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0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9
第三九零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三)

    解決了這件大事,眾人又商量了一下各自的任務,為戰役之後那多如牛毛的事情分頭行動。

    營寨內堆積的糧食,足夠被俘獲的越人吃一陣,這些越人將來還要放回去,但是放回去之前,適決定還是要讓他們進行一下「勞動改造」,為以後越國政變後送越王翳歸國做好準備。

    一則可以修築水渠,完成泗水流域的幾條灌溉支渠;二則,宣義部也可以讓這些越人腦袋裡開始琢磨一些「憑什麼貴賤有別」之類的可怕問題。

    這件事要做好,就需要將越人的俘虜分為兩半。

    一份是貴族、君子軍之類。

    另一份,則是越人的農兵。

    既然貴族們喜歡用身份血統來區分人和人的關係,那墨家自然樂的如此,正合己意。

    甄別區分的工作進展的很順利,從衣著上就很容易分辨出來,貴族和庶民簡直快要成為兩個民族了,即便是在軍陣之中區別也極為明顯。

    適連夜找了宣義部的幾個人,佈置了一下宣傳的計畫,讓他們暫時先規劃一下,隨後便和孟勝等人去看望一下己方的傷兵。

    傷病營地,這是早已經準備好的,按照正規的方式以簡陋的石灰鋪地以達成基本的殺菌效果。

    墨家在適出現之前,就很重視廁所的問題,守城術中都不忘介紹怎麼挖廁所、隔多遠一個廁所,所以這些衛生問題經過適編寫的《傷兵救治條令》正規化之後,墨家的傷兵營應該算是遠超時代的。

    一靠近,就聞到了濃烈的酒味和血味,許多大鍋正在煮沸那些包紮傷口的棉布,裡面來來往往的很多女人。

    這是此時天下出征的「大忌」,女人不能隨軍,但是墨家反其道而行之,以穿著改造後的「巫覡服」的女性,作為護士和醫生,培養了很多人,雖然手段絕對而言不高,可相對而言則又算是天下無對了。

    秦越人和長桑君的加入,又為墨家的醫學水平提升了一個台階,蘆花作為一個女性樣板的人物仍舊帶領著墨家的醫者,但實際上醫術上那是遠遠比不上長桑君的。

    這一戰,蘆花帶著四百多名年輕女性來到營寨,年紀尚輕的秦越人也隨軍出征,此時正在救治傷員。

    烈酒擦拭傷口的痛苦,很多人難以忍受,而一些特殊的傷口,又只能採用最可怕的截肢等手段,傷兵營縱然做到了極致,可依舊時不時傳來慘叫聲。

    此時截肢之類的醫術很不成熟,但是有些傷不截肢就是死,截肢了還有十分之一的幾率活下來。

    驗血型輸血這種事,也並不算難,只是暫時還沒有做。即便輸血的器械不過關,即便靠肉眼觀察血凝很容易出差錯,但相比於束手無策,總歸還是進步的。

    醫學的進步,總需要從血淋淋的嘗試開始。適決定,等五方會盟的事情一完,就要回去準備血型驗比和解剖屍體這幾件事,萬事開頭難,但想要謀萬世之事,總不能條件不夠就不做,想想辦法總是可行的,也會對天下此時的一些想法帶來震撼和衝擊。

    正在考慮的時候,已經走到了一處病床前,正是以庶民之身「擒獲」兩王的庶輕王身前。

    算起來這兩次,真正擒獲的都不是他,可他運氣好,最終功勞還是要算在他身上,要不是他拖住了越王翳,騎兵也未必能追的上。

    此時庶輕王臥在床上,哎呦呦地叫著疼,肋骨骨折可是要好好修養一陣,而且每一次呼吸都痛的要命。

    庶輕王醒來之後,已經被人抬著了,也就是被抬著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拼盡全力抓住的那個人,正是越王。

    有些可笑,也有些無奈,自己一個庶民,竟然連抓了兩個君王,放眼天下只怕已經是震古爍今了。

    抓人的時候,可以拚死扛住劇痛,可現在躺著終究還是忍不住哼哼,只想著快點好起來以結束這種喘口氣都疼的日子。

    正想著當初可以自由翻身的日子是多麼吸引人的時候,就聽到適的聲音帶著一絲玩笑道:「你抓越王翳的時候,難不成也是這樣哼哼著?」

    聽聲音庶輕王就知道是適,咧嘴笑了笑,說道:「那時候也疼,可想著墨者要為先驅駟馬,也知道駟馬衝擊會死,可總得上不是?我這個連代表不上,別人可怎麼看?」

    說了幾句話,又牽著了傷口,適看著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傳奇人物」,寬慰道:「你好好修養,傷養好了,便去軍校。」

    誰都知道,沛縣有軍校,一開始人數很少,只有那些擔任旅帥級別的墨者進去學過,但是也招收了一些最早一批進入鄉校的孩童,能夠進去學習的人,若學成必然會成為旅帥一級的軍官。

    庶輕王的名聲功勞都在這擺著,這件事幾乎不需要考慮,墨家內部賞罰分明,什麼樣的人物可以上去,那都有例可循。

    庶輕王在被人抬著知道自己抓了越王翳後,就大約猜到自己會被招入軍校,他也早早考慮過。

    今日適這麼一說,他急忙道:「適,我不太想去。」

    適一怔,庶輕王哎呦一聲又道:「我覺得自己年歲大了,學東西慢……」

    說完這個,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也喜歡家裡的日子了。都說墨者要利天下,這個我一直沒變,可你當初也說,歸鄉也算是利天下。」

    「如今我有妻子兒女,當初想著要達樂土,打仗也是為了將來不打仗。當初若是一直在軍中,也就罷了,可後來歸了鄉,有些牽掛,終究還是想要回家的。」

    庶輕王回憶著許多年前,自己一腔熱血成為了最早的沛縣三百義師的成員,可後來挨不住家裡念叨和妻子的溫柔鄉,歸了鄉。

    這一戰是墨家生死存亡之戰,他無論如何都要參加,都要做好,若是以後再有這樣的生死存亡之戰,他也相信只要自己還拿得動矛,便會站出來。

    可現在,仗打完了,他真的有些想家了,想村社的生活,想地裡的莊稼,想村社的造紙作坊,也想妻子兒女和家人。

    從一開始他加入義師,所為的就是墨家所言的樂土。那時候他眼中的樂土,只是自己的日子過得好起來,過上如樂土中唱的那樣的生活。

    雖然後來在軍中過得快意,暫時都要忘記了原來的初心,可等到歸鄉之後,逐漸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適和他說過,歸鄉未必不能利天下,而他歸鄉,既能達成自己初心的追求,又一樣在自己利索能力的範疇內盡著墨者利天下的義務,他很滿足。

    當初加入義師,是為了將來過上那樣的生活。

    之後重新徵召入伍,在軍中苦練,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站出來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會破滅。

    而在戰鬥中的奮勇,既是為了墨者的信念,也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以及為了自己想要歸鄉的願望。

    打仗,是為了將來不打仗,他相信這番話。

    適衝著庶輕王笑了笑,終於點頭道:「最終還是要看你們自己的意願,若是想要歸鄉,那就回去唄。你說得對,歸鄉一樣可以利天下,力所能及之內,做好自己的事,那就好了。」

    庶輕王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道:「對了,我現在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娃,一個女娃,只有名。我弟弟給自己起了個名叫輕侯,你也說今後咱們庶民也會有姓氏,我想,我們家就都叫庶什麼吧……適,你幫我給他們起個名字吧。」

    適想了一下,說道:「三個男娃嘛,就叫俘羋、擒翳、歸鄉。女娃嘛……就叫君子吧。」

    「這天下君子,以後不以血統姓氏論,也不以男女論,只以才華德行利天下論。女子,緣何不能為咱們墨家的君子?咱們墨家的君子,是和舊的君子不同的。」

    這是四個簡單的名字,俘羋,自然說的是庶輕王俘盟楚王之事;擒翳,自不用提;歸鄉,亦是如此。

    唯獨女娃的名字,適給起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名字,可庶輕王卻聽得歡喜,念叨了幾聲。

    適取出紙,在上面寫下了四個名字,摺疊好後放到了庶輕王手中,笑道:「來日方長,我們都會老,將來的天下終究是孩子們的。我若活的久遠些,倒想看看你這四個娃到底走了什麼樣的路。」

    庶輕王心想,是啊,會走什麼樣的路?誰人能知道呢?自己原本想著,讓一個男娃長大去城邑學個鐵匠,可他要是不願意去呢?或者他要是極為聰慧去了更好的學堂呢?

    亦或是他成為了自己都從沒見過的某種職業……幾年前,沛邑可是沒有鐵匠的,更沒有女醫、教師、織工這樣或是那樣的職業。

    庶輕王想,以後的日子定會越來越好,但也定會越來越讓自己看不懂,若是十年前說起鐵匠,他哪裡能知道那是什麼?

    十餘年後,若是自己的孩子長大了,這天下又會多出什麼東西呢?

    那時候,墨家難道真的還只在沛邑嗎?到時候縱橫南北數千里,又哪裡能知道孩子長大後會在哪裡?

    庶輕王又想,聽弟弟說起過,適給他們那些孩子講過,海外有山有島有人,有些地方遍佈金銀,也或許那時候孩子們已經可以揚帆出海去尋找金銀。

    想著這些古怪的彷彿幻想一樣的事,庶輕王喃喃重複著適的話,說道:「是啊,那我也活長一些,看看他們到底會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9
第三九一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四)

    那一戰三日後,大軍依舊駐紮在營寨內,適也一直沒去看一下越王翳,但也沒有羞辱,只不過如禮制上那樣以貴族之禮對待王侯的態度確是絕對沒有的。

    那日大破越人之後,騎兵尾隨其後突襲了越人距離戰場七里的營地,俘獲了一些駐守營地的越人,又奪回了大量的貴族隨軍攜帶的戰利品。

    這些戰利品都要登記在冊,嚴禁私人私藏,軍紀使然,無人敢動,也不需要什麼以儆傚尤之類。

    這些戰利品中,有不少貴重之物,但以此時而論,還是越王翳的那口劍最為貴重。

    劍身三尺,劍格的兩面鑲嵌著玻璃,上面書寫著「越王翳自用劍」六個字。

    鑲嵌的玻璃是藍色的,正是諸夏極為昂貴的鉀鈣玻璃,越國的工匠已經可以燒製鉀鈣玻璃,但是數量極少,秘而不傳。

    越國的勾踐劍劍身上,也鑲嵌著玻璃,越王翳的自用劍和勾踐劍的樣式類似,極為漂亮,銅劍上鑲嵌的鉀鈣玻璃更是讓這口劍的價值簡直連城。

    適看了看繳獲的那些戰利品,卻沒有在意這口被庶輕王俘獲的價值連城劍,而是盯著一件水晶器皿發呆,此時水晶或叫水玉、或叫玉英。

    越人多以珠玉為上幣,對於玉器和水晶器很是喜愛。

    幾個負責登記的人看到適盯著一件磨的很光滑透明的水晶器皿發呆,不由好奇。

    他們知道適這樣的人,或者說大部分墨家的高層,少以珠玉為寶,死後又薄葬,又要節用,而且墨家的理論就是積累投資發展的那一套,適據說又是跟隨兩位夫子學習的時候見過很多驚世之物,因而看到適盯著水晶器,不免都覺得古怪。

    適把玩著那件很精巧的水晶器皿,不免想到了後世吳越之地出土的那個逆天文物水晶杯,想了一下,與旁邊負責登記的那人說道:「你記一下,來個人捧著這個去,我去問越王翳點事情。」

    身邊的警衛過去拿起那個水晶器皿,適上前在登記單上籤了一下名字,又叫人去知會一聲,喊來一個人陪自己去看一下越王翳。

    此時沛縣那邊還沒有給來決議,適不能單獨和越王翳談判,因為他必須遵守墨家高層集體商討的決議作為底線,才能約談。

    之前誰也沒想到能抓住越王翳,甚至對於這一戰能不能打成殲滅戰都難說,因而之前也就沒有討論過。

    這幾年適跟隨不少貴族出身的墨者學過一些雅語雅音,又怕越王翳和自己交流不暢,還叫了一個出身越地的墨者。

    一行人進入到關押越王翳的房間後,有些憔悴的越王翳盯著適,問道:「你就是適?這一戰墨家義師的主帥?」

    適點點頭,發現越王翳也只是憔悴,並沒有什麼一夜白頭之類的慘狀。此時交戰,除了韓國殺過鄭伯之外,很少有直接弄死對方國君的事,越王翳倒也不擔心墨家要殺他,只是擔心國內的局勢。

    越王翳看著適,哼聲道:「你不過鞋匠之子出身,墨家尚賢又說平等,你能為主帥,足見墨家毫無傳統,不講禮儀。貴者恆貴,賤者恆賤,你們墨家想要世人平等?這怎麼可能?」

    「昔年晉人鑄刑鼎,仲尼便曰: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以為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

    「你們墨家以萬民製法,又說什麼貴無恆貴、賤無恆賤,以致世人皆天之臣,我且問你……」

    「若人平等,若有法度,貴賤無序,何以為國?」

    「你們墨家口口聲聲要利天下,可你們做的這一切,卻是在亡天下,卻是在害天下,卻是在讓天下大亂!沒有貴賤,何稱天下?」

    「我在營寨中又見到女人,行那牝雞司晨之事,墨家恐不能久啊。」

    他還要說幾句,卻發現適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彷彿是看傻子一樣的神情盯著他。

    翳貴為越王,生平都在講禮的環境中長大,哪裡見過這樣的眼神?

    適根本懶得搭理越王翳在這說這些廢話,舉著那個水晶器問道:「此物原來是你所有?」

    語氣兵不客氣,絲毫沒有一絲對他血統的尊重。

    越王翳打眼一看,正是一件玉英器皿,笑道:「你不如墨翟遠矣。當年先王以五百里封地聘墨翟,墨翟拒而不受,以義為寶。想不到墨家之中也有以玉為寶之人?」

    適搖頭道:「玉埋於地下萬載,無人玉不過是石頭。昔年卞和於荊山泣玉,後楚文王派玉匠剖璞,方得和氏璧。墨家不以珠玉為寶,但卻把那些剖玉的工匠技藝看作寶物。」

    「我只想問,這些玉英的匠人,琅琊可有?此物又是從何而來?」

    適看重的,是這座水晶器皿表面極為光滑,很顯然經過了加工,但是加工的痕跡肉眼無法發覺,光滑透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沒有氣泡、沒有雜色的玻璃。

    能磨水晶的人,一定可以磨玻璃。玻璃他可以嘗試著燒製,或者可以直接用水晶,但磨製水晶的技術就不是他能夠掌握的了。而玻璃,可以算得上是近代科學的母器,更是最容易直觀打破天地神秘的神物。

    可是越王翳聽了適的話後,一臉不屑道:「昔年徐州會盟後,天子遣使封先王勾踐為越伯,越已非蠻夷,行中國之政,興中國之禮……此時天子尚在,周禮便為規矩。你乃庶民,見王不拜,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你說話。」

    適嘿嘿一笑,知道越王翳這是在找麻煩,或者說在試探一下墨家對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態度。

    他嘲笑了幾聲,說道:「我只怕你這個越王,到此為止了。你父親朱勾弒父上位,天下皆知。如今你被俘,君子軍俱被義師所滅,難道你就沒有兒子兄弟?你的兒子兄弟,難道不會以『以絕墨家之望』的理由上位?」

    越王翳臉色一變,適的這番話正是他一直最擔心的,而適比他想的更為「陰險」,用了一個「以絕墨家之望」的理由,若是傳出去,正給了自己的兒子和兄弟們上位的名正言順的理由。

    到時候說,為了越國的利益,換個君主,以杜絕墨家以君王的性命為要挾索要太多,簡直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理由了。

    越王翳忍不住問道:「你們墨家欲要如何?」

    適攤手道:「子墨子言,世人皆天帝之臣,無分老幼貴賤,盡皆平等。所以,我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和你做個交易。我問你答,然後你才能夠問我,我再回答。你覺得如何?」

    適隨意地坐在一旁,越王翳嘆了口氣,無奈道:「那件玉英器,乃是先王滅郯時,鷓鴣的宮室之物。」

    適確信自己聽到了一個鳥的名字,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旁邊跟隨的一名貴族出身的墨者急忙解釋道:「那是末代郯子的名字。」

    適奇道:「鳥名?」

    那墨者點頭道:「郯國乃是少昊之後。少昊以鳳鳥為族,後成帝,皆以鳥名為官職。子孫後代,也以鳥為名。」

    他也沒有多解釋,其實這裡面涉及到一個典故。

    後世韓愈做《師說》,曾說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

    郯子便是那時候的郯國國君,子爵,是少昊之後。

    當時在一場宴會上,有人問郯子,為啥你們的祖先少昊,弄得六官之名都是鳥名呢?

    這就像是祝融原本是官職,最後變為火神的演化一樣,是一個很複雜的變化。從上古經歷了夏商,很多文化也逐漸遺失演化。

    郯國卻保留了一部分上古時代的歷史,郯子告訴說,從前黃帝以雲來記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雲命名;炎帝以火來記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火命名;共工氏以水記事,他的百官都以水命名;太昊氏以龍記事,他的百官都以龍命名。

    黃帝之時,六部已經有了雛形,但不是以戶、吏、兵、禮、刑、工或者是司徒、司馬、司寇這樣的名目。諸部以黃雲、黑雲、青雲、白雲等為名目。

    而到了少昊的時候,少昊以鳳鳥為尊,而且也處在部落聯盟的形式,就以各個部落的不同鳥類族徽作為官職名。

    譬如燕子、伯勞、野雞、鴿子等等,其實也就是相當於周時的司徒司馬等等這些官職,職責未變,只是名目變了。

    歷代君主,也都是以鳥為名,鷓鴣正是郯國被越滅國時最後一任君主的名字。

    其時年輕的孔子聽聞了此事,感慨道:「天子失官,學在四夷」,認為一些學問竟然需要在四夷才能找到,實際上也是一種「官學壟斷知識」壟斷局面的打破——這些學問,原本是天子官學才能夠學到的,但孔子竟然也能從四夷請教,甚至遠勝於官學壟斷的內容。

    郯國是這一次墨家要借「復國」之名代行其政的九國之一,那墨者略微解釋,適也放心了。

    郯國被滅,距今不過二三十年,想來那些工匠並未死光,一些技術也沒有失散遺失。

    他又問道:「這些能夠雕琢玉英的工匠,琅琊可有?」

    越王翳點頭道:「藏於工官,並不外傳。」

    適心中更喜,心說看來與越王翳的交易,還得加上一條了,這些工匠於今後可是無價之寶,配合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理,與這些工匠的技術結合,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有了有技術磨製水晶的工匠、有知道磨製水晶可以做什麼的人,那些原本需要千年演化「無意中」被發現的東西,可以更早出現。

    越王翳見適臉上露出喜色,心道:「難道此人喜好玉英?」

    但心中所想,卻不問,而是問道:「我既答了你兩個問題,我也需問你兩個問題。」

    「你們墨家到底要如何對我?又將如何對待我的越國?」

    適鄭重道:「墨者之法,凡大事必集眾意而商,定於同義,事方可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會怎麼對你,也不知道會怎麼對待越國。」

    說罷,他自反身離開,只留下一臉憤恨以為適「小人爾」的越王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9
第三九二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五)

    適並沒有說謊,他說的句句是實,確實墨家的集權需要眾人相商,但一旦商定出結果就無可更改全力以赴,絲毫不與墨家集權的想法衝突。

    此時的沛縣,墨家高層也真的正在討論這件事。

    不過和沛縣萬民得到了大獲全勝的消息而震驚振奮的情緒不同,在場的墨家高層對於這場勝利的結果,並不太多意外。

    在決戰之前,適已經提交了這次大戰的大致構想,從幾個月前就已經上報過墨家中央。

    以戰略恐嚇逼迫越人決戰,直至最後會戰打成圍殲戰,這都是在場眾人知道的。

    而且墨家內部會守城的極多,會野戰的雖然不少,但是懂得火藥武器和馬鐙騎兵配合作戰的新戰術,還是非適莫屬,所以這次決戰的主帥才會是他。

    雖說結果並未震驚,但眾人還是傳遞著送來的戰果統計,興奮不已。

    太遠的事情,才是需要討論的。

    而就近的,經此一事,泗上的局面已經不可阻擋,墨家將會獲得比如今兩縣一國大數倍的土地、人口。

    之前那場關於「中原弭兵」還是「發展泗上」的爭論,也隨著這場大戰暫時銷聲匿跡。

    適遞來的建議信上的幾條意見,很多還需要討論,還需要時間。

    但在這幾件事原則上已經被多數同意後,墨子立刻以鄉校校長和鉅子的雙重身份,發佈了幾道命令。

    沛縣的鄉校,適一直是校介,是副的,真正掛名的校長一直是墨子。

    隨著墨子的這幾道命令發佈,一些在沛縣的游士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邀請。

    幾年前商丘之戰,墨家便邀天下游士來沛求學。隨著《山海經》、與列子辯論的《湯問》的書籍的流傳,很多游士對於墨家的「奇怪」的天地觀極有興趣。

    正如當初和長桑君一同來到沛縣的那幾個人一樣,很多人未必對於利天下這樣的事充滿興趣,但卻對於腳下的大地是不是圓的、太陽是什麼、列國之外真的存在如《山海經》中那樣的奇怪國家嗎?

    他們來到沛縣後,學了墨家的文字,看了墨家的不少書籍,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成為了墨者,但仍舊有一部分不習慣墨家那種極有紀律性的組織模式,並未加入。

    但他們也沒有離開,因為沛縣的確和天下別處不一樣,很多新的東西也只有在這裡才能學到。

    商丘之戰後,這些游士來到沛縣後,就有墨者做過一些調查登記:每個人為了什麼來到沛縣?想要學什麼?對什麼最感興趣?

    配合上墨家管轄範圍的戶籍制度,這些人的住處墨家眾人也清楚。

    接到這幾道奇怪邀請的游士約有一百五十人,邀請他們在兩日後前往沛縣鄉校,墨子相請。

    眾人都已經知道墨家義師在潡水大破越軍俘獲越王的消息,可這些事和他們似乎並無關係。

    加之這些人也都知道,這時候墨家上下正忙得不可開交,對於戰後之事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可這時候,卻接到的墨子的邀請,這一百五十餘人不免詫異萬分。

    墨子已老,不再收徒,也很少和人單獨會面邀請之類,這些人雖然遠遠地見過墨子,可真正說上話的卻沒幾個。

    不要說墨子邀請,便是每隔幾個月給他們講解一番的適能夠出面邀請他們,他們也會感覺莫大榮幸,更何況這一次邀請他們的竟然是鄉校的校長墨翟,而墨家的學問都多是以子墨子言開頭,眾人多以為墨翟的學問遠勝適。

    兩日後,百五十人匯聚於沛縣鄉校內,竟無一個缺席。

    老邁的墨子與他們見面,眾人均行以弟子之禮,這是對學識的尊重,也是對老者的尊重。

    按照眾人的習慣,各自跪坐之後,墨子在幾個弟子的陪伴下坐在了眾人的對面之前。

    墨子下達的這幾道命令或者邀請,是很久前適就和他商量過的,因而便有了這樣看似荒誕的一幕:墨家上下在為泗水之事忙碌不堪的時候,墨家鉅子抽出了半天時間會見一些非是墨者的游士,足見墨家對於這件事的重視。

    墨子遍觀眾人,問道:「你們今日受邀而來,想來一定讀過《山海經》、《湯問》等書,也一定滿腹疑惑,不知真假。心中的疑問一定極多吧?」

    他這樣一問,在場百餘人頓覺被騷到癢處,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問起來。

    「墨翟先生,難道我們腳下的大地真的是圓的嗎?適曾以慈石和鐵的關係解釋了咱們腳下的那些人緣何不落下去,可我們依舊難懂。」

    「墨翟先生,難道數萬里之外,真的有一國建造了五十丈的高塔?狀如字金,皆以石塊壘就?那一國就是昔年穆天子遊歷的西王母之國?」

    「墨翟先生,腳下的大地若是圓的,我一直向北走,走到極北,我並未變向,可其餘人眼中我卻是在往南走。難道南北也是可以變換的?」

    「墨翟先生,難道數萬里之外,真有一些國度其文化不亞諸夏?難道他們真的四年一次列國停戰,而賽車、角力?」

    「墨翟先生,難道極北極南之地,真的有日出三月不下、日落三月不出的情形?」

    …………

    一條條的問題,被提出。

    有些,是現實的問題。

    有些,則是屬於「辯術」的問題,譬如南北的那個問題,其實涉及到空間的相對性,墨子可以解答,而天下能解答的人除了墨家也有不少,屍子、列子其實都能從辯術上解答這個問題。

    而墨子關注的,或者說希望天下人關注的,並不是這些辯術的問題,而是那些現實的問題。

    墨子想到了當年適剛加入墨家不久,弄出了紙張之後做的第一件事:畫了許多持劍交戰的小人,翻紙而動,那些小人也彷彿活下來了一般。

    而那時候,適也沒有只是說類似於「影不徙」之類的辯術,而是說「天志要以驗為先,驗與辯相悖,以驗為準」。

    這些年,墨家一直在實踐這些話。

    於是墨子待眾人安靜下來後,將這個故事重新講了一遍後道:「很多事,會違背常理。眼睛甚至可能都會騙自己。那日的事,若是紙張不能停下也不能被單張翻看,只怕會有很多人以為那裡面真的有兩個活的小人吧?」

    眾人點頭,墨子又道:「所以,有些東西,需要去驗證。」

    「適說,萬里之外卻有那樣的國家,因為他的夫子去過走過。那麼,那些國家就在萬里之外,到底有沒有,難道就不能去看看嗎?」

    「適說,極北之地,日落日出常常數月,正合《湯問》中關於天地日月的解釋。若是真的,至少證明那些解釋可能是對的,而如今天下的一些解釋必然是錯的。」

    「這是墨家的辯術可以論證的,天志只有一種,那麼若是一種道理有一處不合『天志』,那麼這天志必然是錯的。至於合的,只能證明可能對,但如果沒有找出第二種能符合之前全部的解釋之前,那至少也比必然是錯的那些解釋要強。是這樣的道理吧?」

    那些人都點頭,一些人卻聽出了別樣的意思,心說難道墨家要組織他們去驗證這件事?

    雖說來的時候就有傳聞,可是這些年一直沒有動靜。

    現如今能夠組織一場百餘人驗證的勢力,除了那幾大諸侯之外,也就只有現如今的墨家有此能力。

    人脈、聲望、財富這些缺一不可,可各國諸侯哪有這樣的心思?

    此時天下極不太平,能夠各自遊歷甚至來到沛縣的這些游士,莫不是劍術精通之輩。因為村社間的民眾並不那麼良善,各國的基層控制力基本是空的,經常出現攔路搶劫殺人越貨之類的事情,能夠到處遊歷的必然家境不錯,自小接受了許多知識外,也有劍術教育。

    但他們獨自去做這些驗證,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有一個組織能夠將這些人組織起來,即便依舊困難卻未必就做不成。

    墨子又道:「過幾日,墨家要派使者前往魏、趙、燕等地。這一次邀你們來,就是想要趁著這個機會,讓你們跟隨出發。到時候除了泗水的事,使者也會說服各國君王,派遣三五人跟隨,以諸夏合力之勢,墨家出錢,驗證此事。」

    「你們想要知道,我也想要知道,畢竟一個人的話,需要驗證。既然存在,那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們若是願意,墨家會資助你們馬匹、錢財、糧食、火槍。並且集訓你們如何使用火槍、如何騎馬這些。」

    「到時候,會分為兩隊。」

    「一隊跟隨前往燕國的使節,你們出二十人,墨家出十人,一路向北,過朝鮮、肅慎,直至北境。會攜帶棉花絮出的棉衣,以及各種食物,去驗證一件事:極北之地,是不是夏日白晝極長、冬日白晝極短。甚至於,若有餘力,繼續向北,是不是可以真的看到不落之日?」

    「另一隊,你們出一百三十人,墨家出八十人,有善戰善辯之士帶隊。這八十人中,有醫者、石匠、銅匠、舟匠等,若真的有那樣的國度,他們也可學習一些學識。」

    「這一隊經魏至秦,由秦向西,看看極西之地是否有那樣的國度。以三年為限,若三年還沒有任何消息,便可返回。若有,則有你們決定三年之後繼續向西,也可以返回後整理路線,我們墨家再派人去。」

    「所需馬匹、錢財、金銀、或者可以沿途交換的貨物,均由墨家出。你們若願意,那現在就要準備了。」

    「最多十日,我墨家就要派遣使者前往列國,訴說泗水非攻之事,我看今日便定下來。我先說明,適說極西之地的途中,有千丈之山覆滿積雪、有千里黃沙飢渴難忍、亦有截殺財物的蠻族部落,所以只能請你們自己決定。若是願意,那最好。若不願意,我墨家也會派人前往的。」

    「墨家眼中,天志為寶,天下八萬里,這些錢財還是願意出的,這些苦痛和危險也是願意承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0
第三九三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六)

    值此潡水大勝之際,墨家卻要抽調百人精幹力量投身到萬里之外的事務,足見墨家對此時的重視。

    錢不是問題。

    黃金也不是問題。

    甚至於沿途所需要的外交、結好部族首領獲取支持、進行貿易兌換以維繫沿途所需等事,也不是問題。

    適之前已經和墨子說過,假借兩位夫子之口,訴說沿途攜帶絲絹、鐵鍋等貨物,便足以通行。

    唯獨人手,是最大的問題。

    其實墨家內部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認為操之過急。

    但普通墨者有墨者的考慮,作為墨家的鉅子有鉅子的考慮。

    墨子很清楚這一次對世界的「驗證」對於墨家而言有多重要。

    因為墨家的世界觀和此時天下的主流格格不入,自成體系,內部邏輯自洽,但很多東西按照墨家的說知推理之術,都會推究到一個源頭,但恰恰這個源頭是無法證明的。

    墨家現如今思想的基礎,可以概括為三個詞。

    同義、平等、兼愛。

    人人生而平等,無法證明,所以即便沒有天帝存在,可能墨翟自己都不信,但也必須創造出來一個。

    因為這平等,在墨家的論證中,是天帝賦予的。

    墨家說自己掌握著天志,由天志的自然狀態推論出了平等,那麼對於世界的解釋權必須要握在手中。

    平等之外的同義,按照墨子的說法,那就是「君,臣民之通約也」,這個君是實在的人、但卻是虛化的君權。

    墨子的《尚同》篇,屬於標準的啟蒙哲學基礎,按照更後世的說法叫「歷史唯心主義」。

    即:上古狀態,人們處在一種沒有固定道德的狀態下,十人十義百人百義,混亂不堪。

    天帝即為自然,存在即為合理,而人的存在證明了人的「生存」、「繁衍」、「富足」、「財產」這些,都是天的意志。

    因為上古不同義,所以每個人為了生存會導致「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餘力,不能以相勞;腐蠹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的自然混亂狀態。

    而這種狀態,卻又有悖於人的「生存」、「繁衍」、「安全」等天帝賦予人的權利。

    最終,人們選擇了多數人都能得利的「義」,以此制定了法度和律令,選出了天子,又選出了從人民中選出了代表作為「三公」、「大夫」、「鄉長」、「裡正」等。

    又「凡聞見善者,必以告其上;聞見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形成一種「民主而集中」的制度。

    因為「凡聞見善者,必以告其上;聞見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這是民主。

    而「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又是集中。

    如何操作,在適出現之後給出了一條後世的辦法,解決了操作性的問題,也劃清了「眾議」和「上議」之間的一些界限。

    這就導致了在墨家內部,鉅子必須要掌握意識形態「天志」的解釋權,才能夠作為鉅子之位。

    在墨家之外,墨家的鉅子又必須能夠批判其餘的學說,使別家對天地規矩的解釋毫無意義。

    這是適來到墨家之後,依據墨子的學說改組墨家的基礎。

    但即便適沒有出現,墨子做《尚同》篇,也是埋了一個大坑。

    墨家世界觀中的歷史,是從上古的選舉制,過渡到現如今的世襲制的。世襲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不知道什麼鬼變成了如今這個不合理的樣子」。

    墨子沒有接著《尚同》去論證「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虛構一下從選舉制到世襲制的演化過程。

    但《尚同》篇卻從根基上瓦解了世襲的基礎,即貴並不恆貴,上古時代大家都是平等的,天子和義都是選出來的。

    天子的第一特性不是血統,而是「賢義」。

    這一切,都和當今主流的世界觀歷史觀截然不同。

    這個埋下的大坑對於貴族而言,細思極恐。既然天子、諸侯、三公上古並非是世襲的,而是選舉的,那麼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合理呢?

    此外,墨子說「我有天志,譬如匠人之有規矩」,而天子的「義」又必須適符合「天志」的,那麼……墨家的鉅子是不是有資格把不義的天子、諸侯、三公以致鄉長們批判教育甚至替換?

    說到底,儒墨相爭,可以互相制地方於死地的釜底抽薪之法,就是掌握意識形態的解釋權,掌握天地世界的解釋權。

    貴賤有恆還是無常?

    天子是選的還是世襲的?

    義是人定的還是可以從自然意志中理性推理出來的?

    這都是儒墨相爭的死穴和根源。

    武力奪取政權,最終形成一種新的理所當然是一種辦法。

    而利用墨家世界觀與主流世界觀格格不入的情況,去驗證墨家的世界觀正確,從而達成「我說了一二三,一二都對了,那麼三應該也是對的」的一種狀態,也是一種辦法。

    可能我說了一二三,大地是圓的、萬里之外尚有文化之國和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間,並沒有直接的聯繫。但是,如果反對墨家的人連世界是什麼樣的都理解錯了,又憑什麼能夠說墨家的其餘道理就是錯的呢?

    無法掌握「天」的解釋權,就無法論證「平等」,因為墨家所推出的人人平等,是以「天之志」為基礎的。連天都無法把握住解釋權,又怎麼能夠讓人信服平等、同義與兼愛呢?

    而一個知曉「天之志」的學派,又怎麼能夠不知道腳下的大地是方的還是圓的?又怎麼能夠不知道萬里之外是否還有國度?又怎麼能不知道為什麼有春夏秋冬四季輪轉?

    地尚不知,何敢謂知天?

    這些東西,是作為鉅子必須考慮的,也是作為墨家這個學派的高層所必須考慮的。

    因此,這件事在之前的高層商討中可謂是一致通過,包括所需的錢財貨物人員等,各個部門的管轄者們全無二話,正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

    沛縣行義執政,證明了墨家有執政的能力,墨家的樂土有在人間實現的可能。

    潡水之戰大勝,證明了墨家有和天下諸侯掰掰手腕的力量,雖然墨家內部根據適的分析得出越國已不是五十年前越國的地位,但天下主流想法尚且不知,憑藉數年前三季伐齊之餘威,越國在潡水之戰前依舊是虎狼之國。

    沛縣行義,乃至滕國復國、泗水九國墨家代行其政,這一切,都是最大程度的借用了春秋的舊規矩殘餘。

    潡水一戰,直接邀三晉齊越會盟,那是最大限度的借用了戰國時期拳頭大就有發言權的新規矩。

    而現在,墨家已經站穩了腳跟,是時候謀天下了,也是時候去驗證墨家的天志了,更是時候想辦法讓墨家的道義傳播下去引發天下轟動的時候了。

    西行與北上,這兩件事此時做起來,各國最多當成一個笑話,一個墨家依舊有其學術思想的「幼稚」。相對於各國貴族馬上就要爭相討論的潡水之戰,這是一件小事。

    可一旦他們回來,真的驗證了這一切,十餘年之後,天下的思想必然大亂,亂到貴族們想要收拾都不可能的地步。

    而這件事的促成,墨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七十有餘,一世都過著彷彿聖徒苦修一般的生活,無兒無女,心中只剩下利天下一個信念。

    現如今墨家行義的「手段」,與他之前所想的不同,但行義的「結果」,卻遠勝於他之前那幾十年的奔波。可墨家偏偏是功利的,是注重結果的,於是墨子相信將來天下終會大利。

    所以他老了,他所想要的,也只是一個生前可以看到的希望。

    天下定於一,同義、尚賢、平等、兼愛等等這些想要實現,可能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

    但是,墨家所解釋的「天志」,卻是可以在他死前就能驗證幾條的。

    墨子如今的「私心」,所為不過三件事。

    西域萬里之外,是否真的有許多文化昌盛與諸夏相近的國度?天下的概念非是這小小的九州?

    腳下大地,是否真的如適所推論的那樣是圓的,和圍繞太陽旋轉的軌跡有一定的傾角,所以導致了春夏秋冬,以及極北極南之地有晝夜數月的情況?

    適當年說的璆琳可以做一物,彷彿能將數里之外的景象拉到眼前,那麼是否可以在死前看到這種璆琳鏡,能夠看看那天上掛著的月亮到底是什麼?

    除了這三件事之外,墨子其實並無其餘的擔心。

    他已經選定了最適合的接班人。

    潡水一戰之後,墨家內部的一些爭論也會自然消解。

    那些認為應該趁此時機解救越國之民的墨者,很快就會迎來泗水十五國那些令人頭大的千頭萬緒之事,實踐會讓他們明白要建立一個新世界遠非他們想的那樣容易。

    那些認為應該促使中原弭兵的一部分,半數是因為對於戰勝越這個強國不自信,而另一部分也會因為潡水一戰後的局勢越發勢微。

    墨子選定的接班人,已經在原本最弱勢的軍事事務上建立了威信,罕有人能夠撼動。而對天地世界的解釋,那也本是他選定的接班人在墨家之前一直擔任的職務。

    到了墨子這個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的年紀,所考慮的已經不是小小的泗上事,甚至於趙國事也只是淡淡一笑,歲月積累,無非二十年,又算得了什麼?

    他關心的、考慮的,已經不僅是原本的天下表象,而是天下的本源。

    萬域,與萬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0
第三九四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七)

    若無意外,墨翟清楚這幾道命令可能是自己以「墨家鉅子」的身份所發佈的最後幾道命令。

    他計畫在泗上事安穩下來後,自己將要在墨家的正式大聚上交出自己的鉅子之位給禽滑釐。

    因為他若是從鉅子之位上退下,七悟害的名額就會缺一個,適按照順位可以遞補上來。

    而且因為魏越之前的想法受到了批判,加上這一次潡水大勝,適的排名可能會更高,但為了安撫墨家內部的部分派系,又不好直接讓魏越的身份過於尷尬。

    這樣一來,在禽滑釐正式接任鉅子之位的時候,下一任鉅子的人選也就可以定下來了。下一任鉅子至少要從七悟害中推舉,適的身份現在是七悟害候補三人中的一人,這需要他這個此時的鉅子做出一些鋪墊。

    正如他之前所預想的那樣,這幾道命令和邀請下達後,即便說清楚了可能有許多危險,在場的這百五十名非墨者的游士依舊不懼,紛紛同意,並且很快分出了北上和西行的兩部。

    這一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一部,全部配發了銅製的火繩手銃,這原本是為了裝備騎兵的,用以在衝擊之前射一輪打開衝擊缺口的,但現在卻優先配發給了他們。

    除了每人一支的銅手銃外,還配備了三百匹馬,缺的還可以從各國那裡買一些,反正這一次需要各國君主都派人參加,預計的人數和馬匹數量比現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繩槍,百十口鐵劍,外加一些用來作為途中交易和展示諸夏富庶的鐵鍋。

    絲絹之類的貨物,會在其餘國家補充。

    西行帶隊的,是禽滑釐的弟子索盧參。

    這是墨家內部公認的這一次西行的最佳帶隊人選。

    在索盧參加入墨家之前,是聞名中原各國的「巨狡」。換句話說,在加入墨家之前,索盧參是中原各國貴族圈內聞名的「詐騙犯」,上流社會所認為的「渣滓」。

    他也是正統貴族出身,真要算起來比周武王那一支還要久遠,索盧乃是殷商七姓之一。周公分封后,遷徙到了魯國,在魯國成為了一個龐大的家族。

    索盧參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貴族之間行詐騙、引誘之類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著自己的「俠義」之道。

    他能夠說各國的方言,可謂是天才,任何方言不過一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無比,每每詐騙都能得手,原本被騙的貴族還以為自己賺到了,而且一直沒有失手,從沒有人報復。

    他精通言辭善於辯論,但是又不像是辯五十四那樣善於講大道理或者鑽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斷,往往能夠化險為夷。

    此外在跟隨禽滑釐學習墨家學問後,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貴族出身,年幼時候更是接受了極好的教育。

    屬於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義,也能夠華服佩劍禮儀精通和貴族們飲酒作樂唱唱詩經玩玩絲絃。

    善射、善擊劍、喜音樂,這些本事就是他詐騙的手段,也是他能夠在貴族圈子內施展詐騙的基礎。

    他遊歷過很多地方,從魯國到秦國都去過,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絕境,練就了一身逃脫危險的本能。

    這些都使得他成為這一次西行帶隊當仁不讓的人選。

    在這次任務之前,索盧參主要是在墨家於中原城邑的據點做聯絡交通的工作,遊刃有餘。

    他極富人格魅力,而且確有才華,否則也不會在師從禽滑釐之後以學問名滿天下。

    加之他屬於那種名聲在外,明知道他是個詐騙犯但是很多貴族還是會忍不住與之結交的人,負責聯絡交通的事務正是合適。

    如今他才三十歲左右,正值壯年,卻有著無比豐富的閱歷。

    從落魄貴族到遊走於上流社會的詐騙犯再到一心利天下的墨者,這樣的身份轉變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卻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這樣的閱歷。

    相貌以此時的審美來看,當真是形貌昳麗,身高八尺,俊眉一雙神采飛揚,即便穿著墨家的短褐,依舊不掩其美。

    一張嘴以口舌之利,在一些不涉及到大義、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會用滑稽尖銳的語言讓辯五十四無可奈何。

    一手市井劍法,配合上跟隨禽滑釐學的射藝,行走天下從無閃失,與一些躲藏在大澤荒野間的強盜也能說上話,曾經被強盜擄走卻能夠憑一張嘴和強盜們稱兄道弟欣然被釋放。

    這樣的人物,心如貓狐,志在四方,如狸花之貓,看似呼嚕輕唱想要與人耳鬢廝磨,轉眼就會露出利爪撓出血痕,

    可偏偏這個貓狐一樣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釐面前,溫順的如同貴族狩獵時候的黃犬,老老實實跪坐於地,神情嚴肅。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釐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一人乃至選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員面前,他都是如此,因為他這樣亂世唐璜般的傳奇人生,在墨家內部根本算不上什麼。

    墨子親自調教的弟子,有試圖刺殺過君王的,有曾經動輒殺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這個「東方之巨狡」在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剛剛處在有資格談笑風生的層面。

    索盧參此時乖巧地跪坐在禽滑釐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說道:「你此次帶隊西行,正合你的秉性脾氣。想來你心在四方,喜好遊歷。」

    「我嘗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所以這一次帶隊你最合適了。」

    索盧參低頭行禮道:「鉅子所言極是。這一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這一次我看帶隊的名單中,有善稼穡的,又善識牛馬的,有善商賈的,還有石匠之類的,想來不只是驗證適的話吧?」

    他眼珠一轉,嘻嘻轉向禽滑釐道:「先生,其實適說的那些,我都信,想來咱們墨家多數也信,這一次去驗證,既是為了證明適的話無虛假,也是為了給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釐微笑點頭,墨子道:「這一次去,相距萬里,途中有件事正需要你做。適言,自秦地出兩千里,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裡有如穆天子八駿之馬,到時候你想想辦法弄幾匹,先行派人送回,以為雜交生育。」

    「此是大事,你要用你所長。」

    墨子既這樣說,索盧參便明白過來,連聲道:「鉅子放心,我必然不違背墨家之義,也一定把這件事做成。」

    他心說,既說用我所長,那必然是靠口舌之術,或是結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貴婦,或是挑唆貴族之間私怨引一方以我為友為信,以此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義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義師正缺好馬,若是能弄來幾匹種馬母馬,倒真算是為利天下立下一功勛。

    再者自己此去,會攜帶不少鐵鍋,那東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況於出秦兩千里之外?到時候牛羊一煮一炒,換個馬匹總還能換到的。

    墨子見索盧參面露喜色,也不說破,看了一眼禽滑釐,沖禽滑釐點點頭,禽滑釐神色轉為鄭重,從懷裡摸出一片絲帛遞過去道:「這是適按照記憶,從那兩位夫子那裡畫的極西一路的簡圖,只是大致,具體如何他也記不得,也不知道兩位夫子是如何測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傳,不可遺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機事,需撕碎吞下。你可知曉?」

    索盧參見先生和鉅子說的鄭重,行禮後接過道:「尊鉅子之令。」

    他打開一看,上面標註名為《山海經圖志》,畫的有些簡陋,但索盧參一看,依舊大為震驚。

    他自然看過適篡改之後的《山海經》和《穆天子傳》,但是上面多用數千里、萬里之類的模糊詞彙,根本不能直觀地感受到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這一冊需要隱秘的《山海經圖志》卻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天地廣闊。

    上面簡陋地畫著自秦西出,有羌、月氏、烏孫,再往西上面標註著城邦諸國,再過去後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裡標註著塞種人諸部和斯泰基諸部。

    繼續向西,有偌大之湖,彷彿有東邊的齊越那麼大,上面標註著裡海。

    向北是薩爾瑪提亞人和西徐亞人,向南便是波斯國,再往西南過一處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國,看上去在圖上似乎已被波斯滅國佔據,而往西北則是《山海經》中說的希臘諸國。

    羌與城邦諸國向南,乃是崑崙,有雪山萬里相隔。再向南,便有名為摩揭陀、居薩羅等國。

    若這圖為真,即便簡陋粗糙,卻也足夠震撼。那北海到蒼梧,竟然在這圖上越發的小,更遑論如今墨家佔據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里萬里,化為直觀的圖之後,索盧參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適的兩位夫子當真為天人,否則如何能夠步行數萬里,更繪製出這樣的圖?雖簡陋,但若無十萬里之行,豈能畫出?」

    「先生、鉅子……你們覺得這圖,是真是假?難道那波斯竟比晉秦齊三國相加更大?這……」

    墨子搖頭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你去看看。只是若遠行,還是要看著這圖嘗試著。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動。」

    「此行一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難辨南北東西。適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與牽星尋北之術,你也都會。總之,若這圖是真的,可能千難萬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廣闊之地。」

    索盧參再拜道:「正該如此。此行三年,我定會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這圖太過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驚。」

    略想了一下,又點頭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驗證一番。此事我定會竭盡所能。」

    說罷,將絲帛圖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來幾本外表包裹著牛皮的記事本道:「一路見聞,都要寫下。你既善言,若能學會一路言語,那是最好。」

    「幾日後,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國的使者一同出發,此一路凶險異常,生死你難料……」

    索盧參接過牛皮外皮的紙本,大笑道:「鉅子言重了,身為墨者,鉅子之令豈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該高興才是,人生幾十載,當行十萬里,方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豈憂生死?」

    「鉅子無慮,我這一路必將揚名。昔年我於東方可為巨狡,這天下人都是一樣,難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騙?」

    他大笑接過,行禮之後便自退卻,心中竟是豪氣頓生,想著數萬里之途,竟是前人從未走過,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為男兒豪氣事。仗劍持槍十萬里,不覓公侯伯子之封,只為看看這天下到底有多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0
第三九五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八)

    十餘日後,浩浩蕩蕩的使節團和北行西行的隊伍從沛地出發,很多人剛剛學會騎馬,走的很慢。

    但是諸夏很大,從沛地走到秦地,總也學會了。

    索盧參要先帶隊前往魏國,從魏國經西河入秦,在入秦之前會去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去見勝綽一面。

    西行之事,墨家希望秦公子連也能夠派人參與,哪怕只是走個形式象徵性的幾個人。同時還要在魏地去找楊朱和列禦寇,讓他們的弟子也參與,畢竟打了這麼久的嘴仗,是該用現實去驗證的時候了。

    使節團並不全部同路,繞開弱的不像話、根本沒有存在感的衛、魯等國,要去三晉與齊楚。

    …………

    大梁城北,濮水北岸,五萬晉師隔河與楚對峙已有一年。

    這是國力的體現,如墨家義師全力徵召兩萬餘人,迫於後勤壓力也只敢在內線打仗,而且只能維繫幾個月的時間。

    可作為此時天下的第一強國,五萬魏軍在這裡再駐紮兩三年,魏國依舊擔負的起。

    隨著秦君新薨魏秦關係暫時緩和、太子擊牛闌邑一戰無功不果入王子定等事,魏斯終於決定趁著自己還活著的機會,啟用吳起為這次對楚作戰的主帥。

    力爭在魏斯死前解決掉楚國的問題,讓楚國王子定憑藉繼承權和楚國國內的支持分裂楚國。

    大軍營地,魏卒正在操練,或以角力、蹴鞠為戲。大軍紮營,井井有條,軍法嚴苛,這正是吳起為帥一年來的結果。

    主帥帳中,五十餘歲的吳起再不是年少輕狂時市井間連殺三十餘人的模樣,有白髮如窗外的藤悄悄爬到了鬢間。

    他跪坐於案几之旁,因為沛縣草帛的出現,十餘年前案几上必備的竹簡已經不見,只是多了幾本書。

    案几的左側,有厚厚的一疊紙,都是上品。

    紙張的旁邊,有一支剛剛出現不久的、沛縣那裡傳來的銅製圓規;一支銅尺;一個木製的量角器。

    這些工具的旁邊,擺著一本一看就是經常翻閱、已經有些黑色指痕的《簡易九數與幾何》。

    此時的吳起,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案几上的幾張圖。

    一張是牛闌邑的防守圖,正是從那本介紹理性思考與幾何學與守城關係的那本書中的內容,經過軍中術士謄寫放大之後擺放在這裡。

    旁邊一張,則是一本很有「趣」的圖,正是大梁城的城牆圖。

    幾年前商丘一戰後,如今已故的楚聲王只說「願意」為利天下而弭兵,聘請墨家以包磚燒磚術,建造修繕大梁、榆關兩城。

    雖然榆關曾被鄭國偷襲過,也雖然現在的楚王因為三晉君主多死的緣故看到了希望背棄了當年弭兵的盟約,但兩座城的修築墨家派去的人一直沒有停留。

    現在已經修繕完,墨家卻把這座城的圖畫了出來,並且流傳在外。

    看起來,似乎只是為了說明舊式城牆和新式防禦堡壘之間的區別,可是未免有些過於精細。

    上面按照與牛闌邑那樣的堡壘防禦做對比的方式,一一用計算的方式,提出了舊式的大梁城哪裡有漏洞、哪裡適合攻擊、哪裡不足、哪裡方便展開兵力。

    這些東西寫的太過清楚,可是大梁城已經修完了,這圖據說也只是在沛縣內部流傳,可「不知」怎麼就跑到了吳起手中一張。

    這幾年隨著墨家攻城守城這些事做的太多,吳起也開始學習墨家的文字,甚至開始跟隨一些在沛縣求學過的術士學習幾何。

    前幾年從沛縣買了幾門炮,這一次除了留了幾門在西河外,剩餘的也都拉到了這裡,西河已經開始組建一些馬鐙騎兵。

    原本西河就有無鐙的騎兵,按照《六韜》來說,那叫武騎士。此騎士非彼騎士,以封建制度來看,彼騎士從階層上更像是此時有小片封地的士,此時主要以車戰為主。

    原文說:武王問太公曰:「選騎士奈何?」太公曰:「選騎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長七尺五寸以上,壯健捷疾,超絕倫等,能馳騎彀射,前後左右周旋進退,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馳強敵,亂大眾者,名曰武騎之士,不可不厚也。」

    魏與越不同,越國少馬也不適合騎兵,所以多以步兵為主。而吳起在西河,本身就重視戰馬,因此早早有武騎士的配置,但都是無馬鐙的。

    馬鐙的出現,讓西河的武力直接上漲了一個台階,那些原本能夠騎著無鐙馬「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馳強敵,亂大眾」的騎士可以解放雙手,發揮的更好。

    這一次攻楚大營中,也有五百武騎士。

    原本吳起對於擊破楚人就有信心,而現在信心更足,唯獨就是對於馬鐙騎兵和少量銅炮的戰術掌握,尚在摸索中,因為之前的兵法沒有這些內容,也只能靠自己來琢磨,或者靠墨家那邊傳出的消息。

    此時看的正有心得,便拿過那支青銅的圓規,以一端蘸簽上墨,直尺為線,畫了一下大梁城自己選定的攻擊點所能展開的步卒範圍。

    直尺墨線將出,吳起忍不住想到一年前自己剛剛接觸那本《簡易九數幾何》之時,對於那句「線段沒有寬度只有長度」頗為不解,心想畫出一條線縱然很細,可若是以更細的分毫之尺去量,怎麼會沒有寬度呢?

    饒是這一個問題,他足足想了兩個月,終於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仰天長笑。他又極為聰慧,舉一反三,竟是粗通了許多看起來極為「不合理」的內容。

    正在規劃的時候,忽然間大帳外傳來一人的腳步聲和通報聲,正是他的親信,腳步匆匆,顯有急事。

    雖然適才安靜,此時忽然有些亂,可吳起手中的規尺竟然不動,正是大將之風。

    聽到親信腳步匆忙,他放下手中的規尺,問道:「可是墨家與越國之間分出了勝負?」

    幾個月前,就有消息傳來,越王翳要奪回滕地,墨家與越國必有一戰,現如今想來這消息應該就是了。

    那親信忍不住臉上驚詫的情緒,大聲道:「墨家義師在潡水畔,全殲近五萬越軍,己方只死兩千。越王翳被俘!越君子軍全滅!」

    饒是鎮定如吳起,聽到這個消息,也即刻起身,動容問道:「此事當真?」

    那親信點頭道:「墨家使者北上,傳來的消息。」

    再多的就不必說,墨家從不說謊,吳起年輕時就認得墨家的人物,既說是墨家使者親言,那定不會錯。

    可這消息實在太過震驚,越人君子軍也算是步卒之巔,無往不利,就是靠著那幾千君子軍,越國才能站穩霸權的腳跟。

    可君子軍居然全滅?

    五萬越軍全軍覆沒,義師才死亡兩千?

    幾乎是瞬間,吳起就猜到了個大概。

    不是如崤之戰那般在山谷間打了一個伏擊戰、趁著越人沒有展開而勝。

    就是越人的兩翼被墨家的馬鐙騎兵包了,否則怎麼可能會被全殲?

    雖是想到,心頭依舊震驚,墨家這幾年過於活躍,商丘之戰對外說是與楚王會盟,可其實誰都知道當年那是突襲楚王營地抓獲了楚王。

    現在竟又俘獲了越王翳,而且越國五萬大軍一個不剩,不禁有些駭人。

    之前沛縣的探子也傳來了消息,義師加在一起也不過三萬人,可能還未必到。

    震驚之餘,吳起急聲問道:「主帥是誰人?鞔之適?還是公造冶?」

    親信道:「正是鞔之適。」

    鞔之適,是這些人對適的稱呼。鞔者,製鞋也,這時候的稱呼多以這樣的方式,因為名字可能會重複,所以會在前面加上職業、身份或者姓氏,以區分。

    那親信說完,又拿出懷裡的幾張紙道:「墨家眾人繪製了此戰之圖……」

    吳起大喜,連聲道:「速速拿來,何以不早說?」

    那親信皺眉道:「只怕不知真假。兵陣之法,乃是不傳之秘,墨家如此寫出,難道就不怕世人學去?」

    吳起大笑道:「大繆!自炎黃戰蚩尤於涿鹿,至今兩千年,按說陣法不過十,攻城之術不過十二,兵種不過車、卒、騎、弓……戰場上犯過的錯,兩千年內均有人犯過,難不成就再無人犯錯了?」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都學一樣的兵法,都有一樣的戰車步卒,緣何有勝有負?戰場臨機而斷,豈是兵法能夠教授的?」

    那親信拜服,將圖送上。

    吳起展開,一看這圖就出自墨家之手。上標南北,下標「比例尺」,河水丘陵俱有描訴,陣線齊整正是尺規所畫,每張圖上還寫著大致的時間。

    炮如十字,在圖上展示。步卒如矩,而騎兵以三角為替,越人車兵以圓為替。

    一共八張圖,吳起快速地翻閱到了最後,和他預料的差不多,正是一場標準的側翼包抄全殲的戰鬥。

    只是翻閱之後,他卻沒有立刻思考,而是迅速地拿過了直尺,翻閱到了戰役關鍵的第五六張圖,也就是義師的右翼開始戰場機動的那兩張,看了看上面的時間,以直尺測量了一下戰場上的機動行軍的距離後,搖搖頭有些不可思議。

    可隨後又將尺子往案几上一放,以手指敲動案几,讚歎道:「當真強軍!我若有此七萬之師,九州萬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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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六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九)

    親信不明白為什麼吳起拿尺子量了量兩張圖就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卻也沒有問,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如今墨家勢如朝陽,不可不察。公提八萬魏師,可能奪沛滅墨家義師?」

    吳起嘆了口氣道:「戰場上能,可戰場下不能。」

    親信不解,吳起道:「我曾言,如遇敵,有六者避之勿疑,不可與戰。」

    「一曰土地廣大,人民富眾;二曰上愛其下,惠施流布;三曰賞信刑察,發必得時;四曰陳功居列,任賢使能;五曰師徒之眾,甲兵之精;六曰四鄰之助,大國之援。」

    「墨家土地不廣,人民卻富,人口亦不少。墨家兼愛仁心,上愛其下自無需談。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尚賢為任,賞罰分明。墨家甲兵之利,以槍炮冠絕天下。墨家據泗水,齊為我敵、楚為我敵,大國必援。」

    「此六者,墨家除了土地不廣外,其餘全有,如何能戰?」

    「就算能戰,墨家的政治與魏不同,把沛地賞賜給封君,沛縣卻是萬民製法,又十五稅一,封君見沛地富庶,豈不加稅?既不能給予墨家執政時候的生活,又無此精力統御沛縣,得到有何用?墨家不絕,假以時日,必以復政。」

    「若想全滅墨家,使之不能再起,也只能選擇屠滅沛、彭、滕、留等地,雞犬不留。你豈不聞墨家說,勞作創造財富,土地無人,封君要之何用?那楚國地廣數千里,可有封君願意去那地廣人稀之處?」

    那親信茫然,嘆息道:「墨家無君無父之輩,不止會守城,如今更會野戰,只恐天下君王不安……魏侯難道不會生出屠滅墨家的想法?」

    吳起聽到無君無父之類的話,仰天大笑,心想墨家無君無父,這天下君子貴族終究要死。墨家的話,是有道理的,世卿貴族沒有,墨家一樣可以治沛以致民富用足。

    可雖說早晚要死,早死和晚死區別卻大。

    如今天下戰國,魏國會為了維護周禮、維護天下世卿貴族的利益,去自己剿滅墨家?楚國就真的那麼聽話,一致對待階級敵人?看到魏國在沛縣付出十萬精銳,卻按兵不動不去突襲三晉領地?齊國會那麼聽話看著魏國勢大,看著魏地空虛還不為所動?不報平陰之仇?

    讓魏國做維護周禮貴族的聖人?哈,誰也不傻,即便都是死,那晚死也比早死強,損自己而讓其餘敵國強大,這不是魏侯能做出的選擇。

    況於,世卿貴族們對於墨家的道義不屑一顧,可是游士平民卻大為支持,難道要貴族親自上陣搏殺?

    商丘一戰,楚人與墨家交戰,之後墨家的道義便在楚軍中流傳,到時候圍攻泗上不成結果歸國後諸侯士卒皆信墨家之義,也未必不能。

    泗上富庶,此時卻是一塊是非之地,除非周天子重複權威,邀天下魏、韓、趙、齊、燕、楚、宋、衛、魯、越等諸侯會盟出兵決戰泗上,屠滅泗上,可……現在周天子算個屁?若無天子,且無霸主喊出類似當年尊王攘夷的口號,這件事做不成。

    而且就算做成了,也不齊心,以墨家現在展現出的實力,真要逼急了跑到楚國去,只怕楚王第二日就會宣告天下支持墨家。

    莫說一個出身本土的墨家,便是當年華夷而分的時候,那諸侯還不是引夷狄之兵屠鎬京?誰人肯做維護周禮世卿制度的聖人?

    如今說這些都沒意義,只看誰的拳頭大,那仲尼天縱奇才,可惜拳頭不大,現如今儒家之名不也式微?天下君王誰人肯信?

    吳起也想了一下極端的情況,越想心中越是確信,墨家勢力已成,恐怕已經無法剿滅這些無君無父之言了。

    區區數年,從五百墨者弄出了三萬精銳之師。就算現在各國注意到了,開始緊張了,準備會盟合擊了,就算各國的矛盾都消弭了,就算是各國都不想著保存實力背後捅刀子……就算一切都就算,然而墨家已得泗水。

    各國會盟再出兵,少說也要三五年後,三五年後,墨家在泗水防禦,可有十萬步卒,各國想要獲勝,少說要出共出八十萬。

    墨家若是在泗上修上一堆牛闌邑、滕城那樣的堡壘,墨家有炮有槍,諸侯無炮無火藥,只能慢慢圍困啃下來。

    八十萬諸侯聯軍,後勤撐得住三年嗎?只怕三年後國內糧荒,墨家的思想傳播的更快,到時候遍地盜跖。

    啃一個堡壘要圍一年,不屠滅百姓,諸侯大軍一散,墨家瞬間就能再起。屠滅百姓,那泗上之民必然決死反抗,戰意極濃,那還怎麼打?

    圍困堡壘,按照牛闌邑一戰的狀況,兩萬圍三千,一個個堡壘圍下去,後勤怎麼辦?

    八十萬諸侯聯軍不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那非餓死不可,分散的話,墨家以堡壘固守,集結兵力吃掉一部,又怎麼辦?

    縱然我知兵有才,墨家與我野戰未必就能站到便宜,可那些別的蠢貨很容易打成越王翳這樣的仗,這樣的仗來個三五場,誰還有心思啃這硬骨頭?早琢磨著背後捅刀子了!

    吳起向來瞧不起那些世卿貴族,覺得他們一個個本事不大,只是靠著血統才有如今的地位,從這一點上,墨家的一些道義他根本沒有反對的理由。

    唯一也就是魏斯對他有知遇之恩。

    他這種人和世卿貴族不一樣,有才能天下之大,哪裡都能夠揚名,而那些世卿貴族離開了封地一無是處。

    是故田子方才說,士可以傲於貴,而貴不能傲於士。

    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用墨家的話說,不在其階層,那腦袋就不必為其餘階層的衰敗而痛苦。世卿貴族自然不願意看到平等尚賢,可對於他這種人又憑什麼看不慣?

    再者,墨家在沛縣做的那些事,其實與西河的土地制度變革並無本質上的區別。

    他正思索著,那親信問道:「公以為,那鞔之適經此一戰,可算得上是天下名將了嗎?」

    吳起是有資格評價的,他又重新看了看那八張圖後,笑道:「鞔之適這一戰,不在於他,而在於越王翳太愚蠢。既要說名將,當與天下名將對敵,如我。他若勝我,可算是名將,可他面對的卻是越王翳這樣的愚將,怎麼能夠判斷他是否可算名將?」

    「如一人,高八尺而毆童子,毆而勝之,此人到底能不能打,誰又能知曉?」

    「不過……雖不算名將,可也算得上是智將了。」

    親信不解,吳起道:「兩軍相望,不知其將,將欲相之,其術如何?」

    親信不知,做求教之狀,吳起道:「令賤而勇者,將輕銳以嘗之,務於北,無務於得,觀敵之來,一坐一起。」

    「其政以理,其追北佯為不及,其見利佯為不知,如此將者,名為智將,勿與戰矣。若其眾喧華,旌旗煩亂,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縱或橫,其追北恐不及,見利恐不得,此為愚將,雖眾可獲。」

    親信琢磨一陣,吳起指著第三張圖道:「此圖,越人左翼潰逃,義師右翼卻追北佯為不及,其見利佯為不知。」

    「事已至此,越王翳就該清楚,勿與之戰,早早收兵才是上策。」

    「如此愚鈍之將,鞔之適與之對陣,即便獲勝,也算不得名將。」

    親信知道吳起素來自傲,但卻不自大,自傲有自傲的本事在身。

    吳起思索片刻,又道:「不過……越是如此,越能看出義師之強。」

    「令行禁止,機動迅捷……天下諸國,能做到這樣的,也就是各國那數千精銳。西河武卒或能做到,但恐怕也有不如。」

    「我曾言,夫齊陣重而不堅,秦陣散而自斗,楚陣整而不久,燕陣守而不走,三晉陣治而不用。」

    「現而觀之,義師陣整且堅,能走且用,實乃強軍。強軍固守,無需名將,便不能破。這一戰就算是鞔之適被流矢所殺,越王翳也不能破義師之陣,這才是可怕之處。」

    「只不過遇到了越王翳這樣的愚將,以至於鞔之適此戰成名,打出了殲滅戰。」

    「他若遇到我,不會成此威名的!」

    親信急忙道:「公之能,天下皆知。司馬穰苴尚不能及。只是若攻為越王,這一戰該怎麼打?」

    吳起卻不言語,笑問那親信道:「你若為越王,現在已經看到了這八張圖,又該怎麼打?」

    那親信既是親信,也算是吳起弟子,明知道看過八張圖之後再說佔了便宜,卻還是說道:「我會攤開兵力,拉長陣線,加強兩翼的寬度。」

    吳起笑問道:「你攻?你守?」

    那親信道:「自然守。」

    吳起大笑道:「那你必敗。潡水距離滕城二十五里,距離琅琊七百里。你守,墨家為何要攻?二十五里,運送糧草,一日即到。七百里轉運稻米,途中耗費之多,你守而不攻,必敗。」

    那親信又道:「那就全軍向前,維持陣線,陣整而擊。」

    吳起又大笑道:「你展開兵力,拉長陣線……難道你的步卒變陣,有墨家的騎兵快嗎?騎兵迂迴側翼,背後突擊,你這麼薄的陣線,豈不是一沖即破?」

    「再者,你攤開兵力,一旅對一旅,難道是墨家義師的敵手嗎?看這圖第六張,越人兩萬中還有君子軍,尚不能吃掉整陣堅守的義師六千,你攤開兵力,墨家只要反擊,你也必敗。」

    吳起的手指點了點潡水和左翼的堡壘,說道:「墨家選定的地方與越人決戰,正是揚其長而避其短。」

    親信又問:「那我避開此地,圍攻墨家其餘城邑如何?」

    吳起更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道:「墨家守城之術,我尚且怕,你屯兵堅城之下,後勤糧草據此七百里,義師主力尚在,攻城能力之強五日破城,你若這樣做,敗的更快!」

    親信連聲問道:「以公之見,難道越人必敗?」

    吳起搖頭道:「不是必敗。勝敗也要看對方將帥是否犯錯。只是越人一開始的戰術就不對,所以沒有勝的可能。讓我來打,至少能做到不敗,但想要吞掉義師,也需要鞔之適犯錯。」

    說罷,他拿出直尺,點了點墨家義師的右翼道:「墨家以堡壘和潡水為撐點,想要獲勝,就需要讓墨家變兩個撐點為一個撐點。」

    「我可以引誘義師的右翼繼續向前,做出全軍欲退的態勢。若是他不追擊,那麼我可以退出戰場。」

    「若他追擊,右翼離開潡水的掩護,側翼暴露,我以君子軍突襲側翼,義師右翼便會潰敗。再者,右翼若追擊,戰線前移,墨家的騎兵和這兩個旅需要移動的距離就更遠,留給我吃掉他右翼的時間也就越長。」

    吳起侃侃而談,分析了一番,若是義師第七旅的旅帥也在這裡,必要震驚。這個被適稱之為天下知兵第一人的想法,竟然和陣前六指所說的越人唯一獲勝的可能並無二致。

    那親信想了一下,終於問道:「可您既說,那鞔之適是『追北佯為不及,其見利佯為不知』的智將,他若不准追擊怎麼辦呢?」

    吳起大笑道:「他若不追,我能如何?鳴金收兵唄。可他沒有全殲我,甚至我損失不大,那你說他還能算是名將嗎?所以我說,他這一戰,不是源於他有多強,而源於義師之強,源於越王翳是愚將。」

    親信忍不住問道:「可您剛剛說,琅琊據此七百里而滕據此二十五里,避而不戰,越人不敗而敗。」

    吳起拍案感嘆道:「正是如此。正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越人不得不出兵,就注定了失敗,只是若避戰而逃,鞔之適就不會有此赫赫之名,可墨家依舊是獲勝了。」

    「墨家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行政、制度、道義、軍制、兵工、練兵、大略、大勢……在戰場之外他們已經勝了。只不過愚鈍的翳成就了鞔之適成名的機會。如今我們在此與楚對峙,這也算是墨家敢打這一仗的原因,連這一點都算到了,如何不勝?」

    那親信似懂非懂,又問道:「若公在鞔之適的位上,這一戰又能打成什麼樣?」

    吳起哈哈大笑道:「打成什麼樣?以兩萬七千對陣五萬,全殲敵軍,自損兩千,就是我來打,又能打成什麼樣?只不過墨家義師再少五千,我還能勝,就是不知道他鞔之適能不能獲勝了。」

    吳起嘆息一聲道:「你們只看到戰場廝殺,眼界太小。名將不名將,意氣之辭。」

    「若將眼界放於淮北泗上,墨家自此想打哪裡就打哪裡,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主動進攻就能主動進攻,泗上淮北自此不歸越人,攻守之勢易矣。」

    「若將眼界放於天下,這一戰可謂:步兵之興、騎兵之曙、車兵之末、貴卿之冢。可惜世人又有幾人能看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0
第三九七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十)

    受制於眼界,親信並不能夠放眼天下,自然也就難以理解吳起所說的那句「步兵之興、騎兵之曙、車兵之末、貴卿之冢」的話。

    然而他和當年跑到左丘明親傳弟子那裡學史的吳起差距太大,甚至都不能放眼泗上淮北,問道:「以公之言,義師固然善戰。可越尚有土地千里,八十餘城,人口百萬。昔年勾踐以二十年生聚臥薪嘗膽而復夫差之仇,其時甲士不過三千。如今越地廣闊,義師不過三五城邑,難道真的是攻守之勢相易了?」

    吳起教育道:「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越王朱勾當年弒父而登君位,越國豈能和?國不和則不能出軍,又如何戰?」

    「再者,縱越國八十城,百萬人,可潡水一戰,君子軍全覆,越人豈敢再以五萬之師出戰?提十萬之師,在堡壘廣築的墨家控制的泗上遊走,這豈非自尋死路?」

    「非十萬之眾,越人不敢與墨家戰。提十萬之眾,糧食不濟又不能攻,只能守。十萬之眾又不能整日集結,義師其疾如風,破城又快,三萬出征越人非十萬不敢對陣,徵召十萬非半年不能,期間又要稼穡耕收……墨家豈不是想攻哪裡攻哪裡,想去哪裡去哪裡?」

    吳起說到這,低頭沉思片刻道:「只是不知墨家在此一戰後,又要如何?他們既說要天下弭兵,行墨家的仁義之政……」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亂,五曰因飢。墨家起兵卻以利天下為名,不爭名利、無有積惡內亂,更無饑荒……前所未有,不能判斷。」

    那親信聞言道:「墨翟此次派出使節去見魏侯,莫不是想要借魏侯之口,請天子封侯?」

    吳起一怔,即刻大笑道:「斷無可能。墨家真的在意天子?既不在意,又自行政,何求公侯之名?」

    「你啊,小覷了天下英雄。墨家求不朽,不會在意公侯萬代之名的。因為他們的道義中,公侯分封貴胄世卿,本身就是要腐朽消亡的,他們又怎麼會求讓自己成為他們認為將要消亡的東西呢?」

    …………

    魏都。

    老邁的魏斯正在與群臣議政,太子擊沉默不語,看似情緒不佳。

    墨家的使者團前日抵達,伴隨而來的還有墨家義師俘獲越王的消息,立刻引發了魏國群臣的震撼。

    魏斯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先以此教育了一番太子擊,當年太子擊認為魏斯對於墨家的態度有些過軟。

    兒子驕傲,這是魏斯欣慰的,但這驕傲之外的容忍和大局思量終究和自己相比差了些。

    借潡水一戰,魏斯便問,若是當初牛闌邑一戰之後,興師問罪於宋,如今在大梁對峙的,便可能是一支類似於全殲越師的楚師,又該如何?

    太子擊不能對,只得口稱錯誤,拜服跪聽,徐徐而退。

    昨日墨家的使者團抵達,魏斯設宴款待,也給足了墨家顏面,捨棄了部分周禮。

    墨家非樂,魏斯在宴會的安排上也沒有奏鳴鐘鼓,單單是這一點便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更是嚴重違背了周禮的。

    墨家的正使這一次不再是禽滑釐,級別相對而言不高,可魏斯還是親自接見,並且設宴與群臣一同聽了墨家使者的建議。

    既是建議,自然要有名,而名又要符合墨家的道義,無非就是非攻兼愛利天下之類的說辭,這些都是不需要爭辯的,因為爭辯起來沒有意義。

    魏斯和群臣關注的,是墨家在潡水一戰後,下一步要做什麼。畢竟,越國一直是三晉的鐵桿盟友,有齊、楚兩個共同敵人,關係向來融洽。

    昨日的宴會上,墨家提出了會盟的邀請,同時給出了會盟的種種提議。

    魏斯不得不承認墨家眾人的大勢眼光,此時提出的這些條件,他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不接受。

    這三年時間,韓國已經做出了選擇,看到了楚國的虛弱,利用了鄭國的內亂,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韓國方面派人與魏斯密商,希望魏國和韓國合力,瓜分鄭國的部分土地。韓國會出兵與魏國一同對抗楚國,入王子定,同時鄭國的東西兩部分,東邊的歸魏國,西邊的一部分允許韓國佔領。

    這件事商議完畢,魏國的首要戰略就是戰勝楚國,所以這時候無力干涉泗上之事。

    越國是魏國的盟友,魏斯也清楚,這一次越國大敗,齊國不可能不去摘桃子。

    但是,魏國無力在兩線作戰,不可能干涉齊國對越國的反擊。

    然而,三晉中還有一家趙國,讓他們合力去打楚國,趙國肯定各種推脫,因為那等於是用趙國的血去肥魏國的勢。

    可若是讓他們去打齊國,趙國定然歡喜,可是魏斯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趙國趕出這個勢力範圍,真要是三晉干涉齊國,那麼得利最大的必然是趙國,因為趙國出力最多,分餅的時候要的也一定最多。

    墨家選了個好時候,魏韓聯軍已經確定在明年攻打大梁城,這種情況下不能再有任何的意外。

    潡水一戰,墨家的勢力更大,也展示了足以掰腕子的力量,這時候去招惹墨家、指責墨家禍亂天下,笑的最開心的必是楚國。

    而墨家給出了一個好建議:三國一家干涉還建陽、巨陵,給齊國一定的利益,但又不損害越國的根基。

    必要的話,如果越國內部發生了政變,墨家可以提供貸款和武器,幫助越王翳復位,只要越王翳能夠遵守一些「利天下」弭兵的條件。

    魏國什麼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去會盟,支持墨家的意見,就可以得到兩個好處。

    盟友越國仍在,可以繼續威脅齊國和楚國,不使齊國擴張力量到泗水流域,同時又可以讓田氏領魏國一個人情,畢竟建陽、巨陵是齊侯割讓出去的,但此時卻算是田氏要回來的。

    第二個好處就是可以杜絕趙國干涉齊國,避免趙國把觸角伸到東方。魏韓又可以全力準備對楚一戰。

    越國不倒,齊國的後方始終有威脅,對抗魏國就不敢用全力。越國不倒,楚國的東方依舊面臨著威脅。而墨家在泗水流域崛起,暫時魏國又無法染指,那就沒有必要招惹墨家。

    唯一受損的,也就是越國需要放棄泗上的霸權,但是不放棄也沒意義,墨家想打還是可以獲勝的。

    墨家嘴上說的是小國非攻結盟,實則魏斯很清楚,到時候那些君侯不過傀儡,墨家才是泗上的無冕之君。

    他也警惕於墨家擴張的速度,但卻不希望自己做天下貴胄世卿的「殉道者」,拼盡全力撲滅墨家的結果就是被趙、韓、楚、齊、秦瓜分。

    在宴會上,魏斯也詢問了墨家使者這次會盟的基調和底線。

    墨家使者表示,墨家這一戰是迫不得已,越王翳好戰先攻,墨家只是防禦。而打完之後,又不忍齊越開戰,所以……

    聽墨家說完一堆「利天下」非攻的理由後,終於說到了最後的底線。

    越國以沭水為界,沭水以西墨家代行其政,十五小國非攻同盟,不攻不取。

    越國歸還建陽、巨陵兩城,釋放被俘獲的齊國奴隸。

    如果越國內部發生了政變,而越王翳為了「利天下」與「弭兵仁義」接受了各國的條件,那麼墨家願意提供一筆貸款,釋放全部的越人俘虜,越王翳可以用這筆貸款購買墨家的糧食和部分武器,墨家給予後勤支持,各國施壓,迫使政變篡位者讓位,使越王翳復國。其中這筆貸款,由魏韓兩國國君的信譽擔保,償還方式墨家自有條約。

    建陽、巨陵以南百里,沭水以西到魯國東邑重鎮啟陽,仍舊歸越國管轄。

    墨家將保證齊、魯、越三國非攻。若齊國攻越,墨家會助越守衛,自建陽、巨陵方向反擊。如越國攻魯,墨家會助魯國防禦啟陽,同時會幫助魯國修築啟陽。如越國攻齊,墨家會威脅越國琅琊,同時從彭城、邳出兵,切斷邗溝。如齊國攻魯,墨家願意與三晉合力援魯以制齊。

    這一切條件,在魏斯聽來其實就可以總結為一利、一威懾。

    對魏國的利處是,保有一個基本完整的越國,反正越國在泗上的統治也不得人心,等同於無。越國的根基不亂,就能夠從南面鎖死齊國的擴張方向,有墨家這個攪屎棍,齊國絕無南下發展的可能了。

    對魏國的威懾,無非就是……讓魏國放棄諸如聯合越國攻打墨家的想法,若是敢打,墨家立刻就和齊楚聯盟,先攻越國琅琊,切斷邗溝,斷聯盟一指。斷了邗溝,等同於和楚國齊國一南一北瓜分越國。攻打琅琊,則意味著越國處在墨家的威脅下,對於合力謀泗上這樣的事,絕不敢出頭,更不敢和魏國會盟合力……魏國大軍沒到,可能墨家就先攻破了琅琊。

    至於害處,魏斯還沒有發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0
第三九八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十一)

    今日召集群臣,就是為了商定這件事。魏斯已老,知道自己可能時日無多,自己若死,國內不穩,主少臣疑,那時候不能用吳起,也不敢用吳起,因而只有現在還能用吳起為帥,力求在死前把王子定這張牌打出最好的效果。

    若得大梁,那麼鄭國的酸棗等城,也可以搶到手,與韓國瓜分掉鄭國,用鄭國的屍首獲取韓國的支持,繼續壓制趙國。

    趙籍一死,他弟弟為了保證兒子將來上位,就必須要和魏國結好。

    魏斯心想,這樣一來,自己死前就算是留給兒子了一個完美的環境。南下、西爭都可以,只要不是太過愚鈍,魏國的局面就算是打開了。

    這種時候,招惹自己根本無力染指的泗上墨家,全無必要。而墨家給出的條件,也已經足夠優渥,也似乎真的有那麼點「利天下弭兵」的理想主義色彩。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墨家的實力足夠強大,有資格與大國會盟了,越王翳送了墨家一份大禮。

    如今魏斯放眼望去,李悝已老,田子方、段干木也都垂垂,自己能夠託孤的,也就是自己的弟弟、吳起、西門豹、北門可這些此時已經五十餘歲的人。

    魏國不能讓公族做大,以至於出現楚國的窘境;又因為出身於三晉,更不會允許吳起、西門豹這些非公族的軍功臣做大,因為自己就是搞這個起家的。

    他也明白,吳起為相,於魏國是最好的選擇,可於他的家族卻是最危險的選擇。

    如今他已老,生前所能做的最後兩件事,也就是保證齊國沒有南下泗上發展的路、擊敗楚國分裂楚國,將一切都給兒子鋪好,指望著吳起、西門豹、北門可這些老臣執政的十年時間內穩固下來,在之後的事,他也看不到了,也不願意去想了。

    兒孫自有兒孫的事,他只要做好十年之後的打算就行。

    此時魏國群賢尚在,才智之士濟濟一堂,與墨家會盟之事略加討論,魏斯見眾人並不反對,便示同意。

    魏國如果參與,那麼韓國就會參與。韓魏參與,齊國就要參與。韓魏齊參與,那麼魯、宋就會參加。

    如此一來,墨家給出的會盟地點,是宋國的孟渚澤。

    魏斯年歲已大,不可能親自參與,便讓翟璜參與此次會盟。

    除卻會盟事外,墨家還提出了一個有些古怪的提議,希望魏侯能夠派出十名壯勇之士,向西出使,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這件事其實魏斯並無多大興趣,甚至說是毫無興趣,只不過聽起來這件事有些古怪,眾人也都覺得墨家終究還是個學派,想要探究這些毫無意義之事,實屬正常。

    眾大臣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道墨家這是要幹什麼,只以為墨家是在和楊朱、列禦寇等人鬥氣。

    會盟之事都已經商定下來,這件事也不差什麼,魏斯當即決定,便選二十名精銳武士,跟隨墨家使團出使西方。

    選拔的時候,又知道墨家還要聯繫秦、趙等國,便告知這二十精銳武士,勿要墮了魏國名聲。眾武士欣然領命,各有賞賜,自不必提。

    …………

    泗上,滕城。

    越王翳已經被俘兩個多月,這兩個月他被關押著,雖然不少吃穿,可是原本的王者氣度卻被兩個月的關押消耗殆盡。

    這兩個月,他也並非暗無天日,而是每天可以和被俘的大臣貴族們見見面,一起放放風,吃的東西也逐漸可口……雖然需要記賬,但越王翳欣然如此。

    兩個月內,泗上的君王不斷派遣使者前來滕地沛地,與墨家相談,誰都知道越國大勢已去,已經無力維持泗上的霸權,而墨家喊出的口號正是泗上非攻同盟,於是都想知道墨家會怎麼對待這幾個小國。

    十月末,越王翳正在和寺區等大臣吃飯的時候,一條消息傳來,眾人頓時喧嘩。

    越王翳的親弟弟豫,以君王被俘、國不可一日無君為名,希望國人和貴族推選他為君主。

    並以「王上被俘,生死不知,墨家勢大,少君不能治國」為名,廢除了越王翳太子諸咎的繼承權。

    對外的藉口正是適當初用來恐嚇越王翳的那句「絕墨家之望」。

    政變不算太成功,太子諸咎趁亂逃走,諸咎兩個弟弟被殺,諸咎卻連夜從琅琊逃亡吳越舊地,聯絡部族。

    豫在琅琊自封為王,諸咎逃亡吳越舊地,越國有分裂為南越與北越的趨勢。

    這種事在意料之中,越王翳反倒是比那些貴族大臣要鎮靜,嘿嘿兩聲後,心想理應如此,若自己在弟弟的那個位置上,也會這麼做,若不這麼做反而傻。

    只不過弟弟的手段太糙,竟然能夠讓自己的兒子逃走,實在是無能至極。他想要是他做,必要先斬殺所有有繼承權的人,再借助這一次君子軍覆滅人人惶惶的機會,安撫眾人,只怕大事已成。

    既要政變,竟然還先要找什麼理由,簡直可笑,殊不知理由是政變之後才找的,先找理由豈不是讓政敵有所察覺?

    正在這時,有一名墨者衝著他喊道:「翳,出來!」

    越王翳早已習慣了墨家看守這樣的稱呼,毫無禮貌,毫無禮儀,可事情已然如此,他也只能接受。

    幾個人看押著他,來到了一間屋內,越王翳看了看人,心中一動,對面的幾個人除了適之外,還有幾名墨家的高層人物,他孩童時曾在公尚過游越的時候見過兩個。

    自己的大軍覆滅,被俘之人全部都被押送到了滕城,每日倒是有吃有喝,就是一些人需要勞動。

    除了勞動之外,那些徒卒出身的越人每隔幾天就要聽墨家宣義部的宣傳,越王翳也不清楚都講了些什麼。

    他抬起頭,看到適正坐在對面,問道:「今日何事?」

    適淡然道:「越國政變內亂,貴族相爭,公子諸咎逃亡,公叔豫自立。越國大有戰亂之險,百姓免不得要遭兵禍,這是墨家所不願意看到的。」

    「如今能夠穩定越國局勢的,只有你了。這是為了越國的百姓不再死傷,也是為了能夠利越國萬民。」

    「經墨家集義相商,問你是否願意為了利越國百姓萬民,重做越王?」

    這正是天上掉餡餅之事,越王翳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明白過來適不是開玩笑,連忙點頭。

    現在這種情況,自己的弟弟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墨家媾和,恐怕暗地裡會做什麼交易……比如讓墨家鴆殺自己而贖回那些君子,為此可以放棄諸多利益甚至城邑領土,這都是無需考慮的。

    可是墨家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他復位,越王翳焉能不高興?

    適拿出一沓以越語抄寫的條約內容,遞交過去道:「你若真心為了利天下,看看這些,若能答允,剩下的事再商量。」

    越王翳接過去略看了幾眼前面的幾頁,驚異於墨家的大方。

    這一次墨家只要以沭水為界,越王翳承認自己之前是暴政,承認九國復國墨家代行其政,並且承認泗上非攻同盟,發誓有生之前不會入侵泗上云云。

    這些內容對越王翳而言,墨家太過大方,以他對於天下的瞭解,其實打到這個份上,以墨家的實力,大可以聯合魯、齊、楚瓜分了越國。

    按照他的理解,百里之內,分封一個人為貴族,就可以。

    可他卻不知道墨家管轄百里,需要的是一個將近百人的組織,根本不可能採用那種分封的模式,此時管轄的這些範圍已然是極限。

    待越王翳看到後面幾頁的時候,臉色微變。

    上面說,墨家會釋放越國的士卒和君子,以及越王翳和眾臣貴族。

    但在這之前,越王翳需要前往孟渚澤與諸侯會盟,期間的花銷、糧食和消耗,由借款的形式從墨家手中借取。

    加上日後贖回的貴族、武器,以及墨家為越王翳復位後安撫眾人所需要的花費等等,全部都需要從墨家手中借款。

    以及為了維持越王翳的統治,鎮壓那些借此生事的貴族,墨家會出動兩個旅駐紮琅琊附近,保護越王翳,並且鎮壓琅琊的貴族政變。

    這一切折合糧食,一共是三百五十萬小石,分三十年還清,其中包含利息,三十年內一共賠付本金和利息折合麥六百萬石。

    其中,八十萬石以小麥支付,是越國被俘之人和越王翳的糧食耗費。

    剩餘的,則是贖買武器、僱傭墨家的工兵和炮兵協助破城奪位、贖買貴族君子、駐紮幫助鎮壓貴族政變的費用等等,墨家並不支付現糧。

    也就是說,墨家需要支付的,只有八十萬石糧食,以及一部分被繳獲的武器。

    償還方式上,墨家不要糧食,而是要求以銅計價。

    勾踐時,計然曾為越國糧食定價,正是:甲貨粟,石七十;乙貨黍,石六十;丙貨赤豆,石五十;丁貨稻粟,石四十;戊貨麥,石三十;已貨大豆,石二十。

    這三百五十萬石糧食,墨家以戊貨麥支付,算上利息和本金,合錢一共是一億八千萬錢。

    看似多,實則以後世來算,本息一共償付十八萬貫,生產力若在發展千年,以越國如今控制的長江口、淮河、蘇北蘇南一代,十八萬貫可能若干富戶也出得起。

    只是現在,對於越王翳而言,這就是個天文數字。

    以每錢半兩算,越國三十年內共需支付墨家銅五百萬斤,折合每年支付十六萬斤銅,相當於每年二百門大炮所耗用的銅。

    這是越國根本支付不起的,因為越國的生產力落後,用於商品交換的糧食太少,所以才有一小石粟七十錢的價格。

    此時的石,是小石,大約也就二十七八斤,折合於一斤粟米可以換兩三枚錢。

    沛縣的個人生產能力與越國完全不同,這糧食和銅的兌換比例也就導致這些錢是越王翳根本不可能還得起的。然而墨家又根本不要糧食,只要銅,如果不接受,那麼就會去和豫接觸,看看他是否願意弭兵消怨……

    墨家又非常貼心的表示,如果全部要以銅支付,可能會導致越王翳盤剝百姓,以至於百姓受苦,這是墨家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墨家給出了這六百萬石糧食本息的賠付方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1
第三九九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十二)

    越國是個分封制都有些落後的國度,越王所能控制的,其實地方並不算大。各路封君、部族首領各有各自的封地和私兵。

    墨家提出的很多條件,在越王翳看來並沒有損害越國太多的利益。

    這本息共計六百萬石小麥的貸款償還方式,聽起來危害也的確不大。

    上面的建議說,自會盟結束、越王翳重登王位的那一日開始算起。

    凡印有墨家印花的貨物,越國一律不得徵稅。墨家的貨船在越國的河流行使,也一律不得徵稅,這一條需要越王翳下令,各地封君若有不認同者,則視為反叛,駐紮在琅琊附近幫助「平叛」的義師兩個旅會負責將其擊潰。

    以上這些,為期三十年,折價一百萬石小麥。

    越國在陵陽的銅礦,墨家有開採權,為期三十年,折價一百五十萬石小麥。越國在陵陽的銅礦,墨家可以出人幫助改進熔煉和開採技術,包括坑道挖掘、炸礦的火藥等等,墨家有這些銅錠的優先購買權,以糧食、鐵器支付,

    陵陽在長江以南沿岸,隸屬於越國,那裡是越國的銅礦產地,原來屬於吳國。陵陽向北,便是後世的「銅陵」。

    後世出土的越國劍,很多都是越王翳時代的,越國正是憑藉著開發了陵陽的銅礦,才有能力爭霸,而且陵陽的銅礦開發的很早,吳國很早就在那裡冶銅。

    那裡又遠離越國的統治中心,附近都是九夷之民,冶煉的技術也較為落後。

    除此之外,越國將海陽附近的百里之地劃歸墨家自行其政三十年,折價一百萬石小麥,但墨家每年還會將返還海陽百里的賦稅折合五萬石以實物形式給予越王翳,並且直接遞解運送到琅琊。

    海陽在長江口北岸,此時尚叫鄖,或叫如皋。左傳載「魯哀公十二年,公會衛侯、宋皇瑗於鄖」。吳國曾在這裡和魯、衛、宋會盟過,會盟的地方一般都是偏僻無人之地。

    這一處就在長江口附近,也流傳過一個很有愛情味道的典故:「昔賈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

    賈國被晉國滅亡,賈國大夫南屏長得很醜,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妻子,可是妻子很少笑,很少開心。賈國滅亡後,賈大夫駕車來到如皋,和妻子結廬而居,射野雞玩,妻子終於笑了。

    此時人口不多,但位置險要,而且正好在長江口,向東就是越國邗溝挖掘之後的新邑廣陵,也就是後世的揚州。向東是無盡的大海,以及還沒有沖刷堆積出來的崇明島,向南越過長江口就是越國的腹地。

    這一處駐紮的目的,算是和越王翳合作,保證越國南北通暢,防止有封君作亂分裂越國為二,畢竟連而兒子都信不過。

    加上從傳來的消息看,海陽君參與了豫的叛亂,加之現在越王翳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候,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墨家每年還會運往琅琊五萬石糧食,比起以往封君之下還是要強。

    最後剩下的兩百萬石貸款,其中一百萬石,購買越王翳的五千戶奴隸,這是一次性購買,越國是有官方奴隸的,不止有齊、繒、魯等國的,也有百越山越山區抓獲的,這五千戶奴隸折價一百萬石,其中一千戶交於海陽、兩千戶交於陵陽銅礦、兩千戶交於沛縣。

    最後的一百萬石,則需要越王提供士三百習流水師,二百戶造舟船的工匠,五十戶鑄劍的工匠,一百五十戶可以磨製水晶水玉的工匠。

    這六百萬石貸款的償還,並不至於讓越國傷筋動骨,而背後的各種條件,也都有足夠的「理由」。

    比如駐紮在琅琊的兩個旅,是為了幫助越王翳平定叛亂,同時也為了讓越王翳保證「墨家可以在越國隨意傳播,越王不得干涉」。除此之外,還有為了防止齊國趁著越國衰落進攻越國的理由。

    現在越國的野戰主力盡覆,無力再戰,越國內亂又起,越王翳現在什麼條件都能答應,他是寧給墨家,不給兄弟兒子的。這是一脈相承的,只要能奪回位子或者政變成功,什麼鎬京任夷狄劫掠之類的事古已有之。

    而且這種新式的擴張方式,越王翳還不知道其中的危害到底多可怕,以以往分封建制的想法來考慮墨家的作為,反而覺得自己賺了大便宜,頓想墨家果有利天下之心。

    實際上適對於這份條約也不滿意,或者說墨家控制的這些土地上怪獸很不滿意。

    因為越國的生產力太落後了,因為貴族分封農奴制度下越國的人口雖多可是市場太小,沒有足夠的餘糧參與商品交換,不把貴族幹掉劃分土地以廣闊市場,那頭怪獸永遠不會滿意。

    只不過現在墨家的力量還不足以吞掉越國,也缺乏足夠的新體制之下的基層官吏,只能選擇這種權宜之計。

    越王翳也只是略微覺得償還的數額有點大,而墨家又指明了不要糧食、珠玉之類的東西,這樣一來也只能捏著鼻子承認這個貸款條約。

    讓墨家滲透還好,若是齊國南下,那可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了。再者弟弟已經政變,兒子已經南逃,自己若無墨家的幫忙,弟弟不必說,恐怕兒子也不會承認自己,到時候吳人貴族借兒子諸咎復國也未必沒有可能。

    他仔細考慮了之後,終於答允道:「這些條件,我可以答應。只是會盟一事,需要三晉同意……」

    適淡然道:「這就無需你擔心了,三晉的事,我墨家自會交涉。」

    越王翳又道:「你非上卿,又非大夫,如此會盟,前所未有。」

    他這本來也只是一句輕微的感慨,適卻立刻反駁道:「上古之時,乃選賢人知天志者為天子、諸侯、上卿、大夫……再說,墨家此次是代表泗上九國前去會盟,有何不可?」

    越王翳唯唯,又赧然道:「會盟需有車馬,儀仗。若我單身去會盟,恐怕會讓諸侯大夫恥笑,這有辱越之名望。所以……還請借些車馬。」

    這一點適倒是大方,自己也能做主,說道:「你要你有利天下弭兵之心,為利天下,墨家便是借你百輛車又能如何?儀仗之事,你也不必擔心,義師自會派人護衛。」

    …………

    後史載:

    周安王五年,越侵滕,墨翟徒以越王好戰不義,以義師三萬邀之。

    七月辛巳,義師陳於潡水,結以數陣。鞔之適帥中軍,公造冶將左、孟勝將右。

    越王翳以君子軍將中軍,曰:「今日必無墨矣!」

    將戰,越以勇士致師,義師槍炮齊發,不武。

    鼓而戰,越以車百二攻義師左,不克。義師以炮擊越左,越潰,義師以為佯北,不逐。翳將君子軍夾攻義師右,僵而不克,公造冶將左橫擊,翳逃,被俘於庶卒。

    八月,越人舉豫為君,以絕墨家之望,豫屠翳二子,公子諸咎奔吳。

    九月辛巳,墨翟欲成弭兵非攻盟,遣徒如魏,告魏侯。

    魏侯謀於諸大夫,段干木曰:「兵,小國之大災,泗上之所求也。墨家敗越,所為非攻而欲利天下,此公天下之義。越,素與晉盟以制齊,越敗,齊人蠢蠢。墨家弭兵非攻,則越可存。當許之。」

    魏侯許之。如韓,韓亦許之。

    如齊,齊人難之,欲取琅琊,復曲阜之辱。田昊曰:「魏、韓許之,我焉得已。且諸國弭兵,而我弗許,則固攜吾民矣!將焉用之?況墨家火器之利,兵甲之強,越人雖弱,恐墨家援之。魏韓已許,我若不許,恐重蹈廩丘之敗。」

    齊人許之。告於趙,趙亦許之。皆告於小國,為會於孟渚。

    冬月甲辰,魏翟璜至於孟渚。丙午,宋皇臧至。丁未,韓俠累至。戊申,趙荀欣、齊田和至。甲寅,墨翟徒禽滑釐、鞔之適皆至。丙辰,魯侯、邾侯、倪子、滕侯,費大夫,薛侯皆至。壬戌,越王翳至。

    辛巳,盟於孟渚。

    諸侯盟曰:滕、繒、郯、祝其、鐘吾、向列國,或文王之嗣、或承太昊、少昊、祝融之祭。無罪,而越滅之,當復其國、延祭祀。墨家習天志,當代君行政,以利家國百姓。

    又曰:越還齊建陽、巨陵,釋齊人於越為奴者五千,相與弭兵。

    將祝,祝曰:魯、越、齊無相加戎,凡不義而攻者,墨家守之。泗上諸國,非攻弭戰,交贄往來,道路無壅,以墨翟為長謀其不協,共建義師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盟畢,魏、韓又遣使請於天子,言豫取越,無禮,當合而入王翳。

    墨家以豫、諸咎必交兵而害百姓,當復以王翳。

    遂釋越王翳,以麥六百萬石貸之。

    越明年,義師與越王師圍琅琊,豫不能守,焚於東門,翳乃入,復位。

    還齊建陽、巨陵與男女五千,以修齊好。六月,義師與越師過邗溝而至廣陵,諸咎不敢與戰,自縛而泣,曰無罪。翳釋其縛,仍立為太子。

    七月,韓魏合兵,以吳起為帥,圍大梁。楚魯陽公帥師救大梁,與晉師戰於大梁城下。接戰,吳起以炮擊之,楚左軍平夜君死,楚師陣亂,吳起以武騎士馳之,楚師大敗。

    魯陽公、平夜君、陽城君三執圭之君與右尹昭之埃死焉。少梁君退大梁而守,吳起圍而不攻,葉公帥縣師再救大梁,吳起再敗之,楚人盡棄其車兵輜重,犬逸而還。旋即,吳起以火藥克大梁,俘少梁君。

    楚王既逃,陳人焉反而入王子定,陳、項、苦、陽夏、長平、安陵皆奉王子定為王。齊人遣車兩千卒四萬援大梁,聞楚敗,不敢與吳起戰,遂回。

    吳起以楚人大敗,士無戰心,欲進舞陽而克方城。

    魏侯薨。

    太子擊急召吳起回,李悝欲阻,以為機不可失,將諫,病急而亡。吳起望舞陽而嘆,欲不受命而立不世之功以抱魏斯知遇,又恐太子擊見疑,知事不可為,乃退,楚王得存。

    十月,鄭駟子陽黨破新鄭,弒繻公、族太宰欣,立幽公之弟乙為君。七穆怨,各行其政,鄭乃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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