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0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2
第四一零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十一)

    齊國的情況和各國都不同,田氏是依靠分封制,獲得了齊國的大部分城邑,所以擁有了權力。

    但相較於姜齊,田氏終究是外姓,這是篡。

    與之相對的,是楚國。

    楚國封君甚廣,封君的權力很大,但是楚國的封君,最起碼都是自家親戚,還不至於淪落到外人之手。

    但同姓親戚,就真的靠得住嗎?

    楚國、郢都。

    楚國這幾年的情況,可以歸結於一句戲謔之言:

    楚王認為自己優勢很大,楚王放棄了墨家的弭兵盟約攻了上去,楚王進攻鄭國,楚王反擊三晉,楚國被吳起打出了團滅……

    楚國現在的局面現在很不好看。

    楚國的戰略,大致可以分為左、中、右三線。

    右線,與越國爭奪淮北、泗上,但此時是這不是楚國的主攻方向。

    現如今墨家在淮北泗上,和越國處在一種特殊的弭兵盟約之下,再加上那邊的封君楚王根本指揮不動,距離政治中心太遠,無力發展。

    中線,陳國舊地之上,依靠大梁、榆關這兩個橋頭堡,進可攻三晉,退可以壓制鄭國宋國,逼迫他們成為盟友。

    大梁城一戰,吳起殺四封君、一右尹,攻破大梁,榆關。王子定入陳,自稱楚王,兼任陳公,楚城多有叛逃的,中線已經徹底沒有了進攻的能力,防禦起來也很困難。

    左線,南陽平原在手,可以進攻巴蜀、洛陽、韓國……反過來,巴蜀、三晉也可以進攻南陽。

    經此一敗,楚國只能放棄中線和右線,全力維持左線。

    好在三年前的大戰,魏斯薨,吳起退兵,否則楚王當時便要坐不穩王位。

    現在魏國還在休養生息,楚國損失更大,根本無力進取。

    封君、權臣、外患、弟弟的繼承權……所有的問題都在軍事失敗後爆發出來。

    之前看似安穩,不過是優勢之下的假象。

    魯陽公、陽城君、平夜君、昭之埃、少梁君戰死或被俘,許多楚國的低階貴族也在大梁一戰中絕嗣。

    吳起用了最無恥的手段,之前野戰的時候打成了擊潰戰,放任楚人逃亡到大梁城固守,在擊潰了葉公的援兵後,以火藥炸開城牆,全殲楚國在大梁的力量。

    葉公的援兵潰敗,其實意味著楚王在方城之外的最後一支有生力量喪失,那時候吳起可以輕而易舉地攻破長城,進入南陽。

    然而天幸之,魏斯死了,公子擊即位。

    可天幸也就僅止於此了。

    對楚王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麼多的封君戰死、親戚死亡、貴族絕嗣,正是可以集中王權,收攏權力的時機。

    然而,想要這麼做,卻又涉及到很多的問題。現在楚王有兩個,自己敢動貴族的利益,那麼貴族大可以請王子定為楚王,何必要支持自己這個要收權的王?

    府庫空虛,民眾怨怒,封君哭號,幸於當年和墨家簽訂的貸款條約,讓楚王得以喘息。

    南陽的鐵礦,墨家已經開始開採、熔煉,每年十分之二的分紅,會沿河運送到郢都,直接交給楚王。

    手裡有錢,心中不慌。

    借助這筆錢,安撫了那些戰死的家族,又從墨家借了一筆款,總算是穩住了局面。

    郢都貴族發動過一次叛亂,依靠墨家提供的武器和借款,出讓了一部分利益給郢都的國民,鎮壓了這次叛亂,可是楚王終於還是後悔了。

    所謂後悔,總是伴隨著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前景。

    相對於現在楚國的局勢,楚王真的後悔當年沒有遵守和墨家的弭兵之約,否則的話,墨家幫著守衛大梁和榆關,哪至於出現現在這樣的局面?

    本想著墨家的弭兵盟約是個束縛,現在看來卻分明是個杵盾,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

    秦國被吳起逼得連洛水都過不去,休養五年,汪之戰一戰被打回原形,吳起就算離開了西河,武卒餘威尚在,秦人依舊不能過洛水。

    韓國現在巴結著魏國,有鄭國這塊肥肉,都在忙著吃這塊肥肉,韓魏之間的矛盾化為無形,韓國大有奉魏國為主的意思。

    趙國根本不參與中原的事,但是三晉的關係擺在那,雖說各懷鬼胎,但讓趙國進攻魏國,那是不可能的。

    墨家在泗上,孟渚澤會盟,連楚國都沒邀請,對魏楚之戰的定義就是「狗咬狗」,指責魏國和楚國違背了弭兵天下的大義,但卻轉身就和魏國簽訂了盟約,維持泗上的局面。

    齊國不敢對三晉下手,拿著魯國試試三晉的態度,三晉還沒做出表示,墨家卻先沖上去狠揍了齊國一頓,維持魯國的邊境,悠然而退,齊國更不敢去招惹三晉。

    魏國霸業已成,最後一輪晉楚爭霸其實在此時,已經落下來帷幕。

    楚王無計可施,國內政局混亂,自己的弟弟在陳搖旗吶喊,給出的條件就是他若為君,必然保證貴族的利益不會撼動分毫。要不是大梁一戰死了太多貴族,這份仇恨也能算在王子定身上,現在只怕楚國早就換了主人。

    也是依靠著墨家的開礦收入的一部分直接運送到楚王的府庫,墨家提供的大量借款,以及鐵器等收買郢都的民眾之心,總算楚王還能控制郢都的局面。

    國弱,就期待民強。

    民強,就會覺醒各種不滿。

    這就像是一杯鴆酒,楚王卻不得不飲。不飲,自己這楚王的位子就坐不穩,自己不會去做「貴賤有別」這個禮制的殉道者。

    而且,借墨家的錢……有些太多了,按照現在的情況,若不改革,根本還不起。還不起怎麼辦?還不起墨家說了,誰還得起,誰就是楚王,還不起的,墨家不承認。因為這筆錢,墨家只是做擔保,是從「泗上萬民」手中借的,要是不還,以墨家那「集公意」的執政方式,很可能就是一場強迫還錢的戰爭。

    墨家不承認會怎麼樣?這後果不堪設想,總之賴賬是不可能的,楚王寧可面對封君的反叛,也不想墨家聯合諸國以討債為名,扶植一個可以還債的楚王。

    這種局面下,楚王終於記起了當年弭兵盟約的好,也記起了當年墨家使楚和自己的密談。

    「墨家幫助編練新軍,握於王手。」

    「控制郢都、鄢郢,不要做王,而是要做楚國最強的封君,才有資格稱王集權。」

    「變革制度,尚賢為任,私田授產。」

    「遷徙封君到邊疆地廣人稀之處。」

    「制定法令,公佈於眾。」

    距離墨家上一次與楚王密談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這些改革的辦法,很顯然會引發一場楚國政局的震動,若非到了逼不得已之時,楚王不會用。

    當年密商之後,韓趙死了國君、鄭國內亂,楚王看到了希望,優勢之下,自然不會用墨家這一套可能會「傷筋動骨」的激進變革。

    現在數戰之後,丟了淮北潁水,中原沃土盡數丟失,國內混亂,民意沸騰,這種情況下已經是傷筋動骨了,再不改革那就只能等死了。

    他既是楚王,也是熊疑。

    作為楚王,他需要改革,振興楚國。

    作為熊疑,他需要改革,壓制自己在東邊立國的兄弟,防止染指王位。

    改革需要賢才。

    改革需要外力幫忙,壓制國內的貴族。

    改革需要借款。

    改革所有需要的東西,墨家都能提供。

    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如今墨家一部分人在巴蜀熬鹽,沿大江而下,楚國很多城邑的鹽被墨家壟斷。巴蜀其餘的熬鹽者,根本不能獲利,因為當年的借款條約中,墨家有免稅憑證,不需要繳納稅款,而其餘別家的都需要繳納稅款。

    南陽宛城的冶鐵作坊,已經聚集萬人,每天源源不斷地將大量的鐵器沿著漢水紕水而下,郢都附近的一部分自耕農已經得益,但是卻需要償還好幾年的貸款才能夠還完鐵器的錢。

    雲夢之下的鄂城,鄂君與墨翟有舊,在那裡開展的一系列的單純技術上的變革,開闢了糧食產區,那裡的糧食又源源不斷地被墨家收購,運送到下游的越地陵陽,供給墨家在那裡的銅礦。而從越地而來的、裝著糖、鐵器、酒、棉布、除濕的辛辣香料、瓷陶、玻璃等物,又成為貴族封君追捧的熱銷商品。

    鄂地的變革,楚王有所耳聞。鄂君將自己祿田上的封地全部收回,不再實行公田制,而是將那些祿田上的農夫作為農奴,讓他們耕種自己的祿田,收益全歸於自己。

    此外,每個農奴劃分了一小片土地,種植土豆和地瓜,來補貼家用,每年發放一定的佣金給那些在祿田上耕種的農夫,維持一種餓不死的狀態。

    因為……有利可圖。尤其是墨家在越地的陵陽開礦,急需大量的糧食,而墨家的貨物也讓鄂君需要更多的錢去換取。糧食,不再是鄂君所需要的,糧食變為商品化為錢,才是鄂君所需要的。

    這幾年雖然楚王背棄了和墨家的弭兵盟約,但是墨家也不是沒和楚王合作過。因為墨家的貨船縱橫,多有封君眼饞其中的利稅,加以徵收,墨家將免稅節示出,卻依舊收稅,於是控告於楚王。

    楚王以此為藉口,墨家提供了炮兵和工兵支援,收回了封君的封地,楚王大喜。

    偌大的楚國,其實並非一個廣袤的國家,而是一個個小封君、封國的集合。楚王所能控制的範圍其實很小,也就數百里,而且裡面還有一堆的封君在中央為官的特殊祿田。

    墨家的商業政策在這樣的情況下,簡直如魚得水:因為有武力保證,可以保障墨家的貨物免稅,而且墨家的貨物正是各個封君所需要的——奢侈品、調味品、軍火、農具、甲冑、棉布……

    墨家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墨家,楚王如今想要變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借助墨家的力量。

    可是,之前違背了弭兵盟約,現在動盪不安卻再有求於墨家,墨家會同意嗎?

    楚王想,墨家會不會怒斥:你是不義之君,當年你強的時候對我們的條件不屑一顧,根本沒有利天下之心,如今君位不穩國內動盪,卻想起我們了?

    這麼一想,便有些羞澀。可在政治利益面前,羞澀和顏面,那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3
第四一一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十二)

    楚王思慮再三,終於派出了使節前往沛縣。

    這一次與幾年前的局勢大為不同,墨家最開始是主動貼著楚國,但隨著之前三晉局勢突變導致了楚國拒絕了墨家最基礎的條件。

    但現在的局勢,主動被動已然易手。

    多年前的接觸之後,楚國剛剛露出了一點驕狂,墨家立刻就放棄了和楚國的接觸,正是為了現在這一天把主動權握在手中。

    孟渚澤會盟,這也算是一件弭兵會,可是墨家繞開了楚國,甚至沒有通知楚國,這讓楚王感覺到了極大的壓力。

    主動貼上來,楚王不會珍惜。失去之後,如今才追悔莫及,只是主動權易手,這一次邀請墨家入楚,只能拉下臉,說一些他根本不信的「利萬民」之類的屁話。

    使者自郢出,欲往沛邑,需向東。陳人復國,導致了楚國切斷了北線和墨家聯繫的路線。這一次出使沛地所走的路,遠非之前的陸路,而是要沿江而下,經鄂而至海陽,再從海陽過邗溝,進入墨家的腹地。

    …………

    楚使東行之時,另有一行人自郢往西,直入蜀。

    這一條路,在這邊的墨家已經走得純熟,第一次西行至此的墨者望著滔滔大江曲折凶險,多有感嘆。

    十餘年前,墨家的造篾啟歲已經帶人深入蜀地,先從商人開始做起,借助墨家背後提供的資金和人員、技術支持,在巴蜀開採鹽礦、水銀,又有楚國免稅通行的免稅節,又暫時不參與蜀國的內政紛爭,已然在蜀地站穩了腳跟。

    十餘年的經營,墨家的名聲靠著鐵器、水銀、鹽之類的東西,在蜀國已有名望,號稱「巨富」,多有貴族結交。

    墨家到底是干什麼的,蜀國貴族知曉的並不多,而在這邊的墨者也沒有沛縣那樣的激進政策,或者說沒有能力執行激進政策,在貴族看來竟是溫和無比。

    就如今沛縣那裡墨家的政策,只能說「對貴族舊制溫和的墨家」,必然是尚未執政立足不穩的墨家。

    在這裡十餘年的經營,墨家與蜀國的關係,出於一種微妙的合作關係,甚至開始插手一些蜀國的軍務。

    從幾十年前開始,蜀國和秦國圍繞著南鄭展開了一系列的反覆爭奪,南鄭歸屬於漢中,位置險要。

    從秦伐南鄭、南鄭反叛歸蜀、蜀再出兵、秦再奪回……多次易手,南鄭不失,秦國南下漢中巴蜀就是妄想。

    此時石牛道尚未開鑿,蜀國想要維持南鄭,實在不易。墨家出錢和組織力量,在秦人有南下風聲的時候,幫著運送了幾次糧食和鹽,獲取了蜀王的信任。

    蜀國並不是蠻荒之地蠻荒之族,武王伐紂之時,蜀國便參與過伐紂會盟,之後從漢中逐漸遷徙到川蜀閩江。

    此時蜀國的都城,隸屬於後世的成都範圍之內,此時都江堰的雛形已經出現,只是並未完善。

    在秦人得蜀之前,後世的魏惠王時期,史書便有記載:「人自秦導岷山青衣江來歸」,也就是說最多三十年內,魏王便派人前往蜀國考察當地的水利工程。

    只不過都江堰的雛形是雛形,整體完善還沒有開始,借楚地入蜀的百餘名墨者就是為了這件事。

    十餘年的經營立足,聲望已有、年輕墨者也開始源源不斷、楚國局勢的明朗、與蜀王關係的「信任」、南陽鐵礦的鐵器工具、火藥炸石技術的積累,這些都有了墨家入蜀做成這件「利天下」的水利工程。

    而且,這一次墨家有一個難得的機會。

    墨家在蜀國的商業手工業發展,加上涉足蜀國對南鄭爭奪的事,以及大量的新式工具、種子作物帶來的蜀人稱讚,讓蜀王杜別做了一個拉攏的舉動。

    杜別不知道墨家的組織模式,以為在這裡的造篾啟歲就是墨家的「大人物」,於是想要尚公主以拉攏,按照封建模式結為姻親,從而讓造篾啟歲成為蜀國的貴族,和蜀國王族融合,加強統治。

    只不過墨家的組織模式決定了這種決定造篾啟歲不能做,有組織存在,底層嚴苛的組織結構,以及墨家對於貴族姻親之類事情的反對,都讓造篾啟歲即刻將這件事匯報給了在南陽宛城負責楚、蜀事務的墨家負責人,又即刻匯報了泗上。

    在墨家內部高層討論之後,才有了這一次百餘墨者入蜀一事。

    從十餘年前,墨家就開始在蜀國佈局,但蜀國的情況特殊,只能採用另一種辦法。

    這一次的決定,就是造篾啟歲娶蜀國公主,以此獲取蜀王的信任,採用類似出仕的形式,組織都江堰的修建。

    從長遠看,這自然是為了利天下。

    但從短期看,其實這是為了南鄭、漢中,也是為了將來入蜀做最後的準備。

    泗上的位置凶險,將來一旦立足穩固,正式和舊制度宣戰的時候,可能會造成列國圍攻。

    泗上的事,不能在泗上解決,必須在楚國解決。

    將來真要想要做撼動天下的大事,襄陽鄢郢,這就是墨家在楚國的支撐點。

    想要襄陽鄢郢安全,蜀地必須不能在別人手中,而蜀地的情況特殊又難以做楚國這樣的規劃,那就要把南鄭漢中拿捏在手中,不管用什麼方式。

    堵死秦國南下的路,蜀地不失,將來墨家搞大事的時候,西線就安全。西線安全,墨家就等於佔據了戰略主動:南陽、泗上兩線,可以互為支持。

    攻泗上,則從南陽北伐,威脅伊洛和韓魏腹地;攻襄陽,則從泗上北上,瓦解各諸侯國聯盟。

    漢中在這個戰略之內,位置就變得極為重要。守,可以防止秦國佔據漢水上游,只能選擇從商洛方向進攻;攻,一旦有機會,又可以入蜀,讓墨家在長江、淮河一線的佈局上下游連成一片。

    一旦明確喊出和舊制度、舊規矩徹底決裂的口號,需要考慮的就是各諸侯國國君的瘋狂反應,到時候他們很可能放棄一些矛盾,全力圍剿墨家。

    為此,十餘年前適就在準備,而現在蜀地終於需要拓展的時候了。

    這一次前往蜀地的墨者,帶來的是墨家中央的指令:促成造篾啟歲和蜀公主的婚姻,推舉墨家人出仕主持都江堰的修築,在完成之後,請封南鄭,以「為蜀守北疆」的名義,將墨家在蜀地的重心移到南鄭漢中。

    這件事的促成和決心,既有現實因素,未來目的,也有歷史因素。

    在蜀國治水,是個有些敏感的事,尤其是如果治理的非常好、完成了都江堰之後,更是如此。

    因為古時蜀王杜宇的時候,其相鱉靈就是靠治水起家,從而獲得了民眾的擁護,來了一場「禪讓」的政變,蜀國的王權旁落。

    作為鱉靈的後裔,蜀王杜別定然會很憂心此事。

    現在墨家在蜀地經營,在蜀王看來需要拉攏,因為不知道墨家的行事風格和組織結構,所以想要利用封建姻親的模式,讓墨家為他所用。

    可是一旦都江堰修建完成,墨家在蜀地的活動也必然會引起蜀王的注意,到時候如何賞賜就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到時候名望既高,民心依附,雖說還有數百年的傳統承認蜀王的合法性,但如果不能夠獎賞反而謀害墨家眾人,必然會造成蜀國的混亂。

    不賞,墨家到時候已經展現了能力,而隨著馬鐙、鐵器的出現西傳,秦國到時候如果在西河打不開局面,定然會選擇南下嘗試,蜀國又需要人才。

    這樣一來,借此機會,請封南鄭,以守北疆,這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南鄭遠離蜀國腹地,石牛道尚未修建,運兵運糧都極為困難,防守不易。

    可是南鄭又是壓制巴國、秦國、楚國的重要城邑,秦蜀之間圍繞著南鄭已經打了幾十年,蜀王也不會放棄。

    這時候居然會有大功之人,願意遠離都城去南鄭四戰之地,蜀王必然會同意。

    這樣一來,墨家可以繼續在巴蜀經營商業、積累民心,一些敏感的人物可以離開蜀都的政治中心,避開不必要的政變。

    同時,漢中算是「山高皇帝遠」,在那裡怎麼搞,蜀國這邊也管不到,到時候便可以放開手腳,按照沛縣泗上的模式,進行變革和建設,成為將來墨家要搞大事的要地。

    漢中在手,秦國不能南下,要麼選擇和魏國死磕;要麼在馬鐙等西傳的情況下,轉而向西進攻義渠、烏氏拓展空間。

    漢中在手,借終南山之險,可以防禦秦國,同時沿著漢水向巴發展。局面一旦打開,將來墨家若是趁著楚王死、楚國變革派和守舊派混亂的局面在鄢郢舉事,或者支持楚國的某位公子,那麼鄢郢的上游就可以保證安全。

    上游保證安全,襄陽就可以將楚國的南陽腹地一分為二,守住鄢郢,控制楚都,佔據上游優勢,若是各國干涉,那麼漢中可以支援。

    如果只有泗上、越、淮北,墨家到時候的局面就會很危險,全面處在被動之中。而漢中、鄢郢,這就是奪取戰略主動權的重中之重。

    再者,適對於秦國還是有著歷史的恐懼,無論如何不能讓秦國走歷史上的正確戰略:卡住南鄭,絕不讓秦國有染指巴蜀的機會,巴蜀不得,秦國就是死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3
第四一二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完)

    這一切戰略,自然不是一個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組織模式決定了這些事必須有十餘人知曉。

    墨子即便卸任了鉅子之位,這件事當然他也知曉。

    …………

    泗水下游,邳。

    遊歷了越地、廣陵、海陽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於是眾人護送回沛。

    躺在馬車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風之疾,他那雙曾經可以穿著草鞋行千里路只為行義的腳,只剩下一隻可以挪動。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邊擦拭。

    墨子還能說話,但依然不利索,可頭腦還算清醒。

    從十餘年前就開始派人前往巴蜀、吳越,到現在借助諸侯之間的矛盾基本完成了佈局,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現在想的,就是這些事。

    墨家已經把諸侯之間的矛盾利用到了極致。

    大梁一戰,已經把楚王逼到了絕路,墨家眾人在安靜等著楚王主動上門。

    十年巴蜀,已經派人前去,開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將那人或為魚鱉的盆地變為天府,以謀南鄭。

    北疆高柳,趙國公子之爭十餘年之內必然爆發,傳入趙國的馬鐙會讓三晉同盟更快瓦解,趙公子之爭開始的時候,就是魏國從威風八面到四面樹敵的時候。

    道義上在非攻止戰這件事上放棄了鄭國,用此養著韓國的胃口,以此讓韓國在解決掉鄭國之前無心泗上。

    東海越國,已然勢微,淮河以北越國已經撐不下去,墨家一旦發難,越國只有王室南逃一條路。

    身旁宋國,貴族平民之爭,一觸即發。當年沒盟約壓制的貴族矛盾,也已經要到了決出勝負的時候,被壓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貴族的爭端,怎麼也繞不開墨家。

    十餘年的時間,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終於用另一種方式去嘗試實現,現在看來效果很好。

    中風之前的最後一次遊歷,墨子已經知曉時日無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讓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這是不能避免的。

    舊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現了。

    可墨子還是滿意的,那些新出現的不公,自有後人去解決。

    至少,比之十餘年前,泗上的模樣已然大為不同。

    其實還有很多的事。

    墨家內部的派別之爭、道義之爭……但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經留下了一個完善的可以自我調節的組織結構,他也相信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決的。

    一隻蒼蠅不知什麼時候落在了墨子的臉上,墨子想要用已經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趕走蒼蠅,卻發現原來可以持劍殺人行義的右手,如今連抬起來打蒼蠅都做不到。

    可他沒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這是一隻能飛的蒼蠅。活的,沒有老,可以動……」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變化,以為是鉅子討厭那隻蒼蠅,急忙用手趕走,問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沒有回答,看著那隻飛走的蒼蠅,許久才用含混的聲音說了聲不。

    幾聲馬蹄,墨子心想,這又是哪個弟子知道我要死了,來看我最後一面?在邳這邊活動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這小傢伙是在我遊歷齊國的時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還有兩人……一個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個死在了蜀地的熱疾……

    我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現如今活著的,還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頭默默計算著,回憶著,一張張清晰的臉龐浮現在他腦海中,臉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車外的馬蹄聲越發的近,隱隱還能聽到一些哭聲,墨子暗嘆一聲道:「哭,是應該的。可我墨家節葬,節用,萬萬不要在我死後給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麼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話。若真要說什麼臨終之言,也不說軍事、更不談政事。」

    「就說一句吧,我死之後,薄葬,守喪三日,哭過就算了。在我的墳塋上,種上兩株棗樹,若遇饑荒,這棗子也能充飢。萬萬不要種植松柏,雖然長青,卻無甚用,不能利於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亂想中,車馬停下,就聽外面有人說了些什麼。

    很快,幾人靠近馬車,說道:「先生,秦國傳來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時候,被人刺殺。秦君年少,尚無子嗣,秦人宮廷大亂。」

    「誰人所殺,尚無消息。那人以劍格殺秦人二十餘甲士,挾持秦君,讓秦君盟誓廢祭河伯之祀,釋放了本為河伯婦的幾個女童。隨後引燃了身上的火藥,與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張了張嘴,用含糊的話語說了幾個字,身邊照看的弟子仔細聽了聽,知道墨子說的是:「君子之勇,真義士也。」

    其實眾人都知道,這是一場政治刺殺,但只憑最後那番廢河伯之祭的話語,這一場骯髒的政治刺殺,終於有了些大義的味道,當如長虹貫日久傳於世。

    外面的人等了片刻,又道:「先生,還有一封信,是勝綽寫來給您的。」

    墨子想到這個叛出墨家的弟子,猶豫了片刻,終於示意唸一唸吧。

    「先生。商丘一別,已十餘年。」

    「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想來我已經和公子連入秦。」

    「此次入秦,或復位、或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如果公子連復位,我已經說服他銳意變革,入秦復位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這難道不是有利於天下的嗎?」

    「的確,我沒有利天下之心,可是我依舊可以利天下啊。」

    「在適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勸說諸侯君王,讓他們行仁義之政,以利天下。這樣看,其實我也做到了,不是嗎?」

    「沒有利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天下嗎?」

    「或許,適那人會說,公子連止人殉,不過是為了增加人口,目的還是為了掠奪土地財富。又要說什麼只要世卿貴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變,利天下就是空談之類的話。」

    「他這樣說,也對。可是,利天下這樣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嗎?」

    「按你的說法,從心內,我不是義士,因為我沒有利天下之心,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自己。」

    「可於身外,我確實讓那些將要被殉葬的奴隸得以存活,有什麼比活下來更讓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天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統一。列國紛爭,一統天下,天下人就會得利。」

    「如今已經有了鐵器、牛耕、壟作、良種……這一切,都足夠讓天下人過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變別的?」

    「出仕為官,扶植一國,安定天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天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說什麼兼愛、平等、利天下之心?」

    「我……」

    讀到這裡,墨子以含糊的聲音怒喝一聲,制止了外面人繼續讀下去。

    「傳告天下,我若死,勝綽等三十餘叛墨,不得服喪!」

    …………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於彭城。

    以寸薄棺葬於沛,無鼓樂,諸弟子服喪三日,即止。

    植棗二株於塋前,以備民飢。

    (第一卷,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6
第一章 激憤的青年

    周安王十五年,歲在甲午。

    這是墨翟逝世後的第七年。

    趙國高柳東北的一處荒原上,一隊騎兵正在奔襲。

    騎士皆穿墨家義師的短褐長褲,馬鞍上掛著長劍,長於三尺,顯非銅劍,正是如今各國都已經開始出現的鐵劍。

    劍身直且帶有環首,一看便知這是墨家義師的制式鐵劍。

    馬蹄奔踏,確有趙客縵胡纓、颯沓如流星之勢。

    這一行人,是一個連隊,百五十人。

    待行至一處高地,連長銅哨一吹,當真是令行禁止,百餘人齊齊勒馬,迅速列隊。

    高地下,一人騎著一匹額頭上有白色斑點的棗紅馬朝著這邊跑來。

    待上了高地,眾人才看到這人的身後馬背上還綁著一人,正在掙扎。

    連長見那人靠近,便問道:「庶俘羋,誰讓你抓人了?這不是打草驚蛇?好說你也是沛縣學堂裡學出來的,如今也是司馬長管著二十多個人,連這點事都不知道?」

    庶俘羋將背後那人往地上一扔,笑道:「連長,這事需怨不得我。我在後面跟著,其實他們早就盯上我了。三個人想來抓我,我一看已經露了,只好弄死了一個,抓了一個回來問問。」

    連代表知他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點頭道:「若是這樣,倒也對。怎麼樣?」

    庶俘羋點頭道:「二百多號人,五十多輛大車。有槍,應該就是去和樓煩人交易的。」

    他下了馬,走到地上還在掙扎那人旁,抽出鐵劍抵在那人的背後,一隻手解開了勒在嘴巴上的繩索。

    被俘之人的嘴巴一經解開,便道:「此事你們最好別管。這些交易,那都是有貴胄參與的,你們已經樹敵太多,又何必自求死路?」

    剛剛說完,身後就被重重踢了一腳,頓時倒在地上。

    身後的庶俘羋罵罵咧咧地踢完之後,心道:「貴胄貴胄……我爹連越王楚王都抓過,你們身後那人再貴能貴到哪去?」

    心裡不屑,嘴上卻沒有罵出來。

    連代表見狀,笑道:「你也知道,高柳互市的規矩。且不說互市只能在高柳,就說你們交易的貨物……凡有私運鐵劍、馬鐙、革甲、槍、銅與火藥私與互市者,為首者皆斬。我們盯上你們,自然知道你們運送的是什麼。」

    「你們既然走這條路,想來對這裡也熟悉。那一定見過高柳城外樹上懸掛的絞死之人吧?為什麼不能運送這些與胡人交易的大道理,我也不與你講了,你也清楚。貴胄在後,我們墨家只在乎天志規矩與律法成文,何時在乎過貴胄?」

    自七年前屈將帶墨家八十餘人駐紮高柳以來,高柳也逐漸成為了和林胡、婁煩互市的重要城邑。

    這裡向北二三百里,便有一片大湖,又有草原,水草豐美,正是林胡婁煩各個部族聚落休養生息的地方。

    既開互市,墨家又多提供一些胡人常用的物資,換取馬匹、羊皮,但是對於一些特殊的商品有嚴格的規定不准互市。

    這一點得到了趙侯的認可,並且指定為法令,但是走私的依舊不少。

    很多商人的背後,都有著貴族背景。每走一次,獲利頗豐,尤其是違禁的馬鐙、鐵劍、箭頭之類。

    此時胡人尚且處在銅石階段,銅都很少,箭頭也多用骨頭。一套完整的馬鐙鞍子,可以換上等的馬匹,而馬匹又是各個貴族增加自己實力的必要物資。

    利潤高昂,以及背後隱藏的軍事和政治用途,經常會有鋌而走險之人,在高柳城外也常常會有高掛在樹上以儆傚尤的屍體。

    被俘之人想到墨家的一些傳聞,又想到之前曾看到的高柳城外懸掛的屍體,終於瑟瑟。

    庶俘羋罵道:「你若想做什麼忠於主人的『義士』,那就什麼都別說,死得其所,豈不美哉?你若是還想著活,問什麼就說什麼。猶猶豫豫,不是個爽利人。」

    那人猶豫片刻,看著這些人持著的刀劍閃爍寒光,知道這些人非是虛言,殺人並不會顧慮身後的貴胄之類,只好點頭,示意說出。

    「運送的是什麼?」

    「鐵劍、馬鐙。」

    「換什麼?」

    「馬匹。」

    「何處交易?」

    「修水以北的山谷間。」

    「一共多少人?」

    「二百四十人,槍四十支,弓百二十具,皆有劍。」

    「背後何人?」

    問到這裡,被俘之人終於沉默,思索了許久,緩緩說道:「闕與君。」

    闕與君,名叫趙嵐,是趙獻子時候分出的一支,食邑在闕與,乃是趙國公族貴胄。

    只是聽到這名字後,詢問之人並未驚慌,更不震顫,只是靜靜問道:「交易過幾次了?」

    「三次……這是第三次。」

    又問了幾句後,連長便叫人將其帶到後面,連代表便召集了連隊中的骨幹們商量了一下。

    庶俘羋已是司馬長,更在沛地的時候就成為了墨者,這樣的骨幹商討同義會自然是要參加的。

    九個人坐在地上圍成一圈,連長道:「闕與君參與其中,這倒是有意思。」

    庶俘羋的臉上露出一副不屑而又無所謂的神情道:「都知道闕與君和公子朝交好,看來趙國這公子之爭當真是有趣了。為了爭奪君位,莫說林胡婁煩,只怕是凶殘暴虐十倍的夷狄,也一樣可以結交。」

    「國民在這些人眼中,算什麼呀?不過是圈養的豬狗,只要能夠吃上他們的血肉,別說和林胡交易,只怕引林胡兵入寇只要能得封地,也屬正常。諸侯口稱華夏,可當年人家申侯還不是請犬戎入鎬京,凡婦女財物任自取之?」

    他是個典型的沛縣長大的新生代年輕墨者,自小受到的都是些激進的教育,言語中對於貴族武德之類向來不屑,很有些對舊規矩目空一切的狂傲。

    連代表嘿了一聲,罵道:「和他們講道理,那是無用的。只是有些難做,二三百人,又有馬車弓弩火槍,咱們這一連又沒有炮,不好攻取。」

    庶俘羋提議道:「倒是可以這樣。叫人把這俘虜帶回邊堡,集結兵力前來。咱們這百餘人,就先圍過去。他們若是敢走,咱們就攻;若是不走,咱們就等到邊堡的人來,圍而攻之。要是直接放他們走,那可不行。」

    這裡距離邊堡七十餘里,邊堡又不是全都是他們這樣一支精銳騎兵,很多都是步兵,若是等到再去追擊,恐怕時機錯過。

    庶俘羋在沛縣接受過兩年的正規軍事教育,墨子去世後,泗上一代進行了許多的變革,建立了專門培養基層軍官的「泗上軍校」,算起來庶俘羋算是第三期的畢業生。

    兩年的正規軍事教育,所教授的都是一些基礎的連一級別的進攻整隊防禦和治軍,還有一些簡單的軍事戰略。真要是打起仗來,需要大規模擴軍、徵召所有有服役經歷的人時,他這種人是可以直接做連長連代表的,只是暫時還沒必要。

    他算是「根正苗黑」的墨者,父親是最早的義師成員,俘獲過楚王越王,若是留在泗上,其實過得極為滋潤:當年潡水之役與他父親庶輕王配合的於菟,如今已經是旅帥;他的名字是如今墨家的二號人物適給取的;父親有軍中最高等級的軍功章;在泗上軍校的時候是軍中蹴鞠隊的成員……

    他卻是個不安分的人,滿腦子利天下的年輕人的激情狂熱,家中又有馬匹耕種,自小馬術純熟,便主動請纓來到了高柳。

    像他這種「科班」出身的軍官,在高柳不多。

    意見提出,九個人討論了一下,連長笑道:「你小子腦袋倒是靈……」

    連長這句話,也暴露了他的墨家出身,此時除了墨家之外,天下主流的想法都認為人的想法是出於「心」而非出於「腦」。

    有時候一句簡單的話,就能暴露出是否是「為先生服喪三日顯然無父之輩」的墨者。

    此時距離那些和林胡交易違禁品的車隊,尚有幾十里距離。連隊中攜帶的糧食足夠吃七日,火藥也足夠打上一仗。

    從軍制上,他們算是「步騎士」,主要訓練的還是下馬列陣步戰,都騎馬主要是因為士卒多是本地的農戶,家中均有馬靠馬耕種,正常騎馬什麼的也都是自小就會。

    比起最精銳訓練的持矛衝擊的「武騎士」,他們騎術馬戰衝擊不如;比起泗上的那幾個從潡水之戰打到最之戰的精銳步兵旅,列陣對戰也不如;但是追擊、偷襲、戰場機動卻是無人能及。

    加之他們的敵人主要還是林胡、婁煩的部族騎手,墨家這邊手中有火槍、腰間有鐵劍,精銳之士還有鐵札甲,武器之利,倒也能夠做到以一當五……林胡婁煩的騎兵,這時候用的單體弓,騎射不過三十步,箭頭多用骨頭,還沒有馬鐙和鞍子。

    雖說自信自傲,但也沒有到不可一世的地步,一個連若是去圍攻二百多人的貴族私兵,損失必大。

    加上如今那些人也學會了墨家在草原上的戰術:靠車結陣,用以固守。

    沒有炮兵配合,確實難打,造成傷亡實在沒有必要。若是尾隨之後,讓那些人不敢走,拖住他們,等待邊堡那裡的步兵和炮兵出動,便可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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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謀功勛

    九人表決了一下,便派出一人押解俘虜返回邊堡,其餘人整隊,派出偵騎警戒四周,追逐著那些人的蹤跡而去。

    庶俘羋的身子隨著馬匹而晃動,雙手下意識地撫摸著馬鬃,輕輕揪起一根鬃毛,喃喃道:「夥計,又要打仗啦。」

    這馬很年輕,庶俘羋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白星」,因為額頭上的那一片白色的痕跡。這是一匹好馬,是當年西行的索盧參半途叫人送回來的幾匹西域馬的後代,強健有力,頗為高大。

    白星抖了抖鬃毛,卻沒有責怪騎了他兩年的主人,只是打了個響鼻以示自己有些痛。

    一人一馬從沛地來到高柳,短短一年時間,已經打了幾次仗,胡人弓箭從未傷到他們分毫。

    次日下午,連長在高處,用千里鏡發現了追擊的那個車隊的蹤跡,幾個司馬長都在附近。

    連長將千里鏡遞到身旁的庶俘羋手中,庶俘羋看了一下,發現那個車隊顯然是已經覺察到了他們的痕跡。

    四十輛大車連成一個圓環,人員都在圓環之內,正是在高柳初創之時墨家深入草原常用的戰術。

    庶俘羋將千里鏡遞給別人,笑罵道:「他們學的倒是快。當真是買櫝還珠,這本該是用來利天下的手段,他們卻用來害天下謀私利。」

    「不過也好,咱們攻不下,他們也不敢動。只要一動,咱們就干掉他們。不動,那就等著後續支援,炮一上,他們也守不住。」

    正說話間,旁邊拿著千里鏡那人道:「有人來了。」

    片刻後,遠處的身影逐漸清晰,一人騎馬而來,待靠近後便下了馬,將雙手舉起,示意自己不會用劍。

    靠近後,那人便跪於地拜道:「誰人是這裡的官長?我有話說。」

    庶俘羋看了一眼連長,笑道:「連長,看來你要發財了。」

    這種行賄之事,眾人見得多了。

    連長呸了一聲,縱馬上前問那人道:「你要幹什麼?給錢?又是黃金十鎰之類的價碼?我見得多了,不必說了。」

    那人連聲道:「墨家非斗非攻,打仗便要死人。墨翟言,交相得利。我售賣馬鐙鐵劍,胡人給我們馬匹,相互得利,有何不可?」

    「再者,諸位又何必如此?若放我們過去,每人得金兩鎰,官長另得十鎰。誰人都是爹生媽養的,何苦交戰死於荒地?你們死了,你們的父母誰人贍養?你們的姊妹誰來照看?」

    那連長卻也是個暴躁之人,聽這人在這嘮叨,衝著庶俘羋道:「讓他閉嘴。」

    這話說的清清楚楚,說話那人大驚失色,庶俘羋已經縱馬到了他身前,右腳踏在馬鐙上,身子如水中撈月,雙臂用力,靠著腰間之力直接將那人提到馬上。

    隨後縱馬,在遠處的戰車外轉了幾圈,耀武揚威。

    車陣中射出一輪弓箭,只不過庶俘羋也已經交戰一年有餘,家中老父更是老兵出身,槍弓射程他瞭然於心。

    轉了一圈後,毫髮無傷,連隊眾人盡聲高呼,以壯聲威。

    連代表等眾人安靜下來後,說道:「剛才那說客,說的不對。且不說連隊中為利天下的墨者,便是本地服役之人,那你們說這些胡人得了馬鐙刀劍,將來受苦的還不是你們的家人?」

    「再者……」

    他正準備講一番道理,連隊中人便笑道:「代表,這話也不必提,這道理我們還是懂的。再說了,區區兩鎰黃金……哈哈哈,未免輕視了我等。」

    這話引來眾人哄笑,連代表卻正色又說了幾句,這時候在陣前耀武揚威的庶俘羋已經返回,將在趴在馬背上被顛簸的暈乎乎之人扔到地上。

    連長下令道:「就這樣紮營吧,派人出去查看一下。」

    他已經選定了紮營的地點,要做好緊跟圍困的準備。如何紮營,這是一個連長和司馬長的必修課,即便是連隊在外,也要防止被人偷襲,紮營的事眾人都不敢輕慢。

    佈置下去,各個司馬隊拿出各自的鐵鍬,派出了警戒的人,便生火休息,只派幾人監視。

    火焰升騰,微風拂面,正是東風,西面的人被火烤的難受,紛紛繞到了東邊坐下。

    庶俘羋捏著一塊干餅,旁邊的同袍們在唱歌,他卻盯著火焰思考一陣,來到了連長身邊。

    連長是本地人,但也是六七年前就已經參軍的,他是趙地貴族的農奴,逃亡到這寒苦之地,幸於墨家經營高柳,這才算是安生。

    他只是知道庶俘羋是從沛縣來的,沛縣什麼模樣他倒是聽人說過不少,聽起來當真已算得上是樂土,墨家多有宣傳。

    不過庶俘羋長輩的事,他卻並不知道,更不知道庶俘羋這個名字,正是他經常聽說的墨家副鉅子適給起的。

    只知道這傢伙腦子靈活,是泗上軍校出身,騎術不下於本地人,膽子又大。也可能他們這一代人吃的都飽,庶輕王本身也是個高大健壯之輩否則也不能入選第一批義師,因而庶俘羋身材高大健碩,又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見庶俘羋走過來,連長衝他招手道:「有什麼事?」

    庶俘羋嘿嘿笑道:「連長,我這有份功勛帶給咱們連。」

    連長一喜,急忙道:「說說看。」

    庶俘羋指著搖曳的篝火,笑道:「這幾日都有微風,若真是列陣而戰,咱們並不怕他們二百餘人。」

    「以車圍而守,最怕炮,其次怕鐵雷。只是咱們不能靠近。可若是咱們能夠靠近呢?」

    「明日一早,若是風向不變,咱們就在四周割草生火,以煙燻烤他們。他們若是敢於出來阻撓,咱們便列陣與他們作戰。若是不敢出來,咱們就靠近後,堆積柴草,以煙燻之。」

    「借煙掩護,我帥幾人騎馬,靠近後投擲鐵雷。這二百多人圍在裡面,那是咱們用來對付沒有炮、沒有火藥的林胡婁煩的。可要對付咱們,卻怕不行。」

    他一說完,連長想了一下,拍腿道:「還是你小子腦子靈光。一會兒叫大家過來,商量一下。」

    眾人圍過來聽完後,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喜悅之色。

    這可是二百多人的違禁商隊,若能抓獲,那可真是大功一件。都說建功立業,若是等到後面的步兵來了,只怕這功勛就要大打折扣。

    庶俘羋分析了一番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眾人想了想,也都覺得:不管是那些人死守不出,還是出擊求勝,都是必敗。

    裡面又沒炮,倒也沒有什麼危險。

    第二日一早,連隊便行集合,風向果然不變,微風從動不斷向西吹拂,以千里鏡觀望,車陣之內的人已經焦急難捱,看來也知道這些人圍而不打是在等待援軍。

    連隊騎行到上風向後,靠著鐵鍬迅速修築了陣壘,將馬匹拴好,留下了兩個司馬五十人騎馬在附近逡巡,兩司馬五十人持槍警戒,其餘人則收集柴草。

    弓箭和車陣內火槍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在幾十步,陣壘後的五十人便持槍對射,壓制車陣內的弓手和火槍手。

    幾番對射,從兩側堆積柴草,又靠著鐵鍬挖掘泥土不斷靠近,緩緩前進。

    到午飯一過,柴草已經堆積在車陣前三十步左右的地方。

    下面是一層乾草枯枝,上面堆積著厚厚的濕草爛葉,一聲令下,便即點燃。

    原本該是白色的煙,經過了上面那層濕草,蒸騰起濕草上的水汽,又將濕草的顏色剝落,煙塵變成了鵝黃色,這正是高柳附近的居民這幾年在夏天驅趕蚊蟲的辦法,這些人點燃起來極為專業。

    煙塵四起,擋住了車陣中人的視線,但也擋住了進攻方的視線,連隊眾人卻不急。

    又添了一陣柴草後,連隊中選出了八個最強壯、馬術最好的人,庶俘羋帶隊。

    每個人在馬上分了幾個鐵火藥雷,庶俘羋將這七人叫過來道:「到時候咱們從南邊騎馬衝到跟前,你們跟著我,別沖的太前。靠近後,咱們就在馬上,把雷投出去,繞著圈子投。」

    七人點頭,連隊中持槍的那些人紛紛脫下革甲給庶俘羋等八人,能穿上的都多套了幾層。

    待準備就緒,騎馬警戒的五十人在北側等待,若是敵人出逃,那就追擊。沒有了車陣的掩護,在平原上奔竄,就算那些人都是些善於用劍的死士,也敵不過騎兵的追殺。

    剩餘的幾十人各持火槍,若是那些人拚死朝這邊反擊,就列陣與之交戰。

    反正向西逃竄的可能最大,那裡是下風向,但離開了車陣,靠雙足逃竄,那就是找死。

    …………

    煙霧繚繞的車陣之內,闕與君的死士們驚慌失措,不住咳嗽,眼睛被煙燻的生疼,卻又不敢離開。

    馬鐙在趙國出現後,幾次交戰已經深入人心,離開車陣在外面被有馬鐙的騎兵追殺,茫茫荒原,必死無疑。

    帶隊之人,乃是闕與君的門客,之前的兩次交易都避開了墨家的巡邏隊,獲利頗豐。

    其實獲利倒在其次,主要還是為了馬匹。馬鐙的出現,讓貴族的私兵死士朝著騎兵的路子走去,闕與君正在組建自己的騎兵。

    這不只是闕與君的事,闕與君的勢力在趙國不算大,不可能謀求君位。

    但是,趙侯如今的身體一天差過一天,公子章與公子朝之間的繼承權問題也就愈發的不能忽視。

    公子章,是烈侯趙籍之子。如今在位的,是烈侯趙籍之弟,公子朝卻是如今趙侯之子。

    趙國的許多貴族和大臣,都是趙籍時代的,難以清洗,當年是因為公子章年幼,於是兄終弟及。

    可這幾年,公子章逐漸長大,身邊門客中又有幾個著實的才俊,名聲威望漸高,不論是繼承順位還是威望名聲,以及貴族大臣的支持上,趙侯一薨,即位的就該是公子章。

    可趙侯也有兒子,明面上不敢立公子朝為繼承人,暗地裡仍舊施展了不少動作。

    現在趙侯生病,公子朝已經準備等到父親一死,就發動政變。據說已經和魏侯擊有了聯繫。

    趙國內部風雲激盪,闕與君需要更多的戰馬來供養自己的死士騎兵,也需要更多的利潤。利潤最多的,自然就是刀劍、馬鐙這些違禁品,若是別的,人家林胡婁煩各個部族直接在高柳交換就是,何必冒著風險與他們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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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科班出身的騎兵

    這一次前往交易,不只是簡單的物物交易。既然貨物可以交易,那麼戰爭和政治能不能做交易呢?

    只是沒想到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終於還是被高柳的墨家騎兵發現,被困於此。

    車陣之外。

    庶俘羋安撫著因為即將參加戰鬥而略顯興奮的白星,摸著鞍囊裡的火藥鐵雷,自然地想起來自己第一次接觸這東西的時候。

    潡水之戰他父親俘獲越王翳的那一年,他已經八歲,已經開始在村社的學堂上學。

    教他們的「先生」其實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學了四五年,學會了認字和數數,就作為先生強制安排到各個鄉村的學堂。

    那時候上午需要學習文字、數數、天志自然常識。

    下午的時候,多半就是列隊,由村社裡的老兵教授他們隊列行進,拿著小木棍作為短矛,練習基本的打架技巧。

    那時候家裡的馬剛剛生了個小馬駒不久,父親出去打仗,也無人管他,伯父去飲馬放馬的時候,他便爬到馬背上,摔過幾次,卻也不怕。

    那時候要求是要接受四年最基礎的教育,據說除了義師的費用,墨家投在教育上的錢是最多的。

    比他更早一批上過學的人,多半都被強製成為了教師先生。哪怕只認得五六百字,能夠算一千之內的數,都多半強制被分派到鄉村間的學堂。

    墨翟去世的那一年,庶俘羋記得自己正好畢業。那時候制度嚴苛,畢業的孩子若是認字少於四百,家中要被罰錢罰糧的。

    他那時候在村社裡成績極好,畢竟自己的叔叔庶輕侯是很早就跟隨適學習的弟子,年節歸家的時候也會講許多他從未聽過的事,有時候也會教他一些東西。

    就這樣上了中學,中學已經不是強制的了,而是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但是,在村社學堂中學的最好的那批人,依舊是強制去的,墨家會提供錢和住宿以及平日的花銷。

    當時有種說法,說是宋國貴族的糧食、越國貴族的稻米,被墨家的作坊騙走,供養了泗上龐大的賤民學生團體。

    庶俘羋在村社學堂裡成績還好,可相較於整個泗上的孩子而言,便沒有那麼好。家中倒是足夠讓他上完中學,成績也算可以,又在中學學了三年。

    三年就是一個分野,學的更好一些的,會進入更好的學堂,繼續學那些頗為深奧的學識,那樣的學堂裡,適的弟子們會常來教授,有時候適本人也會來教幾次。

    非是頂尖的那批人,則會被安排到不同的學堂去學一些「安身立命、有利於天下」的技術。

    稼穡、木工、鐵匠、冶鐵、石匠、陶匠、醫術、教師……種種不同的分類,都是為了將來能夠有些本事,做的比父輩們更好。大部分都是半工、半讀的形式,早早就開始在農場或是各種作坊中學習技巧。

    而庶俘羋則選擇進入軍校,成了泗上基礎軍官學校的第三期學員,本來他想學炮兵的,但是幾何九數的成績不是太好,所以只能去了騎兵科。

    軍校學堂的生活極為嚴格,出操、隊列、幾何這些東西學完,還要進行一系列的「道義」課。

    也就是在軍校中,他第一次接觸到了可以炸死人的鐵雷,雖然火槍早就摸過。

    這東西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出現在了天下紛爭的戰場中,商丘是這東西第一次在戰場亮相的地方。

    那時候還會引動楚人驚慌以為天雷。

    可等他出生之後,火藥之類的武器在泗上尤其是沛縣早已經司空見慣,他是在一個「火藥時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新生一代,從未覺得這裡面有什麼鬼神之力。

    在他眼中,這就是個殺人的武器。就和父輩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對於弓、弩或是戈矛的認識一樣。

    理所當然,習以為常。包括墨家的平等、兼愛之類的想法,也如這火藥一樣,在年輕一代中不需要講是怎麼推出來平等的,他們自然會覺得平等才是自古以來理所當然。

    在高柳,這些火藥也常用。那些修築的邊堡,時常會和林胡婁煩的部落發生衝突,那些特殊形狀的堡壘配合上大炮、火槍和鐵雷,往往二百多人,就能守住上千人的進攻。

    連隊中的那些壯漢也都見過,而且許多人也用過。

    在這裡的鐵雷經過了小小的改良,依舊是圓滾滾的形狀,但是會用皮子做出一個環索,投擲的時候更便於發力。

    幾聲火槍的爆鳴,將庶俘羋從愣神中喚回,他晃了晃因為穿了三層皮甲而有些不舒服的肩膀,跨上馬,將火繩纏繞在腰間。

    身後七人也都上馬,開始緩緩地朝著濃煙遮蔽的車陣的側翼運動,這時候不能騎快了,要先愛惜馬力。

    胯下的白星早已經習慣了衝鋒,感受著主人的動作,優雅地邁著細碎的小步,做全力衝鋒前的熱身。

    庶俘羋看了看煙霧遮擋的車陣,之前細心觀察過一株灌木,那裡距離車陣只有十步的距離,那是能夠將鐵雷投擲到車陣內的最佳位置。

    所以這需要極好的騎術,更需要騎術極佳者在前面領隊,一旦衝起來想要折返方向就很難控制。

    若是近了,可能會衝到車陣邊上,被裡面的人殺死。若是遠了,又未必可以投擲進去。

    他小心地計算著距離,右手從鞍袋中摸出一個鐵雷,後面的人也都照做,然後雙腿夾住馬腹,屁股像是虛坐在馬鞍上一樣,腳下的青銅馬刺輕紮了一下坐騎。

    一直壓著速度的馬兒等來了戰場上最讓它們興奮的刺痛,展開四蹄朝前狂奔。

    庶俘羋點燃了火藥雷上的引線,早早在距離那株灌木還有二十多步的時候就控制著馬匹準備轉向。

    之前加速的角度決定了馬匹轉向的時候需要一段距離,這是他在軍校騎兵科學的東西,其實那些常年騎馬的人也知道,只不過靠的是自己死裡逃生的經驗,而他靠的是總結出來後可以傳授的經驗。

    就像是一段詭異的曲線,那株灌木附近是馬隊距離車陣最近的點,而在那個點之後,馬匹會像是被甩開一樣遠離。

    距離越來越近,庶俘羋左腳勾住馬鐙,身子向右傾斜,將鐵雷的皮索緊握在手裡,身體向右彎成一個弓形,借助腰間的力量,猛喝一聲將手中的鐵雷投擲了出去。

    既然已經投出,那就不必再看,借助中心的偏斜,拉著馬的韁繩開始轉向。

    「夠他們受的了。」

    庶俘羋心想,二百多人圍在車陣之內,正合鐵雷的爆炸。

    身後的爆炸聲接連不斷地響起,他也縱馬逃離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勒住馬,重新整隊,若是敵人不散那就繼續用這種迴旋的方式投擲。

    然而等他勒住馬,收攏了身後七人準備再來一次的時候,發現已經有人從煙霧中跑出來,零零散散四處奔逃,少說也有六七十人。

    看看遠處,發現連隊的騎兵已經追上去發動了突擊。

    庶俘羋心想,看來不用扔了,我們用車陣,那是因為我們自己有炮,而林胡沒有火藥,你們只知皮毛就學我們,豈不是削足適履?

    他衝著身後的同袍下了一個追擊的命令,眼睛盯住了前面正在逃走的一個人,抽出了鐵劍,掉轉馬頭朝著那人追去。

    那人聽到了身後的馬蹄聲,奔跑中還回頭看了一眼,眼中滿是驚恐,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回過頭去繼續跑。

    「沒有陣型的步兵,在騎兵面前就像是被屠宰的羔羊。」

    這是庶俘羋在軍校學到的一句話,他縱馬向前,悄悄撥轉馬頭,行進到了逃跑那人的右側。

    這是廝殺中的本能,騎兵廝殺,右臂的位置很重要。正常交戰的時候,對衝過來,雙方都是各自的優勢手臂對敵。

    但若是亂戰之中,無法突出馬速的時候,就需要靠各自的騎術,利用阻擋敵方馬頭、用馬擠壓對方的戰馬,搶佔優勢手臂位的方式。並排亂戰,武藝相當,誰能搶到左邊誰就獲勝。

    追殺之中,自然不必考慮太多,但是戰鬥中磨礪出的本能,還是讓庶俘羋佔據了右側的位置。

    馬頭抵達那人身後的瞬間,庶俘羋彎腰以劍劃過那人的脖頸,就像是在家裡砍樹枝那樣。

    輕微的反震讓他暗罵了一聲,心道:「別是砍到了骨頭,崩了劍刃,到底還是用的不熟練……」

    念頭一閃而過,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下被砍中的那人,正在地上抽搐,想是活不了了。

    「可憐的人。你為何而死?」

    低語一聲,為那個還在抽搐尚未徹底斷氣的人感到不值。兩個人素未謀面,卻在互相殺戮,幸運的是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殺人,可那個被殺的人卻不知道為何而死。

    回過頭,沒有去管劍上的血,又去追殺下一個。

    …………

    煙霧消散,車陣已毀,留在裡面沒有逃走的七十多人選擇了投降,之前跑出去的那些人多半被砍死,剩餘的也都投降。

    庶俘羋擦了擦劍,操控著馬匹,從連接車廂之間的繩索連接處縱馬跳了進去。

    連隊的幾個人將那些投降的人綁好,打開了一個車廂,裡面露出的一堆堆的鐵製馬鐙,還有一些箭鏃和刀劍。

    這些東西都是胡人急需的貨物,在高柳互市中也根本買不到,單從這數量上,足以判處這些人死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6
第四章 邊堡

    車陣中的頭目已經在攻破之前自刎,臨死之前還毀掉了一些賬目和印信。

    庶俘羋在自刎那人的身上翻了翻,也沒有什麼東西,旁邊連代表正在那大聲喊著,讓同袍將這些連接到一起的車解開,套上馬匹,快點離開這裡。

    連長在分配幾個人在外面十里之內警戒,以防有人突襲。

    這只是一場簡單的戰鬥,這些人打的多了,也就沒有當回事。

    連長分派完任務後,來到庶俘羋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真是可以,這一次又立下一功,想來升上士是穩了。」

    上士,借用的是原本週禮和此時天下主流的一種稱呼,與天下其餘地方的上士不同,其實這個「士」,類似於後世的尉。

    只不過此時各國的「尉」都是上層官職,如趙國的賢臣荀欣,做的就是「中尉」,乃是趙國的中央官員,主管推薦賢才,所以為了防止不必要的誤會,墨家內部的軍銜是以士做尉。

    本來,士在原本戰車時代管轄的也是一個戰車,以及後面的一百二十五名徒卒,墨家的士官一般也就是擔任司馬長和連長之類,管轄人數上正合適。

    上士,已經可以做連長或是連代表了,庶俘羋來到北境高柳才一年多,才能和勇悍眾人有目共睹,這積累功勛陞遷的速度卻也足夠快。

    他聽了這話,也只是笑笑,心道老頭子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參與了商丘之戰將矛尖抵近到楚王五尺之內,我這點功勞回家可沒什麼可吹噓的。這點事若是回去在酒桌上說說,老頭子必定會又談他當年如何抓住越王翳的事……

    想到老頭子捋著鬍子、喝的半醉的模樣,庶俘羋忍不住笑起來。

    連代表走過來嘆了口氣道:「裡面的馬鐙、鐵劍和箭頭,足夠殺一批人了。回去後還不一定要怎麼樣呢。」

    闕與君那是趙國的封君,天下的舊規矩是刑不上大夫,這件事肯定要引出一大堆的問題。

    庶俘羋卻不以為意,說道:「回去再說。屈將子自會解決。我本想著,這一次咱們把車隊裡的人都抓住了,一個沒跑,不如等到咱們支援的人到了,咱們押送著這批貨物去過修水,誘騙那個和他們交易的部族……」

    連長眼睛一瞪道:「算了吧,回去再說。整隊!整隊!準備回去。」

    庶俘羋笑了笑,也不堅持。露出來白森森的牙齒,腳後跟磕了一下白星的腹部,自去整理自己的那二十五人。

    一路無話,等距離邊堡還有五十里的時候,終於遇到了支援的隊伍。支援的隊伍來了三個連隊,還有兩門小炮,遠遠地看到了庶俘羋等人押送著俘虜和車輛,領隊的那個忍不住笑罵道:「你們運氣倒是好,偏生讓你們遇到。若說你們自己能解決,又何必讓我們走這五十里?」

    遠遠就已經清點了人數,也知道敵人有二百多,看樣子連隊只有幾個受傷的,損失極小,戰果極大,便能笑出來。

    連長過去說了一下大概的戰鬥過程,帶隊的副旅帥衝著庶俘羋招招手道:「你小子腦子夠靈,回去後和連裡的人把這次戰鬥的經驗總結一下,寫出來交上去。」

    副旅帥是泗上的墨者,非是當年商丘之戰前的老墨者,但也是潡水之役之前加入墨家的那一批,在泗上的時候庶輕王的名字如雷貫耳,自然知道庶俘羋的身份,更知道庶俘羋的名字是適給取的。

    庶俘羋本人也爭氣,在高柳這段時間,屢立功勛,出了名的膽大心細腦子靈。

    副旅帥看著笑吟吟的庶俘羋,笑罵道:「剛才我聽你們連長說,當時你想著誘騙那個交易的部落?要我說,你的膽子還是小了點。」

    「既然邊堡必然出兵救援,當時你就該把意見提出來,讓你們連的骨幹討論一下。真要是去了,這事也就做成了。現在你們都到了邊堡五十里內了,想來交易的部族也走了……」

    又說笑了幾句,便整隊前行,一如平時行軍那般,即便在邊堡五十里內,仍舊派出斥候偵查四周。

    到第二天傍晚,隊伍終於回到了邊堡,四周成片的蕎麥、莜麥、玉米和土豆,鬱鬱蔥蔥,一股奇特的清香在邊堡的四周蕩漾。

    夕陽斜掛,星芒形狀的邊堡彷彿一個黑黢黢的怪獸,向四周伸出了觸手。高高的炮台上,幾門銅炮在閃爍著光澤。

    銅炮之下,便是和平。

    附近的農夫悠然地做著自己的事,時不時有人衝著隊伍行禮,這些人保護著附近的安寧,也保護著他們的希望。

    一條從遠處引來灌溉的河流,訴說著這些民眾改變山川的力量,邊堡附近的村社已經點燃了熏蚊蟲的篝火,幾輛馬車吱吱扭扭地從道路上顛簸。

    七年前開始在這裡種植玉米土豆、莜麥蕎麥,還有一些豆類,這裡尚且不能兩熟,但是配合上馬耕、輪作、堆肥,這一片原本是放牧草原的地方,開始有了農耕的生機。

    在這裡,墨家的政策極為激進,不只是大規模吸收趙地逃亡的農奴,還針對草原上的部族來增加人口。

    這時候部族的規模很小,遠沒有到匈奴整合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部族,以一種「封建農奴」制的方式進行著統治。

    部族的首領,擁有全部的財產,牛羊馬匹之類,牧民只是幫著首領放牧,歸屬權仍舊是部族首領。

    在草原上,單獨的牧戶會死,必須有一個首領,或者說遲早會被虜獲成為首領之下的部族成員。

    草原上的風俗,也是中原不同,所謂「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娶嫂子弟子、娶後媽,強者吃肉弱者吃草,自古以來似乎便是如此。

    隨著七年前墨家開始在高柳經營後,在草原牧民那裡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兩種「外號」。

    一種是「湖上的暖陽」,另一種是「骯髒的黑鼠」,這兩種稱呼的區別,自然源於草原上社會地位的不同。

    幾次作戰,不少小部族的首領被殺,以階層鬥爭普遍適用的價值觀,移風易俗,爭取草原部族裡那些牧民的支持,教授他們農耕放牧,就在這附近住下來成立村社。

    人少、地多、多農奴、少貴族豪族、只需要農耕保障兵員、不需要商品經濟發達、源源不斷提供的墨者組織力……這一切都保證了這裡的政策的特殊性和激進性,也保持了這裡的安定。

    這一座邊堡,在高柳的東北邊,是以高柳為中心的五座邊堡之一,以此為中心星羅密佈著許多的村社,還有一些戰時可以駐紮二三百人的小土堡。

    若是需要,其實憑藉車陣、火炮、火槍等,四五百戶的移民就能夠向北擴張土地,因為此時各個遊牧部落實在是太落後了,完全沒有強大的組織能力。

    加上此時氣候濕潤溫暖,北面就是後世的烏蘭察布,那裡還有一片大湖,水草豐美,遠非後世那種荒涼的模樣。

    墨家在這裡的政策,基本上就是遵循著這種方式。鞏固了高柳城後,便不斷組織移民遷徙,以四五百戶、車陣、火槍和正規軍掩護,擴展地盤,然後建築小土堡。

    等到小土堡建成,打上幾仗、摧毀幾個小部落,批鬥部族首領,講明白沒有那麼多的理所當然,說清楚隱藏在其中的剝削和掠奪,移風易俗,集聚人口成立村社,再修築邊堡,不斷蠶食。

    遠超時代的中原技術、組織能力、宣傳手段、道義基礎,遇到原本時代的遊牧民落後部落,別有一番進取的特殊。

    這座邊堡管轄著大約九千戶的人口,小半數是逃亡的農奴,多半數其實還是原本的遊牧民。邊堡內像是庶俘羋這樣從泗上來這裡的年輕墨者,有大約六十人,而當地成組織在冊的墨者已有四百。

    組織既成,墨家在這裡就算是紮下了根,任憑雨打風吹去,屹立不倒,除非屠滅——不管是遊牧民首領還是趙國貴族,都不可能來這裡行什麼利天下之事,利益之下,民眾並非傻瓜,明白自己該站在哪邊。

    甚至於新生一代的年輕遊牧民,已經出現了一系列的激進行為,比如批判長輩娶後媽、娶嫂子弟妹這樣的行為,並認為這是一種恥辱。當然,主要還是因為生活方式和經濟基礎的改變,已經沒有這種習慣必須存在的基礎。

    在高柳,已經出現了一些墨家組織起來的、以遊牧民女性為主的一個羊毛氈和毛呢的作坊社。

    這種局面的出現,也正是當年適在泗上認為「要慢」的緣故。

    墨家在泗上從周安王尚未即位的時候就開始經營,二十年時間,新的一批年輕人成長起來。

    借助這二十年的安定,縱橫捭闔,借助諸侯之間的矛盾,沒有急著去爭霸天下,而是利用手工業和礦業獲取的利潤,培養了大批的在墨家體系之下長大的年輕人,帶著他們誓要摧毀舊世界的激情來到這裡。

    墨家不是為了當舊世界的天子,也不是為了封公侯,爭霸天下是為了改變舊世界舊規矩,爭霸天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若不然放棄那些道義,投身秦楚,都可讓天下定於一,也不需要走這條最難的路。

    坐落北境的高柳,擁有的墨者數量,已經超過了當年商丘改組之時墨家的總人數。

    於庶俘羋這樣的年輕人而言,這裡的氣候、食物、環境都和泗上不同,但卻有一種特別的熟悉和親近——離開了泗上,他們是天下的異類,比之距離泗上更近、氣候作物環境更像的曲阜,這裡反而更有歸屬感。

    這裡隔著趙國、魏國、韓國、鄭國、宋國,但卻書寫泗上的那種賤體字,使用泗上的計數符號,討論的也是泗上學堂裡討論的天地宇宙,人們不會對利天下三個字充滿嘲笑以為是瘋子,更不會有貴族因為他們親人死後服喪三日就鄙棄。

    所以,當邊堡的大門打開的時候,率先浮現在庶俘羋腦海中的一句話,便是「終於到家了」。

    和家很像的地方,才會叫人覺得像是回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6
第五章 青史且留名

    本想著利用回營輪休的時間休息一下,好容易和連隊的人寫完了戰鬥總結,又接到命令:將這些被抓獲的人和貨物,全都送到高柳去。

    這邊已經清點完了數量,只需要以五十人押送就好。

    庶俘羋帶隊,五日後抵達了高柳,一路上也沒有危險。

    等快到高柳城的時候,發現遠處的道路上來了一群人,或是騎馬或是乘車,離得雖遠,卻也能夠看出來這是墨家的人。

    同行的捅了一下庶俘羋道:「怎麼才夏天,家裡就來人了?」

    家裡,說的是泗上那邊。

    每年秋天,墨家都會派一批人來,也會調動一些人回去,但現在才是夏天,不免有些奇怪。

    庶俘羋正想說點玩笑話,不想一轉頭發現那群人裡竟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嘴裡那句玩笑話立刻憋了回去,和身旁人道:「我姐姐好像在裡面,我去看看……」

    撥轉馬頭,靠近了那群人後,盯著人群裡一個側坐在馬背上的女子。

    只是背著身子,穿著一身淡朴的靛青裙,和別的墨家女子的打扮差不多。可是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姐弟,就算是背影也能認得出來。

    「姐!姐!」

    讓白星加快了速度,來到人群附近,高聲叫嚷了幾聲,那女子回國頭來,不是他姐姐庶君子還是誰?

    庶君子笑靨如花,和旁邊的人說了一聲,朝著這邊靠過來,打量著庶俘羋,笑道:「都說換了水土會長高,你可沒長。」

    庶俘羋呲牙笑著,靠過去與姐姐並排,問道:「姐,你怎麼也來了?不是還在上學?」

    他姐姐學習比他要好,屬於在中學之後還能繼續學下去的那批人,據說教授姐姐的,正是他們的小叔庶輕侯。

    庶君子伸出手指往上面一指,笑道:「我們來看星星。先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晚上你有時間嗎?」

    庶俘羋點頭道:「成,晚上再說。姐,你這來了,我請你吃這裡的羊肉,最好了。晚上我在這裡的羊肉食鋪等你,你一打聽就知道。正好,我也有事,晚上再說。」

    他剛要離開,姐姐伸手抓著他的衣衫道:「等下。」

    從鞍袋裡摸出一條圍巾,還有一雙鹿皮的手套道:「圍巾是媽媽給你織的,都說這裡冷。又給你買了副手套……」

    庶俘羋接過圍巾,哈哈大笑道:「當然知道是媽媽織的,你哪會織布女工這些事?」

    姐姐作勢要打,庶俘羋下意識地向後一縮頭,明明能躲過去,卻捨不得躲,不想這一巴掌卻沒有扇下來,而是化為做姐姐的溫柔,給他整了整衣領,說道:「去吧,晚上再說。」

    說完一提韁繩,側坐在馬背上轉了個圈,匆匆回到隊伍之中。

    …………

    傍晚,交割了這些事,告了個假,庶俘羋帶著錢來到了高柳城最是出名的那家食鋪。

    食鋪是高柳城最早的,也是最先使用鐵鍋等工具,還有辣椒之類調味品的地方。

    開這家店的不是趙人,卻是一家泗上人家,聽說墨家在這裡站住了腳,也知道這裡屯兵,便看到了商機,為求得利,變賣了田產,隨著第二批到高柳的墨者在這裡開了一家食鋪。

    這幾年著實是盆滿缽溢,對於泗上口音的人本就親近,也知道來的都是墨者,自有規矩管轄極為嚴苛不會不給錢,最是喜歡。

    庶俘羋等了一會,門打開,姐姐施施然走過來,很自然地坐在了對面,這種坐著的規矩也是泗上先有的。

    庶俘羋趕緊叫來店家,要了這店舖的幾個特色的吃食。

    一份煮羊肉,兩份莜麥麵,再要了一份有些昂貴的鐵鍋炒菜,還有一點酒。

    「姐,家裡都好?」

    「好著吶。擒翳和歸鄉都在上學,爸爸媽媽都忙著村社的事。倒是你,這一走便沒了音訊。」

    庶俘羋想要說說自己又立下功勛的事,但還是先沒說,問道:「姐,你說你們來看星星,這是什麼意思啊?」

    庶君子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弟弟的鼻子,笑道:「騙你的,看什麼星星啊?說了你也不懂……」

    庶俘羋嘁了一聲,知道這話也不假。自家有個跟著適學習的小叔,學的那些東西據說連當年鉅子都覺得晦澀,他就更不用說了。

    於是問道:「這幾年你一直在學習,可怎麼學到這裡來了?莫不是……考核不過?」

    他想到最壞的可能,姐姐立刻橫眉道:「怎麼可能?」

    說罷,從懷裡摸出了一本小冊子,上面印著一個墨者的標誌,這都是可以刊行天下的東西。

    摸出來後,庶君子的臉上露出了一股自豪而驕傲的神情,這小冊子保存的極好,顯然極為重視。

    「這上面有我的名字吶!」

    庶俘羋大驚,這樣的小冊子,若是能夠留下名字,那可是件大事,急忙將那小冊子奪過來,看了一眼,喃喃道:「正弦表?」

    他學過一點幾何學,知道正弦是什麼意思,翻開之後,扉頁上寫著一些話。

    大致瀏覽一下,終於在下面的編纂名單裡找到了小叔和姐姐的名字,在姐姐名字的後面,還很鄭重地寫了一個「女」。

    打開翻了一下,都是一些讓他有些眼暈的數字。他是因為幾何學不夠好才沒有進炮兵科的,對於這些不明覺厲的數字充滿了尊重。

    可看了看這小冊子,才不過幾頁,忍不住問道:「你們這三年就做了這個?」

    一聽這話,庶君子忍不住道:「什麼叫就做了這個?叫小叔聽到,非要打你不可。這本小冊子,可是適特意頒布讓做的。」

    聽到適的名字,庶俘羋尷尬地笑了笑,問道:「小叔不是跟著適一直在學嘛?難不成他的學問還用你們這些學生做?」

    說到這,庶君子彷彿想到了那一年多埋頭在紙張和數字中的日子,下意識地摸了摸磨出了繭子的手指,嘆了口氣,不忍回憶。

    有些東西,她和弟弟講不明白,弟弟也真的難以理解這其中的過程。

    她從小學上到中學,因為成績好又繼續學習,學完了幾何九數之後,就趕上了這件事。

    自己的小叔帶頭,她們其實學的並不深。加減乘除、開平方、開立方、簡易幾何……也就這些東西。

    二十多個人,小叔帶頭,就做這個表。

    最開始倒是簡單,十八、三十、四十五、六十、七十二、九十……這些都知道,都是最簡單的。

    倍角、和、半角、三倍角這些定理,她們也學過,然後……她們就成為了人肉算籌。

    小叔寫下來算式,她們就拿著筆開始算。

    各種開方、各種開方後的加減,算了半年多,成果顯著,但也變得走投無路。

    借助和、差公式,借助半角、倍角公式,借助由勾股數推出的正弦方加餘弦方等於一之類的東西,從三十半到十五,從十八減十五算到三,再從三算到六、再從十八半算到九……

    取小數點後五位,半年多的時間,她們這些人每天一醒來就在紙上算開方,閉上眼睛都是「將被開方數的整數部分從個位起向左每隔兩位劃為一段,用撇號分開」這樣的口訣。

    可算了半年,只能算出來三、六、九、十二、十五……所有三的倍數都寫出來了精確到小數點後七位的值。

    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

    想要算一二,就必須要先知道一,可這個一,就讓人為難了。

    辦法倒是想了一堆。

    什麼五的三倍是十五、六的三倍是十八、六減五便是一。

    什麼一的三倍就是三,直接將三算出來再算一就行。

    然而算了半天,所有能夠想出來的辦法,都指向一個問題:解一元三次方程。

    沒人會。

    她們這些跟著學了許多年的人,倒是會解一元二次方程,可一元三次方程誰都沒學過,而且完全找不到解的頭緒。

    當時帶頭的庶輕侯與那二十多個人便發了狠,說要絞盡腦汁弄出來解三次方程的問題,這樣任何角的正弦計算就都可以算出來了。

    可是悶頭想了一個多月,適某一日過來講課,這二十多人便把這事說出來,適卻苦笑一聲告訴這些人……

    「一個月就想解出來?你們若是花上一百年能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只怕那些天地宇宙間的許多秘密便都能算出來了。不要想這個了,用別的辦法吧,用和理,有時候未必一致。理一定能解釋用,但用未必非要用理。」

    「誰能解出來一元三次方程,可以領金千鎰,發最高級的獎章,只怕日後青史留名萬年也非難事……」

    這些人不知道這裡面到底牽扯到多少問題,很多人將這個問題裝在心底,便又換了個「用」而非「理」的思路。

    於是從三半到一點五,又從一點五半到零點七五。從九半到四點五,從四點五半到二點二五,又從二點二五半到一點一二五。

    最後再把三分三度的算式列出來,從零點七五的正弦到一點一二五之間的正弦取值,從第三位開始一點點地試。

    如第四位取九,再取八,若是都大,那麼就取七……直到算到第四位應該是在四和五之間,然後再取四,算第五位……

    這純屬就是一種類似於窮舉法的手段,靠著簡單的加減乘數,愣生生算到了第五位,算出來一度的正弦是零點零一七四五。

    因為這涉及到之前的數需要更加準確,所以之前的三、九等度數又需要繼續以開放向後多算幾位,這樣的工作量更大。

    一個簡單的零點零一七五,這二十多人足足算了將近一年,算得很多人都能達到看到一個數嘴裡嘟囔幾句就能開平方的地步。

    用庶君子自嘲的話,他們這些人,就是小叔的人肉算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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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東歸

    饒是如此自嘲,可等到終於算出來那個結果的時候,這二十多人還是興奮的一夜沒睡。

    一有了,倍則得二、而倍則四、四加一則五……

    這個一,就像是雪地裡的第一個雪球,越滾越大。

    但是滾雪球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以這個一為基底,算到三十的時候,就已經差了好多。三十已知,可按照一這個基底算出的三十,完全不對,差了好幾位。

    又花了一年多時間,進行了一系列的修正,總算是弄完了最小單位為一度,但是夾雜了一些半度的正弦表。

    正弦表算完,餘弦表那就是依靠「人肉算籌」反向算的過程,只需要會九數開方列就好。

    這張表做好之後,立刻受到了表彰,每個人分了數量有些嚇人的獎金,適又出面表彰,又每人發了一個二等解天志獎章。

    隨後便被刊行,據說這個小冊子,將會用在觀星、測繪、分田、炮兵等等學科上。

    庶君子的名字,也因為那個名字後面濃墨彰顯的「女」,引來了一番熱烈的討論。

    她們昨晚的工作,別人便不需要再去算,需要的時候拿出這本小冊子算就行。

    庶君子覺得,這本小冊子刊行的那一天,是她這一生至今為止最為輝煌的時刻,因為適告訴他們:這小冊子足以千古,除非有一天有一種算籌或是算法能讓隨便一個人都能算出任何的正弦結果,否則會一直有人用,最多是修正。

    庶君子覺得,這應該就是永恆,天地間怎麼會有那樣一種可以直接算出來這樣結果的算籌算法?那豈不是一個算籌的九數計算堪比成百上千人?

    每每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刷在小冊子的第一頁上,庶君子都會想到當年自己名字的由來,忍不住微笑。

    這是她可以自豪、也絕對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雖然弟弟可能聽不太懂這其中的過程,但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庶俘羋聽了個半明不白,撓撓頭道:「姐,按你這麼說……你這不是和那些織工沒什麼區別嗎?小叔說怎麼做,你們學的那些東西就是『織機』這樣的工具,然後做成棉布……你們就是個動腦子的勞工嘛。」

    這話雖是玩笑,庶君子哼了一聲,罵了幾句,庶俘羋在那道歉,這才過去。

    不多時,酒菜飯都來了,庶俘羋夾了些菜送過去,問道:「姐,那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要測畫一些地圖,需要我們這些『動腦子的勞工』嘛。我就來嘍。」

    庶俘羋聽到姐姐很在意這件事,暗暗吐了下舌頭,心說這話以後再不可說。

    又小心哄了幾句,這才又問道:「你自己主動來的?」

    庶君子點點頭,笑道:「我上了學堂,知道了世界多大,一點都不想侷促在小小的村社泗上。」

    「想去看看書中當年鉅子傳禽子守城術的泰山、想去看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荒原、想去看看無邊無際的海……」

    「只不過測圖這件事,不方便女人去,畢竟路途勞苦。」

    「還是適出面應允的,他說,就是讓天下人知道,女子未必不如男。既有此心,便該應允,再說我本身也通九數幾何,少了這些東西測不出來的。」

    她說的簡略,實際上測圖這件事牽扯到很多的事,分出了許多組,不只是來到高柳的這一組。

    要在假定腳下大地就是個球的前提下,依靠紫微星的高度角度,算出來一度的距離,由此推斷子午線的長度。

    因為歲差的緣故,此時的北極星是紫微,而非勾陳。

    除了要算這個,庶君子這一組來到高柳,其實是為了將來做一件事。

    雖然此時不能夠測量精度,但是依靠一些簡單的儀器、指南針和北極星,緯度是可以測量的。

    在保持緯度的情況下,測繪一下北方草原的大致地圖。因為遊牧民需要水草,河流湖泊就在那裡,那麼緯度就是固定的。

    測繪出緯度後,利用計程鼓車,測算東西的距離,可以大致畫出來一幅後世哂然、但於此時卻可以算作天作的地圖。

    緯度多少有河、距離高柳多遠、向西向東多遠又哪裡有湖?這些都需要繪製出來,尤其要在草原部落和中原徹底敵對之前測繪完成,即便不準確,也能提供一個大概的範圍——真要打起來,照著有湖泊河流水草豐美的地方去抓草原貴族,十有八九能抓到。

    這是一項頗為艱苦的工作,但是一旦做成就是一件功在百年的勛章,對於今後的影響極大,因而適拍板讓庶君子參與其中,以為將來讓人知曉牢記這裡面有個未必不如男的女子。

    有些東西不能說,哪怕是親弟弟也不能說,庶君子只是大概地介紹了一下。

    又撿了些別的事,閒聊正歡的時候,酒肆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壯漢走進來後就喊了一聲:「庶俘羋!」

    姐弟倆均是一怔,庶俘羋起身回應,那壯漢走過來,拿出一個調令道:「有急事,叫你即刻回營。」

    庶俘羋拿過來一看,發現是緊急調令,不敢怠慢,急忙收好,又和姐姐說了幾聲,急忙離去。

    …………

    高柳城內,屈將子看著一封信,沉默不語。

    這幾天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庶俘羋帶來的這些罪俘,比如闕與君參與其中的口供。

    這算是大事,可以掀起趙國政治波瀾的大事。

    他作為墨家在這邊的一把手,深知趙國那些貴族之間的矛盾。

    闕與君是公子朝的人,趙侯不方便直接支持自己的兒子,因為趙國的許多貴族支持的是公子章,他又不好直接傳位給兒子,便暗中支持兒子和貴族們結交,擴充自己的力量。

    這時候把闕與君的事捅出去,重病的趙侯就必須做出選擇。

    如處置闕與君,那就等於斷掉了兒子的臂膀,一些人看到風聲不對,恐怕也會不再和兒子交往——他要是這麼做,那就等同於宣佈自己的掌控力,不能夠越過貴族和宮中大臣,那麼他一死,這些人只要支持公子章,公子章的即位就穩如泰山。

    如不處置,那麼就會引來許多的詰難和矛盾。這不是國法不國法的問題,而實際上是堂兄弟之間的爭端,會被放大。朝內和一些貴族,對於墨家的法律之下人人平等這樣的話,絕對憤恨,未必就在意闕與君做的這件事。

    但是,這件事卻能攻擊公子朝,那麼這件事就可以放大,招致混亂,斬斷公子朝的助力。貴族們根本不想維護法,只是想要借用這件事掀起內鬥。

    可以說,這件事一旦捅出去,趙國必然大亂。

    萬一若是趙侯撐不住死了,趙國的內戰就已經不可避免。公子朝不會坐而待斃,魏國一直在支持公子朝,墨家在暗中幫助公子章,明暗兩線。

    魏國支持的,墨家必然不支持。而魏國的強大,又可以招致公子章付出足夠的代價,拿出足夠的籌碼,來換取墨家的支持。

    然而,就算是這麼大的一件事,在屈將看來,都不如自己現在正在看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跡,正是標準的墨家文字,這一點做不得假。

    裡面的內容,也很簡單。

    「我是索盧參。」

    「我回來了。」

    「西行歸來,經禺知,知秦公子連復位,連年西擴,與羌、翟戎、烏氏、義渠開戰。原路凶險,已經不能返回。」

    「我從禺知經黃河北上,沿河而走,過林胡,被圍。」

    「勸以胡酋,說一人可換一口鐵鍋,一罐茶,還有半匹絲綢棉布。他們將信將疑,以為人換鐵鍋不太可能,人怎麼能換到鐵鍋?但幸於我年輕時那樣,你們懂的,方始相信。」

    「一共要將近五百口鐵鍋、五百罐茶、三百匹棉布絲綢。」

    「速換,我帶回了五車書本,還有一些西方工匠。」

    「速換!」

    後面的落款,正是索盧參和副手,各印著印璽,確認無誤。

    這封信是幾名胡人趁著今日高柳互市的時候,送交過來的。

    相較於趙國的那些公子之爭,屈將子明白這才是大事,不要說那些西行許久的精銳才智之士,便單單是那五車書,便足以值得十倍的鐵鍋。

    而再加上那些人,莫說十倍,就算百倍,想來中央那邊也會拼盡一切換回來。

    這是不需要考慮的交易。

    但如何能保證這些人的安全?

    索盧參加入墨家之前,那是齊魯兩國出名的詐騙犯,口舌之厲,這才是能夠讓胡人相信這次交易的根本。

    雖然信上寫的波瀾不驚,然而屈將稍微一想,就能知道其中的凶險,若換了別人,誰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自從六年前秦公子連在勝綽的幫助下回國即位成功,連年西擴,戰爭既起,想要從原路經義渠返回就不可能了。

    也幸於索盧參是個膽大心細之人,沿黃河而行,想要過林胡經趙國回中原。這是一條險途,也只有大智大勇之人敢於這麼走。

    這封信屈將已經看了許多遍,墨家在高柳這邊的高層都被召集起來,下首一人道:「莫說五百,就是五千,那也換的。這件事若是做不好,是大錯啊。趙國的事,對咱們想要謀萬世萬域的墨家,不過小事。這件事必須做好。」

    屈將點頭道:「我如何不知?交易的貨物都不是問題,但是在哪交易?會不會有人教唆他們加價?會不會有人藉機搞事?這些都要考慮到,首先就是要保證索盧參這些人活著回到中原。」

    「這樣吧,選一些士官和精銳善騎的勇士,組織百餘人,先去那邊,穩住他們,也做一些威懾。靠我們近的胡人,知道我們的本事,我倒是怕那些離得遠的,竟不知死活,輕視了我們。」

    「立刻調集需要的鐵鍋、茶葉和棉布。還有……讓測繪的那些人,也派幾個人跟著。早晚要打出去,不妨先跟著去看看。」

    「邊堡戒備,機動兵力集合,真到交易的時候,去耀武揚威一番。不要怕耗費糧食錢財,為了這些人,這點錢財糧食還不算什麼。你們覺得怎麼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47
第七章 出塞

    他既說完,眾人也無什麼意見,都知道這件事意義重大。

    雖說若是調動邊堡所有的機動力量,需要消耗這些年積累的糧食,就算是不打仗出去轉一圈,其消耗也極為駭人。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走二百里,一萬人就需要支付三萬人的吃用。

    但為了這些人,總歸是值得的。

    一人起身道:「若是徵調一些勇悍士官先行前往,也要做完全準備。若是他們忽然變了想法,也要考慮在內。」

    「當年跟隨索盧參西行的,除了咱們墨家的八十多人,還有各國勇士,都善戰能斗。聽信上的意思,回來的人不止三百,能夠行進萬里,也都是悍勇之輩。」

    「既這樣,不妨偷偷攜帶一些武器。一旦要是胡人變心,那就再做打算。這邊也要盡快組織成軍。」

    「真要是萬不得已……他們在草原固守,只要能守住,咱們就能救他們回來。」

    「胡人貪婪,不可不防。」

    屈將道:「是這樣的。所以這一次選拔先行的那些人,必要悍勇無懼,又必須是咱們墨家的人,才能不至於出意外。」

    「這一次去,我覺得還是調派一些步騎士前往。胡人無鞍鐙,刀劍朴鈍,馬上技藝不如那些步騎士。若是下馬步戰,也能結陣自守。」

    庶俘羋所在的那種步騎士連隊,數量不多,因為供養一支這樣的隊伍消耗巨大。

    一般他們的任務也就是在草原上巡邏掃蕩,遇到人少的就打,人多的就跑到山坡拒守。

    胡人人少的,打不過。人多了,就容易被邊堡的主力抓住,若是一日只之內不能攻攻破這些步騎士在山坡上的防禦,除了逃走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此時林胡尚未統一為匈奴,部落還處在弱肉強食的吞併之中,部落只要不想作死、或是遇到大災難以生活,一般也不會招惹高柳的這些人。

    各個邊堡的精銳力量都在步騎士連隊之中,屈將率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人。

    屈將考慮了一下,便道:「此事機密,不可洩露。準備一下,擬定一份名單。」

    吩咐佈置下去,只是一下午的時間,便選定了不少人。

    既要能打,還要忠勇,更要無懼。

    庶俘羋的名字赫然在冊。

    這件事屬於是墨家的「家事」,用的也是墨家的「家法」,價值的衡量也是用的墨家的價值觀。

    庶俘羋回到住宿的地方,連隊的人也都知道有人來這裡找過他。

    司馬內的人圍過來,問道:「俘羋,是不是你要晉陞上士的事?」

    庶俘羋打趣道:「咱們晉陞,什麼時候偷偷摸摸的?墨者嘛,吃苦在前,享樂在後,為利天下,死不旋踵,想來又是要做什麼事。」

    幾個同袍又笑嘻嘻地問道:「你姐姐可曾婚配?」

    「滾!」

    笑罵了一聲,將從飯鋪帶回來幾個糖餅分與眾人,便被一人叫去。

    等到了一間屋子,庶俘羋暗想這果然是出事了。

    在屋子裡有三十多人,半數庶俘羋都認得,雖然不是一個邊堡,但是平時的《北境安寧報》上經常聽過這些人的名字,在一些功勛獎賞的集會中也曾見過。

    在場的三十多人都是年輕一輩的墨者,一個個本事非凡,庶俘羋雖然在東邊堡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可和這些人比起來,也就是伯仲之間。

    其中既有和他一樣的科班出身的同學,也有本地成長起來的農奴,還有幾個是遊牧部落逃亡的部落成員。

    墨家在草原上的政策極為激進,根本不考慮什麼天下影響,用的就是階層矛盾對抗部族身份的手段。

    在場的一個人正是當年逃亡的遊牧部落成員,帶著老娘姊妹在五年前逃到高柳,分了份地租借了耕馬鐵器,墨家的人教會他耕種、收割、磨粉,一家人找到了樂土的希望。

    前年一場大戰,這個小夥子拖著被人捅傷的腿,砍死了七個敵人,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希望能夠成為一樣可以利天下、建樂土的墨者。

    一個三等軍功章,一張編號在一萬之後的墨者證,一句死不旋踵的誓言,換來了遊牧民小夥子如今可以坐在這裡,和二十多個同樣優秀的年輕人先死先苦的資格。

    庶俘羋坐下後,和旁邊熟悉的打了聲招呼,互相詢問著出了什麼事,可在場這些人都不知道。

    正閒聊著,門被推開,走進來三個人,庶俘羋和在場眾人即刻起身行禮,為首那人揮揮手道:「坐下吧。」

    為首那人是墨家在高柳的二號人物,宣義部出身,書秘吏的老人,也是周威烈王時代便加入墨家的老墨者。

    大致說了一下情況,不少人都驚呼一聲,紛紛問道:「索盧參回來了?」

    這裡面沛縣泗上出身的人並不多,但既然加入了墨家,墨家經常的學習和討論,也知道索盧參的名聲。

    出使向西,已然十年,很多人都以為他死了,但墨家的書上依舊還有這個人的名字。

    幾匹好的軍馬,也是源於當年索盧參先行派人送回來的駿馬的後代,庶俘羋騎的那匹白星便是其中之一,速度之快,在高柳軍中也是首屈一指,年節聚會的時候也有賽馬之類的娛樂,庶俘羋初來便靠白星揚名。

    從索盧參出使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個念頭,天地茫茫,生死未卜,毫無消息。而這件事更涉及到墨家的世界觀,世界與天下到底有多麼廣闊,從索盧參花了十年才返回就已經可以窺見端倪。

    說清楚了情況,那人便道:「這件事,往大了說,那是為了萬世而利天下。索盧參也是老墨者了,他既說速換,必然便有緊要事。往小了說,這是咱們墨家的家事,既為墨者,總不能說被那些貪婪殘暴之輩牽著咱們的鼻子走。」

    此時耕牛已有牛鼻環,鼻環出現後,牽著鼻子走這樣的話也隨著經濟基礎的出現而開始流行。

    「屈將子的意思,就是說讓你們作為骨幹帶隊去。心裡面一定要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無論如何要把他們帶回來。」

    「鐵鍋什麼的交換,這都小事。五百個鐵鍋,今天要今天就能徵集出來。重要的是那些人要安全返回中土。」

    「若是好好交換,一切好說,索盧參許下的願,墨者一家,這點承諾還是要信守的。」

    「若是那些人有了別樣的想法……那就跟他們幹了。就記著一句話,你們前腳走,後面大軍就緊隨其後。」

    「按規矩來吧。」

    說罷,這三十多人便以五人一組的方式,選出了各自組的代表,再成立這一次接人的最終委員會成員,一共六人。

    上面再出三人,加上這六人,一共是九人的委員,遇到戰鬥的事需要這九人挑起大梁。

    庶俘羋也被選入六人當中,六人中兩個是科班出身的,一個是泗上來的非科班的,兩個是原本的遊牧民,一個是原來的草原部落成員。

    一共要出動不到兩個連隊的人,庶俘羋帶來的五十人要抽調二十五人,基本上徵調的都是步騎士,可以下馬列陣、也可以騎馬砍殺的二百五十人。

    墨家驚人的組織能力也在隨後的兩天展現的淋漓盡致,鐵鍋的數量不夠,以借調的方式從各個村社借湊出了足夠的鐵鍋。

    各個邊堡的機動兵力也都開始朝著高柳集中,村社開始動員運送糧食後勤的人員。

    三日內,湊齊了所需要的貨物,二百五十人的特殊連隊,幾十輛大車。

    大車的上面,裝載著這一次交易的貨物,下面卻隱藏著火器、火藥,兵刃、連接戰車的鎖鏈。

    商定好的交易地點,就在高柳城以北大約三百里的地方。

    高柳這裡的人,稱之為北海,實際上就是一片湖,若以後世的鮮卑叫法叫乞付袁池,再往後叫黃旗海。

    但是本地的胡人稱之為南海,因為胡人部落認為這裡是草原的南部,與高柳稱之為北海的稱呼截然相反。

    北海距離高柳城雖然三百里,不過距離高柳最西北的邊堡只有不到二百里的距離。

    高柳地勢險峻,是攻略草原的必經之路。

    高柳城向西三十里,便是白登山,此時尚未出名,但在後世卻是漢高祖被匈奴圍困的地方。

    白登山地勢險峻,在那裡墨家也建立了一個小的要塞。過了白登山再往西北,就是高柳五堡最西北的堡壘,卡在山口處,是北上的咽喉。

    二百五十人穿著軍裝的正規兵力,還有驅趕大車的人,過了邊堡,就要進入草原。

    庶俘羋看著這幾十輛大車,時不時回頭看看幾輛遮掩的大車。

    前幾日出發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姐姐也在這次的隊伍之中,庶俘羋也明白只怕姐姐說的來看星星這件事,遠非是那麼簡單。

    那幾輛大車裡,除了人之外,還有一些他根本不認識的工具,上面標示著刻度。

    還有兩輛車的後面,拖藏著幾門小炮,多是一些可以安放在車陣上使用的小銅炮,威力不大,但是正可以配合車陣防禦。

    庶俘羋倒是不擔心胡人會做什麼,在高柳一年多,他積累的足夠的對胡人的心理優勢。那些部落過於落後,自己帶的這些人經常可以以一敵三,不落下風。

    想到姐姐說之所以遠走千里之外的理由,庶俘羋心想,也不知道索盧參這一次西行歸來,走了多遠。

    想想十年的時間,庶俘羋暗暗感嘆。

    這天下,可真大,竟要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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