[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6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9
第三五零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

    與高孫子的爭論暫時告一段落。

    隨後的三天,適一直在和高孫子談論一些他關於墨家所追求的「兼相愛、交相利」最終夢想的理解。

    墨家內部禁止密談,也禁止搞秘密團體,有什麼問題都是公開的,包括內部的派系也是許可的。

    所以之後三天兩個人的談話很多人在聽,也引發了許多人的思考。

    墨子自認已經蒼老,存日無多。

    墨家上下都清楚,禽滑釐也只是一個過渡,因為他的年紀算起來和墨子是亦師亦友。

    墨子曾經最看重的公尚過早逝,那是唯一一個能夠在理論上和墨子心靈相交互有啟發的人。

    在這個節點上,這一場擴大的聚會就難免讓人多想。

    高孫子為首的那批自苦以極的人,算是墨家內部的理想主義者。

    這部分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適,但是對於「兼相愛、交相利」的理想社會是不是可以一步達成的問題上有分歧。

    這種分歧,是可以合作的。

    與高孫子之間的爭論和說服,並非是適確信可以獲得高孫子為首的自苦以極一派支持的全部原因。

    實際上,適給高孫子這一自苦以極的絕對純淨的派系,也帶來的希望。

    如在沛縣的一些地方,因為原本井田制存在的集體勞動的殘餘,部分授田制公田或是祿田農夫大跨越了一步。

    詩經云: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銅石時代的集體勞作和村社習慣,讓沛縣在清除掉了部分貴族之後,在一些祿田上直接實行了集體合作制的農業。

    這和高孫子因為驅人事件而認為適不仁的情況其實差不多,所差的就是少了一個「經營者」,而是將集體合作的人共同視作經營者。

    一方面有著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的集體勞作習慣殘餘,一方面墨家提供了部分資本做支持,還有一些精通稼穡之學的墨者負責指導,看上去這可比多出來一個土地所有者的農莊要好的多。

    畢竟,少了一種新型的蠹蟲做中間環節。

    除了農業,沛縣還有部分工匠會自發組織的合作作坊,也省掉了出資者一方,因為墨家出面做支持,因而發展的也很不錯。

    這是適給高孫子等人畫的大餅,也是高孫子等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適的主要原因,也是雙方的分歧可以調和的重要因素。

    既然這樣可行,為什麼還需要再培養一批新的蠹蟲?直接推行不就得了?

    適為了獲取他們的支持,從未反對過這種跨時代的辦法,而是說:此時時機未到,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擴大墨家的勢力,在得天下之後再走這一步。

    至於到最後要不要走這一步,適並未明確表態,但在大方向上獲得了支持。

    說服了高孫子,也就是說服了高孫子,不要那麼激進,要一步步來,走完這一步再想下一步。

    因而,實際上適和高孫子之間的矛盾並未解決,只是押後到了很遙遠的、墨家得天下之後的未來。

    但就現在而言,這種押後的團結,是有必要的。

    能夠說服高孫子,也就是說服了自苦以極以利天下的那一派,結為此時的同盟,至於將來是不是真要走這一步……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只要墨子還在世一天,墨家內部就不會出現明火執仗的鬥爭。

    但是墨子一旦去世,內部的一系列問題都會暴露出來,這是路線問題,這是將來怎麼走的問題。

    在墨家商丘初次大聚改組之後,墨家內部的鬥爭就完全有別於貴族之間的權力鬥爭了。

    貴族之間的權力鬥爭,沒有對錯,只有狗咬狗,今日政變明日弒君後日刺父殺兄,那就只是爭權奪利。

    墨家內部的鬥爭,涉及到路線,涉及到對與錯。

    一旦涉及到對和錯,就絕對不能和稀泥,也不可能再去做鄉愿式的「好人」。

    墨子在,這些鬥爭毫無意義,墨子完全可以憑藉威望壓下去。

    墨子若不在,這鬥爭就充滿意義,對與錯,必須要搏出一個勝負,才能夠讓墨家在將來走的更遠。

    適明白墨家內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這個「非攻」,或者說在於「利天下」怎麼利的解釋。

    此時的七悟害之中,魏越為首的一部分人,屬於是高孫子所言的那種「說的太多以至於自己人都信了」的那部分。

    他們認為,墨家既然兼愛非攻,如今實力也已經足夠,完全可以讓墨家作為一個天下和平的穩固者。

    墨家守城術如此高超,火藥之類的守城器械又在牛闌邑一戰中展示了驚人的效率,不如在晉楚之間活動。

    幫著晉楚修築一系列的堡壘,讓進攻一方完全無法獲得優勢,從而獲得一個被迫的和平,以利於天下。

    同時,魏越又認為,墨者應該大規模出仕。

    現在各國都知道的墨家的手段,君王震動,不如趁此機會大舉出仕,從而影響到君王的決策,勸說君王非攻和平,從而不需要流太多的血,就能大利天下。

    從某種程度上看,魏越的說法並無錯誤。

    如果真的可以墨家大舉出仕,在晉楚邊境上修築一堆改良後的牛闌邑那樣的行牆堡,讓進攻方無可奈何,那麼這種恐怖的和平也真的可以出現,並非不可能。

    魏越的想法就是,這種和平之後,大規模推廣墨家的技術,同時控制各國的官吏,使墨者可以不需要血火就達成利天下的目的。

    如果墨家可以依靠天志、技術、學問,壟斷各國的官吏,幫著各國完成變法,依靠修築各國長城和邊境堡壘,形成一種進攻方得不償失且容易陷入危險的環境,那麼這樣天下安定也是達成的,而且比起墨家現在要做的,既少流了許多血,速度也更快,難度也更低。

    並非是魏越不是個合格的墨者,只能說他的想法和適完全依靠墨者安定天下的想法有分歧。

    這種分歧並非是此時才出現的,而是源於墨子年輕時候的一些想法。

    在沛縣經營、商丘大戰之前,墨子也只是構想了一個「人人平等」、「選賢為任」、「非攻兼愛」、「交相得利」的完美天下。

    這個天下怎麼達到?

    具體的制度又是如何?

    墨子還並未形成完善的體系,傳授弟子的時候也就不可避免的帶上了這些想法。

    二十餘年前,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見四方之君,子則將先語?」子墨子曰:「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憙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攻。故曰:擇務而從事焉。」

    而現在,局面不同,這些想法就完全不切實際了。

    若是現在,應該是子墨子游,問適曰:「既得見四方之君,汝則將何意?」適對曰:「凡入國,必察其政務。國家昏亂,君必不義,攻之廢之;國家貧弱,君必不義,攻之廢之;國家憙音湛湎,君必不義,攻之廢之;國家務奪侵凌,君必不義,攻之廢之……」

    這兩種分歧產生的原因,就在於墨家改組之後,在泗水流域發展的極好,讓墨子看到了適選的這條路是可行的,而且是完全可以大利天下的。

    但這個分歧早已產生,並且在幾年前商丘一戰之後,變的激化。

    商丘一戰後,墨家為了佔據道德的制高點,適為了讓墨家內部一些心存幻想的人徹底絕望,搞了一個最終成為笑話的弭兵會盟。

    弭兵會盟的結果夭折,一部分人對於王公貴族徹底絕望,這是適所盼望的。

    但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種弭兵會盟可以繼續搞下去,商丘之戰的弭兵會夭折,在於墨家沒有盡全力。

    牛闌邑一戰之後,局面更是讓很多墨者認為:既然墨者守城這麼強,火藥和行牆堡可以讓攻城一方無可奈何,只要在晉楚邊境修築許多的行牆堡,那麼弭兵會還是可以成功的。

    墨家的精力,應該放在這件事上,在中原付出更大的努力,促成天下的無奈和平。

    另一方面,商丘一戰後,宣義部在巨城大邑大肆宣揚墨家的道義,尤其是期待天下和平弭兵的想法,吸引了很多人。

    這是適為了吸引更多的「同路人」瞭解墨家,加入墨家。

    但是,在宣傳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出了問題。

    適不可能作死,直接說「墨家符合鐵器牛耕火藥時代的制度都已經定好了,來吧,來沛縣加入墨家,搞掉諸侯,幹掉天子,建立樂土……」

    這麼說,只怕墨家現在就完蛋了。

    所以,他只能大肆宣揚商丘一戰,墨家為了利天下、為了天下弭兵,以此吸引那些有志於利天下的市井游士遊俠,擴充墨家的實力。

    問題就在於,這麼說的結果,就是內部很多人也相信了,也認為大有道理,也認為可以和諸侯貴族合作,快點達成天下弭兵的成果。

    而商丘之戰後,湧入沛縣的眾多游士,也讓墨家內部不少人看到了希望:這樣的路線,會吸引更多的天下賢才加入,墨家也可以擴張的更快,也就能夠更快利於天下萬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0
第三五一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一)

    這些游士有一部分是完全認同墨家的道義的,但還有一部分就是純粹的投機者。

    還有部分人對於墨家內部的繁瑣規矩感到不滿,也不願意加入墨家。

    湧入沛縣的眾多游士,真正加入墨家的,如今也不過幾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墨家的「朋友」,很難算得上一個真正的墨者。

    而且墨家內部,也有部分人是渴望出仕的。

    這些人和勝綽不同,他們不會背叛墨家的義,但是覺得可以出仕以勸阻君王。

    若是墨家採用全面和君王合作、幫助變革、建立長城和堡壘促使非攻等等手段,這部分墨者會大為支持。

    前往沛縣的一部分游士,被稱為墨者的繁瑣規矩和考核攔在墨家之外,也讓魏越認為墨家的政策有些過於嚴苛了。

    他認為,現在這種情況下,未必非要這麼多的規矩,而是應該借助墨家現在技術和學術的優勢,擴大墨家的規模。

    只要是認可墨家道義的游士,都可以算作墨者,不需要那麼多的規矩來約束。將來利天下的時候,都可以算作自己人。

    這樣一來,若是將來能夠大規模出仕,這些認可墨家道義的游士,憑藉著墨家的技術和學識領先,必然都是「賢才」,充斥著各國的官吏之中,逐漸影響君王,使之「行墨家之義而治政」。

    不過,在經濟政策上,魏越支持適的一系列政策。

    因而,適在選擇盟友的時候,選擇了高孫子這一派,而堅決反對魏越這一派。經濟上的政策,此時是小分歧;是武裝鬥爭攻不義之國還是出仕為官勸諫君王維繫和平的分歧,是大分歧。

    至於說其餘的派系,於此時都是無關輕重的。

    「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賈不二價」,平等勞動、以勞動量等量交換的空想派,人數不多,墨家內部影響較小,只在外部有一定的影響。

    「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的絕對和平派,在墨家內部此時影響極小。墨子還沒死,這個左手非攻非斗、右手一支墨家勁旅到處干涉各國戰爭的鉅子還在,這一支派系毫無發言權。

    「既九重樂土是必然,且與機械工具相關,不如一心做學問以究天地本源、發展生產」這一派,基本也沒什麼為害,而且鑑於適的學識,他們大體也是適的朋友。

    「摒棄苦樂六慾而自修」的這一派,和高孫子那一派自苦以極的派別還不一樣,這一派認可的是「兼相愛,是交相得利的唯一基礎」的純精神建設派,和高孫子那一支「墨者就該自苦以極以利天下不得享受」,但卻認可「墨者與民眾不同」的派系截然不同,影響力也不大……

    「尊天事鬼」、「以正天下之心」、「鬼神察天下善惡」的這一派,此時人數更少。適的天鬼理論,廢掉了鬼神天帝有善惡觀的基礎,墨子態度曖昧,並不反對,這本身也就沒有意義了。

    再就是剩下一批「不若舉事,公告天下,廢除舊制,變革制度,攻伐不義」的這一派,屬於激進派,講道理是可以講清楚的,可以獲取他們暫時繼續忍耐。不過這一派至少不可能和魏越那一派合流。

    這幾部分墨家分支,都不能說不對,他們的理論都源於墨子。

    然而一個人的理論成熟,需要一個過程,很多是墨子二十多歲時候的想法,有些是三十四歲的想法,有些則是年老遇到適之後的想法。

    弟子們的年紀也是有大有小,有不同的側重點,這也造就了想法的諸多分歧。

    這種分歧在商丘改組之前就已經出現,只不過墨子以其威望完全壓的住。

    適在取得了高孫子的支持後,便開始準備九月份的這件大事。

    每天除了正常的任務工作和教學之外,夜裡就點燈夜讀,將自己這個書秘吏整理出的《墨子》言論,仔細背誦,從中找符合自己那一套邏輯的論點,尋章摘句。

    …………

    適在滕地尋章摘句的時候,墨子也在沛縣讀書。

    輕微的咳嗽聲打碎了夜晚的寂靜,那些昏黃色凝滯的燭光彷彿也被這咳嗽聲震出了漣漪。

    墨子手中,捧著一本《墨家樂土甲乙丙丁》的下半卷,上一冊只是談了談一些表層的淺顯問題,後面這一卷才是真正可怕的內容。

    若是流傳出去,天下諸侯都要驚呼,墨者是要革舊鼎新,徹底變革天下,那必然會被天下貴族所不容。

    這一冊是適寫的,暫時還未刊印,只有幾個人看過,墨子最近也正在讀。

    融合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夢想和閱歷之後,這本書他讀的極為透徹,不斷點頭,確認自己想的沒錯,適是有一整套完整體系的。

    裡面描繪的東西,墨子完全可以看得懂,也完全可以想像出來,因為他站的本就比此時的時代更高一些。

    咳嗽聲中,他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沒有見過那兩位「賽先生」與「唐漢先生」,不能提早讀到這些理論,否則的話又何必從二十歲到七十歲行義,難有所成?

    那個曾經打著草鞋一日可以奔波百里的壯漢,如今垂垂老矣,每一聲咳嗽都讓他心急如焚。

    長桑君告訴他,他的身體已經垮了,恐怕撐不到兩年了。

    墨子倒是不怕死,墨家節葬,對於生死這種事根本看的極淡,剩餘的也就是一些擔憂。

    九月份即將到來,這次聚會,往小了說,是墨家內部路線的一次辯論。

    往大了說,就是墨子全面摒棄之前的一些想法的開始,也是為墨子去世後墨家該怎麼走的一次鋪墊。

    幾年前商丘改組的時候,墨子就在為身後事做準備。

    他墨翟可以死,墨家的道義卻不能絕,所以他不怕死,只怕死前墨家的道義不能達成「上下同義」。

    墨家內部的派系,墨子看的清清楚楚,這幾年的討論也是一直沒有停下,內部的意見分歧從來都是直接拿到明面上辯論的。

    適和高孫子辯過,辯五十四和魏越爭論過,巫馬博和公造冶爭吵過……這一切在墨子看來很正常,這才是一個充滿活力、可以綿延不絕的墨家。

    對於魏越的想法,墨子不認同不認可,但是他不會親自出面指責魏越,而是把問題溜到了這次擴大的聚會之中。

    正如適所猜想的那樣,這一次擴大的聚會討論,就是在為自己準備身後事,也是墨子想要最後推適一把。

    因為當初商丘墨家改組的時候,七悟害與委員以及上下同義的制度,本身就有糾錯功能。

    墨子不在意自己的對錯,也不想借助自己的威望來平息這件事,而是希望依靠墨家內部的規矩來糾錯,從而留下一個墨子即便去世依舊可以完善運轉、自我淨化的墨家。

    七悟害、委員以及層層代議制度建立之初,就曾解釋過。

    《柏舟》曾言:靜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給人提醒、監督對錯。」

    害,墨子曾言: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厭惡之事。

    七悟害本身是有糾錯鉅子的責任和義務的。

    而選出七悟害的那些人,本身也是有在墨家大義的基礎上推選自己認可的鉅子的權力的。

    墨子明白、禽滑釐自己也明白,下一任鉅子只是一個過渡,墨家的希望在十年後,在沛縣這一批鄉校求學的孩童長大後。

    墨子要清算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不能靠自己去清算,因為他不想人亡政息,所以就必須依靠墨家內部的一些列規矩。

    並且要在自己死前,讓這規矩煥發出無限的光澤,從而將墨家的規矩徹底穩固下來。

    他與禽滑釐的談話,本身也正是這個意思:墨家想要不絕於天下,靠的是天志學識和邏輯推理體系;墨家想要改變天下成就大事,依靠的必須是墨家內部完善的一系列規矩。

    他若出面反對魏越、指責魏越,那除非是適這些人完全敗退的情況下才會出面,否則他還是希望依靠規矩本身來完善淨化。

    在制度本身之外,對於禽滑釐之後的墨家鉅子人選,墨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斷和想法的。

    就以七悟害和那些候補悟害之間,每個人的性格墨子都了然於胸。

    適是年輕人中最有能力的,是宣傳鼓動的能手,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將他的話從「單獨的話」,編纂為一個完整理論體系的人。平時和藹,遇到問題又不會退讓,很有原則,在墨家內部很受歡迎。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很難說完全和自己吻合,而且夾雜了很多他自己的東西。

    孟勝這個人,過於俠義,對於墨家絕對的忠誠,在道義理論問題上有時候往往看不透徹。平時名聲極佳,在適加入之前算是墨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但是商丘大聚後一直在楚地,墨家在沛縣的大發展他名聲不顯,不能服眾。

    公造冶粗中有細,可以治理一方,也能征伐軍陣,但是性格過於尖銳,想法有些古板。是個極好的執行者,但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引路人。

    摹成子熱衷於行政手段和法度制度,但是在墨家將來面對的重大抉擇問題上,不能夠給出決斷。

    高孫子自苦以極,心懷天下,但是年紀過大,而且過於堅持,愛憎分明,言辭激烈。他是個極好的督檢,卻不適合做可以維繫墨家上下同義的鉅子。

    魏越的想法不能夠與時俱進,有些過於寄希望於王公貴族,這是自己三十歲左右的理論,現在看來墨家已經完全不需要走這條路了。

    辯五十四辯才很高,但是過於糾結墨辯之術,在乎了太多細枝末節,在大方向上把握不足。

    ……一個個弟子的模樣性格在墨子心頭閃過,沒有人全然都是優點毫無缺點。

    但鉅子這個位子,需要什麼樣的優點、可以容忍什麼樣的缺點,墨子心中卻很清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0
第三五二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二)

    月後,已是八月,天氣逐漸有些涼了。

    各地的被通知參加這次同義會的墨者紛紛返回沛縣,或有彭城的,或有楚地的,亦或是來自宋齊。

    適比高孫子早回來了幾日,滕地距離沛縣極近,滕地的城牆和扼守四境的三座堡壘正在修建,一切按部就班,並無差錯。

    騎手四散出去每日回報越人的動靜,在齊地吳越的墨者也帶回了所需的情報。

    現在看來,越人正在和齊國田氏接觸,但是暫時不可能動兵,至少也要等到明年春夏才有可能。

    胡非子在齊國做的不錯,田氏正在修繕邊臨越國的長城,臨近平陰的那段被三晉拆除的長城也在悄悄修築。

    魏正和楚廝殺的劇烈,齊國這一次不敢直接出兵,但是對於楚國依舊提供了足夠的幫助,想要依靠楚國牽制三晉的力量,同時也趁著墨家奪取了滕國復國後的局面,有計畫地防備越國。

    雖然田氏清楚墨家這一次幫助滕國復國,和齊國完全無關,但事都已經做了,齊國自然樂於見到越國的衰敗。

    根本不需要派遣使者互通有無,這件事涉及到田氏自身利益,相隔千里依舊讓越國摸不清楚齊國到底會是什麼態度,不敢輕易動兵。

    這種情況下,適認為今年完全可以安穩度過。

    如今各國想要出兵,都需要足夠的準備時間。雖晉楚這幾年連年作戰,但是真正的決戰還未展開,每年也都是三五萬人的規模,不能夠再大了,再大的話兩國的後勤都很難支撐。

    現如今沛縣還沒有進行全面的戰爭準備,這件事只能在這一次同義會後才能進行,而且還得是適的意見得到認可通過之後才行。

    回到沛縣後,適也沒有去拜會其餘墨者,或是朋友,而是直接去見了墨子。

    墨子病了,有些消瘦,但精神看上去還好。

    待適進入房間後,墨子衝著適招招手,笑道:「你回來的可是早。滕地那邊的事,不必說,每隔幾日都有通報。你既回的早,必有別的事,直接說吧。」

    適笑了笑,跪坐到墨子身邊,從背後的包裹中拿出幾本書道:「這幾本書卷,請鉅子過目。」

    墨子接過,看了看書目,見名目上取的是《墨家精義》四字,心中已經明白了適的意思,笑道:「你這是看我恐要老死,要讓我死前看看?」

    適垂首道:「墨家不懼死亡,明鬼敬天,節葬不求事死如生。弟子知曉先生所想,無非利天下,所以之前書秘吏就在編纂這套書卷,先生是知道的。而弟子在滕地苦思墨家之義,也有所得,為了能夠有更多的人看懂,所以用了一些平白語言編寫了這一冊《墨家精義》,還請先生過目。」

    墨子點頭,隨便翻了翻,適在一旁接著說道:「仲尼說,述而不作。他儒家可以,墨家卻不可以不作。」

    「儒家慕古,故而可以述古。儒家守舊,因而必然不作。先生既說『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那麼墨家就不得不作。」

    孔子述而不作,這作的意思,便是變革、革命。

    述而不作,意為將古人的智慧心得加以陳述並沒有加入自己的思想。不作就是不變革、不加入自己的理解。

    這與墨家就截然不同。

    儒墨兩家,都稱讚上古聖王,但是墨家卻認定『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

    認為古時聖王的「仁」之心,愛天下,可以學,可以稱讚。

    但是古時聖王的「義」,是不可以治理現在的天下的。

    適知道墨子一生都在非儒,說完這些後,忍不住講了一個後世非儒的笑話,說道:「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墨子聞言大笑,說道:「正是這樣的道理啊。儒生刻舟而求劍,不能夠治理天下啊。堯的政義,放在此時都不能算作善政,儒生的那些道義難道是可以治理天下的嗎?」

    笑語中,又咳嗽了幾聲,低頭翻看適送來的這一套編纂的《墨家精義》。

    他明白適的意思,自己將要死了,那麼想要讓墨家不出現儒家六分的情況,他這個墨家的創始人,就必須留下完整的理論,免得被人斷章取義。

    昔年魯襄公二十八年時,齊國崔子作亂,慶氏與盧氏聯姻,有人就反對說:慶氏和盧氏都是姜氏的後裔,你怎麼會娶同宗的慶姜為妻呢?

    盧氏之人回答說:「慶舍不避同宗,要把女兒嫁給我,我為什麼要避開呢?就像有人截斷《詩經》,只摘取自己需要的部分,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我也只取我所想要的,管什麼同宗不同宗呢?

    斷章取義之事,早已有之,墨子也深知儒家如今六分的緣故,因此很在意手中的這一卷書冊。

    本來,適作為書秘吏,就是整理鉅子言論的。這是幾年前書秘吏這個職位初創之時就定下來的。

    書秘吏那邊一直在整理,適也沒有放鬆,才有了現在墨子看到的這一冊《墨家精義》。

    他翻閱了一下,發現這一套書整體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算是他的日常言論,由一些弟子們回憶後,書秘吏整理出來,體裁類似於《論語》,又有點像是《戰國策》,可以說是墨子生平的言論,也可以說是一些墨子和其餘學派辯論的樣板。

    第一部分細分下來,一共幾冊。

    適按照論語的篇目習慣,將開篇的前兩個字作為標題。

    《耕柱》、《公孟》、《貴義》、《魯問》、《公輸》這五篇都是原本就存在的。

    不過除了這五篇之外,還有另外兩篇。

    一篇取開篇前兩個字,是《勝綽》,雖然取的是一個叛墨的名字,但實際上卻是適摻雜的私貨。

    從當年商丘大聚勝綽叛出墨家開始,適主要是想寫當年墨子對自己的那篇稱讚,只不過終究不太好意思用自己的名字作為書目的名稱,只好先借用了勝綽之名。

    當年在商丘,墨子大力誇讚適是「有利於天下」之人,以此來諷刺勝綽、提振墨家貴義之心,也是為了借適來提點其餘墨者。

    這番誇獎是適經手的第一篇記錄,因此記得極為清晰,借此寫了出來。

    多出來的第二篇,名目為《聚義》,主要是記錄一下墨家這幾年幾次大會上的講話,裡面既有墨子的言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適的言論。

    這些都是如實記述的,墨子細細一看,確定沒有什麼大問題,畢竟適也沒好意思全誇自己,而是留了很大的篇幅記錄別的事。

    墨子再往後看,第二部分,算是墨家的「道義」和「政治理念」,這是墨家之義的精髓部分。

    裡面,適一樣的進行了一系列的修改修正,儘可能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

    原本存在的篇幅,有《尚賢》、《非攻》、《兼愛》、《節用》、《非樂》、《明鬼》、《尚同》、《非命》、《天志》、《節葬》、《非儒》等十一篇。

    適卻暗中改動了許多,甚至一些名目都變換了,而且增加了不少的內容。

    《節用》、《節葬》、《非樂》三篇,融合成一篇,內容也遵從墨子原本的節用而發展民生的道理,整合為《國富》,用以加上了部分勞動創造財富、整合財富發展產業等內容。

    《尚賢》一篇,名目沒換,內容除了尚賢之外,還加入了墨子認可的在紙筆和印刷出現之後的「科舉制度」。

    內容上先是用墨子的話,闡述了尚賢的重要性,然後再指出「應該如何實現尚賢」,這裡面就包括類似於考試選拔制度。

    但是墨家本身又是講究「百工稼穡皆可為賢」的,所以考試的內容包括一大堆後面第三部分的「天志」內容。

    《天志》一篇與《明鬼》,結合為《天志》一篇,闡述了何謂「天志」,何謂《天鬼》,但主要還是適那一套把天志偷換為「科學結論」的內容。

    《非儒》一篇,名目沒換,這一篇適不敢改動,水平不夠,依舊如前。

    《尚同》一篇,名目換為《義源》。借用了墨子認為「上古時代百人百義,眾人選出最符合每個人利益的義,結成道德法律」的內核,加以展開。

    實際上《義源》的內容,大可以看作是一種歷史唯心主義的主權在民的國家起源學說,融合了後世一些列資產階級啟蒙內容,完美與墨家的「選天子以歸義」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闡述了天子的產生、道德和法度的產生,以及道德和法度會隨著時代發展而不斷變化,以至於「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

    最後還闡述了一下墨家內部的公議集中制與沛縣的公共意志為權的合法性,這算是一篇造貴族反有理的宣言。

    《非攻》、《兼愛》整合為一篇,名為《樂土》,描訴了一個完美的社會構想。

    算作是《義源》的姊妹篇。《義源》講的是造貴族的反有理,《樂土》則是說造反之後推翻了舊制度,應該建立一個什麼樣的新制度。

    《非命》一篇,名目不變,內容也是講訴「人的努力可以改變命運,世上根本沒有命運這一回事」,這是為了反對儒家的天命、反對楊朱和列子的「力命」等內容。

    《非命》是配合修正後的《天志》篇的,用來塑造一個「制定了規則之後就不再管的」天帝,以此完成「搏而改命」的合理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0
第三五三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三)

    如果說,前兩卷看起來雖然修正了很多,但整體還能看出《墨子》原本痕跡的話,那麼第三卷則徹頭徹尾變為了一整套「科學」。

    第三卷,適借用的是《墨經》中的科學定義,衍生出來的一系列的內容。

    從墨家之辯的聞知說知之說,發展為《邏輯》一篇,裡面都是一些簡單的邏輯內容,只能算是啟蒙讀物,但是卻包含了推理。

    從墨子定義的「圓,一中同長」、「平,同高也」等內容,衍生出《幾何》,由定義開始,逐漸講訴一些幾何學的內容,也是和《邏輯》配套的。

    圓一中同長的定義很完善,自不必談。平,同高也這樣的話,也化簡為「平行線間的公垂線相等」的內容。

    裡面又加上了適知道的一些幾何學初級內容。

    從墨子定義的光學八法、小孔成像等問題,發展為《論光》這一篇。整體上墨子的光學成就,是絕對領先於時代的,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作為一些啟蒙開篇,內容也不需要多詳實,留下足夠多的空間即可。

    從墨子定義的「力,形之所以奮也」,衍生發展為《力理》一篇。

    墨子本身對力的定義不一定對,但是適可以修正。而諸如槓桿原理、斜面重力分解這些墨子提出的驗證性內容,適也都加入到《力理》一書中,作為初等物理學,後續還有一部分艱澀的關於曲線的內容。

    從墨子製作各種機械的手藝,衍生出《機械》一篇,主要就是介紹一系列的簡單的機械原理,如槓桿,連桿等。再由磨坊、水力錘等內容作為補充。

    從墨子定義的「一處在十位的時候,這個一相對於處在各位的五來說更大」等內容,再融合此時的九數,衍生為《墨家九數》,主要是闡述一些初等數學內容的定義,而不只是單純的算術。

    除此之外,還有《稼穡》、《造人》、《湯問》、《守城》、《化冶》等其餘的內容,不至於說包羅萬象,但是基本上完成了一些科學啟蒙。

    最後還有一冊《推驗》,屬於是科學的方法論內容,講訴一個道理,如何驗證、如何推理,融合了經驗論和理性論。

    這一部分內容,大部分都是適編寫的,算是借用了墨子的名,裡面當然也有不少墨子的原話。

    而這部分內容,正是墨子認為墨家「可以不絕於天下」的精髓,籠統地稱之為「天志」部分。

    不過這一部分墨子只是大致地翻了翻,就放在了一旁。

    他認為,這一部分內容,不涉及到理論之爭,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

    他自認自己不如「賽先生」與「唐漢」,裡面的一些東西自己未必看得懂,但是想來適一定給出了足夠的推理,因而反倒最不必在意。

    又確信這屬於「天志」的範疇,是墨家得以千古不絕的重要內容,因而草草一觀就放在一旁。

    他主要在意的,其實還是第二部分內容,也就是涉及到墨家道義的部分。

    雖然相信適,但也必須仔細揣摩,以看看適到底往裡面摻雜了多少私貨、修正了多少內容。

    此時不便說,就先將這一卷書放在了一旁,說道:「我細細看幾日,你放心,我的身子骨還能挺一兩年,總可以看完的。這些東西對墨家很重要,我明白。」

    適低頭道:「若是先生同意,最好就盡快刊印。墨家的義,需要流傳天下,正如當年弟子所言,先生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萬,以此利天下。」

    墨子點頭道:「你一心利天下,這是極好的,我也清楚。」

    他指了指身旁的一個蒲團道:「你坐近些,我與你說點別的。」

    適起身靠近,墨子忽然說道:「剛才看你編寫的《勝綽》一篇,我想到了當年商丘之事。」

    「勝綽棄義,本該清除墨家隊伍,這是正確的。你那時候起,就愛憎分明,這一點我也認同。」

    「之後,你與我、與高孫子、與魏越等人,都發生過爭論。既說義越辯越明,這也沒錯。」

    「你從不肯低頭,也不肯迎合你所認為不對的事。這一點極好,只是……適啊,你要明白,勝綽的事,和以後與你發生爭論的人,是不同的。」

    適點點頭道:「弟子明白。勝綽棄義。其餘人,心中有志於為天下芬,只是做法和我不同。」

    他小心地遣詞,墨子笑道:「對,你這話說的極好。做法和你不同,未必就是錯。你既編寫了《天志》與《推驗》,當知很多事……需要驗證推理才知道對錯。」

    「這一次同義會,你知道要探討什麼。」

    適嗯了一聲,說道:「弟子知道。」

    墨子指了指自己因為咳嗽而不斷起伏的胸口道:「我老了,心裡也明白。所以,這一次,我就算知道如何對墨家有利,我也不會表態。」

    「因為我要擔心的,是我死之後,墨家的路是不是可以走下去,這些制度規矩是不是可以糾錯選出最利天下之義。」

    「對我而言,這一次就算我表態了,墨家走過了今後十年,可以後怎麼樣我是看不到了。」

    「我不想只看十年之後,我想看百年之後,我想知道就算我死了……就算你們這一代人都死了,墨家依舊可以集聚正確的義,走出一條正確的路。」

    墨子話盡於此,適明白墨子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也明白了墨子的意思。

    最終,誰都會死,但墨家的規矩和制度只要不壞,如果這一次可以印證,那麼墨家終究可以長存,天下終究可以大利。

    墨子看著適,笑吟吟地說道:「前幾日,我與禽滑釐談論天下。我說我墨家之學不絕於世,必靠天志。」

    「你剛才所說的楚人刻舟而求劍的故事,我希望將來墨家的故事是這樣講。」

    「劍落入水中後,人們不需要拿出《墨家精義》,在上面尋章摘句,尋找我墨翟說沒說過這劍應該在哪找?」

    「我希望的是,人們根據《墨家精義》,根據船與水速,根據劍落水何時,推知而出劍在什麼位置。」

    「在大江落,可以找到;在河水裡落,亦能找到;在泗水落,依然可找……」

    「這《墨家精義》既是你編寫的,我只問你,這意思你懂了嗎?是可以做到的嗎?」

    適拜首鄭重道:「是可以做到的。先生言,堯政如今亦不善,弟子從未認為善政可以一成不變,百世千載。」

    墨子欣慰道:「那極好,那便好。」

    「好,好啊!那你且下去吧,我現在就翻看一下,盡快看完,若是可以,大可刊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0
第三五四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四)

    從墨子那裡離開後,適騎著馬隨意地在沛縣的街市上走著,不時有人打著招呼。

    這個十年前凋敝的宋邑,早已變了模樣。一直沒有發生過戰爭,鐵器牛耕的變革,工商業的發展,北方不遠的經濟中心陶邑……都讓沛縣成為了一處連接泗水上下游的重要城市。

    城市不同於原本的城邑。

    城邑在春秋之前,更像是一個城堡,用以保護城內的國人,實行對城外的控制。依靠剝削城外的農產品,供養城內的貴族階層。

    城市則擁有完善的市場,給予一個商品交換的場所。

    泗水河畔,一艘艘從上游下來的木船停靠在河邊,碼頭上人聲鼎沸。

    上游運送過來的棉花、糧食、鹽,在這裡換成鐵器、原始瓷、棉布或是其餘的手工業品,一次次轉運帶來的巨額的財富。

    一艘船靠岸後,上面湧出了一群人,穿的破破爛爛的,正在岸邊休息。

    適騎馬趕過去,估摸著這些人就是「墨家的人販子」從上游城邑或是小貴族驅人收地後運送來的那些「變業」之民。

    果然,這些人都操著一口宋地口音,但又和沛縣融合了各國方言的口音有些不同。

    運送押運的,不一定是墨者,也可能是一些商人或是小貴族。

    若非墨者去接送的,商人每運送到這裡一個人,可以獲得四十枚墨家的代幣,可以購買任何沛縣出現的奇怪東西,轉運回去又能賺上一筆。

    這一船人倒不是商人送來的,而是墨者押送的,領頭的那名墨者和適打了聲招呼,問了聲好。

    適跳下馬,跟隨的警衛將馬栓到了旁邊的拴馬石上,旁邊幾個背著打包的棉花的力夫繞開馬匹。

    適走到那幾十人旁,問道:「你們從哪來啊?」

    那幾十人見適穿著一身短褐,腳下踏著皮靴,腰間懸劍,知道他必是墨者中的人物,紛紛道:「從方與來哩。」

    方與離沛縣不遠,在菏水與泗水的交匯處,此時黃河還未奪淮入海,那裡正是沃土。

    適蹲在正在休息的眾人身旁,隨口交談道:「家中無地?」

    方與因為距離沛縣太近,受到的變革影響也就更大。宋國內部現在亂的很,大貴族們死守著自己的權力和對農民的人身控制不放,一些小貴族們和私產較多的士階層已經開始改變身份。

    商丘內部的詢政院原本只能控制商丘附近,但是皇父一族也逐漸在利用庶民反對自己的政敵,變革在沛縣出現了一種詭異的、矛盾激發的局面。

    一方面各個大貴族的利益不動,他們依舊選擇選擇舊時代的統治方式。另一方面,商丘、陶邑、沛縣周邊等地的土地私有和井田廢除變革正在進行。

    人口增多之下,原本的份田制已經不能夠滿足人口的需求。

    這種變革又不是墨者主導的,必然不可能出現均田分地的情況,而是各家各戶以自己的份田為基礎,承擔了軍賦和稅之後,進行一家一戶的變動。

    而一部分小貴族則趁機強佔或者換個名目獲得了原本的一部分公共田,這種強佔對於份田制基礎的農夫影響不大。

    份田一般是二百周畝,以往還要進行換田,原始的勞作手段也能保證餓不死。

    但隨著鐵器等開始大規模在宋地以「分期贖買」的方式普及,這些份田制下的農夫獲得了實利,以二百畝份田劃為私田,農業技術的變革讓他們處在一個相對富裕的自耕農階層。

    整體來說,他們是天下的主流。

    而這種變革真正受到影響的,主要還是那些自己份田不足、需要租種別人私田的那部分人。這部分人是最窮困的,僅僅比奴隸們稍強,但是他們並非天下的主流,人數不足以讓支撐墨者的全部政治訴求。

    沛縣手工業的發展,需要大量的變業人口。農業技術和宋國的有限改革,造就了一批自耕農的同時,也造就了更多的「助耕」者,和連「助耕」都輪不上的失業者。

    分散在宋國各地的墨者,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將這樣的人收攏到沛縣。

    適提出了問題後,這些人紛紛回答,大部分和適想的差不多。

    有人道:「都說沛縣好,在這裡做幾年工,可賺的錢。墨家又組織共耕,將來有了錢買了鐵器牛馬,便可有自己的土地了。」

    這倒是標準的被驅逐的農民的心態,適笑道:「這麼想就好。凡事不能丟了希望。在沛縣好好做,做幾年賺足了錢,便可分去共耕社,將來會有自己的私田。」

    旁邊一人問道:「我聽說,要做足六年才行?」

    適哈哈笑道:「六年還多呀?怎麼說這裡也能吃飽,不至於親人白骨棄於荒野。」

    「那倒也是。」

    幾個人嘀咕了一聲,適又說了一下沛縣的政策,叫這些人安心。

    若說是欺騙,這也算不上。

    來的人要麼進入正在發展的作坊,要麼進入到礦山冶煉廠,挑選強壯的加入義師,實在手工業作坊容不下,還可以組織開墾。

    從資本增值的角度來看,只要這六年的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可以勝過把他們運送來、六年的吃喝用度的價值,就算是賺的。

    只不過墨家有組織、有理想、有信念,尚不至於做那種無限壓榨的行為。

    再者,墨家可以這麼做,別處也會有學有樣,墨家必須依靠沛縣更高的生活待遇和聽起來美好的未來以吸引人逃亡這裡。

    不只是這樣的變業者,墨家縱容那些祿田上的半農奴逃亡,只要逃到這裡就算是和之前沒有任何的關係了……有貴族倒是來這裡要過人,因為有幾名墨者做的有些「過分」,煽動了四百餘戶一起逃亡。

    但是墨家本身就想在宋國內部激化矛盾,自身實力又強,牛闌邑與滕城一戰之後,這些要人的貴族也不敢吭聲,只能痛罵墨家「禍亂天下」、「敗壞禮制」。

    這種局面之下,沛縣出現了一系列古怪的局面。

    農夫的土地數量基本上達到了個人種植的極限,戶均一百二十大畝的耕地,導致了農夫的日子過的極好。

    沛縣本地暫時並沒有出現自耕農破產成為手工業的情況,不少農戶已經提前完成了鐵器耕牛的分期贖買,手中的餘糧多了起來。

    沛縣吸四周血以養本地的情況,也保證了墨家不需要極力壓榨本地的農民,而是將宋國作為一個廣泛的傾銷市場。

    這就形成了沛縣詭異的局面。

    手工業急需發展,民間剩餘糧食增多,財富累積起來作為資本足夠,但卻極度缺乏民間的手工業勞動力。

    沛縣的手工業基本集中在墨家的控制中,因為只有墨家才能搞到足夠的人。民間手工業雇工得不償失。本地人都有土地,給的少了沒人來做,給的多了又完全無利可圖。

    外地來的逃亡者,一來就被控制,被各個墨家的作坊瓜分,要麼就是控制著組織共耕社。

    商品手工業的發展,固然需要市場,也需要大量的自由勞動力。在土地戶均一百二十畝、平均三戶一頭牛馬的情況下,這種自由勞動力實在是稀罕物,只能靠從外地不斷地收容、誘騙或是吸引逃亡。

    沒有破產的農民,就沒有大規模的自由勞動力,而墨家在沛縣的基本盤是手工業者和小農,又不可能實行農民破產的政策,只能將自由勞動力寄託在沛縣之外。

    於是一種奇怪的作坊模式也在沛縣出現,比如今年剛剛建立的「鐵鍋」作坊,就採用了的民間募集股本、三年分紅的形式。因為墨家控制著「勞動力」,資本缺了這玩意也沒法增值。

    亦或是一些原本有公田集體勞作的村社,組織成了新型的村社,在種地之餘,辦起來一些村社的作坊,這是墨家大力支持的。比如閒暇時候的制磚、撈紙、榨油等等,依靠本村社的勞動力。

    同時墨家的作坊又不完全是軍工生產,譬如鐵鍋之類的稀罕物,又促進了貨幣交流,擴大了市面上的紙張、磚石、油料等商品的規模,又悄悄將農夫剩餘的糧食以初級的手工業品回收到倉庫中。

    農業變革之後,沛縣農夫的人均餘糧增加,商品增加,購買力也增加了數倍,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來到沛縣的商人感慨「沛之一地,市賈風行,不下七萬戶巨邑」。

    在保持一定技術優勢的前提下,相當於以一個縣的手工業,面臨幾乎無限的九州華夏市場,暫時根本不存在一個商品無法銷售的情況。

    隨著周邊農業變革的進行,手工業品換取的超額利潤的糧食,又能供養更多的被誘騙或是逃亡到這裡的手工業階層。

    至於沛縣之外,暫時不是適要去考慮的地方。因為沛縣是一張集結著「樂土」所有美好的一張大餅,那些陰暗面在別處彰顯,反倒襯託了沛縣的「善政」。

    沛、彭、留、滕的善政是怎麼來的?

    是有鐵器牛耕變革、有新興作物支撐的龐大自耕農,作為政治穩定的基石,和主要兵員依靠。

    是有將近兩萬人的龐大的「官營」手工業和礦業為經濟支柱,利用技術領先的優勢吸九州之血。

    是有一支有著死不旋踵以利天下之心的、守紀律、有文化、有組織的龐大執政團體。

    以及簡易紙幣、布幣完成貨幣替換、依靠民眾募股新興了不少手工業作坊的政權綁定模式。

    這是一頭饕餮怪獸。利天下是墨者的事,而這頭怪獸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改造這個世界,以獲取更多的利益。

    這頭饕餮很有意思,他要吃的更多,就必須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改造世界才能吃的更多。世界的改變與進步,不過是為了利它之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0
第三五五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五)

    利天下的宣傳必不可少,這世界需要理想主義者。

    可在利天下之外,民眾聽到的宣義部的「功利」宣傳是這樣的:

    新興的鐵鍋,實在是暴利,那些入股的村社民眾或是富裕農戶質問為什麼不能擴大生產?答曰,人手不夠。

    於是這些人對於世卿貴族祿田上的人口咬牙切齒:明明只需要五百人能經營的土地,這些蠢貨貴族卻束縛那些農夫用了整整兩千人……這一千五百人總能擠出幾百人進入作坊做工吧?

    最早跟隨墨家進行土地變革的富裕農民,依靠著一戶四個五男丁的人力優勢,早早完成了鐵器牛馬的分期償付,面對著一片片不曾開墾的處女地垂涎三尺。

    靠著前幾年棉花價格巨高的良景,積累了足夠的財富,只要交一部分錢就能買到一片澤地,開墾出來耕種五年,那就是自己了,可是……缺乏人手,自己家的地已經到了極限,到處缺人,根本搶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有雇工的農田每年賣出一車又一車的產品頓足捶胸。

    眼看著那些世卿貴族上的祿田上被束縛的農民,卻不能自由流動來給自己耕田成為雇工,心頭對於世卿貴族的看法,就剩下阻礙了他們得利的「壞人」。

    打下了滕國,幫助滕國復國,一年之內鐵器銷售量劇增,雖然是分期償還的模式,但只要肯做,如今土地這麼多,三五年之後就能收回,這都是一些和鐵器有關的沛縣人眼睜睜看到的。

    既然滕國可以賣出這麼多商品,他們當然支持按照墨家的方式,改造更多的諸侯國,為的就是自己可以得到的利。

    那些在墨家的手工業作坊做了幾年工的人,眼看著自己學成了一番手藝,自己開個作坊,僱傭幾個「肆傭」,只怕只要幾年的時間就能大賺一筆。

    什麼紙張、油料這些東西,卻只有在沛縣內有大量的銷路,他們這些人不止需要更多的「肆傭」,更需要更為廣闊的如同沛縣一樣的城邑。

    攻破了小小的滕國,在沛縣民眾眼中看到的,刨除掉宣傳的利天下之外,還有激增的鐵器銷量、數百人的肆傭雇工來到沛縣填充到新建立的鐵鍋作坊、多出的一支可以守衛他們的美好生活的義師旅、多出的自家在沛縣鄉校學習的孩子長大後可以勝任的百餘個官吏空缺、需求量激增的牛馬讓一些養殖的村社樂開了花……

    有志於天下芬的墨者,為了利天下的信念而改造這個世界。

    以利而聚的民眾,則在一種無意識中融入了這頭怪獸,為了自己的得到更多的利去改造這個世界。

    更廣闊的的市場,更充足的自由勞動力,更多的可以發財的機會……這一切如今的首要目標,就是搞掉束縛農民的世卿貴族和封田祿田制度,再把天下改造成一個每個人的剩餘財富可以買更多商品的天下。

    此時天下最大的不合理,就是世卿貴族。

    此時天下最束縛生產力的,也正是束縛農民的封田祿田制度。

    這一切,從情理上,從絕對的理性利益上,都應該被打破。

    只是這過程,總會有許多不完美的、甚至陰暗的。

    適看著這些即將被送往作坊或者挑選進入義師的被驅逐者,與眾人鼓舞道:「好好做。來到沛縣,便不分貴賤人皆平等。沛縣不是隨處流淌著奶和蜜的不勞而獲之地,但至少可以保證勞作能夠讓你活成一個人的樣子。」

    「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過,比起以前,總歸有個盼頭不是?」

    眾人嘻哈著點頭稱是,適還要趁機說幾句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叫他。

    叫的古怪。

    若是墨者內部的,多稱同志。若是民眾,也基本直呼其名。

    這人叫了一聲「適哥」,適回過頭去,只見已經長大成人的六指騎著一匹馬朝這邊過來,身後還有幾人,遠遠就能看到壯碩的公造冶。

    這兩年六指跟隨公造冶在彭城,如今早不是那個半大孩童,而是成了個壯實的小夥子。

    適自己也早變了模樣,身體比以前壯實了,留起來淡淡的鬍鬚,臉上被曬的黑漆漆的,真正有了幾分「墨」者的模樣。

    六指歡快的打著招呼,縱馬過來,公造冶也走過來打聲招呼。

    跟隨而來的還有六七人,都是這一次回來參加九月份同義會的人,各地的墨者都要選派代表回來,這是規矩。

    能夠參加的,無疑都是墨家中的精華。

    幾個人訴說了幾句,公造冶便說要先去見墨子,晚上若是無事,可以小酌一杯,就選在碼頭附近的食鋪。

    六指如今也可以參加這一次擴大的、百人規模的同義會,畢竟他和適加入墨家的時候,墨家一共才四五百人。

    拜別之後,各去忙碌。

    傍晚時分,七八個人一同來到了碼頭附近的食肆,這裡生意紅火,南來北往的商人多在這裡吃喝,早不是那種凋敝殘破的模樣。

    在適看來,已經多少有了後世酒肆的模樣,裡面的食物也豐富起來。

    幾個人就選了一處坐下,要了些酒,便又要了一些沛縣特色的菜餚食物。

    吃飯的時候,倒也沒說一些政事,彭城那邊的情況,適知道的一清二楚。

    公造冶只開玩笑道:「我這個彭城守,只不過是個牌位。其實墨家誰人去做都一樣,只要鉅子簽令,誰人都行。自我以下,官吏多是墨者,可不是聽彭城守的,而是聽墨者中央派遣到彭城的委員,我只不過恰好是而已。」

    六指也活絡地說了一些彭城發生的趣事,卻也沒有問一些可笑的、諸如「我什麼時候跟著你做事」之類的話,若他連這樣幼稚的話都能問出,恐怕也不可能會有資格參加這一次的同義會。

    當年商丘政變後,墨家威逼宋公與貴族們達成協議,彭城作為宋國貳都經營,實際上就算是商丘政變墨家調解的謝禮。

    幾方人都不想招惹墨家,但彭城與沛縣還有不同,在彭城的政策和沛縣還是略微不同。

    一部分貴族認可了墨者的法度,換取墨家對他們土地私有的承認,融入了新的規矩制度。

    另一部分不認可,但墨家又不好直接出面鎮壓和天下諸侯直接為敵,於是先行穩住。

    彭城大規模的土地改革之後兩年,矛盾就尖銳了起來:一方面是生活蒸蒸日上的自耕農,另一邊則是處在半農奴制度下的封田祿田農夫。

    於是墨家來了個釜底抽薪之策,在彭城站穩腳跟之後,立刻組織了大規模的墾荒,從沛縣沿著泗水調集了大量的糧食。

    待一切準備就緒後,在「徵得了絕大多數民眾的認可」後,宣佈變革。當然,這種變革的合法性是違背時代的,因為墨家所謂的絕大多數民眾,在時代的規則之下並不是人。

    變革的政策十分簡單,而且極為溫情脈脈。至少看上去是那樣的。

    法令規定,任何農民在不佔用貴族封田祿田的前提下,可以離開村社和公田,執行開墾土地,繳納原本他們要承擔的賦稅即可。

    然而,這個法令立刻遭到了地方貴族的反對。

    因為法令給予農民自由,將貴族的廉價到近乎免費勞動力來源給取走了。

    此時缺的不是土地,而是勞動力。

    貴族們的土地墨者一分不取,問題在於貴族們怎麼可能親自去耕種土地?再說一家老小也耕種不過來那些多的土地,加上原本的封建義務被取消,這對於守舊貴族來說是致命的。

    以《七月》來看,農民平時的封建義務極多,包括給貴族們提供無償的勞動、修繕房屋、圍獵、訓練、無償收穫耕種……

    墨家的這個法令,是在「道義」的基礎上,徹底毀滅了貴族的經濟基礎。

    借用泗水自上而下的優良運輸條件,可謂是要糧給糧、要鐵器給鐵器,目的就是逼得彭城本地的貴族們「造反」。

    如果是正常的封建王朝,這個法令執行起來毫無意義。然而墨家上下對基層的控制力不是腐朽的封建王朝後期能比的,短短幾天時間,在雄厚的物質支持下,大量的原本貴族祿田封田的農夫希望擁有自己的新墾地。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對於貴族們戀戀不捨,墨家也不管這些人。

    幾天之內,貴族們就慌了神——人跑了,要地有卵用?

    若是以往,只是小規模逃亡,抓回來處死以儆傚尤,反正是貴族秘密法。

    可現在,是成文法,法的合理性有來源於墨家的「公共意志」。再者,墨家準備了足夠的糧食,大量的可以開墾的上好大澤荒地,無非就是吃兩年苦的事,守舊貴族們終於驚慌。

    墨家礙於現在不方便直接對貴族痛下殺手以免引起諸侯們的恐慌,本來準備採用溫和一點的「二十年贖買」的半強制政策。

    奈何守舊貴族們糾結力量來了一場叛亂,喊出口號要驅逐墨家暴政、酷政。

    正巧是牛闌邑之戰剛剛打完,魏楚都知曉了墨家技術的可怕,天下局勢對墨家大為有利,魏楚誰都不願意為「禮法」出這個頭,而惹怒了助晉則晉罷、助楚則楚罷的墨家。

    這種情況下,商丘那邊庶民院施壓,逼迫宋公子田和詢政院令尹皇父臧認為彭城發生的事是一場「叛亂」。彭城這邊立刻平叛,連殺帶嚇,幾多貴族被殺,剩下的紛紛表示「悔改」,支持二十年贖買的政策。

    沒死的紛紛逃亡,土地直接收為「公眾」所有。剩下悔改同意贖買的,墨家也根本沒給金子或是銅,而是給了一堆紙幣,離開墨家控制區和周邊宋國城邑根本花不出去,不過倒是可以入股到彭城的煤炭和冶鐵作坊中。

    凡變革沒有不死人的,彭城死的人比沛縣少多了,沛縣的變革可是趁著商丘政變宋公皇父臧都又求於墨家的時候把本地貴族殺了個乾淨,彭城的相對於沛縣來說已算是相當溫和,只死了幾百人。

    大量的士和落魄貴族,成為了私產制下的經營性地主,加上和釀酒紡織等手工業融合的新作物,讓他們收入大增,也沒有對墨家的政策極為牴觸。

    終究此時地多人少,土地問題沒有那麼尖銳,墨家強大的執行力和大片可以開墾為耕地的荒地緩衝了矛盾的尖銳。

    這些都是適知道的,在墨家內部這都不是秘密,這種時候公造冶自然不會說這些事。

    他只是在幾盞酒之後,說起了他的一個重小義而不知大義的「朋友」。

    這個朋友的故事,適聽過。

    而此時,適在酒後唯一的感慨,就是……《廣陵散》從此絕矣。

    因為千古絕唱《廣陵散》,源於一首名叫《聶政刺韓》的古曲。

    公造冶酒後嘮叨的這個知小義而不曉大義的朋友,名叫聶政。根據在齊地、衛地的墨者聽聞的消息,現在在交好聶政的,可不只是韓人嚴仲子,還有叛墨勝綽、秦公子連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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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六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六)

    聶政不是墨家人物。

    不論是墨子死前的墨家,還是墨子死後的分裂為多派的墨家,聶政都不符合墨家的道義。

    適當然知道聶政,之前也聽人說起過公造冶臉上的瘢痕是聶政留下的,他對於那個「長虹貫日」之勢的刺客遊俠一直頗為好奇。

    之前他聽別的墨者說起公造冶臉上的瘢痕來歷時,也曾感慨過,以公造冶劍術之精,若非這位長虹貫日的聶政,世間罕有人能與之一對一而傷到他……雖然他基本沒見過公造冶出手,但他見過被公造冶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駱猾釐殺人。

    酒後不談那些天下事,適便問詢了一下有些苦悶而為朋友擔憂的公造冶,關於聶政的事。

    公造冶心中傷感,嘆息道:「勝綽知其能,吳起亦知其能,天下多有知其能者,不過是想借用其能。我這朋友,危於小義啊!」

    「鉅子曾說,愛己非為用己,不若人愛馬是為用馬。我自愛這朋友,那嚴仲子能夠知道聶政的名稱,只怕也是吳起散佈出去的,以為韓國之亂、欲刺韓侯之叔也。」

    「勝綽與秦公子連結好聶政,也不過是為了他的勇力。可我的這位朋友啊,很難分清楚什麼是愛,什麼是用。」

    公造冶亦是墨家七悟害之一,對於墨子的學問了然於胸,對於愛的解釋,處處切合墨家之義。

    有幾人卻打趣道:「這話說出,其實世間人多是如此。如男女之事,到底是愛女如愛己呢?還是愛女為用女呢?」

    適也忍不住笑,心說墨子這話說的,真是穿越千年依舊有意思,愛己的愛,和愛馬的愛,終究哪裡不同?這騎馬的人,到底有幾人愛馬而不是為了用馬?

    想了幾下,覺得心中有些欲熱,便急忙轉了話題問道:「在吳起成名之前,你認得他?」

    公造冶大笑道:「自然認得。當年項子牛侵魯,可是鉅子說服項子牛罷兵的。期間勝綽為項子牛手下第一勇將,吳起為魯侯掌兵,你以為我是那時候才知道他的?其實不然,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這個人了。」

    適以為吳起的名聲是從守西河,或者最起碼從魯國為將開始成名的,但聽公造冶這麼一說,似乎早在成名之前吳起就在市井遊俠兒圈中有些名聲……所謂江湖上知名。

    墨家多在中原活動,公造冶與聶政又是年輕時的老友,有時候公造冶托北上公幹的墨者打聽一番,自然知曉很多人正在結交這位天下劍術豪強。公造冶推測嚴仲子結交聶政是吳起故意透露出去的,為了造成韓國內亂也未必不可能。

    聽適這樣一問,公造冶小啜了一口酒,仰起頭,回憶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歲月,連聲感慨。

    「那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我那時候在楚地市井成名,與人爭鬥,替人復仇,行我那時候所認為的『俠義』之事。後來去挑戰鉅子,被鉅子打了一頓後將我說服,從此為鉅子服役,成為墨者。」

    「後來鉅子覺得,墨家的事要成,要利天下,就得廣收弟子,還要讓弟子出仕勸說君王行墨家道義。」

    「那年我和管黔滶領鉅子之命,前往衛國遊說衛侯,為高石子出仕造勢。你們也知道,比起常人,我的言辭還算銳利,可比起那位已經早逝的管黔滶,卻差得遠。」

    「遊說的事,自有他去說,後來高石子為衛上卿,可見管黔滶言辭之利,你們很多人不曾見過,哎……」

    墨家已經早逝了不少人物,墨子遴選的第一繼承人到第三繼承人,實際上都已早逝。

    公造冶壓下心頭的傷感,接著說道:「鉅子讓我在衛地的事做完之後,沿途去趟洛陽,廣收一些市井間的人物加入墨家。一則我劍術尚可,二則市井間的那一套我也熟悉。」

    適點點頭,心想那是自然,墨子雖然能打也能說,但是分身乏術,在市井間招收弟子擴大墨家名聲這種事,當年的公造冶當真是不二人選。

    公造冶笑了笑道:「當時衛國市井間,是有幾個人物的。若我當時不知道鉅子所言的君子之勇,我若那時還是市井遊俠兒,非要向他們挑戰以爭勇氣之名。」

    「當時衛國市井間,若論遊俠兒第一人,非吳起莫屬啊,我怎麼能不知道他的名聲?」

    「當年他在定陶,家中私田極多,又富庶,且是士人出身。只可惜他只是士人,非是卿貴,就想著求學以求功名。出門遊歷,所費巨多,到頭來一事無成,不免被市井間的人物恥笑。」

    「他一人挑三十四人,借助腳力分散眾人後,全數擊殺,名動一時,那樣的市井人物,我豈能不知道?」

    適倒是知道吳起在市井間殺過人,還知道殺了好幾十,卻不知道原來不是偷偷摸摸的殺的,而是在市井間開了無雙,將這三十多人全數弄死。

    他忍不住想到聶政逃亡以避禍的事,又想到吳起母喪不歸的傳聞,奇道:「我聽聞吳起當時尚有母親?後來去曾申那裡求學,還因為母喪不歸而被曾申開除?那時他殺了人,母親難道沒有受到牽連?」

    旁邊兩個人也都看著適,呵呵笑了幾聲,公造冶道:「你非是市井人物,不知道市井間的規矩。吳起那是受人譏諷,於是與眾人約鬥,禍不及家人。你若怕死,就不接這約鬥,既然接了,再去禍害家人,那要被人恥笑。市井遊俠兒,不怕死,最怕被人恥笑,吳起既然與他們約鬥,一人連殺三十四人,那是挑戰者本事不濟,在市井規矩裡,也屬正常。」

    「只不過殺了那麼多人,這個司寇還是要管的,他既逃亡出了衛國,也就管不到了。」

    「他當時沒有直接逃亡魯國去曾申那求學,而是想去晉地求學。一則子夏不講『克己復禮』,便於成就功名;二則當年禽滑釐叛儒歸墨天下驚動,當時禽滑釐已從先生那學會了守城術,正在三晉活動;三則當年畢萬不過匹夫最終成就上卿之位,晉地又多軍功爵的傳聞……」

    適恍然明白過來,要不然以吳起的性格怎麼可能會直接投奔最講道德的曾申?要不然魏文侯用吳起的時候,李悝、段干木等人怎麼會知道這個人的才華和性格?原來在於此。

    公造冶接著說道:「我從衛地一路向西,沿途在市井中說服了二三十人,去追隨鉅子。這期間也聽說了幾個知名的人物。」

    「那年我正在軹城,距洛陽不過百餘里,我就是在那裡結識了聶政,也遇到了吳起。當時這軹城,可謂是強者畢至。我劍術在楚地無對、在晉地也多聞聶政之名,吳起更是在衛地連殺三十四人……」

    「我當時想,若這兩人能夠明白墨家的君子之勇,鉅子必然欣喜收了這兩位弟子。因為……當時適你還未加入墨家,鉅子希望墨者善戰而能守城以促天下非攻,所以當時收弟子多是些好勇鬥狠之徒,鉅子再慢慢調教。」

    適笑了笑,說道:「鉅子當時也是厲害,我想想咱們墨家的那些人物……屈將、縣之碩、你、駱猾釐、高何、索盧參……都是些什麼人物?」

    眾人一聽,紛紛都笑,不由感慨其墨子當年的風采,又慨嘆墨子如今年老。

    這幾個人,用適的話說,在加入墨家之前那都算得上是些……有活力的社會組織頭目。

    《呂氏春秋》曾評價過這幾個人。

    子張,魯之鄙家也;顏涿聚,梁父之大盜也;學於孔子。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學於子夏。高何、縣子碩,齊國之暴者也,指於鄉曲,學於子墨子。索盧參,東方之巨狡也,學於禽滑釐。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於刑戮死辱也,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

    高何、縣子碩是齊國的暴徒,索盧參原本是個在東方聞名的詐騙犯,多數都是些「俠」,對抗貴族,因為殺幾個普通人此時不會冠以暴徒之名、平民也沒什麼可以騙的。

    只能說,墨子調教弟子的能力,確實是世所罕有。雖然適從未見過墨子出手,但想來那些「暴者」、「巨狡」之輩,不是只靠嘴皮子就能收服的。

    公造冶笑過之後,臉上露出了回憶年輕時候的嚮往神情,嘆息道:「當時聶政在軹城,就是遊俠兒,多替人報仇或打抱不平。吳起當年剛剛入晉,想要聞名,便想借這個市井聞名的人物彰顯下自己的名聲;我則是希望讓這兩個人歸順墨家之義為鉅子服役。」

    「一來二去,我倒是和聶政成了朋友,他這個人講市井義氣,做朋友沒的說。但是,那時候咱們墨家就要『守規矩、講紀律』,他也不願意受到束縛,怎麼都不肯加入墨家。」

    「我和他就因為『大義』和『小義』的事爭執起來,爭執到後來,我那時候年輕,火氣也上來了。聶政就問我,我加入墨家,成就了什麼『大義』與君子之勇?」

    「我就問他,那些交好你的,有幾個是愛你的,還不是為了用你?你沉浸在這被追捧的夢中,秉持小義,將來必遭其禍。」

    「聶政和我因為這種爭執翻了臉,我倆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就打起來了。那時候我還年輕,雖跟了鉅子,可好勇鬥狠之心仍有,也算是你所說的見獵心喜吧。」

    「我就想著當年鉅子收我為弟子的時候是怎麼辦的,於是就想先把他打服氣了,這樣再給他講道理。」

    「當時也算是一大轟動之事,他在軹城早就成名,號為三晉劍術第一。我倆比試,吳起琢磨著也好,我倆比完了他再跟我們勝者打,勝了之後他可在晉地成名,也好求學。你要知道,求學也需要名氣啊,沒有名氣且非貴胄,幾人收你?」

    公造冶嘿嘿一笑,說道:「雖說鉅子收徒,庶農工商皆可,只不過當年鉅子收徒也極為嚴苛,非是尋常人可以做弟子的。各家也都如此。」

    適想了想墨子收的那些弟子,再想到墨家之前影響頗大但卻只有幾百人的規模,也明白這時候求學要學到真本事,真心也得自己有本事,否則很難被收為正式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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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七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七)

    公造冶摸了摸臉上的疤痕,苦笑道:「只可惜我當時高估了自己的實力,留了這麼一道疤痕,被他在臉上劃了一劍。」

    適驚道:「你劍術不如他?」

    公造冶難得露出一連驕傲道:「豈能不如?這天下劍術,我只服鉅子,別人豈能讓我在劍術上不服?」

    「我說的高估之意,是說我和他實力在伯仲之間,不像鉅子打我、我打駱猾釐、胡非子打屈將那麼簡單……」

    「伯仲之間,就不免拼盡全力,不能遊刃有餘。其實我還是略勝半酬,他劃破我臉的時候,我其實可以砍斷他的手腕。」

    「但我當時想,臉破無非破相,丈夫立於世,當有志於天下芬方為好男兒,豈在乎面容?可他若是斷了手,只怕這輩子都要抑鬱,不能行義,也再無說服他利於天下的機會。」

    「我收了手,他也知道我收了手,可我也沒有如鉅子當年打我一樣將他打服氣,畢竟真的只是一線之差,再打一場勝負難分。」

    公造冶說到這,仰頭笑道:「當時我臉上全是血,立在那裡講墨家之義,他卻聽不進去,只說我若覺得讓了他,讓他心懷愧疚而入墨家,那是無意義的,不若不說。又說他劃破了我的臉,便要破相以還我,免得覺得聽我說話心懷愧疚。」

    「他劍術雖高,體型雖壯,但是生的極美,我心不忍。」

    適聽的稍微有些彆扭,想不出一個壯漢怎麼能被評價為生的極美?

    旁邊人也笑,公造冶失笑搖頭道:「他還有個姊姊,是同胞而生,兩人相貌相似,他姊姊可算得上是美人。」

    適哦了一聲,忽然想明白為什麼歷史上聶政刺殺了俠累之後劃破了自己的臉,那時候他母親已經去世,世上唯有一個姐姐,只怕正是因為相貌相似,於是劃破臉防止被人禍及姐姐。

    一如剛才公造冶講到吳起殺三十餘人,那是市井間的遊俠兒,自有市井間的規矩,法制不健全且多為貴族秘密法的時候,管不到這麼寬的,地下有地下的規矩。

    可聶政後來殺得是韓國國相、韓侯的叔叔、韓虔的弟弟……那就不是市井間的規矩所能遮蔽的了。

    公造冶嘆息一聲,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說道:「他要破面以還我手下留情的恩情,只為和我交流的時候可以平等,不然他總覺得我是仗著我手下留情在說服他。」

    「他姊姊看著我,滿眼哀求之色……我心說算了,於是痛罵了他一頓,只說他以後自然會知道什麼是君子之勇。我說將來有一日,我以君子之勇名動天下,便再來與他講道理。他說若真有那麼一天,讓他看到了君子之勇和我所謂的小義之勇的區別,自然會聽我說……」

    「我倆就立了個約定,然後不歡而散。他只說若是日後我墨家若有事相請,他必然會以朋友的身份幫忙,但是想讓他入規矩極多又要守紀律的墨家,那絕無可能。」

    適好奇道:「那吳起呢?」

    公造冶嘿然道:「吳起見了我和聶政打完,我估計可能也知道未必是我倆敵手,便散了以遊俠成名的心思。與我交流了一番。」

    適想了想吳起的性格,心說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說服他加入墨家,他的行徑豈不是和叛墨勝綽極為類似?都是為了功名不管利天下的?或者說他眼中的利天下和墨家的利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公造冶說到這,就搖頭苦笑道:「就是這番交流,吳起知道了我墨家的規矩、道義,覺得和他大為不合。我就給他講了講墨家成名之事,止楚攻宋之類的義舉,又說什麼非攻兼愛、志為天下芬、官爵為利天下而非為功名利祿之說……」

    「他聽完之後,就問我墨家為什麼只能在宋、魯、衛、被楚國擊敗的越得以重用?」

    說到這,公造冶一拍桌子道:「我當時就說錯了句話。我說天下儘是好戰之君,國小而弱,方能用非攻之說。如魯如宋,皆小國,除了用鉅子再無守城之策……」

    「吳起聽完,恍然許久。第二日他便離開了。後來我估摸著,就是因為這番話,讓他醒悟。」

    「他學過兵、會劍術,唯缺的就是學識與史。於是跑到魯國,拜了曾申為師。他看重的是儒學?曾申乃是天下君子、道德之表,他吳起怎麼可能會去學這些東西?」

    「後來鉅子告訴我,我才明白過來。曾申之學,由左丘明而傳,左丘明乃作春秋、國語,這正是吳起所要學的東西。至於曾申之儒,他可不感興趣,於是母喪未歸。」

    「至於為什麼去魯國,大約就是因為我說的那番話。三晉當時強悍,他一無名之輩,如何成名?於是先去魯國,魯國小而被齊侵,正可成名。」

    「那時候也巧了,鉅子第一次去魯國的時候,仲尼之孫子思在魯,魯侯不用鉅子之言,鉅子大怒而去。」

    「不久之後,齊國多次伐魯,魯侯又請鉅子,鉅子告訴魯侯有上下兩策。」

    「上策是說忠行義、愛利百姓、變革制度、尚賢為任、摒棄儒生之言,以強魯,齊自不敢攻。」

    「下策是厚為皮幣,卑辭令,亟遍禮四鄰諸侯,驅國而以事齊,患可救於一時。」

    適想了想,覺得魯國當時都被逼到那份上了,按說就算上策不能用,下策也該用,怎麼最後還打成那個樣子?

    公造冶拍拍額頭道:「哎……當時魯侯猶豫不決。後來又問鉅子,說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學,一人者好分人財,孰以為太子而可?」

    公造冶哈哈笑道:「你也知道,先生這人說話……口直心快,而且向來把人看的透徹。」

    「就說……未可知也。或所為賞與為是也。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吾願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志者與心,利國利民之願。功者在外,國所得利民所得利之行……」

    眾人都笑,知道這是墨子以功利之心推測人的一貫行為,又合墨家「仁義於心未可知」與「所得愛、所得利於外,可眼觀之」的說辭,只不過這番話的確不是那麼容易讓人消受的。

    墨子是說。這還不能知道。二子也許是為著賞賜和名譽而這樣做的。釣魚人躬著身子,並不是對魚表示恭敬;用蟲子作為捕鼠的誘餌給老鼠吃蟲子,並不是喜愛老鼠。估計你這倆孩子,都是裝的,既不是真的愛讀書,也不是真的喜歡把財富分為人民,而是為了表現給你看。

    所以我希望你魯侯把他們的動機和效果結合起來進行觀察,看看他們的動機是不是為了將來利國利民?他們做事的效果,能不能讓國家得利、民眾得利?

    父母皆愛子,國君亦如此,魯侯聽了墨子這麼說他兒子,說他兒子可能都是裝的,心頭就大為不悅,那是肯定的。

    公造冶嘿笑道:「就這件事後不久,又傳來前幾次攻魯,項子牛手下主將正是勝綽,那時候他還可不是叛墨,而是鉅子當年的『勸諸侯而出仕』計畫中的重要一環。當時齊國田氏,有四人可為家主,公孫孫、田和、田昊、項子牛……項子牛實力稍強,鉅子便派了勝綽去,以為將來。」

    「誰知道公孫孫實力最弱,剩餘三家先讓他當了家主,隨後田和田昊兩兄弟搞掉了公孫孫,公孫會在廩丘獨立,項子牛被逼無奈只好反擊,也被弄死。」

    「當時……當時高孫子來到魯國,告訴了鉅子勝綽是項子牛幾次侵魯的主將,鉅子勃然大怒。而魯侯本就對鉅子有些不悅,知道了這件事後,更氣憤墨者助項子牛。」

    「吳起當時在魯地已有名聲,趁此機會一戰成名,抵禦住了勝綽的進攻,以弱魯而制強齊,名動天下。」

    「鉅子覺得,項子牛前幾次侵魯,和勝綽有關,自己也沒辦法不管,別了魯侯,就去了齊國。」

    「一方面遣派弟子去越國、衛國和三晉活動,做好了幾家合力懲戒齊國的準備;另一方面又和項子牛與齊侯講道理,一如當年止楚攻宋那樣,告誡齊侯和項子牛……若是繼續攻魯,天下諸侯會擔憂齊國擴張,到時候墨家弟子可要出面聯絡了……」

    「最後項子牛退兵,天下皆知吳起知兵,勝綽被項子牛辭退,被鉅子帶回商丘,躲過了齊田氏項子牛之亂。」

    「在之後的事,你就知道的。勝綽叛墨,廩丘成名而奉秦公子連;吳起離魯,西河名動連破西秦。再之後你適入了墨家,咱們墨家也沒閒著,商丘、牛闌、滕三戰而天下知。」

    飯菜雖香,卻遠不如故事下酒。

    從一開始講這些故事,周圍便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有來往四方的商人,有本地的富裕者,也有來此改善生活的墨者,亦或是那些沒有加入墨家但以墨家朋友身份在沛活動的遊俠兒、游士。

    這幾人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這樣的故事也是許多人第一次聽聞,適也終於明白這一切之間的關係……《魯問》一篇中墨子和項子牛、勝綽的關係,以及吳起在魯國成名的機緣。

    公造冶說完這些後,起身看著身旁圍過來聽故事的人,朗聲道:「二十餘年前,晉地軹城,我、吳起、聶政皆還年輕,三個人卻選了三條截然不同的路。」

    「我追隨鉅子以為利天下,商丘一戰也算是君子之勇;聶政勇氣任俠,在軹殺了人而避禍逃亡,卻依舊秉持心中的『義』;吳起為功名利祿,也終究成名於西河為一方守。」

    「若論才能,吳起也能執政知兵,出將入相,國富軍強。可他心中無志為天下芬之心。」

    「若論義氣,聶政此人重諾輕生,不懼生死,孝順老母,遊俠行義。可他分不清何謂大義,何謂愛與用,以至於被人看重一身本身用來行一些毫不利天下之事。」

    「所以,墨家要講同義。這義,到底是什麼?重要嗎?很重要,沒有天下人都認可的義,你做事就不容易分辨對錯,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在後世看來是對、是錯?又豈能不朽?」

    「不要說墨家的規矩多,也不要說墨家這義要天天講日日講,不講是不行的。」

    「如今鉅子已老,我亦鬢白,二十多年的那個年輕人已不在,可二十多年前軹城發生的故事還在重演。」

    「你們現在很多人還年輕,當年三個人選了三條不同的路,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也該早早選出自己的路。明白何謂義?何謂勇?何謂仁?何謂愛?這樣,你們老時,才可以評價自己,自己這一世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一貫如一?是不是可以讓自己心安?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利於天下成就內心之願?」

    他聲若洪鐘,酒後更是意氣風發,又藉著這般故事訴說少年輕狂之事,說的身邊那些聽故事的人紛紛低頭思索。

    人群漸散,適帶著幾分醉意私問公造冶道:「義自然同,可這如何行義,總有差別,這義在你看來,今後如何行?」

    公造冶也帶著幾分醉意,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道:「越王好戰,此一戰需盡全力。我想回稟鉅子,以墨家這些年行義之情,請天下『朋友』來沛,助此一戰。」

    適嘴角含笑,也不再多問。

    不知是誰人起了個頭,幾人放聲高歌,以抒心中之意。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一時間引得街頭許多人跟聲高唱,樂土樂國的唱詞,此起彼伏,又引來了一首《樂土》;一首《伐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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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十八)

    那場小醉之後不久,各地返回參加這一次墨家同義會的代表基本聚齊,同義會按照既定的在九月召開。

    參加同義會的,一共有一百零七人,各地的都有。

    頭三天的會算是半公開的,基本就是各個部首或是負責人匯報一下發展的情況,大致通告一下如今墨家的家底。

    商丘之戰弭兵會風雲後,墨家開始了一個大規模的擴充,到現在算上候補的墨者,明面在冊的一共有四千三百餘人。

    算不上多,但放到這個時代,已經算是一支極為可怕的力量了。

    現如今墨家控制著沛縣、彭城,滲透了一部分留邑附近的村社,幫助滕國復國,在宋國內部發展的極為猛烈影響力極高。

    同時在魯陽的牛闌,在以幫助魯陽公治邑的名義,在那裡控制著權力。

    在南陽宛城,楚國的第一座冶鐵作坊也已經修建完畢,開始出產部分農具鐵器。

    巴地的鹽池,造篾啟歲等人也在那裡控制了一部分,與在楚地的墨者頗多聯繫。

    吳越之地,一部分吳國貴族也頻繁和在那裡的墨者接觸。

    墨家現在真正的精華之地,是擴展到胡陵、滲透了大半留邑的沛縣。

    沛縣本地在籍的自耕農共有五萬六千餘戶,這是完全控制了基層村社之後的統計,而且還有很大一部分胡陵和留邑靠近沛縣的部分,以及從各地逃亡到這裡後安排墾耕的。

    除了在籍的自耕農外,還有隸屬於墨家作坊的「官營」手工業者、礦冶業者、吃墨家俸祿的村社教師、非徵召義務的專職士兵等兩萬五千餘人。

    留邑的村社基本完成了組織,基本能夠控制的人口約有六十多個村社,將近九千戶。

    彭城的人數和沛縣差不多,但是手工業者和非自耕農的數量少的多。

    滕國復國之後,正在進行人口統計編策入籍,約莫也有三萬餘戶。對於貴族而言,一座成邑的人口,在於城內有多少人,而對於可以滲透到基層的墨家來說,則是全部的統計。

    此時超過三萬戶的城邑就算是大城,如今能算的上大城的,也就是新建的沛郭,那是墨家手工業的集結地。

    沛縣兩座冶鐵爐,每座爐每天可出鐵四千斤,也就是兩噸的數量,不多。

    彭城一座。

    配套的熟鐵攪拌爐、退火爐、鑄模、翻砂、農具、軍工、鍋等作坊也基本都集中在沛郭。

    還有原始瓷、造紙、釀酒等一系列的作坊。

    這些作坊依靠著手工業品供養起了墨家越發龐大的開銷,積蓄了足夠多的糧食,更讓墨家養了一批遠高於時代比例的「公務人員」。

    沛縣這幾年一直處在一種「高積累」的狀態,前期墨家以鐵器牛馬分歧贖買的方式,讓農夫手中的大部分餘糧都進入了墨家的倉庫。

    加上組織民眾興修水利、挖掘溝渠等,使得沛縣一地,可以被溝渠灌溉的田地就有八十萬畝。

    而土豆、玉米春秋兩季、小麥、黃豆冬夏兩季的種植方法,也讓沛縣的農田產量維持在一個冠絕天下的水平。

    不能灌溉的土地,平均每季畝產在一百二十斤小麥。

    一些可以灌溉的,平均每季畝產在一百八十斤小麥。

    而新墾地、農家自己的堆肥地等,可以達到畝產二百五十斤的、於時代而言可怖的數量。

    至於那些代替一部分主糧的地瓜、土豆、胡蘿蔔等,產量更高一些,但多數用來釀酒。

    僅僅去年,沛縣一年的農業稅收,就達到了周制小石的三百萬石,不過這是周制的小石,平均下來到全縣,每戶的平均負擔也就在四十石,折合到每個農業人口的頭上大約是一百斤。

    這若是在別處,必是苛政。

    後世孟嘗君費勁心思放高利貸,薛邑六萬戶,每年得息十萬……換成糧食,也不過是可憐的三萬石,以此加上本身祿田封地的收入,供養了三千門客。

    在齊、楚等地,一石粟米的價格基本是在三十錢,折合下來就是一個錢換一斤粟米,每個錢合銅半兩,因為農業生產力不發達,根本沒有那麼多的餘糧用以商品交換。

    骨器、石器、銅等工具在漫天撒籽的種植技術之下,就算折合成墨家度量衡的大畝,也不過畝產幾十斤,扣除掉自己吃的,能餘下的寥寥無幾。

    但在沛縣,以戶均一百二十畝土地、鐵器牛耕和水利以及良種和壟作輪作的支持下,以經典的輪作冬小麥和夏大豆為例,若是年景好,一戶可以收入小麥兩萬斤,大豆一萬五千斤。

    戶均繳納的四十小石,約是一千二百斤,大約是十五稅一,在沛縣的確算得上是善政而非苛政了。

    不過放在別國,這一縣能收入如此多的糧食入庫而且竟沒有大規模逃亡,那真可算作奇談了。

    饒是如此,這些農業收入相對於墨家各個作坊的利潤收入,依舊只是小頭。

    鐵器、烈酒、原始瓷等,嚴禁私營,每年在宋地周邊沿河換回的糧食遠遠高於沛縣的農業稅收。

    這樣讓沛地的物價出現了極為詭異的情形。

    以戶入三萬斤糧,放在別處,那也是年入萬錢的富戶,但是在沛縣……絕大多數人根本沒見過銅錢,更算不得什麼富戶。

    農業革命是手工業革命的基礎,沛縣的農業變革已經完成,不算鐵器的超額利潤,慢慢會逐漸達成一個勞動量平均值的兌換比。

    可是楚越等地的銅礦,並沒有達成沛縣的農業平均生產量,每年沛縣的糧食名義上可以換的銅極為可怖……每年沛縣的農業稅按照楚國的銅糧價格比能換二百萬銅,隨著楚國農業逐漸變革,這個兌換比會慢慢降下去,但現在沛縣每年利用鐵器、烈酒、原始瓷器等手工業增值品,依舊可以換取數額巨大的銅。

    沛縣糧食產量增加之後,畜牧業、養殖業也逐漸發展起來。一方面可以提供更多的牛馬,另一方面牛馬豬糞也能夠肥田增加糧食產量。

    墨家在沛縣實行的高積累的、鐵器超額利潤專營和分期贖買牛馬政策,讓沛縣大多數的農戶每年並沒有太過享受。

    農夫的日子自然比以前過得好,但是相較於外面那些「年入萬錢」之家,卻又差得遠。

    好在吃飽、每年能吃幾頓肉、有植物油補充脂肪等,倒無問題。

    而墨家的府庫、沛縣政之府的府庫,堆砌的錢財糧食,則數額驚人。

    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時間點。

    從商丘政變在沛縣開始大規模變革到現在已經六七年。

    超額利潤的鐵器、從北方運來的牛馬,採用分期贖買的政策交由農民,到今年為止大部分農夫即將徹底償還完這些需要分期贖買的農業必需品。

    換而言之,六七年時間農業變革的所有紅利,基本都集中在了墨家手中,農夫手中留存的不多。雄厚的物質基礎是這一次墨家很多人敢於以區區兩縣之力對抗越國的根本。

    另一方面,大量的農夫即將迎來他們的好日子:分期贖買的東西歸了自己,每年十五稅一的稅額繳納完之後,餘糧大大增加,需要更多的手工業商品充實這些購買力,而墨家控制的人口和土地還是太少,所以對越一戰迫在眉睫。

    另外這時候正是民心最盛的時候,改革後的一切成果近在眼前,也熬過了前期的搞積累期,這時候可以全力動員,人心振奮。

    再加上最重要的外部環境,晉楚大戰在即,齊國內亂將息的時機,一旦錯過墨家就難再有這麼好的機遇了。

    這些東西,都是可以直接作為爭辯的切實理由的。

    …………

    在半公開的同義會前幾天結束後,所有與會者進行了一次閉門討論,一如許多年前那樣,這一次足足爭論了九月中旬。

    準備充足的適,獲取了多半以上的支持,一百零七人中有八十多人支持適的想法,反對全力促進中原弭兵,而是把心思暫時放在中原之外的邊角上。

    實際上對魏越想法的批判,不過三天。

    三天之後更多的是適在反對「一戰解決越國問題,一旦獲勝乘勝置縣」的激進想法。

    墨家上下已經開始普遍對王公貴族不信任,有些也對於墨家的實力過於樂觀,適則堅持悶聲發展,在沒有足夠的墨者之前不要搞這麼大的動作,否則根本無法管轄。

    並且列舉了一下沛縣彭城的例子,表示現在時機不對,如果這時候攻佔了越地,一則諸侯恐慌,二則也實在沒有那麼多的墨者去管轄充實。

    最終,適的意見還是佔了上風,暫時達成了一致。

    即以這一戰為契機,在泗水流域形成一個以墨家為主導的,由滕、繒、倪、薛、費、郯、邳七小國組成的「非攻同盟」。

    墨家主導繒、郯復國,主導其餘小國的政治,徹底將越國擠出泗水流域,在彭城會盟小國諸侯,形成一個名義上只為自保的盟約組織。實則是在現有的規矩之下,最大限度的擴張墨家的實力。

    為此達成這一計畫,墨家控制的沛縣、彭城、滕國等,要做好一場長達一年的長久作戰準備。

    叫停正在進行的水利工程,整個控制區全面轉入戰時準備。

    所有服役完三年歸家的義師,全部歸隊重組一支人數在兩萬五千人左右的野戰部隊,以及一定量的隨軍農夫做後勤。

    這支野戰部隊,需要沛縣組織一萬三千人,彭城組織八千人,滕國兩千五百人人,墨家控制的半個留邑兩千人,專屬於墨家的部隊也要出動一千五百人。

    宣義部要進行全面動員,口號就是:「保衛已有的樂土,一戰換來好戰之越不敢覬覦,泗水諸侯非攻止戰結為同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1
第三五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一)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沛澤鄉的一個村社內,庶輕王背著一捆蘆葦,扔到了池塘旁邊。

    庶輕王是個人的名字,只不過這名字有些過於霸氣,在沛縣之外無人敢這麼叫。

    這並不是庶輕王原本的名字,只不過商丘一戰,這位沛縣義師的矛手最先將長矛抵近了楚王三尺之內,勝利歸來後墨家有人調笑,開玩笑的時候給他取了這麼一個名字。

    取庶民輕賤王侯之意,借用了楚國與中原文化的區別,以輕王二字霸氣側漏。

    雖然墨家不少貴族出身的都知道楚國的王並非天子的王號,而是楚國祭祀的一種神號,與中國的王並非同意。

    但楚國既已「觀中國之政」,那這些稱呼上的區別難免就要被多數人誤解。

    算起來,他這個名字的姓,不是庶,而是庶輕。

    商丘之戰後,楚王被俘的名號在天下人看來,是公造冶所為,畢竟那也算是個「士」,說出去總歸好聽一些。之前有曹沫劫盟齊桓,怎麼也是士的身份,在商丘弄出庶民劫持楚王的說法,楚人也實在難以接受。

    但在沛縣,許多人都知道是庶輕王最先將矛尖伸入到楚王三尺之內。

    商丘之戰後不久,庶輕王便有了愛慕者,娶了妻,但一開始仍舊在義師之內。

    適很久前曾去過他家,家中勞力較多,庶輕王的弟弟因為聰慧最早進入了沛郭的鄉校,後來一直跟隨適學習,屬於適收取的那批準備傳授畢生所學的弟子。

    弟弟聽到哥哥取了個庶輕王的名字後,自作主張,將自己那難聽至極的名字改為庶輕侯。

    後義師擴充,庶輕王做了三年司馬長,在任上成為了候補墨者,於前年退伍歸鄉,和給他生了兩個娃的妻子過上了百十畝地一頭牛的生活。

    一則家裡逼得緊,想讓他回來。

    二則那時候沛縣的基層也需要大量的墨者填充。

    他本不想回來,不過適出面和他談了談,只說打仗是為了將來不打仗,村社也需要墨者填充,不妨就回去。

    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

    利天下這種事,沒有高低貴賤,只有分工不同。使人各得其所長,皆其所喜,那麼做到這些的都算是利天下。

    庶輕王想了想,覺得有理,便領了一筆退役的錢,回到了村社,被選擇村社代表,又被指派為墨家駐村的代表。

    他家勞力本多,父親又是個早年就逃亡的有膽魄的人,墨家來了之後,生活有了希望,運氣又好,短短四年時間就償還了鐵器和牛馬的分歧償付。

    庶輕王回來後,憑藉在義師夜校學的本事,把村社的人組織了一下,憑藉自己的關係,又請了兩名最早造紙的工匠,在村社組建了一個造紙作坊。

    平時各家都種植稼穡,等到農閒的時候便在村社的造紙作坊中勞作,以換錢財。

    這造紙作坊雖然簡陋,但也不是一家兩戶能夠支撐起來的。庶輕王憑著自己的名號和威望,說動了村社百餘戶一同入股,開辦了這家造紙作坊。

    短短兩年,墨家放開了造紙的限制,墨家的官營作坊只造一些用以做錢的紙張,剩餘的紙張允許私營,鼓勵村社合營,而且還多給支持。

    主要是造紙這行賺不到什麼暴利了,墨家自己不想要了,而且又實在缺紙,就散佈出去。

    庶輕王村社的造紙作坊,主要靠的就是兩個原本在墨家作坊做工的人撐起來的,其餘人也多是勞力,當初墨家扶植的時候就說的明白,這造紙作坊那兩名工匠得有一筆股。

    現如今很多村社都有村社自己的產業,手工業很賺錢,可是土地又捨不得扔了正式變業,便採用了這樣的辦法。

    有榨油的,有造紙的,有彈花的,有做木器的,多是靠回到村社的第一批本地墨者在義師中學到的支撐起來。

    現如今已是九月,剛剛前往鄉公所繳納完了村社今年的稅糧,各家準備了冬天的馬草,剩餘的一些秸稈之類就浸泡到原本的浸麻池中,泡爛之後明年砸漿以撈紙。

    棉花在沛縣普及之後,很少有人再種植麻了,原本泡麻的池子也就正好用來泡紙料。

    庶輕王此時做的,就是在往裡面扔料,後面幾個人推著幾輛墨車,裡面裝著石灰,聽著旁邊一名工匠的指揮準備往裡面加。

    推車的人就像是平時閒聊一樣嘀咕道:「石灰的價又漲了,那幾個村社這幾年可是賺的多了。」

    另一人道:「那也沒什麼。墨家已經定了咱們明年的紙,錢都商量好了,總歸有得賺。」

    庶輕王笑道:「那也得做好才行,去年有村社做的不好,根本不達標準。不收不說,在鄉公所還被人嘲笑了一番,我可不想咱們這樣沒顏面。」

    他現在不到三十,正值壯年,穿著一身義師的舊軍裝,下身是條靛藍色的褲子,腰間用一條棉布的腰帶繫著。

    偶爾出門的時候,會在胸前佩戴上那三枚黃銅的獎章,走路的時候每每引來不少人的注視。

    家裡一切都好,這幾年家裡人開了一百二十畝地,弟弟是為數不多跟隨適學習的孩子。

    姊妹都嫁了出去,家裡的鐵器和牛馬都贖買完畢歸了自己,去年在歸了自己後馬生了個駒子,若是早生一年還要送還墨家,去年贖買完畢生出來的,便是自己的。

    妻子去年又生了對雙胞胎,現在自己有了四個孩子,倒也不愁。若是聰慧些,就像小弟那樣去學堂上學,不聰慧就從軍,或是將來長大後分家,分出去的墨家也會組織共耕社去開墾荒地,總不會地越來越少。

    沛縣不收人頭稅,只按照土地的畝數來收,孩子越多,家裡的勞動力也就越多,而且還可以組織墾耕,當真是生的越多越好。

    雖說沛縣都知道墨家人說話和和氣氣,但要是隱匿土地畝數,被查到,那可是大罪。

    庶輕王退回家中的這兩年,日子過得很好,父親每每喝了點酒嘮叨起來的時候,總會說說當年墨者沒來之前逃亡沛澤的日子,也會感嘆下如今真是好時候,只要肯做總能過好。

    平時他就在家中忙碌,秋天的時候組織一下村社居民去鄉里繳納稅糧,每隔兩個月去鄉公所裡和鄉里的其餘墨者學習一下墨家的道義,日子極為愜意。

    有時候也會懷念下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距離以往覺得遙不可及的楚王只有三尺的那一瞬間。

    但更多的時候,想的都是怎麼樣好好生活,活的更好,對得起加入墨家時候的「利天下」的誓言。

    回來的時候,適代表宣義部和他們這些第一批退回來的人講了許多:利天下的方式很多,回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利天下的行為,憑藉這些年學的東西,把村社弄好,交相得利,那也就算是利天下了。

    前些日子,義師出征幫助滕國復國,算是件大事,他組織了村社的一批農夫隨軍,跟著出去轉了一圈,看著義師如今可以不死一人攻破一國都城,不由也興奮感慨。

    原本以為要打許久,誰曾想在麥收之前民夫就全部遣散回去,又沒耽擱農地的事。

    今年年景不錯,村社多是新墾地,而且沛澤鄉的灌溉水渠經過村社,秋天又是個豐收年,家家堆滿了玉米黃豆,家裡的牛馬也吃上了玉米料,偶爾還能吃點豆餅。

    村社造紙作坊的訂單也早早定出,等料泡好,只要不出問題,就又能賺上一筆,各家按照出工又能分一些錢,他琢磨著讓大傢伙兒把錢集中一下,投入到新開辦的鐵鍋作坊裡。

    他都想好了,自己四個孩子,三男一女,若是求學都有天賦自然好,要是不行,怎麼也得讓一個長大後去沛郭學學鐵匠,學一手本事,這輩子就不會挨餓了。

    和絕大多數沛縣的青年人一樣,對生活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感激,褪去那一身墨者的身份,多數時候和別人並無不同。

    但終究,是不同的。

    庶輕王和身邊的人將那些紙料放進浸池後不久,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銅鈴聲,在池邊的人紛紛停下手裡的活,用手在眼前遮著涼棚看著遠處的道路。

    路上,一名穿著藍色制服的人騎著馬,手中揮舞著一個銅鈴,正朝著村社跑去。

    庶輕王心裡一咯噔,說道:「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卻知道這種搖銅鈴意味著什麼,要麼就是被人攻擊,要麼就是有急事需要各個村社派出代表前往沛郭商議「公意」。

    今年幫著滕國復國,也只是鄉一級的代表們表決了一下,根本沒有集村社一級的公意。

    現如今銅鈴敲響,庶輕王心知必然是出了大事。

    撇下手裡的活,急忙忙和幾個人跑回了村社,那名騎手正在村社的大屋旁喝水……墨家有令,儘可能不喝生水,而是要喝煮沸之後的水,因而村社大屋的大陶罐中總會有些涼開水。

    騎馬傳令那人庶輕王倒也認得,原本軍中的時候打過交道,急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騎手從懷裡摸出兩張紙,遞過來道:「五日後,各鄉的墨者代表都要前往沛郭,有事傳達。七日後,各村社的百姓代表也要集結沛郭,商量公意。」

    一是傳達,一是商量,各有分寸。

    「越國的事……若是大家同意,可能要打大仗了。」

    騎手也沒多說,喝了點水,翻身上馬道:「我還得去下個村子,輕王,你也準備一下,不要遲了。」

    庶輕王點點頭道:「放心,遲不了。」

    他走到騎手身邊,用手扶著騎手的膝蓋,忍不住問道:「你說要打大仗,是什麼意思?」

    騎手整理了一下腰帶,說道:「墨家決議,提議所有退鄉的義師全部歸建,就是要商量這件事。若是成,那就準備和越王決戰了。若是不成,就只能退出滕地……」

    庶輕王罵道:「哪裡能不成呢?那越國是好戰之國,咱們這也不能總防著他們?要我說早就該打,這好日子誰不願過?可這些王公貴族就不想我們過。楚王都被咱們俘獲過,還怕個越王?」

    騎手笑道:「歸屬咱們墨家的,就兩個旅。剩餘的都是沛縣民眾的義師,總要徵求大家的看法,把這件事說清楚。具體怎麼回事,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先走了。」

    說罷雙腿一夾馬腹,急竄出去,庶輕王站在原地,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掌裡的當年打仗留下的繭子,心道:「打吧,早晚要打,這天下哪有什麼不好戰、取百姓之利的君王?你不打他,他便來打你,讓你順著他的規矩,墨家的規矩可和天下君王的規矩不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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