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2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0
第二十八章 同義

    索盧參從始到終,一直沒有談利天下。

    但是最後的那番話,實際上也就是在告訴對面那些人,他們的做法是在害天下,因為他們「利天下」的基礎——農業是社會財富總和增加的唯一手段——是錯誤的。

    基礎錯了,之上的所有推論都是錯的。

    既然沒有什麼利天下的可能,那就只能赤裸而又骯髒地只談政策本身,是否能夠利秦君、利叛墨集團。

    兩個臉色羞紅的人,終究在真理面前無地自容,不再想著當了婊子卻還要立牌坊的幼稚想法,也終於在幾番尷尬的酒水下肚後說起了秦地變革的第三步。

    而說到第三步的時候,索盧參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因為對方說的第三步,叫做「上下同義」。

    高個之士低頭道:「墨子曾言,欲要成事,必要上下同義。是故要做到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

    索盧參聞言,忍不住說道:「你我相識也算三十餘年,我今日才知道,你原來姓盧!」

    高個之人自然不姓盧,但既是貴族出身,索盧參話語中的諷刺自然頃刻瞭解,這是用了《襄公二十八年》中斷章取義的典故。

    他卻道:「民智未開,秦地與泗上不同。泗上可以做到集眾義分是非,秦地不能。」

    索盧參也不反駁,又問道:「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高個之人從懷裡摸出一小冊書,書名用的是墨家的賤體字,書名是《耕種法》,然後問道:「你認得這上面的字吧?」

    索盧參翻看了一下,裡面的字用的都是墨家的賤體字,點頭道:「這當然認得。」

    高個之人笑道:「所以,還是要感謝適弄出的文字和紙張啊。秦篆複雜難寫,學來不易,編戶齊民統治基層,又需要大量的識字官吏,所以勝綽便借此字、此紙,編纂律令。」

    「並且規定,這些文字,便是秦地吏人之書,稱之為吏書。有了紙張和文字,便有了上下同義的基礎。」

    「我們編纂了政令、法度,如何稼穡、如何種植、如何牛耕,這些都可以從你們那學到,然後定下來怎麼做,以官吏強制教授農夫,產量倍增。」

    「民眾得利,更加支持,於是廣招小吏,學習文字,抄寫律令,書同文、律同冊。」

    「我們和秦君制定了法令,傳授給小吏,小吏學到後,教授給民眾。斷絕任何講學之人在秦地遊歷、任何有悖於律令的學問都行焚燒,那麼自然上下同義。」

    「這本《耕種法》,就是農吏必學的,上面規定了什麼樣的土地撒多少種子、糞肥如何堆積發酵、灌溉何時進行最佳,這都是從你們那裡抄來的,又因地制宜在秦地詢問了農夫更改的。」

    「農吏尚且如此,那就不要提那些律吏了。」

    「秦君直轄的三縣之內,一個聲音、一個稅率、一種法律、一種度量衡、一種義利,這便是我們所理解的上下同義。」

    索盧參隨意翻看了一下那本書,看上裡面還夾雜了一些泗上的數字符號,問道:「你們連這個也用一樣的?」

    對面點頭道:「仲尼言,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們則是擇其有利於君我者而學之,不利於君我者則焚之。難道我們的做法,不能夠富國……呃……不能夠眾而治之嗎?」

    他本想說富國強兵,可之前的辯論中,索盧參全面地批判了他對天下財富總和增加只有農業的觀點,因而這個富國二字不曾說完就聲聲噎了回去。

    索盧參冷笑一聲,說道:「可你忘了,當年鉅子說過,利義統一。義,利也。你這上下同義,就要上下同利才能讓這義可以實行下去。若無利,這義就不是義,而且不能持久。」

    高個之人聞言,大笑道:「說得好!好一個上下同利。還是要感謝適的矛盾利益之說,我們去了秦地,那你說可以依靠的人,是哪些人?一部分人得利,另一部分人的利就要受到損害,想要變革,必須要知道誰能得利?誰的利益受損?誰能支持我們?誰能反對我們?」

    「若我們連這個也不知道,也枉為叛墨了。所以說,道理這東西,是對的,關鍵看是誰用!」

    「那你說,我們的敵人是誰?」

    索盧參淡然道:「你們遷都換地,變革法令,這敵人自然是秦地舊貴。」

    高個之人點頭道:「沒錯,所以我們需要借助民眾的力量,來對抗那些舊貴。如你所言,要做到上下同利,才能夠上下同義,但是利只能利一部分,不能說既利舊貴、又利百姓。」

    「所以,我們的政策,就是獎勵耕戰,戰功和土地、家庭奴隸的數量有關。」

    「如此政策之下,商人不能得利,做工多在作坊,那麼民眾想要得利,只有兩種辦法。」

    「一種是學習文字,熟記律法,與上相同,成為官吏。」

    「另一種,就是戰功。公子連在魏地多年,深知晉人何以善戰,其根源便是當年趙簡子的軍功之法。」

    「昔年趙簡子迎戰三卿,戰前曾言: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於是軍心大振,由此而勝。」

    「世卿貴族之下,民眾征戰不能得利,他們緣何要戰?如你們所言,他們不知道為何而戰,又怎麼能夠善戰?」

    「於是獎勵戰功,使民眾敢戰,勇而受賞,使民眾得利,這樣就能做到上下同義,便又同利。」

    「君上需要戰爭獲勝,以此得利。民眾需要戰爭獲勝,以此得利。雙方的利不同,但想要得利都需要戰勝,這就是上下同利。」

    索盧參想了一下,便問道:「具體如何呢?獎勵什麼?土地?哪有那麼多開墾的土地呢?」

    對面笑道:「不是獎勵開墾過的土地。地廣人稀,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

    「授田制下,一戶百畝已是極限。打壓商人,禁止土地買賣,那麼土地本身並不能得利,必須要有人的勞動才能得利……」

    說到這,索盧參哼哼笑了一聲,正是笑這人說的「勞動才能得利」的說法,那人也知道這又是自己之前那些話的漏洞,也佯做不知,反問道:「假使一戶,給你一千畝地,你不能買賣,也沒有雇工,這一千畝地有什麼用?」

    索盧參點頭道:「這個道理你不必跟我說。那對於獲得戰功的人,你們獎勵什麼?」

    那人道:「奴僕!授予更多的地,如果沒有奴僕,那麼就算不上獎勵,因為你耕種不過來,土地也不能買賣,所以怎麼能算是利呢?」

    「奴僕,才讓二百畝地真正變為二百畝地,而不是一百畝的耕地和一百畝的荒地。」

    「獲得最低級的戰功,獎勵奴僕一人,授田二百畝。以此類推。」

    那人說完,衝著索盧參笑道:「你也不要覺得這樣不好,其實這和宋國靠近泗上的那些地方的變革,也沒什麼不同。」

    「我們是以律法規定他們奴僕的身份,你們喊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卻放任富者兼併,貧苦無依者不逃亡泗上授田墾荒,為了生存就不得不在宋地那些新貴的莊園裡做工。你說,有區別嗎?就在於一個嘴上喊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

    這話正騷到了索盧參的癢處,七年前在巴比倫塔墟下,他理解了很多事的根源,甚至開始思索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但他不覺得和這兩個人能夠辯論清楚,於是不談,也不反駁,而是正色問道:「秦君三縣,如何能有那麼多的奴僕?」

    那人道:「律法嚴苛,犯罪之人貶斥為奴僕;這是其一。謀反舊貴本身所有的奴隸、秦君本身擁有的奴隸,這是其二。其三嘛……」

    嘴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說道:「其三,便宣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既說上下同義同利,那麼秦國就是秦君與授田農夫的秦國,而不單單是贏秦和那些世卿的秦國。如此一來,便可宣揚秦人與別族不同,以此掠奪奴僕。」

    「你不要忘記,秦地地處西陲,羌人、義渠、翟戎、和夷……這些難道不都是奴僕的來源嗎?」

    「但是,我們的做法,還是可以讓奴僕得利的。奴僕只要肯戰,立下戰功,也可以獲得秦人的身份,授田分地。再說,那些夷狄在那裡生存,也多艱苦,與秦人為奴僕,依舊是得利,你說對不對?」

    索盧參聞言暗生警覺,墨家一直談的,都是天下的概念,九州之內皆是天下。如今勝綽等人在秦地如此做,上下同利,那將來總有一天在秦人眼中,洛水之東便是魏族、趙族、韓族、鄭族……

    利益一旦生成,不可能說只對什麼夷狄貶為奴僕的,這是必然的,不是道理可以約束的。

    此時對方只說羌人、義渠,難不成將來真就不過洛水、不取西河?

    高個之士並沒有察覺到索盧參眼中流露出的警覺神色,便終於引到了這一次會面的真正目的上。

    藉著之前獎勵軍功的話,便高聲道:「如此七年,軍陣已成,民眾人人敢戰、肯戰、求戰。」

    「於是勝綽領軍三萬,過甘泉、石門,入義渠兩戰全勝,得奴僕一萬,軍心大盛。又奪烏氏陰密、城共,遷民萬五,授田分土,獎勵出征。」

    「四戰全勝,由是國內舊貴顫顫,不敢違令;民眾歡喜,歡呼萬歲,多有年歲已過者也要從軍出征的;夷狄臣服,不敢南覷。」

    「去歲君上欲取蜀地南鄭,不想蜀地有變,蜀王封造篾啟歲於南鄭……墨家駐守,這……終究你我有舊……如今秦人為得利,民心好戰,君上與勝綽雖念舊情,可民眾想要戰功得利,這南鄭地……總要說服民眾不打。」

    「墨家既說,以利而導人為上,民眾不能得取南鄭之利,總需要別的利益交換才行。於是君上遣我來此,先行商議,再去泗上詳談。」

    「之前墨子常言,天下有好戰之君,是為不義之戰。可現在,不是好戰之君,而是好戰之民,民好戰而得利,得利則為義,我覺得,這是義戰。民心,不可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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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條件

    索盧參大笑,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威脅,作為一個善於耍詐善用威脅行路數萬里的人,他聽出來對方的意思。

    心中雖警覺於秦地如今的變革可能帶來的思想改變,但索盧參清楚,現在天下各國都處在守舊與革新的爭鬥之中。

    既是革新,便無經驗可循,不法古聖王,自然也就變得千奇百怪。

    笑過之後,索盧參問道:「你們雖然叛出墨家,但是墨家的規矩你不是不懂。和我談有什麼用?這些事,該去泗上。」

    矮個之人嘆息一聲道:「我們不能直接去泗上。一則過於顯眼,天下注目。二則……現如今禽子已老,天下人都知道適大約就是墨家的下任鉅子,當年他誅我們的心,我們只怕直接去了泗上,只怕會引動一場場爭辯,很多事需要有人接觸先行露出風聲。」

    這兩個原因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想辦法將吳起送入秦國。

    索盧參這數百人從極西之地返回,這件事各國君侯至少都會以禮相待,也不會阻礙,若能將吳起混入其中,只要到了泗上,那麼歸秦之路就算是走完了大半。

    要是不想冒險從西河走,除此辦法外也就是從林胡北地沿著黃河走,這一條也需要索盧參的幫助。

    高個之人又道:「你也知道,墨家有有一個『利天下』的總綱,我們若是找別人,這件事必然會引起邯鄲一地墨者的討論。有些事不宜討論,至少不宜在邯鄲討論。」

    「再者,你以私人的身份聽我們說完,可以在私談中先行瞭解彼此的交換,直接反饋給泗上那邊。而且,你我算是故舊,你只需要看到我,就可以知道我可以代表秦君,無需大動陣仗。否則的話,我們就必須以秦使的身份和墨家接觸,魏國怕是不許我們借路。」

    「借路之事,若是平時也無所謂,但真要是想找問題,你也知道當年申舟被殺楚莊王投袂而起的故事。宋昭公可因不曾借路而殺申舟,魏侯一樣可以以此理由殺我。」

    「況且,現在三晉紛亂,趙公子之爭已是明面事,這時候我們以使者的身份出現在趙國、與墨家接觸……」

    高個之人搖頭道:「就怕我們沒有參與三晉之爭的心,卻防不住魏侯這麼想。」

    如今邯鄲間諜遍佈,他們出現在邯鄲,魏人不會不知道。當然,秦國也有心讓魏國知道,讓三晉的渾水更亂。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以使者的身份公開出現又是另一回事,使者不問諸侯而過境,是為侮辱國君,是可以找理由殺死的。

    索盧參又剛剛從極西之地返回,又是威烈王時代的老墨者,以私人身份會面,級別也足夠高,正可以直接把問題傳達回泗上。

    索盧參自然不傻,想了一下問道:「既說換利,那我就要說,墨家的頭頂,終究有個利天下的規矩。任何事,都必須符合這個最大的規矩,秦人求利,天下人也求利。這件事的關鍵,不在於你們說的這些,而在於怎麼交換才能讓天下人也能得利?」

    高個之人早就料到這一點,雖然索盧參狡猾善辯,但是在大問題上,墨家做事都是有規律可循的,這個利天下的規矩不變,就必須要證明這場交換是對天下有利的。

    一開始他與索盧參談及農業是為了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話題,是想釜底抽薪證明自己這些人在秦地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利天下」,但這個辯題被索盧參輕而易舉地破解,便要說些別的。

    於是從懷裡摸出一卷絲帛,輕輕展開道:「這是褒谷之南的秦六邑,戶口兩萬餘,都是小邑。」

    「墨家既經營南鄭,想來墨家的政策一定可以讓南鄭民眾得利,那麼這六邑的人口若是歸屬墨家管轄,他們也能夠得利。」

    「墨家與秦,以褒穀道為界,互通有無交通商貨,但彼此不攻不伐,以八百里山嶺為牆鍋、以終南山為城垛,豈不正好?」

    「秦人如今開墾荒地,所最缺的,就是鐵器。鐵器轉運不易,若是洛水泗水相連,我們自然也可以從泗上購買,然而間隔西河、蜀地又隔連山,所以還請傳授冶鐵術。」

    「這也是為了百萬秦人的利益,他們有了鐵器就能耕種更多的土地、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們不論西羌和夷算不算天下之內,可秦人是伯益之後,總不能說秦人非是天下人吧?既要利天下,墨家總不忍看到秦人以銅石耕種,連年饑饉……」

    「適也言,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是這樣的道理吧?而且秦地遠離泗上,就算交易,又怎麼把交換鐵器的貨物運送過去呢?再說秦地苦寒,只有馬匹尚能交換,馬匹轉運不易,又要經過魏地……」

    他將各種利弊都說清楚,但句句不離對天下有利的說辭,這是在秦地就和秦君、勝綽等人商量好的說辭。

    之前所說的那些讓索盧參覺得不快的政策,那是天下都會知曉的,墨家不會不清楚在秦地發生的變革,然後以適的性子也必然會說這些變革最終都是對誰有利,所以也就根本不需隱瞞。

    索盧參看著那張絲帛圖,他沒有去過漢中南鄭,但是也知道一些大致的山川地理,知曉南鄭慾望秦地,道路險阻,攻守不易。

    他也不太知道墨家在南鄭那邊準備的南北相隔的戰略佈局,但卻知道必有深意。

    秦地的變革,讓他頗為警覺,如果這種變革成功,那麼天下將會陷入更大的混亂。秦人的身份,趙人的身份,就會成為這種混亂的根源。

    只不過他也只能考慮自己的建議,這樣的大事他不能做主,按照墨家的規矩必須要經過集重義的討論集體決策,適和禽滑釐都不能單獨做決定,況於他。

    看著絲帛圖上用賤體字寫的幾座城邑的名稱,想著這件事到底是利是弊,片刻後道:「既如此,我就將你們的想法傳達一下。」

    「照你們的意思,若是那邊傳來消息,你們是要跟隨我一同回泗上?」

    高個之人點頭道:「是的。這是最安全也最不容易被人察覺的路線。只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泗上?」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索盧參無法回答。

    在他抵達高柳之後,先行的信使已經星夜兼程,利用墨家沿路的據點將消息傳回了泗上。

    在他抵達邯鄲之前,泗上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讓他暫時先在邯鄲,不久之後就會派人來邯鄲主持這些事務。

    信上的內容,索盧參也算是看明白了,配合他這幾年在外的見聞,看出來泗上的意思是希望利用輿論,將闕與君這件事坐實,將趙國公子的矛盾公開化。

    同時還需要索盧參利用從極西之地歸來的這件大事,大肆傳播一下墨家的世界觀,尤其是在一些重要城市引發轟動。

    信上尤其表揚了索盧參在希臘開辦學園招收學徒、並且帶回了不少波斯、埃及和希臘的墨者,同時又帶回了許多工匠的行為。

    索盧參明白墨家的志向不只是小小的九州,而是真理、天志、永恆與天下。所以對於一些事情的評價,也絕不是只以眼前的利益來判斷的,因而墨家極為重視他回來這件事。

    不要說泗上,便是在高柳,屈將都決定寧可準備萬人的遠征也要把他們這些人換回來。

    這些事唯一一個眼前的事,就是趙國的公子之爭,這就需要索盧參和歸來的這些人在講訴沿途見聞的同時,將闕與君的事在趙地傳播開。

    等到傳播開了之後,再走官方層面去通知病重的趙侯。

    所以,索盧參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啟程返回泗上。

    對面兩人見索盧參沒有回答,心中也暗暗鬆了口氣,他們怕的也是索盧參即刻返回。

    現在吳起還在魏地,公叔痤現為魏相,排擠吳起。當年勝綽傳播的一些不利於吳起的謠言也終於開始發力,魏侯本身對吳起就頗為忌憚,再加上當年牛闌邑之事,更讓魏擊對吳起有種說不出的嫉妒和怨恨。

    魏斯、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等老一輩的人這幾年均以凋零,魏擊在這些人的陰影下長大,驕傲的同時又不得不接受老一輩的人比他更為優秀的事實,牛闌邑一戰李悝認為非是吳起領軍不能夠將楚王子定這張牌打好,結果牛闌邑一戰魏擊敗退。

    之後大梁一戰,吳起領軍戰勝了楚國,使得楚國一分為二,可也啪啪地打了公子擊的臉!大梁一戰是牛闌邑之戰的後續,公子擊沒做到的,吳起沒有率領他的西河武卒就做到了震動天下。

    在之後對於吳起軍權的恐慌、對於吳起出身的鄙棄,這一切都讓吳起在魏國難以施展。

    現在因為公叔痤的運作,吳起徹底被冷落,正是可以讓他離開魏國的最佳時機。

    雖然吳起在魏國有家室,但是勝綽斷定,吳起這人不會管家室,而是會為了施展心中報復不管家室,孤身離魏。

    因而,此時和索盧參私會的這兩人,希望索盧參能夠在邯鄲趙國逗留足夠的時間,以讓他們在魏國那邊做出謀劃,帶吳起離開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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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口徑

    墨家需要索盧參留在邯鄲,利用這一次從極西之地歸來的震撼,傳播一波思潮,同時引動趙國的矛盾。

    秦人希望索盧參留在邯鄲,以讓他們在魏地那邊的活動有充足的時間,帶走那個號稱天下知兵第一人的人物。

    但既已入中土,索盧參就是墨家的索盧參,他的行動不再由他自己決定,必須要遵守組織的分派。

    這個問題無法討論下去,三人又談了一些其餘的,兩人便即告辭離開。

    索盧參回去的途中,便看到了路上疾馳來一列騎手,朝著墨家在邯鄲的辦事處疾奔。

    人數約在四五十,都是好馬,索盧參雖沒有看清楚來的人是誰,但墨家特殊的服飾很是顯眼,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到這四十五人趕來,索盧參心中頓時高興起來,就像是自己在海中面對風浪的時候,等來了一群可以信任的船長水手和一艘可以容納他的大船。

    他確信那些人必然就是泗上派來的,為的就是這一系列的事。

    果不其然,等他回去之後,十餘年未見的胡非子遠遠迎來,握住了他的手,連連搖晃。

    索盧參離開中土的時候,胡非子已經出使齊國,因而是十多年而非十年未見。

    兩人早就熟識,又是一番問候後,胡非子便說起了正事。

    「你回來的正好,一起來開個同義會。有幾件事要傳達一下。」

    索盧參臉上露出了笑容,自己雖然這十多年一直主持西行墨者的同義會,但是回到高柳之後,高柳那裡的同義會他不能參加只能旁聽。

    這是規矩。

    如今胡非子讓他參加同義會,那就是說總算是真正回家了。回到高柳,那是到了家門口,那裡的家人都認得他,但卻必須要走個程序才能讓他重新走入家門,而現在終於算是回家了。

    泗上那邊派遣胡非子前來,組建泗上那邊對趙國這件事的重視。本身胡非子就是威烈王時代的老墨者,而且胡非子之前又常年處理一些交涉使節的任務,當年出使齊國他就是最佳人選。

    會上,胡非子傳達了一下泗上的指令,成立了專門負責趙國公子之爭事的特別委員會,胡非子是第一負責人,索盧參也終於以正式認可的身份得以參與此事。

    胡非子還是先宣讀了兩封信。

    一封是以墨家的中央集體身份寫給索盧參和所有跟隨索盧參同行的人的,信上極盡表揚溢美之詞,高度讚揚了索盧參西行的意義,和對利天下的貢獻。

    第二封則是禽滑釐和適單獨寫給索盧參的。

    索盧參接過這兩封信後,胡非子看了看與會的九人,說道:「闕與君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也知道了咱們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這一次,適那邊特意選派了二十多名宣義部的老人,一同過來。如何宣傳、如何輿情,這是宣義部主要負責,但是咱們也必須要同義,說清楚闕與君這件事的問題到底在哪。」

    「評價任何一件事,都必須要有道和義作為基礎。這個道和義,必須要抓住,而且必須要用我們墨家的道義來評價。」

    「我來之前,適特意找到我,說明這件事。也就是說,闕與君這件事,錯的地方很多,但是重點是什麼?這是必須要搞清楚的。」

    索盧參想了一下,大約明白過來一絲味道,但還是沒有想透徹,便問了一嘴。

    胡非子笑道:「你說,闕與君這件事,算不算背叛趙國謀求私利?背叛趙國,肯定是錯的,也可以煽動輿情,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宣揚,或者說這不是重點。」

    「因為我們墨家是講天下的,是以利天下來評斷是非的,所以我們一定要謹記,闕與君這件事的宣揚,重點不是他背叛了趙國,甚至不是背叛了趙侯的律令,而是害天下!」

    「來之前,適說,這是闡述的方向,這一點如果搞不清楚,基調沒有定好,那麼後續就會有一系列的問題。」

    「子墨子曾言,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現如今我們墨家也有自己的義,天下別家也有自己的義,這個義就是做事的標準、評定是非的標準。」

    「我們的義很多,但重點就是利天下,這是墨家諸義之首。」

    「這個諸義之首,就像是樹木的根、燈火的芯。」

    「這個……《周頌、載芟》曾言,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主者,家長也,本意是燈之心也、木之根也。」

    「所以,各家學說義的根基,便可稱之為主義。主義為根,其餘為枝葉;主義為心,其餘為燭光;主義為長,其餘皆是旁支。」

    「我們在闕與君這件事上的態度、評價,一定要符合我們的主義。」

    一如同志那個詞借用了晉文娶贏女一事中的「同心同德同志」,用在墨家之內毫不違和一樣。主義這個可以追溯到《詩經》的詞彙,胡非子稍微一說,在場諸人紛紛點頭,覺得這個詞用的極好。

    如索盧參,他本身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歌唱《詩經》,而且主的本意本來就是火把和燈芯的意思,胡非子一說「侯主侯伯,侯亞侯旅」的時候,他就理解了這個主義的本意是什麼。

    帶著之前對秦地變革以至於「上下同利對外擴張人皆好戰」的警覺,胡非子轉達的適的這番話,讓他頓時明白過來了適的意思。

    點頭稱是的同時,心中也在感嘆,心想當年子墨子認可適的根源,只怕就在於他在一些事上能夠將墨家的道義形成體系,有了一個根本的準則可以評斷對錯。

    又想單看這件事,自己雖然也隱約覺察到了問題,可是終究沒有如適那般想的這麼深。

    的確,宣義部這邊的口徑,必須要符合主義,不能為了一時的利益隨便亂說、朝夕義改。

    索盧參心中佩服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回到泗上之後,還是要多學習一些東西。自己離開泗上太久了,泗上的學問已經遠非十年前所比,自己這一路所思所想,終究人太少。中土風華之地,一點有人引導,那麼集結眾義眾善所完善的思想,遠不是他一個人苦思所能比得上的。

    想了想,索盧參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這種茅塞頓開、心靈透徹以致豁然開朗的感覺了,仔細品味著胡非子轉述適說的那些話,更是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欣喜。

    胡非子又說了幾句後,又拿出一張紙道:「主義已定,便要以主義為依託,評價闕與君這件事的對錯是非。」

    「於草原部落,闕與君私運過去的,是馬鐙、鐵劍這些武器。既不能讓草原部落的人割草曬草,也不能化解他們油膩的奶食,更不能變革草原的生產使民眾得利。相反,他卻是在助長草原部落的首領劫掠,而草原部落的牛羊戰利品,又多歸屬於首領,這是讓首領得利,讓草原部族的人傷亡,並未得利,反而要忍受征戰之苦。這是不對的。」

    「於中土天下,中土的制度、生產已經遠勝於草原,是符合樂土此時的,至少也是更接近的。草原的制度是違背此時天下利益的,所以讓草原武力強盛就是違背了利天下的基礎。」

    「於趙地每個人,這些胡人若是南下,必要掠奪人口、糧食,這對他們是不利的。」

    「況且,一旦胡人勢大,為了守衛自己的糧食、親人,又需要多從軍、服軍役,這又是沉重的負擔,更是害天下。」

    「這麼說是可以的,也是符合我們主義的。但你不能說,闕與君背叛了趙國。否則的話,我是齊人、索盧參是魯人,你們中也有楚人、趙人、宋人、越人……那我們按照那樣的判斷,豈不是都是背叛者?」

    「這件事的根本,是胡人與中土的矛盾。但是,你說胡人若是佔據了城邑,不收稅、不掠奪、不燒殺、發展生產、研究天志、不改祭祀、不改風俗、胡人如墨者一樣人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自苦以極以大禹為聖……你說我們為什麼要反對?」

    他一說完,眾人都笑,幾個人笑道:「天下哪有這樣的胡人?這是根本不存在的事,這就像是走到泰山邊上,一人已經登到了一半,你說我要是會飛一定比他更早登上山頂。這是不可能的事嘛。」

    胡非子大笑道:「對!但你不能說若是會飛我會比他更早上山是錯的。因為他們做不到,所以他們是錯的,所以我們要反對他們。而不能說,因為他們是趙人、秦人、胡人、越人於是反對他們。」

    「現在,泗上就有一種風氣,開口閉口就是我們是泗上人,天下別處的人與我們何干?只要我們可以繼續售賣鐵器玻璃布匹以致富,那就不必管他們。我們在泗上好好過日子,豈不更好?甚至還有人說,現在富足了,鐵器多了,牛馬多了,為何不去掠奪越人齊人為奴隸以耕作?」

    「這種風氣,必須制止,否則的話,天下何時能夠安定?怎麼能夠完成子墨子大利天下定於一的遺願?泗上現在正在整治這種風氣思潮,我先通告一下,這一點萬萬不要弄錯了。」

    「就如這一次索盧參從高柳回來,一些高柳出身的軍官騎手,隨著一道命令就可以南下泗上。靠的是什麼?靠的是利天下的義,否則的話,人家是趙人,何必為泗上流血?」

    「在泗上,尤其是一些小富小農小手工業之家,這種想法更為嚴重。」

    胡非子短短的幾句話,索盧參聽出來泗上現在必不安定,思潮的爭鋒、內部路線的爭鬥必然極多。

    想想也是,如今泗上富庶,恐怕真會有人覺得就該如此,實在沒必要為別處的人流血,這也算是人之常情。

    索盧參又想了想之前對秦地變革的警覺,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一次宣義部一下子會過來二十多好手,看來這件事背後的意義終究還是要被定性為「害天下」。

    在這個口徑之下,讓趙公子章為了尋求支持,捏著鼻子認同墨家的宣傳口徑。話,不是隨便說的,尤其是將要做君主的人,今天說過的話,再有足夠外力壓迫的情況下,就是明日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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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勸諫

    在同義會的最後,索盧參也將秦人與之商量的事匯報了一下。

    這件事在場眾人都不能決定,那就只能回報泗上,盡快等待泗上回覆,是否同意這一次會面商談。

    會議之後,宣義部的那二十多人出面,開始為闕與君的事造勢。

    藉著索盧參從數萬里之外歸來帶來的新奇震撼和那些膚色容貌盡皆與中土不同的西方墨者所引發的好奇心,將闕與君的事大肆宣揚。

    除了宣揚闕與君的事,也趁此機會宣揚了墨家的道義和是非觀,在民眾中宣揚「利天下」作為評價國君執政貴族是非對錯的最高標準。

    那些諸如馬奶之內的胡人出身的墨者,也都以身講訴一些草原的生活和那些壓迫。

    每日宣宣,時間過得飛快,那些傳聞也傳播的飛快,越過了邯鄲飛向了趙都中牟。

    …………

    趙都中牟,城中宮室。

    生病的趙侯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一層嶄新的、裡面裝著棉花的錦被,天氣炎熱,他的臉色卻有些冷青。

    床榻旁,站著幾名持劍的侍衛。

    趙國國君身邊的近侍,有專門的稱呼,叫做「反斗」。

    這個稱呼有點起點,但卻有典故。

    昔年襄子謁於代君而請觴之,馬郡盡,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數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擊之,一成,腦塗地。

    反斗自此成為趙國的一種特殊封號,這是趙國近侍的榮譽稱呼,「反斗」之士,無不勇猛忠誠,身穿黑衣,持利刃立於國君之側。

    反斗持劍而立,若有國君之命,可以直接格殺國君認為有罪的人。

    可此時此刻,正有一人與國君爭執,以至於氣的國君三番兩次差點閉過氣去。

    可反斗之士卻都低頭以作不見,因為他們都知道國君就算再氣,也不可能殺眼前這人,所以即便與國君爭吵到這種程度,他們依舊只能作看不到。

    與趙侯爭吵的那人,正是趙籍時代的相國公仲連。

    公仲連的年紀也已極大,走路需要兩個侍從攙扶著,這幾年並不問政只在家中休養,今日卻拖著老邁的病軀來到宮室。

    床上的趙侯顯然被公仲連的話氣的不輕,嘴唇發抖,眼睛圓睜。

    而下首的公仲連,則在兩個侍從的攙扶下站立著,做出諍諫的姿態,高聲道:「請君上收回這樣的想法,這是有害於趙氏社稷的。」

    帶著怒容的趙侯用力伸出手,猛拍了一下錦被道:「我是趙國之君,可我也是一個父親!」

    「我為兒子謀求分封代國,讓他成為一國之君,附庸於趙,有何不可?難道國君就不能夠喜愛自己的子女、並且為他們謀劃嗎?」

    很顯然,公仲連就是因為聽到了這件事的風聲,才拖著病軀來到了趙侯臥榻之前,不惜觸怒趙侯而行諍諫。

    當年烈侯趙籍死前,與弟弟商量,在弟弟答允將來公子章成年有德之後,會將侯位傳給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孩子。

    烈侯死前,也做了佈置,為兒子準備了足夠的班底,又將邯鄲封給了兒子,做好了萬一叔侄翻臉的準備。

    一系列的重臣也都是烈侯時代的心腹,扶植起來的外姓士人們都對烈侯欲報答知遇之恩。

    然而想要將侯位傳給兒子、為兒女的將來打算,這是人之常情。

    這些年趙侯閉一隻眼睜一隻眼,放任或者縱容自己的兒子公子朝發展自己的勢力,積聚力量。

    他也奉行著結好魏國的政策,希望得到魏國的支持。

    這幾年也提拔了不少自己的親信,可是烈侯時代遺留下的人才實在是太多,臣子們終究不能做到完全支持他的想法。

    之前試了試風聲,想要將侯位傳為兒子,立刻招致了許多的反對。

    隨後不久,中牟的市井街頭就出現了諸多傳聞,負責收集輿情民情的小司寇回報趙侯:闕與君違背法令,私自運送刀劍馬鐙與胡人交易。闕與君與公子朝交好,市井間或有傳聞,說是趙國要出現兄弟相爭的禍亂。

    這件事讓原本有病在身的趙侯更加煩躁,思索許久,有親信給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趙國,有兩個法理的宣稱。

    一個是從三晉分出來的趙,還有一個就是被趙襄子滅掉的代國。不管怎麼說,代國是一國,而且是至今為止趙氏滅掉的一處大國,法理土地極大。

    後世趙武靈王想要收回兒子的權力,封其長子為代王;秦滅趙之後,趙國貴族復國也曾建立過代國。

    因為代國被滅這件事,不是武力消滅的,而是用了一種半武力吞併的方式。

    當年代國的國君是趙襄子的姐夫,趙襄子設宴殺死了代國國君後,以繼承權的方式吞併了代國,使代國成為了趙國的一部分,也成為了趙國可以分出去立國的法理稱呼。

    趙侯便覺得,既然國人和大臣們反對自己將侯位傳給兒子,那麼讓自己的兒子做國君,封於代地,作為小宗,同時作為趙國的附庸國存在。

    這樣一來,也算是為自己這一脈保留了祭祀。又沒有違背當初的誓言,也不會招致太多的反對。

    然而這個風聲剛剛放出去,就引來了幾年不曾問政的公仲連,堵在了寢宮之內,連連勸諫。

    趙侯氣急,又問道:「難道你就沒有兒女嗎?難道你就不曾為兒女謀劃過嗎?」

    公仲連深吸一口氣,讓攙扶的侍衛暫時鬆手,行禮之後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封公子朝於代,這不是愛公子朝,而是害公子朝。」

    公仲連沒有去看趙侯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厲聲道:「趙為之趙,篳路藍縷,征戰數代,三分晉土。」

    「可即便分晉,卻不能忘記曾在晉國做過卿臣。」

    「既然不能忘記在晉國做過卿臣,難道就能忘記曲沃代翼之亂?」

    「若封公子朝於代,為君,這就是趙國的曲沃代翼之禍啊!到時候兄弟相殘,而公子章非是晉哀侯,恐怕到時候反有鄭伯克段之事!」

    「到時候祭祀斷絕,這難道不是禍患嗎?」

    公仲連說起曲沃代翼和鄭伯克段兩件事後,趙侯的臉色更加難看,可卻又無法反駁公仲連的話。

    作為國君,他不是不知道將國土一分為二的後果,即便是做附庸國,那也是一個巨大的禍患。

    但是作為父親,他卻想要為兒子謀劃更多。

    然而,公仲連不談國君公器,只從一個做父親的角度去談分封之後並不是好事,而是壞事。

    這便讓趙侯無法反駁,因為從國君的角度這件事肯定是錯的,唯獨從父母愛子情深的角度來說服,現如今這個都站不住腳,更別提其餘的了。

    公仲連又道:「昔年簡子病,召襄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襄子敬諾。簡子薨,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願登夏屋以望』。大臣皆諫曰:『登夏屋以望,是游也。服衰以游,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廢』。群臣敬諾。襄子上於夏屋以望代俗,其樂甚美,於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歸,十年以取代。」

    「謀取代國,這是簡子、襄子就開始謀劃的。簡子和襄子也沒有將代分封出去,可見代地於趙之重。難道,君上以為,您的才智,是可以超越簡子和襄子的嗎?」

    趙侯無奈,默不作聲,他自然不敢和趙襄子與趙簡子相比。不只是這二人是先人,更因為這兩人是趙國根基的創始者,趙侯不敢與之比。

    公仲連又道:「君上若有一日,於宗廟祭簡子、襄子,又如何說代地之事?」

    「做國君,國分則弱,這是錯的。」

    「做父親,置子於險地,這也是錯的。」

    「做子孫,違背了先人的願望,這更是錯的。」

    「於國於私、於祭祀宗廟,這都是錯的,難道國君還要堅持下去嗎?」

    趙侯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咳嗽幾聲後罵道:「寡人的君令,臣子們都要反對,這難道是君臣之禮嗎?」

    公仲連再度站起,正色道:「昔年先君好音,欲賞槍、石兩位音樂家萬畝土地,最終被臣子勸諫。於是縱西河有吳起、鄴城有西門豹、中山國亦屬魏,趙國依舊不可不從魏人伐楚之戰,魏侯亦不敢欺。這是善於聽從臣子勸諫的緣故啊。」

    「昔年商紂獨斷,比干勸諫而被殺,以至於焚已於鹿台。這就是不善於聽從臣子勸諫的緣故啊。」

    又被懟了回來,趙侯怒道:「既不封他為代君,那麼讓他為相這總可以了吧?」

    公仲連暗暗一驚,心道只怕這是趙侯的以退為進之策,先說分國為代的事,然後再退一步說為相。

    然而公仲連的身後,站著許多非是趙國公族的士階層,他作為這些階層的領頭人物,這時候不可能退讓。

    趙侯說罷,又道:「這難道也是可以反駁的嗎?遠有周公為相輔佐成王。三晉之內,魏成子為相輔佐其兄、俠累為相輔佐其侄。楚之令尹,亦多王族。唯獨齊國之相,乃是外姓田氏,終究斷了太公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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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問叛

    這話已算是誅心之言,用魏成子、俠累、楚國令尹多為王族的事,與田氏做齊相做對比,這就是要逼得公仲連同意公子朝為相。

    既然公仲連願意舉例子反駁,趙侯便先封住了公仲連的嘴:魏成子那是魏斯的親弟弟,也做過魏相。俠累是韓侯的親叔叔,也做了韓國的相。而現在魏國、韓國都算強盛,這是不能反駁的。

    趙侯又問道:「難道你也相信墨家的那些道義?認為要唯賢才是舉,甚至還要選賢人為天子?這樣無君無父的道理,是要禍亂天下的啊!」

    公仲連急忙道:「我並沒有認可墨家的這些道義。」

    「但是,為相難道不是最危險的嗎?若才能不足,為相就要招致禍亂,以至於宗廟被毀,自己也要承受失敗的罪責,這也是危險的。」

    「所以,君上若是真正喜愛公子朝,不妨封給公子朝足夠的食邑,讓他為趙國做出貢獻,這樣才能夠長遠啊。」

    「給予他和他能力不匹的高位,這是要危害生命和祖先的。」

    「給予他太過廣闊的土地,又會催生他的野心。」

    「亂世之下,地位越高、權勢越重,若是能力不足,便是殺身之禍啊。還請君上三思!」

    在床榻上的趙侯將臉轉到裡側,根本不去正視公仲連的眼睛,而是硬生生地說道:「寡人的身體疲倦了,今日勸諫的話也聽的夠多了。想來您的身體也疲累了,還是回去休息吧。」

    公仲連見再勸無意,行禮之後便在兩名近侍的攙扶下離開。

    待公仲連離開後不久,趙侯服下了些草藥,叫反斗叫來了兒子公子朝。

    二十歲出頭的公子朝進來後,趙侯就讓身邊的近侍都退下,公子朝跪坐床榻邊,用手整理了一下父親的被子。

    若說此時天下,最不盼著趙侯死去的,就是公子朝了。

    因為若是父親還能再做二十年趙侯,熬死那些伯伯為君時代的老臣,自己這太子的地位就算是穩固了。

    可惜,時間太少。烈侯去世不過十三年,十三年的時間還不足以讓趙國的朝廷大換血。

    如今寢宮內就剩下父子二人,趙侯看著一臉哀傷的兒子,讓兒子將自己攙起來半坐好。

    盯著兒子看了許久,終於問道:「我若死了,你會叛亂嗎?或者說,我若封給你代君之位、或是讓你為相,你想叛亂嗎?」

    公子朝嘆息一聲,問道:「叛亂?」

    趙侯聽懂了兒子的疑惑,點頭道:「只能是叛亂了。我不可能明著把君位傳給你的。傳給你你也坐不穩,先君的遺澤猶在,況且還有當年的誓言,我不能夠違背。」

    「如今你我只是父子,非是君臣。我只問你,你想叛亂奪君位嗎?」

    公子朝看著父親的雙眼,鄭重地點點頭道:「想。父親為君,我緣何要為臣?」

    趙侯嘆了口氣,又問道:「闕與君的事,是在為你準備馬匹?」

    公子朝也不否認,說道:「非只是他。堂兄在邯鄲的變革,很多公族親戚都頗為不滿。這就像是一個手裡持有兵刃的人,自然會生出一些別樣的心思,若我只是個赤手空拳的小兒,當然不敢去想這些事。」

    「墨家既出馬鐙,騎手訓練更易,衝擊更強。死士訓練,騎手以一敵十,未必就不能勝。」

    趙侯點點頭稱讚道:「你能夠想清楚這一點,就證明你是有資格叛亂的。若是這件事沒有發生,你會借林胡婁煩的部落之兵嗎?」

    公子朝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這要另說。」

    「原本,堂兄與墨家接近,墨家在高柳守衛北境。我是擔心墨家到時候會支持堂兄,畢竟他整天做一個嘴上說尚賢的人。而和我結交的,多是公族親貴,我不可能說尚賢之類的話。」

    「本想著這一次讓闕與君與胡人接觸,許諾事物,厚賄首領,一旦中牟有變,讓林胡婁煩以攻高柳。」

    趙侯嘆了口氣道:「這些年的戰報你不是沒有看過,墨家守城之術極高,那些部落如何能夠攻下高柳?」

    公子朝道:「我從沒想過這些胡人能有能力攻下高柳。父親,我雖要參與叛亂,可我終究為了要做趙國之君。難道我會讓自己的國土被胡人侵佔嗎?我只是想要利用胡人牽制墨家的精力,不使他們有精力干涉趙國內政。」

    聽到兒子這麼說,趙侯點點頭以示稱讚,說道:「你能夠知道輕重,暫時地利用胡人的力量,又知道你叛亂的目的是做趙國之君。」

    「若是你不能夠想明白將來做了國君要做什麼,甚至不惜割讓土地與胡人外國,那我這個做父親的就要勸你還是不要叛亂了。眼界格局太小,就算叛亂也是身死族滅之禍。」

    聽到父親這樣的有些奇怪的表揚,公子朝也露出了笑容,然後又搖搖頭道:「只是,現在胡人的力是不可以借的了。」

    「墨家善辯,他們的宣義部最能在市井蠱惑人心。」

    想到這些日子市井間的傳聞,公子朝苦笑道:「現如今,勾結胡人,已經是害天下、害萬民、不合於天志的大罪,頭頭是道,人人稱是。」

    「我就算再笨,也不會再去借用胡人的力量了。否則的話,國都的國人,就完全不可能支持我了。國人若不支持,到時候輿情沸騰,我這國君的位子就算得到也坐不穩。」

    趙侯咳嗽幾聲,點點頭道:「我也有所耳聞。墨家這些人……一旦覺得這件事是符合天志利於天下的,真是死不旋踵。毫不講究情面友誼甚至父子。」

    「秦國勝綽的事,你也知道。當年勝綽不過是在項子牛那裡做了家臣該做的事,墨家的高孫子就可以不顧二十年相熟的情面,墨翟就可以不顧師徒之情將他驅逐,甚至死時亦不得服喪!」

    「讓他們更改態度,斷無可能。不管他們是否和你堂兄勾連,闕與君這件事都觸動了他們的底線道義,這件事墨家不會放過的。」

    墨家這幾年的發展,已經讓諸侯驚動,很多事不可能繞過這個原本的學術組織、現在的政治團體。

    趙侯不想去猜測墨家具體的態度,轉而問道:「只要沒有觸動墨家的道義,墨家便無理由干涉。刨出去墨家,你自認這一次叛亂,勝算幾何?」

    公子朝自信道:「七成把握。」

    「魏侯支持,希望削弱趙國,製造混亂。我就算不叛亂,他也會希望我叛亂。」

    「他既利用我,我也一樣可以利用他。我要做堂堂正正的國君,而不是別人扶植的傀儡。」

    「古有秦獻、晉文,若無獻公之力,文公如何能成霸業?可霸業既成,秦晉依舊開戰,這不需要擔心。」

    「於國內,公族貴族多有支持我的。我也知道做了國君之後,這世卿貴族的制度總要變革,才能有利於國君,但現在我卻可以借用他們的力量,等我站穩之後再行大事。」

    「哪怕就算是堂兄的邯鄲,也有許多富戶支持我。墨家在邯鄲,使得許多人不能得利,前些日子便有冶鐵從業的郭氏派人與我暗談,邯鄲富戶可集死士八百、金三千。」

    「況如今齊侯田氏有求於魏,此事若是魏人參與,三國同力,何愁事不成?」

    公子朝見父親似要有話說,微笑道:「父親放心。魏韓齊不會索要城邑以為酬謝。魏人之心,在泗上中原,墨家盤踞,其勢已成。若求泗上,就需魏趙合盟。」

    「堂兄為了積蓄力量,和墨家走的太近了。魏侯做公子之時,於牛闌邑敗於鞔之適,這是他平生之恥……」

    趙侯搖搖頭,說道:「我不想問這個,我想問,你若叛亂事成,奪得君位,又將如何治趙?」

    公子朝朝著父親跪下,三拜之後道:「這是兒子已經想清楚的。我既然叛亂為君,那就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興趙氏,將來無愧去見趙氏祖宗。」

    「墨家如今也有馬鐙、火藥,胡人不足為慮。」

    「如今趙地南有魏韓、西有蠻秦、東有富齊,所能擴展者,唯有北上。原本不能,胡人善射,可如今馬鐙基友,農人亦可乘馬,又有鐵器火藥之利,胡人不足為懼。」

    「我觀索盧參所言的北地形勢,父親當年曾於高柳出發游幸雲中,沿河一帶土地肥沃,只是欠缺人口。」

    「我如今才二十有餘,尚有時間。以十年穩國內之政;以二十年變革制度;以三十年遷人口往雲中、九原。」

    「於內,佔據墨家的作坊工坊。於外,結好魏韓,不取中原之地。北上雲中九原。」

    「一旦勢成,雲中九原可入秦、挾西河。高柳可謀燕地、中山。待中原有變,趙得中山、雲中、九原、西河,則霸業可成。」

    「魏人不敢謀趙,只希望魏趙合力。我們只要讓出中原泗上,不取衛齊,那麼魏必與我盟。」

    「魏求泗上,必與墨家爭。西河之恨,秦人不忘,如今洛水相隔正在變革。田氏一族,野心勃勃,既取侯位,必不肯甘居人後,必求桓公之業。這就是我可以利用的形勢。」

    「趙之基業,不在濮水衛齊,而在中山、北境、九原雲中。」

    公子朝說的勃勃壯烈,趙侯聽的連連點頭,臉上露出欣慰之色,許久說道:「既如此,那就做。」

    「若成,最好。」

    「若不成……」

    趙侯看了看兒子,嘆息道:「若不成,若你堂兄真的已經坐穩了君位……你哪怕是在逃亡,我相信你就算逃亡,也會判斷出來是否還有如秦公子連一般奪位的機會。」

    「若是真的再無機會了,記得把你對趙國基業的看法,告訴趙侯,告訴你的堂兄……」

    公子朝再拜稱是,說道:「若真有一日,我覺得已無機會,我會說的。父親,如今你還能幫我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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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英雄

    趙侯看著兒子,沉思許久,緩緩說道:「多活幾日。」

    這就是他所能幫助兒子的最後一件事了,之後的事,只能憑藉政變才完成。

    分封制下,貴族臣子不是單純的臣子,更是有資格和君侯討價還價的合夥人。

    一言九鼎這樣的話,還輪不到戰國之始尚未完成變法的國君來說。

    公子朝想了一下,再拜感謝,知道這就是父親所能幫自己的最後一件事了。

    這一次談話後的一個月,闕與君的事終於在中牟引發了轟動,墨家的宣義部將這件事定性為害天下之舉,已然在中牟的國人中引發了巨大的轟動。

    若是法度嚴明,這也不過是件小事。

    然而,這件事終歸只是一道引火索,背後涉及的是公子朝、公子章、舊貴、游士、守舊、變革之間的爭鬥。

    趙侯還在堅強地活著,繼續拖延著這件事,反正他已經活不長了,拖下去、拖到自己死,這就是對兒子最為有利的事。

    至於身後之名,若是兒子獲勝,名聲便不會差。若是自己的兒子失敗,自己的名聲也會被後人所抹殺,可能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提前引動的趙國公子之亂,如同放在湖水中的、發臭的肉餌,吸引了各國的人為此奔波。魏人、齊人、秦人、韓人、墨者都圍繞著這件事活動,中牟與邯鄲,到處都有滿臉警覺之色打探消息的人。

    亂局之下,索盧參等人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在市井間講訴了許多西行的故事。

    剩下的事,已經和索盧參無關了,他需要在趙國的局勢徹底亂下來之前,回到泗上。

    數百人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在趙國君臣圍繞著闕與君是否該懲罰、是否該收一些世卿封君的土地權力、是否應該嚴明國法等事爭論不休時,越過了黃河,在齊國前進。

    隊伍比抵達邯鄲的時候人數更多,多出來的那些人正是秦人的使者,以及使者團內偷偷隱藏的幾個人。

    一輛馬車內,一名壯實的、年紀在五六十歲的老人正在顛簸的車內看書,時不時停下看看外面的風景,卻少感嘆。

    老人頭髮灰白,精神卻極為矍鑠,身軀雄壯,顯然年輕時候也是個擊劍角力的好手。

    坐在那裡,頭上無冠、腰間少玉,但卻自有一番氣度。

    同車而行的幾人都持利劍,少與外面接觸,即便吃用也都是從外面送過來。

    這人的名字,連帶隊的墨者都不清楚,但卻知道這人極為重要,因為帶隊的秦人正使也時常出入那輛馬車。

    曾與索盧參坐而論道辯論農業與工商誰才是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高個之人此時正在車中,坐在那個五六十歲老人的右側,以示尊重。

    「前面就是馬陵了。」

    高個之人說了一句,那老人點頭道:「過了馬陵,前面就是你們與勝綽成名之地。廩丘一戰,三晉封侯,你們經過那裡,豈不是要憑弔一番?」

    老人說的有些戲謔,高個之人笑道:「如今已到齊境,再到廩丘又是魏境,公在魏名動天下,如今馬上就要離開魏國,總會有一番感慨吧?」

    老人哈哈大笑,笑聲中竟無失落之色,即便不久前他還是魏國相國的第一人選,現在卻只能布衣乘車、左右侍從不過七八人。

    這老人,便是在魯國勝項子牛、守西河二十年秦人不能東進、大梁一戰殺楚四封君的吳起。

    聽到高個之人說起感慨之類的話,吳起只是大笑,笑了許久才道:「若說沒有感慨,那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我所感慨的,正是墨家關於家國的說法、以及當年魏侯尚為公子之時田子方的那番話。」

    「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

    「國君有國、大夫有家。我等士人,只有一身本事。」

    「言不用、行不合、大笑而去,一身本事天下何處去不得?天下何處不能成事?若求功名,又豈只能在魏?」

    「墨家說,國是貴族和國君的國,此言不虛。文侯對我有知遇之恩,文侯又能用人、且敢用人,文侯若在,我在魏就能謀求功名、青史垂名,何必離開?」

    文侯已死,吳起的這番話說給接他離開的秦人聽,並不會引來絲毫的不快。因為這高個之人也知道,若是文侯還在,公子連當年哪有離開魏國返回秦國的機會?

    這些秦人在魏地運作,魏侯雖然警惕吳起的能力,但終究吳起對魏有大功,公子擊心中驕傲,想要做一番比父親還宏大的事業,自然不願意當「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勾踐。

    於是趁著魏人不注意,這些秦人先是弄了一些車輛,朝著西河狂奔,讓魏人誤以為吳起要經西河入秦,吸引了魏人的注意力。

    而真正的吳起,則隱藏在墨家從邯鄲返回泗上的隊伍之中。這隊伍的身份最為特殊,是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的隊伍,各國也不好追擊,更不會懷疑,因而這一路極為安全。

    現如今已到馬陵,吳起心中終究還是有些感慨。

    看著那高個之人,長嘆一聲道:「天下事亂,若想安定,唯有戰爭。文侯不薨,我在魏國成事,最是簡單。」

    「西河武卒,是我半生心血。我將五萬武卒,秦軍二十萬亦不敢與我爭。」

    高個之人絲毫沒有反駁,點頭道:「若論野戰,怕是只有泗上義師,能與公所訓練的武卒爭雄。只是,魏人是人,秦人也是人,練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想來歸秦,數年之內,秦地亦有雄兵。」

    「公的本領,天下誰人不服?野戰之雄,便是潡水一戰俘越王全滅君子軍的適,也多讚賞。」

    吳起聽到這話,嘴角不經意地牽動一下,似乎覺得這人拿自己和適比野戰,是在侮辱自己。

    不管怎麼說,潡水一戰天下震動,曾經可以與晉爭雄的越,被這一戰打回了原型,徹底從列強除名,適的名聲也就響亮起來。

    可是這幾年關於潡水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紙張和文字改變帶來的信息傳播更加便捷,吳起仔細研究過潡水之戰,心中對於適野戰的本事,不免輕看了幾分。

    在他看來,那泗上義師,已是天下第一雄師,武卒亦不能比。但是潡水一戰打成那樣,與越王的愚蠢分不開關係,適手握天下第一雄師打成那樣也不過只是合格。

    不過他並不屑於在外人面前爭論這件事,這一次經過泗水,正要看看墨家執政的情況,也要看看那一支在他看來完全是用錢堆起來的義師到底有多強大。

    數年前勝綽入秦之前,曾和他長談一次,明確地告訴吳起,如果魏國待不下去,天下能夠讓吳起施展抱負的唯有秦、楚兩國。

    吳起深以為然,這一次入秦不能不說正有當年勝綽這一番密談的影響。

    再者就是,入楚已無可能,這幾年墨家在鄢郢變革,為楚王編練新軍。

    吳起雖然驕傲,卻也明白墨家眾人的才智和力量,並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一人能夠比得上已有萬人同義的墨家。

    他是個可以出將入相的人,野心越大,夢想越大,需要的舞台也就越大。楚國的舞台,對他而言足夠,但墨家已經佔據一部分,他已沒必要再去。

    此次入秦,也有剛才高個之人所說的「練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秦人變革,學了泗上的辦法,以義務服役的制度編練了一支常備軍,這已經有了武卒的雛形,而且軍功制度最能激發士卒的勇猛,正是適合他發揮的舞台。

    正如田子方所言,士人只要有本事,言不用行不合,就去他媽的,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處魏國才有施展的機會。

    士人的驕傲,英雄的壯志,都讓吳起對離開魏國這件事沒有太多的悲涼,有的只是對魏擊的嘲笑。

    甚至,他都不屑於感嘆一聲自己「懷才不遇」之類,因為自己真的有才。

    這亂世正需人才,感慨自己懷才不遇的多半未必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

    馬車隆隆,吳起看著馬車之外的一切,沉思許久。

    天下如水,墨家似墨,這天下已經有太多墨家的顏色。

    雙轅的馬車、聳立的磨坊、胸挽的馬匹、耕種的木犁、成行的莊稼、雪白的棉花、清香的玉米……

    看著窗外許久,吳起長嘆一聲,悠然道:「墨家出現之後,頗多詞彙變了原意。英雄二字,最是深刻。以天下論,英雄遍出墨家。」

    「墨家是將天下的陶泥,捏成了陶、燒成了瓷。而你我,不過只是將天下的泥巴,變換一個顏色。」

    「秦也罷、魏也罷,爭鬥天下……又有什麼區別?」

    高個之人忽聞吳起這般感慨,心中不禁一驚,半是玩笑半是真誠地問道:「公的英雄觀,頗受墨家影響啊。」

    吳起大笑道:「英雄觀三字,不也是墨家的說法嗎?既為天下顯學,越是英豪人物,越容易被影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2
第三十四章 自知

    高個之士細細思索了這番話,自己身為叛墨,這些年卻依舊看了許多墨家的書。

    終究還是有做過墨者的底子,即便適篡改了很多墨子的本義,但終究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借題發揮、穿鑿附會,仔細研讀似乎和墨子之義一脈相承,但卻又有許多看不到的不同之處。

    墨家的規矩森嚴,他倒不怕吳起會投奔墨家。

    因為吳起已經老了,而墨家偏偏是一個有自己班底根基的組織,若是年輕三十歲墨家有今日的形勢,只怕吳起已經孤身遊歷泗上,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利天下之心,也會投身墨家以謀大事。

    他想著吳起的話,越想越有道理,墨家至今為止所做的這些事,都是在將陶泥捏出陶罐,而不是簡單地將陶泥換個顏色。

    只是,他們已經沒有機會投身到從本源上改變天下的這件宏偉大業之中了。

    感嘆著天下英雄,感嘆著天下變化,吳起指著遠處幾名鬆散的、總在不經意間展示著馬術的北境墨者,悄聲道:「前幾日我曾問過那個騎馬之人,他叫馬奶,是個胡人。這樣的人,都能死心為墨家效力。你們這些叛墨,終究沒有學到墨家的精髓啊。」

    「守城、編戶、生產、節用這些,都是墨家的術。你們還是學不會墨家如何讓越人、胡人、齊人、楚人聚在一起,效命死戰。」

    高個之人苦笑道:「公難道不覺得墨家所說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很有道理嗎?難道公不覺得世卿貴族甚至天子世襲都無道理?」

    「可是,我們求的是富貴功名,就必須背棄真理天志。」

    「墨家說,合於天志,百年而論,必勝。可是,若以百年論,人都要死,難不成就不用活了?」

    吳起點頭微笑,高個之人又道:「公能之秦,我們自然欣喜。只是有兩件事不明。」

    吳起做出一個請說的手勢,高個之人道:「一是……天下皆傳您是無情之人,所以你可以不管您在魏地的家人……您真是無情之人嗎?」

    這一次奔逃,吳起沒有攜帶妻子兒女,直接扔到了魏國不管。反正身上背著一個殺妻求將的惡名,背著一個貪而好色的道德,倒也不差這一點。

    這本是吳起懶得回答的,只是從沒有人當面問的這麼直白,吳起提起一絲興致,說道:「公叔痤此人……有自知之明,有識人之明,只是嫉賢妒能,卻非蠢貨。」

    「有他在,魏國的賢才沒有被埋沒的。」

    「但是,沒有被埋沒,被挖掘出來卻不重用,也沒什麼意義。」

    「我對魏有功,公叔痤自知是他逼走了我,對於我的家人他反而會愛護有加,因為他不想背上惡名。這人就像是貓,愛惜自己的毛,稍微有點泥水都要舔舐乾淨。」

    「不過,我也有識人之明,所以我也知道魏擊和公叔痤,都不會對我的家人下手,我又何必擔憂?」

    高個之人嘆息道:「事無絕對啊。」

    吳起大笑道:「我的妻子因為我而富貴、我的兒女因為我,而從出生開始就衣食無憂。這都是我為他們得來的。」

    「他們因我而富貴,所以他們也要承受這些富貴後隱藏的災禍。」

    「常有公子政變失敗或被牽連而感嘆:不若為庶人平安一世。我卻沒見過他們錦衣玉食的時候這番感嘆。」

    「我的兒子已經及冠。天下無人不知他的父親是我定西河、奪大梁的吳起!家中余財雖不多,但也有土地田產。這比起適這個鞋匠出身的要高多少?」

    「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已經遊歷衛魯,殺三十同鄉,負罪逃亡。他若真有雄心,比我當年更容易。他若沒有雄心,既因我而富貴,那就因而我苦痛。」

    「你覺得,我無情乎?」

    高個之人沉默不答,許久道:「若以儒家父子論,你無情。但若以功利論,似也有道理。」

    吳起仰天大笑道:「所以,就像剛才我們說的英雄那番……評價一個人,要有個規矩衡量。墨家要做的,是評論天下的人物以墨家的規矩衡量;儒家要做的,也是評論天下的人物以仲尼的那些規矩衡量。」

    「我吳起不在乎將來別人評價我是否有情、是否仁義、是否貪而好色。」

    「我在乎的是……千百年後,人們即便說我無情無義,但卻不得不承認,這天下因為我吳起而有所變動,這天下出將入相之人都要和我吳起相比。無情與否,重要嗎?」

    吳起暢快說完,又道:「捏天下陶之人,是儒、墨、老聃、楊朱、列子這些人。有資格在天下塗色的,便是我等。你既跟隨過墨子,我且問你,天下有無色之陶嗎?」

    高個之人搖頭,半晌說道:「可是……秦地變革,難道不也是一種捏天下陶的行為嗎?」

    吳起搖頭道:「無根之木,不能長久。你們變革的義的基礎是什麼?可能自圓其說?可有自己的道義貫徹始終?」

    「墨家已做草帛紙張、印刷之術。又改文字以讓庶人可學。沒有道義的學說,可行於一時,不可長久。若仍舊是竹簡記事,或可焚盡天下學說以愚民,現在已無可能。」

    「如你所言,墨家求得是做千年百年的英雄。可人終有一死,不能因為要死就不活了,轟轟烈烈一場,才不負一身所學。」

    高個之人拜服道:「聽公之言,茅塞頓開。我之前與索盧參相辯,便是還沒有想透徹。既要為功名,便不能想著還要自創規矩以成義名。」

    「比義的解釋,天下已經無人能駁斥墨家,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管不問,任其掌握著義。要有我自不義的心思,才能夠成就大事?」

    吳起拍手讚道:「你總算是明白了。你我都知道,秦地的做法不利於天下,因為墨家對於利天下的解釋無法反駁。但是,知道是錯的,就一定不做嗎?」

    高個之人再拜而服,又問道:「第二件事,便是公守西河多年,秦人舊貴多有恨公者。我來之前,勝綽還說了許多讓我說服你的話,可我竟然不用,只是遣人見到了您,您就答允了……」

    吳起看著高個之人,知道這人真的只是疑惑,並沒有什麼懷疑,笑道:「天下人多以為我只會治兵、行政,卻不懂政斗,這倒是奇特的想法。我若不懂,難道能夠做到天下揚名?」

    「天下人或許都以為,是公叔痤排擠了我。其實公叔痤算什麼?文侯若在,誰人能排擠我?只是魏侯不敢用我了而已。」

    高個之人沉聲道:「那您怎麼看入秦之事?」

    這是兩人第一次開誠布公地相談,畢竟高個之人不是勝綽、不是秦君,在這件事其實並無資格和吳起討論。

    吳起問道:「秦人舊貴恨我,你都知道,勝綽與秦君難道不知道?」

    高個之人想了想,點頭道:「那自然是知曉的。」

    吳起又問:「既如此,既知曉……還要邀我入秦。你就算不告訴我,我也能夠知曉,秦君如今已經有力壓服舊貴了。我要去,不過是給舊貴一個藉口,一個反叛的藉口,秦君借此動刀兵而收權。」

    「這是秦國之內的局勢,勝綽和你們這些人的才能是有的。墨家當年拒泗水也不過兩縣之地,如今已成千里之業。秦君名正言順,變革七年,想來舊貴也無力阻擋了,所以才敢邀我入秦。」

    「否則,若七年前,我就算自己入秦,秦君也不敢同意。我說的可對?」

    高個之人心中暗驚,嘴上卻道:「怕是對的,只是我不曾想這麼多。」

    吳起搖頭輕笑,不做評論,又道:「這是秦國國內之事。但凡變革,必如治病,先要身體虛弱,然後才能康復。」

    「以國如人,身體虛弱之時,正是別國虎視眈眈之際。」

    「趙國公子將爭、泗上水土肥沃,魏人無心干涉秦國,只求趙亂之時秦國不要出兵西河。」

    「墨家佔據南鄭,你們與墨家相談,以南鄭諸邑換冶鐵之術,以安民眾。」

    「有褒谷棧道之險,蜀人不能攻伐。」

    「秦楚多年聯姻,又多盟而抗晉,亦不能管。」

    「如今此時,是秦國變革的難逢之機。一旦錯過,再想變革,怕是就要有楚王與王子定之事!」

    吳起說到此處,豪氣頓生,英豪之氣盡顯,大笑道:「秦君與勝綽既邀我入秦,那是已然做好了與舊貴決裂變革的雄心。我若不去,難道就不變革了嗎?」

    「所以,我若不去,他們也有把握獲勝。」

    「如今,我既入秦掌兵,那些舊貴有多少頭顱能讓我砍?秦人舊貴,又有幾個能打的?我以五萬武卒,壓的秦人舊貴二十年只能空談西河之恨,聞到我吳起的名字兩股戰戰,當年也是趁著我回安邑這才敢謀取西河……」

    吳起的臉上蕩漾起一種將要施展抱負的豪情神色,不屑笑道:「我只怕……我入秦後,那些舊貴聞我名聲,竟不敢作亂。」

    他說的如此狂妄,可高個之人卻拜服道:「公之大才,在下欽佩。公之大名,秦之舊貴無人知曉。魏擊失君,魏國危矣!」

    「若公在,舉十萬之師於西河,秦國焉能變革?若一變革,內外勾連,秦連洛水渭水也要丟失啊!」

    吳起嘆息一聲,想到文侯尚在之時,自己對於魏國戰略的建議,便是壓服秦國再謀中原,以讓魏這個四戰之地變為邊角,借墨家的技術變革勤修內政、借魏國已有改革之勢吸引秦國農民使秦人不願反抗……

    可如今,自己當年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三晉之爭已經不可避免,魏擊只顧小利對三晉內政大加干涉,為田氏臣服的虛名為田氏謀求了侯位安定了齊國,與楚國爭鬥許久讓墨家在泗上站穩了腳跟一旦謀泗上就要面對墨家……

    想到這些,吳起第一次發出一聲苦悶而無奈的哀嘆。

    「舉十萬之師?哈哈哈哈……他魏擊有那胸懷,放任我這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以治政安民頒布法令、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的雄才舉十萬之師嗎?庶子不能與謀,魏國基業,毀於此子!」

    「亂世已降,禮崩樂壞。墨家人皆平等、血脈無意的學說一出,這天下的君臣……哈哈哈,恐怕更難互信。亂世啊亂世,墨翟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想到這會催生多少野心勃勃血脈低賤之輩站在風浪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2
第三十五章 不解

    吳起感慨著天下可能將要發生的變化,卻不知道就在他腳下的土地上,已經與原本的歷史有些不同。

    原本過了原本將來幾十年內一舉讓魏衰落的馬陵後,從廩丘一直到濟水,都是魏國的城池。

    原本幾年前齊伐魯的最之戰裡,魯國也戰敗求和割讓了大量的西部土地,讓齊國的勢力延伸到陶丘。

    然而幾年前的齊伐魯的最之戰,墨家率先出兵干涉,最終在最之戰大敗齊軍,促成了魯國加入了非攻同盟,保衛了魯國的西部領土,使墨家泗上、宋國陶丘與魏、齊之間,尚有魯國的百里土地作為緩衝。

    過了廩丘之後不久,此時仍屬魯國,這裡的風情已經與大河之北截然不同。

    曾經在邯鄲感慨過的「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的風氣更加嚴重。

    再往前就是被稱作「天下之中」的陶丘,此時這是中原地區最為繁華的城邑之一,黃河尚未改道,魯西南地區的沃土平原河流縱橫,這二十年鐵器牛耕的傳播,都讓這裡成為富甲天下之地。

    陶丘和後世的揚州一樣,都是一座因為運河而興盛的城邑,陶朱公曾在這裡發達、猗頓曾在這裡致富,這裡的經商風氣冠絕天下。

    昔年夫差爭霸,為了進入中原,挖掘了菏水,這是一條極具戰略眼光的運河,靠著骨頭、石器和銅器挖掘完成後,陶丘一舉成為了天下商業的中心。

    菏水連接了水草豐美魚蝦眾多的菏澤、連接了過三晉與黃河相連的濟水、連接了同往彭城的泗水、又經過邗溝與淮河長江相連。

    水運優勢之下,這是連接黃河長江以及泗、濟、淮等眾多平原區的中心地帶,其富庶自然可知。

    尤其是墨家率先在泗上展開了農業技術變革,更讓這裡的繁華剩餘二十年前十倍。

    吳起一直聽說陶丘富庶,這還沒有到陶丘,便看到一片風華,不由感嘆墨家治政之能。

    等靠近陶丘,就能看到猶如邯鄲那樣的巨城堡壘,聳立之下,吳起以將軍的習慣審視著這座陶丘城,心想這樣的城邑若無極多大炮,恐難攻下。

    這幾年流傳出來很多的消息,比如說墨家無傷攻破滕城的挖掘壕溝接近、以火藥炸城牆的戰術早已經成為了天下名將都仔細研究過的內容。

    吳起自然也研究過,否則也就不會在當年威震荊楚的大梁之戰中靠火藥破城。

    只是研究過之後,他也清楚這種戰術的運用,需要攻城方有極多的火炮掩護,否則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城牆。大炮的多寡,已經開始決定圍城戰是否能夠獲勝,若是銅炮不夠,如同陶丘、邯鄲這樣的大城必然成為攻城方的煉獄。

    靠近陶丘城後,吳起大致估算了一下,想要攻破陶丘,只怕以魏國的火炮數量集中在一起都未必能夠。

    這幾年鑄炮技術成為各國競相抓緊的技術革新,各國的冶銅師基本都已轉行,魏國也開始鑄造自己的銅炮,只是火藥技術一直不能解開,只能從墨家這邊以「開礦、修運河、利百姓」等理由購買。

    好在墨家這幾年出奇地大方,只要有錢而且理由充分就能買到,這倒也讓各國並無仔細去琢磨火藥配比的超大動力。

    在陶丘的西北三十里左右,還有一處巨大的軍營,那裡飄蕩著墨家的旗幟,在經過的時候吳起就已經注意到了。

    他這幾年一直在魏都,處在魏國內部的政治鬥爭漩渦之中,雖然也常常看墨家的書報、學幾何九數等,但是對於泗上到底是什麼模樣並不瞭解。

    看著雄壯的陶丘城,吳起便問同車相談之人道:「陶丘屬宋,墨家駐軍於此?我觀西北處沿菏澤的那處軍營,駐軍少說萬餘,墨家現義師竟有多少?」

    高個之士對於泗上墨家的消息倒是一直努力搜尋,怎麼說二十年前也是同門,身處同門才知道墨家內部所蘊含的力量,也是秦國變革用來吸取經驗的地方。

    於是便道:「公治軍有方,那處營寨駐紮著墨家的步卒第三師和陶丘義師。」

    軍師都是此時通行的軍事單位,只是各國的人數不同,但是進制都是五進制,以五旅為師。

    周制以兩千五百人為師,一旅五百。齊制以兩千人為旅,齊國沒有師的編制,從齊桓時代就以五旅為軍,一軍一萬。

    墨家的旅制則在齊制和周制之間,一旅千五。在得到泗上諸國之後,僅以旅的編制已經不夠,便以五旅為師,一師七千五百人。

    泗上的情況特殊,吳起也有所耳聞,知道有「義師」和「墨師」之分。如非攻同盟內的幾小國組成的軍隊,由墨家幫著訓練、構建組織其實和墨家的軍隊並無二致,但是名義上還是歸屬於各國,稱之為義師。

    而墨師則完全就是墨家自己的軍隊,不管是名義上還是實際控制上,這是一支只聽命於墨家集體內部眾義、而和宋、鄒等國完全無關的軍隊。

    高個之人說完,又道:「這第三師的師長,名叫六指。是適的弟子,潡水一戰的時候便立下大功,當時是旅的墨者代表。」

    一說起這個名字,吳起微笑點頭道:「我知道這個名字。當日潡水一戰,便是這人命所率之旅擊破了越人左翼後,分兵追擊使越人潰兵不能集結,最終也是那個旅的人俘獲了越王翳。」

    「伐最助魯之戰,也是在中軍鼓動擊破了齊人中軍,確有才能。這墨家在軍中的代表,便像是齊桓之時的國、高二族?受命於天子,出征為副帥左師右師,佐齊侯,一旦齊國有變又能服從天子之命,壓服齊姜?」

    高個之人想了想道:「是……也不是。墨家軍制,別處學不來。這師旅代表,都有領軍之能,但又必須瞭解何謂利天下,以此為準則,凡有不利天下的舉動,便是主帥也不能調動軍隊。」

    吳起聽到這些年聽的耳朵長繭的「利天下」三字,便明白過來那句「別處學不來」的意思,墨家上下同義而又讓每個人知曉義為何物,每個人都能判斷是否合義,而且又有諸多制度,使得為帥者不能輕動。

    他明白這確實學不來,想著這個這幾年算是聲名鵲起、一聽就是賤民出身連姓氏都沒有的六指,點頭稱讚道:「墨家制度,已然穩固。墨翟雖逝,可暫時也沒有如儒家六分之虞。」

    高個之人眼界終有不如,奇道:「公何出此言?」

    吳起笑道:「禽子與墨子同齡,年齡已老。如今天下各國,政變頻頻。越有弒父之變、宋有去君之禍、鄭有七穆之憂、趙有公子之爭、秦有貴族逼君自殺之事、齊有田氏代齊之亂……」

    「大位交接之時,這六指既是鞔之適的弟子,必是心腹。他領軍卻不駐紮沛縣,而在陶丘,可見墨家內部穩固。若不然,這些年適既能爬到高處,難道這些道理都不懂嗎?」

    那人聞言拜服,心道吳起此人天下都以為他貪而好色,只會帶兵打仗、執政治民、變法求強,並不會那些政斗陰謀之事。實則大錯,又想到前些日子吳起對於自己遭到貶斥並不怨恨公叔痤的想法,心中明白這人能夠從士人爬到威震天下的地位,只怕並非是人們所想的那般在政鬥上蠢笨。

    吳起只是說了一嘴,便不再提此事,又問道:「陶丘這城邑如此修建,耗費必大,又是誰人出錢修建的?陶丘屬宋,何以陶丘亦有義師?」

    高個之人知曉此事,回道:「墨家的第三師駐紮此處,那是為了防備齊、魏等國興不義之戰。陶丘富庶,天下皆想取以為封邑,齊國伐最之戰後,墨家的第三師便駐紮此處。」

    「這陶丘的城邑嘛,是三年前完工的。所有花費,半數都是陶丘的商人出錢、僱傭本地勞力。」

    「此地每年繳納一定的稅與宋,其餘也算是自治了。義師的訓練、組織都是墨家出力,而花費也是陶丘商人提供。」

    吳起對於泗上能夠養多少兵一直有個疑惑,又知道修建這樣的城牆所花費的金錢和人力,更知道墨家義師配齊軍械所耗費的金錢更是在西河不敢想像的,不禁大驚。

    「商人出錢?商賈求利,這陶丘的商賈竟然願意出錢?再者,耗費之大,怕是一邑封君也難以拿得出,這陶丘的富庶竟至於此?那修築城牆、組成一師又需要極多人力,這又是如何有這樣多的人力?人皆脫產,後勤供養也是不可勝數之數……」

    他在西河的經驗告訴他,要組織這樣一支大軍,要修築這樣一座與之前大為不同的防禦城牆,所耗費的金錢人力,遠非是一個小邑封君能夠擔負的。

    早在魏都,就常聽人說泗上富庶,他竟沒想到還未到泗上,只是在陶邑,已經足夠讓他震驚。

    這完全超脫了他從分封建制農奴徵召兵時代的固有印象,覺得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2
第三十六章 漸變

    高個之士對於吳起的疑惑,不由感嘆,心想這泗上之地不比秦地。若是秦地能有這樣的局面,又何必實行那些嚴苛之法?

    對於財富總和的定義,他曾疑惑過,但只是為了讓秦地的政策有「合天志」的合理性,而且這些年叛墨而出卻一直沒有忘記讀書學習,對於陶丘的事他知道的不少,勝綽也多感嘆,但是無奈的是陶丘的辦法在秦地根本行不通。

    各地有各地的情況,而泗上這些年一直是這些叛墨眼中吸取經驗的地方,對於陶丘的情況也有過一本專門的小冊子介紹,用以輔佐墨家的那些「財富總和」之類的理論。

    那些書對於常人而言難免有些晦澀,可對於這些和墨家藕斷絲連一直關注的人物,知曉甚多。

    本身陶丘就富庶,夫差挖掘運河、陶朱猗頓致富後,這裡就是天下之中。

    魯國在季氏改革後已經實行的初稅畝制度,陶丘附近在墨家出現之前物產就頗豐富,私有制產權概念早早出現。

    宋國政變之後,陶丘附近受到墨家的影響越來越大。

    而墨家在泗上的政策過於激進,而且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一些政策實行起來基本沒有什麼壓力。

    如滕、繒、郯等國,原本都是越國佔據的,越國在此擁有大量的王田。

    潡水一戰後,越國的勢力退出了泗上地區。清算了一些親越的貴族,加上越國退走後的大量王田,讓墨家在這裡實行的土地改革並無太大阻礙。

    這一點是秦國學不來的。

    說到這裡,高個之士便生出一些無奈之嘆。

    秦國想要這麼變革,就必須要觸動舊貴族的利益。墨家則是抓住泗上的有利機會,靠著擊敗越國,用更為緩和的方式進行了變革。

    秦國丟了西河,本身貴族的利益就受到了巨大損害,只能瓜分秦國內部的土地,彼此之間矛盾身後,稍微觸動就會引動巨大的反彈。要不是公子連借助政變之名清理了一部分貴族,換地遷都,想要進行在秦地那樣的變革更是千難萬難。

    墨家在泗上實行的政策,用另一種方式影響到了宋國泗水沿岸的諸多城邑。

    隨著泗上的手工業發展,成為了天下冶鐵中心、學術中心、紡織、玻璃火藥軍工軍械的生產中心後;隨著泗上土地變革的完成,大量的農夫有了餘糧進行商品交換和市場的內部開拓;隨著河運船舶的發展……陶丘這些泗水、菏水沿岸的城邑率先展開了一系列的「求利變革」。

    正是「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這對外影響墨家一直秉持著「利道之」的方式。

    尤其是擊敗了越國、與越國簽訂了一些列條約;在楚國獲得了免稅權和通行權之後,泗上的手工業發展出現了一個爆發期。

    爆發之後,釀酒、紡織這些東西都能獲利,原材料價格上漲,墨家作坊生產的大量新商品和奢侈品,都需要大量的錢來購買,也促使了許多人求利之心。

    原本宋國一些封地的小貴族,在之前百餘年的緩慢變革之中,已經出現了租種土地的獲利方式。

    每畝每年收取實物地租,一年一畝地收取七斤粟米,小日子也算過得不錯,尤其是在墨家出現之前畝產不過幾十斤的時候,收取七斤粟米的地租已經算是重租了。

    然而,隨著泗上經濟的發展,這些宋國的小貴族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錢和糧,根本不夠花了。

    大家都是貴族,最起碼的體面還是要有的。別人家安個玻璃窗、拿個玻璃杯炫耀一番,自己買不買?

    可是,沒錢。

    兩千畝封地或者私田的小貴族,也算是上士了,然而一年的地租收入不過一萬四千斤糧食。

    這在以往,足夠「祿足以代其耕」,專門習練武藝車戰御射之術,足夠成為專職的軍事貴族。

    可現在……看看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看著自己一年一萬七千斤糧食的地租,看著潡水一戰致師挑戰的勇士被墨家的槍炮轟擊成了篩子,看著泗上商人往來獲利百倍成為「素封」之君……

    當然,也有那些真正的「君子」,謹守禮制,每年春天還是按照過去的方式帶頭耕種鼓勵農夫,收取地租過著脫產的君子生活。

    可是,大部分人卻是求利的,一個個年輕小貴族在聽聞了潡水之戰致師勇士被打成篩子後心態巨變;一個個年輕小貴族看著率先種植土豆釀酒、種植棉花售賣、種植靛草獲利的先行者,眼睛都紅了,什麼禮制在利益面前實在是不值一提。

    於是,在墨家沒有管轄陶丘的情況下,陶丘這個商賈雲集之地便自發地產生了諸多變革。

    一畝地七斤的禮制地租,一天天的那些新奇商品,讓這些擁有土地的小貴族們很容易地做出了選擇:收回土地,租給在墨家那裡學過經營稼穡的小商人,或者自己經營。

    兩千大畝的土地,原本租種給別人要有六十戶人才行。而現在,鐵器牛耕壟作的出現,根本用不到六十戶人。

    收回土地自己經營,半數以上的租種戶無法生存,只能夠去陶丘求活,或是被墨家的那些人裝船,運送到泗上。

    此時人口不足,荒地太多,鐵器的出現也讓原本很多不適合耕種的土地成為了沃土上田,又有墨家有組織地吸引人口開墾土地或是發展手工業,矛盾並不嚴重。

    地廣人稀之下有大量的荒地作為這場變革的宣洩口,有墨家遠超時代的組織力完成宣洩,陶丘一帶的變革就在這十幾年內並沒有流太多血就完成了。

    這些小貴族們搖身一變,開始站在高處嘲笑那些仍舊守著「貴族精神禮制制度」的同類,越發富有。他們不是大貴族,禮制給他們帶來的利益遠不足土地的產出收入。

    投機、運作、賺錢、發財,成為宋地小貴族們每天都在討論的事。原本租種給農夫的土地,變為了種植土豆釀酒的莊園;原本分散的土地收回,成為了輪作靛草棉花豆類的農場。

    土地的變革,也為陶丘帶來了更多的商品原材料,以及重要的自由勞動力。即便墨家不斷把人裝船送到泗上,陶丘依舊還有很多農夫不走,而是賣了土地去城市求活。

    正是「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陶丘這座天下之中的商業城市,用一種畸形的方式完成了轉型。

    泗上的每一步發展、每一種新商品出現、每一次拓展了在楚越等蠻荒之民聚落的市場,陶丘這邊便會多出更多的商人和雇工。

    那些已經沒有壟斷暴利、被墨家放棄的手工業,迅速在陶丘發展起來。紡織業、染布業、造船業、木器業、制陶業這些年急速發展。

    商人的力量越發膨脹,有錢卻無勢,因為身份的阻礙他們沒有政治權利,於是開始想要自己的政治權利,認同墨家「人皆天帝之臣故而人人平等、人無分老幼貴賤有才即舉」的理念。

    如索盧參那樣的人,或許看到了這背後平等隱藏的不平等,但社會的發展還沒到那種地步,也很難一蹴而就,因而陶丘的發展處在一種上升起。

    手工業者、小商人每日聚會,聽墨家的講學,帶著一種市民階層對平等的追求,成為了市民階層的主力軍。

    大商人則忙著加入墨家牽頭成立的一些作坊和特殊的「公司」,比如在潡水之戰後墨家問越王要了許多的「習流」水師和造船工匠,那是十年前明確在條約中的,於是沿著泗水經淮河邗溝再到楚地、百越一帶的商船每一次都獲利豐富,已經有頗多大商人加入其中,利益相連。

    海陽一帶髮展的製糖業、茶葉;泗上的冶鐵、軍火、玻璃、煤炭;宋地的糧食、棉花;北地來的馬匹,本地的養殖……種種這些,都讓陶丘成為了一座充斥著金錢味道的城邑。

    這種情況下,商人最恐慌的,就是沒有「成文法」,國君貴族可以剝奪他們的許多東西,他們需要掌握自己的力量,加上墨家的政策對他們更為有利,而且利益相連,他們自然選擇墨家作為靠山。

    宋國的君權本身就衰落,政變之後墨家在內部煽動,更是極力遏制了權力。

    幾次爭取之後,商丘終於得以每年繳納一定的賦稅,換取了城市的半自治,成為和商丘國人一樣的存在。

    而魏國、齊國的政策擴張,讓他們深感恐慌,於是他們出錢、本地的雇工和大量閒置人口出力,墨家出技術,花了三年時間重修了陶丘城,成為控制齊、魯、魏三國的重要軍事堡壘和工商業城市。

    並且出資成立了一支義師,只不過這支義師是掌握在墨家手中的,因為墨家的政策相對於貴族和君權更讓他們喜歡,有組織的宣洩變革矛盾也讓這種變革的矛盾減輕了許多。

    墨家的講學在陶丘極為興盛,手工業者和市民階層本身就是墨者的主要支持者。

    然而這一切,都是別處不能複製的。

    墨家有技術優勢,可以用各種新奇的商品衝擊各國原本的手工業和貴族農業。

    墨家依靠對越戰爭獲得了大量的「王田」進行土地變革,減輕矛盾的同時,擴大了泗上的市場。一個自耕農的購買力是原本公田庶農的十倍不止。

    小貴族能夠在變革中獲利,受到利益的驅使自發地轉變身份,成為經營性的地主和農場主。

    「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粟」,有夫差修建的菏水、邗溝兩條運河,讓河運成本遠低於陸運,勾連和黃河和長江的水系讓這裡的商業可以對外擴展。

    對越國的戰爭獲得了各種商業優惠,成為商品傾銷地的同時,也讓越國的內部矛盾更加深重。楚國內亂之後墨家在楚國的滲透,也讓長江一帶的楚國城邑成為市場;百越等蠻族在水運接近的地方,也可以傾銷大量的貨物,換取北方急需的各種商品……

    種種這一切,都是秦國所不具備的條件,所以秦國只能實行「授田制」,因為土地是秦國最大的收入,一旦放開土地買賣,實行泗上這樣的制度,只怕「民眾皆怨」,都想退回到至少還有土地可以耕種的年代。

    勝綽等人在秦地進行的變革是如此,因地制宜。原本歷史線上的商鞅在秦國的變革也是如此:秦國不是土地私有制,遍觀秦簡,賣什麼的都有記錄,唯獨沒有土地;王翦征楚之前要的是「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

    若非這些人是叛墨出身,多研讀墨家的書籍,或許他們也難以理解泗上的發展,正如吳起看到陶丘的城邑所發的感慨一樣。

    技術變革可以帶來財富和力量,但是與技術變革相適應的制度更能激發這種力量,遙遠的秦地連鐵器尚未普及。

    於是還未到沛邑彭城,只是到了陶丘,所見一切,便只能望而興嘆,感慨莫名,雖知善政卻不能行亦無力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2
第三十七章 閒談

    讚歎與羨慕之後,吳起也有了別樣的疑惑。

    自己在西河編練武卒,成為武卒者家庭免除一部分賦稅要徭役,於是人人以入武卒為幸。

    勝綽等人在秦地的變革,是以軍功授田,發配農奴僕從,以此讓秦人好戰,戰能得利。

    墨家既然以為「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以利道之,那麼墨家又是怎麼保證從軍之人能效死戰的呢?

    這是吳起沒有想通的,因為他覺得最好的士兵一定是自耕農,而陶丘本地的義師多以手工業者為主,這樣的軍隊能夠作戰而且獲勝嗎?

    本來在他認為,這樣的地方,民眾一定是「民富而孱弱」,若是民眾都富,誰人願意打仗?

    秦地的變革,那就是讓每個人都處在貧困之中,以戰爭誘惑這些人依靠戰爭獲利。

    施以重稅、加以重罪,尋常人很容易犯罪犯禁,這樣就可以保證大部分人的罪囚和貧困,以此才能讓人好戰,戰爭幾乎是唯一一種跨越階層的手段。

    以亂世之國論,吳起認為這才是亂世天下正確的選擇。

    可是泗上這裡卻截然相反,使民富的同時,又能夠在潡水、最等地,連續擊敗天下強國。

    這很讓吳起不解。

    眼看就要入城,吳起便生出了在陶丘中行走觀看的想法。

    因為他不只是個將軍,更有入相變革之才,這種視野讓他不只是關注軍事變革。

    揣著這種想法,伴隨著車隊緩緩進入陶丘城,吳起在馬車上聽到了萬眾歡呼的聲響,陶丘本地的人組織起來,就在道路兩側迎接索盧參等人的歸來。

    這應該是有組織的,也和墨家在這裡的講學息息相關,而且這裡的商人早在半月之前就看到了墨家的「新報」,上面介紹了一些極西之地的國度風情……以及商人最關注的的「轉運絲綢、玻璃,百倍之利」的誘惑。

    越靠近泗上,入城之後的歡呼聲越大,也讓那些跟隨索盧參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歸來的人感覺到自己這件事的意義。

    數百人入城後,就安排在城中的館舍休息。

    這裡商人往來,這些年人數更多,莫說是數百人,就是千人也能夠安排妥當。

    這一處館舍和別地的完全不同,用的是紅磚紅瓦建築而成,一些房屋上還鑲嵌著在別處極為昂貴的綠色玻璃。

    這些玻璃如今也只能製作小塊,所以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玻璃製造業剛剛起步時候的建築風格:窗子很大,但是窗櫺分開的用以鑲嵌玻璃的格子很小。

    館舍內的地面鑲嵌著磚石,館舍內也提供飯食,住宿之處都是白色的棉布被縟,看上去極為清新。

    這一般都是往來商人住宿之地,平民只要有錢雖然也能住在此處,但是價格相對而言較貴,也少有農夫入住。

    飯菜算是豐盛,尤其是這裡的烹飪風格與原本中原貴族的風格截然不同,吳起也是食指大動。

    在館舍內休息了兩日,便傳來消息,說是索盧參等人已經先行沿河回了沛地,他們這些秦人使團身份暫時不宜公開,在這裡先休息幾日後,再行前往沛地。

    既如此,吳起便與他們商量,自己要在陶丘走走。

    這裡已經不是魏地,縱然各國在這裡間諜習作極多,可能也有認得他的人。

    但吳起自認即便自己已老,風華不再,可尋常刺客七八個也不能近身,身邊又有秦人死士跟隨,是以不懼。

    陶丘原本是曹國的封地,乃是諸姬之後,之後才被有殷商風氣的宋國佔據,因此城市的佈局雖然幾經變革,依舊還有周制的影子。

    這一處館舍處在城北區,這裡是商業區,往來的風氣就已經與三晉或秦不同。

    商賈往來其間,身邊多有持劍護衛的遊俠兒或是技擊之士,其實也就是這些商人的保鏢。

    秦地在二十年前的變革中,允許官吏佩劍。三晉之地,非士人不能佩劍。

    隨著仲尼開了私學的線盒,隨著墨翟等人持劍利天下,宋齊魯等地的風俗已經開始悄然改變,配劍不再是一種貴族身份展示。

    只是貴族政治數百年,天下人皆以貴族為夢想,因而在宋魯齊等地但凡能夠買得起配劍的,一般也都會買上一口作為一種裝飾。

    吳起看著往來街頭的商人身邊護衛,不禁感慨,這些護衛身上的佩劍……很長。

    長到吳起看了一眼就確定,即便帶著劍鞘,吳起也能知曉裡面包裹的必是鐵劍。因為銅劍做不到這麼長。

    除了鐵劍之外,還有一些商人身邊的護衛腰間插著亮閃閃的銅手銃,這在宋地看來已經成為手弩一樣的防身兵器,並且逐漸被當地人所接受和熟悉。

    偶爾竟然還能看到一些長一些的火銃,很明顯是墨家軍中的兵器。

    吳起觀察著四周,發現不少商人朝著一處名為「交易所」的地方去,那裡車馬極多,熙熙攘攘,門口有持兵刃者護衛。

    這交易所三字,用的自然是墨家的文字,這些年吳起勤學幾何九數,對於墨家的文字多識得,尤其這三字又簡單,不由默念幾聲,也能猜測到大約是做什麼的。

    交易所外,有幾處酒肆飯鋪,有些只是一個草亭。

    那些商人身邊手持兵器的護衛看來並不能進入交易所當中,所以多在外面等待。

    吳起在館舍幾日,知道此地人多喝一種名為「茶」的樹葉,裡面多加一些從海陽等地沿著水路運過來的「蔗糖」。

    這是二十年前天下絕無的風俗,但在這裡已然成為市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些手持兵器的護衛多在草亭下喝茶等待,或是閒聊。

    吳起暗道:「天下都說泗上富庶,單從這喝茶之俗就能看出。閒人且能喝茶,閒人多,農人就少。農人少,糧價居然又賤,按照墨家所言,這就是人均生產力遠勝別處。」

    「糖,不是鹽,可吃可不吃。既然市井多吃,也能見此地富庶。想來秦地,喝茶加糖之俗,需要上士之上才行。」

    他在街頭看看,本就是想要觀察一些細微之處,所謂見微知著。

    心中所感,便和身邊的護衛踱步走到了一處草亭之間,那裡正有幾個持槍喝茶的護衛。

    他早年遊歷衛、宋、魯、晉,各地方言也算通曉,便暗示那幾個開口便帶著濃濃秦音或是晉音的護衛不要出聲,走過去也要了一壺茶。

    那店家問了一嘴:「加一包糖還是兩包糖?」

    吳起也沒多想這其中商人的狡詐,又不缺錢,便要了兩包,趁著個話題與旁邊幾持槍的護衛攀談起來。

    待說了一陣,吳起佯作無意地問道:「你們可都從過軍?」

    那幾名護衛點頭道:「都做過義師。陶丘義師成立的時候,我們便參與進去,做了火槍手。做了三年。」

    「你也知道,如今行商,處處凶險。若在泗上行商,自然是不用我們的,可是想要獲利便要去凶險處,我們這些做過義師的,最受商人喜歡,多出高價僱傭。」

    說到這,說話的這名護衛便頗為自豪地說道:「那些遊俠兒劍士,雖武藝高,善用劍,只是商人還是更願意僱傭我們這些義師裡退下來的。若持劍角力,我們不如他們。可要是押送馬車、圍車結陣、裝填火槍壓制強盜,他們不如我們多矣。」

    吳起點點頭,他深以為然。在西河編練武卒,他就知道結陣而戰的重要性,當初火藥剛出的時候,親信僕從就曾問過他:是不是火藥一出,陣型陣法已無必要。吳起當時的回答就是越如此反而越重要。

    那些遊俠兒技擊士擊劍角力,確實勇猛。然而臨陣對強盜,比起紀律那要比起義師差得遠。潡水一戰之後,吳起就多感慨……越人佯北而不逐,能做到這一點的軍隊天下極少,可見義師的紀律之強。

    再說火槍如今已出,能夠熟練使用火槍的,也多是義師出身的,這東西配合車陣連環確實是對抗強盜的利器。

    吳起想要多瞭解一下泗上的軍制,便問道:「難道你們家中竟無田?不是說在義師從軍的,退役後即便無田也會組織共耕?」

    那護衛笑道:「我本就是陶丘做工,不會種地也不願種地。種地有什麼好?我倒是喜歡到處看看,這幾年跟隨金主去過楚國、百越,可比種田有意思的多。」

    「每年金主給的錢財又多,雖多凶險,但卻快活。我是不願種地的。墨家之義,說要利天下,那得是墨者。我們又不是墨者,便只要求利即可。利自己而不害他人,人人得利便是天下得利。」

    「我雖沒有成為墨者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保護了金主讓商貨流通,使百越之民有鐵鹽可用、讓荊楚之民有棉布可穿,又不曾偷盜犯禁,也算是利於天下了……」

    吳起聞言暗驚,心道這陶丘之地墨家講學之風極盛,軍中之人做工出身,居然也能夠坐而論義,這確實不得了。

    他卻不知道義師內部每天都要組織學習識字,又多講一些道義。那護衛看吳起神色有異,這樣的驚奇之前多曾有人問過,便笑道:「你也不必驚奇。這義、利之說,都是我們連代表每日講的。我覺得很有道理,也確實是那麼回事,便記下了。」

    「義師從軍的,多識字,這也是金主願意僱傭我們的原因。只不過……利天下死不旋踵,既是誓言,便要遵守,又極難,非是有此志向堅定,也不願更難以加入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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