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3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1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陷於死地然後生

    一日半的行軍,到後來適已經讓部隊稍微放慢了速度。

    因為齊軍實在是走不快,若是放棄輜重車,如同放羊一樣潰敗,或許跑的能夠更快。

    但那樣的話,等於不打這一仗齊軍就已經崩潰,墨家的斥候一直尾隨在齊軍後面,一旦齊國人放棄一切主帥隻身逃走,那麼義師這邊也可以分兵去追擊。

    第三日的中午,義師已經追上了齊軍平陰軍團的主力,適已經可以在山坡上用千里鏡看到後撤的齊軍。

    到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齊軍果斷選擇了紮營,沒有繼續前進。

    看來齊軍的主將是擔心到傍晚的時候紮營時間不夠,準備的不充分導致墨家夜襲,終究當年商丘一戰墨家夜襲打出了威名。

    齊人既然選擇紮營,那就等同於選擇明日決戰,適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現在唯一能夠救援平陰軍團的,可能也就是阿、谷等地的大夫,他們的主力都集結到了平陰軍團中,這種救援的可能性也只是理論上,而且根本於事無補。

    魏韓聯軍可能在這幾日知道了墨家的動態,但是他們現在出兵也沒用,等爬到這裡的時候,這仗肯定也就打完了。

    此時此刻,偌大齊國,已經無可在五日之內救援平陰軍團的力量,這個時間差終於被墨家抓住。

    適便下令,繼續前進,在距離齊軍五里左右的地方紮營,明日一早決戰。

    行軍中的士卒紛紛發出興奮的喊聲,他們真是不怕打仗,行軍太苦,如今終於可以對壘了,又如何不興奮?

    夜裡紮營之後,篝火點燃,斥候派出,其餘人都在休息。

    也不用怕齊國人夜襲,就算夜襲義師也可以應對,更不用怕齊人趁夜逃走,他們沒有這個能力。

    趁夜逃走,那就成了潰退而不是撤退。

    軍帳之內,軍官們都是一臉興奮,適也一掃之前緊張的心情,說道:「明日決戰,最不濟就是齊人選擇貓在河邊,不攻也不走,任憑我們圍困萬千,撐到天黑就算一天。」

    「不過,時間站在我們這裡,五日之內,應該一支援兵都沒有。但我們不能打五天,明日決戰,要速勝。早殲滅平陰軍團,便可以早一點攻佔平陰,也就有更多的時間修整,對臨淄軍團的時候可以以逸待勞。」

    他走到帳篷外面,看了看晚上的月亮,並無光暈,月朗星稀,明日應該是個大晴天。

    於是叫來傳令兵道:「告訴在成陽附近的那三個旅和重銅炮部隊,接到命令,不管其他,即刻沿濟水向下。越快越好。」

    六指笑道:「你既說追上齊軍,那便已經勝了一半,那麼今日追上,便可以認為我們已經獲勝。那三個旅和重銅炮、輜重便可以順流而下了。」

    適點頭道:「正是。咱們要考慮的,是攻平陰的事啦!好了,商量一下明日的對陣……」

    …………

    數里之外,齊軍大營。

    緊張的情緒在營寨中蔓延,巡視的軍官雖然極力想要控制士卒的情緒,但效果不佳。

    如今墨家主力就在數里之外,又有夜襲的名聲,於是傳下重令:凡有在營中喧嘩的,立斬。

    這時候最怕的就是營嘯,哪怕墨家沒有夜襲,也可能一個人睡覺喊了幾句夢話,都可能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大帳之內,平陰大夫一臉凝重,周圍的齊人軍官貴族也都默然不語。

    這兩日的行軍,齊軍已經竭盡所能,可是依舊被義師追上。

    六萬大軍,面對四萬義師,自上而下都帶著一種恐慌,這仗已經算是敗了一半。

    在這之前,哪裡有過這樣打仗的?

    奔襲數百里,不管身後城邑,直插齊國腹地,不管泗上得失、不管武城歸屬,就像是適和平陰大夫有私仇一般,從成陽開始一直狂奔追到這裡。

    平陰大夫嘆了口氣道:「如今看來,已然無可奈何。墨家義師從一開始盯著的就是我們。」

    「我們被滅,平陰如何能守?平陰不守,臨淄又還有什麼險要可憑?公子午和田慶就算抵達了武城,又有什麼用?放任臨淄不守?」

    他前幾日決定撤兵的時候,先給臨淄軍團那邊去了書信,備說自己為何撤走。

    而今日,墨家義師確定已經追上的時候,他再投尺素,希望臨淄軍團快速返回。

    可是,原本是個平行四邊形,現在臨淄軍團可能已經抵達了武城,自己被困在濟水,這就成了這個平行四邊形的對角線,就算不走原路,趕過來也需要十餘日。

    送去別處城邑的求援信,更是沒有意義,那些城邑自身難保,又哪裡敢出兵救援?

    不過措辭嚴厲,也或許能有幾個城邑的大夫出兵,若是魏韓聯軍也能夠出兵救援,多少還有一些希望。

    平陰大夫沉默許久,才道:「與鞔之適對壘,我無勝算。唯一獲勝的可能,就是拖。」

    「鞔之適輕裝行軍,遠離泗上,補給不足。他最多也就能撐三五日。而魏韓、阿、谷等地的大夫,五日也或可以救援。」

    「我們……只要能守五日,局勢即便不逆轉,卻也有一戰之力。」

    「只是,該怎麼守?」

    這是個問題。

    不考慮那些勾心鬥角的事,也不考慮魏韓為了保存實力不出兵的可能,就算這一切都不考慮……五日,在墨家主力的猛攻之下堅持五日,誰能做到?

    一謀士道:「我觀鞔之適用兵,最喜兩翼合圍。明日決戰,兩翼便是關鍵。」

    「潡水一戰,越王翳側翼被擊潰,才導致的全軍混亂。那時候尚不知墨家底細,故而戰敗。」

    「如今,我們有兵六萬,可多備兵力於兩翼。明日交兵,不攻、不進、只是死守。撐到天黑,便勝了三分。」

    「第一日墨家不勝,我軍便有勝心,不再恐懼,此一。其二,明日能守到天黑,夜裡再以精銳之士襲營,讓墨家後日也無力……」

    他剛說到這,平陰大夫哼笑道:「夜襲?商丘一戰,墨家何以勝?墨家最善夜襲,他們豈能不防?」

    「不過……左右兩軍加強之說,倒是可取。」

    防備側翼,這已經是齊軍和墨家主力作戰的共識。

    另一謀士道:「如今墨家又有馬鐙騎手,衝擊兩翼,確實難敵。主力置於左右兩軍,墨家攻而不克,鞔之適或許會變陣。只是變陣需要時間,若是墨家發現我們兩翼佈置重兵不能攻破,變陣又需兩個時辰,一日能過。」

    這謀士說罷,另一人卻道:「如今墨家曾將兵家所學印刷成書,傳於天下,我有幸得見。」

    「昔年,孫武子曾言: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為重地。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為死地。」

    「墨家背後諸多齊魏城邑,深入我們的腹地,是為重地。」

    「而我們如今撤退無路,非疾戰不能存,是為死地。」

    「其又言:重地,吾將繼其食;死地,吾將示之以不活。」

    「墨家深入背城邑多之重地,卻不存給養糧秣,這正是我們可以獲勝的可能。」

    「我軍陷入死地,非將示之以不活,不能勝。」

    「是故: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然後能為勝敗。」

    說到孫武子說起的「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然後能為勝敗」的時候,平陰大夫的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曙光,便示意那人繼續說。

    大夫養士,正該用在此處。

    那謀士便道:「如今我們陷入死地,退不能退、援不可援,這種情況下,也只能讓士卒陷入危險的境地,使得他們奮死而戰,或許才有獲勝的可能。」

    「若不然,公三軍對壘野戰變陣,難道可以戰勝鞔之適嗎?」

    打不過適,在平陰大夫看來,這沒什麼丟人的,坦然道:「吾不能。」

    那謀士又道:「若臨陣指揮,變陣迅捷,我軍可能及得上墨家義師嗎?」

    平陰大夫再次搖頭道:「吾不能。」

    謀士三問道:「敏銳觀察,抓住戰機,使得以點破面,扭轉敗局,您可以在鞔之適前做到嗎?」

    平陰大夫三搖頭,那謀士終於道:「所以,只是加強兩翼死守,並不能夠堅守五日。」

    「鞔之適帶領墨家主力深入重地,糧秣不濟,他們需要快速決戰,必然主動進攻。」

    「我們處在死地,對壘已無勝算,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近身一步道:「不如……背河列陣。」

    背河列陣四字,震驚四座,這是違背常識的佈陣方式。

    另一謀士道:「背河佈陣,一旦失敗,背後是河,又逃去哪裡?」

    提議的那謀士大笑道:「便不背河列陣,一旦戰敗,此地距離大城尚有數十里!難道那樣就能逃過墨家的追殺?墨家騎兵盡數精銳,全力追擊,誰人能跑?」

    「我們已經是死地了,難道還要考慮戰敗如何?只能陷入死地,使得士卒再無後退之心,堅守此地,方有一線生機。」

    「墨家入重地,他們必要猛攻。士卒背河,無可後退,一旦被沖散,就只能被淹死,那麼必然死戰。」

    「而且,臨河列陣,全軍集中,使得墨家不能包抄後路、難以突襲側翼,就算被突襲也可以繼續組織防禦。」

    「最重要的,將軍論及臨陣應變不如鞔之適,背河列陣,可以不用變陣,只要死守。」

    「一日不勝,墨家便急。三日不勝,墨家便可能選擇退兵。五日不勝,墨家不退也得退!」

    「我們已經不能考慮如何野戰勝過墨家義師,而只需要考慮死守就是。」

    「墨家距離我們不過十里,若是渡河……那就是重蹈當年兩棠之地荀林父的後轍!」

    「不若焚燒木料、馬車,不做任何渡河的打算,讓士卒都看到。反正我們只要死守,車兵無用,不如下車步戰,戰車也全部焚燒,以示主帥將軍上士皆要死戰之意,激勵士氣。」

    謀士所言的「重蹈當年兩棠之地荀林父後轍」的話,終於讓平陰大夫下定了決心,點頭道:「所言甚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1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謀無斷

    此時尚無後世淮陰侯經典的井陘之戰背水列陣大獲全勝的正面經典,可反面教材卻是不少。

    比如當年邲之戰的荀林父,背靠大河,面對楚軍的反擊,荀林父擔心背水被殲,命令中軍渡河,「先濟者賞」,結果前有大河上的船隻,後有楚人的追兵,晉軍爭渡,以至於「舟中之指可掬」。

    戰爭除了依靠天才,也依靠不斷的總結經驗,譬如此時,自然不會有人如演義中的徐晃一般非要學淮陰侯背水列陣欲立大功,但卻會在選擇背水一戰的時候想到荀林父「先濟有賞」的負面經驗。

    平陰大夫所能吸取到的經驗,就是如果要背水列陣,一定要把船都鑿沉、更不要琢磨修築浮橋之類。

    那謀士的建議,無疑是正確的。

    如《九地》所言,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斗。

    如今墨家主力所處重地,顯然後勤不濟,突入速度太快,這其實按照對陣來說這是犯了兵家大忌。

    但是現在齊軍進退不能,野戰不可能獲勝,後退的話又跑不過義師,實際上齊軍已經陷入了死地。

    既入死地,便要向死而生,將墨家義師所處重地的這個條件無限放大,才是唯一可能獲勝的辦法。

    平陰大夫也明白,如果隻身逃走,自己必要被殺。而如果大軍混亂,自己先跑,又未必跑得過墨家的騎兵,到時候也是死路一條。

    與其這樣,還倒真不如背水列陣,讓士兵不得已則斗。

    只要能夠撐個幾日,每過一日,勝利的天平就向齊國這邊傾斜一點。

    他自認自己野戰指揮臨機應變不如在潡水一戰成名的適,因而也就不想去考慮什麼側翼反擊之類的事,只能選擇死守,戰車之類的東西都可以用作防禦的營壘而不要想著用戰車衝陣。

    戰車施展需要極大的空間,一旦施展不好,那麼戰車出擊的地方就可能成為墨家攻破防禦的方向。

    於是平陰大夫在圖上略微一點,說道:「如此,明日一早,出營行軍,至南濟水列陣。」

    「陣如新月,中軍凸而兩翼彎。背後為濟水。」

    「戰車全部作為營壘,所有船隻一律焚燬。」

    「今夜再令人疾馳傳書,務令成陽、廩丘、谷、阿、歷下之兵來援,就說我已經拖住了墨家義師主力,只要大軍合圍,便可大勝。」

    …………

    次日一早,雙方都早早吃過了早飯。

    天氣正好,斥候和偵察的騎兵各自出擊,互相靠近對方的軍陣,意圖進行騷擾以延緩整軍集結的速度。

    很快,齊國軍陣的移動方向就傳到了墨家這邊,意圖很是明顯,齊國是想要背水結陣。

    待大軍逐漸接近後,適和義師中的主要軍官都爬到一座小山上,用千里鏡觀察齊軍的動向,看到齊國營地內正在將戰車當做營壘,適不禁搖頭莞爾。

    六指看過後,說道:「這平陰大夫要學烏龜呢。靠著河,這是怕我們突襲側翼?想在河邊拖到援軍抵達?」

    周圍的軍官回應道:「應是如此。孫武子言,置之死地然後生,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斗。」

    「他們是將士卒至於死地。實際上,我們也處在死地,一旦久攻不下,各路大夫援軍前來,到時候便要被動。」

    適自然想到了後世淮陰侯的背水一戰,卻笑道:「兵者,正奇相繼。齊軍想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但卻只想到了置之死地而後生,卻沒想到一旦在死地戰敗,那就是無路可逃。」

    後世井陘之戰,韓信用兵正是正奇相和,背水一戰只是為了組織防禦,最終決勝的是那支偷襲了趙軍大營的奇兵,導致了趙軍心理的兩次崩潰,獲取了最終的勝利。

    如今面對著平陰大夫背水列陣,適不以為意,笑道:「士要有必死之心,方能死戰。若是咱們義師好築京觀,那齊軍可能會各個死戰。」

    「今日他們背水一戰不能成功的結果,早在當年援最之戰就已經注定。援最之戰,齊軍大敗,咱們俘獲了不少齊人,一番教育之後又都放了回去。如今從各方面傳來的消息,援最之戰的齊人不少,也多在軍中講述。」

    「所以我說,規矩,宣義,這些看似不是士卒的力量,有時候可以抵得上數萬大軍。」

    手指輕指了一下齊軍正在忙碌的營地,又笑道:「平陰大夫有謀而無斷。能夠想到背水列陣的戰術,這證明其有謀。」

    「不管是他因為覺得打不過咱們,還是真的想到了死守待援將我們處在重地的劣勢放大……既然選擇了背水列陣,足見其有謀。」

    「可是……」

    他忍不住大笑道:「可他明知道打不過咱們,或者想到死守,那麼三日前齊軍開始後撤的時候,他如果做這個決定,就在原地修築營壘死守待援,我是要稱讚的。」

    「現在的話,我只能覺得可笑。」

    「他這是看到我們靠近慌了,先跑,可是沒跑動,然後才選擇背水列陣。」

    「三日前,他有至少兩天的時間修築營壘、組織防禦、挖掘溝渠、安插狗走。那樣的話,或許還真的難攻。少不得,我們還得分兵防備成陽方向的魏韓聯軍。」

    「現在嘛,他能把營壘修成什麼樣?士卒跑了三日,軍心混亂,他作為主帥或許覺得自己這是妙計,可在士卒看來,這就是走投無路之後的無可奈何之策。」

    「如此,豈能不敗?」

    先讓眾人安心,眾人又素信服,紛紛點頭。

    適倒是不急,義師展開的速度很快,現在並不急於展開,便和這些軍官們說起來這些策略。

    六指說道:「你說過,墨家善守,但守不是死守。也曾講過重地、死地之說。若真要守,應該依靠軍陣的嚴整,整修營寨、列陣死板,依靠矛手和火槍兵,做到側翼崩潰而不亂。」

    「但我覺得,齊軍做不到。」

    「齊陣重而不堅,火炮又少,想要靠列陣死板、整修營寨獲勝,炮兵一定要多。」

    「否則的話,結陣而守,火炮猛轟,鐵丸對密陣的殺傷極大,很容易打開缺口,這是不可以獲勝的。除非是自己的騎兵和炮兵拚死毀掉了攻方的炮兵,才有可能結陣死守。」

    「齊國現在將戰車作為營壘,縮守河邊,那是根本不準備出擊,而是要學烏龜。」

    「這平陰大夫根本就沒想清楚,銅炮出現之前,背水結陣死守尚可獲勝。銅炮既出,炮兵優勢又在我們這邊,他們不先想著幹掉我們的炮兵就想著死守,可以說連謀都沒有,只能說無謀且無斷。」

    「若是齊軍結成方陣,我們要攻確實不易。可是,方陣最怕火炮,靠近猛轟,一旦方陣被轟開,那豈不是屠殺?他要沒炮,方陣要守不住。」

    適微笑點頭道:「你是可以明白戰爭的模式已經改變了的人。所以,你們覺得,這一戰怎麼打?」

    第一師的師長指點著地圖道:「昨日我們已經命人傳令成陽,讓成陽方向的重銅炮和三個旅沿濟水北上。就算成陽方向出兵,我們的援軍也趕在他們前面。」

    「而阿、谷方向的齊人援軍……數量不會多。若是他們分散行動,就部署打援。若是合兵行動,沒有半個月合兵不能,等同於無。」

    「所以,可以先行對壘騷擾,等到我們的三個旅和那些重銅炮抵達,再發動攻擊,這樣最為穩妥。」

    適點點頭,說道:「是個好辦法。你們怎麼看?」

    其餘人也都點頭,適想了一下,說道:「這是正途。但這一戰越快越好,時間拖的越長,變數越大。」

    「齊人背水結新月陣,看上去四面都可以防守,不用考慮側翼和背後。但卻也有個重大的缺點。」

    「如圓,四面均可守,但只要一點破,圓便不為圓。」

    「齊人背水結陣也是一樣,看上去,首尾相顧,有濟水掩護側翼後方。但首尾相顧,哪裡是首?哪裡是尾?首尾相顧,也可以說處處是首、處處是尾。」

    「只要攻破一點,齊軍便要潰敗。他們死守,便要結大陣。大陣移動緩慢,這六萬人就是六萬人,要防守的是整個六萬人的正面。」

    「他們這麼結陣,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稍微一動,他們的陣型就會徹底混亂。背水之下,只有一動不動,士卒方可死戰。只要稍微一動,那就是混亂潰逃爭相渡河。」

    「我們進攻,可結小陣,移動迅速。譬如集中兩萬於一萬齊人之前,那就相當於我們其實有十二萬人,因為哪一個點被擊破,齊人都要潰敗,所以在某個點兩萬對一萬,那就是全軍都是兩萬對一萬。」

    在場諸人皆點頭,第五師的師長問道:「若是齊人發覺我們某一側虛弱,選擇變陣去攻……」

    適笑道:「那最好。他們一變陣,那就不再是烏龜。烏龜還有個殼,可能會崩壞我的牙。可一旦動起來,那就可能出現首位不能相顧的情況,他因為害怕與我野戰,所以才選擇縮守。一旦動起來,那就是連烏龜殼都扔掉了,豈不是我口中之食?」

    「我巴不得他動起來呢。若不是我覺得他被嚇破了膽,不敢亂動,我早就準備誘使他動起來。現在嘛,他反而會覺得,有些空虛的地方,是我故意留出的破綻誘使他動,反而愈發不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1
第一百三十章 主攻佯攻

    在場之人也都是掌兵之人,知道軍陣一動,就可能出現破綻。

    而且適說的沒錯,齊軍之陣,算是《十陣》中圓陣的變種,只不過用濟水作為天然的半圓,但究其本質還是圓陣。

    圓陣適合防守,但是也容易出現一點破、全面破的潰敗。

    圓陣變其餘陣,最難,對面真要是敢動,那的確需要巨大的勇氣。

    現在義師的主力尚未展開,戰場之前還是遊騎互鬥的階段,齊國在爭取時間。

    適絲毫不急,義師就算展開,齊國的簡易營壘也已經完成,而且現在齊軍尚未混亂,最多也就是軍心不振,不足以不顧一切突襲以求獲勝。

    在山坡上等待的時候,主力逐漸抵達了戰場。

    齊國那邊的背水之陣也已經列好。

    齊軍的左翼在北,右翼在南,三軍之間其實沒有了明顯的界限,而是大致地平均地分成一個半圓環。

    北側左翼,有一處小山丘,不算高。

    齊軍的左翼前出,佔據了那座小山丘,那裡的位置很好,靠河但又不算太近。

    適合作為側翼的高地,但不適合作為中軍的高地,因為將中軍置於那個山坡的話,因為靠河靠後的緣故,會導致中軍支援兩翼行動緩慢。

    中軍比起兩翼突出,更為靠前,這樣才能夠在半圓形的範圍內集結兵力機動支援。

    齊軍北側左翼依靠那座山坡高地,可以前出一段距離,那裡部署了炮兵、弩兵和火槍手,可以支援兩側。

    南側右翼並無什麼山坡阻礙,中軍集中,剩餘的兵力在內,可以隨時支援。

    因為齊國不清楚墨家的圍攻方向,所以將他們攜帶的銅炮半數平均分配在戰陣前線,左翼的山坡上有幾門,中軍位置稍微多一些。

    齊國的戰車都排列在陣前,作為木質的城牆,用以阻擋義師的騎兵突擊,土方營壘也修築了一些。

    墨家主力抵達,已經基本控制了戰場,齊國也沒有什麼伏兵可用,六萬大軍集中在這個半圓形的圈內,這就是鐵了心要背水死守。

    齊軍主將判斷墨家的主攻方嚮應該是中軍,因為側翼有河,墨家優勢的騎兵不容易施展。

    因為圓陣不需要考慮側翼的威脅,所以中軍也就成了關鍵。

    為了防備墨家突擊,齊軍的軍陣很密,方陣齊整,火槍手和弩手、弓手在前,方陣交錯其間,炮兵靠前佈置。

    雖說軍陣很密,但也不是擠在一起,看得出齊軍主將也擔心炮擊,加上擠在一起更不利於作戰,因而仍舊是分散的各個旅、連這樣的管仲時代就有的作戰單位。

    精銳的駕車之士應該沒有結方陣,而是組織起來,利用善於擊劍的優勢作為預備隊,一旦有可能被突破的地方便可以組織反擊。

    把這些自小脫產訓練的低階貴族們扔進方陣,那確實是浪費。他們善於擊劍、善於弓矢,但是火槍並不擅長。

    軍陣之內,各處立著旗幟,中軍背後的空地上預備的部隊列陣等待,隨時準備支援。

    適在遠處指著北側的那個小山坡道:「那裡很重要。在齊軍手裡,他們的左翼就安全的多。對我們也很重要,只要拿下那個小山坡,齊軍的左翼就要崩潰。」

    「但是,齊國人知道那個山坡的重要性,也知道那個山坡對我們很重要。他們預備的士卒可以隨時支援,我們猛攻山坡,等同於拋棄了我們的騎兵優勢。」

    軍官們看著那個山坡,很容易看出來那裡的重要性,那個山坡不丟,齊國的左翼就沒有危險。山坡在手,墨家想要攻擊,就必須先拿下那個山坡,所以等同於戰場的焦灼點已經注定。

    適說,那個山坡奪下來等同於齊軍崩潰,這是必然。但是齊國主將也必然知曉那個山坡的作用,真要是圍繞著山坡下手,義師的意圖等同於被齊國知曉,在那裡反覆爭奪添油戰術,對於義師而言意義不大。

    這種圓陣除非破開一點,若是破不開,齊國始終還可以繼續維持陣型,拼消耗是墨家最不願意的。

    此時齊國那邊已經基本沒有了變數,最近的支援也需要數日才能抵達,而且就齊國選擇的這一處戰場,抵達的援兵也只能選擇從濟水之南渡河加入防守,並沒有和平陰軍團配合反包圍義師的可能。

    適在高處盯著齊國的右翼南側看了許久,那裡地勢平坦,和齊國中軍所處的地形差不多,騎兵最起碼可以衝起來。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泥漿滿地的季節已經過去,大雨傾盆的歲月尚未來臨,適盯著齊軍的右翼許久,心中有了計較。

    炮兵和騎兵是墨家這邊的優勢力量,即便那些重銅炮沒有抵達戰場,炮兵數量上義師依舊佔據絕對的優勢。

    適又將目光轉向了齊軍左翼,那處山坡之前,齊軍挖掘了第一道營壘,山坡上的炮兵正可以支援前線。

    那裡關鍵,齊軍主將也明白,所以前出了一部分,就是為了反覆爭奪。不能直接反覆爭奪山坡,而是要利用山坡的優勢,將山坡下的平地作為碾肉的戰場,不斷支援。

    只要能打成不溫不火的反覆爭奪,齊國的軍心士氣就不會瞬間崩潰,那就有可能守住。

    而且若是前線突破,山坡一旦被一鼓作氣奪下,齊軍連支援爭奪的可能性都沒有,軍心瞬間就會崩潰,所以這山坡在齊國主將眼中對墨家也很重要。

    至於右翼和中軍,則可以不斷後退重新組織防禦,只要方陣不散,完全可以堅持。

    適思索許久,終於下達了命令。

    命令第二師和第四師,以旅為單位進行展開,基本上形成一個半圓環的形狀。

    如今義師的陣型,用的都是潡水一戰之後軍改後的陣型,除了在平原對抗騎兵的時候,大部分都用的是當年在潡水那幾個新旅實行的矛手和火槍兵間雜展開拉寬正面的方式。

    以旅為單位展開之後,因為齊國防守採取的密集陣型,第二師和第四師一萬五千餘人展開之後的寬面,已經和齊軍差不多寬。

    各個旅配屬的炮兵,留下一半歸屬於旅帥支配,其餘的集中起來,在齊軍部署火炮的方向,選擇用火炮對轟的方式,先行摧毀齊國的炮兵。

    在北側齊軍左翼的山坡前,適調集了二十門火炮,擺出一副主攻那座山坡的態勢。

    分配任務到六指的時候,適指著齊軍左翼的山坡道:「你們師,部署在那邊,再把工兵配屬過去,和齊國反覆爭奪山坡之前的那片空地。」

    六指問道:「是怎麼個攻法?是拿下山坡前齊軍的營壘後一鼓作氣拿下山坡?還是只是佯攻?」

    適反問道:「你有多大把握一鼓作氣拿下?」

    六指皺眉道:「若是將所有的炮兵都拿來支援我部,騎兵和第一師配合突襲中軍吸引齊軍主力,應該有六成把握。」

    「但是,損失一定很大。仰攻不利,而且山坡那裡兵力沒辦法展開,打來打去也就是一個旅左右的人數反覆爭奪。」

    「如果能夠壓制住山坡上齊國的銅炮,齊國選擇結陣,第一師和騎兵在旁邊配合牽制,炮兵的行動能夠再快一點,在齊國的援軍支援山坡抵達之前在山坡那裡部署展開,勝算就更大了。」

    「就是……」

    他看了看適,直話直說道:「就是需要配合的極為默契。第一師和騎兵要全力猛攻,讓他們認為我們要攻中軍,等待他們調動。在他們調動的時候,我全力拿下山坡前的齊軍營壘,炮兵這時候立刻開始收攏,緊隨我後。」

    「等我衝到山坡的時候,炮兵要迅速跟上。否則的話……我們短時間內不能衝破齊國的方陣,齊國的步兵還會支援,兩邊在山坡上消耗,那就是拼看誰更堅韌了。」

    適搖搖頭道:「山坡重要,齊人亦知。你知我知,那就是在拼士卒了。齊國背水列陣,死拼之心是有的。」

    「想要攻下,其實你只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從攻破前線營壘到衝擊山坡。齊國的山坡上的那些人只要堅守一刻鐘,後面的支援就可以抵達。」

    「也就是說,留給你的時間只有一刻鐘。齊國結陣,想要在一刻鐘內讓齊國軍陣崩潰,只能是炮兵迅速跟上,稍微一慢,只靠步兵就很難在一刻鐘內擊破齊人軍陣。一刻鍾不破,齊軍的增援就要抵達,那又極難。」

    六指點點頭,適所擔心的,也正是他所擔心的,猛攻山坡不是不能打,而是容錯率太低,炮兵跟不上的話,那一次進攻就算是浪費了。

    適指著那處山坡道:「現在讓你進攻那裡,既可以作為主攻,也可以作為佯攻。這就看你了。」

    「屆時,你指揮右翼,自己抓住時機。如果感覺能在齊人增援之前一舉奪下山坡,那你就可以選擇主攻。而如果覺得不能,便要立刻放棄,選擇和齊國支援上來的援兵在山坡下交戰。」

    「你若能直接拿下山坡,那麼只要升起旗幟,齊軍左翼就會混亂,自然也就是主攻。」

    不管是主攻還是佯攻,拿下山坡,也就意味著齊軍潰敗。

    左翼混亂崩潰,平陰大夫就算能夠收攏殘兵縮小防守的範圍,到時候步步壓進,壓到最後人擠人,那也就不用打了。

    但適知道,拿下山坡其實真的很難,需要對時機的把我精確到幾分鐘之內,稍微錯過,那就不可能。

    於是道:「若是拿不下,那就還是佯攻吧。切記,不要貪功,如果覺得爭奪山坡沒有七成的把握,切記不要全賭上去。你那邊有二十門炮,還有工兵配合,山坡下的營壘不是問題,問題就在於攻到上坡到齊人支援的那一刻鐘多的時間,你要判斷準確了。」

    「總之,就是要把佯攻當做主攻來打。能抓住機會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在山坡下和齊人反覆爭奪。齊國的炮兵先打掉壓制住,齊國也明白山坡下丟失,咱們的炮兵和步兵配合就容易得多,所以他們也會全力爭奪山坡下的平地。」

    「如果他們不和你爭奪……」

    六指笑道:「那就簡單了。不和我爭奪,我在山坡下列陣,炮兵準備,步兵推進,炮兵可以立刻跟上,足以奪下山坡。他們一定會爭山下的,只有山下在他們手中,他們才有一刻鐘多的時間。」

    「如果讓我直接在山坡下列陣,那麼留給他們的時間很少。所以攻下的關鍵點,就是突破齊軍的第一道營壘之後,趁著瞬間的混亂,全力攻山坡。這也是為難之處,時間稍微晚了一點,齊國的援兵就可以抵達山坡,那就不是一鼓作氣了。他要是直接放棄了第一道營壘,那反而簡單了,這一鼓作氣的距離短了一半,也就簡單的多了。」

    適見關鍵之處六指已然明了,他也不再多說,便鼓勵道:「既然知道,便要做好。右翼那邊全靠臨機決斷,我這邊傳令時間肯定不夠。你現在指揮右翼,那就不僅僅是一師之長,而是關乎三軍勝負,所以不要貪功。把佯攻打出主攻的樣子,但還要明白除非有七成的把握不要打成真正的主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7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兩虛一實

    若能把佯攻打成主攻,那是六指的本事。

    但既然在戰略上讓他做佯攻,那麼整個軍團就不可能用於配合六指那個師的行動。

    左翼和中軍適沒有選擇作為主要的突破方向,他將剩餘的所有炮兵、起兵和第一師想要全部集中在齊軍的右翼,想要從南側打開局面。

    各項事務分配下去後,剩餘的部隊也開始展開,第一師在陣線之後朝南方行軍,起兵隱藏在河邊的樹林之後,等待機會。

    在齊軍左翼,為了做足樣子,幾個連隊的步騎士騎馬在齊軍左翼和中軍機動,馬匹後面拖動著樹枝揚動塵土。

    義師的各個步兵旅開始緩慢地向前推進,在靠近到齊軍第一道營壘大約三百步的時候停下整隊,部署在各個旅內的輕便銅炮前出陣前,開始和齊國為數不多的銅炮對轟。

    齊軍左翼,義師右翼,六指在一處土坡上,觀察著齊軍那邊的動靜。

    潡水一戰,他是作為旅一級的軍官,並不能執掌整個側翼。

    今日一戰,這是他第一次作為側翼的指揮官參與這一場決戰。憑藉著在潡水、援最兩戰的出色表現,他也算是嶄露頭角,眾人信服,作為側翼的指揮也足夠服眾。

    現在南線動靜不大,和別處一樣,也都是炮兵對轟,憑藉墨家的教育優勢使得炮兵的質量和數量都遠勝於齊平陰軍團,這種緩慢對轟墨家佔據優勢。

    現在齊軍並不能判斷墨家的主攻方向,看上去墨家是全線展開,但齊軍也應該明白這只是維持陣線。

    一場進攻戰不可能打成全線突擊的模式,只能是依靠多半數的兵力維持陣線,選擇主要的突擊方向,一舉突破。

    現在六指手下的一個旅已經前出到山坡之下大約四百步的地方,在山坡下距離山坡大約一百步的地方就是齊軍的第一道營壘。

    齊軍在山坡的正面佈置了大約兩個旅,齊國的旅制比墨家的稍大,比周制旅更大,人數約在兩千。

    山坡上還有九門銅炮,正好可以轟擊山坡下,山坡上還有齊軍的一個旅在那整備。

    山坡下,齊軍只有四門大炮,夾在兩個旅之間。

    齊軍幾乎沒有騎兵,許多戰車被作為營壘的材料堆砌在軍陣之前。

    山坡下的兩個齊軍的旅兩側,也有其餘的旅相連,六指倒是並不怎麼擔心旁邊的策應,只要讓己方的各個旅展開攻勢,到時候齊軍山坡兩側的防禦力量就會應接不暇。

    時間還早,六指也便不急。

    適那邊肯定是要等他這邊動起來,吸引了齊軍主帥的注意認為這個方向是主攻之後才會發動進攻。

    至於什麼時候能夠調動起來,適沒有給出明確的時間,讓他自由發揮。

    戰場瞬息萬變,適也只能說出大致的謀劃,讓六指做好配合,真要是全靠傳令兵傳遞消息指揮,那麼戰場的時機很難抓住。

    他這邊適給他集中了十二門銅炮,再加上師旅一級按照每個旅配屬三門小銅炮的配置,這邊一共有二十七門炮。

    齊國山上有九門,山下有四門,而且山上的炮只能支援到營壘前百步的距離,並不能阻礙墨家的炮兵集中起來先行轟擊齊軍在陣前部署的四門炮。

    六指算了一下,第一師的主力集中到南線準備展開,至少也得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如果他沒有把握把自己這個方向打成主攻一舉攻下山坡,那麼就得等到南線的第一師展開之後,才能夠發動對山坡的攻擊,這樣才能給適在南線創造機會。

    齊軍是把火槍手、弩手當做原本的弓手用,用以壓陣。這和在潡水一戰之後改革之後的義師不同,義師步兵現在矛手是輔助,而火槍手才是主要輸出。

    若是野戰,齊軍毫無優勢,但齊軍選擇死守,用為數不多的火槍手和剩餘的弩手壓陣倒也可以。

    六指觀察了許久山坡上齊軍的位置,以及後續齊軍可能的支援路線,大致判斷了一下後,叫來了這邊的炮兵指揮官。

    炮兵的指揮官是個年輕人,不到三十,屬於是接受了一些幾何、九數之類的教育後的佼佼者,也是墨家在泗上站穩腳跟之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

    六指盯著山坡上齊軍的九門火炮問道:「你們敲掉他們,或是逼著他們轉移,步兵全力配合你們。你選擇的最佳位置在哪?」

    年輕的炮兵指揮官指著前沿一處略微平整的地方道:「那是最好的位置。在那裡的話,可以逼著齊軍的銅炮往右挪動。若是向左,仍舊在我們的射程之內。向右挪動的話,他們就很難打到前沿,咱們的步兵可以從左邊突進,不會受到齊軍銅炮的轟擊。」

    六指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這位置的確很好,相對於義師要進攻的方向略微靠右,而對齊軍來說就是靠左。

    齊軍右側,正是齊軍的一個方陣,若是炮兵轉移後還想要繼續轟擊山坡的話,那個方陣的位置就需要移動。

    齊軍陣重,一旦移動,就可能會出問題。齊國的炮兵一旦受到轟擊,也不敢部署的太靠前,那個齊人的旅如果不移動就要阻礙火炮的部署。

    不過炮兵指揮官給出的位置,其實已經很靠近齊軍的前線營壘了,也就是說這需要步兵冒著山上九門火炮的轟擊,從左側進攻牽制齊軍為炮兵的部署展開爭取時間。

    如今各國都開始有了奇奇怪怪各式各樣的銅炮,義師之前打仗還從未被別家的火炮轟擊過,畢竟之前只有轟擊別人的份兒。

    雖說常年嚴苛的訓練,又崇尚紀律,但是第一次面對火炮的轟擊,步兵肯定會承受巨大的壓力。

    六指思索了一下,便將自己師中最為精銳的第十三旅放在了第一波進攻為炮兵爭取部署時間的方向。

    這十三旅是師中的絕對主力,各項考核向來都是上上。

    六指也知道,拿下山坡前的營壘,只是打開了攻取山坡的通路,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時候。

    但只要能夠給炮兵爭取到時間,讓他們前出展開壓制齊軍的火炮,那麼後續己方的步兵就不會受到齊軍火炮的轟擊,那些非是最精銳的旅也一樣可以在第一次上戰場的情況下打出足夠好的戰果。

    調動完畢,六指將十二門射程長的、非配屬在旅中的銅炮集中起來,隨時待命。

    工兵緊隨其後,一旦炮兵開始部署,他們需要用鐵鍬和鐵鎬構築炮兵的陣地,從而為之後山坡下的反覆爭奪做好準備。

    剩餘的炮,則分為兩組,全都分配到了前線,集中起來,先和齊軍第一道營壘前部署的四門銅炮對轟。

    步兵已經開始整隊,在炮兵之後安靜等待。

    齊軍營壘前的四門火炮已經開始轟擊,距離還遠,幾枚鐵丸子在乾燥的地上彈了幾下後,飛入了第十三旅的陣列之中。

    一名第一次上戰場的士兵運氣有些差,左腳被熾熱的鐵丸直接砸碎,倒在地上嚎叫。

    鮮血滿地,連隊中的人立刻按照平時訓練的那樣將這個士兵抬出,後面還有醫生接應。

    身旁的人彷彿沒有看到那些濺出的鮮血,沉默無言地補到了那名士兵所在的位置。

    陣前,八門隨師旅行動的銅炮也已經部署完畢,與側面的七門形成一個夾角。

    年輕的炮兵們拿著推桿、擦拭內膛的醋絨、調整角度的量角器在閃亮的銅炮前有條不紊地裝填著。

    觀測的軍官確定每一門炮都調整好之後,下達了開炮的命令。

    二百多步的距離,對於這些口徑很小的銅炮而言已經算是極限,基本上能否命中都是靠運氣。

    但在運氣之外,還可以靠計算和經驗,讓打中目標這個算是很運氣的事幾率更大一些。

    轟轟幾聲,十五門大炮同時開炮,鐵丸的落點很靠近齊軍的炮兵,但只有一枚砸中了齊軍銅炮的車架。

    對面齊人的炮兵緊張起來,原本他們要轟擊步兵的,但面對著墨家火炮的轟擊,只能調轉炮口,想要對轟。

    然而終究還是慢了許多,剩餘的三門炮開了一次,炮彈距離義師的炮兵很遠,齊人根本來不及調整角度,而且也並沒有各種提前的數學計算的支持,只是憑藉經驗。

    他們倒是想跑,可是又不能跑,若是他們跑了,營壘前的步兵就要立刻承受義師火炮的密集轟擊。

    可對轟幾輪之後,齊國在營壘前的四門炮只剩下了一門,大概終於是接到了命令,炮兵放棄了大炮,向後退卻。

    六指在後面觀察著之前的對轟,遠處傳來的炮聲那是別的師也在和齊人對轟,現在炮聲不再對稱,看來全線前沿的齊軍炮兵都已經撐不住了。

    如今那十二門口徑稍大一些的銅炮已經在車架上準備就緒,工兵們也正在和炮兵的指揮官溝通一會如何構建陣地,前線的對轟也已結束。

    六指卻不忙,他確信,現在齊軍主將一定看不明白義師到底想要幹什麼。

    按說,如果想要打開缺口,那就應該把大炮集中起來猛轟一處。

    而現在義師各個旅配屬的小炮都分配在陣地之前,直接歸屬於各個師指揮,分散轟擊,只是先打擊齊國的炮兵。

    六指想,這在齊人主帥看來,義師是準備在全線慢慢推薦,緩慢壓縮,利用炮兵的優勢,一點點的推進。

    這應該是齊人主帥所喜歡的,因為這樣的推進速度很慢,而且可以不斷收攏前面潰敗的士卒,將後面的士卒頂替上去,不斷交戰在第一道營壘前添油交鋒。

    這樣做的好處,便是義師的損失會小很多:炮兵推進,轟擊齊軍營壘和方陣,步兵等炮兵轟擊一個時辰,再慢慢推進,將打開缺口的齊軍向後趕。

    這種欺騙,正是適之前命令兩個師展開後,歸屬於旅一級的小炮不集中的原因。

    這樣的話,齊人覺得,這一戰義師雖然必須要獲勝,但獲勝的損失一定要小,不能在這裡死戰:因為臨淄軍團尚且還在,那才是齊軍的主力,如果在這裡損失太大,這一戰就算獲勝在戰略上也已失敗。

    所以,齊人會相信,墨家要採用這種風險最小、損失最小、但是速度最慢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利用墨家炮兵的優勢,用每天向前推進一些距離的辦法,不斷擠壓齊人的防禦範圍。

    一旦擠壓到一定程度,調動難以展開的時候,齊人就會潰敗。

    然而六指卻明白,這不過是欺騙,這種欺騙的背後,自己這邊下一步的猛攻,其實還是欺騙。

    他還在等,還在等別處的陣線上開始緩慢向前推進,讓齊人主帥誤以為墨家要才用緩慢推進的方式獲勝、而且開始調動後續的部隊分散到防線各處方便支援的時候,他才會行動。

    全線推進是虛、自己等到齊人以為義師要全線推進開始調動而猛攻山坡還是虛,真正的實,在適所處的南線。

    於是,六指命令道:「步兵向前推進一百二十步,等旅屬炮兵跟上,繼續轟擊齊人營壘。步兵不要衝擊,等待命令,掩護炮兵。如果齊人越壘來襲,不要追擊,齊射趕走他們就好。不准急躁,不准出擊,哪怕齊人被炮擊混亂,也不准不等命令就推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7
第一百三十二章 士的黃昏(上)

    他的命令下達的時機,並不只是他所在的側翼,而是憑著炮聲來判斷,應該是全線都已經準備向前推進了。

    傳令兵將命令下達,旗幟揮動,在六指身邊的號手也吹響了短長不一的號音。

    伴隨著號音的傳遞,在前面的第十三旅開始緩緩向前。

    最前面的笛手吹奏著符合步幅節奏的軍樂,腰鼓響動,腳步相和。

    此時齊人營壘之前的火炮已經被摧毀或是被迫轉移放棄,不能夠對義師步兵的行動產生任何的干擾。

    山坡上的那九門齊國的銅炮,可以支援第一道營壘,也可以轟擊到營壘前最遠百步的距離。

    六指下達的推進命令,並不能讓步兵承受山上的火炮轟擊。

    但若是開始進攻,就要受到齊人火炮的轟擊。

    步兵聽著命令,在服飾華麗的軍官的帶領下前進了五十步,便停下,重新整隊保持整齊。

    夾在矛手連隊之間的火槍手突出陣前,繼續向前,矛手隨後跟進。

    那些旅屬的輕銅炮此時也不再發射,而是牽來馬匹套上,收拾好火藥桶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工具,跟在步兵的後面向前。

    他們要在距離齊人第一道營壘二百步左右的地方展開,那樣齊人的火槍和弓、弩都不能對這些火炮造成威脅。

    而且齊人營壘前線部署的火炮都已經被摧毀,這些旅級配屬的輕炮在二百步的距離可以增加命中率,而且完全沒有齊人火炮反擊的威脅。

    後面的十二門炮管更長、口徑稍大、射程更遠的銅炮,需要更加靠近到齊人的營壘,才可以壓制山坡上齊人的九門火炮。

    已經開始向前推進的第十三旅,就是為了掩護這十二門大炮展開的。

    六指的判斷是這樣的: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門炮不去管步兵,而是轟擊將要展開的己方十二門炮,那麼精銳的第十三旅就可以直接攻破齊人的營壘,派出工兵和勇士突襲山坡上的銅炮。

    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門炮迫於壓力,只能轟擊第十三旅,那麼第十三旅只需要越過最危險的百步距離仍舊保持高昂的士氣,那麼己方的炮一旦部署展開,山坡上齊人的火炮就只能選擇溜走或是被摧毀。

    因而,他一開始就直接選擇了用師裡最精銳的這個旅首先進攻。

    當然,現在還不急。

    前線,步兵的鼓點急促地敲動了三下後,之前如同成片的樹林一樣推進的義師旅連立刻停住了腳步,開始整隊等待。

    對面的齊軍無法攻擊,只能緊張地看著義師這邊的行動。

    後面跟上的旅屬輕炮悠然地在義師前沿展開。

    …………

    齊軍主帥所在之處。

    平陰大夫手裡拿著一個漂亮的、精緻的黃銅外殼的千里鏡,臉上露出一副憂慮之色。

    千里鏡如今已經是許多軍事貴族都會買上一個的東西,價格嘛也自然是貴的離譜。

    可就像是一種攀比,手裡面沒有個這樣的玩意,實在是展示不出自己是可以統軍的貴族。

    然而天下出產玉英水晶最多的地方,便是東海之濱的原繒、郯等地,那裡是工匠原本就能用當地出產的水晶磨製諸如水晶杯這樣的貴重奢侈品。

    潡水一戰後,墨家俘獲了越王翳,在最後談判的時候,便要了當時在越國宮廷內的一部分東海的水晶器皿工匠。

    這些年隨著泗上玻璃產業的發展,各種鏡片也開始出現,原本磨製水晶的工匠的子孫們不再去磨製那些頂級貴族陪葬或是日常用的水晶杯或是水晶劍柄之類的物品,而是成為了第一代磨鏡工匠。

    許多貴族很痛恨墨家,但是泗上出現的東西他們卻並不痛恨,而墨家也樂於賺他們的錢,千里鏡在義師軍中配屬到旅之下,但在義師之外則是昂貴的奢侈品。

    平陰大夫手裡的千里鏡,總會讓他想到墨家的奇技淫巧,然後便不得不想到那些可以扭轉戰局的火炮,終究還是墨家佔優。

    他眼中看到的,便是整個義師的陣線都在緩緩向前移動,在敲掉了己方部署在前沿的小銅炮之後便停步不前。

    透過鏡片,平陰大夫注意到那些在義師步兵陣前準備展開的、黑乎乎的銅炮,臉上陰沉的神色也正是源於這些即將展開、可以轟擊營壘而自己這邊卻無可奈何的火炮。

    周圍的將校和養的謀士也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一個個面露憂色。

    平陰大夫放下千里鏡,嘆息道:「墨家奇技,吾所不及。不止是炮多,連同操炮的人,齊人如何能及得上泗上?」

    這時候並非是發感慨的時候,便有謀士道:「如今墨家士卒靠前卻不攻,這顯然是要展開火炮,轟擊營壘。」

    「公需知曉,若是墨家火炮齊轟,我們只能挨打,那士卒軍心必萎……」

    平陰大夫無可奈何道:「我如何不知?便是最善戰的士卒,以往若無弓箭,敵方卻有弓箭不斷攢射,那也只能是忍不住衝出去冒著箭雨廝殺。」

    「可現在……我如何廝殺?」

    「若是全軍移動,大陣自亂。野戰變陣,誰人能敵墨家鞔之適等人?這樣尚且可守,但若大軍移動與之接戰,那就可能會潰敗啊!」

    不是平陰大夫愚笨,而是以往的戰場經驗,沒有「奪取敵方火炮或是用楔子插入銅炮火門」之類的可供參考的經驗。

    甚至於火炮也才不過出現了十餘年不到二十年,平陰大夫十年前學的還是「如何養士」、「車陣衝擊」、「徒卒結陣」之類的「貴族不傳之秘」。

    轉眼十餘年,這些不傳之秘竟然如同草履,在火槍、火炮和崛起的步兵軍陣之前毫無意義。

    現在,他也知道放任墨家義師的火炮轟擊那肯定不行,那樣只怕軍心很快就要動搖。一旦有將校挺不住,主動出擊,那麼可能就會引起整個大陣的混亂,墨家那邊一定不會錯過這樣的戰機。

    平陰大夫觀望許久,憂色滿面,說道:「我已看出鞔之適想要做什麼了。諸位可看出來了?」

    如今似乎已經很明顯了,這若是再看不出來,那實在是不足以作為能被一都大夫所重視的被養之士。

    幾人道:「墨家野戰所依仗的,無非兩點。騎兵與炮兵。」

    「如今鞔之適這是準備用他們的炮靠近營壘,全線轟擊營壘和我們的士卒,使得士卒混亂。然後再讓他們的步卒進攻,一點點地向前推進。」

    「炮先轟,我們若結密陣,銅炮殺傷極大,又可以轟開密陣出現缺口;若結疏陣,則又難敵墨家步卒的攻擊,而且他們的騎兵如今就在陣後,一旦陣型鬆動疏散,騎兵衝擊,必不能擋……」

    平陰大夫嘆息道:「這正是我所憂慮的。這樣的進攻,我們不會一下子忽然崩潰如潡水之越王。前面的撐不住就退後,而且背後就是濟水又無船隻,只能必死以戰。」

    「可你要知道,維持軍陣,需要足夠的方圓。按照現在墨家的這種速度,我們雖然可退,但一旦退的太厚,沒有了方圓空間,軍陣根本無法維持,也不能左右支援。」

    「不是說要把我們轟殺到最後一人他才算勝利,只要把我們擠的無法展開軍陣、無法維持秩序、無法預留支援的營內通路,那他就算是贏了。」

    一士便道:「如此,那麼墨家的那些炮,便是關鍵。」

    平陰大夫亦點頭道:「不錯。那些炮就是關鍵。若是沒炮,墨家步卒雖勇,卻也可以廝殺……」

    說罷,他若無意地說道:「悔矣!悔矣!若是戰車不做營壘,以車士衝擊,墨家的那些銅炮便要無用!」

    「如今墨家展開陣勢,銅炮均分其間,若車兵猛衝,必可破其一處……」

    他這番話看似無意,實則有些指責那個給他出主意背水一戰的士。

    身旁人都看著出背水列陣主意的士,那士人卻毫無羞愧之色,手扶了扶帶著的皮帽,右手按在劍柄上,邁出走到平陰大夫身前,一臉傲然之色。

    直視著平陰大夫,不屑道:「兩軍對陣,各行手段。軍陣之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鞔之適有智,他是見到了我們被水列陣才這樣展開。您不以戰車做營壘,不背水列陣,難道您以為鞔之適依舊會擺出這樣的陣勢嗎?」

    「這就像是一隻老虎去追逐兔子,兔子跑到了洞穴之中,老虎卻後悔自己為什麼長的這麼大鑽不進去?卻不會去想,如果不是長那麼大,兔子又何必要跑?」

    「我只問您,若是您留下的車兵,這半圓月陣你還需要擴大多少,才能讓車兵可以衝擊?再往前擴,兵力薄弱,義師只需要將炮集中在一點,便可輕易攻破。」

    「若您不背水列陣,您可有把握戰勝墨家義師?勝過鞔之適?如今您卻說這樣的話,這是我所不能夠忍受的。」

    「士可殺,不可辱!若您真的後悔,請您殺死我,但請不要這樣侮辱我,更不要說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7
第一百三十三章 士的黃昏(中)

    這怒髮衝冠的士將劍橫在身前,雙手捧著,伸長了脖子如同驕傲的鴻鵠,做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脖子上的青筋爆出,脈動的血管就著青色的銅劍,其中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士人的驕傲。

    平陰大夫訥然不語,那士人又道:「昔年我在市井之中,為求謀生而投身於您,數年之後才為上士。今日一戰,我為您謀劃,難道別人可以想到更好的辦法嗎?」

    「您以為,鞔之適只會佈置這樣的陣法嗎?他是臨機應對,您若不背水列陣而是分軍左右,難道他還會這樣佈陣?」

    「事已至此,您不問如此這樣又該如何應對,卻後悔已經無法改變的事,這難道是作為貴族應該有的氣度嗎?」

    「這就像是,猛獸折斷了腕足,不去想折斷了腕足如何捕獵,卻趴在那裡後悔,說早知道這樣我就小心一些了!您可見過這樣的猛獸?若能這樣想的,只能是蠅鼠蟲豸,卻絕不會是虎豹狼兕!」

    一番激烈的言辭,讓平陰大夫怒氣上揚,卻有礙於自己平日好養士的名聲,看著那口近在咫尺的劍,終於無動於衷。

    最關鍵的,便是事已至此,如今其餘人也實在沒有什麼謀劃。

    沉默許久,平陰大夫終於道:「是我的錯,先生息怒吧。」

    如是再三,那士人這才長嘆一聲,收回佩劍道:「如今,只有一法。齊人有善技擊者,您編為營旅。又有那些祿足以代其耕的分封之士,皆善擊劍。」

    「古人言,士無戰車仍為士、卒有駟馬依為卒。」

    「士人勇猛,遠勝農兵徒卒。大夫養士分封,也正該用於此時。」

    「如今之計,只能選拔猛士,待墨家的銅炮尚未展開之際,攻到墨家陣前,拚死毀掉那些銅炮。」

    「背水列陣的策略是我為您謀劃的,那麼請讓我率技擊士與分封士,敢死以報。」

    平陰大夫心中一動,他估計墨家的戰略是緩慢推進,擠壓壓縮自己軍陣營壘的空間。

    這火炮就是墨家這個策略的最大依仗,若是能夠毀掉墨家陣前的那些火炮,自己結陣而守,只要死拼,撐到五日便算是獲勝。

    剛才他的確後悔了,但那士人一說,他也明白自己後悔的並無意義。

    且不說野戰戰車展開所需的空間會分散防禦的力量,使得墨家更容易攻破,便是那士人說的墨家不是只會這麼列陣你若變陣人家也會變陣這一點便足以讓他無地自容。

    如今這驕傲的士人雖然折損了他的顏面,可現在卻要帶人突擊,一旦成功,那麼守衛起來就容易的多。

    這也算是個解決的辦法。

    既已經有瞭解決的辦法,平陰大夫便依舊恢復到原本貴族的「優雅」,躬身道:「如此,勞煩先生了!」

    那士人點點頭,坦然地受了這一禮,轉身去做準備。

    軍帳內,這士人披掛上革甲,又加了一層,將劍懸在腰側。

    他的朋友正在幫他將背後的革甲披好,朋友長嘆一口氣道:「此事縱能勝,您恐怕也要死啊。墨家步卒就在火炮之後,昔年潡水,越人致師勇士化為齏粉。火藥一出,世再無無雙之勇士。」

    那士人仰頭大笑道:「我豈不知?此番我以抱定必死之心。」

    「昔年豫讓刺趙,曾言,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大夫非吾知己,若在市井,他今日的一番話,我必然血濺五步,將其刺殺。」

    「只是……昔日為養老母,投身於他,衣食皆其所出,無以為報,只能以命相答。」

    「他今日說什麼後悔的那些話,不正是在說我?我能想出的對策,便是如此。」

    「今日之後,我和他再無士主之情。可今日之前,我還要拚死衝殺才能償還我欠他的一切。」

    「今日……不管我死與不死,我都自由了。」

    「我欠下的東西,我還完了。今天這番話,便足以看出,這人不是我的知己,在這樣的手下,我如籠中之鳥。若能死以解脫,不若去死!」

    那朋友知道這是士的原則,話已至此,已經不能夠勸說以改變主意。

    他手指在拉緊那些革甲上的束線的時候,嘴裡道:「義有大義小義之說,難道這樣的道理你沒有聽說過嗎?」

    那士人回頭,看了朋友一眼,聽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但卻搖搖頭。

    朋友道:「昔年聶政,受嚴仲子百金為賀。後嚴仲子求以殺俠累,卻正趕上潡水之戰,他推辭了嚴仲子而前往沛邑以助朋友。」

    「從沛邑歸來,嚴仲子再來,可他卻隻身入秦,刺秦君與渭水畔,為秦絕人祭河伯之陋習。」

    聶政是士,而且是非分封的血統士,而是市井間崛起的新一種士,朋友舉得例子很恰當。

    可那士人卻道:「其一,嚴仲子不過與聶政百金為賀,而公造冶與聶政刎頸之交,兩者同求,聶政去助公造冶,這理所當然。」

    「其二,聶政入秦之前,秦公子連與聶政千金,聶政全部還給了嚴仲子,還以十倍。於是他才入秦。」

    「我為人,人恩我一粟,我必還其斗米!我為養老母投身平陰大夫,多年間也為他做了一些事,但卻不足以十倍償還。」

    「今日事,背水列陣之策,可還七倍。遣技擊士攻墨家炮兵,若勝,可還三倍。若不能成,便還不了三倍,我只能再把自己這條命還給他。」

    「我不是為知己而死,我只是為還債而死。」

    「我若復自由之身,早已前往泗水。可惜,看不到那些泗上的庶農工商出身的風雲人物了,若能和他們交往,必是人生一大快事,當不醉無歸。」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嚮往的神情,雙眼望向遠處,似乎已經喝醉,正在回味那種與知己相談的快意。

    可他知道,這是一種奢望。

    今日事,他知道只有兩條路。

    要麼死。

    要麼,帶領那些技擊士衝到墨家的炮兵之前毀掉那些火炮。

    沒有第三種可能。

    假如被俘,即便他早已覺得泗上諸多英雄,即便他確信那裡是可以找到知己的地方,但他還是會選擇自殺。

    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和於自己的心,才能讓自己言行如一。

    否則,他就要承擔著自己所不能承受的東西:他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盡力,在別人看來或許已經足夠償還平陰大夫所曾給他的一切。

    但他過不了自己內心那一關,他會覺得自己沒有還完。

    最難過的,終究還是自己內心的那一道檻。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士,是驕傲的士。

    不是那種血統的士,而是那種某種行為準則下所符合的士。

    當革甲穿戴完畢,他要邁步出營的時候,忽然回身問道自己的朋友。

    「即便我能帶著技擊士毀掉墨家的大炮,但其實墨家終究還是會勝。我有一個請求。」

    那朋友急忙道:「請說。」

    士人道:「請您一定要活下去。」

    「如果有機會,請您去問一問墨家的人,如果能夠問到適,那最好。」

    「您就問他,如果平陰大夫不捨棄那些戰車,而是選擇更為鬆散的陣型,他還會這麼應對嗎?」

    「我知道,他一定會有別的對策。」

    「如果他說有別的對策,那麼請您去往平陰大夫的面前,當著眾人的面,將這些話告訴平陰大夫。告訴他,他今天侮辱了他,也告訴別人,他是個無謀無斷之人……如果平陰大夫這一戰後還能活著的話。」

    那朋友深深一拜道:「敢不從命?請您放心的去,若您無幸,我便是拼著平陰大夫惱羞成怒欲要殺我,也一定會在眾人面前說出這番話。」

    兩人相對再拜,那朋友目送士人離開,長嘆一聲,默道:「走好……」

    …………

    平陰大夫之旁,一名士人道:「那人之策,是好策略。但若是讓他帶領技擊士,卻並不是明智的人應該做的決定。」

    平陰大夫皺眉道:「何出此言?」

    那人進言道:「您豈不聞昔年大棘宋鄭陣前的華元與羊斟事?」

    一聽這話,平陰大夫不由地將眉頭皺的更緊,說道:「你是說,他有可能陣前投敵?」

    進言那人並不回答,而是說道:「昔年羊斟為宋大夫華元的車伕,這樣的關係難道不比您和他的關係更為密切嗎?」

    「宋鄭交兵於大棘。華元殺羊以犒士,羊斟被遺忘而未曾得到肉羹。」

    「次日交兵,羊斟以為自己受到了侮辱,在駕車衝擊的時候,直接將馬車駛向了宋國嚴整的方陣,直接將華元送入了鄭軍的方陣當中。」

    「羊斟說,昨天晚上殺羊分羊,你說的算。今天駕車衝擊,我說的算!以此來報復昨天晚上的侮辱。」

    平陰大夫默然,進言那人又道:「今日你的話,在眾人面前讓他感覺到了侮辱,這就像是當年沒有吃到羊肉羊羹的羊斟一樣。」

    「而現在,他帶著怨氣和不滿,您卻讓他去指揮技擊士去衝擊敵陣,我只怕他到了墨家陣前,直接倒戈相向,或是直接將精銳之士送到墨家的槍口下。」

    「您要知道,他的策略是唯一可以獲勝支撐五到十日的辦法,那些技擊士與分封之士也是可以實行這一辦法的唯一人選。」

    「若是他們被葬送,那可就真的沒有獲勝的機會了,所以,您不能不小心啊。」

    平陰大夫拍手道:「非子之言,大事休矣!快傳命令,不要讓他領軍出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8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黃昏(下)

    消息傳到那士人耳中的時候,那士人已經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經準備好了必死之心。

    當傳令的人說完之後,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樣的命令。

    呆滯了許久,左邊的臉有些抽搐,並不是憤怒,而是希望在呆滯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帶動出一絲彷彿以示自己無所謂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讓他連這個最簡單的表情都難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終於露出了彷彿苦瓜一樣的笑。

    一發不可收。

    嘴角向上牽動後,便是整個嘴角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兒,笑聲迴蕩在帳篷之內。

    笑了許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勸說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應,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銅劍,橫劍在自己咽喉之間,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噴出,染紅了帳篷。

    就在旁邊的朋友沒有驚呼也沒有痛號,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後,提劍又在他還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軀上朝著心臟猛刺了一劍結束了他的痛苦,跪下來抹平了那人尚未閉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經聽不到,還是用一種極為真誠和鄭重的聲音道:「必不敢忘。」

    …………

    齊軍營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來準備突擊墨家炮兵的士們,並不沉默。

    偶爾有人抬頭看著遠處在前沿越過營壘在軍陣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彈,咒罵一句。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轟擊響聲傳來的時候,忽而感嘆道:「這天下要完啊……」

    他所說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萬千庶民所組成的天下。

    他所說的天下,只是一種規矩。

    一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祿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們的眼中,這就是整個天下。

    一聲聲的炮響,就像是在驗證他的話,也讓他的話引來了更多人的贊同。

    「兩軍決勝,本來就是靠士的衝擊來決定勝負的。昔年我父親隨君侯伐魯,兩軍對壘,一鼓作氣,戰車衝擊,直接沖垮了魯人的軍陣,大獲全勝。」

    「可現在呢?」

    說話的士撩開自己革甲覆蓋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處巨大的創口,慘笑道:「幾年前我隨軍伐最,義師參戰。戰車尚且還在集結,對面的銅炮就已經打來,一塊石頭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夥伴做車左,衝擊到義師軍陣前,正要引弓,對面火槍齊發,直接被打碎了頭顱!」

    「那些都是些什麼人?都是些庶農,一些才進入軍營不過兩三年的庶農,甚至有些不過操訓了一年……」

    罵聲中,許多中年士人頗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愫,忍不住嘆了口氣。

    最開始發聲說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從五歲開始,就在家中用小弓習射。」

    「十二歲便開始學劍,八年寒暑,從未間斷。」

    「我為了能夠在奔馳的戰車上射準目標,每日都要在戰車上站立許久,就為了能夠在戰車奔馳的時候,仍舊可以保持手的平穩、可以迅速引弓。」

    「冠禮要用自己親手射獵的白鹿皮做帽子,我為了射殺那頭白鹿,深入荒山奔襲不停,差一點被老虎吃掉,最終得到了那頭白鹿,以此做冠禮之冠。」

    他指了指自己頭上的那頂武士帽,正是鹿皮的。

    「十幾年的苦練,換來了什麼?換來了我在最地剛剛衝擊,馬匹就被槍炮擊殺,我從戰車上摔下來,和夥伴一起向前,可還沒接近到可以用劍的地方,我的夥伴就被那些銅炮噴出的砂石鐵球打的粉碎……俘獲我的,竟然只是一個曾經連自己的份田都沒有了隸農!」

    類似的故事,類似的經歷,總能引發最多的共鳴,和他經歷相似的人很多。

    分封制下,他們不需要做低賤事,從他們出生開始,他們就過著「九上農夫之產」的被供養的生活,他們所要做的也就是為他們的封建主提供軍事義務。

    戰車、引弓、擊劍、衝擊這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從五歲開始學習小弓、從十二歲開始學習擊劍,十餘年的寒暑不輟,才能夠在冠禮之後成為一名「士」。

    再從最低級的下士開始做起,從車右、御手再到車左,乃至成為上士,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廝殺。

    而現在,一個放下鋤頭耒耜的農夫拿起火槍,訓練半年,結陣之後,便可對抗他們這些車戰之士。

    若是火藥出現的晚、若是鐵甲先行出現,或許他們還可以放棄戰車,成為重騎部曲,可現在,連轉行為重騎部曲的機會都沒有。

    到現在,他們這些曾經可以主宰一場戰鬥勝負的士、這些百餘人就能主宰一場萬人戰鬥的士,卻要去衝擊那些冒著白煙和火焰的銅鐵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與死的問題,更是存在的意義在哪的問題。

    天下的制度變了,他們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祿,還有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切。

    地位、榮譽、高人一等的驕傲、主宰勝負的實力、大夫上卿們的重視、庶農羨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將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肉食者鄙,他們算不上肉食者。

    他們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謹守《周禮》的君子,不乏對封地之民噓寒問暖的惻隱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懷。

    可這些,並不能阻礙他們在時代的大潮之下顛覆一切珍視之物的命運。

    泗上鐵礦上的濃煙,摧毀了他們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聲,摧毀了他們因為為傲的決定戰場勝負的衝擊;直上雲霄的火藥爆炸的黑煙,摧毀了他們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對抗國君的封地城牆;乒乓作響的齊射聲,摧毀了他們苦練十餘年的劍術;軍鼓催動的整齊軍陣,摧毀了他們可以以一當十的劍術……

    當這一切都被摧毀,他們的榮耀、他們的價值、他們的意義都將化為烏有。

    而當這一切被摧毀之後,還會有人踏在他們的屍體上不屑地說一聲:你們不合於天志,不合於此時的生產力,就該滅亡。

    並不是肉體的消滅,可當制度變化後,他們即便還活著,可他們還是「士」嗎?

    當一個人的身份徹底改變,又和嬰兒有什麼區別?

    當他們不再是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如同新生,赤裸著和別人一樣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這種新生,卻是被迫的。

    現在,這種緊迫感已經讓他們感覺到了秋涼,預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聲帶來的沉默後,一人忽然嘆息道:「昔年周公制禮,正是天子權威最盛的時候。那時候,既是聖人,就該規定不得有鐵器牛耕、不得有火藥火槍,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會變了……」

    其實,天下早已經變了。

    從楚王問鼎、鄭伯射天子、晉文邀天子田獵、乃至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天下早已經變了。

    可即便這是一種變化,只要鐵器牛耕與火藥不出,他們的「天下」依舊沒變,依舊需要分封武士。

    他們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祿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對著昔年周公制禮的幻想,有人感嘆道:「這不公平。我苦練了二十年,到頭來要面對的,只是拿起火槍操練了一年的農夫。」

    「這樣不公平的天下,是滅亡之道啊!」

    眾人的讚許聲中,沒有一個農夫告訴他們:我們為你們耕種讓你們脫產訓練,本來就不公平啊,可還不是一樣存在了千年沒有滅亡?

    因為農夫站不到這裡,沒有資格和他們說話,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這一句不公平。

    眾人皆是士,便都覺得不公平。

    可終究,有人囁嚅道:「墨家有樂土九層之說。他們說,在鐵器牛耕火藥出現之前,周禮是符合時代樂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時過境遷,恐怕便是周公復出……」

    旁邊一人立刻罵道:「住嘴!豈不聞,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此等異端邪說,難道是可以學習的嗎?」

    「按他們所言,若無鐵器牛耕火藥,周禮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麼,他們喊著說要利天下,為什麼還要弄出這些東西?本來沒有這些東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們先弄出了鐵器牛耕火藥這些東西,然後才要讓天下混亂改變的。他們若不弄出,天下怎麼能夠亂呢?」

    「況且,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他們只說什麼天下財富總和,財富為利,只看利,難道不正是小人嗎?墨家皆小人,還要讓天下人都成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論之後,這士人將頭頂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劍高喝道:「今日之戰,非是為我等,而是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亂不止!」

    「今日之戰,非是齊與泗上之戰,而是君子與小人之爭!」

    「天下興亡,責在諸君!」

    「異端不除,世亂不止!」

    高喝之後,眾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劍躍出營壘,朝著義師的步兵方陣之間的火炮衝去。

    「為天下之興,清除異端!」

    「攻乎!異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8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沒有錘子沖個錘子

    這些高呼著攻擊異端口號衝出營壘的士人,並沒有等到衝擊的命令,而是在激憤之下的率先行動。

    幾十人越過了營壘,朝著墨家軍陣的方向衝去,沒有掩護,沒有陣型,有的只有無限悲壯。

    當這幾十人率先衝出去後,那些集結起來的士與技擊士,也都在各個方向朝著墨家的軍陣發動了衝擊。

    他們的身後,還跟隨者數百名的徒卒,雖然沒有了戰車,但是這種衝擊徒卒依舊要跟隨。

    只是齊國的軍陣整體未動,平陰大夫不敢動,一旦大陣催動,很容易混亂。

    眼看著那些衝向墨家軍陣的士,平陰大夫盛讚道:「壯哉!勇士!若能奪毀墨家銅炮,皆受賞!」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這一次決死衝擊上。

    若不然,墨家的火炮不斷轟擊,這邊卻不能還擊,軍心士氣的崩潰那是遲早的,出現缺口也是必然的。

    整個戰場北側,六指那邊的十五門在前沿的炮,成為了首當其衝之處。

    六指在山坡上,一臉無奈地看著遠處衝擊的齊人,皺眉道:「這是要求死?」

    他知道這些人的目標是己方的銅炮,因為實在是太明顯。

    不過他絲毫不緊張,從適命令兩個師全面展開成薄列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齊人可能的反擊也只能以步兵為主。

    不是因為齊人一定要按照適的計畫來,而是因為適確定齊人不會集中戰車衝擊才選擇這樣佈陣。

    戰車想要展開需要的空間太大,而且一旦潰敗引發的連鎖反應是齊人不能承受的,展開的空間太大就意味著陣線更加薄弱,處處都是漏洞。

    用戰車做營壘,依靠弩手火槍手和弓手固守,縮小防禦的面積,這是正確的。

    唯一的錯誤就是齊軍的炮兵轟不過義師這邊,否則這就是一招妙計,一招足以撐到五日十日將重地變為死地的妙計。

    六指不知道那些衝擊的齊人,都是血統士或者是能力的技擊士。

    在他眼中,這些衝擊的人,只是肉搏精銳。

    放在義師這邊,也就是之前用以混戰肉搏決勝的、使用劍盾的備城門之士;亦或是現在衝擊之前會發一些鐵楔子用來毀掉對方銅炮的騎兵。

    這樣的應對方式,早有演練。

    於是他命令道:「一切如常,讓炮兵繼續展開。火槍手前出準備,待齊軍靠近八十步時,依次攢射。六排縱身,六輪射擊後,炮手和火槍手後退到矛手之側,矛手出擊,趕走他們。」

    「切記,不准追擊!不要亂了陣型,只要他們退走就好。」

    傳令兵複述了一遍命令,將命令傳到前面,各個旅的旅帥們再次將命令下達到各個連隊。

    炮手們也不抬頭去看前面衝擊的齊軍,對面暫時無炮可以襲擾他們,也不是火槍手靠近射擊,只是聽起來看起來嚇人,但是他們知道不會對他們造成很麼傷害。

    炮兵的司馬長、連長們按部就班地命令著銅炮的展開,耳邊聽著身後步兵的號聲,號聲不響,他們也不會後退。

    鼓聲響動,火槍手們向前邁出,迅速整隊為六列,留下了足夠的空間防止自己身上的火繩點燃夥伴的火藥,也留下了他們可以向後穿插後退的通路。

    命令已經傳達:六列輪射之後,依次後撤,自由裝填。

    在列陣之初,他們已經完成了裝填,這時候只需要等待。

    用於穩固火槍的木叉或是靠近後可以近戰的叉斧插在最前面,第一排的火槍手已經檢查完畢獲勝,將沉重的火槍架在了木叉上,靜靜等待。

    穿戴著象徵著超期服役的鹿皮帽子的老兵們甚至還有閒工夫,悠閒地咀嚼著自己的鬍子,偶爾從懷裡摸出一塊沾滿了砂土的蔗糖塊填進嘴巴含著。

    那些服役時間較短的新兵,多少有點緊張,但軍營苦練已久,仍舊可以保持口中有唾、手心無汗、身體不抖。

    火繩燃燒的苦味有些嗆眼睛,經過醋和鹽硝之類浸泡過的麻繩燃耗的很慢,其實根本不需要時不時低頭看看蛇勾上的火繩是否不夠長,可這些新兵們總是習慣性地低頭去看看,亦或是擺弄一下。

    對面那些帶著皮帽衝擊的齊軍越來越近,陣型也早已經鬆散,眼看到了八十步的時候,義師這邊的鼓聲忽然開始急促,一聲尖銳的哨聲,便是火槍連隊中的司馬長扯著嗓子喊開火的叫聲。

    炮兵們繼續在那忙碌,根本不在意這邊在喊什麼。

    頭排的火槍手瞄準了對面的齊軍,扣動了扳機後,雙手拿著火槍從兩側向後退,退到矛手身邊列隊後繼續裝填。

    第二排的火槍手向前兩步,站在之前第一排的位置上,將早已經準備好的火槍架在木叉上,在煙霧瀰漫中對著衝擊的齊人開了第二槍。

    如是往復,許多齊軍尚未靠近,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少跟誰衝擊的徒卒已經選擇掉頭往回跑,而那些武士終究常年脫產訓練要更為職業一些,頂著身邊夥伴的死亡依舊可以保持士氣,呼喊著「為天下興」之類的口號猛衝。

    只是他們一般的穿戴不起大夫們才能買得起的泗上鐵札甲,身上的革甲根本擋不住在潡水一戰後開始列裝的口徑更小一些的火槍。

    不斷有人倒地,也不斷有人逃走,可還是有人勝過了自己的怯懦、勝過了夥伴被殺的恐懼、也勝過了那些毫無規則的鉛彈……

    當他們衝到距離義師軍陣還有三十步的時候,號聲猛動。

    那些剛剛還在前面忙碌的炮手立刻扔下了手中的東西,反正火藥還沒有搬運過來,除了那些銅炮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丟棄的。

    號音將落,經過上百次演練的炮手們,如同轉動的水車磨坊一樣機械到跑到了矛手的身邊蹲下。

    而身邊的矛手們則在愈發尖銳的鼓點下高喝一聲,持矛緩緩朝著那些衝過來的齊軍走去。

    退到後面繼續裝填的火槍手們,則被允許自由射擊,只是這麼短的距離,即便第一排撤過去的火槍手依舊沒有完成裝填。

    在這邊還未完成部署的八門銅炮前,齊人活下來的四十多名士滿臉興奮,他們的夥伴死了半數,後面的徒卒也跑了半數,可他們終於接近了這些炮。

    對面十幾步處,義師的矛手正在向前,緩慢而有力。

    這些齊人知道不是那些矛手的對手,也知道在這裡多耽擱一分,可能就會被火槍射死,所以他們只求能夠迅速毀掉這些炮。

    然而,幾個最先接近的、發了狠的士持劍衝著那些銅炮猛砍幾下,這些時不時會炸膛被炮兵總是埋怨不夠結實的銅炮,卻在劍下出奇的堅硬。

    幾劍下去,炮絲毫沒事,可是幾個人的銅劍卻折斷了。

    只是幾劍的功夫,墨家的矛手已經靠近,馬上就要接戰,這些士絕望地拿著斷掉的劍,發狂一樣猛砍著銅炮,彷彿根本看不到那些挺進的矛尖。

    砍到最後,絕望地坐在地上,任憑長矛刺過胸膛。

    臨死之際,一個上士高聲痛罵道:「這到底要怎麼才能毀掉?」

    這一聲高喊,讓不遠處的一個義師的炮手聽到,這炮手覺得有些奇怪,心想這是很簡單的事啊……他記得在學習操炮的時候,那些軍官就講過:只需要一個鐵楔子,插入火門,用錘子猛砸一下。

    要麼,火門被堵上;要麼,楔子會在火門附近漲開看不到或是看得到裂痕引起之後的炸膛……

    那炮手看著那些帶著絕望持劍死鬥的齊人劍士,嘟囔道:「你們連錘子和鐵楔子都不拿,為什麼還要沖炮兵陣地?那些鐵匠用的很便宜的東西,可是比你們昂貴的銅劍要好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8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急不躁

    齊軍的這一次決死衝擊,除了在義師前沿的旅屬銅炮上留下了一些劍痕之外,毫無成果。

    被擊退之後,已是日昳。

    日越中天,將在西偏,稱之為日昳,也就是後世的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這時候若在平日正是吃飯的時候。

    正所謂旦至食,為麥;食至日昳,為稷。

    在軍中便也沒有這麼多講究,義師此次出征,從大野澤開始急速行軍撇開後勤,一直都在吃炒麵或是炒米,晚上倒是可以燒水喝一些配給的海陽茶,每個士兵還會發上一小撮蔗糖。

    在陣前吃飯,實在是沒有這樣的先例,至少在齊軍看來極為古怪。

    以前打仗,都是早早吃飯,什麼時候打完仗什麼時候吃飯,除了攻城戰外,一般的野戰也就在一個時辰之內就能決出勝負,有時候就是一場戰車衝擊的時間。

    而且諸侯國軍中並沒有專門的司務長、炊事伍之類的配置,對峙期間吃飯那是妄想,且很容易亂了陣型。

    六指看到對面的齊軍退了回去,便和師裡的墨者代表商量道:「我看暫時是打不起來了,要不要先讓後面燒點水送過去,準備讓部隊吃些炒米。下午還要繼續對峙呢。」

    師代表看了看在前沿已經行軍十里、並且和齊人對峙了許久的部隊,心中也頗心疼。

    可再抬頭看看太陽,皺眉道:「適帥的意思是不等城陽那邊的重炮,爭取時間盡快消滅齊國的平陰軍團。」

    「咱們師既做佯攻,那是要為他那邊創造機會……如今已是日昳,再有最多兩個時辰,天就要暗了。萬一適帥那邊來了命令,咱們可不要準備不足。」

    六指笑道:「你還是沒有領會適帥的意思。他讓部隊展開,把炮分散使用……你可知道,他是喜歡把炮集中在一起用的。如今分散,這是為了什麼?那是為了讓齊人誤以為咱們要慢慢壓迫,壓縮他們的陣線,直至獲勝。你要是齊軍主帥,這一次奪炮的嘗試失敗,咱們炮兵一轟,前沿營壘和軍陣便要混亂,步兵再衝一沖,你能怎麼辦?」

    師代表道:「那自然是要分兵,將後續的部隊展開,隨時準備支援,或是在一些防線不穩的地方投入。適帥不是說了嘛,他們首尾相顧,那麼便處處是首、處處是尾,哪一處都不能失。」

    六指哈哈笑道:「關鍵就在這。適帥那邊才是主攻,他一直不動,將佯攻發起的主動權留給咱們師。現在嘛,全線還未開始抵近炮擊,齊人的調動還沒展開。」

    「展開調動,要半個時辰,才能全線不亂。」

    「等到他們展開,我們這邊才開始猛攻山坡,齊軍主帥會怎麼想?」

    師代表已經明白過來,頗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說道:「屆時齊軍主帥必然慌亂,山坡若失,齊人的右翼將崩,礙於我們的火炮,山坡之下三百步之內他們都不能列陣,屆時右翼已失,又退三百步,他們的空間就更小,難以維持數萬人的陣型。一旦發現我們師猛攻山坡,他定然以為中計,又要調動。」

    六指點頭道:「對啊,一旦他們再調動,又要半個時辰時間,這期間還要面對我們對山坡下那片平地的反覆廝殺。」

    「只有將齊軍的目光吸引到這片山坡,適帥那邊才可以用最小的傷亡衝開齊軍的防線。第一師和騎兵都在那邊,剩下的軍團配屬的炮也都在那邊。只要齊軍調動,必然有些混亂,屆時就是他出擊的時機。」

    「來來回回齊人的調動,這就需要整整一個多時辰的時間。我們這邊就算開始準備,又需要至少半個時辰的時間。」

    「等到機會出現,也已經馬上就要天黑。留給適帥的時間也不多了,夜戰太亂,咱們佔盡優勢,沒必要如同當年商丘城下那般非要夜戰才能獲勝。」

    「所以,我看今天下午,就是讓齊人確定我們就是要穩紮穩打一點點壓縮他們的陣線。」

    「真正決勝,要等到明日。傍晚的話,適帥那邊的騎兵和步兵也可以從山林後面慢慢靠近,不被齊人發覺。」

    說到這,六指笑道:「你等著吧,很快適帥就要下令讓咱們先吃飯。我看咱們先準備一下,準沒錯,若是時間允許,還可以讓士卒們輪番在原地休息一下。」

    「我在這盯著,你去眯一會吧。晚上的話,你們那邊有的忙,說不準還要唱幾首《齊風》,喊喊對面有沒有當年援最之戰被俘的齊人士卒。」

    話音剛落,從後面跑來的傳令兵就將依次進餐的命令傳來,師代表衝著六指笑了笑,一直緊張的心情也隨著傳令兵叫讓依次吃飯的話語變得輕鬆,便道:「那好,我去眯一會。」

    六指衝他揮揮手,繼續拿著千里鏡在山坡上觀看。

    很快,後面升起了一陣陣煙火,燒開的水被送到前面的連隊,裡面還加了一些茶葉子和一些鹽。

    火槍手一分兩半,後面的幾排就在原地坐下喝水,從身上的乾糧袋裡拿出一些炒米,就著咸噠噠的茶水補充著體力。

    矛手們也是前排站立,後面幾排的隨著命令,席地而坐,吃飯休息,被允許可以閒聊。

    炮手們則更為悠閒一些,除非是需要不惜可能炸膛和減少銅炮使用壽命的急速射命令外,只要是正常射擊,他們空閒的時間很多,隨時可以吃喝。

    齊軍大概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幕,兩軍相距不過二三百步,卻不進攻,而是互相大眼瞪小眼。

    從早晨站到現在,齊軍也肯定餓了,然而他們現在卻不能吃飯,只能等到夜晚來臨之後,才可以十幾人聚在篝火旁,同夥之人一同煮一些飯吃。

    而且每隔一陣,便有幾枚鐵丸子從義師陣前的銅炮中飛出,砸向列陣而守的齊軍,鮮血淋淋,將軍陣打出一個空隙。

    能夠承受這樣炮擊和夥伴傷亡的軍隊,一定是精銳,可齊軍顯然不具備這樣的素質,轟擊了七八輪之後,齊軍的前沿已經有些鬆動,士氣已是大跌。

    六指看了看太陽,估摸著時間,終於等到了命令:全線展開一次試探性的攻擊,時間就定在大約一刻鐘之後。

    身邊的軍官拿出了日晷,確定了發動攻擊的時間,六指急忙下令:前排整隊,後續準備,炮兵準備一輪急速射。

    命令一下,號聲鼓聲不斷吹奏,不但讓義師這邊興奮起來,也讓齊人那邊有了一些生氣兒。

    與其這樣承受著不能還擊的火炮襲擊,還不如捉對廝殺一番,至少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其實齊人能夠承受這麼久的炮擊而沒有不聽命令就發動衝擊,已經算是難得。

    也可能,墨家這邊隱藏了炮兵的全部實力,而且今天還沒有集中使用,只是分散到各個旅各個師隨意開火,並沒有讓齊人出現一處承受不住炮擊而崩潰的情況。

    隨著命令傳遞到前線,各部都在整隊準備的時候,六指和工兵那邊的人談了談道:「之前你說的那個位置,一會就趁著前面交戰的時候在那裡抓緊時間修築挖掘。到天黑之前完成吧,那麼混亂,齊人一般也難以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他們也不知道那是要做什麼。」

    工兵那邊的人表示早已經準備好了,只要前面接戰,他們立刻就能就位。

    六指笑道:「挖坑我是不如你們的,術業有專攻嘛。你們自己算一下時間,不要去的太早被齊人察覺;但也不要去的太晚,以至於天黑還沒有完成。」

    …………

    前線,已經休息了好一陣的義師士卒們紛紛就緒,活動手腳,整隊看齊。

    第十三旅的旅帥知道自己這邊的進攻可能是最麻煩的,如今齊人的炮基本已經被摧毀,只剩下山坡上那九門,自己進攻的話,那些炮倒是能打到自己。

    不過他對自己的旅很有信心,也明白自己在師中的地位,能夠讓他們進攻這一處,也正是因為他們是師中精銳。

    已經展開的旅屬銅炮正在快速地轟擊齊軍的軍陣,十三旅的旅帥聽到攻擊的命令之後,便叫笛鼓手擊鼓吹笛。

    千餘人按照連隊排成一線,踏著鼓點,在己方炮火的支援下對準了齊軍軍陣發動了進攻。

    對面的齊人也將弩手、弓手和火槍手列陣迎擊,只是不斷有炮彈飛來,將剛剛列好的軍陣撕開一個缺口。

    第十三旅前進到距離齊軍還有百步的時候,山坡上齊軍的炮也開始開火,幾枚炮彈飛到了人群,砸死了幾個人。

    可旁邊的人只是略微頓了一下,立刻便補齊了原本的位置,眼睛向前看著,耳朵聽著旁邊笛鼓手的鼓點,按照平日操訓的一樣,緩慢而堅定的向前挪動,並沒有因為想要逃避那些大炮而在這麼遠的距離就發動衝擊。

    才剛剛進入到百步距離,對面齊人的弓弩、火槍便已開始散亂地射擊起來。

    矛手的前排都穿著鐵札甲,這麼遠的距離,並不能造成多大的傷害。

    整個旅的前進速度依舊很慢,火槍手也只是緩緩行軍,在沒有接到命令之前,即便對面開火,他們也不能開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08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入罟

    十三旅的旅帥在聽到齊人散亂的槍聲、看到齊人拋射而來的弓矢後,便已經笑了出來。

    射的亂七八糟毫無節奏,顯然齊人那邊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伴隨著義師火炮的轟擊,他們已經承受不住。

    火槍的射擊精度,百步距離,那等同於是閉著眼瞎射。

    弓弩的話,百步距離,也沒有什麼殺傷力,所謂百步穿楊的人物,那真算得上天下無雙了,定是一國勇將,又豈能在軍陣混雜中放箭?

    山坡上的那九門炮,造成的損失並不大。齊人這樣開槍放箭,帶來的損失也不大。

    十三旅已經前進到距離齊人營壘六十步距離的時候,旅帥終於下令火槍手依次射擊,掩護矛手向前,為矛手肉搏之前在齊人的軍陣中製造缺口。

    鼓聲的節奏開始變得更加緩慢,矛手行軍的速度更慢,火槍手射擊之後迅速後撤到兩側繼續裝填,矛手放慢的行軍速度讓他們可以很快跟上矛手。

    一旅之內半數的火槍手開始有節奏的射擊,後面的火炮也儘可能的支援,整個陣線開始進攻讓每個旅的兩側都有照應,義師的整個陣線就像是一條綿延很長的繩索,一點點開始朝著齊軍收緊。

    …………

    齊軍主營。

    平陰大夫透過戰場的硝煙,看著前線交戰的情況,再一次眉頭緊鎖。

    曾經的戰場是沒有硝煙的,從十幾年前開始,戰場上終於開始出現了硝煙,而且這些年越來越濃。

    一件兵器從出現到熟悉使用、並且出現與之配合默契的軍陣陣法,可能需要數百年血與火的經驗,可火藥不同。

    從出現開始,墨家這邊就針對這種新生的事物有了足夠成熟的陣法和戰術。

    各國都在學,可真正學到精髓的,並無幾人。

    火藥可以買,士兵卻不能買。

    銅炮可以仿造,可操炮的炮手卻不能仿造。

    乃至於火槍、戰術、隊列這一切,如今天下墨家之外,真正能夠看透墨家如今矛手只是輔助、殺傷主要靠火槍這一點,可能一隻手都能數出來。

    平陰大夫不在其內,他還只是把火槍當做弓弩的替代品在使用。

    今天的陣前,墨家的義師就給他上了一課。

    整列的火槍手輪番射擊之後,齊軍方陣的缺口便已出現。

    肉搏交戰,需要依靠完整的陣型,否則便有萬夫不當之勇,也不能夠在軍陣的配合下存活。

    墨家義師行動之後的整齊,更讓平陰大夫自嘆不如又心生羨慕,整齊的就像是一排樹林、一座小山、東海的浪潮……一點點地靠近壓過來,無可奈何。

    硝煙籠罩下的廝殺即便在千里鏡內依舊不夠清晰,但是搖搖欲墜的齊軍營壘已經說明了繼續這樣打下去的勝負。

    他放下千里鏡,搖搖頭,帶著一種疲憊道:「嘗聞墨家義師善戰,今日得見,才知那些文字所描訴的竟是遠遠不如。」

    「如山而來,如潮而去,綿延數里,整齊如一,天下如此強軍,能有多少?看來,不與之野戰對壘是正確的。」

    站在遠處,雖然不是旁觀者清,卻也比在前線看的更清晰。

    在平陰大夫眼中,墨家打仗的手段真的很「笨」、或者很「匱乏」,毫無新意。

    就是大炮先轟,等到防守方的陣型因為炮擊而鬆散後,步兵擊鼓緩步向前。

    靠近到大約五六十步的時候,火槍手開始輪番射擊,不斷攻擊防守方的方陣,不斷擊殺造成方陣出現缺口後,矛手在距離大約二十步左右的時候開始突擊,火槍手後退繼續裝填,抽空射擊,繼續擴大缺口。

    很笨很笨、看起來很很簡單,簡單到平陰大夫第一次看,就已經看出了門道。

    可就是這麼簡單,卻根本無法阻擋。

    齊國兩千人為一旅,去除掉其中的弓手、弩手、火槍手,還剩餘大約千人。

    千人結陣,密集成列,火炮轟來,一下子就可以放倒四五個。

    幾番轟擊,其實沒死多少人,然而軍心已經落到了極點:眼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就被視野之外飛來的鐵丸子砸死,而且這鐵丸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落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壓力,想要繼續維持陣列已經很難。

    等到靠近接戰後,義師的火槍手集中在一個方向射擊,千餘人的軍陣又要倒下一批人,缺口便已經出現。

    持矛持戟持戈的,身邊若是夥伴都死了,自己根本不能阻擋對方的衝擊。

    而義師的那些矛兵,往往會趁著火槍手幾輪射擊造成缺口後發動衝擊。而齊軍軍陣前排出現缺口的地方,若是勇士,便要死在義師幾支長矛的配合之下;若是懦夫轉身就逃,又會讓出現缺口的陣型更加混亂,甚至導致更多的人向後奔逃。

    從義師開始發動衝擊算起,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已經有四處陣線崩潰,幾千人向後奔逃。

    好在後續的部隊前去接應,穩住了陣線,否則現在全線都已經崩盤。而那些逃亡的士卒,又跑不到別處,最多退到河邊,被殺幾個穩住士氣,總還可以維持。

    觀察了這麼久,平陰大夫覺得其實想要破解墨家的戰士,其實也不難,甚至挺簡單。

    前期的話,只要火炮夠多,便可以壓制義師的炮。

    然而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做不到。

    中期的話,火槍手、弓弩手也和義師一樣,不等命令絕不開火攢射,靠近之後射的更準,從而也一樣殺傷義師的矛手。

    然而這一點聽起來簡單,可真要做起來,指望這些鄉射選拔的士卒簡直是痴人說夢。

    想到了破解之法,卻根本沒有能力實施,這才是絕望。

    上午的奪炮反擊毫無意義,平陰大夫手下精銳的士和技擊士死傷許多,再也不敢發動這樣的反擊。

    現在墨家全線進攻,處處危險,看上去只要將兵力集中一處反擊一下墨家的陣線,也未必不行,可是他也不敢。

    一旦集中了大量兵力反擊,墨家後續的部隊可以迅速調動,到時候一旦什麼環節出現紕漏,那就等同於為墨家創造了一次絕佳的圍殲機會。

    他已經決心做烏龜,一動不動,撐個三五日,那麼墨家怎麼也會退兵。不說這四周的援軍,便是武城方向的臨淄軍團都會遠隔數百里逼著墨家退兵。

    他雖然眉頭緊促,但今日墨家的進攻並不怎麼堅決,實際上也沒有全部展開,因而雖然有些麻煩,但似乎並非是不能守禦的。

    上午奪炮失敗,但是下午墨家的進攻來看,銅炮帶來的傷亡其實並不是很大,更多的是導致軍心不振、士氣跌落、士卒恐慌。

    而且墨家那邊的炮,看起來也就是支援步兵用,在步兵衝擊之前轟開結陣的齊軍方陣,為步兵創造機會而已。

    現在四處危機,平陰大夫已經填進去了四個旅八千餘人,這才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照這樣填下去,這六萬人實在成不了太久。

    維持前線,需要三萬人。後續能夠不斷支援的,也就剩下兩萬,那些潰逃回來的雖然因為濟水的阻隔逃不到別處去,然而收攏起來也難以立刻再戰。

    但是……現在,太陽快要落山了。

    明天怎麼樣還不知道,可是今日,總算熬過去了,總算沒有在太陽落山前被墨家全線突破。

    他看著遠處的夕陽,讚歎道:「我從未覺得這夕陽如此好看過。傳令下去,繼續死守,只說天馬上就要黑了,守到天黑,墨家就會收兵!」

    身邊人苦嘆道:「今日可說夕陽以舞士氣,明日又說什麼?照這樣打下去,我們最多撐三四日,只怕便無預備的旅可用,到時候只要前線一破,便無可守。」

    平陰大夫亦苦嘆道:「我也知道今日可說夕陽,明日不知要說什麼。但能守一日,已是萬幸。若非背水圓陣,與墨家對沖野戰,只怕此時我已身陷囹圄羈縻在身。」

    說話間,又有一處旗幟搖晃,眼看不支,平陰大夫無奈道:「其實墨家若是全力猛攻,恐怕我們現在已然潰敗。」

    「只不過鞔之適身處重地,背有成陽之師、後有谷阿大夫、費地尚有田慶與公子午的臨淄大軍,鞔之適手中的便是墨家的全部精銳。」

    「墨家要對抗的,不只是我,還有臨淄大軍、成陽之師,所以他若只是擊敗我並非勝利;除非損失極小不過三五千,才能算是獲勝。只有這樣,他才有餘力去對抗成陽與臨淄大軍。」

    「也幸於如此,我非是一國主帥,只是偏師。若此戰如牧野決勝,我早已經潰敗了。」

    之前他就說自己野戰打不過義師,或有人心中暗笑腹誹其畏敵如虎。然而今日交戰,那些曾這樣想的人再也不敢這樣想,這才覺得不在野地浪戰當真是唯一的辦法。

    平陰大夫對適戰術的推斷,也是基於種種考慮之後所作的決斷。

    背水列陣,士卒陷入死地,無可退卻,真要是全力猛攻,墨家可能損失極大。

    而墨家有炮,自己也不可能將全部兵力全都集中在河邊狹小的空間那麼背水。

    這種情況下,墨家想要以最小的傷亡獲勝,就要利用這兩點:慢慢壓縮空間,讓齊人不至於面臨逃走就要跳水的恐慌,從而最終完成壓縮之後,從容獲勝。

    所以平陰大夫覺得,墨家這邊肯定是想要全線收緊,今天下午的進攻也證明了這一點。

    平陰大夫指著遠處可見的銅炮發出的白色硝煙道:「幸於如此,幸於如此,鞔之適不敢全力猛攻,只想依靠他們的銅炮最大限度地減少他們的傷亡。」

    「我雖已看破,卻無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分左中右三軍,各留後備,再令人在軍陣後壓陣,凡有私自退卻者皆斬。一處破,左中右三軍便遣旅連前往支援維持陣線。」

    「至於能撐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於是再抬頭看看天邊已經有些發紅的太陽,苦笑道:「至少,今日算是撐過去了。還給我留了時間以分派兵力應對適的戰法。」

    「一旦天暗收兵,便將各部分派左右,何處撐不住便頂上去。我自帥軍中精銳,若墨家猛攻一處,便去救援。」

    明知道從他剛才抬頭看太陽到說完這幾句話,可能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太陽不可能這麼快落山。

    可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看在西邊的太陽,揉了揉眼睛,覺得彷彿這太陽真的又向下落了一點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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