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3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4
第八十八章 風林火山之後

    這些商人所討論的一切,在貴族眼中都是駭人聽聞的。

    商人的力量很強大,尤其是當舊的土地制度解體在即、商品經濟開始發展、火藥鐵器等步入歷史舞台之後,這種力量會被時代放大。

    天下諸國除卻那些大國,今日聚集在這裡的商人想要顛覆一個小國簡直是易如反掌。

    而他們一旦開始嘗到其中的滋味和利潤,便會樂此不疲。

    只是現在,他們討論的再多,最終還是繞不開墨家。

    要成立這種股份制度的合作公司,需要有一個強大的武力和制度保證其中的一切規矩和制度的合理性。

    就算他們在陶丘商量,最終成立這個投機公司的時候,還是要去泗上進行註冊。

    不在泗上註冊,許多人不敢投資,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抵不過規矩制度和法令對人的約束。

    除了墨家管轄的泗上,天下別處都不允許或者說沒有這種事的先例。

    泗上可以,而且有制度可循、有規矩可依,還有專門的交易所。

    雖然每一次交易都要收取一定的稅費,可是這些稅費比起所有權的確定和票據內包含的巨大利益,人們寧可去繳納這在他們看來比較低廉的稅費。

    而且他們所討論的這些事,也確實繞不開墨家。

    軍火、武器、軍裝、馬鐙這些,只有墨家在彭城一帶的龐大作坊群可以提供。

    加上很多人手中現金不足,很多的票據都需要在金行進行兌換交易,他們已經與墨家的利益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雖然這種聯繫是無形的,可卻比什麼血緣之類的關係更加緊密。

    這件足以顛覆一國、謀取超額利潤的大事,引來的是陶丘等地無數商人的關注,已經算是這些年來商人眼中最大的一件事。

    他們計畫中募集的資金和票據數量,也足以震撼一個擁有數百里封地的封君。

    可這一切在前往陶丘的市賈豚眼中,其實並不算是一件大事。

    這些年市賈豚一直掌管著墨家的部分財政,從當年適為墨家用麥粉之類的事物謀取到第一筆資金之後,水漲船高,墨家的財政愈發負責膨脹。

    這些商人們謀劃的事,是墨家默許的。

    在市賈豚看來,適為中山國準備的這件「大禮」,對泗上墨家而言等同於一筆巨額的收入。

    軍火武器服裝帳篷,這些東西除了在泗上購買,別無他處。

    市賈豚覺得,適是個雁過拔毛的人。

    即便中山國復國在墨家的大戰略之中,為了牽制魏國的力量防止魏國干涉泗上。

    適還是利用這件大為有利泗上的事,從商人手中吸收了大量的金錢。

    市賈豚估計,這些錢的半數之上,都要用在購買作坊裡的各種貨物,這等同於商人把錢投入到手工業當中,只是這種投入不是商人主動的,而是適定下了一個圈套,轉了墨家一手後投入進去的。

    復國貸款,這種事墨家已經幹了不止一次了。

    從楚到越、從越到鄭、從鄭到魯、再從魯到中山,每一次復國貸款背後,都能帶來泗上手工業的大發展。

    技術壟斷之下的火藥作坊、分工合作下的武器作坊、已經出現大規模僱傭勞動和水力機械的棉紡業作坊,天下諸侯的每一次戰爭都會帶來巨量的訂單,刺激著泗上的發展,也讓泗上的社會財富總和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

    市賈豚估算了一下,這幾年泗上墨家的收入中,土地稅的份量正在減小,各種以前不起眼的行業竟然已經隱隱可以和土地稅分庭抗禮。

    採金、煤鐵、軍火、修路、船運、建築、玻璃奢侈品、百越揚越的貿易公司、茶馬鐵貿易、票據交易印花稅、南海土地經營拍賣……這些林林總總的收入,使得泗上之地可以對擁有土地的農夫實行「仁政」,亂七八糟的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什一稅,已然遠低於別國的稅費。

    商人工商業出錢、農夫出人、墨家的壟斷作坊調節市場的三足鼎立的形式,確定了泗上的穩固。

    就算出現難以支撐的情況,金行還可以發行利天下債券,支付利息以度過最艱難的時刻,市賈豚估計若真到了那一步,可以在短短幾個月之內募集出足以武裝十幾個師的錢。

    至於現在,還遠遠不到那一步。若不是泗上的教育支出連年增加,恐怕泗上這些年的收入足以組織起一場爭雄天下的遠征,只不過即便是管錢財的,市賈豚依舊支出適提出的把大量的錢投入到教育之中的提議。

    這種隱性的實力增長,這些年已經有所體現,泗上之地識字的人越來越多,一些行業職業的素質日趨提高,士兵的素質更是隨著泗上年青一代的加入愈發驚人。

    泗上的實力越強,市賈豚的腰板越硬、眼界越高。

    因而陶丘這一件讓商人轟動、讓貴族駭然、讓各國國君開始警惕商人的大事,在市賈豚眼中,不過是:商人們合力,支持泗上手工業的發展,為泗上手工業提供了大量訂單。

    他來陶丘,催動這件事的完成只是額外任務,真正的任務遠非如此。

    半個月前的墨家高層的擴大會議上,一致通過了適做的「做好可控範圍之內的戰爭準備」的提議。

    這一次墨家要徹底整合泗上的力量,從當年吳起攻破大梁城、鄭國三分二分歸魏韓開始,泗上就已經成為了中原的火藥桶。

    齊、楚、魏、韓,四國對於泗上其實都虎視眈眈,只不過適縱橫捭闔以外交手段解決了楚國,使得泗上的局面至少在十年之內只需要擔心齊、魏、韓三個方向。

    半個月前的會議做的是「可控範圍的戰爭」的提議,那麼也就不需要泗上進行全面動員,只需要利用現有組織的義師進行一場戰爭即可。

    打仗的話,墨家上下並不害怕,做最壞的打算就是各國聯軍攻入泗上,但是進入泗上如同進入泥潭,密密麻麻的新型堡壘、加固之後的城牆,都會讓各國聯軍寸步難行。

    但泗上經不起長期的戰亂,因而這一次要做好各國一旦干涉,立刻出兵在泗上之外解決戰爭的打算。

    半個月前的會議之後,義師已經開始秘密調動,第六、第七兩個師調動到了繒、郯方向,一旦費國的局面不可控制,一旦接到費國決議加入更加深入的同盟的決定,立刻出兵解決掉費國的貴族反抗。

    剩餘的主力,則開始在沛、滕等地集結。

    大軍集結,市賈豚並非是軍事委員會的成員,可這些集結作戰的事卻和他有著扯不斷的聯繫。

    義師數量的增加、作戰方式的改變,都讓以前那種」因糧於敵」的戰略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孫子、軍爭》曾有一段總結作戰的經典的「風林山火」四字名言。

    正是: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然而,在「風林火山」緊接著的下一句,就是掠鄉分眾,廓地分利,懸權而動。

    軍隊行動,按照孫子所言,需要依靠掠奪百姓、分兵行動來進行,否則的話後勤就足以成為一場災難。

    所以一般情況下各國作戰出兵的時機,都是選擇馬上收穫的時候,這樣就能做到「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稈一石,當吾二十石」,一方面可以削弱敵國的戰爭潛力,一方面又能解決自身的後勤問題。

    從功利的角度看,這無疑是正確的選擇。

    但墨家不能用。

    因為墨家說的是「天下人」的概念,只有楚國是楚國人、趙國是趙國人的情況下,才能掠奪「敵國」的百姓。

    可墨家認為自己沒有固定的國,而是隸屬於天下,那麼這麼做等同於掠奪自己的百姓,這從自己道義的邏輯上就說不過去。

    如果你把別人當敵國,別人也會把你當敵國,這是一樣的道理。

    況且,義師後勤充足、待遇尚可,又灌輸了「利天下」的概唸作為軍隊思想的核心。

    敢有軍事主官弄出來「掠鄉分眾」的政策,可能當天就要進軍事法庭被審判炮決,這是底線。

    要心懷天下,要眼光萬里,就不能為了一時的小利去做什麼掠鄉分眾這樣的事,哪怕為此輸掉了一場戰役,也不能壞了規矩。

    規矩,才是墨子生前認為墨家足以發展壯大利於天下的兩條最重要的根基之一。

    因此,墨家要為戰爭做準備,就必須提前組織一下後勤,這才是市賈豚來到陶丘的最重要原因。

    現如今沒有比墨家更有「錢」的組織、個人亦或是諸侯,所以掌管墨家財政的市賈豚心中,解決此事的辦法就是「只要有錢,在宋等地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商品經濟的發展、土地私有的開始、宋國圈地種棉糧的深入,市賈豚的想法在別處可能不怎麼對,但在這裡是沒錯的。

    以宋地而論,包括魯國的一部分,衛國靠南的一部分,只要有錢,糧食根本不是問題。

    但問題在於一旦開戰,糧食可能會不好購買、價格上漲、而且難以集中。

    因而,市賈豚要在開戰之前,沿著胡陵、方與、亢父、楚丘、陶、安陽、煮棗等一代,開始準備大量的糧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4
第八十九章 做賊心虛

    選擇宋國、衛國方向的城邑囤積、準備補給站等,也是墨家高層對於這一次可控戰爭方向的判斷。

    如果各國閉著眼睛只當費國、泗上整合其餘各國的事不發生,最多也就是花了錢買了許多糧食,賠點錢做好準備賺到和平發展,墨家眾人會樂開花。

    可若是各國干涉,齊國是最有可能赤膊上陣的一個,魏韓就算不能傾盡全力也可能會出動一部分兵力,那麼地方進軍路線的選擇,就是個戰略問題。

    判斷錯了,墨家可能會措手不及。

    這個判斷,是以禽滑釐、適為首的墨家高層的集體判斷。

    建陽、巨陵、琅琊方向,一則越國尚未南下,越齊之間的矛盾深重,墨家在琅琊附近和琅琊都城還駐紮了一些軍隊,這些都足以讓齊國不敢選擇從那個方向進軍。

    一旦從那個方向進軍,就算獲勝,齊國得到的也不是他們最想要的中原沃土。

    從這幾點上判斷,齊國若是出兵干涉,不會選擇東海方向進軍,莒城的齊軍最多會進行守衛和防備。

    齊國想要爭霸中原,就必須得到泗上、得到魯國的部分土地、得到大野澤附近的沃土。

    佔據了後世的魯西南地區,西可以進軍河南威脅魏韓、南可以入軍淮北得到如今富甲天下的泗上。

    魯國的態度,墨家認為可能會很曖昧,尤其是費國原本是魯國的附庸國,費國的事必然會在魯國引起轟動,導致貴族的緊張、儒家的不滿,從而導致魯國可能會放任齊國借道。

    甚至可能割讓部分土地,禍水南引,讓齊國和墨家相接,以便於魯國在雙方矛盾下生存。

    在貴族眼中,平民暴動這是大逆不道的,為了對抗這種大逆不道,完全可以割讓部分土地城邑。

    魏國這邊,雖說墨家已經為魏國準備了許多的掣肘,但是適覺得魏國的力量依舊強大。

    原本歷史上的中原大戰爆發之時,魏國四線作戰,雖然最終耗盡了國力、外交環境全面惡化,可至少證明魏國有四面作戰的能力。

    現在魏國的觸角伸的太遠,楚國反擊陳蔡威脅魏國大梁。墨家在宋國的力量日益增加,宋國堅定不移地執行中立非攻的政策可是墨家在咄咄逼人,都可能讓魏國感到緊張。

    韓國作為魏國的跟班,楚國削弱的時候,魏韓之間圍繞瓜分鄭國的事會有許多矛盾。

    可楚國開始反擊陳蔡,魏韓之間的關係會立刻緩解。

    墨家高層估算了一下各國可能出兵的數量和後勤壓力,得出的結論就是如果要發生決戰,魏韓齊出兵的方向便是沿著濟水、菏水推進。

    水運可以減緩許多的後勤壓力。

    至於出兵的數量,墨家高層的判斷也是覺得勝券在握。

    若是出兵太多,少說也得一年半載的準備時間。

    而且進軍的過程,肯定不能集結在一起行動,否則的話,那就是一場後勤災難。

    正如當年三晉伐齊,進軍路線是韓、趙、魏三國分開,一直到齊國長城平陰之後,才開始合兵,最終簽訂了讓齊國拆除長城的盟約後迅速撤軍。

    以現在墨家的實力,不進行總動員只以現在的服役義師的數量來算,各國聯軍少於十五萬,根本不可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而各國聯軍要是出動十五萬,後勤壓力會逼著各國分兵合進。

    若是少於十五萬,韓國出兵一萬、魏國出兵八千的樣子,那倒是沒什麼可說的,估計也就是走個過場。

    哪怕是對於戰略方向的判斷出現了失誤,齊國從莒城南下出兵,那也不怕。

    從莒城南下出兵,齊國等於放棄了盟友的合力。

    哪怕是魏韓仍舊出兵,墨家也可以騰出手,讓齊國沿著越國、墨家、魯國三國交界、經營了十年的築城地帶一點點地往前爬,在宋、衛方向先把魏韓聯軍解決,足以騰出手再去反擊齊國。

    從十餘年前適開始利用楚國王子定之亂佈局、故意在大梁坑了楚國主力之時起,墨家在泗上之地的後顧之憂,就已經靠外交解決了。

    弄出了魏國這樣一個看上去極為強大的「天下霸主」,將王子定之亂發揮到極致,楚國現在只會和墨家繼續合作。

    當然,這種合作可能很快就要結束,甚至反目成仇:一旦魏國被墨家的五路圍攻十面埋伏之計弄得筋疲力盡、魏趙翻臉、楚國平定了陳蔡王子定的偽楚,墨家和楚國的蜜月期也就算是結束了。

    但現在,墨家最多只需要兩線作戰,足以各個擊破。

    原本墨家的幾次作戰,都是標準的防守反擊。

    利用墨守成規的優勢,引誘敵人攻城,削弱力量從而組織力量反擊。

    只是,時代變了。

    當年弱勢的時候,無可奈何地選擇防守反擊。

    現在勢力正盛,自然要選擇主動進攻,在泗上之外解決掉各國干涉。

    戰略定下,後勤問題也就成為這一次作戰準備的重中之重。

    和上一次潡水一戰不同,那一次屬於內線作戰的防守反擊,後勤壓力極小。

    這一次後勤若是出了問題,行軍速度跟不上,一旦最壞的情況——魏韓齊合力——出現,不能在合軍之前擊破一翼,這場戰爭的主動權就要易手。

    市賈豚明白自己的任務到底有多重要,想要擊破可能的分兵合進,任敵人幾路來,我只一路打,儘可能先行殲滅一部阻止會和,就需要義師的行軍速度要快過各國聯軍。

    糧食、補給站,這些東西的建立,市賈豚準備利用一下這次關於投機中山國的股份公司之事。

    商人逐利,猶如鯊魚見血。

    在陶丘的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各國商人,他們能夠預感到裡面的巨大利潤,必定會想辦法將錢投機其中。

    可是現金並不是每個商人都那麼充裕,還有一些轉賣轉運的商人手中積壓著大量的貨物,還有一些商人可能只有親信在陶丘自己並不在,手中的資金數量不足等等問題。

    這些問題想要解決,若是時間很長,自然可以依靠金行的貸款,靠每年的分紅收入減去貸款的利息作為利潤。

    但是若是時間很短,恐怕一些商人就有些力不從心,看到眼前的利潤卻不能夠入股,當真是如同錢已經到手卻又丟了一樣難受。

    市賈豚在陶邑逗留了幾日,下面的人收集到的消息五花八門,但有一樣卻是一致的:陶丘的許多商人正在瘋狂地脫手貨物、去金行準備貸款,亦或是加急叫人從外地趕來。

    先進去的人想要把後面的人推下去、後面還沒上去的人則盼著能夠擠上去,總是一樣的道理。

    就在許多商人為忽然升高的私家放貸的利息所痛苦的時候,市賈豚居然在陶丘召開了一個邀請各地商人參加的聚會。

    商人們聞訊,蜂擁而至。

    這種邀請商人參加的聚會墨家已經舉行了許多次,二十年前第一次舉行的時候,出售麥粉磨坊的經營技術,那些當年投入的人如今都已經獲利頗多。

    而之後泗上許多次墨家召開的這種聚會,幾乎每一次都是充滿了利潤的誘惑——墨家把自己吃不下、或者不願意吃的湯水留下一部分,或是墨家精力不足不能夠安心經營的方向,都是有利可圖的。

    一如二十年前,凡是接到邀請的、亦或是沒有接到邀請的、商人不在陶丘而委派的親信,紛紛齊聚。

    一番言辭之後,市賈豚便先唱了首歌。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唱罷,市賈豚便道:「這母鳥尚且知道予所蓄租,提前準備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他本來取的是「未雨綢繆」之意,以作比興之開端,不想他這番話卻讓不少商人緊張不已。

    市賈豚的身份在這,墨家的實力在這,有時候可能稍微一句話,都會被商人們理解成許多不同的意思。

    而為了一些保密或者說公平的緣故,市賈豚平時在商人面前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外交辭令」,語焉不詳。

    可這一次唱出《鴟鴞》,說到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的時候,不少商人便誤解了市賈豚的意思。

    如今商人在許多諸侯國也算是人人喊打,名聲當真不怎麼好,往往成為諸侯國君轉移矛盾的盾牌。

    商人投機取利,低買高賣、囤貨居奇、坑蒙拐騙、操控物價……這都是商人逐利的本能。

    秦國變革,第一件事就是徹底不允許商人買賣糧食,為了就是防止商人操控物價。

    若只是買賣也就罷了,一些商人還提前囤積,抬高價格,甚至人為製造一些風聲傳言導致糧價上漲。

    泗上這邊還好,糧食墨家一直處於一種半放任的政策,囤積了多年的糧食,在泗上搞糧食投機就是找死。

    可別處,卻實在是名聲不好。有時候國君就會說:天下飢困,都是因為商人。以此將商人作為轉嫁國內矛盾的一種方式,商人的地位之低也多源於此。

    市賈豚的本想說:鳥都未雨綢繆,這幾年風調雨順,但是荒年總可能來到。所以想要建立一些義倉,從宋國到衛國都要修築一些,囤積糧食,以備不時之需,可以將收購和建設的事承包給商人,墨家會通過金行先行支付,這些票據可以用來入股中山國的投機行業,墨家的信譽根本不需要實打實的黃金,因為這些錢很大一部分還是要購買墨家作坊的手工業品,而且信譽票據等同於現金,正是許多商人急需的。

    但在一些投機商聽來,那就是:你們這群鴟鴞,弄得民眾窮的叮噹響,你們對於民眾就像是鴟鴞對於小鳥一樣可惡……

    別人若說,商人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問題,整日罵他們的人多了去了。

    可市賈豚這麼一句話,著實把一些商人嚇的渾身汗如漿出,心說這一次惡了墨家,日後一些生意就怕是難做了。

    更有一些消息靈通的商人聽聞一些風聲,說是如今泗上的代表齊聚彭城,同義製法,據說不少農夫選出的代表們正在提議:從泗上之外進口的糧食徵稅,或是在糧價低於某個數值之前拒絕進口……

    這些商人心想,難不成墨家這邊的糧食政策有什麼變動?一些手裡積壓著不少糧食的商人更是嚇的心咚咚狂跳,這政策稍微變動一下,可能就要賠掉許多的錢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4
第九十章 準備就緒

    市賈豚沒想到自己就唱了兩句詩就會引起這樣的風波。

    這風波的背後,折射出很多的問題。

    既有商人逐利有時候會被國君利用轉嫁矛盾的歷史、也有泗上的民眾真正開始明白為自己的利益發出聲音的改變。

    擁有土地的農夫不喜歡糧價太低,尤其是宋國的政策過於自由,過於「扶強凌弱」,大量的成片的使用傭耕者的土地每年出產的糧食很多,而宋國底層的人均糧食消耗又遠遠小於泗上,這導致了宋國每年有很多的糧食流入到泗上的市場,衝擊著泗上的糧價,使得民眾受損。

    商人們聽過這個風聲,市賈豚自然親身聽過這個意見,如今泗上那邊還是各執一詞爭論不休,他想說的也根本不是這件事。

    一名商人在聽到市賈豚唱完《鴟鴞》之後,即刻發聲道:「正所謂,人法天地、道法自然。這自然之理,是不能夠改變的。」

    「譬如如今田地多種棉、靛、谷。今年谷貴,明年便多種五穀而少棉靛,谷價明年便賤。」

    「這是你們墨家在《國富》中的道理,這也算是天志吧?墨家既法天志,以天志為規矩,難道這是可以干預的嗎?」

    其餘商人交頭接耳,紛紛贊同,市賈豚恍然,笑道:「今日不談天志,只談利天下。我不是要說這件事,我是想說……如今雖然風調雨順,可天無常好、地無常豐,不可不察。」

    他將自己真正要做的事說出來後,明顯不少商人長呼了一口氣,紛紛道:「墨家心懷天下蒼生,這正是天下有志之士齊聚泗上的原因。以天下論,泗上之外,亦是天下。當修義倉,以備不時之需。」

    市賈豚倒不在意這些誇讚之詞,之所以不用墨家自己出面,原因很多。

    譬如墨家不是在任何城邑都有勢力,而商人在不同的城邑有著廣泛的關係網,可以調動本地的力量;又比如墨家親自管轄收購,又可能會有一大堆的問題,又需要大量的幹部;再比如墨家出面去修築收購,可能會有別樣的懷疑。

    如今聚集在這裡的商人,天南海北均有,正堪合用。

    市賈豚便說了二十多個城邑的名字,說道:「這義倉終有一日墨家是要修滿天下的。你們剛才說的那些天志,也算是有道理的,但糧食和別的東西不同。真要餓死的時候,珠玉與鐘粟,這怎麼選擇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

    他說的這二十多個城邑,有大有小。半數在宋國,尚有半數在齊、魏、衛等地,都在泗上週邊。

    市賈豚明白要以利聚人,中山國投機之事已定,那麼許多商人需要的就是可以投入進去的現金。

    甚至有不少人準備借貸高額利息的貸款,這時候拋出用商人手中的關係網、和貴族本地大族的勢力交往、積壓的糧食等等一系列的物來換現金的方式,必然能夠引來商人的參與。

    市賈豚便道:「收購糧食、修築義倉,這樣的事,墨家能做。但是需要人手,墨者人手不足,所以便想要承包給你們個人。」

    「糧價就按照今年糧食的均價計算,修築的費用也另出,你們計算一下自己能夠承受的,出價低者得。」

    「墨家會直接從金行支付票據,票據隨時可以兌換,也可以直接投入到各種公司之中以為股本,這一點你們應該是放心的。」

    商人們紛紛點頭,心道自然放心。

    墨家信譽極好,況於金行本身就是墨家的產物,再加上這一次投機中山國需要的許多貨物都需要從墨家進行購買,這是絕對不會出差錯的。

    就以現在墨家的實力,商人們覺得哪怕市賈豚紅口白牙空口說出借貸,什麼都不需要抵押,說好利息,只靠信譽也足以借貸不少的錢財。

    不少商人對於投機中山國之事極為熱心,只是時間匆忙,恐怕難以募集到足夠的現錢,正為此發愁。

    市賈豚的話當真是如同久旱逢甘霖。

    不少商人和一些經營土地的貴族有所交往,如今秋收剛到,糧價正低,只要熟悉不需要現錢也能夠先行弄一批糧食。

    還有一些商人手中積壓著不少糧食,卻不得不觀望,因為泗上那邊的政策未定,一旦泗上那邊定下來糧食在不低於某個價格的時候才進口的政策,許多糧食可能就要砸在手裡,因而這時候無人接盤。

    運送到泗上,還需要運輸費用,途中損耗等等,若是能夠就近消化換為現錢,他們倒是恨不得把手裡的糧食都扔出去。

    市賈豚考慮到了一旦戰爭開始,可能會有商人違約的事,他也只要求在泗上有些產業或是票據可以抵押的商人參與。

    這其實已經是相當優厚的條件,大致等同於無息貸款,而且可以立刻得到足夠用於投入到中山國投機的現金,遠勝於用票據產業去借貸高利。

    市賈豚又說了一下其中細節,包括糧食囤積的數量、糧倉營造的大致規模等等。

    最後又說五日後就在此處進行最後的招標,只讓商人們回去準備。

    這一場最開始因為《鴟鴞》而讓商人有些緊張的宴會,在一種振奮而又感激的情緒中結束。

    雖然最後的結果還未揭開,可市賈豚確信這件事能夠做好。

    對於提出這件事的適,市賈豚心中也是愈發折服。

    原本天下可是並沒有這樣的辦法,物質基礎不足,這種辦法也根本不可能實現。

    最多也就是有些商人跟隨在出征的士兵之後,兜售一些貨物,或者暗中經營妓院,從而獲利。

    這件事在市賈豚看來最大的意義,其實也算是一種「因糧於敵」,只不過可以往那種掠奪鄉眾的方式不一樣。

    適提出的這種辦法,是出於此時物質基礎的條件考慮的。

    本來出征就要花錢,這筆錢怎麼也省不下。

    但是將出徵用的糧食運送出去,也需要人,這樣一來糧食的消耗量就要提高極多。

    以百里為距,一個民夫以獨輪墨車運送糧食,運送百斤,來來回回就需要消耗二十斤,而且距離越遠這個數量越大,這也是一項巨大的開銷。

    然而適的這個辦法,可以省卻了動員運量民夫的力量,即便現在有貨船可以沿河運送,但自己運輸消耗量也不會少。

    這等於是花錢動用了宋、衛、齊、魏等國的一部分戰爭潛力。

    商人們想要建起糧倉,這需要人手,而且肯定是僱傭當地的人,不需要泗上征發軍役。

    商人們想要囤積糧食,這就需要就近購買,並不會動用泗上本地民間的糧食。

    而且這些商人們投機的錢,很大一部分要流入泗上的手工業市場,這又可以刺激泗上經濟的發展。

    真正的一舉多得,只不過也只能適用於泗上附近商品經濟比別處發達、農業變革逐漸完成的地方,用在別處就很難有這樣的效果。

    原本龐大的後勤壓力,就這樣用這種辦法轉嫁了許多,尤其是在齊國靠近魯國方向的一些城邑要建立義倉,等同於是動用齊國的糧食、齊國的勞動力來做後勤,讓墨家和齊國交戰。

    而墨家只需要拿出錢,然後派幾個人去各處的義倉進行檢查和監督即可。

    這其中的門道,市賈豚也有過琢磨,仔細一算,只怕這一次泗上整合、費國之變,墨家其實等同於沒怎麼花錢就可以解決。

    或者說,墨家這一次出征的軍費,等同於是中山國的民眾支付的,因為復國需要的武器從墨家這邊購買,而這些花銷算一算也可以支撐一場幾個月的墨家與各國干涉軍的決戰。

    市賈豚心想,這一次,適真的可謂是調動了天下人的力量,而且這種調動並不是強制的,反而可以讓人趨之若鶩為求利益。

    中山國君臣遺老和民眾,只怕根本不關心費國這邊的事,但是他們卻為此出錢。

    趙公子章只怕也根本不關心費國民眾求利製法是對是錯,但是趙公子章卻為此出力。

    魏侯和公子摯肯定也不會支持費國的那些事,但是魏國的商人卻為了逐利通過幫助中山國復國之事,作為媒介將中山國今後許多年的錢提前送到了泗上。

    這些手段的運用,市賈豚只覺確實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一點他是極為服氣的。

    五日後,人聲鼎沸之中,以「未雨綢繆」名義建立的義倉,全部都招標出去。

    按照契約,這些義倉每一處都要儲存大約五十萬斤糧食、以及足夠數量的木柴或是煤炭,修築的倉庫形制也必須要合乎標準。

    眾商人以自己的一些產業票據作為抵押,利用秋收之後並不演武的時機僱傭勞動,在明年三月春耕之前完成交付。

    如果逾期不付,墨家會收回中山國投機的那些股份;而在驗收之前,那些股份票據暫時收攏在墨家手中。

    至於其中的過程、和當地貴族的交涉等等這些問題,都算作是商人自己的事,墨家根本不管,只是派人監督監製就好。

    當一切都簽訂之後,投機中山國的投機公司也正是在泗上掛牌成立,並且很快募集完了股份。

    市賈豚在完成這些工作後,立刻寫了一封報告將具體的安排和一些細節報備上去。

    在報告的最後,市賈豚寫道:「我不分兵敵分兵、我自一路敵需合進的態勢已成。」

    這不是虛言,因為這件事辦完,意味著墨家可以利用這些提前佈置的補給站,不分兵快速機動。

    而魏韓齊等國,巨大的後勤壓力讓他們根本沒有合兵一處一同進軍的條件,除了分兵他們並無他法。

    只要指揮得當,打出一個在合兵之前先行殲滅一部的勝仗,泗上面臨的壓力就會小許多。

    而這一切,市賈豚也明白其實都是為了泗上諸國整合之事的鋪墊和準備。

    提筆寫罷最後一筆,市賈豚心想,費國那邊的情況,如今怎麼樣了呢?

    他巴不得自己所做的這些準備到最後都沒用上,那證明費國的事解決的很完美,可他確信不會這麼簡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4
第九十一章 惟害無罪

    費國都城。

    民眾集會之處,人聲鼎沸。

    選出的賢人們坐在一起,下面是旁觀的民眾,一個身穿絲綢的富商站在場地的中央,旁邊站著一名說話帶著鄭國口音的人,正在說著些什麼。

    這個說話帶著鄭國口音的人,師從於鄧析之後。

    當年鄧析是鄭國有名的訟師,自己在民間打官司打的太多,以至於鄭國的民眾只知道鄧析子的「竹刑」,而不知道鄭國官方的「鼎刑」。

    後來駟喘執政,殺死了鄧析子,但卻無法扭轉鄧析子的《竹刑》通行鄭國的局面,只能承認鄧析子的竹刑就是鄭國的法律。

    鄧析子死後,其弟子們還有再傳弟子,主要以與人做訟師為生、與人辯論為樂、尋找各種理論百家學說中的自相矛盾之處為驕傲。

    這鄭國口音的人在泗上生活過一段時間,也參與到了這一次費國之變。

    而他今天站在這裡,卻是以一個訟師的身份,為身邊那個身穿絲綢的富商辯護。

    面對著眾人的目光,他倒是絲毫沒有恐懼,沖人行禮後緩緩說道:「諸位民眾推選出的賢人、費國的民眾,今天我站在這裡,你們也知道我是要做什麼。」

    「天下要有法度,要有規矩。你們既然認定眾人之義為法,也認定墨家的道義中關於法、令、罪、禁的定義,那麼諸位請聽我一言。」

    「原告的確囤貨居奇、民憤極大,也的確操控了物價,從中謀利,侵害他人,這是我都承認的。」

    那富商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慌,心中暗罵。

    自從費國變亂之後,這富商和一些人操控物價,囤積一些日用品用以提高物價從中謀利。

    只是民眾們已經組織起來,暴怒之下,又有力量,於是衝破了這富商的庭院,將這富商捕捉。

    而正在這時,這名有著鄭國口音的訟師找到了富商,聲稱可以為他辯護,富商正是溺水之時如遇稻草,當時民眾激憤,沒有人願意觸碰這個霉頭,卻偏偏有這樣一個人站出來,他連連感謝,只說若是事成願意以珠玉金銅為謝。

    鄭國口音的訟師這番話說完,也激起了民眾的呼聲,不少人紛紛喊道:「既然知道,何不審判?」

    亂哄哄的場面下,有人敲了一下銅鐘,這才讓場面安頓下來。

    那鄭國口音的訟師高聲道:「可是,即便他這樣做,難道就有罪嗎?」

    「墨子言:惟害無罪。造成了危害,如果沒有禁令的話,並不是罪。犯禁才是違法。」

    「我想問,在他投機囤積之時,可有法令說,不准囤積嗎?既然沒有說不準囤積,他就算是造成了危害,又怎麼能夠說他犯禁,又怎麼能夠用法令來懲罰他呢?」

    「惟害無罪,在禁令沒有指定之前,我認為他的做法是讓人憤怒的,但卻是無罪的。」

    他剛說完,已經成為了「賢人」的柘陽子起身道:「此言大謬。如今所言,也沒有法令規定,國君就不能勾連別人屠戮民眾,那麼難道國君就無罪?」

    「難道民眾們起來反抗暴政竟然是錯的?難道我手刃暴君的行為,竟然是罪?」

    「畢竟,你說惟害無罪,犯禁為罪。可是,殺死國君之前就有法令說要承受極刑的。」

    他面紅耳赤,彷彿對於這種投機囤積、損害了民眾之利的商人深惡痛絕。

    又不斷地提及自己手刃暴君之事,民眾們紛紛喊道:「柘陽子說得對!照你那麼說,難道我們都是錯的?」

    那鄭國訟師面對滔滔民意,看了一眼手刃暴君而為賢人的柘陽子,面帶微笑。

    衝著台上台下再度行禮之後,大聲說道:「不是這樣的,你們做的很對。但為什麼是對的,且聽我言。」

    「老聃言:人法天地、道法自然。」

    「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

    「天志即為自然,人要法自然。」

    「也就是說,他們都確信,人可以用理性去發現永恆的自然、天志、天道。然後依據這個制定律法,才能夠使天下大治、大利天下,是這樣的道理吧?」

    這是整個墨家學說關於法的根基,也是關於推翻貴族統治合法性的來源,這一點沒有人反對。

    鄭國口音的訟師見眾人都支持,接著說道:「這樣的法,稱之為自然之法。自然之法的根源,是天道、天志。那麼對人有利,就需要符合人的求利本性,這也是沒有錯的吧?」

    「那麼,這自然之法卻有一個大問題。」

    「我做了一件事,即便違法了,那我認為這個法是惡法,那我只要認為這個是惡法,是違背我個人利益的,我就不認為這個法是正確的,難道這樣是可以的嗎?」

    他這番話,引來了眾人的思索。

    因為這涉及到每個人的利益,如果說他說的對,那麼自己反抗暴君就是無罪的。可是那個商人也就是無罪的,求利之心,正合於人性,又怎麼是罪呢?

    如果他說的不對,商人的罪就可以定下,可是每個人實際上卻都是犯了罪了,因為之前的法令上可沒說允許民眾造反。

    這怎麼看都是個悖論。承認自己無罪,那麼商人就無罪;承認商人有罪,自己就有罪。

    正在眾人無言以對的時候,衛讓起身道:「你說的不對。」

    「墨子言:上古之時,百人百義,天下混亂。義即為利,人人求利,便是人人求害,因為每個人為了自己的私利都可以傷害別人,這對於『兼』之下的天下人而言,這是不利的。」

    「在論法是否符合天志自然的時候,要論的是天下人,而不是個人。我求利無罪,可我若求利,傷害了別人的利,那就是有悖於自然的。自然生天下人,便是要讓人過得更好,這裡面的人是每個人,但卻不是某個人。」

    鄭國的訟師衝著衛讓行禮後道:「您的話,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說,您認為法有一部分是人定的,而人定的法是對是錯、是好是壞,是要以是否符合天志、合於自然為準。」

    「不合的,就是惡法,是可以不遵守的。」

    「合的,那就是善法,是必須要遵守的。」

    「那麼,既問到這,商湯代夏、武王伐紂,是不是違法呢?」

    「雖然,上古之時並無紙張,記載極少,可是我想,那時候夏桀與商紂,都制定了法,法中一定規定了不能謀反,這應該是沒錯的吧?」

    衛讓思索之後,迅速答道:「商湯、武王,這都是違背了人定之法。但是那時候的人定之法,不合於天志自然,違背了天下人之利,所以商湯、武王雖然違背了法,但是因為這個法不合於自然,因而無效。」

    「故而,商湯、武王無罪。墨子雖說,犯禁有罪,可也一樣說了,天志為規矩,天志至大。」

    鄭國口音的訟師點頭拜道:「是這樣的道理。這天下的法,至高的是自然、天志。然後才是人定之法。」

    「之前國君的法令,並沒有讓民眾得利,並且危害了民眾之權,是以違背了自然之法,故而推翻暴君並沒有錯。這是合於天志自然的。」

    「正是,湯武革命,革命無罪。」

    這振聾發聵的八個字說出,在場眾人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點點頭表示贊同。

    原本慍怒的心情,也隨著這個鄭國口音的訟師公開表達了支持民眾的意見而逐漸緩解。

    鄭國訟師又道:「可是,即便是墨子,難道就能夠知曉所有的天志嗎?」

    衛讓搖頭道:「不能夠。如腳下大地是圓的這是以往不能夠知曉的,比如太陽為什麼熱這也是不能夠知曉的。天下人無人能說知曉了全部的天志,墨家也只是給出了驗證天志的辦法,卻需要很久才能夠知曉全部的自然之道。」

    鄭國訟師又道:「如此說來,自然法是需要隨著人們對天志的理解,不斷變更的。今日這件事可能是被眾人認為符合天志自然的,但是明日可能就不對了,是這樣的嗎?」

    「當然,也有一些可知的。比如說湯武革命、革命無罪。只要暴政侵害了民眾的利,使得天下人受害,那麼這一定是錯的,這是一個準則。還有其餘的準則,比如不能掠奪別人的私產,因為土地歸於自然,人們通過勞動使得土地歸於勞動之人,所以掠奪別人的財物也是違背自然天志的。」

    「眾人合義而製法,制定的法,是人定法。這個法要以自然天志為準則,但並不能直接用天志自然,是這樣的嗎?」

    他這樣一問,在場諸人包括衛讓都不得不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

    鄭國口音的訟師再次衝著眾人和民眾一拜,說道:「那麼,問題就很簡單了。」

    「首先,任何的法要以合於永恆的天志自然為最善的法。那麼,自然之道,可以作為人定法的綱。」

    「若要製法,便要分出憲和法。」

    「憲為自然、為天志。如人的利、人的權、天下之利、天下之富,這是總綱。」

    「法為人定,為眾義。如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盜者監禁勞作,這是細則。」

    「你們要明白,殺人者死,不是天志、非為自然。而是因為殺人者侵害了被殺者的生命之權,眾人商定之後,要定法處死。」

    「天志可沒說殺人者死。」

    「天志只說人應該活著,人有生命之權。殺人者死的法,有利於兼人,合於天志,合於自然,所以這是善法。」

    「人們通過知曉最基本的天志、人的最基本的權利,利用理性,以墨家說知之法,推出殺人者死,才能夠利於天下人的生命權。」

    「而不是說,天志說,殺人者死。天志只無言說了,人生於天地,活著便是最大的利。我們是由此。利用說知的理性,推出的殺人者死應該為法。」

    鄭國口音的訟師最後總結道:「故而,老聃言道法自然、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這說的是自然法。」

    「而墨子又言,惟害無罪、犯禁為罪。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是人定法。」

    「人定法要合於自然。惟害無罪之詞,適用於人定之法。湯武革命,革命無罪,這是適用於自然天志之法。」

    「商紂、夏桀沒有違背人定法,但是他們制定的法違背了天志,因而天下人不需要遵守他們的法。因為自然大於人定,人定要合於自然,否則便可推翻、更改。」

    「那麼,你們昨日才規定了囤貨居奇為罪,這只是人定法,是適用於墨子所言的惟害無罪的說法的。可是,這個人卻是在昨日之前就囤積了而且昨日之前已經被抓,所以他惟害無罪。」

    「但是,以後再犯,那就是罪。囤貨居奇,抬高物價,顛覆集市,還牽扯不到憲綱之上,亦不是違背了自然天志,這只是違背了眾人制定的法。」

    「因而,我認為,應赦其無罪!」

    「而且,既以自然、天志為綱,那麼人定法若是不符合自然、天志的,是可以更改的。邦國不可無法,法的制定又要合於自然、天志,故而我認為應該先制憲綱,再製法令。」

    「否則的話,又怎麼知道制定的法,是否違背了自然、違背了天志呢?製法總要有個準則,總不能隨口一說,什麼是罪、什麼是錯。即便這法是善法,但是也違背了墨家的道義。這就像是一個人射獵的時候無意中射死了商紂王,與武王起兵伐紂讓紂王死於鹿台,同樣是紂王之死,看似結果一樣,但其實根本不一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5
第九十二章 墨道分歧

    鄧析子之學,本就以善於找尋漏洞著稱於天下,這一口鄭地口音的訟師言辭也處處把持著法的合理性,聽上去並沒有什麼可以反駁的地方。

    台下不遠處,作為旁聽的孟勝、徐弱等墨家人物跪坐於地,或有點頭稱讚的,或有埋頭思索的,也有咬牙切齒的。

    徐弱嘴角不停地抽動,嘴裡嘟嘟囔囔地暗自咒罵著什麼,一旁的孟勝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徐弱的肩膀,示意讓他不要說話。

    徐弱不是不同意這個鄭國口音訟師的話,也認可這些話中的道理,可是他覺得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討論這些屁事?

    這費國的「國民」政府已經成立了一個多月了,可是這些人整日扯皮,根本不知道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貴族們現在明顯是在拖延時間,明著說各個封地的貴族都可以來都城進行商量,又說應該按照土地劃分推選賢人,這樣他們也能夠成為賢人一同議政。

    可事實上從各方面傳來的消息看,貴族們就是在拖延時間準備武力,甚至有貴族出訪齊魯等國。

    民眾最關注的土地、稅率、勞役這些問題懸而未決。

    這些賢人們卻整天在爭論是不是應該限制最高糧價、貴族們是不是可以被選為賢人一同議政、費國都城的政策是否可以推廣到都城之外的封地……

    甚至今天為了一個囤貨居奇的奸商,還要賢人們一起來討論到底是不是罪。

    徐弱覺得咬牙切齒的地方,不在於這個奸商的行徑,事實上他在墨家多年,對於這個奸商「惟害無罪」的判定是支持的。

    但是他覺得這些「賢人」們的行動能力和組織能力,實在是和墨家的那些同志差的太遠。

    這時候要做什麼?

    這時候要做的,是立刻將都城的民眾組織起來,完成收穫後,利用民心高漲的時候直接出兵到貴族的封地,強行推廣授田於民分期贖買的政策。

    若不同意,那就是違背了費國的律法,收回封地,驅逐了事。

    若是同意,那就迅速實行,開始選拔一些通曉九數、田方的人才,準備最好授田工作。

    春耕的牛馬、種子;鹽貨的買賣、運輸;軍隊的組建、城牆的修築……這才是此時的當務之急。

    可如今一天天的都在扯皮,這些當務之急基本上沒做什麼。

    不少人還心存幻想,覺得只要不觸動貴族封地的利益,那麼自己這些人在都城的變革就不會受到詰難和貴族的反對。

    到時候事實上等同於費國都城行一部律法,而都城之外的封地上還是實行井田禮制。

    徐弱心想,你們和貴族們講義、講法、講理、講道……可是貴族們讓你們服勞役、耕公田的時候,可曾和你們講?

    一些只在都城附近有田的人,想的便是自己身邊的這些事,只想著現在公子巒已經承認宮室公田分與自己,那麼都城之外的那些人便和自己無關。

    要不然又要觸怒了封地貴族,到時候也不好收場,不少人覺得最好的局面就是都城自治,其餘貴族的封地依舊實行舊法,或是以仁義勸告那些貴族實行仁政。

    徐弱心想,這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蠢貨。利己不是這麼利的,利己也要分長遠和短視的,這哪裡是利己?這是害己。

    你今日不管都城之外的那些封地之民,將來貴族們一旦翻臉的時候,那些人又豈能支持你們?

    前幾日聽說今日要審判,本想著藉著今天的事,這些賢人們能幹點正事,趕緊盤算一下需要多少精通九數田方的人組織在春耕之前分地、趕緊給貴族們下最後的通牒讓他們立刻實行新法否則就是違法……

    可結果到現在為止,還是在幹這件不疼不癢的事。

    徐弱心想,定下法令,不遵守的就按違法處置,那些貴族若不同意,那就是違法,這麼簡單的事,難道還做不成嗎?

    既然人人平等,那就靠人數勝過那些貴族,你們學學我們墨家立刻派人去封地、村社宣揚這些,讓那裡的人推選你們為賢人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個人授田」就可以。

    可你們不做,卻還想著「合理」,要讓貴族們參加議政,從而希望名正言順的推行政策,自上而下的變革,真真可笑!到時候封地上推選出來的,肯定就是那些貴族,到時候你們是認還是不認?

    正是因為越想越氣,徐弱咬牙切齒,恨不能現在就站出來痛罵在場的這些人一番,告訴他們到底應該怎麼做。

    然而墨家終究是講紀律的,孟勝輕按了一下他之後,徐弱也只能將滿腔怒火壓下去。

    孟勝不但能夠勸告徐弱安靜,自己也真的有一種旁觀者的心態,面帶微笑,時不時給還在繼續講述道理的那些鄭國口音的訟師拍手以示尊重和同意。

    這鄧析子之學的的士,並不是秘密墨者,這一次孟勝前來主持費國的大局,費國的一些秘密墨者的名單他已經知曉,這個人肯定不是。

    不過這個人說的道理,倒還真的和泗上那邊正在製法的道理相似。

    早在經年之前,墨家內部其實就已經開始討論這些問題,也分出了「道法自然、規矩天志的自然法」;和「惟害無罪、眾義為法」的人定成文法。

    關於武王伐紂這件事,有不同的解釋。

    墨家「非命」,但是認為有命的人,認為武王伐紂這件事是「天命」。

    武王伐紂是否合理?墨家自然也認為合理,但卻不能用玄之又玄的「天命」來解釋。

    於是用天志、道法自然的自然法來解釋,而自然法本身就是一種「造反有理」的法。

    不管是因為鐵器牛耕火藥的出現不合於「樂土」的階段、還是因為現行的制度之下讓貴族都是蠹蟲而導致他們的封地利益不合理,這些都是一種「自然法」推出的不合理。

    可是現行的禮法,卻認定此時的分封建制、貴賤有別的天下制度才是法,所以墨家由自然法推出了現在的禮法不合於天志、不合於道、不合於自然。

    按照墨家這些年發展的理論,墨子說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墨家的法走的是自然法的路子,確信通過理性可以發現最完美的「法」,從而使得所有人得利。

    可墨家現在已經在泗上執政,而且本身又有嚴密的組織機構,這就又導致了一個新的問題。

    譬如泗上之法,殺人者死,這是定下來的成文法。

    可按照自然法而言,殺一人以利天下,當殺。

    現在有個壞人,一個非是泗上暴力機關的人將其殺了,那麼殺人者到底該不該死?

    按照道家「道法自然」和墨家「上古之時百人百義」的說法,雙方的出發點其實極為類似,只不過解決現實問題的方式道家是往回退到小國寡民的自然狀態、墨家是繼續往前走步入下一層「樂土之世」。

    但在出發點類似的基礎上,關於國、法等問題,道家和墨家的分歧就已經相當嚴重。

    墨家承認道法自然,並且融合了規矩天志,那麼就要承認在道法自然的上古之時,每個人都有理性可以以「自然」為法,每個人都有執法權。

    這個人違背了「道法自然」,那麼就去處置,那時候在「道法自然」的上古之世或許真的是美好的。

    以墨家經過適篡改之後的《同義》篇來看,之所以認為捨棄了這種美好的上古之世,是因為人人逐利這是本性,而這種本性導致人們會違背「兼」這個概念上的人之利,以至於墨子所言的「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餘力,不能以相勞;腐蠹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那麼,鑑於這種情況的出現,於是人們放棄自己的一部分權力,以達成了一個超然於眾人之上的「公共權力」,這個放棄的權力中,包含了自然之道的執法權。

    個別的人沒有執法權,因為在「選賢人為天子」的時候,等同於讓出了執法權,將執法權成為一種公共權力,使得可以維護天下人的利。

    從這一刻開始,墨家和道家的分歧就已經出現。

    墨家認為,國家、私有制、的產生是一種必然。

    道家認為,國家、私有制的產生是偶然。

    墨家認為,國家和法,本身沒有錯,錯的是國是誰的國、法是怎麼定出來的。是否有以天志、自然為指導,從而讓法更加趨近於自然之道。

    道家認為,國家和法,本身就是錯的。所以「法令滋彰,盜賊多有」,這天下要相信每個人都知曉自然之道,使得每個人都有執法權,小國寡民,從而天下大治。

    墨家認為,法的制定,要以自然之道為基礎,以天志為規矩,然後逐條驗證。法應該是有利於天下萬民,同時又能保護每個人的「權」、「利」等,因為天生萬民,而萬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志之一,所以每個人的生命權、財產權這些,都屬於自然之道。

    道家認為,只要退回到小國寡民,重回人類的「自然狀態」,那麼天下也就不需要成文的法、成文的令以及各種暴力機關,要相信人天然的社會性和理性,將公共權力的執法權、立法權還給每個人。

    墨家認為,天下利器、技巧的提升,使天下財富的總和增加,使每個勞動力創造的財富增加,所以這是進步的。只不過天下的制度,現在不符合此時的生產力,所以導致了現在天下的混亂和貧困。

    道家認為,天下利器、技巧的提升,使得天下不可能退回到小國寡民的狀態,從而使得天下大亂。是故」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已經得知自然狀態是最好的,而現在天下是混亂的,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棄這些技巧和利器,退回到自然狀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5
第九十三章 借題發揮

    道家認為,要退回到最完美的自然狀態,就應該:「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墨家認為,退回去是不對的,國和法本身沒有錯,錯的是誰的國、法是否合於天志天道,要「選賢人為天子、集眾義為天下法。眾義即眾利,法合於眾人之利,以天志為規矩衡量法之善惡」。

    今日的審判,其實就是那天費國國都酒肆之爭在道義層面上的延續。

    所謂侷限性,就是以前的法,都是貴族的秘密法,在禮法規矩之下,法維護的是貴族的利益。

    所以民眾們很容易產生一種想法:法本身就是不對的,正是因為法令孳生,才導致盜賊多有。

    墨家認為,錯的不是刀劍,錯的是持有刀劍的人。法本身沒有錯,錯的是法的內容。

    因為以前的法,是貴族制定的,而且可以論證這損害了天下多數人的利益,所以這法不合於自然之道,因而造反是正確的。

    法是善法還是惡法,要以理性去推論是否合於自然、天志。相近合於,就是善法;不近不合,就是惡法。而天志自然對於人而言,最大的一點就是人性本身,天生萬民,既然生了萬民,既然人性無善無惡只是人性,那麼就是說人性本身合於天志,所以人趨利避害的一切,就是自然法的基礎。

    墨家要推翻舊的規矩、舊的時代,這就必須要用自然法。

    自然法是「造反」的法。

    墨家發現了「天志」,發現在鐵器火藥牛耕時代之下,分封建制貴賤有別這一切都不符合於眾人之利;發現人的權力和義務相對這是自然之道……所以墨家不是在「造反」,而只是在復歸國和法的真正意義,合於天志自然。

    但是墨家要建立天下歸一的國度,這又必須要用人定的成文法,因為國家在墨家的定義中,是人們同義之後,出讓了一部分權力授權於公共權力,出讓的這部分其中就包含執法權。否則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義」,都有自己的執法權,在不確定每個人都能理性的理解「自然之道」的情況下,執法權必須歸公共權力所有。

    在人定成文法的基礎上,墨子提出了「惟害無罪」的說法,也就是說你對社會造成了危害,但如果沒有法令禁止,那麼你就不是犯罪。犯罪要在法令制定之後再違背,這才算是犯罪。

    因而,孟勝可以聽那個鄭國口音的訟師談的津津有味,就在於這一切都是合於墨家道義的。

    墨家不能捨棄自然法,因為這是造反有理的基礎。正如商湯、周武一樣,他們不是造反,雖然夏桀和商紂制定了法令不准謀反,但因為夏桀和商紂的法,違背了天志和自然之道,所以這是惡法,是可以不被承認的,因而他們有權起兵推翻惡政。

    但墨家又不能捨棄人定成文法,因為這是執政的力量。犯了罪每個人都有執法權,必然會造成無政府的混亂,不能指望現在每個人都能理解「道法自然與天志」,又不可能捨棄「奇技利器」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狀態,那麼人定成文法就是必須的。

    問題的關鍵,也算是這個鄧析子之後提醒了孟勝。

    要有綱,再有令。

    哪些適用於自然法、哪些適用於成文法,成文法是否合理又需要以什麼來衡量,這就是問題的重中之重。

    泗上正在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一旦這個問題解決了,那麼造反的合理性有了,執政的合理性也有了,剩下的就是看誰的拳頭硬了。

    湯武革命,是對的。

    明知那個人是壞人,而無執法權的遊俠持劍殺之,是好的,但卻是違法的,需要殺人者死傷人者刑。

    好的不一定不違法,壞的不一定違法。

    這其中怎麼衡量,怎麼區分,哪些適用於自然法,哪些適用於人定的成文法,這就是今日這些事的意義。

    如果說墨家和道家在一些問題上還可以達成一些一致意見的話,那麼和儒家之間的敵對狀態是怎麼都不可能解除的。

    墨家認為人性無善無惡,人性是亙古不變的,是自然本身,本身就蘊含著自然之理,每個人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要以此為基礎,墨家的義即為利,要在承認人的本性趨利避害的基礎上,推出一個完美的天下制度,使得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護每個人的利。

    儒家現在還沒有孟子等人的學說,但是基本上認為道德才是亙古不變的,由此推出的大治之世是以道德為基礎的。

    兼愛之說,儒家現在認為墨家是「無君無父」,但是對於墨家提出的「兼愛」之後的天下大治,並不反對,只是認為天下大治要靠兼愛達到這是痴人說夢。

    但儒家認為的天下大治,是有差等的愛,然後君主愛人、貴賤有別、孝悌有道,家國同構,依靠道德,最終大治。

    墨家認為的天下大治,是以人性趨利避害為基礎,人人求利,人人愛己,但愛己在邏輯上的最高層次是愛人如愛己,從而兼愛以至於每個人都能得到最大的利,最終大治。

    利是物,德是心,這就是兩者之間最大的分歧。

    也是原本歷史上終稷下學宮幾十年,幾多名士想要調和儒墨矛盾都沒有成功的重要原因。

    孟勝沒有像徐弱那樣激動,源於在來到費國之前,墨家高層們便已經討論過,如果費國的這件事完全由墨家主導,應該會怎麼做。

    這個討論,是以刨除掉「國人共政」這個駭人聽聞的、會讓天下諸侯一致反對幹涉的前提之下進行的。

    以禽滑釐、適等為首的墨家的這群職業的、以推翻舊制度、確定新的義為首的專職「欲移風易俗、天下換義」的「造反」專家們看來,若是他們來處置這件事,或許真的會如徐弱所設想的那樣。

    利用都城的民眾趕走或是殺死國君,立刻宣佈土地制度變革,同時傳告封地貴族,在貴族們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利用高漲的民意組織軍隊,通過散播授田分土私產保護的宣言,逼迫貴族立刻表態:是否承認新的律法、制度、大義。

    若不同意,立刻出兵將貴族擊垮,通過廣泛的宣傳爭取到貴族封地上的民眾支持,以極為暴烈的方式結束費國之變。

    不會給貴族們任何拖延時間的機會,這一點墨家之前已經有過經驗:當年楚王明明說要變革弭兵,可等到牛闌邑一戰趙韓君主一死局勢一變,立刻食言,這一點墨家高層已經對王公貴族沒有絲毫的信任。

    這是孟勝並不指責徐弱反而覺得徐弱可期的原因。

    但現實和推想的最大不同,就在於泗上墨家的存在,就在於墨家高層確定費國的事依靠自己本國解決不了,最終只能是一場干涉戰爭。

    既然結果注定,那麼不妨就冷眼旁觀,讓費國內部上演一幕幕或是奇怪或是令人想笑的故事,以此作為經驗,以作傳授,讓將來的人不犯這樣的錯。

    反正最終的結果,都是折騰到最後民眾們才幡然醒悟,王公貴族靠不住。墨家義師就在附近,只要他們宣佈以民眾眾義的方式加入泗上更為緊密的同盟,迅速就能擊敗那些貴族。

    若不然,這一場內部的血雨腥風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激憤起來,天下的貴族要嚇得睡不著,可費國太小,不值得為了小小的費國就讓天下的貴族這麼早醒過來、團結一致消滅墨家的思想。

    過於激進的以恐怖對抗恐怖的事,只會發生在內外壓力極大的情況下,那是別無選擇的時候不得不用的辦法,無可厚非。

    而現在墨家自信於自己的軍事力量,費國除了依靠國民之外還有另一個選擇,於是便可以這樣溫文爾雅地討論著是否有罪這件看似不是當務之急的事。

    孟勝靜靜地聽著那個鄭國口音的鄧析子之學的士人說著關於法和自然的道理,臉上露出的微笑也是出於一種對於自身背後實力的自信。

    而他也知道衛讓是自己人,所以他在等待衛讓做一件事。

    當眾人最終選擇認可那囤貨居奇的富商無罪的時候,衛讓終於站出來,環顧四周道:「剛才既說,定法之後,方有罪錯。如今國人既要定法,那麼封地大夫、貴族,都應該盟誓認同眾人眾議定下的法令。」

    「若遵守,那麼就要服從法令,清查田洫,授田於民,分期付清。」

    「若盟誓後又不遵守,是為違法,當行處置,收回封地,民眾清付之前歸於公庫。」

    「若根本就不盟誓認同眾人眾議定下的法令,那麼就應該將他們驅逐出費。」

    「昔年衛之成公,欲叛晉而親楚,國人不從,眾議之後,將其驅逐,以悅於晉。國君不服從眾人的公意,尚且要被驅趕出國失去祭祀,況於貴族呢?這些大夫難道不是費國的人的嗎?既然是費國的人,還不盟誓遵守眾人制定的法,為什麼就不能學當年衛侯出逃之事,將他們驅逐呢?」

    「因而,我建言,就借今日眾人均在之時,定下來費國的法令,迅速傳書已讓封地大夫前來都城盟誓認可、拜見新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5
第九十四章 無德應亡於朝鮮

    論證那個富商是否有罪很重要。

    那個富商是否有罪是否受到懲罰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法令已經制定,討論的無非也就是「惟害無罪」的適用範圍。

    衛讓聽到耳中的,不是那個訟師的長篇大論,他聽到的是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認同著墨家關於法、義、自然、天志的論證,包括那個訟師也是在認可墨家道義的基礎上從中做的論證。

    這很重要。

    衛讓覺得,這就像是自己學的幾何學一樣,在認同一些定理的基礎上,不斷推導出新的內容,可能會推出錯誤的結果,但那些基石是不可撼動的。

    早在許多天前,衛讓接到的密令就是「借題發揮」,想辦法迅速讓費國這邊的事安穩下來。

    他並不知道墨家那邊已經完成了外部的各項預防干涉的準備,現在一切就緒,就等一個機會了。

    之前的等待,只是因為趙、楚、中山那邊的局勢還沒有徹底定下來。現在,一切已經不同。

    衛讓作為墨者,即便不瞭解那些天下大勢,依舊忠實地執行了組織的密令。

    借今日之事,衛讓提出了盟誓忠於法令的建言——在法令出台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算作既往不咎,但現在法令已經出台,就需要貴族來都城拜見新君、盟誓承認法令、承認新組建的政府。

    既往不咎的,只是貴族之前的一些的一些違背新法的所作所為。

    可既往不咎之外的,卻是要挖貴族的根基:承認新法,就意味著承認放棄封地,分田於民、放棄封建權力、不能再使用封地上的民眾履行封建勞役義務。

    這些衛讓確信是貴族絕對不能夠接受的。

    這是釜底抽薪之策,破壞了貴族的經濟基礎,那麼貴族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沒有了。反過來依靠道德禮制來約束貴族,可是經濟基礎依舊是封地農夫勞役制度,那麼再多的道德約束也沒有用。

    春秋亂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弒君如同兒戲,道德與貴族精神並沒有讓春秋充滿大義的色彩。

    墨家要改規矩,那麼中央和地方之間的關係這個規矩也要改。

    以前的君主,只是一個貴族的代言人。貴族有貴族的封地,各守其家,各行其政。

    可能同一國之內,這一處封地行十一稅,那一處便行十二稅。

    貴族對於國君所要履行的封建義務,基本上只是軍事義務,剩餘的都是封地自治。

    這也是如今這些人還在討論政令只是適用於費國都城附近,還是適用於全國之內。

    單就這一點來看,費國這一次的變革還是符合天下諸侯的主流的。戰國之初,各國的變法其實都有一條主線:集權和貴族分權之爭。

    衛讓的話,最先站出來支持的,正是柘陽子。

    柘陽子高聲稱讚之餘,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殺死了費君,自己納了投名狀投身到波瀾壯闊的變革之中,如今地位已算是穩固。

    他這樣的人,必須口號和行動都比別人激進才行,唯有如此,才能夠獲得足夠的權勢。

    現在原本宮室的甲士都以他為首,將來若是能夠與貴族開戰,那麼他的威望、勢力和權力也會逐漸增加。

    放棄了封地的利益,換來的則是一場關乎地位的豪賭。

    而他所處的位置,也自然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小小的費國都城的「賢人」,而是想要成為整個費國的賢人。

    然而衛讓的話,卻也立刻得到了一些人的反對。

    費國在別處有封地的貴族們也派來了士人來到都城,這士人就在一旁旁聽,聽到衛讓的話,在柘陽子高聲叫好之後,冷笑一聲。

    起身整理衣衫,環珮叮噹挪步於眾人之前,反問於衛讓道:「你們既說,集眾人之義而製法。」

    「費六百里之地,都城不過百里。百里之人制定六百里之法,豈不荒謬?」

    「貴族大夫,難道不是費人嗎?除卻都城百里之外的五百里土地,難道不是費國的土地嗎?」

    「無代表,不遵法!」

    「如果都城之外的人,並沒有參與製法,你們這法又憑什麼適用於百里之外?」

    「所以,還請讓都城之外的賢人也才參與這一次製法,否則的話,你們的法只適用於都城之內,不適用於都城之外。」

    這是貴族拖延時間的一個底線,貴族們在公子巒上位之後,鑑於許多貴族大臣被困在都城不能逃脫,於是提出的一個底線:讓其餘封地也推選出賢人來參與這次製法。

    都城這邊的人,縱然混亂不堪,可也不是傻子,也提出了自己的底線。

    都城這邊的賢人認為:選出都城之外的賢人參與製法,可以,但是需要先在分地之後才推選,而且是基於墨家認為的「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按照人口比例推選一定數量的賢人。

    都城之外的貴族們則咬定:分地這件事是法,要適用於費國全境而非都城,那麼就必須要有費國全部的土地上的賢人討論才能決定。你們說眾義為法,那麼其餘土地上的人並沒有參與制定這次的法令,所以你們分地的法令不合法,不能夠適用於都城之外的土地。

    因而,貴族們咬定這一點,必須是先按照土地的大小來分配賢人的數量,然後選出賢人之後,再定法令,決定是否授田於民。

    正是,無代表,不遵法。

    這個分歧看似只是涉及到「辯論」,可實際上卻涉及到費國這件事的成敗。

    如果先分地、再選賢人,那麼貴族們肯定落選,選上的賢人必然是組織分地的親墨家的人,亦或是那些心懷利天下之心的士人。

    如果按照土地面積來分配名額,先選賢人再定法令,那麼都城之外的名額,必然都是貴族把控,到頭來憑藉土地面積數量上的優勢,貴族們必然能夠否決授田於民的法令。

    貴族們不反對平等,他們反對的只是絕對平等,但卻絕不反對自我之上人人平等。

    貴族們也不反對共政,宋國昭公之亂、鄭國七穆之爭,其實都是貴族們聯合在一起,反對集權要求分配權力的爭鬥。

    他們反對的,只是基於人人皆天帝之臣之下的共政。

    同樣是共和,貴族共和和國人共和,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士人被貴族們推出來做使者,與費國國都的眾賢人扯皮,其實就是在爭取時間。

    貴族們一方面寄希望於國都這邊同意他們的意見按照土地分配名額推選賢人,實際上他們這一點也不怎麼喜歡,但卻可以堵住都城這邊的嘴。

    另一方面也利用這個時間積累力量、勾結強國準備反撲。

    這士人提出這樣的法令不合理之後,又昂首挺胸地對著柘陽子冷笑道:「你們推選的賢人,賢的標準難說,可若論德行,只怕一些人並無德行。沒有德行的人,難道是可以執政的嗎?」

    「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你們推選的人中,有殺死國君的,這樣的人的德行,連國君都能殺死,難道就不能夠殺死你們嗎?一個人沒有德行,你們又怎麼能夠覺得他能夠利於萬民?」

    「犯上作亂,便不孝悌;不孝悌者,便無本德。連自己的父母兄弟君主都不愛的人,你們還指望他們能夠愛護天下人?」

    話中一句不提柘陽子,可句句都是在罵柘陽子。

    然而柘陽子自從那日作出決定之後,心堅如鐵,意志如石,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連一起睡了多年的國君說殺就殺,豈在乎這樣的辱罵?

    為求富貴功名而隨新義,若是還有羞愧之心,那可真是難成大事。

    聞言,柘陽子放聲大笑道:「如此看來,這天下應該亡了啊!」

    「文王為西伯侯,其君為紂而反,無德之人!」

    「魏、趙、韓侯為晉臣,而分晉自立,無德之人!」

    「田氏為齊臣,取而代之,無德之人!」

    「魯伯御弒懿公,自為孝公,無德之人!」

    「季孫友為魯臣,而有費之祭祀,無德之人!」

    「秦君被逐而謀篡位,無德之人!」

    「楚王有弒父之嫌、兄弟反目,卻不學當年泰伯讓位奔吳,無德之人!」

    「燕國惠公被逐,國人立悼公,此作亂也,無德之人!」

    「蜀國鱉靈鑿巫山而以功廢杜宇,無德之人!」

    「天下諸侯,不曾聞無德之事者,唯余箕子之朝鮮爾。」

    「以你之言,這文華正統、諸夏德行,竟不在中原,而在朝鮮?」

    「堂堂諸夏,皆是無德之君,或是無德之君之後,這天下竟不亡於朝鮮,竟是何理?」

    那士人震怒道:「你算什麼東西,竟說文王無德?天下苦商紂之暴,文王立志、武王興兵,是為救天下,如何無德?」

    柘陽子反問道:「暴君害費國之民,我刺而殺之,與武王伐紂何異?我有君子之勇,你試問四周,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柘陽子高聲呼喊,四周的民眾紛紛叫喊道:「柘陽子真君子之勇!」

    那士人不能敵過眾人的喧鬧,柘陽子放聲大笑,周圍噓聲漸起,士人怒道:「即便你說得對,如今天下無德,難道天下無德,就是你也無德的理由?」

    柘陽子正欲反駁,衛讓起身問道:「德何以德?」

    這是在問,德為什麼是德,或者說德為什麼就是天下適用的準則呢?誰規定的?

    士人回道:「德、天定也。人生於天,天下有德。這是至高,德以為德,無需理由。日何以為日?月何以為月?永恆之物,人豈能改?」

    衛讓大笑道:「如你所言,德是天定之物。那麼因為是天定的,所以人人都要遵守?」

    他避開了德到底是什麼,直接藉著士人的話問起,士人也不多想,點頭道:「是這樣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5
第九十五章 驚雷

    一旁跪坐的孟勝聽到衛讓說出這話,嘴角已經蕩漾起笑容,論天下善辯,如今墨家為首。

    臉上微笑,心中暗道:「此人入衛讓之罟矣!」

    這樣的辯論,在墨家內部不知道進行過多少次,孟勝在墨子、辯五十四、適等人的身邊聽了十餘年,只是聽了個開頭,就已經猜到了結尾。

    果不其然,衛讓大笑數聲,在那士人不知所以之時,忽然說道:「如此說來,分田授民,民之大利,民之大利,此乃自然生人之理,這是天志。那麼,這樣的道理,也是不需要別人同意就要實行的,有什麼錯嗎?」

    那士人聞言,心知中了圈套,面紅耳赤道:「你們說那是天志就是天志?你們說那是自然就是自然?憑什麼?」

    衛讓笑著,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緩緩說道:「這怎麼能是我們說的呢?這是從天生萬物、天地生人這些,一點點推論出來的。難道還需要我給你講講是怎麼推論出來的嗎?」

    那士人也知道這些學說,其理論嚴絲合縫,至少以現在而言無法反駁。

    可他明白這時候不能夠認輸,大聲道:「歪理邪說,未必就對。我們不承認你們的義!你們的理!」

    「我們還說,天下貴賤有別,諸侯有國、大夫有家這才是天志天道呢。若這是天道,你們的推論就全都錯了。」

    衛讓大笑,走到眾人之前,伸出雙手衝著眾人緩緩抬起,問道:「國人們!你們覺得到底是人人皆天之臣人皆平等是天道?還是貴賤有別、大夫有家這才是天道?」

    台下眾人原來既沒有國,也沒有家,而且還是庶民,天生低人一等。

    衛讓煽動起來眾人的情緒,眾人高聲道:「人人皆天之臣,人人平等,這才是天道!」

    那士人在如潮水般的呼聲中,兀自冷笑。

    待眾人的呼聲消解,他在自己的冷笑聲中咒罵道:「你們這些人懂什麼是天道?不過是因為相信這樣的天道對你們有利,所以你們才信。」

    「你們謀求的,不是天道,而是利益!小人哉!小人哉!萬千之眾,竟無君子,這是滅亡之道啊!」

    衛讓卻也是冷笑道:「你們認為貴賤有別、大夫有家這才是天道,難道你們不是為了利嗎?」

    「不過都是為了利,你們為了利就是君子,我們為了利就是小人?」

    士人血紅著臉罵道:「小人!小人!我是為了大義!為了天道!我不是為了利!」

    「我是為了諸夏之德!若天下無德,天下無有貴賤,這天下與禽獸何異?這天下與夷狄何別?」

    可他的話,下面的人哪有願意聽的,人群中西門屠高聲叫罵道:「滾下去吧,你們說是為了德、為了道,可一說到要分你們的土地,你們就露出來你們的尾巴了。你們就是為了利,要是今天我們說天道就是貴賤有別,你就能蹲下來舔我的話兒!」

    葵也高聲罵道:「利就是義,義就是利!你們有你們的義,我們有我們的義。」

    那士人怒極反笑,反駁道:「你們說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你們的義為什麼沒有行於天下?因為你們的義錯了,我們的義對了!這難道還不能證明,你們義的基礎就錯了嗎?所以你們推出的那一切天道,都是錯的。」

    「歷史已經證明,你們的義錯了,天下人選擇了貴賤有別的義,這才是對的!」

    葵高聲罵道:「放屁!那只是之前你們贏了而我們輸了!現在,我們贏了,你們輸了,你們就得遵守我們的義!」

    越來越多的民眾叫喊起來,人群中有人喊道:「他們不遵守,就用火槍、銅炮讓他們遵守!」

    「滾下去吧!你們這群蠹蟲!」

    「別說你們是為了什麼諸夏大義,禽獸與人之別,你們也是為了利。我們為了利,我們承認,你們卻偏偏還要給你們的利安上個好名聲。」

    「你們連營妓都不如!營妓還知道自己做營妓是為了利,你們自己做了營妓,卻說自己是為了利於萬民,這就是你們的德!」

    「滾下去!」

    「滾回你的封地去!」

    「原來你們贏了,現在我們要贏回來我們該有的東西!」

    墨家的義利合一的學說,很容易出現大問題,那就是墨子所說的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的情況。

    放大到整個天下,這就是一個階層有一個階層的義、十個階層有十個階層的義,義不相同,理便不同。

    雞同鴨講,這邊的推論基礎是人人平等勞動創造財富這些東西;另一邊的基礎是貴賤有別封地守土……

    既然連基礎都不同,口頭辯論就不可能有結果。

    墨子說:

    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

    辯論這種事,得有一些基礎。

    好比這個動物,大家都說是馬,然後某個人指著一條魚說這才是馬,然後說所以可以得到證明:馬在水中生活,有腮有鰭。

    不能說這個人說的不對,但是天下人都把他認為的馬叫做魚,所以他以自己定義的東西來看說的沒錯,但是天下人則認為他說的有錯。

    那麼要麼就不和這樣的人辯論,要麼就強制天下同義,什麼是馬什麼是魚有個統一的標準,然後才能辯論誰說得對。

    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到了連基礎的「義」和「道」都不能夠互相認同的局面了,再靠嘴巴辯論就沒意義了。

    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原本怒氣衝衝的徐弱終於鬆了口氣,嘟囔道:「就是嘛。為了利就是為了利,為什麼還要說的那麼好聽,說是為了天道、為了禮、為了德、為了天下?大家把個人的利都拿出來談,不是挺好的嗎?你說你們這些人裝的什麼心懷大義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那點封田和封建之權?」

    孟勝笑著搖頭,心想夫天下之大、費國之小,當真是一窺可見。

    若是天下無雙之辯士,何至於這樣明顯的陷阱都會掉進去?

    孟勝想,你們今日就不該談什麼德、義、利,也不該說什麼小人求利、君子求義之類的話。

    又想,當初適開玩笑說,那些腐蠹的貴族才是職業的革命家,這話當真有些意思。若是貴族人人守貴族之德、貴族人人守禮、貴族人人仁愛眾人,只怕縱然不合於天志,卻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混亂中,人們的情緒愈發的激動,以至於衛讓這樣的民眾都認可的賢人在揮手示意民眾安靜之後,喧鬧聲仍舊持續了半刻鐘的時間。

    當民眾都安靜下來後,衛讓從懷裡拿出了一張紙,根本無視在他旁邊怒氣衝衝的那個士人,面對著民眾說道:「費國國都的民眾們,剛才的審判,有些話說的很有道理。」

    「法分自然於人定。人定之法要以自然、天志、天道為規矩衡量善惡,衡量是否可以成為法。」

    「我們有我們的義,而我們正是因為相信我們有同樣的義、同樣的利,才一同站在這裡。」

    「今天,我們就該定下來,我們的義、我們認可的自然、天志、天道是什麼樣子的。以此作為憲,然後才能人定成文之法,得以實行,利於天下之人。」

    「民眾們,我們相信,正式因為天下諸侯王公、士卿大夫,以至於庶農工商對於天道、天志與自然之理的無知、忽視與輕蔑,才是天下大亂、率獸食人、民有三患、九州疾苦的唯一原因。」

    「由此,乃決定在今日,我們將討論、表決和議定出,呈現道法自然的、天帝賦予的、天道永恆的、天志可知的道理。」

    「以便這個道理能不斷地向天下人提醒他們的權利與義務;以便製法與執政的行動;以便評價天下眾法的善惡;以便能夠將天下的制度與此比較衡量是否違背;以便天下人今後能夠根據簡單而無可爭辯的道理所提出的各種要求;以便讓天下人得利與富足……」

    「其一,我們應該承認,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自天帝而下,人人平等。」

    「其二,我們應該承認,天地生人,人存於天地,趨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平等之下,每個人都擁有活著的生命之權、每個人擁有足以存活的私產所有權、每個人擁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權力。天若不想讓人活,便不會生活人而是生死人,因為天生活人,所以活著的生命權是天帝賦予人的權力……」

    「其三,我們應該承認,勞作創造了天下的財富。包括稼穡、百工、商賈、運輸、交換、經營、冶煉、鑄造等一切需要雙手或是頭腦的活動創造了天下的財富,並且這是獲取財富的唯一合於天志的手段。」

    「其四,我們應該承認,上古之時,義不相同,人人逐利以至於天下大亂。天下人基於上述三種原則,出讓了自己的部分權力授予公共之意,選賢人為天子、選次賢為諸侯乃至卿、大夫。」

    「換言之,是在基於人人平等的基礎之上,保障天下多數人的活著的生命之權、保障天下多數人可以利用勞作以謀生、保證天下多數人可以用勞作謀求財富和利益、保證自己依於天志所得的財富和私產不受別人侵奪……等等這些,天下人才立為國,國由此產生以治理萬民,國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

    「其五,我們應該承認,基於以上四點,一國之法是全部國民眾意的表達。法令的原則,應以以上四點為規矩衡量善惡。鑑於天帝賦予民眾的各項權利,法令有權禁止危害天下眾人之利的行為。」

    「其六,我們應該承認,惟害無罪,犯禁為罪。沒有被法令禁止的行為可以去做,法令所未曾要求的任何人都不能夠強制人們去做。」

    「其七,我們應該承認,每個人權利的保障、法的實行、害天下之行的禁止,需要約束之劍、也需要執劍人。這包括軍隊、官吏等。這些是為了兼民之利而不是為了體人之利而設立的。」

    「其八,我們應該承認,為了維護第七條之約束之劍與執劍之人,賦稅是不可或缺的。賦稅應在全體公民之間按其能力平等地分攤,包括土地的數量、財產的份額、歲入的財富等,而非按照單純的人數進行徵收,亦不可根據不合於天志的血統進行不合於理的徵收或是免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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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人人可為士

    衛讓不是那種聲若驚雷之人。

    可他按照如今泗上那邊正在討論的這些內容一一念出後,每一句都彷彿有著驚雷般的力量。

    那些還想討價還價的貴族派來的使者,每聽一句,如遭雷擊,不敢相信這些話能夠從衛讓的嘴裡說出來。

    孟勝知道這才是今日的重頭戲,這些言論已經有些激進,這等於是借這幾日的事徹底斷絕了和貴族和解的可能。

    衛讓說的這些東西一旦通過,許多事都變得不一樣。

    這一次墨家在背後暗暗利用了季孫巒,如今國人議政的權力,等於是季孫巒給的,季孫巒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變數。

    是否可靠、是否變心,那是誰都不能預料的。

    可衛讓的這些東西一旦被通過,那麼就等於是這麼一回事:季孫巒通過舊規規矩所允許的政變上台,將議政的權力授予了民眾。民眾在擁有議政權後經過討論,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國君存在的意義並不神聖,民眾有權在特定的情況下推翻。

    勞作創造財富,這本身就是反封建理論,由此理論可以推出貴族的財富不合於天志,而庶農工商這些人理應獲得財富。

    那些天志、天道、自然的解釋,又等於是徹底否決了天子神聖、諸侯神聖、貴賤有別之類的說法。

    這些東西不是科學。正如憑什麼天地生人,人就應該平等,應該有生命權?

    憑什麼說有什麼自然之道存在?

    憑什麼說國家產生的緣由,就是因為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人們為了共同的利而推選出共同的義?

    貴族心想,我還說國的產生源於天命,受命於天,天子封諸侯,諸侯封大夫,大夫養其士呢。

    只不過是因為多數人希望如此,並且認為如此對自己有利,所以這種想法才會在春秋亂世之後、墨家開始大肆傳播道義、鐵器牛耕火藥水力機械等東西開始改造天下的物質基礎之後大行其道。

    說到底,費國這裡的事,只是一場偽裝成政變的革命,是要改變一國之「義」的變革,而不是一場在不改變規矩、大義的基礎之上的換個國君。

    這件事口頭的辯論、道理的爭論,到最後只能繞回最初的起點:人人平等是對的嗎?勞動創造財富是對的嗎?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嗎?

    只有從源頭上否決這些基礎,才能夠得出不同的結論,否則的話想要在認可人人平等、勞動創造財富的基礎上反駁衛讓說的這些「推理」,那是絕無可能的。

    而只要想反駁,就會出現貴族和庶農工商徹底割裂的情況,成為兩個擁有不同的「義」的階層,然而就會你死我活,讓自己的義站穩腳跟成為天下之大義。

    一旦這種割裂出現,貴族縱然一時獲勝,可最終還是會輸。

    此時此刻,當衛讓唸完了全部的三十條之後,貴族派來的士沒有選擇直接從最根本的起點反駁。

    那個剛才被眾人圍攻讓他滾下去的士人站出來,面對著衛讓與眾人問道:「縱然你們說的都對,縱然這是有道理的,可是,有道理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嗎?」

    「我說,冬天太冷,最有道理、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將太陽拉的更近一些,這樣就能庇護天下寒苦無衣之人俱有歡顏。」

    「這道理有錯嗎?」

    他問完之後,又自答道:「道理是沒有錯的啊,可是卻是無法做到的。」

    「所以,要退而求其次,選擇穿衣、生火、封窗,以度寒冬。」

    「或許你們說的這些都是對的,可你們要做起來,就像是要把太陽拉的更近一些。」

    「或許之前那些分封天下宗法血緣未必是對的,可是那就像是人們不能夠把太陽拉近,而不得不選擇穿衣、封窗一樣啊。」

    「只談道義、天志、天理,會讓天下大亂的啊!屆時人人飢而相食、謀利而互殺,這樣的事,是道理可以解決的嗎?」

    衛讓奇道:「你是怎麼得出我們要做的事,是等同於把太陽拉近這件事的呢?」

    那士人冷笑道:「治國、執政,豈是人人能做的?先有諸侯,諸侯封大夫,之下還有士。」

    「這是為了天下的安穩作出的選擇。士人從軍、理政,得到封地作為俸祿。如果沒有這些,邦國必亂……」

    衛讓不等這人說完,便大笑道:「你說的這些士,難道賢人不可以擔任的嗎?」

    「況且,潡水一戰,越人勇士致師挑戰,被庶農持兵轟殺,無士不軍的說法,已經被證明是不對的。」

    「以往邦國養士,分封土地,士以隸子弟耕種,自己不耕種,正是祿足以代其耕,操練武藝、從而輔佐諸侯。」

    「以往,以上士乘車,以一敵百,故而無士不軍。」

    「可現在,你便是選出秦、晉、楚、齊最好的勇士,讓他們乘車而戰,能勝的過庶農工商組成的義師槍炮齊發嗎?」

    「以往邦國養士,分封土地,士以隸子弟耕種,自己不耕種,正是祿足以代其耕,其父多學,傳之其子,使得士人世代得以識字、通史。」

    「可現在,泗上草帛已出,紙張價賤,印刷有術,庶農工商皆可學習,以傳承學識。」

    「那麼,以往士人得以輔佐國君,到底依靠的是他們士的血統呢?還是依靠於他們的學識呢?」

    「從軍作戰,但從一國之利上講,原本祿足以代其耕的血統之士已無必要,純屬浪費。士人如此多,可有士人能提十萬之眾,勝過鞋匠出身的適?」

    「執政輔國,論及稼穡、百工、商賈、產業,又有哪些血統之士可以勝的過泗上諸賢?」

    那士人聞言,睚眥俱裂,怒吼道:「你們這是要屠滅天下之士嗎?你們這是人為士人的存在都無必要嗎?你們這是要讓天下之士都來費地血濺五步以抗其辱嗎?」

    衛讓大笑道:「我們是想讓天下人人可以成士,尚賢之理,人人賢可為士,而不是源於血統。我們只是要復歸士的本質,讓士復興為文武之時可以安邦定國的士,而不是如今這些尸位素餐的蠹蟲之士!」

    「昔年文王伐紂、周公封國,分天下諸侯,諸侯又分大夫,不是為了讓他們尸位素餐,而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治理一方,使得百姓得利、產業殖興。這才是當年封諸侯大夫之意。」

    「如今的大夫,卻以大夫之名,侵吞田產、積蓄財富、吞名逐利,已經忘卻了大夫之意。」

    「今後的費國,不但有士,還有大夫。只是這士和大夫,賢人居之,以使百姓得利、產業殖興為己任,這才是復歸文武之道。只不過取消了封地,授以俸祿,不再世襲!」

    衛讓盯著那個士人,其實就差罵出來:「你不是為了士的榮耀,你只不過為了士的封地和隸子弟以耕其田的權力」。

    然而他沒有罵,因為罵已經沒有意義。

    火藥的出現,步兵的興起、騎兵的黎明之光,讓原本的車兵武士階層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也讓他們不足以對抗天下庶農工商的反抗。

    紙張、印刷術、賤體字的出現,讓原本的文士階層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使得接受過泗上那邊教育的年輕人都可以在文化水平上吊打這些家族傳承文化的士。

    墨家之所以縮在泗上這麼久,其意義也就在於此。

    更先進的文化,更先進的知識,讓墨家得到天下之後,不再需要原本的貴族體系內的人,甚至不需要和他們合作,敢反對就把他們碾碎,而且還不用擔心沒有人成為官吏。

    否則的話,就算得了天下,上台的還是那些貴族之後、士人之子,他們把持的一切,不會輕易放手,更不會主動執行墨家取消封地的釜底抽薪之策——單獨的人可能會為義而毀滅自己,但一個階層不會自己毀掉自己。

    士階層是天下文化的傳承者。

    但泗上這邊是另造了一種文化,並且用更為簡單方便的方式傳播,用以毀滅原本的文化,塑造新的文化。

    正如之前柘陽子對費君提的意見,費國這件事,就應該搞成「聖戰」,搞成天下大義之爭,搞成舊規矩、舊文化、舊制度與新規矩、新文化、新制度的席捲天下的「聖戰」,才有可能獲勝。

    費君否決的那一刻,就是柘陽子決定投身新義的那一刻。

    現在,費國的局面已經難以更改,天下諸侯卻遲遲不動,更沒有放下彼此之間的爭端,在火焰剛剛升騰起來的時候一致撲滅,於是今天衛讓便在費國發出了這樣的呼聲。

    他今日能說、敢說、可以放肆地說這些話,是因為墨家推斷以宏觀而論,泗上之地的物質基礎已經發生了改變,舊時代的一切都可以推倒不要而不怕沒人為基層官吏——泗上每年那麼多自耕農、工商業者出身的學生,他們會排著隊等著一個新的空位,舊貴族舊士人不倒,他們怎麼上去?

    他今日能說、敢說、可以放肆地說這些話,是因為以如今天下的局勢,墨家那邊已經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楚國已經出兵陳蔡、魏國已經決意支持趙公子朝、中山國已經起兵復國、趙國內亂已起、秦國變法與守舊派之爭即將隨著吳起抵秦而徹底爆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5
第九十七章 投靠

    時也,勢也。

    論辯論,這些貴族派來的人不能夠辯贏衛讓;論人數,人熱平等的天志之下原本不是人的人也成為了人;論煽動,這些貴族的口號談著德卻忽視了利反倒諷刺求利者皆是小人;論謀劃,墨家本身就是為了讓天下割裂為貴族和庶民並且鬧的越厲害這裂痕就越明顯。

    在衛讓的借題發揮之下,場面的主動權已經完全被那些隱藏的墨者控制,民眾的怨氣開始醞釀和發洩,到最後大勢已成。

    眾人決議,稍微修改了一下衛讓所言的那些驚雷般的宣言,立以為憲綱。

    並且決議,所有在費國的貴族,必須要一個月之內前往都城,盟誓認可這個憲綱,然後表面上都城的人退了一步:只要貴族們來都城承認這個憲綱,之後具體的法令只要在憲綱為善惡標準之下可以慢慢商量。

    實際上這是把貴族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一旦承認了這個憲綱,那麼授田分地、取消封建義務等事就是必然的,否則眾人可以裁定那些法不合於憲綱,無效。

    一日的爭論結束後,這些消息迅速傳遍了費國都城的大街小巷。

    被扣押軟禁在都城的費國貴族們立刻開始了串聯和密謀,眾貴族各用手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後,先是例行地咒罵了一番賤民求利這樣的亂天下之行,隨後便開始討論起具體該怎麼做。

    「木無根則枯,水無源則涸。這憲綱,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能夠答應的。一月之期,到時候便不能再拖延下去。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這些貴族與外面是有聯繫的,只是他們不能夠逃脫都城,因為一旦逃脫失敗就要面臨殺身之禍,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跑。

    現在已經是萬不得已之時。

    一人道:「公子放尚在武城,不若我們推公子放為君,斥都城為叛,起兵誅公子巒為大義,邀齊、魏之兵為援,如何?」

    剛才詢問外面情況的貴族立刻搖頭反對道:「事已至此,不能夠推公子放為君。庶民已起,又有善知兵者治之……恐怕我們不能夠取勝。」

    「況且,齊、魏出兵為援,代價是什麼呢?他們如何願意出兵?到時候,割誰的封地為賄呢?」

    說到具體的實利,那些本想著推在外的宮室子弟公子放的貴族們立刻無言。

    那個否決的人悄聲道:「不若效齊之公孫會、楚之屈宜咎!」

    眾貴族一怔,炫技明白了其中關鍵,紛紛叫好。

    齊國公孫會反叛,自知自己不能夠成功,將自己的封地依附趙國,宣佈將廩丘投靠趙國,以此讓三晉出兵。

    三晉出兵後,屈宜咎依舊是廩丘的封地之主,只是換了一個履行封建義務的君主。

    楚國屈宜咎,因為反對楚王正在進行的一系列的集權變法改革,將自己的封地一同投靠了韓國,也作為韓國的大夫,自己的利益絲毫未動。

    分封制下,此處不留爺,爺便帶地投敵國,這是常有的事,也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相反,他們都咂摸出了如此做的好處。

    如果只是推公子放為君,那不過是費國的內亂,到時候齊、魏縱然出兵,也只是幫忙,最多也就是割讓一兩座城邑作為謝禮,而割讓誰的那恐怕也是個問題:大家都為這件事出力,憑什麼割讓我的?

    而且齊、魏也未必會費心,可能還要擔心遭遇抵抗,權衡利益之後未必會出兵。

    但如果效仿公孫會投晉、屈宜咎投韓這樣的事,公子放自然做不成國君了,但是他們這些有封地的貴族依舊是貴族。

    在齊國做貴族和在費國做貴族,並沒有區別,只有國君才在乎其中的區別。

    這樣一來,等同於為齊、魏增加了土地,而且齊、魏的干涉也就名正言順。

    本來費國作為魯國分出去的附庸國,第一時間考慮的應該是魯國,但是魯國太弱了,他們覺得投靠一個弱國只怕未必能夠成功,不弱一勞永逸。

    再者因為幾年前齊國伐最之事,魯國也是泗上非攻同盟之國,他們投靠魯國,恐怕會引起墨家的不滿,而魯國國君也未必願意要這塊燙手的土地。

    楚國和墨家的關係這些小國的貴族讀書少,根本看不明白局勢,只能下意識地以為楚國和墨家結盟。

    而越國從潡水之戰後徹底喪失了在淮北泗上的霸權,投靠越國也是不智之舉,

    也就只剩下齊、魏兩國可以投靠。

    此時卻有貴族道:「只是此時公子放在武城,只怕他不能夠同意我們以土投齊、魏之事。他如今正在斥責公子巒犯上作亂,欲舉大義而召眾大夫。」

    提議投靠齊魏那人伸出手,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道:「事已至此,公子放當死。可嫁禍於公子巒。若公子放舉大義,我們如何投齊魏?不投齊魏,祭祀難保。」

    「投於齊魏,我們尚可為大夫。若公子放舉義起兵,一旦被擊敗我們便要被都城暴民所殺。至於盟誓承認憲綱,更不可能。」

    「可陰遣人於齊、魏。待一月之後,公子放當死於暴民刺殺,吾等投齊魏為公子放復仇。」

    眾人稱善,那人又道:「我們如今困於都城,此時正該假意願意盟誓憲綱,待時機成熟,再行逃脫。集結封地之兵,匯於武城,以投齊魏。」

    …………

    齊國,臨淄。

    此時距離田和始立為侯已過去了四年,不過若是從當年那場臨淄街頭的鬧劇流放齊侯自號保民開始算起,時間更長一些。

    田和已經老了,也深知自己可能熬不了幾年了,幸運的是自己看樣子可以熬死自己的兄長。

    田氏從「竊國大盜」這個成語的源頭田成子算起,靠的是家族繁衍,廣納姬妾、不禁賓客只要名義上的兒子的辦法來謀取齊國。

    大約是田成子自己忙不過來。

    這種辦法配合分封制,為田氏代齊鋪好了基礎,早年間齊國十分之九的封地城邑都歸於田氏子嗣。

    可這也讓田氏內部的爭鬥一直沒有停歇。公孫孫、公孫會、項子牛之亂中,田和田昊兄弟兩人合力,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這勝利的結果,卻是兄弟兩人之間的矛盾日益上升,只不過剛剛取代了姜齊,這時候還不能夠翻臉。

    田和已經有了一個頗為聰慧的兒子,取名田午。

    田昊自然也有兒子,取名田剡。

    田昊的勢力龐大,不亞於田和,當年楚國來請齊國出兵救援大梁榆關的時候,使者找的是田昊而非田和。

    雖說現在是田和做齊侯,但也只是兄弟兩人各自勢力的一種平衡,下一任齊侯應該輪到田剡,這是商定好的事情。

    後世的歷史中,《史記》中根本沒有田昊、田剡的任何記載,因為田和、田午父子倆將那一對父子的實際完全抹殺,彷彿齊國根本就不存在這兩個人一樣。

    但是楚國的記錄中、魏國的竹書中,卻都繞不開這父子倆,互相印證之下,田午田和到底是怎麼取得的政權也就可想而知。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導致田午弒君後五國攻齊,因為這裡面涉及到了齊國內部之爭,以至於田午弒君之後的齊國只怕不下於他父輩的公孫孫公孫會項子牛之亂時候的虛弱,這才讓衛國這樣的小國都參與了伐齊。

    後世被稱作桓公、留下了諱疾忌醫的典故、創建了稷下學宮、以五德之說為自己謀求代齊合法性的田午,今年已經十五歲。

    現在,作為一個陰謀家而言,年紀還小,實力還不足。

    齊伯父田昊留下的勢力還足夠大。

    此時作為齊侯的田和,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優勢,因為幾年前的伐最之戰,正是自己的兄長田昊指揮的,一場大敗,說不得田和心裡還是要感謝墨家當年的痛擊。

    雖說除了伐最之戰那一場失敗外,齊國這幾年也算是安穩,姜齊被廢,因為早已經削減了忠於姜齊的羽翼,因而根本沒有掀起什麼波瀾,當然齊國眾人對於天命、血統的輕視也正是沒有大規模動亂的原因。

    可是齊國此時仍舊算不上一個強國。

    以體量而論,天下諸侯中也能排的上號。

    比起從晉中分出的韓趙魏、比起已經開始變法的秦,田氏之齊現在只能算是弱國。

    原本田齊的強盛,要到田午之子齊威王的時候。

    法理上有稷下學宮以五德之說解釋了代齊合法性、內部集權變革烹殺了一些大夫、外部有孫臏領軍變革軍制以弩代弓士等等,這才得以徐州相王成為天下強國。

    可現在,當年靠著血緣分封的家族流,佔據了齊國絕大部分的土地。

    當原本作為「臣」的田氏成為了「君」之後,這種家族分封的後患也就顯現出來。

    田成子當年不支持分封制,不廣生子嗣,就不可能謀齊成功;可等到田氏自己成為君主的時候,又必然反對分封制和貴族分權。

    放眼齊國,俱是親戚;環顧四境,處處封地。

    靠著家族廣泛分封取得了齊侯職位,便要承受家族分封不能集權的反噬。

    此時此刻的田和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足夠的積累威望的勝利,才能夠為兒子鋪好變革、集權、幹掉自己的侄子和兄長殘餘勢力的路。

    分封建制下,沒有大國的君主不想集權,只有做到和沒做到的區別。

    田氏能夠用百年的時間謀取齊國,田和自然也願意用更長的時間為兒子鋪好路,徹底擊敗自己的兄長,完成集權,使得齊國成為天下大國。

    這種心態之下,當費國貴族的密使來到臨淄時,田和確信自己的機會來了,自己臨死之前還可以為兒子做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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