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3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16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東方未明(上)

    墨家談的天志,便是宇宙的規則,那些神鬼伴隨著墨子去世而被修正的適轉化為依靠數學原理的自然哲學,自然便沒有傳說中魯陽公揮戈退日的本事。

    況且就算是魯陽公的那一次揮戈退日,也被墨家愣生生解釋為:魯陽公與韓國交戰,天生日食,正趕在傍晚,韓人以為天將夕,魯陽公知天時知乃日食,故揮戈。須臾,日食退,楚軍皆以為魯陽公揮戈退日,天神下凡,士氣大振,大勝韓軍……

    至於真假,曾以墨子為先生的上一代魯陽公已然作古,能夠被問及此事的墨子也已長逝,那自然是以墨子最信任的弟子的解釋為準。

    今日並無日食,也沒什麼千載難逢的自然奇觀,太陽很快伴隨著天志的規矩落到了山邊。

    已經取得很大優勢的義師和齊軍彷彿是有什麼默契一般,同時鳴金收兵,各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所謂一槍之地——罷兵休息。若不然,夜裡踩踏或是誤傷導致的死傷,要遠比下午交戰的多。

    略加清點,下午交戰的交換比達到了五比一的地步,這還是因為齊軍背靠濟水許多被打散的部隊無處可逃從而被重新收攏的緣故。

    下午的戰鬥並不是太激烈,墨家損失了五百餘人,齊軍損失在將近三千。

    其中死在銅炮之下的齊軍,實際上最多也就二百餘人,更多的是銅炮轟擊之後導致的陣型缺口被後續的步兵突擊所殺傷的。

    墨家義師用似乎最笨的、平陰大夫都覺得可以看清楚的戰術,愣生生打出了這樣的交換比,讓平陰大夫的絕望更甚。

    等到太陽徹底落山,雙方都點燃了篝火,那些一直響徹的銅炮也彷彿沉睡的巨獸不再發出半點聲息。

    好容易得以休息的齊軍聚在篝火旁,用隨身攜帶的瓦罐煮著粥飯,不敢回憶下午的戰鬥。

    下午的戰鬥真的不算激烈,可是對於在前沿的齊軍而言,依舊是一場不願意回憶的噩夢。

    許多沒有參加過伐最之戰的齊軍士卒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戰法,好容易捱到了銅炮不轟擊,等來的卻是火槍的輪番齊射,隨後那些義師的矛手便排著陣列從那些缺口中突入,將缺口擴大。

    一旦出現了缺口,列陣的齊人看不到整個戰場上六萬對四萬的對比,他們所能看到的就是自己身旁的夥伴或是死在炮下、或是死在槍下,最後剩下自己,面對的是義士正面的五六支長矛,每一支都可能刺中自己,除了向後退別無他法。

    可是後面若是大家都逃還好,若是後面的陣型還在保持,自己退都沒地方退,只能扔掉長矛在地上向兩側爬行,只盼著不要被踩踏死……

    齊軍的五個旅都已經動搖退卻,要不是後面還有預備的旅補到前沿維持陣線、要不是墨家這邊沒有繼續派人擴大缺口,只怕下午的戰鬥將會異常慘烈。

    篝火蓽撥中,對面墨家營地外的篝火旁,忽然傳來一陣陣歌聲。

    這歌聲如此的熟悉。

    有臨淄話、平陰話、莒南話、即墨話……各式各樣的口音,不需要聽歌的內容,便可以催動鄉愁,彷彿讓這些士卒又回到了收割的原野、待種的春田。

    那些歌聲越過從東海吹來的略帶咸腥味的風,迎風而上,在綿延數里的軍陣之前越飄越高。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顛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這是一首在齊地鄉野間經常傳唱的歌謠,平常到尋常婦人在家的時候也會哼上幾句,尤其是這些士卒被徵召出征之前的那一夜,安撫了睡著了兒女,臨走前披上衣衫的時候,這樣的歌在齊國的各個村社間迴蕩。

    為公田會和君子們勞作,那些大夫手下的狗腿子狺狺狂吠,讓那些忙碌的人顛倒了衣裳。

    上衣。

    下裳。

    這樣都能顛倒,因為幹活的時間太早了,早到天還沒有亮,而在榨油的手段從泗上傳到齊國之前,除非君子大夫誰人能點的起脂燭?有那點肥肉還不如給嗷嗷待哺可能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的兒女潤潤乾枯的唇,哪裡捨得用來照明。

    這樣都能顛倒,因為那些狗腿子催促的太急了。急到這邊在忙著穿衣,那邊已經提著鞭子開始踢破爛的門,讓他們快點去幹活,不要耽擱時間。

    農奴不是奴隸,農奴有自己的土地,但還是要無償地為領主服務,這便是分封制,否則貴族們吃什麼穿什麼、那些亮堂的房屋又是誰給建造的?那些夏日的冰窖又是誰人挖掘的?那些院內堆積的粟米鹿脯又是從何而來?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一首婦人心境的《東方未明》,唱的齊人潸然淚下。

    總有人說,婦人愚昧。

    正因如此,她們不知道什麼是「禮」,什麼是「忠」,什麼是為了齊國、為了君侯、為了大夫、為了領主……

    她們只是為了自己的丈夫,她們看不到丈夫為國盡忠、為齊國萬勝、為領主的榮耀……

    她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在東方未明的時候,就被叫起來幹活;只是自己的丈夫在東方未明的時候,就被領主的監工們用皮鞭抽打嫌棄他們做事太慢;只是自己的丈夫已經分不明白日和黑夜,每一時刻都過得驚慌失措。

    況且,諸侯有國、大夫有家,那些監工們用最高昂的聲音呼喊著說這是為了國、為了家,可是為了誰的國?為了誰的家?

    一首東方,天尚未明。

    於是便有了《伐檀》、《碩鼠》、《七月》、《樂土》……

    軍中不準有婦人,可義師那邊卻分明有許多婦人的聲音。

    她們唱起《東方未明》的時候,用的正是齊語,在齊人士卒聽來,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臨行前唱的那樣,哀婉中充滿了憤恨,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炮仗,已經點燃,但還未爆,只是蔓延閃爍著好看的火花。

    初始,還只是這些通於齊語的義師宣義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後來,便是各種各樣的口音和雜在一起,唱出了這幾首早已經用齊語唱過許多次的歌謠。

    唱到後來,齊國這邊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後來是三五十人,到最後便是連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啞的歌聲。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樂土在哪?

    齊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為他們曾在幾年前的最之戰被墨家義師俘虜過,在泗上以俘虜的身份度過了最為難忘的半年。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一個曾經被俘過的齊人士卒跟唱著這首歌,唱到最後,長嘆一聲道:「樂土就在對面,可我能怎麼辦?」

    「我若獨自逃過去,我的妻子兒女又該怎麼辦?領主會把他們趕走,會把他們貶為奴隸,我也想逃過去,我也不想和你們打仗,可我有什麼辦法呢?」

    他早已經和同夥的人,說起過被俘的那段經歷,那段足以讓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村社周圍三十里內度過的夥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經歷。

    那些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讓山川改變模樣以利於自己的民眾。

    那些高高昇騰起的火藥的煙塵炸開的溝渠。

    那些聳立轉動的水排磨坊。

    那些戰俘營中吃的管夠的麥粉、粉條、玉米面。

    那些戰俘營中的蹴鞠、角力、擊劍、歌舞。

    那些一起觀看的讓他們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戲劇。

    那些民眾們聚集在一起用黃豆、綠豆、紅豆、玉米來推選賢人的民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馳在木製的軌道上運送礦石的馬車。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電閃、日月。

    那些來往不避他人的為戰俘們送藥的穿著墨家巫覡服飾的女子。

    那些學堂後放風箏的孩童。

    那些高聳的紅磚碧瓦下帶著淡綠色光芒的璆琳窗。

    那些行走於街市親自買菜的周安王時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種種,那些一切,便是樂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許多人就會留在那裡,不只是為了已有的樂土,更為了將來更美的樂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獻過一份力量。

    《東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碩鼠、樂土》,唱出了那些舊卒的怨。

    當年能夠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彷彿聽到了對面便有當初留下的夥伴的聲音。

    沒有呼朋引伴,因為每一個封田制下的農夫都是夥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並不曼妙、那些被征戰的人沙啞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經傳唱了數百年耳熟能詳的歌曲,在今夜讓許多齊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們又能怎麼辦?

    身後是君子近士組成的督戰隊,凡棄甲曳兵而走者,皆殺。

    再後,有各自的領主大夫,凡臨陣投敵,父母皆絞死、子女皆為隸、妻子盡入營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16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東方未明(下)

    歌竟。

    東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陣線前,各種齊語此起彼伏,沿著義師的篝火不斷傳出。

    「齊國的庶農們,你們為何而戰?」

    「費國的事,就算是費國的土地被齊侯得到,你們又能得到什麼?」

    「你們死去,你們的父母可有人供養?你們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們的妻子可有人施捨?」

    「君侯們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貢賦,他們會分給你們一粒粟米嗎?」

    「昔年,胡非子在臨淄,見即墨有災,希望齊侯能夠挖掘河道以絕災,可齊侯卻將民夫用於修築宮室。」

    「如今的齊侯,他算個什麼?你們在為誰賣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國的時候,廣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後宮不避賓客出入,一個月之內竟有一百多姬妾懷孕,田成子卻引以為樂,令奏鼓樂以為賀。」

    「他的祖父田襄子,親爹去認他,他卻斬殺了自己的生父說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說是我爹?我只有一個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讓自己的一個『父親』的兄弟擔任大夫,甚至可能裡面還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謀殺了自己的親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孫孫、趕殺了自己的兄弟項子牛,在臨淄為了自己上位僱傭了幾千人跪在街頭高喊請田氏代齊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與兄長襄公通姦謀殺了自己的夫君,齊人尚且還有正義之士,可以傳唱《南山》、《敝笱》、《載驅》,就在臨淄的街頭,嘲諷他們的國君。」

    「而現在,齊人面對著碩鼠的欺壓、以至東方未明便要勞作,這不敢推翻也就罷了,竟連譏諷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為的勇氣傳唱為詩的勇氣都沒了嗎?」

    半是煽動半是鼓動的話,不斷在齊人軍陣前迴蕩。

    揭人隱私,是最好的破除那種對身份天然恐懼的辦法,也是最為「下作」的辦法。

    可民眾最喜歡的,也都是這些隱私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憑姬妾被賓客睡了懷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貴族和民眾之間的距離:原來所謂的貴族禮儀就是這樣啊?那還有什麼神聖性可言?又憑什麼貴族就該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動與鼓動之後,不少齊人心道:「我們如何沒有勇氣?臨淄當年也曾傳唱《牡雞》一曲,只是田氏當政之後,凡有傳唱的皆有罪,便逐漸無人敢唱了……」

    牡為陽、牝為陰,《駉》有鹽:駉駉牡馬,說的便是雄壯的公馬的意思。

    《牡雞》一詩,及至此時尚且還有一些齊人暗中傳唱,用的也是賦比興的套路,說的大意就是:連公雞都知道看護好母雞,有別的公雞過來它就會振翅趕走,不惜與別的雄雞廝鬥以至於毛羽盡血,可是有些人啊,竟是連公雞都不如……

    這詩一句都沒提田氏的田成子,可是句句都在說田成子,於是在臨淄被禁絕,只是市井之中有人喝多了之後也會偶爾唱上幾句。

    這些聽到墨家說他們毫無勇氣的齊人,難免在心底又唱了這一首《牡雞》,以示自己不是膽小之輩,曾經唱歌諷刺過文姜和襄公,當年也一樣敢於諷刺田氏……

    可是今日,這些話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說出來。

    因為終究還要生活,自己若是沒有父母需要照料、沒有妻子需要疼愛,沒有兒女嗷嗷待哺,只怕很多人當年在泗上就已經加入義師,何至於今日還在這裡為那樣一群人賣命?

    對面的墨者在激將之後,又紛紛喊道:「如今費國革命,費國的民眾和你們有什麼區別嗎?都沒有姓氏、沒有家族、沒有封地。」

    「齊國的農夫東方未明,難道費國的農夫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嗎?」

    「他們謀求了自己的利,反抗那些不合於天志的一切,這難道損害了你們嗎?你們又為什麼要為了你們的君侯來這裡打仗?」

    「費國的民眾死在戰場,尚可說,我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父母妻子來戰鬥,我在為他們能夠過上樂土的生活而戰,為了我的之孫不再東方未明。」

    「你們呢?你們死在沙場,算是什麼?你們怯弱地不敢去追求樂土、不敢去追求天志,不敢去想東方明朗才做事的日子,為了那些姦夫**而死在了地上,化為塵土,變成肥田的料。」

    「你們的子孫還要東方未晞,顛倒裳衣,你們圖什麼?這到底哪一點有利於你們?難道君侯想到你們為他的淫樂奢侈貢賦而死的時候,會為你們落一滴眼淚嗎?」

    「齊國的庶民們,你們告訴我,你們為何而戰?」

    一時間,齊人的軍陣中鴉雀無聲,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思索,因為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他們不是在為自己,也不是在為利天下,而死為一個毫不相干的、曾祖父以姬妾被人睡為樂、祖父殺死親爹、自己殺死兄弟的人而戰。

    不要說君侯會為他們落一滴眼淚,只怕君侯根本會覺得這些人的死理所當然,都不過是手中的器具,圈養的牛羊……

    怨恨、憤怒、羞愧……各種各樣的情緒,漫隨著墨家宣義部的喊話在多數齊人的心頭蕩漾。

    許多人眺望著遠處義師的篝火,踮起腳尖,想知道對面會不會告訴他們該如何做?

    對面的墨者會考慮到他們有家人有妻子兒女父母嗎?

    對面的墨者會考慮到他們今後還要依附在封主的土地上生活嗎?

    對面的墨者會考慮到現在他們的身後就有持劍的人在斬殺那些試圖後退的兵卒嗎?

    對面的墨者沒有讓這些齊人士卒失望。

    他們不止會唱詩歌。

    也不止會站在大義的角度上批評。

    更不止會站在諷刺的角度上讓人無地自容。

    他們會考慮到種種後果,考慮到現實的無奈,考慮到最基本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最基本的……活著。

    於是義師那邊又傳來了更為現實的喊話。

    「今日你們也見到了,義師的攻勢兇猛,平陰大夫根本不可能獲勝的。」

    「他要真的覺得可以勝過義師,早在平原展開陣列決戰了,又何必躲藏到濟水邊背水列陣?他不過是覺得讓你們無可後退有必死之心便會死戰。」

    「可義師是墨家的,是為利天下的,是講非攻的,是講天下人之利的。墨家不嗜殺人,墨家有法可依。」

    「有罪的不是你們,而是那些發動不義之戰的君侯,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不義之君發動的不義之戰的受害者。你們無罪,又為何必死?」

    「今日之戰,已是必敗,平陰大夫自身難保,又哪裡能殺死你們呢?」

    「你們想想,從幾日前你們就一直向後跑。你們不要忘了,平陰大夫的任務,是去支援成陽,可聽到義師到來他拔腿就跑,今日的攻勢你們也看到了,哪裡還有獲勝的可能?」

    「我們知道,可能你們的父母妻子兒女都在齊國境內的封地上,你們許多人當年最之戰被俘的時候就說過。」

    「我們也知道,可能現在你們的身後,就有持劍督戰的人,以防你們退卻,或是退卻皆斬殺。」

    「你們為那些骯髒的人而戰自己毫不能得利;你們為了自己的利不敢後退不敢投降,我們都可以理解。」

    「軍陣不亂,你們後退可能會遭到斬殺。」

    「但是,當必敗之局已定的時候,當整個軍陣都亂起來的時候,當平陰大夫和他的親士們無可抵擋的時候,這時候請你們不要死戰。」

    「舉起你們的槍、矛、弓、弩……高舉過頭頂,凡是這樣的,皆不殺,哪怕是亂陣之中,也絕不會錯殺一個。墨家言出必行、言而有信,這是天下皆知的。」

    「你們若是不會,請看你們前面的篝火……」

    一句話,引得了萬餘人一同望向前方的篝火。

    每一墩篝火旁,幾乎是同時出現了一個人影,高高地舉著長矛,蹲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簡單的動作,萬餘人心領神會,心想墨家果然貼心。

    若是兩軍焦灼,自己退走,縱然將來必敗,可是當時的話主帥斬殺自己還是易如反掌的。

    若是兩軍焦灼,自己逃亡,縱然將來必敗,可要是齊侯遷怒,按照名冊將那些逃亡的人都判罪為奴,那也未必不能。

    可若是自己這邊敗局已定,平陰大夫都已經無法控制局面的時候,自己又何必投濟水而死?又何必想要游過濟水逃亡?墨家義師可是不殺俘的,這是他們的義,墨家行義,言行一致,說一不二,天下皆知,說不殺就不會殺,況且還有許多當年參加過伐最之戰的老卒現身說法,哪裡還不信?

    就在篝火旁那些表演怎麼投降最為標準的時候,齊軍營地內鼓聲大作,一道道軍令不斷傳來,讓前面的火槍手一起開槍。

    打不打的動不說,先要把那些喊話的聲音蓋住,這些話語,抵得上千軍萬馬。

    皮鞭抽打著,劍鞘拍動著,前面的士卒們不情願地舉起了手中的火槍或是弩箭。

    這一次,沒有人教。

    但許多人不約而同地將槍口對準了篝火之外,亦或是將槍口抬高了一尺。

    不少人心想:你們可以讓我們發弩、開槍,可你們管得著我們打哪嗎?總不成,打不死人也是罪吧?

    還有想:他媽媽的,你們墨家這些人能不能快點進攻、快點打贏?我可不想當你們嘴裡說的肥田的糞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17
第一百四十章 南濟水之戰(一)

    槍聲既作,墨家這邊的宣傳聲音也就被蓋住。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也就不需要再喊些什麼。

    分封制下沒有狹義的民族,也不可能產生,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了沒有民族概念存在的土壤,有些東西不是天生的天然的,齊國沒有,楚國沒有,秦趙韓魏都沒有。

    墨家沒有挑唆什麼,只是在陳述一些事實。就像是當年有人問墨子為什麼要詆毀儒家一樣,墨子說沒有的說有那才是詆毀,有的我說了有那只是陳述,怎麼能說是詆毀呢?

    分封制以及其所伴隨的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士有隸子弟的層層分封制的確有很大的問題,《東方未明》中唱的現實,不是分封制下田園的貴族美好,而是苦難壓迫之後的勃發,那才是庶民眼中的現實。

    這是一首屬於齊人的歌,也是一首屬於天下的歌,唱起這首歌,也就意味著墨家已經準備在這一戰之後做好和天下舊的一切決裂的準備。

    義師軍帳內,適側耳傾聽對面齊人稀稀落落的火槍聲,面帶微笑。

    軍事主官們基本都在各自的陣地附近,現在在軍帳中的都是副官,主要還是統一一下明日決戰的部署。

    現在適的意思,眾人都已經看清楚了,需要完善的就是一些細節。

    「今日交戰,你們也看到了,平陰軍團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獲勝是必然的。」

    「但是,怎麼獲勝,怎麼以最小的代價獲勝,這是問題的關鍵。」

    面對著一眾軍官,適再一次強調道:「勝了平陰軍團,但我們損失較大,需要修整難以再戰,那麼在全局上就不是勝利,而是一場失敗。」

    「平陰軍團被殲,我們還要奪下平陰、梁父,截擊臨淄軍團戰而勝之,臨淄軍團不敗,我們就不算勝利。」

    「魏國這一次已經被我們五面埋伏,一戰之後十年之內都會虛弱,吳起入秦,魏趙翻臉,楚國奪回陳地,魏人便不敢再在泗上用兵。」

    「泗上淮北的事,齊國就是關鍵,一個虛弱五年到十年的齊國,是我們將來獲勝的基礎。」

    「明日一戰,六指那邊佯攻,是為了讓平陰大夫把他手裡剩餘的預備部隊和精銳都吸引到北面。我帶著第一師和騎兵以及剩餘的炮兵,在南面撬開齊軍的防線。」

    「只要他們一調動,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攻進去。在他們反應過來攻進去,我們的損失最小,否則那些預備隊和精銳還在,我們就要面臨他們重新集結的反擊。」

    「這裡面不僅是六指那邊的事,和每個人都有關係。你們攻的不猛,六指那邊的佯攻就不會被平陰大夫認為是主攻從而將精銳調過去。六指那邊攻的不猛,我這邊就要面臨突進去後,齊軍的預備隊和精銳補上來形成爭奪的局面。我這邊不能一舉打開局面,我們的損失就要再大上三五千人,那就不要想著攔截臨淄軍團,只能琢磨著攻下平陰後就和齊國媾和,齊國的主力還在,我們在處理淮北、越北、宋地等事的時候,就要擔心齊國在背後下手。」

    「都明白了嗎?」

    眾人點頭,明白這其中的意義。自己這邊攻的不厲害,平陰大夫就不會有緊迫感,沒有緊迫感,六指那邊的佯攻猛烈就不會讓平陰大夫下決心將預備部隊和身邊精銳私兵都去爭奪山丘,適這邊的主攻就可能面臨齊人添油以至於焦灼不能快速讓齊軍崩潰的局面。

    今日一戰,已經沒有人懷疑勝利屬於自己這邊,所要考慮的只是傷亡。

    見到眾人都點頭,適又道:「今日宣義部宣講的那些事,明日也要注意。舉手的不殺,一個都不殺,哪怕是殺紅了眼,各個連隊的墨者代表也一定要注意規矩和原則。」

    「心懷天下,便要有懷天下的氣度。齊侯可以車裂我們的人、坑殺投降的俘虜,我們卻不行。」

    「我們既說天下部分齊楚燕韓,皆是天下人,那麼我們也是天下人。哪有自己人殺自己人的事?」

    「罪不在於那些被迫的士卒,在於那些發動不義之戰的君侯大夫。這一點一定要注意。」

    再三叮囑後,見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叮囑的了,適又看了看地圖,便讓眾人散去,回去後傳達給軍事主官,一定要把決心統一一下,明日的決戰一定要打的再勇猛一些。

    …………

    次日清晨,無風無霧,仍舊是個好天氣。

    戰場北側,伴隨著傳令兵的號令,昨日一樣的套路又一次開始了進攻。

    昨天下午的混戰中,工兵已經在指定的位置挖掘好了炮兵陣地,十二門長管的銅炮一旦展開,就可以把山頭上齊國的那九門炮趕走或是壓制。

    只是現在那一處陣地尚且還在兩軍陣線之間,需要步兵吸引山頭的炮火為炮兵的展開做準備。

    六指已經將作戰意圖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十三旅的旅帥,不需要隱藏什麼,明確地告訴他們就是要用精銳換炮兵展開的時間。

    這一次要比昨天攻的更猛,要直接衝破齊人昨日已經搖搖欲墜的營壘,直接威脅到山丘,才能讓山丘上的炮顧此失彼:攻擊展開的炮兵,第十三旅則有可能直接衝到山丘;攻擊第十三旅,義師的長管銅炮一旦展開,那九門炮就要被迫撤走。

    要讓齊人感覺到壓力,就要讓第十三旅打出氣勢,否則軟綿綿的哪裡會有讓齊軍顧此失彼的機會。

    號角聲中,六指面色鄭重地衝著十三旅的旅帥道:「這一次,整個師都會配合你們。十五門旅屬的銅炮也全部支援你們。要一下子把第一道營壘後的齊人打崩潰,然後做出攻山丘的態勢。至於是否全力進攻,等命令。」

    「你們旅傷亡會大,但是你們傷亡大,全師的傷亡就小,整個軍團的傷亡更小。打仗就是這麼殘酷。」

    十三旅的旅帥點頭道:「一定會做好的。但是我們的兩翼的旅,也要跟上。」

    六指點頭道:「這你放心。你們拿下營壘,那邊就會分出連隊跟在你們兩翼,剩餘的和齊軍的方陣對抗,加強你們的力量。如果你們拿下了山坡,那麼兩翼的齊人自然會退,兩翼也就沒有什麼威脅,不管真假攻山坡,你們這邊都是關鍵。」

    說話間,傳令兵從南邊跑來,說道:「適帥命令,炮兵先轟擊,各部隅中開始發動攻擊。適帥說,隅中一到,你們師就要在兩刻鐘之內突破齊人的第一道營壘,讓平陰大夫確信我們主攻山坡。」

    「如果一切順利,最遲隅中五刻,適帥那邊就要總攻了。」

    隅中初始,便是九點鐘。

    此時用漏壺計時,將一天分為一百份,每一份便是一刻鐘,算起來並不是後世的十五分鐘,但是很接近,大約是十四分鐘二十秒左右。

    軍中自有各種計時的手段,漏壺和日晷都要攜帶,以確定時間。

    六指看了看太陽,此時距離總攻的時間還剩下大約一小時,炮兵們還在熱身。

    戰場上不能確定的因素太多,但是整體的計畫還是要有。規定了時間,也就意味著時間一到,不管齊人是否調動,南線都要發動總攻了,實際上也是在告訴六指:時間一到,你們這邊也要全部投入,假使齊人沒有被騙,那麼你們這邊就要打成主攻。

    他計算了一下時間,在傳令兵的手令那裡簽下了名字示意自己接到了命令,便讓十三旅的旅帥先去準備,他再調整一下部署。

    將左右兩翼的兩個旅保持不動,十五門旅屬銅炮全部部署給十三旅的進攻方向,他也沒有再留預備隊,而是將師裡面剩餘的兩個旅也全部放在了十三旅的後面。一旦出現問題,就要全部壓上。

    參謀官們拿出了日晷和水漏,日影伴隨著偶爾響起的炮聲在銅底座上緩慢地移動著,除了炮聲六指的周圍鴉雀無聲,軍官們都在盯著水漏和日晷。

    當日影終於走到「隅中」的隅字時,整個義師的陣線就像是被一根繩子操控的傀儡一樣,忽然一下子躁動起來。

    原本慢騰騰怕過熱炸膛的銅炮旁邊,軍官們高聲呼喊著,炮手的動作快了數倍,幾輪急速射之後,齊人結好的陣型已經出現了缺口。

    哨音響動,第十三旅開始快步向前,兩翼的旅緊隨與之平齊,鼓聲愈發地急躁。

    那十二門隱藏的長管銅炮已經就緒,通路平坦。

    前線看上去一如昨天,可卻比昨天的攻勢更猛也更急躁,十三旅這邊火槍輪射之後,矛手開始衝擊。

    兩翼的旅各分出了兩個連隊,從側面支援十三旅的進攻,剩餘的和齊人打的焦灼。

    十三旅也沒有再留手,借助火炮和火槍在齊人軍陣中打開的缺口,發動了衝擊。

    六指從望遠鏡中觀察著情況,就在齊軍的軍陣剛剛開始出現全面潰退趨勢的瞬間,揮手衝著旁邊的號手道:「吹號,讓炮兵出發,齊人撐不住了。」

    戰場指揮官需要的是臨機應對,也就是對時機的把握。晚了,齊人會發覺自己的意圖;早了,十三旅並不能吸引齊軍炮兵的注意。

    看上去很簡單的對策,如果時機把握的不好,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17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南濟水之戰(二)

    號手立刻鼓起腮幫子,吹奏了預定的軍號。

    沉默了兩天的炮兵們迅速催趕著馬匹,朝著工兵昨日已經佈置好的陣地疾馳。

    十三旅後面的兩個旅,也迅速整軍,火槍手集合在一處,矛手們齊步向前。

    前沿,昨晚上的心理攻勢、昨白天的攻擊反覆、今天的炮兵集中和十三旅不留後手的進攻,幾乎是在接戰的片刻後就突破了齊軍的營壘。

    昨日的嘗試,適在判斷齊軍前線所能支撐的時間,六指也通過昨天的攻擊預估了齊軍潰敗的時機。

    今日對面的齊人不是昨天的那個旅,但從配置上應該還是一樣,昨天的進攻沒有暴露這邊的攻勢,齊人不可能預先將精銳部署在這邊。

    山丘不丟,平陰大夫就不可能用精銳來做第一道防線於墨家反覆爭奪。

    前面營壘處齊人開始潰敗,十三旅沒有追擊,而是立刻整隊,鼓聲陣陣,朝著山丘前進。

    後面的兩個旅這時候也跟了上來,六指焦灼地看著山丘上齊人的火炮。

    目鏡中,白煙一閃,幾枚炮彈飛到了十三旅的陣中,砸死了幾名士兵。

    一直緊張的六指卻終於鬆了口氣,齊人選擇將大炮來壓制第十三旅對山丘的攻勢,看來這一次進攻讓齊人著急了。

    …………

    戰線對面。

    山丘上,齊軍右軍的主將面色陰沉。

    對面墨家的進攻,從早晨一開始就有些不對勁。

    昨日還支援兩翼的火炮,今日全部轟擊山丘正下方的那片空地上的軍陣。

    接戰之後,可以明顯地看到幾個連隊的義師從兩翼席捲過來,加入了山丘下方的戰鬥。

    猛轟之下,山丘下的營壘已經不能守禦,那個旅已然崩潰,向後潰逃。

    山坡上弩手弓手雖多,可是下面墨家的那個旅迅如豹、猛如虎,突破了營壘之後,卻沒有追擊,而是直接在營壘處整隊。

    原本只是支援的幾個連隊也就在齊人的眼皮子底下加入了那個旅的隊伍。

    這已經是頗為不可思議的事,在齊軍右軍主將看來,各連各旅,那都會地緣鄉中,平日要熟悉才能一起作戰。

    可義師這邊,竟然可以做到幾個連隊迅速融入到整隊的旅中,並不混亂,即便前方還有潰兵,竟也能夠迅速完成整合。

    齊軍右軍主將已經驚慌。

    背水列半圓陣,處處都是關鍵處,這山丘自然關鍵,但若是在自己手中,那就等於是平添了幾個旅的守衛力量。

    山丘不失,山丘正面和兩翼墨家都站不穩。

    但是,山丘下面的平地也很關鍵,如果墨家在下面維持住,進攻山丘的距離更短,那些可惡的銅炮也可以支援,便會危險。

    山丘的關鍵之處,不在山丘上,而在於山丘下。山丘只是提供了一個囤積部隊、展開部隊、和下山衝擊的空間。

    昨日墨家猛攻,平陰大夫令預備的各個旅分於左中右三側,要靠後退皆斬的方式,和墨家死抗,扛到天黑,就算是又熬過了一日。

    哪裡撐不住,預備的旅就立刻補上去穩住陣線。

    然而,這樣一來,現在齊軍右翼這邊的預備力量便有些不太充足,齊軍右軍主將沒想到義師今日忽然變動了攻勢,集中火炮轟開了陣型,直接壓過了第一道營壘。

    如今的局勢,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來:墨家昨日的進攻,就是為了讓齊人將各部分散左中右,今日才是真正的目的,猛攻山丘。

    尤其是山下出現的那十二門正朝山丘方向移動的火炮,更讓齊軍右軍主將確信,墨家這一次是要攻山丘。

    眼看著營壘被破,義師的旅在山丘下整隊,齊軍右軍主將便令山上的銅炮都對準營壘處的義師,猛轟以遲滯攻勢。

    原本這九門炮就是對著第十三旅的,混戰的時候炮不能發,等到齊軍營壘處的守軍退走,炮也不需要調轉炮口,可以直接轟擊山下的義師。

    弓弩手火槍手皆列陣前預備,齊軍右軍主將嘆息一聲,心道:「待義師攻上,槍炮齊發以殺傷,只要能夠將他們趕下去,便還要奪回第一道營壘。若不然,墨家的炮在第一道營壘處部署,左右突擊,全線要退。」

    山丘下第一道營壘處在墨家手中,山丘在齊軍手中,墨家不敢展開攻勢向左右合圍攻擊側翼,以讓齊軍右翼全面放棄第一道營壘,因為山丘上的齊軍可能展開反擊,一旦分兵陣線薄弱,很可能包抄不成反被包抄。

    但若是墨家不攻兩翼,而是穩固陣地,將奪取到手的營壘作為攻取山丘的前線,那齊軍就要面臨極大的壓力。

    兩翼不攻,可是兩翼卻不敢退,也不能不守。穩固陣線、挖掘營壘,步步穩紮,等炮兵部署好,那麼攻取山丘就容易得多,而且墨家的預備部隊可以源源不斷地調往這邊增強攻勢。

    齊軍右軍主將明白山丘下空地的關鍵,無論如何都要奪回來。

    現在山下第一道營壘處的墨家義師正在整隊,後續的數千人正在接近,但齊右軍主將確信墨家不會選擇一次性將兵力會和後再進攻:那樣的話,既不好展開正面,而且一旦攻取不下,就可能引發潰敗,只能波次進攻。

    這一切的關鍵,就在於這即將而來的進攻。

    如果能夠靠弓弩火槍和那九門炮穩住殺傷,步卒結陣反擊,趁山下墨家的後援未至,奪回營壘,那麼就可以達成在營壘處和墨家反覆廝殺爭奪的局面。

    那樣的話,因為戰場正面的寬度不夠,兩翼在手山丘有炮,那麼墨家每次就只能派遣兩三個旅進攻,這樣就算齊軍傷亡大一些,但是不斷輪換形成添油,便很容易撐到天黑。

    變陣的話,需要時間,不是匆促就能完成的。墨家的部署既然已經展開,要是再變化,時間又能拖延個幾個時辰,熬一熬也就天黑了。

    可要這麼打,齊軍右軍主將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怕是不夠,一會反擊的時候山丘上的士卒都要用上,可山丘這邊的還要繼續集結兵力以應對墨家的反撲,這就需要更多的兵力。

    他急忙叫人快馬請求平陰大夫,說明情況,希望能夠將更多的兵力部署在右翼。

    現在看來墨家全線進攻是虛,主攻右翼是實,若再耽擱,山丘一丟,右翼便要崩潰。

    右翼一崩,三軍俱危。

    齊右軍主將急令九門炮猛轟,心想就算是山下的墨家炮兵部署展開,那也是慢慢死。總好過現在山下的那支義師步旅一鼓作氣攻下山丘,那就是速死了!

    …………

    平陰大夫臉色陰沉地聽著北面的炮聲和廝殺聲,不斷有消息傳來。

    「墨家在山丘前已經突破了營壘。」

    「墨家那邊又出現了十幾門銅炮。」

    「墨家要奪取山丘……」

    他也不是瞎子和聾子,右軍主將的請求還未抵達,平陰大夫已經明白自己中計了。

    抽出配劍狠狠地斬在馬車的轅桿上,怒道:「鞔之適狡猾如狐!昨日進攻,他讓我以為他是要全面壓縮陣線,實際上他的主攻方向卻在我們的右翼。若山丘有失,則右翼潰矣!」

    身旁的謀士也道:「右軍炮聲大作,從義師催動軍鼓到突破營壘,也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那邊必是義師精銳。」

    「昨日猛攻,便是讓我們四處救火,誤以為他鞔之適要四面防火。實則今日卻要猛攻我軍右翼,不過卻也是兵行險著。」

    平陰大夫點頭道:「確實險,可他最善用險。潡水一戰,轉戰數百里,攻城破邑,如牧童引牛,牽著越王翳在泗上亂轉,借攻城之勢讓越王翳不敢直插墨家根基之地。」

    「今日戰事,他猛攻山丘。山丘險要,山丘若失,三軍必亂。」

    「可也一樣,山丘在我等手中,地勢險要,仰攻困難。他若能攻下,我軍自然大敗全軍覆沒,可只要攻不下,不能一鼓作氣,那就可以穩住,今日無虞!」

    道理是這樣的道理,可關鍵是守住需要更多的兵,反擊山下的營壘也需要精銳。

    齊右軍主將能想到的事,平陰大夫也能想到。

    墨家固然希望一鼓作氣,可若是不能一鼓作氣,倒也不是不行,穩住山下的營壘,不斷添兵,或攻兩翼或取山丘都可以。

    而齊軍才更需要一鼓作氣奪回營壘,不然等同於第一道營壘被撕開,讓墨家站穩了腳跟,就算山丘不失,那右翼的第一道營壘也等同於就在墨家手中了。

    必須要趁著現在右翼全線還未崩潰,墨家立足未穩不能左右包抄而只能選擇一鼓作氣猛攻山丘的時機,派出精銳反擊,奪回營壘,和墨家形成爭奪戰,靠著不斷輪換維持士氣,撐到天黑。

    平陰大夫現在已經不去想怎麼撐五天十天了,今日只想著撐到今日的天黑,明日再說明日。

    這時候,透過千里鏡,可以看到北側右翼義師的後方,許多騎馬的士卒正在集結,煙塵滾滾。

    實際上,那不過是各個師旅抽調的步騎士,並非是墨家的衝擊騎兵,但這時候出現,彷彿坐實了墨家要猛攻右翼的謀劃。

    遠處奔馳前往陣地的那些銅炮,也讓平陰大夫確定右翼那裡義師是要主攻。算上那些正在奔馳的火炮,右翼墨家竟然有將近三十門炮,炮是墨家作為依仗的兵種,若非猛攻右翼,緣何騎兵、炮兵都集中在右翼?

    平陰大夫心中焦急,生怕齊軍右軍主將看不清楚形式,不先調動支援,而是先派人去傳令:全力反擊,奪回營壘,與墨家爭奪,不可讓墨家在山下立足。自己馬上會派人支援,山上的兵力可以全部用以反擊,支援的步卒隨後即到。

    只要能夠讓援軍抵達右翼的時候,山下還在爭奪,那就算是守住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19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南濟水之戰(三)

    平陰大夫手中還有可以調動的兵力,身邊真正精銳的私兵還未調動,還有剩餘的不少旅未動。

    正如適之前所言的,他背水列陣首尾相顧,實則卻是處處是首尾,哪裡都是容易突破的點。

    平陰大夫根本沒想著臨機決斷反擊獲勝之類的想法,想的只是層層抵抗依託濟水帶來的死地之局,撐到第五日或是更多。

    第一道營壘的士卒並非全部展開,因為若是將全部的兵力都在一線展開,一旦被攻破一點,就意味著整個防線的潰敗。

    這種層層抵抗輪換駐守支援的戰術,也是適想要調動齊人的後備力量,從而創造機會在一點一舉擊破的原因。

    平陰大夫認定了墨家全線攻擊是虛,主攻右翼是實,便不得不開始調動兵力支援右翼。

    這也是墨家義師的戰鬥力所決定的,如果不是昨日一戰墨家全線推進壓迫的太狠,平陰大夫也不會分兵到各處。

    正是因為分兵到了左中右三軍,所以墨家集中在右翼突破才顯得更為致命,如果右翼被突破山丘被奪取,那麼分散在中軍和左軍的預備隊等同於不存在,沒有發揮出任何的意義。

    …………

    齊軍右翼,義師左翼。

    第十三旅匯合了在兩翼的旅支援過來的矛手連隊,就在殘破的營壘處列陣整隊,承受著那九門炮的炮擊還維持著陣型不亂。

    不斷有人被抬出戰場,也不斷有炮彈落入軍陣,但是整隊的過程不曾終止。

    等到整隊完畢,笛鼓手催動軍樂,被加強的第十三旅和後續跟進的兩個旅還有大約三百步距離的時候,便開始發動了攻擊。

    齊軍的弩手弓手和火槍手,佔據地勢,正在整隊,現在墨家的火炮並不能威脅到他們。

    旅屬的十五門銅炮距離太遠,射程太近,不能夠在原本部署的位置直接轟擊山丘上的齊軍。

    軍團隸屬的十二門重銅炮還未展開,如今還不曾直接投入戰鬥。

    既沒有炮火的襲擾,齊軍的弩手弓手們比起昨日要安心的多,也更加容易維持陣型。

    他們形成了一個倒八字陣,弩手火槍手分列兩側,中間留出了山坡上的步卒出擊的通道。

    齊右軍主帥手中可以動用的旅還剩下三個,都在山坡上,面對義師第十三旅的攻擊,他的計畫是利用火炮和火槍弩手進行殺傷,然後趁著墨家軍陣鬆散的時機,山坡上的步卒借助猛虎下山之勢,展開反擊。

    如果反擊成功,義師後撤,必然混亂,那就可以趁勢奪回山坡下的營壘,從而贏得一個反覆爭奪添油消耗的局面。

    平陰大夫那邊的援軍,是為了形成反覆爭奪添油消耗之後的局面後才用得上的,或者是第一次反擊不成之後才能用上。

    他這也算是用盡了全力,真正是不留後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了平陰大夫中軍的支援上。

    炮擊繼續,第十三旅迎著火炮繼續向前。

    齊人的弩手弓手和火槍手也在調整陣型,如今雙方還有二三百步的距離,弓弩和火槍都不能殺傷,只有那九門火炮可以造成威脅,想要遲滯義師進攻的步伐。

    山下,昨日營造完畢的炮兵陣地上,義師的那十二門長管銅炮的炮手們在工兵的協助下,正在用最快的速度展開。

    終究,這是長管銅炮,不是那些輕型的、兩匹馬就可以拉動的可以快速支援步兵的小銅炮,展開的速度很是有些慢。

    六指透過千里鏡,可以看到齊軍中軍方向的旗幟調動,確信齊人已經被自己調動。

    於是下令:「讓十三旅繼續前進,靠近到百步距離的時候,火槍手輪番射擊,掩護步卒後退。旗幟不得亂、鼓聲不得停,緩慢後撤。後面支援的十四、十五兩個旅抵達營壘之後,立刻呈防禦陣勢。」

    「作出一攻不成,固守營壘,左右包抄的態勢。」

    傳令兵接令之後,四五人一同騎上快馬,朝著正在前進的第十三旅的位置疾馳。

    六指沒有指望自己主宰戰局,至少現在不指望,他明白自己的任務就是要調動齊人,為適在南線發動總攻創造機會。

    如果適那邊發動了總攻,自己這邊再奪取山丘,可以減少傷亡,也一樣可以立下大功。

    齊人山丘上的動作實在是太明顯了,根本就是準備利用弓弩火槍齊射之後步卒反擊。

    在燧發槍和刺刀還未出現的時代,投射兵種和肉搏兵種的陣型很容易判斷出來對方的下一步要做什麼。

    因為齊軍的紀律性和訓練,不足以支撐火槍為主要輸出、矛手作為輔助、可以展開寬正面薄陣線、可攻可守的姿態,所以他們只能選擇將肉搏方陣和弓弩手分開的模式,通過預留通路的方式準備後續的反擊。

    山丘很重要,所以攻擊山丘可以調動齊軍的預備力量。但山丘的重要性決定了山丘之下那片空地的重要性。

    如果墨家沒有火炮,山丘下那邊空地並不是很重要。

    但因為有了火炮,可以超越三百步的射擊距離,山丘下被十三旅突破的空地就極為重要。

    若是他作出在山丘下立足、用火炮反擊齊軍炮兵、以被攻破的山下營地作為支撐點包抄兩翼的態勢,山丘上的齊軍一樣也會緊張不安,未必需要讓十三旅拚死去攻山丘。

    現在十三旅的進攻,只是為了調動齊人火炮的轟擊方向,為炮兵的展開爭取時間……換一句難聽的話,精銳的十三旅現在是炮灰,而且是精銳的炮灰,若非精銳不能起到吸引齊軍的效果。

    現在十三旅身後的兩翼尚且還在焦灼地廝殺,十三旅距離齊人火槍弓弩的攻擊範圍還有一百五十餘步,傳令兵的快馬奔馳而去,應該足以在第十三旅展開攻擊之前將命令傳到。

    看著手下的傳令兵,六指再次下令。

    「讓兩翼的第十一、十二旅,繼續和齊人交戰,不可後退,繼續焦灼。旅屬的十五門炮準備轉移,一旦第十四、十五旅抵達第一道營壘的位置,立刻跟上。」

    「傳令讓第十四、十五旅,加快步伐,不需要保持戰鬥陣型,在營壘處重新整隊防禦。」

    「讓那些步騎士出擊,作出威脅兩翼的態勢。」

    傳令兵迅速離開,六指盯著遠處已經奔馳了百餘步的快馬傳令兵,心中也有些焦急。

    十三旅是師中的精銳,如果真要用他們來為全局考慮,莫說是十三旅,就是全師都可以拿出去。

    但現在適的命令只是吸引齊軍的注意,吸引齊軍的注意未必非要十三旅去送死。

    就算他們足夠精銳,仰攻山丘,在沒有炮兵支援、後續的旅沒有跟上的情況下,很可能失敗潰退,萬一齊人趁此機會奪回了第一道營壘,那反而對於全局大為不妙。

    通過觀察旗幟,六指確信齊人已經開始朝右翼支援,但是支援的力度如何?是否為南線創造出了戰機這還難以確定。

    山丘上,被加強的第十三旅在鼓點中默然前行。

    旅代表持劍站在第一列,身上的札甲和頭頂鐵盔上高聳的雉羽不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地位,而是為了起到一個全旅表率鼓舞士氣的效果。

    也一樣,這將是隨著火槍的普及傷亡率最容易被集火的特徵。

    墨家有貴族,但都是背棄了原本身份的貴族,所以對面的敵人不可能講求什麼貴族精神,從而作出面對敵方主帥因為爵位比自己高而虛引弓三下不射的貴族舉動。

    鼓聲陣陣,全旅上下都看到了山坡上的局勢,不時有炮彈落入陣中,軍中的年輕人多數識字,也都明白自己這一次的進攻將是多麼危險。

    但是,軍令如山,墨家講紀律,沒有退兵的號角,便要做到「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尤其是旅內墨者的比例是全師最高的,而「為利天下、死不旋踵」又是成為墨者所必須的條件。

    軍中墨者的比例越高,戰鬥力越強、越守紀律、越不容易崩潰,這已經是一個共識。

    之前的廝殺和前進所遭受的炮擊,讓第十三旅已經損失了百餘人,這還沒有崩潰,並且能夠在行進中自動補齊被齊人火炮轟出的軍陣缺口,明知山上危險重重依舊沒有心生退意,僅憑這幾點已經算是天下精銳。

    旅帥在後壓陣,旅代表在前領軍,士卒們沉默地向前不發一言,給齊人帶來的壓迫感也就越大。

    越來越近,當已經走到了距離齊軍的弓弩手還有百二十步距離的時候,傳令兵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將命令傳到。

    旅帥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的瞬間即刻喊道:「全旅!止步!火槍手前出,交替掩護後撤!」

    身邊的笛鼓手迅速變幻了吹奏的節奏,鼓聲急促了一陣,之前如山一般沉默行進的士卒立刻頓足,高喝一聲,就在距離齊人大約百二十步的地方挺住。

    又是一輪齊人火炮的射擊,這一次的距離足夠近,四十多人被炮彈直接砸死,但卻沒有因為忽然的停步和交替後退的號角聲而導致潰敗後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0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濟水之戰(四)

    撤退和潰逃不是一回事。

    如今天下能夠在距離敵軍百二十步還能夠穩住陣型,從進攻轉為防禦後退的軍隊不多,不敢說絕無僅有,但也可謂是鳳毛麟爪。

    命令下達,鼓聲一變。

    前排的三列火槍手立刻駐足,將火槍平端等待命令。

    後面的三列火槍手伴隨著連長的命令,在原地轉向向後,聽從著一二一的喊聲,向後退卻了十五步後立刻停步,將火槍支好。

    前排做好了準備的火槍手聽到了號角後,這才收起火槍,列陣從兩側向後退去,退行三十步後再列陣。

    矛手亦是一分兩半,但卻不像是火槍手那樣交叉後退,而是後面的先行後退一段距離後列陣,前排的再退,依舊作為前隊,重新整隊等待火槍手準備就緒後,再繼續後退。

    就在後退了兩輪之後,在前排的火槍手忽然發現天空中幾個黑影飛過,接著就看到齊人的火炮陣地上鐵球飛舞,一門齊軍的銅炮被直接炸翻。

    這一次士卒不再沉默,而是齊聲高喊起來。

    「是我們的炮!」

    「媽的!那群烏龜一樣的炮兵終於部署好了嗎?」

    「嘿!轟他娘的!讓齊軍也知道被炮擊的滋味!」

    十三旅的旅帥回頭,原本空空的昨日挖掘好的炮兵陣地上,已經有兩門炮完成了展開,剩餘的十門還在忙碌。

    齊人的火炮原本對準的是第十三旅,此時轉向還需要重新調整角度,根本來不及立刻還擊。

    而且這麼快的展開速度,那兩門炮的炮手必然都是炮兵中的精銳,說不準九數與幾何離開泗上便可以稱得上天下無雙也未可知,在加上些許的運氣,第一次就干掉了齊人的一門銅炮。

    第十三旅的士卒高呼的同時,他們後撤的腳步也比之前更加安穩,更加從容。

    齊軍還沒反應過來。

    不是齊軍的右軍主帥沒反應過來,而是主將反應過來再傳遞到軍中作出反應,需要極長的時間,齊軍的右軍主將沒有預判,已經錯過了時機。

    山坡上,齊右軍主將木然地看著有條不紊緩緩後退、沒有絲毫潰逃架勢的第十三旅,閉眼長嘆,慨然道:「真天下強軍!若齊有五萬義師,必縱橫天下。」

    「鞔之適用兵不過如此,中人之姿,依靠的也不過是義師之強。若無這樣的義師,他又如何能夠威震淮北東海?」

    「潡水、最兩戰之後,宮中多論此人用兵不下司馬穰苴……以我觀之,若我有此等義師,我上我也行!」

    身邊將校皆點頭,均想確實如此,若我等手下的鄉農之兵能夠如此,我上我也行,亦可以威震東海淮北、俘王斬將。

    兩軍交戰,難的不是擊鼓進軍,難的是從容撤退。

    能夠不把撤退變為潰敗、士卒聽到撤退的命令依舊維持陣型,若在春秋,有幾千這樣的私兵,便可以取一國之君而代之。

    昔年控制隳三都,費邑邑宰公山不擾憑藉一城之兵,避實就虛,直搗曲阜,逼得魯定公逃亡隱藏;季孫氏行初稅畝,徵集了八千私兵,便可僭越分國而立費。

    那些私兵未必能有義師如今的紀律性,卻足以顛覆一國,齊軍將校哪裡見過這樣的軍隊?

    炮聲仍舊,大軍在前,明知仰攻易死卻沉默行軍,自動補齊被炮擊撕開的陣線,這已經足夠震撼。

    而在陣前撤退,從容不迫,陣型不亂,更是讓齊右軍主將驚出了一身冷汗,也更加確定這一處必是墨家精銳,墨家必是要主攻山丘。

    眼看著第十三旅已經退了三十步,齊右軍主將終於下令道:「步卒進擊!火槍手弓弩手依舊列陣,以備墨家反撲。一旅不動,再旅如虎下山,衝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這時候讓弓弩火槍手上前攢射效果最好,但是齊軍的軍陣是方陣為主、弓弩火槍只是輔助,而且是大陣,機動性要差得多,不可能在匆忙之間轉換陣型,只能選擇讓步卒直接衝擊,借助山勢一舉擊潰墨家的部隊。

    回望了一下中軍方向,前來支援的部隊已經還有四五百步的距離,若是能夠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讓山坡上剩餘的步卒全部衝下去,波次攻擊,不能讓墨家在山下立足。

    命令既下,在山丘上的齊人方陣即刻催動號角,朝著正在緩緩退卻的第十三旅發動了衝擊。

    當真如下山之虎,突出一個快字。

    可若快,陣型必亂;若慢,陣型不亂,第十三旅就要從容撤到了山下。

    此時第十三旅已經退後了大約五十步,距離第一道營壘還有二百餘步的距離,後續的兩個旅就算想要支援也不可能抵達。

    面對著齊人的反衝擊,旅帥再次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營壘那裡忙碌的工兵和炮兵、以及跑步靠近後正在整隊的後續的兩個旅,心道:「支援無望,若再後撤,必敗。十三旅創建至今,我從連長的身份跟隨適帥戰於潡水,隨公造冶援最救魯,不曾一敗。今日若潰,山下必危,義師不敗之名自我而起!」

    「撤必敗,戰則可勝。山丘狹窄,齊人借勢而下雖如猛虎,陣型卻不守。後續支援的齊軍不能展開,只要能夠打退這一波齊軍,便可後撤。」

    「置之死地而後生,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當為此時計。」

    想到這,他抽出鐵劍喝道:「全旅止步!火槍手預備!輪射之後,棄槍近戰。矛手列陣,準備衝擊!」

    高喝之後,火槍手立刻整隊,前排站立,撫摸著腰間的短劍匕首或是用來支撐火槍的斧叉,看著從山丘上衝下來的齊軍,各自準備。

    矛手站立原地,挺直長矛,前排穿著鐵扎甲的頭排兵或是補到前排空缺的已有死不旋踵之心的墨者,各自站立。

    齊人呼和而下,氣勢洶洶,但卻無陣型。

    靠近到八十步左右的時候,火槍手開始輪番射擊,隨後射擊完畢的火槍手將火槍扔在地上,抽出短劍,伴隨著司馬長的號令聲,向著中間靠攏結陣。

    從八十步到三十步,火槍手完成了快速的輪番射擊,皆持短劍匕首。

    旅帥與旅代表都已經到了前面,鼓聲急動,旅帥抽劍高呼道:「衝鋒!」

    越出陣前,先行一步,其後鼓聲大作,矛手皆持矛高喝,挺身而前。

    …………

    十三旅的後方,已在營壘附近整隊的兩個旅氣喘吁吁地看著山丘上的一切。

    兩個旅帥焦急地看著山上,也不斷地回頭看看後面是否傳來了支援的旗幟或是號令。

    第十四旅的旅帥叫來了第三個傳令兵道:「你再去後面問問師長,去不去救!若是看到旗幟催動或是有號角聲傳來,立刻折返告訴我!」

    那傳令兵急著向後跑去,第十四旅的旅帥也快步跑到第十五旅那邊,看到十五旅的旅代表後立刻道:「師長的命令讓咱們在這裡整隊防守,可是兄弟部隊在山上遇險,萬一命令來救,到時怕是時間來不及。」

    「不如這樣,我們旅先整進攻隊形,你們在這防守,若出了意外,你們守住。若命令讓我們救援,我們旅便迎上去。」

    第十五旅的旅代表也道:「我們旅這邊也是這麼定的,正要和你們商量。那就這麼定了!師長怎麼還不讓我們支援?」

    在他們稍微靠後的一側,便是正在展開的十二門炮,炮手們也在觀察著山丘上的情況。

    可是沒有時間讓他們自己做出決定了,因為一名傳令兵騎著馬跑過來喊道:「師長的命令,讓你們不要去轟擊齊人的步卒,不用支援第十三旅,只要先敲掉齊人的炮兵!執行命令!」

    這傳令兵剛走,第二波傳令兵又趕來,複述了之前同樣的命令,炮兵的指揮官最後看了一眼在山丘廝殺的第十三旅,下令道:「目標,齊人的銅炮!各自準備,急速射!」

    炮兵的更後面,是正在朝著營壘趕去展開的那十五門旅屬小銅炮,兒再往後,才是六指所在的位置。

    幾名軍官面色急躁地說道:「我們的意見,就算炮兵繼續轟擊齊軍銅炮,但也應該現在就讓第十四旅支援山上的第十三旅。齊人借山勢而下,人數眾多,第十三旅恐難支撐。」

    六指搖頭道:「能不能支撐,都已經於大局無補。我反對去支援。第十三旅是精銳,義師自商丘而建,旅級交鋒未嘗一敗,我知道若是十三旅潰敗,這義師旅一級第一拜的名頭就要落在咱們師的身上。」

    「但這重要嗎?你們要明白,我們師的任務是什麼。」

    「現在讓第十四旅接應,亂戰之下,齊人也一樣會支援,就在山坡上打成消耗戰反覆爭奪?那裡的位置,炮兵不能直接支援、騎兵難以威脅側翼,把十四旅投入過去有什麼用?」

    「投過去,十四旅趕上去若是十三旅未敗亦未勝,齊人也會增兵,我們師就和齊人焦灼在一起,誰也退不回來。到時候萬一第十四旅也危及,是不是把第十五旅也送上去?」

    他指著山丘道:「現在,齊人已經被我們調動,但是第十三旅之前沒有炮兵的支援難以攻下山丘,齊人想要奪回山下,我們也需要給齊人更大的壓力。」

    「十三旅若是能最終退下來,必是今日一戰的首功,進退有據,臨危不亂,從容反擊,必將揚名天下,不弱當年在潡水俘獲越王的第七旅。」

    「若敗,便是退回來,我們師的名聲有損,可是大局已定。十四旅和十五旅以及炮兵展開,做好防禦,齊人奪不回山下營壘,我們可以做出兩翼包抄的態勢,讓齊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右翼,適帥那邊才能一舉大勝。」

    「大局為重!」

    「若是增援,齊人如何能有壓力?十四旅上去,十五旅敢去席捲兩翼嗎?十五旅到時候就是死的了,只能在原地防禦以備齊人順勢而下。」

    「十五旅在原地是死的,兩翼的第十一、十二旅就只能和齊人繼續焦灼,也是死的。齊人的援軍來了,我們就要在山丘上和齊人亂戰焦灼,不斷增兵。既不能威脅山下,也不能在炮兵的有效配合下拿下山丘,增援有什麼用?」

    「相反,十三旅在山丘接戰,選擇了反擊,就算被打崩了,就算被殲滅了……營壘穩固,兩個旅堅守,炮兵配合,齊人拿不下營壘,我們便可可以席捲側翼,直接緩解十一、十二旅的壓力,直接讓他們面前的齊人潰退。這樣一來,四個旅都活了,四個旅在山下,齊人能不怕嗎?齊軍主帥必是要將最後壓箱底的私兵精銳都派往這邊!」

    「若支援,五個旅全是死的,全都不能動。不支援,就算十三旅潰敗,我們依舊有四個旅是活的!只有隨時可動,齊人才有壓力。都被黏住,齊人怕什麼?不斷添兵黏住我們,讓我們的炮兵無法發揮優勢,讓火槍手也無法發揮優勢,我們死傷會更大!」

    一直沒有作聲的師代表點頭道:「我同意師長的意見。十四旅不動,炮兵繼續展開先轟掉齊軍的銅炮。大局為重,一師榮辱名聲,不足以論。」

    「況且,十三旅墨者極多,臨機決斷,向死而生,不退反攻,未必就會被擊潰。只要能夠壓住齊人的一鼓作氣下山之勢,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0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南濟水之戰(五)

    有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也有言道:爛泥扶不上牆,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十三旅平日訓練都是上上,正是玉璞,需要歷經實戰的檢驗和血火的磨礪,才能成為真正的勁旅。

    平日的訓練,不能夠直接不戰而屈人之兵。

    但正是因為平日訓練的嚴苛,充斥其中的高比例的墨者,才使得十三旅在後撤的時候可以從容,更可以在齊人發動反撲的時候選擇向死而生的反突擊。

    正是因為第十三旅作出了反突擊的舉動,在刨除掉大局為重的成分後,師代表依舊支持了六指的意見,認為十三旅未必就會潰敗。

    正如六指所言,現在救十三旅,那就打成了焦灼,一師的五個旅全都變成了死的,一動都不能動。

    而且沒有了炮兵的優勢,齊人佔據山丘,一旦不能一舉奪下山丘,對於整個義師的左翼而言都是嚴重的問題。

    兩個人壓下了其餘人的意見,表決之後便執行了六指的命令。

    第十四十五兩個旅繼續穩固陣型、做好防禦的準備,以應對萬一十三旅潰敗之後齊人一舉攻下的局面。

    山丘上,齊右軍主將看著在後撤中可以從容整隊反突擊的義師第十三旅,也是一臉駭然。

    天下尚無這樣的強軍,十三旅的舉動已然突破了齊右軍主將對於戰爭藝術的認知。

    驚駭之下,一個後世的俗語正可以形容此時的局面。

    麻桿打狼兩頭怕。

    齊右軍主將本意是覺得,義師的第十三旅開始後退,那麼就算還能整隊,但是軍心必亂。

    這時候趁勢一沖,十三旅頃刻便要潰敗,屆時借助十三旅潰敗的時機,將山丘上全部的力量用於反擊,奪回山下的那片空地,重整營壘,反覆爭奪。

    可他萬萬沒想到第十三旅面對齊人的忽然衝擊,不但沒有潰敗,相反居然直接選擇了結陣反擊,如今雙方已經混戰在了一起。

    沒有一下子潰敗,墨家的陣線便可維持,後續的支援就可以不在混亂的局面下加入戰鬥。

    山下還有義師的兩個旅,那兩個旅還在整隊,動向不明。

    平陰大夫從中軍調來支援的步卒尚且還有一段路程需要走。

    自己手中的部隊其實已經不多,山丘上無法展開太多的部隊。

    這種局面下,齊右軍主將也不敢輕舉妄動。

    墨家那邊固然擔心第十三旅潰敗,可齊右軍主將從未見過這種從容撤退還能結陣反擊的步卒,心中恐慌之餘,所顧慮的便多。

    可以說,十三旅的旅帥在臨機決斷之下的列陣反擊的舉動,導致了現在的局面。

    墨家這邊不可能細算到齊右軍主將的心思,只能從戰場上的態勢這些實在的現實來判斷局勢。

    齊右軍主將也一樣不知道六指寧可讓捨棄十三旅也要保證左翼的四個旅處在可攻可守的活局,因而沒有下令十四、十五兩個旅上山支援。

    齊右軍主將便要考慮:如果這時候把山上所有的部隊都壓下去,墨家山下的兩個旅選擇支援,那麼後果是什麼?

    勝了,整個墨家的左翼攻勢就算是被他化解了,到時候墨家左翼的主力潰敗,局面就活了。

    可若敗了,自己在山丘上的全部力量都壓上去,而前來支援的齊軍還在行軍,行軍速度又慢,還要重整隊形投入戰鬥……萬一在後援重整完畢之前,墨家的三個旅一舉擊潰了自己的全部兵力,那麼齊軍的右翼就算是徹底崩潰,整個齊軍就要被墨家殲滅。

    勝敗之間,戰場上有時候本就是需要賭一把的。

    可賭的結果,卻往往從開戰之始就已經確定。

    平陰大夫選擇了死守,根本沒想著反擊獲勝或是野戰對壘決勝的想法,這也導致了右軍主將需要貫徹平陰大夫的戰略戰術:只能求穩,必須求穩,一定求穩。

    昨日的交戰,今日清晨炮擊,以及第十三旅從容撤退、面對衝擊整隊反突擊的舉動,更讓齊右軍主將心中的天平朝著「求穩」的方向傾斜。

    既要求穩,那麼在齊中軍前來支援的步卒抵達山丘、完成部署和展開之前,他必須要保證山丘不失。

    想要保證山丘不失,就需要在山丘上預留部隊,不敢孤注一擲。

    那樣的話,就算十三旅真的反突擊獲勝,只要山丘上還有步卒、還有已經列陣的弓弩手和火槍手,就可以穩住局面。

    等到援軍抵達,大可以和墨家圍繞著山下的那片空地營壘反覆廝殺,雖有傷亡,可至少不會出現一下子右翼崩潰無可挽回的局面。

    他如果知道六指這邊的命令是不支援、不焦灼,那麼他此時一定會讓山丘上所有的齊軍投入戰鬥,力求一舉擊潰十三旅。

    然而,他並不知道。

    齊右軍主將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行進的齊中軍的援軍,又看了一眼能夠不混亂選擇結陣反擊的第十三旅,長嘆一口氣,心中已然決斷。

    若是山下義師的那兩個旅亦是如此善戰敢戰不惜死,或者說早就聽聞墨者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風格,以及昨日夜裡墨家喊了許久的那些誅心不道之言的蠱惑……真要是選擇全軍壓上,卻有可能導致山丘上的齊軍全部潰敗,到時候亂軍之後無人壓陣,頃刻間墨家就可以瓦解整個平陰軍團的陣型。

    由是,齊右軍主將下令:

    弓弩火槍手依舊列雁形陣不動,各自準備,以作防守。

    沒有參與突擊義師十三旅的步卒在雁陣兩翼之間的胸脯處列陣,做可攻可守之態。

    若是中軍那邊的支援可以很快抵達,那麼便可以選擇突擊進攻,由那些弓弩火槍手和支援而來的中軍援軍壓陣。

    若是不能極快抵達,便看下面的情況,若是己方不能勝,則鳴金收兵,以固陣型,墨家必不敢追。

    …………

    山丘上,第十三旅和齊軍借勢而攻的一個多旅已經處在了最為危及殘酷的肉搏廝殺之中。

    火槍手全部棄槍持短劍或是斧叉迎戰,掩護矛手的側翼。

    兩側的矛手連隊穩住兩翼,堅守不動,中間位置的矛手連隊則在旅帥和旅代表以及那些軍中墨者的帶領下,開始反突擊。

    從三十步左右火槍手輪射棄槍的時候,十三旅的旅帥便命令中間的幾個連隊結陣衝擊,而不是龜守待援。

    矛手結陣也一樣有衝擊力,借山丘而攻的齊人雖猛,可是陣型混亂不堪,根本不能夠有效地形成優勢。

    看上去齊人的人數更多,但只要不結陣,那麼正面交鋒的人數始終要少於密集列陣的義師方陣。

    剩餘的人只能在後面,難以投入到廝殺之中。

    十三旅的旅帥已經刺死了六個齊人,他身後的那個矛手連隊士氣正盛,旅帥見士氣已振,便撿起一支長矛,投身到了連隊之中,於士卒同列站在前排。

    連隊前排,與之同列的連代表非是泗上本地人,而是外來受利天下之言的感召而趕來加入墨家的士。

    他見旅帥鐵盔上雉羽高聳,身上札甲皆是鮮血,挺矛而立,不避於人後,心中自有感慨。

    心道:「昔年艾陵之戰,冉求持矛挺進,振奮軍心,領矛手列陣迎齊,結纓不散,威風凜凜,以君子之身立君子之功。每讀及此,心中激盪。」

    「今日旅帥之威,不下於子有!儒家有君子,墨家亦有死不旋踵的墨者,今日之戰,齊人如何能勝?」

    儒家的那些真君子與墨家的這些真墨者,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但卻都有著一樣的豪邁氣勢。

    子有持矛迎擊齊軍的時候,一定是峨冠博帶,整束衣衫髮髻,迎敵接戰,渾身是血,卻不忘帽子歪到的時候,立於萬軍之前整理冠帽,以正儀容,視眼前千軍之敵為無物。

    而墨者旅帥持矛迎擊齊軍的時候,高聳可以讓士卒看到的雉羽之盔,不有傲視萬軍睥睨結纓的氣勢,卻如聳立河邊的橡樹一般任憑風吹雨打而矗立,揮擊矛桿,與百人千人融為一體,如同扎入土地的根須所帶來的不可被吹倒折斷的力量。

    雖不同,氣勢卻一樣豪邁。

    十三旅的旅帥雙眼盯著齊人中舉起的旗幟,回頭看了一眼兩側已經維持住的矛手,高喝道:「衝擊!」

    這一聲叫喊,從他身旁開始回應,最終匯聚成千餘人共同的吶喊,鼓聲大作,奮力向前,他所在的連隊直衝齊人旗幟所在的前方。

    齊人亦持戈矛,但借勢下山而攻義師不潰反而反突擊,其勢已挫。

    陣型不整,又難以在一處集中,後面的人向前擠,前面的人撐不住想要後退,場面愈發的混亂。

    兩軍交鋒肉搏也不過短短半刻鐘的時間,但這半刻鐘的時間十三旅挺過去了沒有潰敗,齊人便已經有些撐不住。

    …………

    山下被突破的齊人營壘處。

    接到了不去支援而是整隊命令的兩個旅在整隊的同時,也在觀看著山丘上的混戰。

    但現在,中高級軍官們的神情已經從半刻鐘前的緊張化為此時的鎮定。

    齊人沒有一舉擊潰十三旅,現在十三旅的陣線已穩,正在緩緩向前推進,齊人已經錯過了一鼓作氣的時機,而論及韌性齊人並不如,十三旅已經可以說是不至於潰敗,至少可以穩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0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南濟水之戰(六)

    遠處的十二門炮已經全部展開,在十三旅於山丘上奮戰廝殺的時候,這十二門炮完成了一次對齊人銅炮的壓制。

    計算過的射擊角度,只需要略微調整,齊人的九門炮如今只剩下了六門,而且還在慌亂中。

    看樣子想要挪動炮口反擊,有想要轉移位置,但此時已經晚了。

    十二門性能和炮手素質更強的銅炮所處的位置極好,那是經過昨日仔細觀察後選定的。

    齊人的炮除非退到山坡之後的斜面上,亦或是向南撤,否則的話這十二門炮始終都可以壓制他們。

    再往後退的話,齊人剩下的炮就算重新部署,也不可能對現在營壘的位置產生直接的威脅,炮兵的優勢重新被墨家掌握。

    那十五門旅屬的銅炮現在也已經在營壘處展開,十三旅爭取的時間已經足夠,炮兵重新部署,十四十五兩個旅也已經完成了整隊。

    他們之後,六指一直懸著的心,也隨著炮兵開始壓制齊人的銅炮、十三旅的陣線穩住維持而舒展開來。

    大局已定。

    十三旅沒有潰敗而是選擇反衝擊爭取到了這大約一刻鐘時間,決定了他這一翼的戰局已經完全向墨家這邊傾斜。

    現在第十一、十二兩個旅還在兩翼和齊人進行廝殺,連隊交戰,火槍輪射,齊人的兩翼還能撐住,但卻也只能自保。

    營壘處的炮兵部署完畢,齊人山丘上的火炮被壓制,從千里鏡中觀察齊人的炮兵已經出現了混亂,看來肯定是要後撤的。

    十四十五兩個旅也完成了整隊,工兵穩固了營壘,構建了簡單的壘牆,並且正在挖掘那十五門旅屬火炮的陣地。

    整個師的局面完全活了過來,齊人的選擇已經不多。

    六指收起了千里鏡,回身道:「我要去營壘那裡陣前指揮,時機已到。點燃狼煙,告訴適帥,我們這邊已經穩固!」

    師代表明白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涉及到炮兵、五個步卒旅的協同,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這時候不是前線的那些旅帥和傳令兵就可以控制的了。

    身邊的傳令兵和參謀軍官,以及師屬的一個連隊的步騎士紛紛跟上六指,朝著前沿疾馳。

    身後,狼煙升起。

    …………

    山丘上,齊右軍主將這時候終於看明白了六指這邊的策略,可卻晚了半刻鐘。

    這半刻鐘,在戰場上是致命的。

    如果半刻鐘之前,他可以判斷六指的計畫是這樣,那麼便可以將山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衝擊之中,既然下面的兩個旅並不支援,便可以從兩翼席捲擊潰山丘上的十三旅。

    山下的那兩個旅那時候立足未穩,炮兵也沒有部署完畢,由進軍轉防禦還需要時間,而且借助十三旅潰敗後齊軍的氣勢,或許真的有可能奪回營壘,至少在營壘處形成兩軍焦灼廝殺的局面。

    在山丘上焦灼和在山丘下焦灼,那是兩回事。

    在山丘上焦灼,萬一失敗,義師一鼓作氣拿下山丘,齊軍右翼就徹底崩盤。

    在山丘下焦灼,萬一失敗,義師整隊攻到山丘的時候,中軍的支援也已經抵達,義師還是拿不下山丘。

    墨家義師是只慮勝、不慮敗,因為敗了整個泗上的局面就會無可挽回,只需要也只能考慮怎麼才能勝的更為壯闊。

    齊軍是只慮穩、不慮勝。因為從始至終,平陰大夫就沒有想過野戰決勝,他所寄託的勝利,就是撐到五七日,墨家再不走就要從重地變死地不得不走。

    不敢行險,也就意味著在死地之下不可能獲勝。

    世上沒有如果,尤其是在戰場上,更是沒有這樣詞彙存在的空間。

    半刻鐘的時間,齊右軍主將此時已經明白,右軍的局勢徹底被墨家掌控了。

    看著還未崩潰仍在廝殺甚至讓齊軍反而動搖的十三旅,齊右軍主將揮手道:「鳴金,收兵。」

    身旁一小將立刻道:「墨家如今已是衝風之末,便曾是起於東海漫捲浪潮,如今也不能吹動鴻毛!」

    「這時候正該再派一旅加入戰局,墨家那一旅必敗……」

    話音剛落,齊右軍主將揮舞帶鞘的劍,再無之前的儒雅氣質,狠狠地抽在了那個進言之人的臉上。

    沉重的劍鞘帶著右軍主將的憤怒,直接將那人的臉抽的紅腫,那人捂著臉不敢言語。

    齊右軍主將罵道:「你懂個屁!」

    「現在那一旅就算潰敗,我們能如何?」

    「山下墨家已經部署完畢,不能一鼓而下。到時候萬一士卒不聽令繼續衝擊,必要在潰,後續無援,那是白白送給墨家!」

    「你再看看兩翼!墨家已經在營壘處立足,席捲兩翼,兩翼必潰。」

    「現在當務之急,是重整隊伍,帶中軍援軍一到,立刻成列衝擊營壘,讓墨家無暇席捲兩翼。然後再派兩旅支援兩翼,以求穩住。」

    齊右軍主將劍指山下仍在緩緩交戰火槍射擊的兩翼道:「兩翼各再需要一個旅才能穩住。」

    「可若是不攻營壘處,那兩個旅也是白送,墨家席捲兩翼,兩邊各支援的旅頃刻就要敗。」

    「墨家現在已經立足,銅炮展開,我們的炮被他們壓制只能後撤。而想要讓墨家立足之處不能夠分兵席捲兩翼,至少也要再投入四個旅攻擊營壘,才能夠堪堪讓他們無力去席捲兩翼。」

    「這就已經需要六個旅。山丘之上,還需要預留兩千弓弩火槍手、兩個旅的步卒以壓陣。」

    「整個右軍還需要至少八個旅!而且時間已經不多了,你這時候讓我再送一個旅去和墨家廝殺?去攔阻道路讓反擊營壘的時間再拖延下去?」

    進言那人捂臉,不能做聲,齊右軍主將嘆息道:「再送一個旅和墨家在山丘廝殺,四個旅怎麼展開去攻擊營壘?再不攻營壘,左右兩側墨家便要席捲過去,到時候我們就只能堆在山上了!」

    「沒有山下的陣線,山丘就要被墨家分割,右軍與中軍被切開,不能相顧,三軍豈不必敗?」

    齊右軍主將搖搖頭,明白現在還不是潰敗的時候,但是墨家徹底掌握了局勢,掌握了主動權。

    現在墨家已經列陣,炮兵展開,齊右軍主將不是不知道這時候再去進攻立足已定的墨家會損失多大,可是墨家現在奪取到了主動,逼著他不得不攻。

    若不攻,墨家便可以借營壘為支撐點,只需要分出來半個旅,就可以直接將還在焦灼的兩側齊軍擊潰。

    那樣的話,整個齊軍的右軍,就只能全線退到山丘上。

    人數少了,山丘守不住。

    人數多了,亂哄哄一團,難以調動,無法展開大陣,人多還未必及得上人少。

    而且山丘下的陣線營壘全失,那就等於齊軍的右軍和中軍的結合處出現了一個埡口,一旦墨家從埡口處突破,就算中軍不潰,右軍和中軍的聯繫也會被切斷。

    那樣的話,三軍也不用想著守五日,能不能守到天黑都是問題。

    原本山下的營壘不失,陣線仍在,齊右軍主將只需要手中有三四個旅作為支援,中軍源源不斷地調兵來援,就可以和墨家打成添油戰,撐到天黑。

    可現在,少於八個旅在手,他不要說奪回主動權,就是想要守住右翼都是個問題。

    他已經不再想再說什麼,只是沉重地命令道:「鳴金,收兵,墨家必不敢追。」

    「炮兵後撤,以為壓陣。」

    「步卒整隊,分為左中右。」

    「左右各一旅,中二旅,待中軍援軍至,便即反擊。」

    「左右支援,中二旅與後續中軍援軍攻營壘。不攻山下營壘,兩翼就守不住。」

    沉默許久,他又看了一眼山下墨家展開的炮兵和兩個旅的步卒,以及後面逡巡欲動的那些「騎兵」,長嘆一聲道:「不求奪回營壘,只求他們無力攻兩翼就好。輪番衝擊,敗退再整,今日或可無憂。」

    「再請主帥,右軍危矣,再派來援,或讓尚可再戰的旅連靠近右軍,隨時支援。」

    他揮揮手,身邊人便鳴鉦。

    清脆的聲音穿過戰場,前面已經搖搖欲墜與發動了反衝擊的齊旅幾乎是伴隨著這一聲鉦鳴,最後的一絲士氣也徹底瓦解,一窩蜂地向後奔逃。

    逃倒是不怕他們逃出戰場,反正後面是山是水,退了之後在水邊還能收攏整隊,今日不能戰,明日或還可用。

    看著把撤退變為潰退的齊軍,再想想之前後退從容的義師之旅,齊右軍主帥再一次搖頭,心道:「若非墨家深入重地,我軍必敗。只是,能再撐幾日?臨淄之軍,真的能夠戰勝這樣的一支強軍嗎?」

    甩過腦海中的這些遙遠的事,齊右軍主將沉默地轉身,站到了馬車上,不再發一言。

    山丘上,伴隨著齊軍的潰退,已經廝殺的渾身是血但陣型仍舊齊整的第十三旅沒有追擊,而是伴隨著沉悶的鼓聲停下了腳步,看著那些和他們廝殺了許久的齊人潰逃。

    齊人已經不可能再派人來攻擊十三旅了,至少暫時不可能了。

    十三旅的旅帥抖了抖被鮮血浸潤的滑膩的矛桿,用一種緩慢而堅定的聲音,低沉地說道:「背起陣亡的同袍、受傷的夥伴。」

    千餘名士卒無聲地蹲下身子,將戰死或是受傷的夥伴兩個人一組抬起或是背起,就在齊人的潰敗中、就在兩百步外齊人的注視下,重新整隊。

    旅帥放下長矛,抽出鐵劍,喝道:「十三旅全體!向後轉,慢步走,向營壘前進!」

    各個連隊還倖存的連長、連代表、司馬長此起彼伏地傳達著命令,回聲一片。

    片刻後,倖存的士卒齊刷刷地向後一轉,齊聲道:「十三旅,向營壘前進!」

    然後,士卒們邁動著已然疲憊的雙腿,踏出了如同鼓點一樣的節拍,高舉起旅旗,一如他們踏上山丘的那一刻的昂揚,慢步向前,旗幟漫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0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濟水之戰(七)

    當奮力廝殺軍旗不倒而撤回的十三旅抵達營壘的時候,數千名士兵齊聲高喝著讚譽的詞彙,那些傷兵立刻被在炮兵陣地後面的隨軍醫者帶走進行醫治。

    十三旅的旅帥走到了前來迎接他的六指身前,頓足停步,昂揚道:「幸不辱命!」

    六指和他握了握手,用旁邊的人都可以聽到的聲音股舞道:「適帥曾言,知道為何而戰的軍隊是不可戰勝的,知道為何而戰的人是最有勇氣的。」

    「昔年孔悝作亂,子路不從,被石乞襲擊,面臨刀斧加身,顏色自若,正冠結纓從容赴死,以求君子之氣。」

    「今日我墨家為義而戰於南濟水,齊人勢大,我們依舊可以從容不迫,以求能利天下。鼓聲不散、笛聲不亂、步陣齊整,只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一戰是為義而戰、為利天下而戰!而自己身居天下之內,利天下便是利於自己。」

    「齊人不知為何而戰,如何能勝?今日我軍必敗齊軍!十三旅今日足壯墨者之威、庶民之勇!」

    他摘下自己的頭盔,面對著十三旅的將士,鄭重行了一禮,身後眾人皆學他脫帽而行禮,十三旅的士卒坦然接受,同時也昂首挺胸。

    這是他們應得的。

    他們不僅為炮兵的部署爭取了時間,而且還用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徹底扭轉了墨家左翼的局面,其攻卓著。

    禮畢,十三旅退到最後進行修整。

    六指看著遠處正在齊人從中軍朝著這邊行進的軍陣,大笑道:「適帥之計,已然奏效。只是這火還不夠熱,還需要我們再添一把火!」

    他的目光轉向了還在鏖戰的右側,也就是齊右軍更為靠近中軍的方向,那裡是第十二旅的進攻方向。

    山丘上齊人的旅連正在朝那邊支援,同時也有一旅在支援左側的第十一旅攻擊的位置,那裡更加靠近河邊。

    但正是因為靠近河邊,所以拿不下山丘的話,那裡突破了也於大局無補,只是更加方便攻取山丘。

    六指本想著自己一鼓作氣,靠一師之力將佯攻打成主攻,可現在他已經改變了主意,因為之前的嘗試他發現自己還是很難掌握那微妙的時機,而且傷亡可能會太大。

    所以他現在觀察著第十二旅攻擊的方向,也就是更加靠近中軍的位置。

    那裡易手,等同於墨家的左翼對齊軍的威脅加重了一倍:可以從此地攻取山丘,也可以從第十二旅現在的位置作出威脅中軍的態勢,而且不會像是第十一旅攻擊的方向只能影響左翼最終還是有山丘作最後的障礙。

    這是他從後方疾馳到前沿統一指揮以為適創造更好的機會時便想到的大略,此時四門旅屬的銅炮已經開始重新收攏。

    現在他能調動的部隊,有剛剛撤下來的第十三旅,有齊裝滿員的十四、十五兩個旅,一個連的步騎士、以及一些善於劍術格鬥的身邊警衛。

    齊右軍主將判斷想要維繫齊人右翼不崩,至少需要八個旅投入到戰局之中才能形成廝殺反覆的局面。

    這和六指在看到第十三旅面對齊人衝擊果斷反衝擊、看到十四十五旅展開、看到炮兵擊潰了齊軍炮兵之後的判斷差不多。

    但他不滿足,八個旅,再加上那些七七八八的部隊,也就是兩萬人,他想要將平陰大夫最後壓陣的那點兵都壓迫到這邊來:壓陣的越少,適那邊只要突破,齊軍全軍崩潰的也就更為迅速。

    繼續觀察著右側的情況,六指下令從十四十五兩個旅中共抽調三個矛手連隊,命令就在陣前轉向,從橫隊變為縱隊,兩個連隊緊並在一起。

    步騎士連隊在前,一個連隊的火槍手和那些精銳的警衛分散在三個矛手連隊的前面、步騎士的後面。

    已經收攏的四門小炮緊隨那個火槍手連隊的後面,在四個矛手連隊的左右兩翼。

    他自己上了馬,便要指揮這大約六七百人直接攻擊尚在鏖戰、齊人的援軍正在行進的右側。

    回頭衝著第十四十五旅的旅帥道:「炮兵已經展開,你們的陣型也整隊完畢,齊人便是要沖,你們只要守住並無問題。」

    「一旦我帶人接近右側十二旅鏖戰之處,便讓第十一旅撤回來,與你們相連固守。」

    守住自然是無問題,可是六指要攻擊的右側卻並不是去支援第十二旅與之合兵,而是直接包抄。

    這是險招,只要成功,右側的齊人頃刻便潰。

    可若是齊人的援軍趕上,直抄齊人如今鏖戰之處的側翼,也會被齊人的援軍攻擊,一旦立足不穩便要危險。

    十四旅的旅帥提出了意見,說道:「我只怕支援過去時間不夠。」

    六指搖頭道:「我又不列陣橫隊衝擊,而是要以縱隊如同在訓練場上一樣,直插齊人側翼,趕在齊人援軍抵達之前一舉擊潰那一股齊人,與十二旅合兵再戰齊人援軍。」

    「我算了一下,時間不但夠,而且還有富餘。」

    十四旅旅帥驚道:「你是要用縱隊行軍直插過去?」

    六指笑道:「昔年我在潡水,便用過一次,那一次用的不是太好,但總結之後,我已明白其中關鍵。」

    「橫隊展開,那是接戰隊形。一旅千五百人,二百人一列在前,擊鼓向前,行進速度極慢才能保持平齊。」

    「縱隊行軍,其速度不啻於橫隊行進三倍。齊人如今已經搖搖欲墜,我以步騎士在前,接近後炮兵轟擊,迅速將縱隊轉橫隊,矛手密集衝擊,齊人頃刻可破。」

    「齊人已無炮,不能襲擾;齊人無騎兵,不能從側翼突擊我的縱隊;我何懼之有?」

    「況且義師苦訓,三日操演一次隊形、左右轉、橫隊縱隊……這些正是為了實戰。齊人想用,還用不得呢!」

    十四旅的旅帥知六指頗有謀劃,細思之後,也不再反駁,點頭道:「那師長你一切小心。」

    六指點頭道:「一師主將,本該在陣後指揮。只是此事利大,非我不能成功。你們這裡只要守住,齊人今日必敗。」

    再略叮囑了幾句,他便策馬向前,身邊只跟著兩名警衛。

    三個連隊的矛手以八列縱隊的陣型,就在陣前用行軍的姿態緊跟在前面那些劍手警衛和步騎士的後面,以一個傾斜於陣線銳角的角度,跟在六指的後面朝著齊人右側那個旅的側翼直插過去。

    昨日與今晨的戰鬥,齊人的炮兵已經徹底失去了前沿,而齊人根本不存在正規的騎兵,更不可能對這一支在陣前大膽才用縱隊行軍的隊伍進行襲擾。

    三百步的距離,若以展開的橫隊行軍,至少需要十分鐘甚至更多的時間,因為人數越多在保持平齊的情況下就需要不斷停下來整隊。

    但若以縱隊行進,則可能只需要四五分鐘的時間。

    六指明白,如果自己手裡有騎兵的話,這時候只需要三五百騎兵便可以直接配合十二旅擊潰齊軍。

    但他也明白,騎兵如果分散使用,就算突破了營壘,可終究不能在分散使用的情況下一舉擊穿齊人後面的軍陣,那就真的打成了適最不想看到的焦灼戰了。

    他此次行險,用的還是騎兵包抄側翼的經典戰術,只不過手裡沒有騎兵,依靠義師的紀律和平日行軍橫隊縱隊的訓練,將這幾個連隊的步卒當做包抄側翼的起兵在用。

    齊人的援軍距離不遠,但是他們需要整隊前進,而且紀律性越差越需要更密集的方陣,不然難以投入戰鬥。

    六指在馬上計算著自己行進的距離和齊人援軍的距離,早已得出了結論:自己抵達齊人前沿側翼的時候,那支齊人援軍還要有二百步的距離,半刻鐘的時間自己足以擊潰那一支已然搖搖欲墜的齊旅。

    三百步的行軍轉瞬就過,那邊齊人的援軍發現了情況不對,也加快了步伐,但是陣型沒有變。因為他們整隊需要更長的時間,只能在維持原陣的情況下加速速度,可這種加快遠不及縱隊行進的六指。

    和第十二旅交戰焦灼的齊旅也發現了六指的行動,但他們沒有立刻崩潰,因為援軍似乎近在咫尺,這是他們還能支撐下去的力量。

    只是六指沒有給他們這種期待以實現的時間。

    前排的步騎士略微整隊之後,略等了一下後面的火槍手和精銳警衛,六指便下令讓他們先行攻擊。

    步騎士縱馬衝到齊人陣前,隊形形成一個斜面,如同衝陣的戰車一樣向右轉向。

    戰車轉向向右,是為了車左武士可以在戰車上對敵人進行弓矢射擊,從而射開缺口。

    戰車轉向向左,適為了車右武士可以用戈攻擊被車左射開了缺口的敵人方陣。

    而這些步騎士向右轉向,則是選擇用手中的火繩槍在馬車用騎射的方式,起到和車左一樣的效果。

    齊人的投射部隊都在對抗前面的第十二旅,後續防備的幾個連隊幾乎沒有什麼投射兵器,步騎士靠近到三十步左右的時候向後急轉,隨意射擊。

    火繩槍裝填緩慢,步騎士衝擊一次也只能開一槍,可這一槍可足以在齊人軍陣中打開缺口。

    步騎士沒有衝擊,他們也不擅長衝擊,疾馳向右之後,將火槍插在鞍袋裡,沒有選擇在馬上裝填,而是從鞍下取出了鐵劍,繞回到步卒之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0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南濟水之戰(八)

    那四門跟隨步卒縱隊前進的小銅炮也迅速展開,幾乎不需要調整角度,而是直接選擇了正面平射,快速地裝填之後,四門小炮和那些前進到足夠距離的火槍手幾乎同時開火。

    隱藏在火槍手中的精銳警衛扔下火槍,持劍三五人一組,朝著被火槍和銅炮打出了缺口的地方突擊。

    六指直接命令矛手們轉向,緊隨其後,直接發動了衝擊。

    已經收槍換了鐵劍的步騎士們也縱馬從兩側一同突擊。

    這一切行雲流水,迅如驚雷。

    幾乎是才一接戰,在側後防備期望等待援軍的齊人便已潰散,正面的第十二旅沒有接到任何的命令,卻也知道加緊了進攻,投入了所有的兵力。

    潰敗只是一瞬間的事,原本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齊人棄甲曳兵,向後逃竄,步騎士緊隨其後開始了追擊,許多齊人高舉著雙手,就像是昨夜墨家所說的那樣表示投降,步騎士繞開那些人,追擊了一陣之後朝著還在朝這邊趕來的齊人援軍作出了威脅的態勢,卻不進攻。

    六指收攏部隊,卻沒有作出防禦的態勢,而是迅速轉向,竟像是要直接進攻齊人的援軍一樣。

    伴隨著步騎士的靠近,以及六指彷彿瘋了一樣的舉動,已經接近的齊人援軍停在原地片刻,隨後便向後退去。

    這一切,都落入了齊右軍主將的眼中,也一樣落在了遠處的平陰大夫的關注下。

    平陰大夫指著右翼,面露苦澀,說道:「鞔之適用兵,果然還是將主力放在側翼!」

    「義師這一戰的戰術,我聞所未聞。右翼危矣。」

    「如今右側,墨家攻可取丘、進可插右軍與中軍之間,鞔之適果然是要在右翼突破!」

    六指這一系列的舉動,不只讓齊右軍主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更是直接讓平陰大夫認為墨家要主攻右翼。

    因為現在的態勢實在太明顯了。

    山丘下關鍵處,墨家在那裡至少有兩三個旅,還有將近三十門炮。墨家的起兵一直沒有動,因為騎兵佯攻山丘太難。

    現在墨家又在山丘的左側切入,那裡的位置極為關鍵,那是中軍和右軍的交界處,從那裡切入,齊的右軍就要被分割在山丘上。

    而且那裡適合騎兵突擊,若是墨家集中騎兵從那一處突擊,右軍和中軍的聯繫會被切斷。

    如果墨家在那裡防守,威脅中軍和右軍之間的聯繫,用騎兵威脅,但主力依靠炮兵主攻山丘,那也一樣危險:山丘被攻下,右軍直接崩潰,中軍將會直接面臨著墨家側後的威脅。

    只是平陰大夫不知道,六指這邊其實已經用盡了全力。這就像是一個人搬一塊大石頭一樣,明知道再稍微加一點點的力氣就能抬起來,可這一點點的力氣已經沒有。

    然而,平陰大夫不知道作出如此大動靜的六指到底還有沒有那最後一點力氣,所以他唯一所能做的選擇,就是將所有的兵力都壓向右軍。

    平陰大夫面向著身邊的幾十名貴族道:「今日一戰,已到了奮死之時。右軍被破,全軍危矣。此時只能猛衝右軍,讓墨家不能再進一步!」

    「君侯分封諸位,今日正是效死之時!」

    眾人高喝聽令,齊軍最後的一部分力量,也開始朝著右翼行進。

    北側六指所在的位置,六指看著退去的齊人援軍,長鬆了一口氣。

    他沒瘋,沒有炮兵的掩護、隊形還不完整,他不可能選擇和齊人交戰。

    剛才只是借助縱隊突擊一舉破陣之後的氣勢,來嚇唬那些齊人,義師膽氣正壯、氣勢正足,他料齊人必不敢與之交戰。

    現在,他賭贏了,也為自己爭取到了時間,於是收攏隊伍,就在原地整隊,準備做出防禦的態勢。

    他已經沒有力量再發動進攻,而且就算還有兵力,現在齊軍大軍正朝著北側支援,正面進攻必是一場惡戰,得不償失。

    他知道,接下來迎接他的,將是齊人精銳和數倍力量的反撲。

    反撲的力量越強,證明自己的任務完成的越好,調動的齊軍越多,適那邊的突擊也就更為迅速:只要突破一陣,齊人無力無兵不能組織防禦,齊人全軍必潰。

    他也知道,他要做的,就是在適那邊發動突擊成功齊人潰敗之前,保證自己這邊不會潰敗,撐到最後的勝利。

    若不然,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縱然有功,可到最後的失利會讓這所有的功勞都大打折扣。

    到了這一步,就算自己這邊崩了,適那邊也會獲勝,可一旦崩潰義師的損失太大,後續的戰略能否實行、能否還能再戰臨淄軍團都是問題。

    現在最北側的第十一旅已經放棄了進攻,撤回到炮兵附近結陣防守,與那邊的十三十四十五旅互相照應,。

    他自己這邊也是關鍵處,這是齊右軍和中軍的軟肋,齊人若是認為墨家的主攻方向在這邊,那這裡是必然要奪回的,而且必然不惜代價。

    現在他身邊只有四門炮,一個奮戰許久疲憊的第十二旅,以及剛剛完成了縱隊衝擊獲勝的那大約三分之一個旅。

    危機近在眼前,六指卻面帶笑容,心中生出一股英雄豪氣,心想今日一戰若是守住,第一師如何與我師比肩?

    他想愈是危機之時,愈顯自己本事。

    齊人已經不可能坐視右軍瀕臨崩潰的局面,自己所在的位置極為重要,齊人必定要奪回。

    不但要奪回,而且為了防止山丘下那邊的部隊前往這邊支援,也一定會派出重兵反擊山丘下的陣地。

    那裡炮兵也多、步卒數量也夠,火槍手眾多,工兵也在加固營壘,加上十四十五兩個旅算是生力軍,怎麼也不會有問題。

    唯獨自己這裡,可能會有危險,但他還不能現在就撤。

    現在就撤,無異於告訴齊人: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只能從進攻轉入防禦,讓開了這一出險要地。

    不能撤,還要盼著更多的齊人來攻,六指深吸一口氣,叫來警衛傳遞命令。

    他不準備再增加步兵,而是只要了五門炮。

    他就要靠著這九門炮和兩千名步卒,將自己的畢生所學施展出來,抵擋住齊人的絕地反撲。

    構想已經在腦海中翻騰,可現在還不是施展的時候,因為現在就轉入防禦那會讓齊人心生疑惑。

    所以他命令步卒整隊,分為三隊,梯次配置,作出了繼續進攻的態勢。

    但實際上,一旦齊人靠近,他就會立刻變為防禦。

    將三個梯隊的步卒放棄機動優勢和火力優勢更容易發揮的薄陣,而是要結方陣。

    三個方陣到時候會呈品字型,九門炮就部署在品字之中,通過大陣之間的空隙進行齊射。

    火槍手會藏在方陣的品字之間。

    用矛手做盾,火炮和齊射和火槍手做劍,不動不攻不退,撐到勝利。

    …………

    戰線最南側。

    一直沒動的適之前看到了北面升騰起來的狼煙,如今也注意到了齊人旗幟的變動。

    等到第二股狼煙升起的時候,適明白齊人已經被六指調動了,齊人已經認為自己的主攻方向是北側。

    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估摸了一下現在的時間,笑著對旁邊的軍官說道:「日昳之時,齊人必敗,我看咱們還趕得上和平陰大夫一起吃個午飯。既說,食至日昳,為稷,軍中無稷,卻不知道平陰大夫吃不吃得下。」

    第一師的師長笑道:「真正的貴族,那是要守時而食的。」

    「正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

    「日昳食稷。」

    「又言,孟夏之月,食菽與雞。言孟夏行春令,則蝗蟲為災。暴風來格,莠草不實……」

    「可季春之令,食麥與羊。」

    「咱們軍中只有炒麥粉,他若是吃了,可算得上是夏月行春令。他要是真正的貴族,說不準便要絕食以抗……」

    適哈哈大笑道:「蝗蟲為災、暴風來襲、秀草不實,和他媽的夏天吃麥子吃羊有個屁的關係?」

    「待一會若是將平陰大夫俘虜,我倒是覺得,說不得給他麥粉吃,他會怒吼:我作為貴族,今天就算餓死,自刎於羈縻之中,也絕不會在夏天吃麥子,用筷子吃菜羮以外的飯食!」

    「但先餓上他三天,三天後再給他碗炒麵,他準得說:真香!筷子真好用!」

    眾人想到這樣的場景,紛紛大笑,無人注意到適臉上一閃而過的一絲仿若回憶的神色轉瞬即逝。

    笑過之後,適擺手道:「好了,各部準備,依昨日所定。」

    「步卒分列兩翼,騎兵夾於中間,騎炮靠近到齊人軍陣百步之內開火。步兵齊射後衝擊,騎兵借勢從中間有進無退地直插齊人之後,一旦突破,分散以連隊,猛攻齊人主帥所在之處。」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騎兵置於兩翼,乃陣之常勢。今日不常,便以步夾騎之勢猛衝,有進無退。」

    「各去準備,一刻鐘後準備突擊。」

    眾將皆去準備,適也取過鐵盔,插上雉羽,披上札甲,翻身上馬,捨去了剛剛一閃而過的那些回憶,心道:「今日一戰之後,齊國必亂。田午啊田午,你沒機會建立稷下學宮了,也沒機會諱疾忌醫嘍!也不知道你堂哥能不能把握住這次機會,政變推翻你爹。要是這樣的機會都把握不住,那可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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