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2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8
第四十八章 體系

    「既以天下論,那麼凡事向前進步的,墨家便支持。若不進反退,便要打著讓他進步。此為義戰,便無國別之分。墨家非一國之墨,乃天下之墨。」

    吳起聞言不語,低頭沉思。

    此時天下諸國並不諱言談及兼併和戰爭,可春秋禮儀尚有存余,像是韓國趁著會盟偷襲鄭國滅鄭這樣的事也只能發生在戰國。

    可是在這戰國之初,各國至少還多少要點「臉」,將求個師出有名,既要有名,這名便要有個基礎,那就是禮。沒有禮,就沒法說對錯,也就沒法說出是有名之師、無名之師。

    三晉伐齊,那還是借公孫孫之亂,田氏有弟弒兄的嫌疑。三晉與齊,還要走個周天子的形式。

    可是墨家這番話,分明就是說:墨家自有自己的規矩和邏輯,禮即規矩,墨家守自己的禮,不守此時已有的禮,只要不合於義,墨家便可能與之戰。

    而義……天下如今能夠對義持有解釋權的,只有墨家。天下論戰,各家一敗塗地,儒家尚未與黃老之學融合天命之說,更難在君侯之間傳播,於民間因為鐵器火藥牛耕帶來的分封制的物質基礎不再,也日趨勢微。

    法家初興,但是少了對未來的描訴,也少了一根根本的內涵,只是術而不是道,只是給出了變法的合理性支持,但卻沒有說清楚變法的根源。

    吳起雖然腹誹墨家將戰爭也能說得如此「合於大義」,腦海中回憶了一下這些年墨家抨擊各國政策的小冊子,又暗暗點頭。

    自從墨家出版了關於天下財富總和的來源與增加的小冊子之後,對於各國的經濟政策一直都是以那本小冊子為基礎,在規矩之內從未踰越。

    言行如一,又能恰如其分地解釋評判,這便是可驚可怖之處。

    對於秦地的變革,墨家也是有批判有支持,如索盧參的批判,那是站在到底農業才是唯一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手段、還是工商業的勞動也能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手段的爭論。

    而對於支持,墨家也認為秦地的情況特殊,不論怎麼樣,相對於以前的井田阡陌與貴族封田,秦地的變革還是解放了生產力的,尤其若是配合牛耕壟作,這絕對是高於原本的制度的。

    這一切都源於二十年前適加入墨家,逐漸將墨家的道義形成了完整的體系。

    正如之前的儒家,仲尼有「禮」可依,於是可以按照禮來衡量這件事的對錯,合乎與禮的便支持、不合於禮的便反對。

    而墨家在二十年前,談利談義,談天志,但是合乎天志的天下,到底應該是什麼模樣?

    墨子沒有指出,或者說指出了一個過於遙遠的、數百年內都不可能達到的「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以及最終的「兼愛」天下。

    使人各的所長,使人所作的勞動都會自己所喜歡的……這對於戰國而言,太過遙遠,這是人類的終極自由夢想。

    但是適出現在墨家之後,以九重樂土之說,融合墨家三表之一的天下富,指出現如今要追求的樂土應該是種什麼樣的制度。

    儒墨相爭,儒家原本有禮可依,這是古已有之,依照已有的東西對照對錯,因而儒家可以更容易站住腳。

    這是向後看,走過的路是有經驗的,於是更容易讓人接受,人們更喜歡接受直觀的東西。

    墨家的天志,是向前看,當理論不豐富而且內部體系不完善的時候,想要理解很難,因為人們很難接受不直觀的、需要邏輯的事務。

    但是當墨家的體系逐漸形成統一之後,演變成現在的這個模樣,儒家唯一的優勢也就沒有了。

    固然有禮可依,更為直觀;但墨家如今也有天志樂土可論,也是直觀。

    如今方興未艾的法家,講究的是「不法古」,但是他們的目的性只是強兵爭天下,至於天下安定之後怎麼樣,也只留下一句「不法古」,天下既定,爭天下之政便是「古」,可惜他們沒有描述將來到底應該什麼樣,缺乏一個「主義」可供參照。

    君言即法的基礎之下,「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的想法是美好的,但卻又會矛盾的,君言即法,如何能夠做到君從法?這是法從君而非君從法,因為墨家在邏輯辯論上認為這是行不通的。

    而二十年前商丘城下的墨家大聚,適著重解決了墨子所說的「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問題。

    這些話若是只取半句,根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意思。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若只提半句,那就和君言即法沒有任何區別。

    「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若只提此半句,又無法解決時代之下信息傳播速度過慢和物質基礎不足的矛盾。

    是以墨家需要有自己的體系和邏輯,在邏輯之內,使得「民主而集中」,同時可以讓「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同時,又能集眾義集權,以施政。

    在物質基礎不足的時候,這是唯一一種可能變革「家天下」的手段。

    若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那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終究就是一句空話。墨家一直認為,以利導人,方為大義,讓天下人從天下得利,才能夠最終做到「天下興亡天下人必願負責」。

    這一切又需要開啟民智,是個漫長的過程。

    這一切都在默默地進行,譬如吳起曾看到的村社裡的人討論「是否給從宋國進口的糧食加稅」這種事,就是在鼓動民眾爭取自己的利益,明白此時的國到底應該是個什麼。

    這種看似沒有意義的事,最終才能潛移默化,當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的時候,便會明白什麼樣的制度才能保證他們自己的利益,才會去主動爭取。

    墨家至今為止的一切政策和評論,又都緊扣「天下」與「利天下」這兩個問題,並無踰越,是故也算是做到了「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只不過此矩非彼矩。

    墨家通過印刷術和辯論,牢牢地保持著「義」與「利天下」的解釋權,甚至於對於「英雄」這樣的詞彙,都讓市井間有了不同於以往的定義。

    於義與利天下,天下諸子如今莫能與墨家爭。

    於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生產力的發展,天下制度莫能與泗上相較。

    於廣大百姓之利,墨家如今已經很明確地指出世卿貴族是蠹蟲,儘可能地團結了商人、手工業、農奴的利益支持,並且提出了一個沒有世卿貴族的樂土構想。

    於文化制度,墨家終究是中原學派,與儒家爭得是「服喪三年」還是「服喪三日」;爭的是「視死如生」還是「節葬節用」;爭的是「黃鐘大呂」還是「下里巴人之樂」。歸其根本,那是內部的文化之爭,不是夷狄與中原之爭。

    這種持續了將近二十年的宣傳鼓動、持續了二十年的技術革新,所帶來的種種變化,在吳起身上就可見一斑。

    若二十年前,吳起不會對自己的抱負產生任何的懷疑。

    不做卿相,誓不回鄉。這若在二十年前,確實是說出來可以招致無數人恥笑以為做夢的抱負。

    可現在,吳起卻覺得這抱負……如同深閨怨婦:舊制度之下,世卿執政,士人難為卿相,於是心生不滿,可不滿最終所作的決定,卻是要在這不合理之內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比之墨家所構想的鼎新天下,終究落了下乘。

    現在,即便英豪如吳起,受到墨家這些學說的宣傳和影響,也開始不可避免地思索自己抱負的意義。

    有泗上富庶之珠玉在前,執政治政若想超越墨家太難了,那些原本稍微做一些就可以名垂青史的變革,現在需要做的更多、效果更好才能算得上是施展抱負。

    他不是世卿貴族,也沒有廣袤的封地田產,對於墨家的政策並沒有天然的出於階層利益的本能反感。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老,若是自己年輕之時墨家便已如此,他定會投身墨家,以野心施展抱負,執政天下。可現在,他與墨家的規矩不合,所能施展自己抱負的只餘秦國。

    適談及到抱負,談及到英雄,也談及到了殘酷的現實,似乎秦人向西拓展已經是唯一可行的路。

    至於說秦地變革能否成功、能夠壓服那些世卿貴族與公族勢力,適似乎信心滿滿。

    畢竟,勝綽等人就算是叛墨,也是有些本事的,如今秦君勢力已成,三縣之地世卿已經不能勝,再得鐵器,又有吳起掌兵,又有民眾支持,秦地變革已然是必然。

    適只想想要引誘秦國變革之後,向西拓展。若是以往,斷無可能。然而現在,鐵器已出、馬鐙已用、火藥已燃,又有索盧參西行之舉,向西得利已經成了秦國的另一種選擇。

    此時向西,依靠中原的組織術和技術代差,是吊打小朋友。可向東向南,無論是魏還是南鄭之墨,對於秦國而言都是弊大於利的選擇。不能成功,便談不上抱負。

    吳起明知道適說這些,為的還是墨家的利,可是適處處講的都是秦君的利、吳起的抱負,竟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選。

    適見吳起在那沉默不言,心中暗笑。

    心道,這自然有技術發展帶來的代差,向西擴張秦國有利可圖。可也多虧你自己在西河多年編練武卒,你自己扼斷了秦人二十年內向東的可能,不得不向西。

    這天下大勢編織成的套索,你明知是套索,卻也不鑽也得鑽,別無他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9
第四十九章 先質後文

    片刻後,適拿出一本索盧參這幾日編纂的西行過義渠禺知的見聞風俗。

    從義渠到禺知,一路上並非荒漠,真正到荒漠也至少也道過了黃河之後。

    這些見聞此時對於秦國而言算是無價之寶,但是對於其餘別國來說,卻屬於只能看卻不能用的內容。

    這本小冊子,適送給了吳起,並沒有送給此時官方級別更高的那幾名叛墨。

    這時候,獻圖獻冊於君侯,都有封賞,也是進身之階,想來以吳起的名聲用不到這東西當做階梯。

    只是終究適和叛墨之間存著一些疙瘩,背叛者最難被原諒,因此寧可將這些東西給一個「外人」,也不可能給那幾名背叛者。

    除了這些之外,適又拿出一本小冊子道:「這是墨家眾人以天志為依,所提出的一些在秦地變革的想法。如按墨家之義,這裡面的內容都不是全對的,但是想來秦君既攬叛墨,也不會用墨家之義。」

    「臨火災而罵,不如抱盆去救。雖不能滅火,卻至少盡了一份力。這裡面的東西,是在你們能夠接受之下,又能讓民眾更加得利的策略。」

    「鐵器之術,我們可以派人去秦地,以行變革。但有一樣,秦地的文字必須是用墨家以及天下市井間通用的這種文字。度量衡亦然,若不能,墨家則認為秦地得鐵器不能利天下而只能害天下,必以為敵,且不能修建鐵爐。」

    「至於制度,正是鞭長莫及,那就另說。」

    吳起接過,隨意翻看了幾頁,點頭道:「正好合用。若秦君親見,也必能答允。」

    適微微一笑道:「如此就好。若秦君向西,公成大業,也勿忘施以仁義。」

    吳起也笑道:「仁義之說,儒生常談。墨家如今也談仁義?」

    適搖頭道:「此仁義非彼仁義。如義渠之俗,死而火葬,義渠以為『孝』,於中原則為『不孝』;如橋夷之俗,烹其長子以純血統,橋夷以為善,中原以為惡。」

    「墨家自有墨家的仁義勇,如尋常人的勇,在墨家看來不過是五刑之勇、漁樵之勇。如聶政刺秦,長虹貫日以絕秦祭河伯之祀,此為君子之勇。」

    「儒家之仁,謂之克己復禮。墨家之仁,謂之愛己。愛人如愛己,是為兼愛。」

    「自己因為私利而傷害別人時,其餘人也可以因為各自的私利傷害你,是以需要每個人出讓一部分權利,以成公權維持自己不被他人傷害。不被傷害,這是愛自己的基礎,是以集眾義以行公權,是為墨家的仁的基礎,而非克己復禮的仁。」

    「至於義,自不必談。義之大者,利於天下。」

    「墨家之仁義,總有一天會通行九州,響於諸夏,儒墨之爭,亦是爭於仁義。爭取仁義,便是爭對天下人事的評價。」

    「嘗有人說,楊朱利己,是無君也;墨家兼愛,是無父也……這裡面沒說楊朱和墨家壞,只是說無君無父,因為無君無父在以往的規矩中就是大逆、大壞,壞已經不足以形容。」

    「可若是將來一日,墨家的仁義傳於天下,以為天下之上流而非下流,這無君無父,我看未必就是什麼壞詞嘛。說不準還有人以此為榮,以無君無父自稱,以彰顯自己利天下之義,做湯武革命之先驅。」

    說到這些,適才真正算是以墨家這個學術團體二號人物的身份來評論這件事,即便仲尼已逝、墨翟長辭,儒墨之間仍舊死敵,可以誇讚仲尼,但是對於儒家的學說必須要站在墨家的角度上批判,這是個原則問題。

    容不得和稀泥,更不能偽裝為「理客中」,除非適不想做鉅子了。

    儒墨之爭,在正常的歷史中,到後期墨翟去世後已經達到一種極為尖銳的地步。

    原本雙方都已經展開了全面的人身攻擊,墨子存活時尚且可以稱讚仲尼而非議儒家,可等他一去世,雙方的矛盾勢如水火。

    以至於就是直白的人身攻擊,尤其是《非儒》中,開創了貶斥孔子的先河,不稱仲尼,不稱孔子,而是一律稱之為「孔某」,這種帶有一絲人身攻擊蔑視的稱呼也一直流傳到了後世。

    適看著吳起,半開著玩笑道:「儒墨之爭,其實於公也大有關係。若是儒家之仁義為天下主流,你的後世評價,多半不好。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貪名好色,這十二個字的評價怕是要佔全了。」

    這樣頗有些打人打臉的話,吳起卻不惱怒,哈哈大笑道:「這倒也是。」

    「如你所言,我若得義渠禺知,通商路、教萬民、同文字、定律法、易風俗、一仁義、興水利,反倒在你們墨家的評價中,尚能落個好名聲?」

    適也哈哈大笑道:「子墨子言,惟害無罪,犯禁方為罪。正確的仁義勇智的評斷基礎出來之前,便是犯了錯,那也不過是侷限之下無可奈何之舉。」

    「如我墨家之索盧參,入墨之前,狡詐無雙,傲貴而不忍下,詐貴以濟窮貧。但是隨著墨家道義的發展,他終於知道到底做什麼才算是利天下之舉。」

    「在墨家的道義總結出來之前,他可能也懷著對舊世不公的憤恨,想要改變,卻找不到出路。此謂之侷限性。」

    「將來若墨家之義行於天下,評價你,能夠在你做的那些墨家認為並不有利於天下的事上,加上一句歷史的侷限性,那便是極好的誇讚了。」

    吳起聽著這番話,面露微笑,點頭道:「願是如此。能得墨家的誇讚,卻不容易。」

    「當年文侯問於李悝我何人也。李悝回文侯,說我吳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及也。你所謂的這個侷限性,便是然之意?」

    「若那些事成,便說我吳起做了許多有利於天下之事,然也做了許多害天下之事?」

    適搖頭笑道:「是……然,因為歷史的侷限性,做了許多害天下的事。」

    吳起大喜道:「這便有了些意思。如李悝當年論政,言:雕文刻鏤,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飢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原也。飢寒並至,而能不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飾美以相矜,而能無淫佚者,未嘗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則國貧民侈。」

    「我觀泗上之政,民益豐足,飢苦少見,我曾以為李悝的這番話,是對的。那麼以您來看,這些話的侷限性在哪哪?」

    李悝的這番話,算是魏國變法的「主義」,這是正常歷史線上影響秦國變法內容的根基,畢竟商鞅曾經做過公叔痤的中庶子,思想受到了李悝的影響極大。

    這番話就是說,人民飢餓的根源,是因為興土木;人民寒冷無衣的根源,是因為都去紡絲綢得利而不去織布。而這些又是導致國家貧困的根源,所以要禁技巧,只讓國人男耕女織小農經營。

    吳起不解的就是他覺得李悝的這番話有道理,可是在泗上看到的事實又覺得墨家根本不是實行這種政策,但是泗上的富足又遠勝魏國變法最深的西河,他想要知道其中的根源。

    適想了想這番話,鄭重道:「因為勞作創造財富。雕文刻鏤,是因為世卿貴族無償地佔用了民眾的勞動;錦繡纂組,是因為麻布貴族不買,而能買得起麻布和錦繡的只有貴族,所以民眾自然錦繡纂組。究其根源,是因為世卿貴族掠奪了民眾的勞動。」

    「這就如同,刺人而殺之,季充君認為殺人的是兵器,他只是看到了表面。而墨家則認為,殺人的是人。」

    「人人求利,若世卿貴族不做蠹蟲,那麼若是雕文刻鏤所得金錢,勝餘耕種,證明糧食豐足,人們求利便去做。若是雕文刻鏤所得金錢,遠不足於耕種,若無強制,豈有人去做?」

    「根源不解,卻去改變表象。時代轉變,鐵器牛耕已興,卻用世卿貴族時候的畝產去考慮政策,這不正是楚人渡江落劍而刻舟之事嗎?此季充君之一謬也。」

    「再如泗上,糧價日賤,農人思變業。做錦繡,數倍其利。緣何?因為糧食日足。」

    「故子墨子言:食必常飽,然後求美。衣必常暖,然後求麗。居必常安,然後求樂。為可長,行可久。先質而後文,此聖人之務。」

    「世卿已常飽,故而求美;君侯已常暖,故而求麗;王公已常安,故而求樂。這沒有錯。」

    「錯的是,天下人口千萬,緣何常飽、常暖、常安之人才那麼少?這是根源,解決了這個問題,能夠使的天下人求美、求麗、求樂,此方為利天下。」

    「子墨子自苦以極,是因為世人不飽,故惡求美;世人不暖,故惡求麗;世人不安,故惡求樂。」

    「卻從不認為,求美、求麗、求樂是錯。他只是認為天下只有少數人可以求美麗樂是錯。」

    「不去解決天下少數人能求美、求樂、求麗,卻寄希望於天下人不飽以求飽、不暖以求暖、不安以求安,此為季充君之二繆也。」

    「先質而後文,需求有層次,物質滿足是追求更高滿足的基礎,此為天志,不可違背,順之無誤。是質而後文,還是不質求質、非天下文?此番言論,請公細思。」

    吳起念叨著先質而後文這幾個字,猛然道:「卜子曾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孔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孔子曰:起予者商也。」

    「如此看來,先質後文,繪事後素。竟如《繫辭下》之辭: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適不置可否,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想要回答就必須談禮後乎,到底後乎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9
第五十章 代言

    若是仁,仁又是什麼,又得扯到一些儒墨之間關於仁的矛盾。

    若是直接點頭,這又是不負責任,將來出了問題要有大麻煩。

    若取儒家仁的狹義,則補足為禮後乎仁,而克己復禮為仁,以墨家辯術邏輯置換,則等同於禮後乎克己復禮,再簡化為禮後乎禮,適身在墨家又是墨家的二號人物,這是絕對不能點頭的。

    你不能說第一名在第一名的後面,認同這個等同於否決墨子的「說知推理」之學,否定邏輯。

    若取廣義,仁為儒家所言的一種整體的道德規範的整體,這就更必須要與之劃清界限。別人可以既要儒家的苗,也要墨家的草,適這個副鉅子不行。

    因為從墨子評價義渠火葬和橋夷食子,以及適篡改的樂土九重之說,道德在墨家的概念裡是可以隨著時代而變化的,有時候不是一種準則,而只是一種習慣。

    不能說人家義渠人火葬就不孝,也不能說貴族守孝三年就比貧民守孝三日要孝順。更不能說父孝悌這些上下有別服從禮法的東西,是永恆的、不可更改的道德。

    但儒家認為道德是永恆的、普適的、不變的,同時又是可以規定於制度的亙古不變的,因此禮才是不分生產力水平治世的基礎。

    同意這個,等同於同意在工業社會,有能力必須服喪三年,那麼也就沒有資格嘲笑在工廠定時朝拜這樣的事。因為若禮是對的,那麼服喪三年就必須要在這三年內提供帶薪喪假,算吧算吧家裡親戚死一圈,一輩子衣食無憂,那麼這是資本必然不同意的。到時候就看誰輸誰贏,是禮戰勝了資本,還是資本捏碎了禮。

    所以若不可以永恆,那麼就可以變革,並非是萬世不易的。

    於此時,這也必然涉及到儒墨之爭,墨家不能承認,一旦承認就要承擔違背了「君、父、孝、悌」等似乎永恆普適道德準則的非議。

    若是永恆普適不變的,那麼小輩必須服從長輩,身份低賤的必須服從身份高貴的,這完全於墨家的「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說法相悖。

    既是廣義,儒家的仁那就必須包含孝悌尊卑,那麼本身墨家兼愛、平等就已經違背了儒家的廣義道德,所以墨家必須連「仁」的概念也得變。

    要麼,就明著說自己不守儒家的仁,但天下有心人很容易將這句話斷章取義為墨家不仁,這正如後世「共妻」之說,於宣傳不利。墨家自始至終,從未說過自己就是要「不仁」。

    要麼,就只能另起爐灶,談仁,但又要講清楚自己的仁是什麼,所以變為了墨家仁、但本質上守墨家的「仁」。對外宣傳,人們都認為墨家仁,有心辯論的,又自然落入陷阱難佔上風;無心辯論的也只能鬼哭狼嚎說墨家「無父無君,實乃禽獸」,這就落了下乘。

    于氏族時代和春秋而言,君父孝悌這些東西,確實是一種有利於社會的、物質基礎之上符合時代的道德,但一旦社會發展……君算個屁?悌誰人守?

    因而墨家要把仁,變為「愛己」,墨家中仁的最高境界是兼愛,因為人人愛我我愛人人所以我得到了數倍的愛己。

    這裡的兼愛的合理性解釋,必須也必然是以「愛己」為基礎的,不是把一切奉獻給別人的聖徒,而是先愛己,後愛人。

    墨者與聖徒之間的區別,在於墨家沒有天堂,所以聖徒愛人,或許也是為了愛己,但是這個愛己最終實現是去天堂。這是一種利。

    而墨家則是依靠邏輯自洽,將兼愛與愛己變成一道數學題,理論上確實無懈可擊。這也是一種利。

    墨子談到愛,便談愛己、愛馬與用馬的區別。

    因為只有知道愛己與愛馬用馬的區別,才能知道如何愛人,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麼知道怎麼愛別人?把愛別人,等同於為了用別人,那本身在墨家看來就是一種錯,甚至直接定義為「用」而非「愛」。

    愛天下,自己又在天下之中,所以愛天下等於愛己加上愛天下其餘人。若人人愛天下,那麼每個人都得到了天下人那麼多倍的愛,從邏輯上推出兼愛就是最高境界的「愛己」。

    這裡面是邏輯自洽的,若不談愛,將其化為自尊和尊重他人,也是一樣的道理。

    但在這之前,就需要依照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政策,使得人人可以最大程度的「愛己」,由此又推出墨家體系之下,公共權力和法律的制定準則和基礎。

    比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的上古亂世,在「義即為利」的前提下,那麼百人百義中,或許有一種「義」名為絕對的自由,原始的自然形態。

    即我可以自由地劫殺別人,來愛自己,使自己得利。但是,我可以自由的劫殺別人,那麼別人也可以自由地殺死我。

    然而,根據墨家體系內的功利觀,生命大於財富,飢餓之時選粟米而不選隨侯珠等等論證,可推出:生命權的利,大於財富權的利。

    由此,為了每個人都能得「大利」,就需要「集眾義以為義、選賢人為天子」,出讓這部分自己的利給公共權力,以出讓自己不能劫殺別人的小利,獲得別人也不能劫殺自己的大利。

    於是墨家之法,不能隨便殺人,理由是:如果可以隨便殺人,那麼自己就有被殺的風險,支持這種律法就是不愛己。

    而墨子又言:仁、愛己也。

    由此可證,不愛己,等於不仁。

    而不能隨便殺人的法,則為仁的一種體現。

    又因:生命權是愛己、利己的基礎,推出生命權是一切利益的根本,所以最大的懲罰就是剝奪別人的生命權。

    因而墨家之法殺人者死,是為了每個人都減小被人殺死的風險,是為了最大程度的愛己,所以墨家之法殺人者死,是為仁法。

    這一切論證的前提,又源於「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由此可證,世卿貴族的「生命權」,等同於庶民工商的「生命權」,故而「刑不上大夫」的說法,違背了「利己」原則,即為違背了墨家的「仁」,因而儒家不仁。

    由上所述,可知公共權力和公共意志,是為了讓每個人在「兼」這個概念下最大程度的利己,而法律從「上古時代,十人十義、百人百義」基礎上由「同義」的公共意志轉化而來。

    由以上仁為愛己、集眾為義、義為愛己從而利天下、人皆平等、公意公利即為法等內容,可證「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這是法家的說法,但這個沒有論證,而是結論,是基礎。

    墨家通過一些列的論證,得出了「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的結論,從而更加有說服力。

    當然,以後來人看,無論是「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還是「於是選賢為天子」、「集眾義以成法」、「舍小利而謀大利為上古義法之始」等等這些,全都是……歷史唯心主義。

    全都是一種虛構、一種假設。包括公共意志等等這些,都是虛構,虛構了一個上古時代的情況,以不變的,此時的「人」去推測當時的時代。

    但凡這種有些神秘莫測的推測,想要存在,必有其基礎,而這基礎又需要立足於物質的現實。

    這種現實就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周禮崩解、世卿貴族開始落敗、市民中的工商業者在城市有了一席之地、泗上、齊魯、三晉的私有土地改革,使得出現了這種信奉、喜歡、認可這種幻想理論的階層基礎。

    換而言之,墨家的這些理論,是為一個階層代言。

    當隨著貴族封田、人身依附的法律關係在泗上、宋國逐漸解體,這世上在泗上、宋地出現了兩種新的「人」,這裡的人指的是社會關係的「人」,而非另一種概念的「人」。

    一種人是名義上的自由、擺脫了禮法宗法關係下依附的農奴身份的人。他們自由,他們獨立,他們不再是貴族封田的一部分。但是他們的獨立、自由則因為「自由」地出賣勞動力、在作坊做工因為不做就要餓死、在農田傭耕因為不做就沒得吃的自由而並不自由。

    第一種人,因為鐵器、牛耕等生產力的發展,生活生平勝於之前的貴族分封、銅石並用的時代,所以仍舊帶有「努力勞動以得織機、土地,成為作坊主、土地主」的幻想,並且還遠不到破滅幻滅的時候。

    另一種則是擁有土地、少量生產資料、手工業者、自耕農、大作坊、大商人等,既擺脫了宗法關係的人身依附、地位不等,同時又以貨幣為媒介將每個人獨立的和其餘人聯繫在一起的一部分人。

    他們受制於宗法制,對於宗法制深惡痛絕,處在一種新生、且足以迸發出強大力量的初始之時。

    墨家的這些說法,自然是後一種人的代言,而且這些人此時擁有足夠的人口、力量、金錢,他們需要相信,並且想要相信墨家關於法、義、仁的新解釋和新說法。

    這是一種非科學的、虛構的、有很大歷史唯心成分的學說。

    想要推翻這種學說,需要否定「上古自然之世人不同義」、「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人人求利是天帝賦予人的本性權力」、「人人趨利避害是本性」等幾個問題。

    那麼,這種否定足夠簡單、足夠有煽動性嗎?自耕農同意嗎?手工業者同意嗎?商人同意嗎?作坊主同意嗎?已經凝聚在一起的墨家同意嗎?

    若是站在貴族世卿的角度反對,那麼雙方都唯心,都不科學,就看哪家信得多,誰把誰幹趴下。

    若是站在之前說的那些雇工的角度,從科學上論證這不對,那證明天下已經遠非此番模樣,代言這些階層利益的墨家已經不再是變革的驅動者,那麼此時的敵人也早已經化為枯骨,適也就沒必要苦心孤詣地篡改墨家的學說,早投身另一邊去了。

    現在沒有第二種可能,那就只能靠暴力,那就更簡單了。

    看是庶農、手工業者、商人、墨家的意志讓世卿貴族和王侯服從,還是反過來王侯世卿大夫的意志讓庶農、手工業者、商人和墨家服從。

    這一切論證、理論、合理性、階層代言,都完全不同於法家的法的基礎,也不同於儒家的禮的基礎,而是墨家自己的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體系。

    可能在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個結果上,能夠達到和法家近乎相似的結論,但本質上則是完全不同的推論過程,或者說法是結論還是起點;法是眾人之利、還是君之私器的區別。在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件事上,也堪堪算是《周易》中所言的「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但是墨家的這一切,與儒家的理論都格格不入,與此時天下的主流說法也完全是另起爐灶。

    所以,若論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吳起說墨家之法與秦地之法「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適可以點頭表示同意。

    以墨家的辯術,這就像是不能說因為羊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認為羊就是雪,而雪就是羊。

    但是墨家可以說,羊和雪有共同點,那就是都是白的。

    然而,吳起談及到「繪事後素」和「先質後文」的相似的道理時,適除了不置可否外,絕對不能做簡短的回答是還是不是,因為這是個頗為嚴肅的政治問題。

    即便如今墨家勢大,儒家因為尚未與「天命、天人感應」融合,雙方非是同等對手,但考慮到雙方可以矛盾到儒家稱呼墨家為禽獸,墨家弟子稱呼孔子為「孔某」這些細節,適的身份敏感,也不能夠輕易回答。

    於是,適敏銳地轉開話題,說道:「若事真成,墨家也可遣派一些精通測繪、粗通禺知語的年輕人去秦地,你們也要有所支持。所花費用,自由秦出;所得圖冊,墨家與秦各得其一。墨家也可以派遣一些知曉水利修建的人入秦,以興渭谷。」

    吳起被適忽然而然的轉移話題弄得一愣,但既然談到了正事,他也就側耳傾聽。此時他的身份是「被聘的途中」,而不是已經為秦之卿相,所以他不便多說什麼,最終還是那幾名叛墨拿主意。

    不過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好事。

    見秦人並未反對,這就算是大方向定了下來,之後的事便是邀請這些人參觀一下冶鐵作坊、商定具體的交換方式、援助數目等等內容。

    本身這種交易就是附加了諸多政治條件的,秦人有秦人的底線、墨家有墨家的底線,雙方在底線問題上死咬不放,坐地起價就地還錢,在底線之外卻又不斷交換更多。

    十餘日後,泗上、淮北、海陽等各地的民意代表和墨者們齊聚彭城,即將召開這一次同義製法的會議之前,與秦人的商談也基本落下了帷幕。

    屆時,秦人將在認同墨家提出了一些改善民生、有利於民的條件之下,獲得墨家的技術支持。

    秦人放棄在褒谷以南的幾座城邑,人口戶數不變,交於墨家管轄。墨家將派遣一支大約兩百人的隊伍入秦,進行冶鐵作坊的建設和指導。

    泗上這邊會再出十幾名善於測繪畫圖、或是跟隨索盧參西行過的人,前往秦國,在秦人的資助下進行對義渠、禺知以及過禺知之後的荒漠綠洲路線的測繪工作。

    秦人則始終不松口允許墨家入秦講學這件事,勝綽等人出身墨家,自然知曉墨家的煽動能力,故而嚴禁講學,這是底線。爭論無果,此事便也擱置,同去秦國的那二百多人則盟誓遵守秦地的律法,如果違禁必須要被驅逐出秦境,但是秦人不得依據秦國的法律懲罰那些人。

    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與勝綽等人在秦地進行的法律有些相似的地方,但也有極為不同的地方。

    墨家法度嚴苛,家法更不用提,而且去秦待遇優厚,想來普通的作姦犯科應該不會出事。

    那這個要求與不松口,考慮的依舊是墨家講學、煽動、傳播的問題,雙反無奈妥協,也保證了墨家的人只要做的不太過分,便無大礙,而且最多也就是被驅逐到南鄭。

    等到這些細節都基本定下來、泗上各地的民眾公意代表們齊聚彭城、吳起等人準備起身穿越楚國回秦國的時候,適終於授意墨家的宣義部著重宣傳一件事,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到天下各個巨城大邑。

    標題自然是「墨家為了秦川百姓之利,傳播鐵器稼穡之術」,但內容卻是「曾經的魏西河守吳起與秦人一同來到泗上,經楚去秦,墨家之適與吳起談笑風生」等內容。

    在這篇消息的最近處,還有一條別有用心的消息:「索盧參在邯鄲見趙公子章,與秦人使團辯財富的來源」。

    若是平時,這最多也就引發一些感慨。

    但在這個趙國即亂、吳起叛逃、墨家召開製法眾義大會的節骨眼上,恐怕當這些消息傳播到魏國的時候,在魏侯看來,只怕內容應該是這樣的:

    公子章勾結墨家、秦國,要跳反三晉!若不能保證親魏的公子朝繼承趙侯之位,趙、墨、秦、楚聯盟將成,共同對抗韓、魏、齊、衛、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9
第五十一章 碩鼠

    外部環境,只是為了爭取更為有利的條件,而既然是條件,那自然就有目的。

    這一次借用吳起的名氣、墨家的技術學問上的優勢,和趙國的亂局,無疑將會給魏國帶來的極大的壓迫感。

    列國紛爭,各國互不信任,彼此猜疑。

    尤其是魏趙之間之前已經頗多矛盾,而魏侯一直與趙侯和公子朝暗通款曲。

    趙侯即將病逝,這麼短的時間內,魏擊和趙章根本沒有時間溝通,除了武裝干涉之外別無他法來確保魏國的安全。

    一旦這個營造出來的、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趙、墨、秦、楚聯盟結成,魏國將會陷入全面被動,這是魏侯不能接受的。

    本身秦楚就一直聯姻,魏楚爭霸中原,秦國也一直策動楚國在西河搞事以幫楚國分擔壓力。趙國武力如今雖然不強,但是也經過了公仲連的改革,一旦跳反三晉,魏國的局面就會大為難看。

    魏齊之間本身也缺乏信任,雖然現在齊國田氏剛剛有求於魏擊,賴其力得到了侯爵之名分。

    然之前三晉伐齊、拆長城、對衛國這個緩衝附庸國的爭奪、齊國曾出兵救援楚國榆關大梁、魏越聯盟壓制齊國等歷史遺留問題,都會讓魏國產生諸多懷疑:一旦趙國跳反,齊國會不會趁機咬自己一口而不是和自己結盟。

    這種猜疑和猜忌,墨家留給了魏齊韓等國,爭取到了自己內部一直想要完成的一件大事的時間。

    …………

    墨家代行其政的郯國西北五十里處,一條小河蜿蜒而過。

    河的這邊,是完全實行墨家政策的郯國,名義上是郯國,實則就是墨家治下的一縣。

    河的對面,是加入了非攻同盟,但是保持獨立主權名義的費國。

    潡水之戰後,費、薛等國紛紛加入了非攻同盟,相對於需要給越國進貢的霸權,墨家以非攻同盟的形式將這些小國組織在一起,並不收取貢品絲絹之類。

    各國的內政也沒有理由「代行其政」,因為費、薛等國暫時還有君主,而郯、繒等國,是墨家從越國手中「解放」出來的,已經「找不到」可以繼承的直系繼承人,於是才代行其政。

    在地緣上,越國淮河以北的勢力盡失,潡水一戰震動了越國根基,父子相殘的戲碼因為墨家需要留著越國噁心齊國,出兵加以干涉而未發生,但是越王翳已經在北方呆不住了。

    墨家的義師以幫助鎮壓叛亂的名義駐紮在琅琊附近,越王已經開始在江南吳越故地修繕舊都,大有放棄淮北遷回江南的意圖。

    這種情況下,除了有些的幾個城邑外,基本上都成為了墨家的地盤,或是遷民墾荒築城、或是建設沿海城邑曬鹽……

    如此一來,如費國這樣的依舊維持著主權的小國的局面就變得極為封閉,除了北面和魯國有所交流外,其餘方向完全被墨家封住,成為了「國」中之國。

    潡水一戰後雖然墨家勢力大漲,但是為了防止齊、魏干涉,引起天下震動,並未徹底解決費國等小諸侯國的問題,而是在等待時機、積蓄力量、發展生產、變革基礎。

    費國也有義師,而且這義師的組成是由費國出人,墨家提供武器,作為非攻同盟的軍事力量,在保證不干涉費國內政的情況下維持費等小國自己的制度。

    費國義師的成員,多是國都大邑的自耕農。因為這義師的錢財裝備都是墨家來出,與泗上民眾無關,所以墨家資助了這些自耕農一部分鐵器,同時大力宣傳墨家的一些激進言論。

    幾年過去,這些服役歸鄉的自耕農,開始在墨者的帶領下組織起來。

    費國的制度早早就進行了一些變革,比如初稅畝制度,使得出現了不少的自耕農。

    但是,賦稅極高。

    原本的各家份田收什一稅,形成制度之後,因為原本生產力低下,需要一部分「置田」,也就是閒置的田地休耕,這休耕的部分也需要徵收什一稅。

    休耕原本是必須的,這樣就等同於五一稅。而隨著大豆玉米小麥棉花輪作技術從那些義師歸來的農人的傳播發展,這些休耕田也開始種植,費國的貴族和統治者也水漲船高,將原本固定的「五一稅」形成制度。

    而除了擁有土地的自耕農外,作為貴族家族統治的基礎,大量的貴族封地依舊存在。

    這些貴族依舊擁有支配其封地農民的權力,但是因為地形地勢的關係,這裡和宋國沿丹水、泗水出現的一些列經營性莊園變革完全不同。

    一則宋國的小貴族、地主階層距離泗上更近,而且之前在商丘爆發過國人幹政的事件,取得了一定的政治權利。

    二則,如今運輸困難,道路不修,水運仍舊是最佳的運輸方式。沛邑、彭城等工商業城邑的發展,讓糧食和原材料成為有利可圖的商品,但是限於運輸,這種生產關係的自發轉變也就發生在宋國沿河一帶的平原地區。費國多山,又沒有一條河能夠直達彭城沛邑,故而這種變法在費國發生的極為緩慢。

    潡水一戰後,墨家在東南與費國以沂水的支流珈水為界,並不明著幹涉費國的內政,但是墨家可以費國講學宣傳、開辦礦冶、售賣鹽鐵。

    除此之外,對於費國貴族來說最為不情願的一個條件,就是勘定的邊界……一旦有逃亡的農奴逃到邊界,費國將不得追討,墨家將會組織他們墾耕。

    這種政策之下,每年有大量的人口從費國逃亡過界,進入泗上墨家的直轄地。

    除此之外,大量的商品奢侈品湧入,貴族們的收入明顯不足以維持他們更高水平的生活,急需策略。

    在這種情況下,費國也終於開始「倒逼變革」,只不過這種變革卻是逆歷史潮流而動。

    貴族和費君頒布了《禁亡令》,宣佈貴族對於封田上的農夫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必須要「公事畢方可事私」,必須要為封田家主完成「義務」的公田勞作後才能夠經營自己的份田。

    禁止藏匿逃亡的農夫,一旦抓獲,幫助藏匿者與逃亡者同罪。

    逃亡者一旦逃亡,若反抗,追捕者有權擊殺。

    在泗上商品的衝擊之下,在泗上制度的對比之下,費國的內部矛盾愈發嚴重。

    因為是封田制,所以貴族們得到了鐵器、購買了馬匹之後,繼續擴大自己的土地。擴大自己的土地,收入增加,但是也需要更多的勞動力。這就又需要增加「公事」的勞役程度,使得封地之上農夫的負擔加倍。

    宋國沿河的土地制度、開墾狀況和費國這裡不同。

    尤其是陶丘附近,那裡經濟發達,土地私有制早已出現,大量的私田採用租種的方式。煤的出現,也讓柴草山缺乏意義,泗上的紡織業以棉花為主養羊也沒有那麼大的利潤,因而那些小貴族封地之地的非耕地也沒有什麼可值得發展的。

    所以宋國沿河的一些地主和小貴族因為生產力的發展,收回了租田,驅趕了超額的勞動力,讓他們滾到泗上或是城邑謀生。

    而費國則因為鐵器牛耕壟作的出現,導致了另一種情況。貴族們利用宗法關係和對封地農夫的支配權,擴大了「公田勞役剝削」的量,增加自己的土地和農夫在公田上的勞動時間,從而進行另一種方式的謀利以增加收入。

    這種情況,必然導致大量的封田上的農夫逃亡,墨家在一旁虎視眈眈,又打不過墨家,便只能採取更為嚴苛的律法,嚴禁農夫逃亡,從而維護貴族的利益。

    「公事畢」所花的時間越來越多,「私事」的時間就越少,封田上農夫的收入就越低,墨家又只在泗上進行土地改革後採取分期贖買鐵器、租借耕牛馬匹的方式,對於費國內部,只說「愛莫能助」,這便導致了封田上的農夫日日都在唱《碩鼠》。

    正是: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既唱碩鼠,便自然流傳起了《樂土》,對於東南方這一處的農奴而言,樂土只有一河之隔。

    逃過去,就是樂土。

    逃不過去,就要被碩鼠吃一輩子。

    逃走的過程中被抓,可能會死,可能會罰為奴隸,可能會增加勞役。

    但希望,總是可以戰勝死亡的威脅。

    每年,都會有大量的封田上的農夫越河逃亡,一旦過河,後面追逐的貴族私兵便不敢越界,而且河邊會有隸屬於墨家的義師守衛。

    如今沿河駐紮在郯邑附近的,正是擴編之後的義師第六師,是從潡水之戰的第六旅擴展而成。

    至少在數月之前,郯邑駐紮的還是以沛邑的富裕自耕農良家子為主的第一師,但是前幾月第一師調到了胡陵附近,而將人員構成大部分是原越人奴隸、逃亡農奴、剛剛得到了分田的逃亡墾耕者構成的第六師。

    如果說原來第一師的士卒對於那些逃亡到河邊的農人充滿了同情,而第六師的大部分士卒除了同情之外,也帶著一種剛過去不久的感同身受的對於貴族的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9
第五十二章 希望

    這裡對面的費國城邑,名為築虎,原本後世被楚國攻佔後更名為襄賁,成為了重要的戰略要塞,而在此時就是費國的築虎邑。

    河對面的義師駐紮了一旅,旅帥正是當年和庶輕王搭檔的楚魯陽人於菟,擴編之後已經升為旅帥。

    在調令下達之前,於菟曾被孟勝叫去進行了一番談話,大意就是費國封田之農苦矣,逃亡到這裡已然不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若是就在河邊追兵即至,不妨在不開槍的情況下將追逐的人驅趕走。

    實際上,之前在此地已經多次出現了一些摩擦,孟勝作為墨家高層,與於菟等旅帥師長的談話,實際上就是在鼓勵他們「製造摩擦」。

    調走第一師而將第六師調至這裡,除了因為這一師的士卒多是剛剛感受過新生活、對舊時代充滿恨意和憤怒的一批人外,也因為第六師的大量墨者中,以「自苦以極」派居多。

    墨家內部允許有公開的派系,嚴禁以秘密團體的方式存在派系,所有派系在遵守墨家共同綱領的前提下,可以自行表達自己的意思。

    但是所有的表達,都不得超越墨家共同綱領的範疇。又嚴禁組織秘密團體,加上外部環境也不那麼殘酷、墨家又需要團結自耕農、手工業者和商人,加上許多理論也有不同的解讀,因而也沒有造成分裂。

    主流意見是適的那一派,「自苦以極」這一派系的,多數是激進派。他們以自苦以極以為榮、一切為利天下以為志、對於貴族充滿恨意的同時,也對墨家和越國處在一種半合作、默許越國許多貴族直接轉型,利用奴隸經營鹽業作坊、發展種植業等措施表示不滿。

    他們自稱為「純粹墨者」,堅決反對墨家與各國之間的妥協,尤其是認為墨家現在完全有力量利更多的人,甚至於可以利於天下,卻一直沒有行動,為此多次表達了一些激進意見。

    派別內以年輕人居多,他們鬥志昂揚、精力豐富,是一群很不錯的年輕人。

    在之前的一些墨家內部的爭端中,他們受到過批評,但也在反對一些人認為「泗上單獨建成樂土」的爭論中成為了最支持墨家上層的支柱力量。

    從被批評過於衝動,到現在被讚揚立場堅定,既是內部爭端的需要,也是墨家的勢力與日俱增的體現。

    現在他們被從邗溝調到這裡,守衛著那條被費國的封田農民視為樂土希望之河的邊界。

    河的西岸數里之外。

    十幾個穿著破爛衣衫的農人藏在草叢裡,小心地觀望著後面的情況,聽到後面輕輕響起的狗吠聲,嚇得一個嬰孩張嘴要哭,母親的沾滿灰塵汗水的黑手牢牢地壓在嬰孩的嘴上,生怕哭叫出來。

    孩子被憋的不住地蹬腿搖頭,可是母親的手終究沒有鬆開。

    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只是若是這時候哭出來,自己這十幾人的逃亡就全完了。

    被抓回去,要把領頭的處以「劓刑」,割掉鼻子,而其餘人則要被割掉耳朵。

    若是逃亡的人數太多,還可能被殺,至於殺不殺,那就是貴族的一句話,並無銘文規定,因為《禁亡令》中規定貴族有權加重處置情節嚴重的封地農人。

    之所以採用割耳朵這樣的懲罰,因為剁腳趾的刑罰會影響幹活。

    割掉耳朵,倒也沒什麼,又不是死。

    可是,都已經逃亡到了這裡,距離泇水只有幾里路了,若是這時候被抓回去,那真是死都不甘心啊。

    做封地農夫的日子過了數百年,其實早已習慣。

    曾經要為主人捕獵、砍柴、窖冰、割草、種地、紡織……做完了這些「公事」之後,才能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做自己的事。

    農奴不是奴隸。

    農奴有自己的生產工具,也有小塊的土地,貴族拿走的不是奴隸那樣的全部勞動,而是拿走了農奴的勞役,讓農奴依靠自己的小塊土地養活自己。

    饒是如此,即便數百年很多人早已習慣,但是如《碩鼠》之類的歌曲一直在農夫口中傳唱,也常有逃亡的人。

    只不過原來工具簡單,產量低下,逃亡之後的日子也不好過,但畢竟比以前好些。這正是孔子於泰山見老嫗所發的那句「苛政猛於虎」感慨的緣由。

    等到墨家在泗上站穩腳跟後,這些許多一輩子困於村社封地上的農夫,終於有機會聽到一種名為「希望」的幻想。

    有些人在被征發勞役修築城牆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傳聞;有些人在村社外的一些售賣鹽和磨粉磨坊內,聽到了一些傳聞;有些人在替主人運送糧食的途中,聽到了一些傳聞。

    這些傳聞就像是春天土地裡的茅草一樣,一陣春雨之後忽然冒出,然後就發了芽生了根,使出吃奶得勁兒也除不掉。

    便於哼唱的「樂土」開始在農夫之間傳唱,據說越過那條河,到了那邊就有人接應,做上三五年墾耕,就能發一些錢和鐵器的貸款,允許耕種百畝的土地,甚至五人還能分到一頭牛。

    而且那些土地是自己的,將來只要繳納什伍稅一的稅達二十年、家裡有人在軍中服役過,那麼這塊地就可以賣掉,只要有人要。

    至於學堂、識字那些東西,對於這些人而言,還過於久遠。僅僅是關於土地和賦稅的傳聞,就足以讓他們動了逃亡的心思。

    他們不知道泗上最缺的就是勞動力,最缺的就是人口,如今莫說只是小規模的逃亡,就是偌大的費國的封地農民全都逃亡過去,以墨家的財力和組織能力、以民間作坊現在急需人手擴大生產的能力,完全可以全部吸納。

    他們只需要知道,過了河,便是「樂土」。

    草叢裡,那被狠狠而又有些顫抖的手摀住嘴的孩子抽搐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遠處的狗吠也似乎逐漸遠了,做母親的急忙鬆開手,趕緊低頭看看暈厥過去的嬰孩。

    旁邊一人蹲下來,伸出黑乎乎的、滿是泥土的、長長的指甲狠狠掐著嬰孩的鼻下人中處道:「那日雲遊施藥的墨覡說,暈過去掐這裡。」

    猛掐了幾下,許是那孩子命不該死,竟然醒轉過來。

    那個掐人的人嘴裡所說的「墨覡」,正是墨家派出在泗上諸國四處活動的人,明面上是送藥、治病,暗地裡卻動輒傳播一些東西。各國貴族雖恨,但墨家的銅炮閃爍,終究敢怒不敢言。

    那《樂土》之歌,也是雲遊的「墨覡」傳播的,在一些村社附近還有建起的磨坊,那裡更是一到晚上就會聚集一堆的農夫……聽講故事。

    這聽的故事多了,原本看著很合理只是有些苦的生活,便變得除了苦味之外,還有那麼一絲不合理的憤怒。

    這十幾人的逃亡故事,只是費國、越國、薛國、魯國甚至宋國的土地上成百上千逃亡者的縮影。

    或者新生。

    或者重回封地,割掉耳朵,甚至罰為奴隸。

    此時,當孩子終於醒來,嚎嚎哭泣的時候,領頭的那人道:「不能再耽擱了,就差幾里路了。使勁跑過去吧!跑過去,就能過上《樂土》裡的日子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氣,墨家又給鐵器,怎麼還能過得比在家裡差?」

    他們的逃亡已經引動了追亡卒的注意,剛才的狗吠就是那些追他們的隊伍裡傳來的。

    這十幾個人早已經沒了力氣,聽到《樂土》二字,掙紮著站起來。

    抓了一把草填滿早已飢困的腸胃;乾涸的唇吸吮著清晨的露,舌尖粗糙的如同老牛一樣捲過初秋的野草,彷彿這樣便有了力氣,朝著河邊奔去,再也不去躲避什麼。

    領頭的那個最是壯實,接過女人手裡的孩子,夾在腋下,向前疾馳,喊道:「誰也別回頭,就是往前跑啊!爹死媽死都別回頭!」

    他們的體力早已透支,幾個人跑了幾步就倒在了地上,卻用掙紮著站起來,搖晃著身體向前跑。

    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墨家的馬鐙早已經傳入費國,這些捕捉逃亡農夫的人也用墨家用來利天下的馬鐙來追殺這些逃亡者。

    一條惡狗狠狠地撲到了一個摔倒在地的人身上,用力咬著那個人的雙腿。

    那個人的雙手青筋暴出,插入泥土中,就像是身邊的楊樹將根紮下去那樣子,想要掙開身後的惡犬。

    撕咬的劇痛,已經不算什麼,那人抬著頭,始終看著前面不遠處的河岸,可能忘了身後有惡犬在咬,心裡想的只是:怎麼就站不起來了?這馬上就要到河岸了啊……

    前面奔逃的人沒有一個人回頭,這是逃亡的時候就定下的規矩,誰被抓了都不要回頭。哪怕是兒女父母和丈夫妻子,能跑一個是一個,回頭就再也沒有希望抵達樂土了。

    在地上奮力向前爬行的人,在耳邊再一次傳來惡犬的嗚嗚撕咬聲時,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被惡犬拖住了。

    當清醒之後,腿上的劇痛也隨即傳來,但他沒有叫。

    前面奔跑的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即便逃亡前有規矩說不會去管身後被抓的人,哪怕是至親,可他相信她的妻子只是在跟著眾人奔跑,追著自己被別人幫著抱著的孩子,並不知道自己被撲倒了,否則的話一定要轉身。

    眼前的一切彷彿都變慢了,趴在地上的人看著妻子踉蹌了一下,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別回頭啊!」

    所幸、亦或是不幸。女人只是被石頭絆了一下,並未回頭,而是繼續追著那個幫著抱孩子的人向前。

    趴在地上的人想笑,但卻不敢笑,因為一旦張嘴,可能就會被聽到自己的嚎叫。

    小腿上,好像那惡犬又撕下了一塊肉,應該是順著紋理撕的,咬住了一頭就像是自己在家剝韭菜一樣,那惡犬一定是順著紋理扯住用力一撕,刷的一下一大塊皮肉就會剝下來。

    他想,不能喊出來呀,喊出來妻子一旦回頭可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倒是還殘存了一絲想要和妻子一起到泗上樂土好好過日子的夢想的,於是用盡力氣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雙腿,確定一下自己剛才是不是錯覺,發現自己的小腿真的已經被撕下了一大塊肉。

    於是他想:「就算不死,也幹不了活了。嗯……到了那邊也沒用了。」

    然後,將要因為劇痛而喊出的瞬間,他把自己的一隻插在泥土裡的手拔了出來,狠狠地咬在了嘴裡,噎住自己的嘴巴不發出叫聲。

    咯……

    手指並不是很禁咬,好在有四五根,還夠咬一陣。

    劇痛之下,這人將要昏死之前,再看著遠處已經模糊的那些身影,想著抱著自己孩子的那個人,心想:「他挺能做活。媽的,挺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9
第五十三章 偶然

    河的對岸。

    茅草和木頭搭成的望台上,一名義師的士捽髮現了河對面的情況,匆匆跑到瞭望台下,大聲呼喊道:「連長!連長,又有人逃過來了,後面有人追!」

    雙腳跳過厚厚堆積的草木灰,這名兩年前從河對岸逃過來的士卒似乎回憶起了當年自己挨過的刑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缺了半邊的耳朵。

    雖然傷口早已癒合,可這幾個月每當看到那些和他當年一樣逃過來的人時,那缺了的耳朵都會隱隱作痛,痛楚激發著內心的憤恨,彷彿胸口要炸開一樣。

    他跳過的那些草木灰,是每天夜裡這裡堆積點燃的,就是為了能夠指引那些逃亡者找到方向。若對面質問,便談我自在對岸點火,幹你等何事?

    此時尚且清晨,那些草灰還帶有一絲炙熱,許是昨夜值夜的人在裡面燒過過土豆,還有幾個伴隨著那士卒風一般的跳過滾了出來。

    營寨內,士卒們還沒有吃早飯,正在洗臉和用豬毛鬃刷牙,這是義師內的習慣,人人都得遵守。

    那士卒的喊聲,頓時讓幾個或是少了耳朵、或是臉上刺著字受了墨刑的士兵登時扔掉了手中的事,急忙圍過去。

    待那士兵找到了連長,尖銳的哨子聲便即響起,所有人迅速整隊,拿起武器朝著河邊跑去。

    這裡地勢稍高,河水又淺,正是幾處重要的渡河地點。

    待到了河岸,那十幾個逃亡的人距離河邊也就堪堪一里左右的距離,可是他們的身後已經能夠看到騎兵的身影。

    河對岸那些逃亡的農夫似乎也看到了希望,鼓足了力氣,不去管後面的追兵,朝著河邊狂奔。

    可是人在這樣短途的距離是跑不過馬匹的,即便只有幾百步的距離了,可照這樣下去似乎要在過河之前就會被追上。

    那些墨家立志為「利天下」的馬鐙,此時竟然成了追殺逃亡農夫的工具,若不然費國能夠騎馬的又有幾人?

    眼看著就要被追上,河岸邊那個缺了半邊耳朵的士兵忍不住喊道:「快跑啊!快跑!到了河邊就好了!」

    喊的聲音太大,竟然破了音,聽上去最後幾個字就像是鳥叫。

    他說的沒錯,到了河邊就好了,因為當初商定這一切的時候,不是以河心為界,而是以對岸為界,這是墨家堅持的,加上這時候根本沒有很麼領土邊境線的概念,費國也不想因為這些事和墨家弄得太僵,便也答應了。

    這番破了音的大喊,並沒有因為河水的嘩啦而被風沖散,因為在他喊完之後,又有幾十個焦急而又充滿期待的聲音一同喊出來。

    叫喊的這些人,有越人、有宋人、有魯人、也有費人,但他們曾經和對岸的那些人一樣,都有一樣的身份……封地之下的農夫。

    這種感情的共鳴,讓這種叫喊聲刺破了河水的波濤,就像是沙漠遠行絕望之人頭上淋下的雨水。也不知是不是假象,彷彿對面那些人跑的更快了。

    幾個士兵焦急地跺著腳、或是用握緊的拳頭砸著自己的大腿,為對面那些和他們曾經身份一樣的人著急。

    他們不能過河,因為這是規矩,而且裡面也有道理。

    幾個月前,他們剛剛調到這裡的時候,便遇到了一起逃亡事件。

    當時新從軍校裡畢業的年輕連長就要帶人衝過去,把那些捕捉逃亡農夫的人打一頓,迎接那些受苦的人過河。

    但是,連代表卻召開了連隊的墨者和骨幹的會議,一開始連代表的意見並不佔上風,但最後還是說服了眾人。

    這些士兵記得當時連代表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很簡單。

    楚伐隨。隨曰:「我無罪」。

    楚曰:「我蠻夷也」。

    當時連代表就說道:「楚伐隨,隨說以中國之政,他無罪,所以楚國不該伐隨。可是楚王卻說,我是蠻夷,不守中國的規矩。」

    「現如今,以墨者的政策,河對岸那些人無罪。可以對岸的政策,河對岸那些追殺的人有罪,我們必須要等他們過河才行。」

    這連代表三十多歲,學問遠勝於連隊中的這些士卒,將簡單的故事說的很清楚。

    一名年輕的士卒聽完當即便道:「楚說自己蠻夷,便可伐隨。我們說要利天下,難道就不能罰費?憑什麼我們要守天下已有的規矩?」

    當時這士兵說完後,立刻便引來陣陣叫好聲。當即便有幾個人嚷嚷道:「連長,連代表,過河救吧!」

    可隨後連代表又道:「楚稱蠻夷,欲觀中國之政。楚王說,現在諸侯征伐,我楚國呢正好有點兵力,所以我就想憑此參與中國的政事。請周天子承認我的王號。」

    「但是,後果呢?齊桓公以尊王攘夷的說辭,盟諸侯伐楚,楚大敗。」

    「我們現在當然可以說,我墨家也,利天下即為規矩,是以判處你們有罪,於是攻伐不義。可是……我們要面對的就是天下諸侯、貴族一致的反對。」

    「當年齊桓公借尊王攘夷而稱霸,如今魏齊也能借『尊禮伐墨』而糾結天下的兵力。到時候泗上若陷,又談什麼利天下?」

    「就像你有一個仇人,可你現在只是個孩童,難道你就去殺仇人嗎?這是一樣的道理,這樣做不是利天下,而是害天下啊!」

    這是一個普通的義師的連代表,也是一場有些普通的義師連隊裡的日常對話。

    因為普通,所以在這世上便不尋常。

    那些士兵的激情終於被這番話壓住說服,又被「要相信墨家組織不會忘卻利天下之心,要暫且等待」之類的理由說服。

    於是今日這些人只能叫喊,不能過河。

    空喊了幾句後,一直默不作聲的連長忽然突發奇想,衝著身邊的連代表道:「泗上之民,往來費國無罪。只要不帶武器,我們也沒有違反規矩,他們知道我們的身份,只怕也不敢動手。」

    「要不幫忙,這些人肯定逃不過來。要我說,讓我帶幾個人過去,攔住他們!」

    他這麼一說,幾個人頓時喊道:「好辦法!」

    事情緊急,幾個人商量了一下,當即便同意,四個人便扔下了武器,脫掉了軍裳,赤著上身在連長的帶領下趟過不深的河。

    連代表在這邊冷靜地看著對面的情況,士兵們握緊了手中的火槍,緊張地看著對面。

    赤著上身的連長過了河,也不廢話,當即帶著那幾個精壯的漢子衝到了人群之中,衝著那些驚慌疲憊的十幾個人喊道:「沒事了!」

    說罷,這幾個士兵手拉著手,將那十幾個人圍在身後,挺著胸膛站在那些騎馬趕來追逐的貴族私兵之前。

    那些私兵看著赤著上身的墨家義師,忍不住蹙眉,不知道該怎麼辦,卻也不敢直接和這些人發生衝突。

    於是幾個騎馬的繞到了人群的後面,堵住了逃亡河邊的路,雙方各不相讓,對峙起來。

    對面既不敢直接衝進來抓人,又不願就這麼回去。義師這邊也不能輕動,更不能主動打人,只能這樣像是老鷹抓小雞一樣,在河邊繞著圈子。

    這麼繞了幾圈後,赤著上身的一名很普通的義師士兵,卻忽然想到了一個「狡猾」的主意。

    既然不過河義師便不能管,可若是過了河呢?

    這個狡猾的念頭一閃而過,這名很不起眼的士兵看著和他們繞圈子的騎手,盯著一匹公馬下面那長長的一坨黑不溜秋的東西,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和人玩鬧被踢到那裡的痛楚。

    於是趁著沒人注意,伸出腳朝著那匹公馬的下面狠狠來了一下。

    那公馬原本正在河岸邊,冷不凡被人來了這麼一下,頓時吃痛承受不住,就像是被馬蜂蜇了似的,蹦了一下朝著河邊衝去。

    距離河岸極近,幾乎是瞬間馬蹄就沾上了水,那名士兵即刻大喊道:「追過了界了!過了界了!」

    這一聲喊,一同過來的幾個精壯漢子腦袋一熱,想到平日說起的自己的職責,心頭本就壓著怒火和憤恨,這時候哪裡還能禁得住這番話的引動,回頭確信那匹馬已經衝到了河中,當即紛紛道:「敢越界!」

    話音將落,這幾人都是膽大勇悍之輩,也不管自己赤著上身並無甲冑兵刃在身,便要與那些騎馬的人放對。

    這些騎馬的追兵約有二十餘人,連長腦袋也熱,但還清醒,心想一個連都在自己身後,這時候卻怕個什麼?既他們先越了界,這時候我若不上,這以後還怎麼帶兵?

    想到這,他便奮勇當先,雙手扯著身邊一個騎手的腿,用力往下一拉,一拳打在了那騎手的肋骨間。

    河的對岸,眾人也沒看清楚什麼情況,只看到一名騎手衝到了河中,對面就扭打成了一團。

    連代表一看,嘿了一聲,喊道:「上吧!還等什麼呢?」

    說罷扔了手中的火器,低頭從河邊撿起了一塊石頭,帶頭朝著對面跑過去。眾士兵早就憋著火,看到連代表都已經上去了,這時候也自不用多說,或是撿起石頭,或是拿了根樹枝,嗷嗷叫著過了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0
第五十四章 系統

    這邊訓練有致,人數又多,又懷著這幾個月積攢的憤怒,一通亂打,二十多個費國的貴族私兵被打了個半死,還有兩個人腦袋上挨了幾石頭,顯是活不成了。

    這場看似偶爾實則必然的摩擦事件,很快傳到了旅內。於菟等人看過之後,覺得自己無權判定這件事,又報到師裡。

    很快,這件事便報到了彭城。

    費國的貴族大為不滿,認為墨家做的過分了。而墨家則死咬住是對方先越界的說辭,雙方互相爭執不休。

    而那些逃亡過來的、有名無姓的農夫們,擦乾了自己的眼淚,埋葬了過去的痛苦,集中在一起後開始講訴自己在那邊的悲苦生活。

    這種講訴在郯城引發了巨大的共鳴和轟動,於是郯城那些已經土改後得到了土地的農戶們捐獻出了一些財物。

    一支五百多人的請願團,靠著這些捐贈的財物的支持,浩浩蕩蕩地朝著彭城前進。

    他們希望,墨家能夠早點解救那些在費國的、和他們有著同樣命運的人,哪怕是勸說費君施以仁政也好。

    這五百多人衣著殘破,一路上卻有軍隊保護,因為這種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按照之前萬民製法的條款,不但允許而且需要保證安全,只不過路費自籌。

    於是就在彭城「製法」眾義會召開的最熱烈的時候、泗上、淮北等地的民意代表們齊聚彭城的時候,這五百人「恰好」出現在了彭城,一場場聲聲控訴和哭泣,頓時引來了彭城的群情激奮。

    這些人來到彭城引發轟動的那天,泗上的民眾代表們正在討論「關於廢除肉刑」的議題,適在主持這次討論。

    最一開始,習慣的力量是巨大的,而且墨家的理論體系尚未完全成型的時候,泗上也是存在一些肉刑的。

    而現在,是該討論廢除的時候了。

    這一次製法,不是說嘰嘰呱呱大家亂哄哄的討論一番就通過,而是在「符合墨家道義綱領」為指導的前提下,進行討論。

    因此,廢除「墨、劓、剕、宮、大辟」等肉刑的討論,也必須在符合墨家道義指導的基礎上進行。

    不是說有人說,廢除肉刑吧,於是廢除。

    而是要有人說:為什麼要廢除肉刑、肉刑的存在是否符合墨家的道義、既然不符合那麼就應該廢除。

    這只是這次製法眾義大會的一個縮影,大部分的條款都是以這種方式進行討論的。

    首先在廢除肉刑的大方向上,在之前也討論過「法」的作用,這是最基礎的根本。

    現在天下除墨家之外的思潮,有幾種關於法的看法。

    儒家自不談,而已經開始露出苗頭的法家對於法的看法也在泗上之外流傳,因此這一次製法眾義會還必須講清楚源流。

    講清楚這一次的「法」,是符合墨家道義的法,要與法家對法的看法做割裂、與儒家的禮法做區分。

    這也算是一次內部的思想統一,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做好徹底與舊制度和其餘百家決裂的準備。

    一個體系,不能是單獨的、孤立的,而是在內部統一的,可證的,就像是幾何學一樣,之所以正確的根源是最開始的幾個定理,而不是說像是一本「經書」那樣規定出來這個對、那個錯、這個可以、那個不行。

    討論法的作用,就不得不在之前先統一「性善性惡」論。

    春秋之末、戰國之初,天下有閒之士開始討論辯論「性善」、「性惡」。

    因為時代的侷限性,也因為適是以「最符合子墨子之義」的弟子自居,加上墨家現在要引導的是一場反貴族的變革,所以適就必須放棄他三觀裡的「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的看法,而採取墨子的一些看法,以符合時代,同時符合墨家作為「自耕農、手工業者、商人、市民階層」代言人的身份。

    換而言之,墨家的道義,除了有一種「利天下」的聖徒情結之外,本質上還是一場「啟蒙」運動,依靠自耕農和市民階層,依靠資產階級的人性觀來對抗世卿貴族制度,變革天下。

    啟蒙的基礎,是人性的解放。

    而想要讓人性的解放是對的、合理的,就必須不能是「性本惡」。

    否則人性是惡的,解放人性就是讓惡解放出來,惡是壞的,讓壞的更多,那就是錯的,這就是基本的邏輯。

    而人性的解放,恰恰正可以從墨子的人性觀發展出來。

    墨子的人性觀,是「人性如素絲,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

    因而歷史上後期墨家的那位被同窗經常打小報告要把他開除墨籍的「告子」與孟子辯論時,認為人性「性無善無不善」,又「生之謂性」。

    這就已經開始接近那種最符合市民階層和手工業者、自耕農啟蒙的人性觀了。

    即……整體意義上,人所做的許多,都是出於本性,這本性沒有好壞,因為是人,所以便有這種本性。

    人的本性,是人活著並且追求的終極目標,所以人求利、人避害、人過性生活、人吃飽飯這一切,都沒錯,都是人的本性,生來賦予的人性。

    人的本性,沒有對錯,只是天性,所以「存天理、滅人欲」就是錯的。因為人的本性就是天理的一部分,道法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性若是抽象存在,那麼就像是太陽、月亮、星星一樣,是天地的一部分。也就是自然,就是天理,也就是生來被天賦予的。

    自然即為天志,我不知道全部的天志是什麼,但是天志創造了自然,所以我知道自然符合天志,那麼我就能從自然中推出天志。

    比如物體下落,不是因為天「想要」物體下落,而是「天志」這個冰冷的事實是物體下落。

    因而人性即為天之所賦、存在即為自然之理。

    這又和墨家的「集眾義而成法、選賢人為天子,使每個人放棄自己的一部分本性的權力,來獲得最有利於每個人生存的制度」的理論相應和。

    因為人的本性無善無惡,生之謂性,那麼人趨利避害就是天生的本性,這不能說是錯的。

    但是,人趨利避害的本性,在上古之時必然會引發混亂。每個人都有「權力」發揚自己的本性,這不是錯,這是天帝賦予人的權利,要不然人的本性為什麼是這樣呢?

    但每個人都發揚自己的本性,天下就混亂,於是就需要每個人出讓一部分本性的天賦之權,從而形成一個公共的意志,而政府作為履行這個公共意志的媒介而存在,於是「選天子、定天下」就這樣產生了。

    所以,看似簡單的製法,墨家既不能承認「性本善」,也不能承認「性本惡」,否則墨家關於法律和政府存在的理由就會被打破。

    既要創造一個理性的諸夏,那就必須要從根源體繫上解決,要符合理,而不是禮。

    正是因為「生謂之性」,所以「天賦人權」才合理。

    如果性本惡,那麼人的解放就是錯誤的,所有的人就必須有一個嚴苛的法律在頭頂壓制,達到「化性起偽」的效果,才能夠達到「利天下」。

    也就是說,任何的解放,因為性本惡的存在,都是錯誤的。必須在頭頂要有一個絕對權力的、睿智的、凌駕於人的本性之上的存在,規定什麼可做什麼不可做才行。

    而只有「性如素絲」,或者說「生之謂性」的前提下,人追求自由、財富、利益、性生活、吃飽、穿暖等等這些,才是無所謂對錯的、利天下的。

    我想吃飯,不是對也不是錯,就是人的本性。那麼「性食色也」,我想幹點啥那和想吃飯沒有區別。我想得到利,那也和我想吃飯一樣,是本性。

    本性沒有對錯,錯的是去追求這些本性之需的時候的做法,是否妨礙了別人。

    若生之謂性,那麼利天下的最終一步就必須要「最大程度的發揮每個人的天性和自由」,達到每個人都能滿足自己的生之本性,才算是利天下。

    墨家利天下的最終點,是「兼愛」,與「各盡所能、各行其喜」,這個終點又是「人的本性全部可以自由發揮出來的最終點」。

    兼愛的邏輯性基礎,不是聖徒之心,而是利己、是人性、是自私。

    只不過墨子通過理性的推斷,得出一個結論:利己的最終版本就是兼愛,人人愛自己愛別人便能得到百萬倍的愛。

    這個邏輯上是自洽的,儒家說墨家「兼愛」所以「無父」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不講抽象的邏輯,也難以理解抽象的邏輯。

    所以墨子可以談「影不徙」、可以談「光沿直線傳播」,可以談「光學八法凹面鏡凸面鏡成像」,可以談「標本槓桿的原理」、可以談「斜面滑輪的重力分析」,而儒家不能理解。

    是否行得通另說,邏輯上墨家由利己、愛己推出的兼愛是最利己、最愛己的,絕無邏輯錯誤。但是因為這個抽象的論證,導致難以被世人理解,往往曲解。

    至於「各盡所能各行其喜」的邏輯性,是每個人把自己喜歡的事做好那也是天性。所以應該理性地創造一個這樣的社會:一個可以使得每個人自由發展,各盡所能的社會。

    這一切都是體系之內,從人性觀到法律觀到社會觀,都是步調一致可以相互推斷的,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社會體系學說構成的基礎。

    因而,犯罪的懲罰,在不同的諸子思潮中也就有著不同的解釋,這場看似簡單的製法同義會,也就變得充滿了無形的硝煙。

    如今西河學派對於刑罰的解釋,大致就是因為人性本惡,所以要重刑,以此教化民眾,使他們的行為趨於不惡。

    這個解釋也行得通,如果法律制定的正確,效果是有的。

    但是墨家不能這麼說。

    墨家必須得說:犯罪是源於你傷害了別人的『生之謂性』所推出的「天賦之權」的權利,由此才是犯罪。

    墨家談天志,在這個時代之下,人的本性就是天志,本性的張揚和發展、求利和發財種種這些,就是本性,就是天志。犯罪,不是因為天定下了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可以做的,而是因為違背了別人求利的權利,所以才是罪。

    按照現在墨家的道義,殺人犯罪,不是因為天帝定下來了,不准殺人,而是因為人人平等之下,傷害了別人的生命權。人活著,是根本的權利,所以這是罪。

    這是一個為什麼殺人是錯的問題,不是說因為殺人是錯所以殺人是錯,而是因為不利於「兼」人的利,所以才是錯。

    這些是墨家這一次眾義會的根本原因,是從體繫上完成泗上的整合,從制度、理論、道理上,形成一個體系的統一,不再是原本那種「因為這是對的所以這是對的,於是我要做」,而是要變成「從理論和理性上推出這是對的,所以我要做」。

    在解決了法、人性觀等基礎之後,才能夠討論廢除肉刑。

    歷史上,是漢文帝時代,才第一次正式廢除了肉刑,而且留下了「緹縈上書」這個流傳千古的典故。

    但是,漢文帝廢除肉刑的理由,墨家沒法用。

    理論衝突。

    廢除肉刑是對的,但是廢除肉刑的理由若是哪個墨者敢用,那就是嚴重的政治問題,很可能會被開除墨者。

    因為漢文帝廢除肉刑的理由是——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過為善,而道無繇至,朕甚伶之!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豈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這個理由的邏輯基礎,是皇帝是百姓的爹媽,現在百姓犯了罪,就施以肉刑,我這個做爹媽的於心不忍,於是要廢除肉刑加以改變。

    墨家不認為人性本惡,所以人不需要「牧」,而是應該最大程度的彰顯人性,但又要形成制度保證每個人都可以在放棄一部分的條件下最大程度彰顯人性。

    由此即便「選賢人為天子」,那麼天子的法理性,不是君權神授,也不是民之父母,所以不能夠以孝治天下,而是要以利萬民治天下,所以不能夠說「因為我這個當你們爹媽的可憐你們,所以要廢除肉刑」。

    而是在給人以改過自新的基礎下,通過監禁勞動創造社會財富、改造自己,從而最大程度有利於天下這個理由,來廢除肉刑。

    廢除肉刑,是「仁政」,但是是哪家的「仁」政,這個「仁」又是怎麼解釋的,這必須寸步不讓。

    我可憐你,所以我廢除了肉刑,這不是墨家眼中的仁。反過來,墨家承認廢除肉刑是仁政,但是稱之為「仁」的理由不是因為我可憐你。

    譬如刖刑的廢除,墨家的理由是犯的罪不足以死,那麼砍掉腿對這個人而言就徹底沒有改過的機會,而且對於天下並沒有什麼利。於是不如判處多年的監禁勞作,勞動既然是天下財富的源泉,從利天下的角度上看保持這個人活著可以幹活就是利天下的,也是給了這個人改過自新的機會。

    至於說能不能活到監禁勞作結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於是就在適口乾舌燥地和眾人討論「在泗上全面廢除肉刑」等問題的時候,數百人為「請墨家出面請費國行善政」而請願的場面,更顯得有些悲哀與淒慘。

    只是一條河。

    河的這邊已經在討論「利天下與解放人的本性是一回事」。

    河的那邊,貴族們卻依舊對封田上的依附農夫有一定的處置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0
第五十五章 田襄子

    強烈對比之下的民意,很快被煽動起來。民意一旦被煽動起來,就很難在短時間內平息。

    這件事墨家的高層早已經準備就緒,為了防止各國干涉一直等了這麼久才動手,隨著吳起等人入秦、邯鄲公子章公子朝之事的發酵,這個機會終於等到。

    為了承接民意,墨家以墨家這個組織的身份,派出了規格極高的使節團出使費國,由孟勝帶領,提出了林林總總一共四十多條的「變革」建議,以求「救民之三患」。

    既是由孟勝帶領,這個使節團的規格已經極為正規,看上去墨家並沒有以武力施加壓力,而仍舊是諄諄教誨勸說,希望費國國君和貴族們能夠自發變革。

    那四十多體建議,在泗上之民聽來這是習以為常的,覺得這應該都完全是可以實現的,而且應該是理所當然這樣的。

    但是從指定之初,適和墨家的高層都知道,這四十多條建議是費國根本不可能接受的。

    孟勝此行,若只是為了勸仁政,只怕去也白去。

    但若不僅僅是為了「勸」仁政,那這未必就是白去。

    顯然,墨家深信利益之說,也知道矛盾之論,卻還擬定出一篇如同幻想的四十條建議,那就是想然費國的國君貴族不接受。

    若是接受,反而不妙。

    孟勝帶隊出使,彭城的製法眾義會仍在繼續、並且短時間內也不會結束。

    宣義部開足馬力進行輿論上的宣傳,一篇潸然淚下的名為《庶民三患》的文章,第一次採用「採訪」報導的方式,用詳盡的第一視角展示那些費國庶民奴隸之苦。

    這一場眾義之會,看起來竟是要持續長達幾個月之久,甚至可能更長。

    而墨家的報,每一天都在傳播著相對於時代而言,越來越激進、越來越大逆、越來越無禮、越來越涉及到分析利益的、眾義會上的爭論和討論。

    …………

    費國國都,次室亭。

    後世稱之為蘭陵或是棗莊的次室,正是費國的都城。

    追溯費國先祖的歷史,可謂是處處洋溢著貴族的精神,祖先的發家史便是一篇貴族時代的縮影。

    昔年齊侯的妹妹文姜嫁到魯國,出嫁後依舊和哥哥私通,哥哥派人殺死了妹夫後,妹妹的兒子即位為魯侯。

    魯侯想要娶親,但是做母親的文姜執意魯侯贏取自己哥哥的女兒、也就是齊襄公的女兒——自己的外甥女,也可以稱之為自家男人的女兒,看從哪邊論。

    文姜生了魯侯,也生了季友,也就是季孫氏之祖。季友和魯侯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但是和慶父、叔牙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魯侯聽了母親文姜的話,迎娶了自己野爹的女兒、自己的舅表妹。但是娶的妻子哀姜和慶父私通,又沒有孩子,於是一場貴族之間的日常就這樣展開。

    季友和魯侯合力殺死了四弟叔牙,然後季友熬死了二哥魯侯,大哥慶父和哀姜作亂殺了魯侯的兒子,季友又從外地把二哥的另一個小兒子找到,以此為法理幹掉了自己的大哥慶父,擁立了未成年的侄子繼位,可謂是在這場長達幾十年的貴族日常中笑到了最後。

    由此季氏在魯國逐漸專權,慶父和叔牙雖然各自橫死,但是子嗣依舊擁有封地,「三桓」終成,季氏的勢力日益增加。

    費國原本是魯國的一個附庸國,周公分封之初各個大的侯國都是有附庸國的,附庸國不和周天子直接對話,而是受制於宗主國。

    但是費國這個附庸國不是武王成王甚至夏商時代的古國,而是周宣王干涉魯國內政後分封的,因為周宣王殺死了魯侯,干涉魯國內政,又封了魯侯的孫子為費伯,才有了費國這樣一個法理。

    季孫氏的封地在費,並且四分魯國,季孫氏佔據兩分,慶父和叔牙的後代佔據另外兩分,擁有私兵七千,魯侯不能制。

    後來百餘年,季孫氏的勢力逐漸微弱,魯侯重新掌握了權力,雙方的矛盾日益嚴重,最終採用了一種折衷的方式,利用曾經周宣王封的費伯的法理,承認費是國而非邑,換取季孫氏從魯國內政中離開。

    但是費邑最終被魯國收回,季孫氏的這個費國,不是僭越,而是用了宣王時候的費伯的法理,只不過封地不是在費,而是在武城之南的土地上,借用了費伯這個名號的傳承。

    這就像是楚國之前滅掉陳、蔡之後,讓楚平王擔任陳公、蔡公是類似的道理:陳、蔡這兩個國家亡了,但是春秋時候的法理還在,楚公子棄疾擔任的是這兩個法理之上的陳公和蔡公。

    如果是季孫氏以自己的封地費邑稱國,那就是「僭越」。

    如果是借用費伯這個已有的法理,稱國,名義上做魯國的附庸國,那就不是「僭越」。

    當時三件還未分晉、田氏尚未代齊,這天下的周禮制度,實在是不好直接弄得太過張揚違背。

    此時天下已亂,早沒有楚伐隨隨還能只問一句「我無罪」的禮法深入人心了,這種名義上的附庸關係早就不存在了。

    現如今各大國都在變法,求強,但是對於費國這樣的小國而言,卻沒有任何變法的驅動力。

    如秦、楚、趙、齊變法,那是諸國自身還有底子,變法之後可以爭雄天下,君主尚有雄心。

    可費不過數邑之國,北有齊魯、東有蠻越、西有宋墨、難有荊楚,而且國小民少,國君也根本沒有什麼雄心,也根本不敢有。

    富國強兵?便是強十倍二十倍,還不夠齊楚魏一隻手捏的。

    這種狀況下,貴族們當真是醉生夢死,徹底墮落。

    每日想的就是那些蠅營狗苟的私利,除此之外實在是沒有什麼可琢磨的。

    這些年繁衍下來,季孫氏的子嗣又多,還有當年的家臣眾多,各自分封。

    若是對外擴張有可能,貴族或許還會支持戰爭,尚有所謂什麼「武德」,但是費國對外擴張那是做夢,所以墮落、封閉、保守、恐懼變革、毫無大局、醉生夢死、殘民得利這些貴族們的常態,便能在費邑都看得到。

    有食邑在手,有封地在身,衣食無憂,又不敢政變不能擴張。

    一旦困於這樣的局面之下,這樣的食邑貴族就是最為貪婪墮落的一個群體,既喪失了祖先的進取心,也喪失了主動變革的原動力。

    當真是魯強則親魯、越強則服越,只要保證他們的封地食邑不動,誰都可以做他們頭頂上的那個。

    因而當潡水一戰結束後,費國立刻便加入了非攻同盟,希望有志於弭兵天下的墨家,可以保證他們的生存,不至他們被各國吞併。

    而墨家在潡水之戰後,因為擔心各國的干涉,也只是將泗上的這幾個小國形成一個鬆散的聯盟,為了後續的動作靜靜等待天下有變。

    於此時,費國國都之內的一間大宅中,費國都城頗為知名的一位賢人居住於此。

    這個賢人的名字叫田讓,如果沒有適的出現和改變,他本該是墨家的第四任鉅子,便是後世稱呼的「田襄子」,也就是孟勝將鉅子之位讓弟子傳給的那個人。

    但現在,田讓明面上只是一個居住在費國,在泗上宋國衛國等地活動的商人。

    暗地裡的身份,則是一名秘密的墨者,除了墨家寥寥幾個人之外,並無人知道他秘密墨者的身份。

    歷史上田讓和衛君之間有過一段很出名的對話,如今這一段對話必然不再可能出現。

    但這些話中露出的那些含義,卻可以看出田讓對於天下的一些看法。

    衛君問於田讓曰:寡人封侯盡千里之地,賞賜盡御府繒帛,而士不至,何也?田讓對曰:君之賞賜不可以功及也!君之誅罰不可以理避也。猶舉杖而呼狗,張弓而祝雞矣。雖有香餌而不能致者,害之必也。

    衛君問田讓,我給人封地、給人賞賜,為什麼天下的賢人不來呢?

    田讓說:君上你給人的賞賜(全憑個人的喜好)而不能夠用立功這種方式來獲得。你給人的懲罰,(也是全憑君口一言)沒有法令和道理可以依據。這就像喚狗、引雞。

    從人格的層面上,田讓覺得衛君對於士人臣子的態度,就像是人之於雞犬,這是田讓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什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類的話,在田讓看來這是一種人格上的問題——就像是養的畜生,可以對畜生很好,但卻很少有把畜生當人的,但正如狗都要打死了也不會咬主人一樣,這正是此時天下所不需要的想法,也是完全壓抑士的氣質和人格的。

    這種關於人格的看法,放到後世這是大逆不道的言論,但在秦漢之際卻屬平常,在士人中大行其道。

    正是因為他在加入墨家之前,便有這樣的想法,因而伴隨著墨家「賞罰有法可依、天下有理可循、解放人性、上下只有權責不同在人格上人人平等」之類的思想傳播,他很快就被墨家的理念所吸引。

    正如蒼蠅總會被臭肉吸引,亦或是絢蝶總會被燦花吸引。

    本來他就是宋人,早早在宋國就有名望,也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早早在墨家搞出那些大事的時候,他就以士的身份來到了泗上。

    和長桑君攜徒秦越人來泗上有墨家高層迎接類似,他在宋地的賢名也迎來了墨家一些高層低調的迎接,並且在隨後一年內適和他進行了多次的交流,他便以秘密墨者的身份加入了墨家。

    對外依舊是以賢人、商人的身份,遊走於各國之間,並且做一些轉運生意,在一些墨家不便直接出面的地方,由他來進行接洽。

    無論對於一國、天下、乃至各自的人格,墨家的這些解釋都合於田讓之心,他便以一個隱藏於天下墨者之後的身份,參與到「利天下」這件天下間最為壯闊的事業之中。

    墨家變革組織之後,組織日趨嚴密不再鬆散,不能說以私人身份認同墨家就可以成為墨者,而是要在認同墨家的道義基礎上、服從墨家的規矩和組織,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墨者。

    而他如今在費國的都城,自然有其使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0
第五十六章 可控

    宅院豪華,松香柏綠。

    案几上擺放著這幾年剛剛出現的、頗受費國貴族追捧的瓷杯,裡面斟滿了晶瑩的米酒。

    桌上的菜餚,也都頗受這些年天下技術變革的影響,各種曾經沒有的調味料,各種曾經不曾有但在天下富商貴族那裡早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的烹飪菜餚。

    案几的對面,坐著一位衣著華麗的公子,不是任何人都能稱之為公子的,也並非任何人都有資格成為賢人名士豪商這個身份之下的田讓的座上客的。

    這公子名叫季孫巒,正是費國的公族,但卻是庶出,母親只是妾女,身份低微。

    季孫巒也沒有什麼賢才,也就有個公族庶子的身份,母親死的早,地位又低,原本在公室中也算是人盡可欺的一個。

    幾年前一次「偶然」的相遇,季孫巒和田讓結實,並且很快成為了朋友。

    季孫巒因為封地太小也太窮,田讓便資助這位「朋友」,度過難關之後,又和季孫巒一起合股做了一些生意。

    這生意大部分都是田讓在維持,實際上主要就是在楚越那邊的一些生意,運送一些泗上的貨物去那些地方,再將那裡的一些急需的貨物運送回來。

    賺了一些錢後,田讓和季孫巒又合夥開辦了一個作坊,墨家暗中支持,幫著聯繫了不少工匠,而季孫巒又有小片封地,上面的農夫也歸他管轄,田讓又推薦了另一位「朋友」出面幫著季孫巒進行了一些改革,使得季孫巒的收入日增,早不是當年灰頭土臉的模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季孫巒便又藉著酒勁感慨道:「當年若非你,我哪裡能有今日?現在我家中的窗以玻璃透光、僕人幾十、每年得利分紅極多……這於幾年前,我哪裡敢想呢?」

    田讓臉上微笑,心裡卻道:「你自然不敢想,若非組織讓我接近你,那作坊建造需要的技巧工匠,你又如何能知?」

    季孫巒卻沒想這麼多,舉起酒杯用一種嘲諷的語氣道:「他們說我公子從商從工,違禮而無尊。哈哈哈,只怕他們便是喝不到美酒便說這美酒酸。我的那點封地,怎麼能支撐這樣的生活?他們說的好聽,只說守禮,還不是為了利?」

    他自然是有資格說這話的,作坊建立起來後,每年的收入遠勝於封地的地租收入,如今季孫巒想的就是能不能用手裡的錢擴大作坊、擴大產業。

    自己這點封地留給子孫後代,怕是用不了三五代就要成為佩劍遊歷的士人了。

    現如今,什麼都是虛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只要有錢,什麼買不到?美色、酒肉、珠玉,這天下間好的貨物多了去了,沒有錢卻是只能眼看著。

    季孫巒已多少有了些醉態,田讓便借了個因頭,問道:「你可知前幾日墨家傳書之事?」

    季孫巒點頭道:「怎麼不知?現在城內都在討論這件事。城內不少國人都曾在義師服役,歸來之後墨者又多在這裡講學。這幾年稅賦又增,眾人早就滿腔怒意。如今築虎又出了這樣的事,墨家請以救民之三患,並且要派孟勝為使前來……嘿……」

    季孫巒算是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道:「我倒是不怕什麼。就我封地的那點收入,要也行不要也行。真要是變革了,他們可是要慘了。不過也變不了,孟勝怎麼來的,就得怎麼回去。」

    有些消息,田讓雖有名聲名望,終究不如季孫巒更容易知道。

    聽季孫巒的意思,看來貴族之間對於這件事肯定是不會答允的,這倒也在意料之中。

    田讓自己是秘密墨者,自然想到只怕城邑內不少人也是秘密墨者,況於那些從義師歸來的農夫,也有不少明著的墨者,經常集會聽人講學。

    只能說費國離泗上太近,而離洛陽太遠,墨家的道義這幾年傳播的飛快,又加上費國的政策,已然是處在一個極其微妙的平衡之下。

    因為良種、技術、鐵器的傳入,國都國人的生活水平這幾年其實比之過去是有所上升的,即便現在按照以往要繳納五一稅,可生活水平依舊比以前要強。

    但是,他們從軍為義師的時候,見到過泗上的生活,聽多了墨家的宣傳,這種對比之下,產生了一種極為微妙的思考方式。

    比以前生活的好了,他們想的不是滿足,不是安於現狀,或者是感謝墨者。

    而是覺得比以前生活的好了,那就證明肯定可以比現在生活的更好,泗上富庶,自己也是人,憑什麼人家那裡就可以過得很好,自己就只是比以前稍好?

    這種不滿之下,又隨著他們需要繳納加倍的稅、還需要繼續承擔修宮室、城牆之類的勞役,心中日趨怨恨。

    原本修城牆、修宮室就是一種分封制下的義務,屬於理所當然之事,但是他們已經聽了太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宣傳,當一件事不是理所當然要去做卻被逼著做的時候,誰人心中都有積累不滿。

    隔著宅院,街上有再多的宣講和憤怒,田讓也聽不到。

    但是此時,他覺得耳邊響徹的,便是爐火轟轟的聲響,那些看不到的人心中壓抑的怒吼,恐怕很快就會被釋放出來。

    而這個釋放的契機,就是孟勝此次出使費國,希望費國變革制度以利費國萬民。

    當然,這只是建議,費國國君和貴族自然有權拒絕,但是以墨家的宣傳煽動能力,很快這些被拒絕的變革條款就會在費國的幾個城邑內引發轟動。

    田讓聽人講過,刀耕火种放火燒山的情景。

    一旦草木枯黃,一丁點的火星就會引燃燎原之火,但難的便是這燎原之火怎麼才能被燒荒之人控制。

    若只是為了起火,其實很簡單,這一點田讓在費國多年,知道費國的情況。

    一旦國人暴動,很快就會席捲費國諸邑,田讓知道適不可能不再費國有所布置。

    國人暴動,殺國君立新君的事,屢見不鮮,哪怕是魯國這樣的守禮之國,也發生過幾次。

    但是現在一旦出現國人暴動這樣的事,便要和以往完全不同。

    以往是由貴族主導的政變,國人也認可貴族公族的身份。

    而現在,在墨家看來,天字都能選,況於區區諸侯?血統已經完全沒有了意義,而費國又受墨家的影響最深,稍微不受控制……田讓覺得後果都是可以想像到的。

    到時候,那些憤怒和恨意,伴隨著選賢人為天子的呼聲,很可能就是燒死國君、砍下貴族的頭顱,甚至可能宣佈費國「共眾義而商、和萬民而治」,行共和之政。

    這倒也沒什麼,田讓對於貴族死亡國君被戮的可能,沒覺得有什麼值得惋惜的。

    只不過之前自己以買賣的名義回彭城的時候,說出過這種可能,適很快就答覆了他。

    田讓明白適和墨家高層的擔憂,如果真的弄得這麼激烈,而且以共和的形式直接宣佈世襲的君主血統毫無意義,恐怕就會天下震動。

    現如今墨家在各地的佈置尚未完成,一旦這裡的事用最激烈的方式解決,這都不如墨家找個藉口以武力吞併了費國,也不至於會讓天下貴族恐慌。

    所以,墨家高層希望,費國的事,最好在可控的範圍之內,以「政變」的方式解決。

    政變怎麼說,也是一種符合原本規矩的、非正式的權力交接手段。

    而真要是發展成最不能控制的那一步,天下必然大亂,墨家就需要以尚未完全整合的泗上,對抗全天下貴族諸侯,這對於墨家並不是最為有利的選擇。

    田讓並不清楚墨家為什麼選擇這個時機,他也不知道天下局勢將要發生的變化,但卻相信自己既然接到了命令,那就一定要做好。

    這個幾年前就已經開始接觸的人,正是這一次墨家干涉費國的關鍵。

    田讓看著季孫巒,笑道:「你說,這一次孟勝前來,若是因為施仁政的勸說不能被接受,不會有人恨他奪人之利而刺殺吧?」

    季孫巒搖了搖已經有些因為醉酒而昏沉的頭,說道:「誰人敢?豈不聞當年申舟使宋之事?」

    「楚莊王聞申舟之死,投袂而起,隨從趕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寢宮門外才送上佩劍、追到蒲胥街市才讓楚莊王登上馬車。」

    「宋人以為有晉為援,敢怒楚而殺申舟。費,小國也,誰人可援?墨家若在,尚可非攻,齊魯越不敢吞。若觸怒墨家,殺孟勝……只怕數日墨家便能破城。」

    季孫巒嘿嘿笑道:「不過看來墨家並無強硬之意。也就不過是為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想法,為民申三患之苦,請求變革。」

    聽來,這應該就是貴族內部之間的結論。

    田讓微笑,問道:「這怎麼說?」

    季孫巒擺手道:「師出有名。盟約猶在,墨家守信,總不能說無罪而伐。」

    「再一個,你我都知道,孟勝之於墨家,非是申舟之於楚。為了一個小小的費,尚不至於讓孟勝這樣的人物行險。若墨家真有陰謀之心,大可以效申舟使齊故事。既讓孟勝來,那就是並無強硬之意了。」

    「這……這就是墨家自己的問題了。整天要利天下,嘴上總說,這築虎之事一出,聽說數百逃亡的費人請願,他們要是不派人來,只怕面上也過不去,才這樣的。」

    季孫巒自以為分析的頭頭是道,覺得定是這般模樣。

    那申舟使齊,明顯就是個陷阱,楚王就是在用申舟的死尋找一個藉口。因為申舟多年前侮辱過宋君,而且楚王又故意不問宋國借路,所以楚王聽到申舟的死訊才會興高采烈地「投袂而起」。

    季孫巒對於墨家瞭解的不是很深,但也大致聽說了一些,知道墨家內部的一些制度,孟勝的身份非是當年申舟在楚國可比,而且墨家又是集眾義,斷不是一人可定的。

    既然這樣,顯然墨家沒準備用誰人的死作為藉口,出使的級別這麼高,很顯然就真的是想要好言勸誡,走個形式,也好對那些請願之民有所交代:我們已經派人去了,只是他們不聽,我們就沒辦法了……

    季孫巒說罷,又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喝彩,笑道:「民眾愚昧,墨家不過是讓孟勝此行堵住那些民眾的嘴。」

    田讓語氣裡透出一股子彷彿是讚揚的語調,舉杯讚道:「有理!原來竟是這樣,我竟不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0
第五十七章 未覺

    幾番言辭之後,田讓又道:「如今城內恐亂,我有幾名武藝高強的死士。善擊劍、能發槍,今日餐後便隨你而去,萬一有什麼亂局,也可護的你周全,也全我朋友之義。」

    這幾名死士,其實都是墨者,但是他們並不知道田讓的墨者身份,而是依照組織的命令,借助田讓的幫忙去「保護」公子巒。

    季孫巒只當田讓是好意,知道田讓家財頗豐、又多資助城中貧民,賢名極盛,手下的死士必是高手。

    他點頭致謝,又道:「其實也不必擔心,我看也亂不起來。」

    田讓笑道:「但願如此。豈不聞《鴟鴞》言: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正該未雨綢繆才是。」

    季孫巒也不推辭,又連連道謝。

    兩人又推杯換盞了幾次,田讓便叫人請來那幾位死士。

    四個精壯之士從外走來,一身勇武之氣,腰懸佩劍,卻不穿長衫,而是一身短褐。

    這些年泗上對於士的定義逐漸成為這一帶的主流,士也不再只是血統的身份,伴隨著商人日多,這種與商人護衛的死士多是泗上的打扮,或穿著去了領章標誌的義師軍裝。

    這樣的人,在泗上反而最受歡迎。一則這些人在義師服役,都守紀律,見識也多;二則這些人一般也都真有本事,尤其是現在商人出行,欲要獲大利,往往要深入百越苗夷之地,若遇問題,結車陣以火槍自守最是安全。

    季孫巒一看這四人神色冷峻,一臉受到墨家影響特有的平民的那種不傲不媚之色,便稱讚道:「真勇士也。」

    又多謝了田讓幾句,便帶著一身酒氣,與這四人先行離開。

    待季孫巒離開後,田讓搖搖頭,嘆了口氣,面露冷笑。

    想到適之前曾說,金風未至蟬先覺,如今城內的局勢已經嚴峻到了這種地步,可是貴族們竟然還未察覺到其中的巨大風險,甚至以為不可能出現太大的混亂,當真是短視而又沒有經歷過殘酷的鬥爭的廢物貴族。

    早沒有了他們祖先季友的那份政治嗅覺,只剩下多年醉生夢死的墮落無知,也或許……只是因為「理所當然」。

    如季孫巒認為不可能出大事,其實細想也算是有原因的。

    因為在田讓看來即將發生的這件事,可能將是史無前例的,沒有歷史可依,憑藉以往的經驗來判斷,必然會造成判斷的誤差。

    以往各國不是沒有過國人暴動,也不是沒有過驅逐國君、甚至殺死國君這樣的事。

    但這些事的背後,都是有貴族在後鼓動的。

    事情發生之後,國人也按照以往的規矩,重新推選一位「公室」作為新的國君。

    或者,也就是一場臣弒君的宮廷政變,但最終也都會迫於各國的壓力,至少也扶植一位傀儡。

    因為,頭上要有一個國君,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天下不需要考慮為什麼的至理,就像是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一樣,於是潛移默化中君成了太陽,必須要有,而且血統要純,如同種馬。

    所以,季孫巒這樣的貴族,並不擔心這一次會出現什麼國人暴動之類的事。

    因為,墨家這一次提出來的要求,從送過來的書信和報上的內容來看,那是任何一個貴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以往各國的國人暴動,那是農夫每天都挨兩巴掌早已習慣,忽然換了個國君居然每天打他們三巴掌,於是國人暴動,希望重新打兩巴掌,而恰好有個貴族有心,站出來說我以後每天打你們兩巴掌,於是國人便舉其為君。

    可現在,墨家提出的那些可能的變革條件,是貴族都不可能接受的,也完全沒可能有貴族站出來願意承擔這件事。

    畢竟以往的弒君、出國等事,貴族政變上台,還需要貴族作為統治基礎。所以能做到的極限,也就是從三巴掌退回到兩巴掌,但是要敢說兩巴掌也不行,那他也不可能政變成功,會被貴族聯合起來弄死。

    誰都不傻。如今秦人變革,那是勝綽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國內內戰的準備了,否則又何必遷都換地?

    現在費國的變革,是沒法變、無法革。

    哪一個貴族都不可能趁著這個機會,追求更大的權力,因為立不住腳,沒「人」支持。這裡的人,自然是貴族。

    有的人生而為君,有的人生而有為君的資格,有的人生來就是庶農不可能染指君位。王侯將相,確有種乎,這便是時代的主潮流。

    在這個王侯將相、確有種乎是潮流的前提下,有種的都不想、不敢、不會參與暴動和叛亂,那麼又怎麼會亂起來呢?

    這是一個十分完美的推論,基於曾經、基於天下主流的推論。

    沒有有血統的人願意做太陽,所以現在的太陽就換不掉,這是基於已有的史實,理所當然的道理。

    不可能指望一名從未見過新式的國人暴動的貴族,去擔憂這種史無前例的可能。發生過一次,才會警覺。

    至今為止,諸夏諸國,砍死過國君、射死過國君、吊死過國君、勒死過國君,國人暴動殺個把國君還不是什麼震動天下的大事。

    可至今為止,諸夏諸國,卻沒有一次由非是有種的人上位,哪怕是當年周都的國人暴動,那也是最後讓共伯和上台執政。

    然而現在……至少在泗上,這一切都會發生太多的改變。

    墨家在宣揚用理性理解什麼是國、什麼是民,提出了「選賢人為天子」的構想。

    在這個構想之外,如何制約權力、如何制定法度、如何收稅、如何徵兵、如何執政、如何讓這個國家自行運轉,都有明確的介紹和理論,並且在泗上實踐,已然成功。

    墨家這些年其實一直在踐行適所言的「以驗為先」的說法,用泗上的事,無言地在和天下說一個道理:選賢人為天子,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以有制度的。

    如果認為墨家的說法是錯的,那麼可以用言論去駁倒,這不能夠做到。

    若是用言論不能駁倒,也可以說這是對的但做不到,就像是說如果冬天讓太陽近一點會暖和許多一樣,話是對的,但是做不到……可如今泗上已經做到了。

    於是,這無可反駁。

    也於是,各國國人暴動之後,其實有了另一個選擇:為什麼非要有一個血統有種的國君呢?

    這就是這一次費國的混亂與之前最大的不同,而因為這一點不同,這一次暴亂便可能更為劇烈、更為猛烈,甚至完全不需要貴族的支持。

    甚至可能喊出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志規矩、選賢為任」。

    季孫巒判斷不會大亂的理由,是沒有貴族會站出來主使,所以就像是一隻雞沒有頭,必然活不了,所以不會發生。

    可他卻根本不知道,墨家一直在宣揚的那些東西,無論是「尚賢」、「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之臣」、「平等」這一切,都為這一場可能會「沒有頭」的叛亂提供了理論基礎。

    正是因為這樣,田讓很清楚墨家為什麼要盯上季孫巒。

    聽起來似乎有些矛盾。

    因為墨家知道這一場國人暴動可能引發的後果,並且這些後果是墨家所認為利天下且都是墨家引發的,但是墨家暫時並不想要這樣的後果。

    此時最為有利於墨家的,還是費國的國人暴動在一場可控的範圍內,仍舊在表面上維持是一場「換一個有種之頭的政變」的局面。

    因為一旦不可控,出現了驅逐國君、反對貴族、選賢人共和製法的情況,這一切都是墨家支持的、墨家的道義同意的、甚至其根源就是墨家這二十年的啟蒙宣傳。

    鬧得不可控制,費國政變,天下未必關心。費國若是選賢人為君,那天下必將震動,哪怕是三晉要亂、秦人要變,都不會比這件事更轟動。

    一旦費國出事,並且朝著那個方向發展,墨家必然要支持。

    否則的話,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那就會讓墨家分裂,大量仍有激情立志於為天下芬的年輕人和天下游士都會離開,甚至墨家會一分兩半。

    田讓不知道趙國、魏國和秦國的這些借勢之事,但就算知道,也仍舊要清楚,即便有這樣的局面,那也會在墨家尚未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引來各國的圍攻。

    三晉可以分家、田氏可以代齊,但他們既然已經取代成功,就又會去遵從周禮。從周禮的叛徒到周禮的守護者,只需要一個身份的變遷,由臣為君,屁股改變,腦袋也自然會變。

    因而費國的事,若不受控制發展下去,墨家必要支持。

    墨家明著喊出支持,那就是說墨家要徹底反天下諸侯,那就是魚死網破了。合縱連橫利用諸侯矛盾,已不可能。

    因而,墨家以適為首的高層,希望這是一場可控的、有利於墨家出面支持的、偽裝成政變的革命。

    田讓所在做的工作,也就意義重大。

    只不過,田讓還不知道,墨家到底要怎麼將這把火煽動起來。

    他的任務,現在還只是交好季孫巒,以朋友的名義送給季孫巒幾名「死士」,除此之外,也就只能等待。

    宅邸之外,許多墨者或是墨家的支持者在宣講,季孫巒每次聽到那些讓他振奮的道理,便想駐足,可他的身份卻又暫時不允許他駐足。

    田讓心想,此時的城內,恐怕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名墨者在活動了吧?

    這場火,終究還需要墨家這個火種來點燃,現在唯一不知的,就是墨家如何將草烘的極為乾燥,乾燥到一點火星就能燃燒的程度。

    …………

    草幹到極點,一點火星就能燎原。

    比乾草更容易燃燒的東西很多,火藥正是其中之一,這種此時天下都已經在使用。

    各國以開礦利民、修築水利為名,從墨家這裡購買了大量的火藥。

    商人偶爾也會買一些用以防身和經商遠行護衛之用,但若是成車成車的買,大抵都是有官方身份的。

    不過此時,一群並沒有諸侯官方身份的「商人」,正將幾馬車的火藥運送到了費國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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