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2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1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南濟水之戰(九)

    今日這一戰於天下而論,並非僅僅關切到泗上墨家和齊國。

    齊國內部錯綜複雜的局勢、田氏兄弟之爭的延續、集權與分封之間的對抗,這會讓齊國萎靡上好一陣子。

    萎靡的齊國,被五面埋伏的魏國,三晉翻臉之後需要舔舐傷口的趙國,終於可以在外部喘一口氣在內部開始更為激烈的集權變革的楚國……

    這一切交匯在在一起,中原將會出現極為詭異的局勢。泗上的位置太過重要,中原不亂,泗上便沒有喘息發展的時機。

    適心裡明白,這一戰之後,墨家和楚國之間的蜜月期也將隨之結束,這一戰至關重要,決定了墨家和楚國將要翻臉的時候背後是一個強大的齊魏還是衰落的齊魏。

    如他之前和墨家的軍官們說的那樣,如果只顧慮齊國,那麼這一戰可以穩穩的打,平陰軍團覆滅就可以直接和齊國和談。

    但要顧慮天下的局勢,就必須要用最小的傷亡殲滅平陰軍團,再擊敗齊臨淄軍團才行。

    從昨日開始一直沒有露面隱藏在林中的第一師和騎兵現在就要為殲滅平陰軍團發動最後的攻擊。

    昨日已經定下了今日的陣型,一反常態地沒有採用騎兵兩翼步兵居中的戰術,而是採用了步兵夾騎兵的方式。

    正是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採用這種陣型也是適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如今六指那邊已經調動了齊人的預備力量,整個齊軍的南線雖然現在還穩固,但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縱深極為空虛。

    只要突破前沿,齊人後續的部隊不足難以組織起有效的防禦,就可以趁勢一舉讓齊人左翼徹底崩潰,從而導致全線崩盤。

    騎兵在這一次進攻的任務,不是突破齊人的前陣,而是要在突破前陣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入齊人的中軍後方,徹底打亂齊人僅存的還維持陣型的隊伍。

    總而言之,就是突出一個快字,越快的突擊,齊人的反應時間也就越短。陣中一亂,全線突擊,齊人的失敗也就更加的快捷。

    現在第一師除了留下了一個旅作為預備隊、還有半個旅在中軍和北側林中虛張聲勢之外,全部都在這裡。

    適集中了兩千名騎兵,採用波次進攻的方式,選定的攻擊方向是齊人兩個旅之間的結合處。

    第一師的步兵以連隊為單位,縮短正面,加大縱深。

    火槍手和那些小型的馬匹拉動可以快速部署的火炮直接在步卒的前方,接近敵人百五十步的時候便即展開,快速轟擊之後步兵直接發動衝擊,撕開齊人的陣線之後,步兵穩固,從南向北進行席捲,而騎兵則插入到齊人陣中,引發混亂,直撲中軍。

    這是有進無退的戰術,如果齊人有炮、如果齊人還有騎兵、如果齊人的陣線尚未動搖、如果齊人在南側還有一定的預備兵力可以黏住突擊的步兵騎兵,適斷然不敢用這種不常勢的陣法。

    他縱馬來到了一處高崗上,用千里鏡最後觀察了一下齊人的軍陣,更添了幾分信心。

    六指的佯攻相當成功,齊人現在將最後的幾支兵力都集中到了中軍和右翼,許多還在行進的途中。

    背水列陣,重要的是首尾相顧的陣。

    這是一個不能動的陣,不但前沿不能動,後面的縱深裡的部隊也不能動。

    一動,就亂。

    原本可以收攏殘兵、節節抵抗,後續列陣的各部也是首尾相顧,就算一點突破,也會面臨齊人縱深的陣型阻擋。

    六指在齊軍右翼廝殺了一整天,到頭來最簡單直接的效果,就是齊人縱深的方陣放棄了龜守之陣,被迫向北支援右軍。

    那麼只要左翼突破了前陣,齊人的背水之陣就算是破了。

    適心想,平陰大夫不是不懂背水之陣不可亂動的道理,但他被六指那邊逼得沒有辦法,也被墨家的炮兵逼得沒有辦法:不支援右軍右軍告急,右軍若不支援讓他們後撤,中軍和左翼都得放棄前陣後撤;可放棄前陣全部龜縮在河邊,墨家的幾十門炮轟上一日,火槍手橫列展開輪射,必然血流成河染雜濟水。

    這一戰決勝之處,在南側齊軍左翼,但關鍵之處卻是在齊軍右翼。

    適抬頭看了看天,揮手招來了傳令兵,說道:「將南濟水大捷的消息,先傳遞迴彭城吧。不要讓眾人擔憂。」

    那傳令兵面帶喜悅疾馳而去,第一師的師長縱馬來到適的身邊,看著遠處齊人的旗幟和揚起的灰塵,略微有些擔憂地說道:「六指那邊要承受的進攻要很猛烈啊。」

    適點點頭,卻沒有說什麼,望向北邊沉默許久,緩緩說道:「再等等吧。」

    第一師的師長明白,現在擔心也沒有什麼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六指那邊為全軍創造的戰機,用最快的速度突破齊人的軍陣,那就是最大的援助。

    適說再等等,也就是說現在發動進攻,齊人的那幾支正在向北支援的部隊可能會轉向和這邊鏖戰,那樣的話六指那邊的壓力的確是小了,可是以最小的傷亡取得大勝的戰略等同於沒有完全執行。

    約莫半刻鐘後,適和身邊的軍官師長們幾乎是同時點了點頭,下令道:「吹號,擊鼓!」

    一直沉默的鼓聲終於在南線響起,已經等待的有些焦急的士卒聽從著鼓聲,快速地離開了掩護的樹林和蘆葦以及小丘,忽然出現在了戰場上。

    第一師最精銳的第一旅在前面,全師中選拔出來的善戰的墨者們持火槍和短劍,作為散兵先鋒,其後跟隨的是火槍手,成列的矛手步卒以密集的隊形形成縱隊,每個連隊之間間隔不到四十步。

    六百名騎兵作為第一波次的攻擊,負責為後續的騎兵衝開通路,這些騎兵中沒有步騎士,只有武騎士,身著革甲。

    最前面一個連隊的騎兵用的是長矛,而且是便宜的柘木長矛,算是一次性的衝擊兵器。

    衝擊之後,他們會直接扔掉長矛,或是任憑長矛扎入敵人的身體,然後會換用鐵劍。

    後續的騎兵連隊都用的鐵劍,與前排連隊的間隔也就是百步左右。

    剩餘的騎兵在更後面,因為接戰的戰場無法展開這麼多的部隊,他們需要在齊人前陣潰敗後緊隨其後突入齊陣。

    在這邊的所有小型的馬匹可以拉動快速機動的小銅炮全部置於步兵前列或是側翼,靠近到距離後直接展開快速支援騎兵和步兵的衝擊。

    適沒有跟隨騎兵衝擊,而是站在了步卒隊列附近。

    咚咚的鼓聲敲動,步卒們先行前進,在前面充當散兵的精銳墨者分散開前進,因為他們不用擔心齊人的反衝擊和不存在的騎兵,所以無需結密陣。

    這些精銳的墨者審批三層革甲,或是一套昂貴的鐵扎甲,在軍官的帶領下越過陣前的空地,朝著齊人軍陣的方向移動。

    整個陣列的移動,就像是在演武場上一樣,腰鼓咚咚,步速極快。

    忽然出現的義師真正的主力,顯然給齊軍帶來的恐慌。

    適於馬上,心想此時平陰大夫應該會罵娘,但是他已經來不及調動了。就看他準備怎麼辦了。

    無非就是要麼將計就計將所有的兵力集中到右軍,突破了六指那邊的防禦後逃跑;要麼就是再生變故臨陣換陣,再將那些調動起來的齊人調動回來。

    不過兩者都無意義,此時唯一能夠拯救平陰軍團的,就是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一支齊人的援軍,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戰場上,兩步夾騎的大陣從四百步逐漸接近到百五十步的距離,那些輕巧的騎炮已經在先行的墨家精銳散兵的掩護下展開,二十多門小銅炮在對於炮兵而言極近的距離開始了射擊。

    已經鏖戰了許久的齊軍陣線本已經鬆散,面對著忽然來襲的義師,在主將的指揮下又重新密集起來,但已無濟於事。

    步卒主力逐漸靠近,那些散兵墨者確信齊人已經無力發動反衝擊後,便開始向前推進到距離齊人主陣約四十步的地方。

    他們沒有結陣,也不能發揮火槍齊射的威力,用自己手中那些步騎士用的短一些的火繩槍用自己平日苦練出來的本領,選擇了接近後的抵近射擊。

    後世羅馬人的陣前標槍、滿清白甲接近後以重箭近射,其實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如火槍發展起來之後的抵近齊射、或是火炮轟開方陣的缺口,都是為了步兵騎兵的突擊做好準備。

    齊軍陣中還有些弓弩手或是火槍手,結陣之下,面對著鬆散的精銳墨者,所能發揮的效果有限。

    精銳散兵的後面緊跟著的是排成了十餘列的火槍手,接近之後前面的連隊保持不動,後面的連隊迅速朝著左右兩翼展開,等待齊射的命令。

    不斷有火槍手被齊人的弓弩或是火槍射中倒地,但火槍手展開的態勢卻絲毫不受影響,就像是在訓練場上一樣從容不迫地將行軍隊形展開為戰鬥列。

    如果這時候齊人有一支騎兵、哪怕是戰車兵,這些火槍手就會受到覆滅性的打擊。

    可適既然可以選擇這樣展開,也正是因為齊人沒有騎兵和可用的車兵了。

    快速展開的火槍手們排成陣列之後,等了大約半分鐘的時間確定後面的矛手們已經前進到和他們平齊的位置後,軍官下令開始射擊。

    白煙升騰而起,成列輪換的射擊方式,就像是形成了一片鉛粒組成的、婦人編織的經緯,在狹窄的正面上壓倒性的投射兵力的數量優勢,瞬間撕開了齊軍的陣型。

    那些最近的接近到距離齊人大約三十步距離的一些膽大的墨者小隊將火槍舉起,對準了算得上是近在咫尺的齊軍,扣動了扳機。

    槍聲響起的瞬間,這些墨者扔下了火繩槍,抽出短劍,四五人一組衝進了已經鬆散的到處是缺口的齊人軍陣。

    後續的矛手步卒快步行軍,緊隨其後。

    夾在步卒之間大約二百步寬度的騎兵們,也將長矛夾在腋下,受過訓練的、不會被槍炮聲所驚嚇的馬匹隨著騎手的動作,默契地開始了碎步的慢跑,為最後的衝擊熱身。

    騎兵軍官們高喊著:「長矛準備,慢步跑……」

    馬匹噠噠的向前,騎手之間幾乎是膝蓋挨著膝蓋,慢步的速度使得馬匹之間的陣型得以保持。

    就像是一面牆,一面擁有著速度和長滿了尖刺的牆,揚起無數的灰塵,像是倒下的山一樣朝著已經被火炮和火槍打散的齊軍接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1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南濟水之戰(完)

    騎兵不會在太遠的距離就發動衝擊,那樣馬匹受不了。

    只能先慢步跑,逐漸加速到距離敵陣幾十步的距離時,將馬速提到最大。

    慢步跑可以維持陣型,可以積攢馬力,也可以讓馬匹全速衝擊起來的時候最大限度地維持之前慢跑時候的陣型。

    義師中用長矛的騎兵連隊不多,寥寥無幾,因為訓練的難度太大,基本上都是一些超期服役的老兵。

    長矛衝擊容易折斷,這些持矛衝擊的騎兵還要訓練劍術、砍殺等等一系列的東西。

    雖然齊國這一次沒有正規騎兵,全天下有馬鐙騎兵的諸侯也不多,但是作為騎兵中的精銳,這些人還要練習幾乎是數年之內都未必用得上的騎兵對沖。

    但今天,最前排的矛騎兵連隊只需要將他們所學的「持矛衝擊」和「鐵劍砍殺」這兩項本事發揮出來就已足夠。

    馬匹踏動大地的聲音,像是地震一樣,轟隆作響,彷彿大地都在顫抖。

    在最前排的騎兵軍官看到腳下的草飛快地向後退去,揚起頭看了一眼齊人鬆散的軍陣,已經有齊人開始向後逃跑。

    距離愈發的近,軍官於是下令道:「全速!衝擊!」

    騎手們將皮靴後面的鐵刺狠狠地刺入平日如同夥伴一樣的駿馬的腹部,已經熱身和提速的馬匹將速度提升到了最大。

    最前排的騎手雙腳站在馬鐙上,大腿的肌肉崩的緊緊的硬的像是一塊石頭,身子隨著馬背上下起伏,粗壯的手腕維持著顫動的長矛。

    一名從潡水之戰一直服役至今的老兵將手中的長矛對準了一個滿臉驚慌的齊軍士卒,一閃而過後,老兵覺得那應該是個可憐的齊人庶農,心中略微有些感慨。

    他也沒有回頭去看是否刺中,只是憑著剛才瞬間的手感便知道一定是刺入了那個可憐的齊人庶農的胸膛。

    長矛已經撒手,他都沒有低頭,而是用早已經彷彿習慣一樣的動作,從鞍旁抽出了鐵劍,就像是自己的左手閉著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優勢一樣流暢。

    之前下達的命令是突破之後不要砍殺,而是直接越過潰散的齊人,在前面的一顆大樹下重新整隊。

    軍官的後背上背著幾縷旗幟,連隊中的骨幹身上也有,那是領路的旗幟,老兵只是看著那些旗幟的方向,操控著馬匹。

    前面有一個捂著頭奔逃的齊人士卒,老兵幾乎是下意識地撥了撥馬頭讓馬匹緊貼著那個齊人的左側,自己的身體微微下彎,鋒利的鐵劍沉重地劈向了那個齊人的脖頸,略微一劃便收劍,也沒有回頭去看,緊隨著前面飄動的旗幟而去。

    騎兵率先突破,步兵也幾乎是緊隨其後便突破了齊人的軍陣。

    那些精銳的決死墨者幾乎沒有受到齊人的包圍苦戰,中側騎兵的突擊已經讓齊人的步陣震撼,等到後續的矛手們衝過來的時候,齊軍已潰。

    就像是一片已經被秋水將要浸沒的堤壩,南側這一點的突破,就像是堤壩上掘開的口子,齊人的整個左翼已經全線動搖。

    這是一場並不激烈的戰鬥,不焦灼也不慘烈,只有迅如驚雷的快捷。

    後續的騎兵衝過缺口的時候,齊軍已經放棄了抵抗,戰場上到處響動著齊語之音。

    「舉手不殺!大軍已潰!」

    昨夜的宣傳,今日的猛攻,剛才的驚雷,早已經毫無戰心的齊人紛紛高舉著武器蹲在了地上,他們沒有選擇逃跑,因為逃跑毫無意義,這樣反而更容易活下來。

    等到適騎馬趕到的時候,第一波衝擊的四個騎兵連隊已經在齊陣之中重新整隊,撲向了驚慌失措的一支齊軍,而後續的十餘個騎兵連隊也已經從缺口通過。

    步卒們在軍官的叫喊下重新整隊,拉開橫列,向北席捲。

    適所在的位置,三千多齊人投降。

    原本這些齊人很驚慌,可投降之後卻安然了許多。

    戰場上有人呼喊著讓最之戰被俘過的齊人安撫夥伴的情緒,講解墨家的政策,留下了兩個連隊看守這些齊人的俘虜。

    原本有些在軍中不能說的話,那些被俘過一次的齊人如今可以放心大膽的說。

    熟悉的鄉音、信任的夥伴、同袍同食的朋友……他們的話很快讓心中還有一些緊張的齊人放下了最後一絲不安。

    一個被俘過一次的齊人甚至用在當初被俘時候學過的泗上特有的、融合了宋、楚、齊等地口音的方言問那些看守的士兵道:「嘿,墨家的兵,有吃的嗎?你們攻了一天,早晨就打炮,我們都沒怎麼吃東西,現在餓的厲害。」

    這裡的戰鬥並不激烈,看守的墨者連隊甚至都沒怎麼沾血,聽到這齊人有些古怪的口音,笑了笑道:「你們早些投降,早就餓不著了,何至於要打?你說你們圖什麼?能得什麼利?君王攻下了土地也不會分給你們一塊……」

    那齊人露出爛乎乎的牙齒,苦笑道:「不得行啊,要是早投降,萬一你們打不贏,我的家人可是要遭罪了。老父要服勞役、妻子要充營妓的。」

    他說完,又小聲道:「可我剛才放弩的時候,都是抬高瞭望山的……」

    墨家的士兵嘆了口氣,摸了摸懷裡,這才想到突擊之前將乾糧袋都扔到了樹林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現在我這也沒什麼吃的。不過我們墨家的規矩你也知道,一會準有吃的。」

    兩個人便開始閒聊起來,遠處還有炮聲,可兩個之前還敵對的人,卻談到了稼穡行壟的那些事,就像是鄉親一般。

    俱在九州,相距也不過幾百里,天氣春秋竟無二致,稼穡百工也無區別,貴族們之間可以談禮談樂談詩,庶農們一樣有他們的共同語言……

    …………

    齊中軍。

    平陰大夫癱倒在馬車上,半閉著眼睛念叨著:「完了……全完了!六萬大軍,盡覆於此!」

    「東至歷下、西至薛陵,墨家想去哪就去哪、想攻那座城就攻哪座城!平陰無兵可守、臨淄危在旦夕……」

    從墨家的第一師和騎兵以縱隊出現在南側的那一瞬間,平陰大夫就知道敗了,甚至沒有生出哪怕一絲的僥倖之心。

    那裡才是墨家的主攻方向,一日多的戰鬥,墨家一直在騙他,終於在半個時辰之前騙的他將可以維持的剩餘兵力都調向了右軍。

    左軍空虛,無兵可用,墨家一旦突破,那就是一馬平川,騎兵可以直衝中軍。

    原本固守如烏龜的預備部隊,一旦動起來,再想要維持原本固守的陣型已不可能。

    左翼崩潰,中軍前沿的崩潰也不過是須臾之間的事。

    大軍雲集在右軍,轉攻為守已不可能,墨家的騎兵就像是切入羊脂的熱劍,只是輕輕一沖,就讓一個正在向北支援的齊人旅潰散,根本不可能再組織起來有效的防禦。

    現在平陰大夫已經知道,右軍面對的不是墨家的主力,至少不是主攻的方向。

    可是,大軍雲集在右側,將近半個時辰的時間,按說已成強風之末的義師左翼竟是巋然不動。

    半個時辰前右軍開始反擊,山下營壘那裡,墨家有三個旅,眾多火炮,猛攻的齊軍不但沒有攻下,那裡的義師竟然還組織了一次反擊。

    向南一點右軍和中軍的結合處,齊軍靠近後,那裡的士卒迅速結陣,人數也就不過兩千,結成三個大陣。

    三個旅的齊軍三面猛攻,北側的一面可能會被山丘下的義師襲擊讓了出來。

    六千餘人輪番上陣,那也就兩千人的義師步卒將陣法運用到了極致,三倍的兵力之下,半個時辰竟不能破陣。

    三個品字形的大陣之中,是義師的火槍手和炮兵,每一次想要從缺口處攻進去,炮兵和火槍手就會來一次齊射。

    結陣的矛手死戰不退,不追不散,圍在三面的齊軍竟是無可奈何。

    平陰大夫本以為那裡必然是適在指揮,之前行雲流水般的攻勢、逼迫的他不得不派出全部力量支援右軍的強勢,到頭來等到南線出現問題後平陰大夫才知道那裡不過是墨家義師的一將而非主帥。

    這種落差下,平陰大夫心如死灰,對於義師充滿了恐懼,已經無力再戰。

    可就算他心理不崩潰、就算他堅強如石、心若銅鐵,此時又能做什麼?

    右軍轉為攻勢,猛攻不下,毫無進展。

    左翼已崩,頃刻之間,全軍已然動搖。

    剩餘的兵力除了身邊的這點親衛精銳私兵,別的之前都被調動,朝著右軍行進,倉促之間不可能再停下腳步轉向整陣。

    而且就算整陣,墨家從左翼突破,齊軍各旅之間因為向右翼支援的緣故彼此不能照應,就算齊人尚可死戰,也只能各自為戰不能照應沒有側翼掩護,那也是被各個擊破的命運。

    陣不整,不能戰。陣不連,不能戰。

    況且,齊人只怕並無幾人願意死戰。

    平陰大夫已經木然,自己六萬大軍與墨家四萬交戰,竟是連一個旅都沒有吃下。

    從歷下到谷、阿各地大夫的封地徵召之兵盡數在此,墨家全殲了這六萬人,那些城邑誰人能守?誰人能在善於攻城守城的墨家手下,守住沒有兵力可用的那些城邑?

    平陰一破,長城等同於無,從濟水到臨淄的通路暢通無阻。

    平陰大夫從避開墨家向後逃竄的那一天便想過自己可能會失敗,但卻從未想過會敗的這麼徹底。

    六萬大軍葬送,墨家一個成建制的旅都沒損失,平陰大夫估計墨家最多也就損失兩三千人,大軍仍可再戰。

    從昨日對壘到今日被破,不過十幾個時辰時間,他還想著能守五日,卻不想算起來只看到了一次黃昏。

    右軍根本不是墨家的突破方向,卻能硬生生把右軍主將打的連連告急,一個佯攻的方向,自己集中的主力,卻不能撼動那些已成強弩之末的義師陣線。

    若是墨家不顧傷亡,只怕昨日日中之時,自己這六萬大軍便已覆滅,再想想自己想要守五日十日的願景,彷彿笑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1
第一百五十章 無德無情無禮

    戰役在第一師和騎兵在齊軍左翼突破的那一刻事實上就已結束,或者更早一點從平陰大夫調動部隊支援右軍的那一刻就已結束。

    剩下的就是打掃戰場,掃蕩殘軍。

    齊國的庶農出身的士卒們沒有選擇渡河逃走,而是乾脆利落地在平陰大夫的旗幟倒下的瞬間選擇了投降。

    貴族們也明白就算渡過濟水,墨家的騎兵在後追擊他們也不可能逃脫,紛紛選擇了投降。

    到太陽落山之前,戰場的統計結果已然出來。

    這是一場烈度不大的戰役,廝殺了許久,實際上造成的傷亡很小。

    墨家死亡和重傷失去戰鬥力的士卒士卒數量最多兩千,齊人死亡的數量也就在六七千左右。

    四萬多的齊人俘虜被集中起來,軍中的宣義部成員在用齊語和這些人交流,穩住他們的情緒。

    適則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姿態,邁步來到平陰大夫等被俘的貴族身前,歪著頭看了看仍舊失魂落魄的平陰大夫,正欲說點什麼,旁邊一個士人打扮模樣的人忽然站出來問道:「你就是適?」

    身邊的警衛立刻抽劍警覺地看著那個站出來的士人,昔年豫讓刺趙、專諸刺僚,再加上前幾年的聶政刺秦事,讓這些警衛不得不小心翼翼。

    適沒有向前,只是站在原地回道:「正是。」

    那士打扮模樣的人躬身行禮後道:「我受朋友所托,有事請教。」

    適以為這是一些心向墨者的同路人,自己雖然知道有被刺殺的危險,但於萬軍面前也不能墮了墨者的氣勢,還禮道:「既有事相談,且隨我來軍帳。」

    那士搖頭道:「此事需要叫人聽到,以全我朋友之志。朋友托我問一句,若是不背水列陣,在平原決勝,齊軍可有勝算?」

    適很慎重地想了想,搖頭道:「毫無勝算。今日決戰,泗上的騎兵只是在最後才用得上。若在平原決戰,騎兵突襲兩翼更為方面。你們的戰車突不開我們的陣,因為戰車佈置的時間太長我們可以提早準備。」

    「背水列陣……呵,也算是死中求活吧。我欲攻臨淄,而如今田慶和公子午將臨淄之軍遠在武城,我欲攻臨淄,就必須要要消滅你們。背水列陣,若能守三日,只怕我就要撤了。」

    「三日還拿不下你們,我部必損失極大,到時候只怕也不用打了。只是,兵法之秒,存乎於心,背水列陣,需正奇相濟。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故而子墨子言,要不分老幼貴賤尚賢為任。」

    驚魂失措的平陰大夫聽到適要攻臨淄的話,猛然醒過來,心中大駭,亟待聽到適說什麼一將無能之類的話時,臉上一紅,再次沉默不言。

    那士聞言,衝著平陰大夫施然一禮,高聲道:「君子可曾聽到?背水列陣,乃死中求活之法。今日墨者適亦在此,諸位為證,君子可還有什麼可說的?」

    「你用人疑而不信,少謀而無斷,您這樣的人不是我所想要侍奉的。自今日起,你我再無主客之緣。若非您以華元羊斟之事相提,我朋友緣何會死?」

    說罷,起身衝著平陰大夫猛唾了一口,平陰大夫身邊的人立刻用身體擋住,冷笑道:「今日戰敗,你以為君子失勢,這才離開。昔日君子居高位之時,怎麼不見你離開?你這樣的人,不知恩情、毫無情義,就算天下再大,也沒有你可以容身的地方。」

    「真小人也。君子富貴之時,你便投靠。君子今日戰敗,或可失勢,你便口稱大義而離開,當真低賤。」

    那士大笑道:「我為士,以謀劃和學識為生。你出錢,我做事,這和工人做工、商人市賈並無區別,這便是我心中的義,何來不知恩情、毫無情義的指責?君子出錢養我例為上士,我以上士之才回報。為您收過稅、取過賦、謀劃過事情,已經對得起您付給我的工錢。難道說,商人以平價賣了一斤糧食給別人,而那人恰好飢餓,商人便覺得自己那個買糧的人應該感恩必以回報嗎?」

    「我的朋友之義,被人贈之以木瓜,必還之以瓊瑤。我之義,別人投之以桃,我必報之以李,若覺得順眼合心意,我願意報還以瓊瑤。」

    「還以李子還是瓊瑤,那是我的事。可別人若給我個木瓜,我還了一個桃子,那人便覺得我不還以瓊瑤便是無情義,豈不可笑?」

    「你們的義,你們所謂的情與禮,對我而言,不過枷鎖。」

    「逼死我朋友的,也正是這條枷鎖。情義之下,皆在食人骨血!」

    之前出言嘲諷那人也不顧自己被俘的身份,再度冷笑道:「這就是天下大亂的原因。人人無情、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少有君子!」

    「墨家談人性,談人性的解放,到頭來天底下全是這樣的人,天下豈不大亂?」

    出言嘲諷的那人起身,瞪著適,面無懼色地斥責道:「天下無情只求利,這就是你們墨家想要的天下嗎?若非你們的言論如墨染水,天下如這樣的無恥之士哪裡會有這麼多?」

    「你們墨家談天志,什麼是天志?」

    「你們把天下毀了!把天下主客間的情義,說成是出錢做事的僱傭;把天下的禮法,說成是貴族為了利的一種矇騙!天下不該讓這樣的道理成為上流!」

    「墨家的義中,冷酷無情。你們口口聲聲說著人非物,可墨翟之徒在《節用》中卻說:唯人為難倍;然人有可倍也。你們墨家連人口的增加都在計畫之內,我只聽說過牛羊畜生可以計畫讓他們增加,你們口稱人非物當以愛,可卻在做把人當物的事!」

    那人以為自己這樣一番羞辱的話,定會讓適羞愧而退,卻不想適撫掌大笑道:「真要是天下人都能明白這個道理,天下必然大治。哪來的什麼默默溫情?無非都是利益。用禮、情、還有你們所認為的義掩蓋起來,就好了嗎?就像是一坨屎,你裹上麥粉,來騙天下人吃下去。我們把麥粉取下來,告訴天下人別吃。到底誰在亂天下?」

    「我想擦乾天下人眼前的迷霧,讓天下看清楚天下的本源。」

    適微笑著,問道:「趕集上市的人,清晨時都急急地趕往集市;但到日落時,人們就是經過集市,也只是甩著膀子走過去,看也不看一眼。」

    「以墨家的義看來,他們不是愛好清晨,厭惡傍晚,而是因為傍晚時分,希望得到的東西,在那兒已經沒有了。」

    「以你們的義看來,你們一定覺得他們愛好清晨,厭惡傍晚,還希望天下人都要認同這個道理。有一天朝市不開,夜市初上,你們卻指責那些晚上匆匆趕去的人說他們無恥無情,這不可笑嗎?」

    「宋地多有僱用傭耕者,農忙之時,必備以酒菜,支付以銅錢。傭耕者也賣力耕作。這不是因為主人愛傭耕者,也不是傭耕者愛主人,只是各取其利罷了。」

    「這本來就是真實的現實,你們卻非要讓天下以為那是因為愛,因為情,因為禮、因為德。」

    適的語調一變,用一種極為陰損刻薄的聲音說道:「其實你們心裡清楚,你們這樣說的目的,不過是希望少給錢讓那些信了你們的愛、情、德的這些人多干活。」

    「嘴上說著情與德,心裡都是利益銅錢,這就是你們的目的啊。只不過你們知道,卻不讓天下底層的人知道。我們呢,則是希望天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適伸出一根手指,用一種蔑視的姿態點著那個士人的鼻子說道:「時代變了!你現在去泗上、去宋國,你不給錢,給他們談情義,談封建主奴的恩情,你看看他們誰給你干?你要是能找到人很情願的干,我們墨家在泗上的這二十年,豈不是等同於荒廢了?別做夢了,認清現實吧,你們的這一套遲早要居於天下義之下流的。」

    「子墨子言,愛非用也。你想要使用別人,就別談情和德。我看剛才那個人說的就很好嘛,你給他上士的待遇,他幹出來上士的活,這不是理所當然?人家又不欠你什麼,人家要走你就指責人家無情無恥無德?」

    「嘴上說著禮與德,心裡都是利益銅錢,這就是你們的目的啊。你謀求利,還捨得拿錢,便用禮和德來掩蓋。庶農要是聽了你們的話,那可完了:哎呀,我讓封主少收點稅租,那是無德啊,我不能這麼幹……你們有德你們倒是把土地分給民眾啊,難道你們不知道民眾想要什麼嗎?」

    這些誅心之言讓那人勃然大怒,雙手奮力撕開自己的腰帶,掀開上裳,露出了結實的胸膛,那裡便是心臟跳動的地方。

    他衝著適怒吼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從沒想過什麼為了利而矇騙天下人!若有這樣的想法,教我當時便死!昔日比干剖心,今日我願以死相證!我沒那麼想過,沒有!」

    「借我一口劍,按你們所言,活著是天賦之權也是最大的利,我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會想那麼下作為了求利嗎?來啊,殺了我,殺了我!讓這數萬人知道我沒那麼想過,沒有那麼無恥!」

    適呵呵地笑了一聲,連看都沒再看那人一眼,背著手無視那人的叫喊,徑直走到了失魂落魄的平陰大夫身前,蹲下身子,笑容滿面地問道:「餓了嗎?」

    被俘了大半日滴水未進的平陰大夫本來緊張不已,不知道墨家會怎麼對待自己,聽到適問了一句餓了嗎,心中大喜。

    暗道:「他若想殺我,必不會管我是否飢餓。既是問我是否餓了,那必是不欲殺我。墨家求利,昔年華元被俘,宋公以兵車百乘、文馬百駟相贖。我亦有產業,墨家必是想要叫人贖買我……」

    想到此節,順從地點了點頭道:「餓了。」

    適春風滿面溫和無比地衝著身邊的警衛道:「那給他些吃的。」

    警衛急忙跑回去,取來了幾張干麥餅,一塊煮的很爛熟後故意撕的很碎的馬肉,一雙筷子放在了平陰大夫面前。

    平陰大夫左手拿著麥餅啃了一口,右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馬肉填入口中。

    剛才廝聲叫喊的那個士看到平陰大夫拿起筷子夾馬肉的瞬間,高呼一聲:「不!不!不!」

    可平陰大夫卻彷彿沒有聽到,將肉放入口中,在他的牙齒咀嚼的那一瞬間,那個奮死叫喊的士的信仰全然崩潰,迸發出最後的力氣掙脫了別人的拉扯,用頭猛地撞向堅硬的地面,登時身死。

    非菜羮,不得用箸。

    割不正、不食。

    夏不食麥,當食菽與雞,馬無羽,夏不當食。

    失飪不食。

    不得其醬不食。

    這六不,平陰大夫皆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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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政與軍

    警衛抬走了那個人的屍體,第一師的師長搖搖頭道:「那是個君子。如你所言,恪守的義不對,越是守義越反動。是故子墨子要同義尚同,這天下需要一個真正有利於天下的、評價是非對錯的規矩。」

    「我們不能讓他們的義,成為天下的義。」

    第一師師長想了一下,忽而說道:「我今日,才明白二十年前您在沛地,頭戴葵花冠冕,面對著那些民眾所言的那番話。」

    「那日你手持葵花,說:萬物皆虛、萬事皆允。」

    「天下苦於禮、德、情已經太久。這些都是虛的,都是掩蓋利益的薄紗。」

    「萬事皆允,允的是那些曾經的德、禮所不允許的事。比如求人的平等,比如反抗自己的封主。」

    「不破不立,物極必反。只有先萬事皆允,才可以最終選擇出哪些不可允才對所有人都有利。」

    「咱們墨家不是無德、無情、無禮。只是咱們的德、情、禮在人家看來,就是無德、無情、無禮。」

    適含著笑,說道:「這樣的道理,便是咱們為什麼敢用湯武革命這四個字的原因。楚滅諸姬、晉吞小國,哪怕他們有朝一日定天下於一,只要制度不改、德禮不變,那也不過是不義之戰,哪裡稱得上是革於天命?」

    「如你所言,這是個君子。死得其所,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

    「今日看到他的主人、這個齊國的貴族根本不在意禮,已然承受不住。待明日看到庶農工商竟然眾皆平等,人無貴賤之別,那更痛苦。我大約有點明白當日公孫澤為什麼選擇死了,他也是怕看到今天這一幕啊。」

    這個時代之下,周圍的人都明白那個人為何而死,並不會覺得詫異,就像是若是在街上看到兩個比勇敢的人互相割自己的肉吃一樣,雖然難得一見,但只要見到卻會理所當然地理解。

    今日的勝利,就像是一柄重錘已經將那個人的信仰砸的將要碎裂,一群求利不知恩情的庶民,怎麼可能悍不畏死?

    平陰大夫不用叉子叉肉而用筷子夾肉、失飪而食、割不正而食、不得其醬而食、孟夏食麥食馬的舉動,只是最後壓碎那人信仰的最後一點東西。

    貴族當有貴族的禮儀,那是天下歸於大治的一部分,也是那些心存信仰的人所盼望的、或者說他們為之奮鬥的最後底線。

    情、德、禮以及分封制,這是密不可分的、維繫天下的根基。

    相輔相成,不可獨存。

    適雖然理解,卻沒有太多的感慨。

    他走到那個自殺的士人身旁,明知道那個人已經不能回答,卻還是長嘆一聲問道:「鄭伯射天子什麼的事太早,你沒趕上。可田氏代齊、三家分晉沒幾年啊,他們壞了天下規矩,你不殉道,也不覺得要亡天下。怎麼庶農工商將要站起知道求自己的利,怎麼在你眼中就要亡天下呢?」

    長嘆一聲,適明白泗上墨家這一戰之後的舉動,已然不是爭霸天下為霸主那麼簡單,而更像是一場天下新俗舊制的聖戰。

    適心想,總算有了些革命的味道,若不然又和兵強馬壯者為天子有什麼區別?

    他的感嘆是嘆給旁邊的墨者聽的,而這樣的壯烈之士那些早早為墨子服役的墨者見的多了,習以為常,略微感嘆之後,也不怎麼當回事,反倒是一個個心裡憋著笑。

    他們想到適之前講得那個真香的笑話,不曾想平陰大夫連一日都沒撐過去,也沒有那番壯懷激烈的言辭,終究少了許多滋味。

    適揮揮手讓那些憋著笑的人滾蛋,自己帶了幾個人來到臨死的傷兵營地,看著正在忙碌的秦越人打了聲招呼,問了幾句救治的情況,便轉身去看在最後的反擊中受了一點傷的六指。

    最後六指那邊抗住了將近四倍齊軍的反撲,巧妙地利用陣型和大炮,撐到了最後。

    整個墨家義師在南濟水一戰中的大部分傷亡,都是六指的那個師裡的,到最後六指也被弩箭射穿了手臂,好在並無大礙。

    適也沒說太多,只是拍了怕六指的肩膀道:「你們師做的極好。當居首功。」

    六指知道適表揚別人用詞很謹慎,用一個極字,他心裡極為高興,但還是嘆了口氣道:「師裡損失不小,尚需修整,只怕攻平陰之戰我們是沒法參加了。而且還有數萬齊人俘虜,總需要有人看守。」

    適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揮揮手叫一些級別不夠的人離開,只留下了第三師的高級軍官和身邊警衛,問道:「如今南濟水一戰,我軍大獲全勝。我倒是要考考你,若你為帥,當怎麼辦?」

    六指早就再想這個問題,適一發問,他便道:「先取平陰。平陰一得,齊長城便破,臨淄之前無險可守。」

    「田慶和田午必要回軍。若能效仿當年晉襄公崤山伏擊百里奚之戰,那是最好。」

    「只不過,當年百里奚帥軍攻鄭,並不知道晉人會偷襲,所以全軍毫無防備。」

    「現在我軍若取平陰,田慶定要回師。可南濟水一戰,我軍爪牙均露,張牙舞爪震撼天下,田慶定會小心翼翼。你給我講過一個古之將減灶誘敵的故事,可是這一計策卻不可能在田慶身上奏效。」

    「南濟水一戰,六萬齊軍覆滅,田慶絕不會以為我軍不敢戰。我思來想去,有許多關鍵支持若不考慮,我軍大為不利。」

    「臨淄城大而闊,又是齊根基之地,自太公望得封營丘至今已曆數百載,萬一攻不下,那就是兵家大忌:屯大軍於堅城之下。」

    「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在解決掉田慶之前直取臨淄,可田慶……」

    他抬頭看了看笑吟吟的適,迎著適鼓勵的目光繼續說道:「田慶如果是庸才,那麼復刻崤之戰便有可能,也就不需要想這麼多。」

    「但若他不是庸才,那麼他定然會想,臨淄城大又是根基,我軍未必能一鼓而下。那麼他便可以不那麼急躁,也不會太過冒進以至於被我們埋伏,而是會正常行軍,這樣反而會讓我們不敢攻臨淄。」

    「一來他覺得臨淄軍團父母兄弟俱在臨淄,軍心可戰。二來,他要切斷我們後路,我們反而會先著急。」

    「我就擔心,如果田慶田午不是庸才,他們會明白,我們攻取臨淄是行險。到時候他緩緩行軍,壓使我們和他長期對壘,那主動權就在齊人手中。」

    「我們要求速勝,要在魏趙楚中山這些事結束之前大獲全勝才行。田慶如果回師之後,屯兵汶水,我們該怎麼辦?」

    「就算齊侯急令,可萬一他不是庸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屯兵汶水。難不成我們還真的去攻臨淄?」

    「那我們又不敢攻,後勤不濟、長途行軍、未必一鼓破城,我們不敢行險。」

    「而且他若屯兵汶水,我們還真就不敢動,我們去臨淄,他就敢越過汶水切斷濟水和我們的後路。」

    「到時候,他就變被動為主動,再逼著我們去打他,或者直接選擇媾和。公造冶那邊加上費國的士卒,守有餘而攻不足,泗上也未全面動員,這一戰……得像個辦法變被動為主動。」

    「他若是個庸才,那什麼都不消說,佯裝攻臨淄,在他畢竟之路上埋伏,這是損失最小的大勝。」

    「就算不那麼打,也有一千種辦法對付庸才。這個也就不用考慮。」

    「所以,考慮的關鍵還是在他萬一不是庸才上,怎麼逼他進攻?」

    適點點頭,六指說的很好,基本上和他想的差不多,能夠想到被動、主動的轉換,這就是想到了關鍵處。

    他便半開玩笑道:「問題的關鍵,不是想出來問題,而是解決問題。你有什麼想法?」

    六指沉默片刻道:「這就不是一師之長可以佈置的了。」

    適擺手道:「我說了,籍使你為帥。」

    六指笑道:「恐怕您若只是主帥,也不能夠佈置,這需要七悟害和鉅子才能夠決定的。」

    「其一,迅速和魏國媾和,借南濟水一戰之威,傳書魏人,魏侯奮戰於趙、中山、楚、陳蔡,必不敢繼續與我們打下去了。措辭嚴厲,大有準備和齊媾和,而取成陽的態度。」

    「平陰一下,魏人不知道我們下一步要幹什麼,但我們說要和齊人媾和,他們必然相信,因為媾和的主動權已經在我們手中,我們說要和他就不得不信,也不得不考慮萬一我們轉而猛攻成陽怎麼辦。畢竟成陽位置險要,又在陶丘之側,魏人不敢失。」

    「其二,屈將子在高柳,這是一支強軍。現在魏人圍邯鄲,趙人驚慌,魏人也難過,只怕現在魏人選擇與趙媾和。若屈將子可以全力參與趙地之事,連勝三陣,幫助清理公子朝一派的貴族叛軍,趙侯底氣必足,屆時必然不願意媾和。他看到了勝利,魏人如果會選擇主動媾和,只是退兵,趙侯反而會不接受。」

    「楚魏之爭,暫時也分不出勝負,陳蔡之地楚必要奪,又要重整政令,楚人倒是無力參與。只要魏人難以脫身,那麼我們就有更多的時間,和齊人周旋,給我們的機會也就越多,我們也就不需要非要速勝。」

    六指說到這裡,適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鼓勵道:「然後呢?」

    六指道:「您說過,軍事是政治的延續。那麼,軍事上的主動權,如果在軍事上沒有辦法得到,那麼便可以在政治上得到。」

    「現在越人將要南撤,我們趁著這個機會鏖戰齊人的原因,是趁此機會削弱齊侯,使他無力干涉我們在東海、泗上的擴張。這是政治。」

    「您說,這一戰不會要齊侯的土地。一則這是義戰,要讓天下諸侯覺得我們在為義而戰,不會因為伐齊一戰展現的軍事力量而恐慌。二則,現在幹部不足,越人南撤之後的廣袤地區,以及整合的泗上費、薛等地,也需要花上時間,齊地若得反而會削弱我們的組織力量。」

    「但是,齊人不知道。他們和我們制度不同,不會考慮到我們所考慮的事。」

    「那麼,我們便要用政治,逼田慶進攻而不是在那死守。」

    既是關鍵處,六指鄭重道:「破平陰之後,大張旗鼓地土改,破阡陌、開井田、發地劵、分齊人的公田和逃走貴族的封田,作出一副要在濟水安家的態勢。這會傷及到齊人的根基,而且齊人知道我們的執政能力,一旦留下不走,可能一年之內濟水就會完全被墨化,他們便不得不主動進攻。」

    「這些被俘的齊人士卒,都是平陰、谷、阿一帶的農夫。我覺得不該帶他們回泗上,而是攻破平陰之後,讓他們各回其家。土改之後,大可吸收一些家中無妻子父母的齊人入義師。一則可以擴大我們的力量,二則讓田慶恐慌,他若和我們拖延,只怕一年之後濟水便會再拉起兩三個師,而且我們守城的能力天下皆知,執政的能力有目共睹,只要我們不攻臨淄,而是假裝要長期佔領,那麼田慶所能依靠的東西就沒了,他就只能選擇主動來打我們。」

    「他一動,主動權就在我們。是守城疲憊他然後野戰?還是給魯國施壓不准賣糧借糧從而切斷糧道?亦或是誘敵深入之後伏擊?還是等待齊國內亂?這就是隨我們了。」

    「若不然,我們攻臨淄,萬一田慶有智,並不冒進,而是屯兵濟水,我們與之對壘,就得琢磨著速勝,那就得進攻。雖然能勝,可是傷亡必大。」

    「而且,反正您不是說,齊地不取,但是依舊土改,到時候撤走,也讓齊人明白墨家的義和對他們的利,心生比較,暗旭相交,方能知曉日之暖暗之寒。」

    「正是一舉多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3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所未有謂之怪(上)

    為將者和為帥者要考慮的問題深度不可能相同。

    墨家特殊的組織結構,又決定了為帥者必須要政治過硬。

    在墨家的義上不能有所背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更要要求將來四面接戰的時候,可以做到既懂軍事也懂政治。

    六指考慮的問題,全面來看,仍舊有不完善的地方,但作為一師之將能夠考慮到這些已然足夠。

    適在來看望六指之前,已經和其餘幾個師的軍官們私下裡討論過這些事,讓他欣慰的事多數人的想法和六指差不多,都已經想到了要化被動為主動這一點上。

    從政治上入手,在師級的軍官中也並非只有六指這樣想到了。

    就像是六指所說的那樣,整個戰局戰略的考慮,不是他們能決定的,而是墨家的組織最終商議的結果。

    適作為主帥,恰好又是七悟害之一,這正是他應該考慮的。

    適看了看周圍的第三師的軍官們問道:「你們覺得如何?」

    一眾軍官也都點頭,表示贊同,適笑了笑,背著手沉思片刻。

    六指考慮的這些,他也考慮過。

    作為主帥,想到這些已經是合格了。

    但作為墨家的七悟害,基本上內定的下一任鉅子,只考慮到這些就並不合格。

    這需要各個方面的協調才可以完成。

    譬如田慶和公子午如果屯兵汶水,如何向魯國試壓讓魯國不賣糧借糧?譬如自平陰到大野澤一帶的開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臨淄的貴族的土地這些所需的幹部從哪抽調?和魏國之間的協商和暗中媾和怎麼才能保證魏國不會擔憂墨家在濟水落腳而拚死反擊?

    背手思索了一陣,適道:「田慶是不是庸才,我並不清楚。但只需要濟水之戰、我們突襲平陰的消息傳去,派斥候觀察一下田慶行軍的動作就可以知曉。」

    「我是盼著他是庸才的,那樣急躁地回援臨淄,我們效晉襄公西崤之戰,伏擊齊人大獲全勝,並非沒有可能。」

    「可六指所說的田慶非是庸才的可能也要考慮進去。不能把勝利的希望都寄託在敵人的愚蠢上。」

    「不過不管怎麼樣,這數萬齊人俘虜是不能夠返回泗上的。你們師要做好看守俘虜的準備,宣義部會調派一些人手,但關鍵一點……」

    他指了指四周的軍官道:「你們師在齊軍最後的反撲中首當其衝,損失最大。對於政策,一定不能心存情緒。有些話我已經說了太多,但有一點我今日還是要重申一遍:發動不義之戰的,是齊君、齊貴族,以及維繫齊國擴張的分封建制的制度。我們不能夠把怨恨撒在那些放下武器投降的齊人士卒身上,更要明白一點:子墨子言,治標治本,要讓齊國不再發動不義之戰,就必須要摧毀齊國的分封建主的貴族封地的經濟基礎。」

    「我不管你們師的士兵有多少怨氣,你們必須要把道理講清楚。出了問題,既是施暴的士兵的責任,你們這個人也都有份!」

    軍官們紛紛點頭,也沒有什麼異議,尤其是知道適很講規矩,在規矩許可的範圍之內他是個很和氣的人,但若是踰越了規矩,那立刻就會變得六情不認,極為嚴苛。

    適擺擺手道:「先把今夜宿營的事安排下去吧。人定之初,召開個敵前的擴大會議,師長、師代表、貳師長都要參加。」

    他吩咐下去後,眾人知道還有時間,人定之初大約是晚上九點多,正可以安排完士卒的宿營、休息之類的事。

    等到了時間,適主持了一下這個會議,主要就是統一一下思想,為下一步的決戰做好最後的思想準備。

    會議結束後,適便起草了一份以敵前委員會身份完成的信件,對於之後和齊國的戰爭給出了一些看法。

    除了六指和軍中高級軍官的那些看法外,還有就是調用一下原本用於越人南遷之後搶佔淮北權力真空的一些基層幹部先來齊地、以及外交方面對魯趙魏等國影響策應對齊戰爭的一系列事。

    次日中午,兩個師和俘虜們在原地修整,適帶著兩個建制完整的師直撲幾十里外的谷邑。

    這正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臨淄軍團的兵力主要來源於臨淄城和附近的城市群,而平陰軍團的兵力則主要來源於濟水一帶,平陰軍團的覆滅也就意味著這些濟水沿岸的城邑都是空城,墨家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未及攻城,平陰大夫在南濟水覆滅的消息便已經引起了谷邑貴族的恐慌,貴族們紛紛逃往平陰,義師兵不血刃地佔領了谷邑。

    谷地的齊人對於墨家並不是很陌生,多少有些熟悉。

    不在於當年最之戰爆發之前,墨家和田氏之間一同對抗越國那段時間的蜜月期間墨家可以在齊地自由講學、也不止在於齊地本多墨者。

    而在於鐵器牛耕堆肥壟作的傳播,也在於二十多年來適為玉米取下了「墨玉」的名字——墨家以利天下為寶,世人多以玉為寶,故玉於世人眼中便是寶。此谷可使天下少幾分饑饉,正利天下,是故為墨家之寶,故稱墨玉。

    至於那些工商業者所常用的獨輪墨車、逐漸開始推廣的雙轅輕便的牛車馬車,這些細微處的東西讓墨家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學術組織,也讓民眾更容易拉近和墨家之間的距離。

    多有傳聞,墨家義師秋毫無犯,墨家守城不取民之一物、凡借必使主券書之。

    然而聽說過沒見過,誰也不知道真假。

    貴族們逃亡的事,其實也對普通民眾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但義師入城之後,全軍就在集市附近的空地搭建帳篷休息,旁邊就有民眾的薪柴,義師萬餘人不取分毫,而是派出人去外面砍樹。

    此時城市的佈局,多是農人進門、出仕者近宮、工商近市的格局。

    就在墨家在集市駐紮的不遠處,便有一戶人家,以販薪為業。

    這戶人家的男人和墨家本質上沒有什麼交集,但卻經常聽到墨家的名號。

    就像是他手中曾使用了許多年的石斧子,在十年前換成了一柄泗上那邊出產的、商人販賣到這裡的鐵斧子。

    有了這柄鐵斧子之後,他又找城中的木匠買了一輛獨輪的墨車。

    販薪是個辛苦活,這人就靠著一擔擔的薪柴,靠著使不完的力氣,把推著的墨車變成了一匹馬,然後有了自己的第一輛雙轅馬車。

    然後再靠著這一輛雙轅馬車、兩個孩子、三把鐵斧頭,將斧頭變成了四把,買了第二頭牛,僱傭了一個無地的流傭一起砍柴販賣。

    不辭辛苦,好容易積攢了一些家當,以為好日子即將來臨。

    結果不久後齊侯和趙有摩擦,大兒子和那輛牛車被徵調走運送糧草,大兒子死在了外面,牛和車也不知所蹤。

    大夫徵調的,自然不會給予賠償,甚至都人來問一句他的喪子之痛。

    這是正常的,數百年都是這樣,若是賠償了或是問詢了,那反倒是怪事了。

    之後二兒子為大夫服役修築庭室,被木頭砸斷了腿,雖然長好了可是也幹不了重活了。

    兩個兒子一死一傷,自己卻沒有被生活擊垮,仍舊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再攢出來買第二輛車的錢,再僱傭一個人。

    如今鐵鍋傳入,城中許多商人貴人用薪柴的漸多,正是好時節。

    懷揣著這樣的夢想,也幸於自己老了、大兒子死了、小兒子腿斷了,這才躲過了這一次對泗上戰爭的徵召,但還是拿出了不少錢私賄負責徵召的人。

    原本可能就差兩條馬腿的錢,結果再一次退回到只能買個馬尾巴。

    他仍不氣餒,每每想著自己還能幹,還有一把子力氣,若是再幹個五六年,總又能買上匹馬。

    說不準到時候還能給兒子置辦一套上好的器具,買個泗上的鐵鍋,到時候便能給兒子找個女人,自己這輩子就算是圓滿了。

    若是兒子能生兩個男孩,若是都能活下來,若是運氣好點沒有死在戰場上,若是家裡的人都不生病,若是馬匹畜生也不生病,若是趕上一個君子做大夫邑宰,若是大夫邑宰不徵收雙倍的丘甲賦,若是沒有什麼災荒……等等若是都若是的話,說不準過個二三十年,自己的孫子輩就能僱傭個三五個人專職販薪……

    昨夜墨家義師入城之後,他一直緊張不安,心說大軍數萬總要生火造飯,自己的一大堆預備到冬日再賣的乾柴可就在外面,若是被這些人看到,說不準便要拿去用。

    雖然聽說墨家用人之物必以主券書之,可是真是假,那誰也不知道。

    這年月,誰還不稱自己是仁義之師?可都是對王公貴族自己親戚仁義,可不是仁義施於庶民。

    他擔心自己的那堆柴,又不敢去和大軍理論,只好躲在院內悄悄觀察外面的義師士卒。

    那些士卒經過柴堆的時候,兩個士卒朝著柴堆瞟了一眼,說了幾句他聽不太懂的話,這人的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

    卻不想那兩個士卒只是經過,順手將一塊堆落下來的木頭抬著扔到了柴堆上,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裡看到了礙事絆腳的木頭一樣隨意。

    心裡嘀咕幾句,心說莫不是那些傳聞是真的?

    可又想,如今還不是造飯的時候,只怕這些人到時候又要來拿。

    正琢磨的時候,跛腳的兒子拿著兩個玉米面的餅,裡面夾著一些醃菜,便道:「爹,吃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3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謂之怪(中)

    販薪者看到兒子手中的玉米餅,一股邪火莫名地發出,罵道:「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家裡有糧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這幾個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兒子哼了一聲道:「真要拿早拿了。人家在濟水連大夫的六萬大軍都打敗了,拿你一點東西,你還能攔住不成?」

    販薪者知道是這麼個理兒,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沒有任何的辦法。

    接過玉米餅,小聲道:「你在這看著。」

    跛足的兒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嚇傻了?我這腿都斷了,我看著有什麼用?莫說大軍要拿,就是別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們若是取,誰也攔不住。我就怕他們拉人去運輜重,你斷了腿,他們總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馬蹄甲弄劈了,雖說心疼,將來影響幹活,可總比被人拉走要強。」

    跛足的兒子點點頭,這樣的事如今城中的許多人都輕車熟就,還有人專門兜售一些讓馬腹瀉的草藥,就為了逃避軍役勞役。

    還有人專門砍掉了自己的大腳趾,那樣的話走路很不穩當,這樣也可以不用服勞役軍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幾口飯,將家中存下的一些糧食仔細藏好,拿著一塊石頭在自家的馬旁邊逡巡了許久,盯著馬蹄子角質的部分,終究還是沒捨得。

    心想,說不準墨家的義師真的不一樣,真的像是那些傳聞一樣呢。

    可轉念一想,心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虎狼還有不吃肉的?只怕還是不行。

    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這匹馬,真要是砸了馬蹄角,少不得兩三個月不能拉車。

    那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憂心,依舊在那裡安靜地吃著草,看到主人在旁邊,繞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蹭著主人的手背。

    販薪者心裡一軟,手裡的石頭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說吧。

    他這一夜在麥草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總是幻聽到外面有人在搶自己的那堆柴,醒來後出去轉了一圈,就看到遠處篝火通明。

    他嚇了一跳,趕緊喊了兩聲兒子的名字,卻不見回答,心裡更急,匆匆跑過去一看,發現原來兒子竟是在草垛那裡睡著了。

    外面的薪柴一點不少,遠處還能聽到一些歌聲,販薪者心裡終於有些信了幾分,心道:「他們也不是沒看到我的這堆柴,難不成真的是與民秋毫無犯?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魚兒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飯、夏天裡下雪這樣的事兒啊。」

    心中總算了放了心,之前積攢的睡意登時襲來。

    早晨露水撲在臉上,他猛然驚醒,趕緊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這才松了口氣。

    旁邊的鄰居膽子大一些,已經在外面做事,他也大著膽子走出了家門。

    不過他卻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什麼毛病都沒有,當年就是靠這一雙腿推著薪柴把自家的墨車變成了馬車。

    只是兒子跛足已久,整日相見,也學了個七八分,一瘸一拐地走出門,這樣至少不用被人拉走服勞役或是當輜重兵。

    只可惜當初大夫徵召的時候,鄰里四方都知道他不是跛足,他又捨不得砍下自己腳趾不然以後家裡的活便沒人做。

    想到這,心裡不免有些後悔,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親手把大兒子的腿砸斷,那也好過死在外面。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就看到集市附近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集市市井之間,本就是墨家滲透的重災區,從事木匠、鐵匠的這些人,真有一天諸侯清除墨者全部殺頭的時候,隔一個砍一個準有漏網之魚。

    這些手工業者們和墨家的關係更近一些,早早就知道墨家的制度政策,也不懼怕什麼,就在集市上兜售一些貨物。

    遠處聚集了一堆人,一個本地的木匠正在那念叨著什麼,這木匠就是城中最早做墨車的那個,販薪者的第一輛墨車還是找的這個木匠做的。

    他跛著腿走到了人群之中,就聽那木匠說道:「墨家說了,一輛車、一匹馬、還有人,都算工錢。給銅錢……」

    旁邊圍著不少鄰里,跛足的人便問道:「這是干什麼呢?」

    那鄰人笑道:「墨家當真是與民秋毫無犯。這不是,要去北濟水運糧,兩日往返,給足了錢。不要錢的話,給棉布也行,或是別的。這不少人咱們都認得,他們還能騙咱們不成?」

    「你不是正有匹馬有車?還不趁此去賺上許多錢?」

    鄰人的聲音不算大,可販薪者卻猛然擺手,喝道:「小點聲,小點聲!」

    他回頭看了幾眼在旁邊維持秩序的義師士卒,發現他們好像聽不太懂,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賺這幾個錢,可別被騙了到時候馬也沒了……」

    基於歷史和以往認知的不信任,販薪者也略微覺得墨家這些人確實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搶便是,又何必要騙?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服役過,哪個諸侯王公的軍隊出征,不是掠奪鄉眾,將田間的麥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雖然心中懷疑墨家實在誘騙自己的馬,可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卻不直接搶的軍隊,已然是大為古怪。

    心中難免好奇,好奇之餘便多聽了一陣,有個會流利地說齊語的人過一會又在講一些淺顯易懂的道理,聽的他連連稱是,心道可不就是這麼個道理,這麼一看,墨家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們所說的那樣了。

    誒,那樣的話,那可就好了呀!

    他這樣想著,卻覺得不太現實,天下人無分老幼貴賤這樣的話,他其實真的不怎麼在乎,所以很難理解那些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緣何會陣陣歡呼。

    不過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征、民之私產不可隨意動之類的話,倒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於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這樣了,那麼當年自己那頭牲畜就不會被征為丘甲賦,莫說給錢,就是個牛角都沒看到。你說哪怕剩個牛角給自己,自己還能賣給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換兩斤粟米……

    聽的漸漸入了迷,不知不覺已經是下午,那些話彷彿能讓人吃飽一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餓了。

    將要走的時候,一個穿著古怪戎裝、會說齊語的墨者跟他打了聲招呼,說道:「鄉親,我聽說你家有馬車?如今也沒什麼事,怎麼不去運糧?一來一回不過兩日,馬算一分錢、車算一分錢、人再算一分錢。」

    那人說了一個數字,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這可是比我去砍兩日的柴賺的要多。」

    驚奇之餘,他便陪著笑臉道:「我家裡確實有匹老馬,可是昨日不巧傷了蹄角。我給它看看吧,這畜生照著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這路都走不了……」

    「哎呀,這錢我是真想賺啊。要不是我的馬傷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馬如今在窩裡趴著,哪裡站得起來?」

    那墨者哦了一聲說道:「那你的腿沒事吧?軍中有醫者,那可是長桑君的弟子,長桑君你聽過吧?明日就在城中義診,你若是有什麼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軍中常有跌打損傷、骨折骨斷之事,長桑君的弟子們頗有一套,又不收你們的錢……」

    販薪者連連稱謝,心中卻道:「我的腿好著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豈不是被看出來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兒子都在嘟囔,說道:「我們可是聽說,人家出一馬一車一人,可是給不少錢。還可以給鐵、給棉布,或是給糧食。你說現在又做不得事,你卻不去……那鄰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邊先給了一半的錢……」

    販薪者哼聲道:「今日笑,明日有他們哭的時候。你見過不吃屎的狗?若沒見過,這天下哪有不征民夫的大軍?」

    「我跟你們說,這種事,別衝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那自然好,我也歡喜。可若不是呢?」

    「他們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騙了他們,好人能懲罰我嗎?到時候我還不是可以去運糧?」

    「他們若是壞的,等他們那些人回來便知。」

    「今日他們說什麼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讓他們去,利自己讓我來。」

    又說了幾句「高瞻遠矚」的話,吃了些飯,夜裡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實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駐紮的那些義師士卒早早起來,很快附近就蓋起來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聽說是廁所,又說義師軍中紮營的時候連去哪裡拉屎撒尿都有規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聽說一些墨者正在講怎麼種莊稼,怎麼用糞堆肥,怎麼刮硝,又說只要刮下來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購。

    城中許多人都去聽,尤其是講到怎麼種莊稼的時候,宣講那人口若濤濤之水,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副老農夫的模樣,將種植稼穡之事講得頭頭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後又聽說,這人原來就是齊人,論起來還是田氏一支。

    這就更叫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麼還去在墨家做事幫著來打齊國:此時哪有什麼國族的概念,貴族之間的爭鬥實屬尋常,今日歸齊明日歸趙後日歸魯,變的只是徵收軍賦勞役繳納地租的大夫,有時候甚至連徵收賦稅的鄉里人都沒變。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為稼穡為下賤事的貴族君子們,怎麼會在泗上做農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來了一支軍隊,看來是後續的部隊,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營休息。

    隨著這支軍隊的到來,那些已經習慣了義師存在的小商販們便開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軍中的人專門來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銅或是黃金直接買糧食、蔬菜、羊犬之類。

    依舊是秋毫無犯、平買平賣。

    看到這一切,昨日還覺得自己高瞻遠矚的販薪者,心裡面已然有些後悔,心說:難不成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3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所未有謂之怪(下)

    感慨過這是怪事的第二日,相對於齊國和墨家的戰事而言其實發生了一件大事。

    五萬多齊人俘虜也被押送來到了谷邑,就在城外的一處空地上搭建茅草屋以安身,據說家在谷地的齊人俘虜可以舊地釋放回家,和家人團聚,只要每隔三日來營地點卯一次即可。

    軍中的工兵開始丈量逃亡貴族的土地面積,尤其是城邑附近的那些貴族的封田食田祿田。

    不過這樣的大事,販薪者並不關係。

    自己又沒有兒子親戚在軍中,齊侯勝也好、負也罷,這些俘虜是被關押還是被釋放,和他都沒有關係,他也並不關心。

    反倒是那些去運糧的人從北濟水返回、每個去的人都領到了錢這一件事,對於販薪者來說才值得關注。

    哪怕如果有一天傳聞,都城臨淄被攻破,可能都及不上這件事重要。

    至於說傳來的風聲,說是要分配貴族的封地,販薪者也不關心。

    一則分配的話,和他沒有關係,據說是主要分配給那些在封地上耕種的農夫。

    他算是這一次墨家入城之後,切身利益影響最小的那部分人。

    但依舊的,切身利益影響最小,並非是沒有影響,譬如說運糧的人安全返回領到了錢這件事,對他而言就很大。

    他轉了一圈,也沒好意思回家,前幾日的高瞻遠矚今日看來竟成了笑話,想到若是回去必要被老妻嘮叨、兒子嘲笑。

    於是走了幾圈後,走到了鄰家裡和自己算是熟識的人家中,那家人三日前去往北濟水運糧今日返回,他要去問問清楚。

    剛一進院子,就看到那家的女人在身上纏了一匹靛藍色的棉布,歡天喜地,正在那比量著應該如何裁剪一件衣裳。

    看到販薪者到來,那鄰人便迎上來,正在那歡天喜地擺弄棉布的女人便先道:「那日我家良人叫你一同去,你卻不去。若是去了,正好給你家裡人換套衣裳。你看看人家在泗上的棉布,可是比咱們這裡的麻布要細的多、也寬出來幾寸呢,你摸摸……」

    販薪者伸出手摸了幾下,讚道:「這幾年也是常見過。只是哪裡捨得買?都是家裡人弄些麻漚上,趁著閒的時候搓成線,自己織。買的卻是少……」

    那女人顯然是剛聽過自家丈夫說起途中聽到了泗上事,便道:「哎呀,人家泗上那邊哪還有自己紡麻布的?一家百十畝地,種上兩季糧食,繳了稅便是自己的,都是去買作坊裡出的棉布。」

    「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北邊運糧的那個墨者,人家村社裡一起種了上百畝地的棉花,到了收棉的時候一起採摘賣了換錢……」

    販薪者對於這種合作的事很容易理解,因為天下有分封公田制度的基礎,這種若是放到數百年後私田各自忙碌的時代有些難以理解以為天塌了的事,在如今簡直尋常。

    無非也就是公田的勞作收益屬於領主,而那邊的收益屬於村社的每個人。但是勞動的模式並無區別,也確實比起一個人種植要更為有效,不會出現遇到陰雨天忙不過來的情況。

    嘮叨了幾句,那鄰人也知道販薪者所為何事,便道:「我說,你這一次沒去,真的是虧了。墨家義師和別的軍隊不一樣,人家說話算話,他們有三紀八規之歌,裡面都說了,從他們墨子守城的時候,就是借用咱庶農的東西都要償還的。」

    「這次去的時候,半路上有人的馬踩進了田鼠洞,折了馬腿。人家直接登記了,回來後便賠償了一匹馬。」

    販薪者更加驚詫,驚道:「有這樣的事?」

    「那還有假?我親眼所見。」

    販薪者仰頭半晌,不敢相信,許久才道:「這真是撞見鬼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誒,我聽說泗上那邊都用草帛當錢,他給你的錢,可不是那樣的草帛吧?」

    鄰家從懷裡摸出一串刀幣道:「你看看這是草帛嗎?咱們不收墨家的草帛,可這邊的大商賈可是收的,墨家直接在這裡換的錢。他們換了錢,再去泗上買鐵器棉布還不是一樣轉賣?」

    販薪者接過來掂量了幾下,鄰人又說了給的數目,當真是不少,他更是後悔自己沒有去。

    又問了幾句,那鄰人道:」明日還要再去,也是按天算錢,你這一次可不要不去啊。」

    販薪者連連道:「那要去,那要去。誒,城中府庫不也是有糧嗎?今歲才收的兵甲賦和什一稅,都在府庫中。怎滴還要去北地運糧?北邊也打下來了?」

    那鄰人笑道:「阿大夫早就跑了,墨家只派了三百騎手,便拿下了阿邑。貴族們都跑到平陰去了。不過我們倒不是去阿地運糧,而是在一處倉房內運的。」

    「我聽說薛陵更是如此,墨家這邊只有五十人過去,那邊的大夫和君子們就都跑了,那些運送家人財物的馬車排了好遠,墨家倒是也沒追。」

    販薪者哼笑一聲道:「吃肉的人,都怕死。這墨家可真是好,若是這一次能直接打下臨淄,那就好了。」

    鄰人也點頭道:「我也這樣尋思呢。就算不打下臨淄,將咱們割過去也好啊。對了,明日早晨,又要去運糧,這不是被俘的人都過來了,也得吃飯,現在十萬大軍,每日吃喝都要不少糧食。本地府庫有些,我聽說是要過一陣發還給咱們,說是這賦是不義的,都是咱們的血汗……」

    販薪者聽的更是神往,點頭道:「這要是咱們的大夫邑宰能知道這個道理就好了。行,那我先走了,回去準備下。」

    鄰人也不相留,只道:「那你快回去吧。明日早晨,不要忘了。」

    販薪者卻不曾想到,自己和墨家打交道的時間要比自己預想的明天早晨更早。他心裡還一直琢磨,明早晨去的時候,會不會有人嘲笑自己腿怎麼就好了,或是欺騙了墨家那些人,人家會不會懲罰。

    剛一到家,不想前日問他家裡是否有牛馬的那墨者正在,販薪者下意識地想要裝成跛足,可見到那人笑吟吟的眼神,終於腿一軟怎麼也裝不出來,反倒是有些不怎麼會走路了。

    那墨者沒有再看他的腿,而是笑道:「鄉親,今日來,是要買些薪柴的。就按冬日的價,平價賣於我們,賣給誰不是賣,你說是吧?」

    既是詢問過了,這幾日的所見所聞也都印證了那些傳言,販薪者哪有不願意的道理,當即便清點了薪柴的數目,墨家也沒有作出什麼半匹紅綃一丈綾、繫上牛頭充薪值的事,只給付給了銅錢。

    等墨者走了,家裡人歡喜無限地掂量著銅錢,喜笑顏開,便忘了嘮叨他那日高瞻遠矚的事。

    第二日清晨,他也沒吃飯,便趕著馬車去了軍營附近。

    鄰人說了,路上管飯,管夠吃飽,自己則早飯不吃,中午多吃一些就是了,還能省下來一頓飯的糧食。

    才到軍營附近,便有些年輕的鄰人笑話道:「哎呦,我說,你這腿和你家馬的腿,好的可是快。」

    販薪者紅著臉道:「哪裡知道他們真是仁義之師?」

    一個平日好說笑話的人悠揚著嗓音道:「他是先看看咱們是不是能拿到錢。若是咱們拿不到,他便要說咱們傻呢。若是拿到了,那就真是仁義之師,還能真把他的腿打斷了不成?所以,還是好人好欺負,真要是貴族大夫,他今日非要砸斷了自己的腿才敢過來……」

    眾人的哄笑中,販薪者卻並不因為自己的狡獪被人嘲笑而憤怒,只是紅著臉不好意思,心道:「那是自然。若是貴族大夫們,我今日定是要自己砸斷腿。若不然,他們看到我腿沒斷,便要懲罰我,說不準還真的把我的腿砸斷呢……」

    幾日無話,他自去跟隨眾人去北濟水運糧。

    每日三餐,吃的都是麥粉炒米之類,菜就是鹹魚或是一些炒熟的醬豆,味道很香,吃的也很飽。

    運糧的這幾日,谷邑的軍隊少了許多,聽說是去出征打平陰去了。

    昨日販薪者還在北濟水邊看到了另一支義師,乘舟船而下,就在阿邑上了岸。

    軍中還有不少極大的銅炮,他又不認得,只是聽說過,不免感嘆幾句,心道:「這都是銅的,要鑄多少錢啊?墨家果然是有錢,怪不得不會貪戀我們手中的這幾個錢,只是這幾門炮,隨便拿出來一門融了,那也夠了……」

    看到那些大炮,心頭更喜,又想若是有了這些炮,墨家說不準便真要打下臨淄。

    這齊國從姓姜變成姓陳,倒也沒什麼區別,大夫還是大夫,貴族還是貴族,該收丘甲賦還是要收丘甲賦,唯獨若是換了墨家,那可就大不一樣。

    自己雖說分不到地,可最起碼不用害怕自己的這點產業都沒了啊。自己本身也不會種地,若是真的拿下了臨淄,就墨家這樣的政策,自己還有一把子力氣,日子定是比以前過得好了。

    自己過得好了,別人也就過得好,別人過得好,捨得花錢買薪柴而不是為了省錢自己去砍的人也就多,自己便能過得更好……

    他想的簡單,也不複雜。

    便支棱起耳朵,聽著一起運糧的人的傳言,也不知道平陰城是否攻了下來。

    四五日運糧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他領了錢,回了家,剛一進門就聽到老妻說道:「你明日快去集市。墨家昨日在城中宣告,說是今年繳納了丘甲賦的,不論多少,每家返還一些府庫的財物。」

    販薪者已經見慣不驚,這樣的怪事這幾日見的多了,反而覺得尋常至極,絲毫不怪。

    當這些前所未有的事不再怪異的時候,便是人們知道原來天下還有另一番模樣的可能:原本那些前所未聞的怪事,將在新的天下里理所當然。

    既是明日才去領取,今日卻也不能閒著,便想著墨家還需要薪柴,自己不若去砍些樹木換錢。

    軍中只要給錢痛快,那麼錢還是好賺的。

    琢磨著墨家在這邊不用太久,只要再住上一個月,自己這把子力氣可就能換不少的錢。若是能住上一年,少不得自己又能買上個墨車、弄柄斧子,再雇上一兩個人……

    帶著對新生活的簡單嚮往,趕著車來到了城外,就在一處平日砍柴的地方,遠遠地看到了一群墨家的士卒在山頂上忙碌。

    他如今已經不怕,便湊過去,靠近後知道了這是墨家的「工兵」。

    什麼是工兵,他不知道,而且泗上的工的發音和谷邑工的發音也不同,但是他卻知道這些人最近在忙著丈量貴族的封地。

    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因為這些「工兵」都帶著一種奇怪的帽子,沒有下裳,而是穿著名為褲子的東西。

    他靠過去後,發現還有不少本地的人也在那裡。

    一個戴著皮帽子的軍官正拿著一個古怪的圓筒,在往遠處看,旁邊還有幾個人手裡拿著一些東西,在那裡畫著什麼。

    他也不懂,正想問點什麼,那個戴著皮帽子的軍官便回頭和那些看熱鬧的本地人用齊語說道:「你們看,濟水在這裡拐了個彎,這就是前幾年一下大雨便要遭災的原因。」

    「北面地勢也不高,正可以把那裡炸開。這樣取直之後,濟水走直,便是下雨也沒什麼事了。而且南面這邊,又可以開出來萬畝的良田,沒了水澤,地上都是淤泥,這可是好地啊。只要撒上種子,便能豐收。」

    販薪者一聽是這個事,他倒是不怎麼關心,心道:「自己砍柴為生,又不種地,便是淹水,自己也沒甚麼損失。不過若是真的能修好,倒是免了許多每年加固堤壩的錢,自己老了,兒子又是跛足,雖說可以免了去,但是錢還是要繳納……」

    又想:「修是修,可不要讓自己出工就好。」

    他卻哪裡知道,何必需要他,那軍官說完,本地的那些利益相關的人便紛紛叫好。

    這件事若是本地大夫做,他說不準定要驚嘆一句真君子也,會想那就是青天烈日。

    可放在墨家義師中,雖說也感嘆著墨家確實利於民,但似乎卻沒有那麼怪異和不可思議了。

    反倒是若是沒有做這件事才會覺得怪異。

    這濟水氾濫的事,在谷邑是件大事,看樣子有人這樣說過,這些墨者便上了心。

    這事和他也沒太大的關係,只怕要出工出錢,便小心翼翼旁敲側擊地問道:「若是修的話,也要趕到農閒的時候,不然就是給錢,也要傷農啊……」

    他這麼問,實際上倒不是關心是否傷農,他又不種地。

    他這麼問,是想知道:什麼時候修?修的話出工是否給錢?還是說要每個人都出工?

    問的隱蔽,那軍官似乎也沒聽出他的小心思,感嘆了一句道:「趕早不趕晚啊。夏日將至,暴雨即至……哎,這邑宰和大夫真是素餐之人啊,數百年濟水氾濫,竟數百年無人相管。」

    旁邊一人冷笑道:「貴人的封地又不近這裡,他們修什麼?自己封地上的人,還要為他們自家的城寨修城牆呢。」

    那軍官嘆息道:「子墨子言:古時,爵位不高,則民不敬也;蓄祿不厚,則民不信也;政令不斷,則民不畏也。古聖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夫豈為其臣賜哉?欲使利民之事成也。」

    「給予爵位、俸祿、官職,不是給那些人的賞賜,而是為了那些人可以把事做成,這是為官封爵治理一方的義務。如今天下,卻以高爵、重祿、任事為賞賜,這就像是買了珍珠卻把漂亮的盒子留下而丟棄了珠玉。」

    「這天下的義,這天下的理所當然,若不變變,遲早要亡天下的。」

    那軍官搖搖頭,販薪者終於有些驚駭:在墨家看來,爵位、俸祿、官職竟然不是賞賜,而只是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的一種前提。

    給予爵位、俸祿、官職,是為了讓民眾尊重、信任,這樣才能帶領民眾做成事。

    原來這一切的本源,都是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啊……

    這太可怕了。

    在販薪者聽來,這件事太陽從西邊出來、日月顛倒、冬日震雷夏日飄雪的說法。

    為爵為官竟是為了「利民之事成也」?

    這是顛覆了數百年上千年的一切理所當然的說法,足以駭人,足以讓人驚出一身汗。

    販薪者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開了,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道理?

    原本墨家的所作所為,尚可以用仁義去理解,他想若是有個好一點的大夫邑宰或是將帥,也未必做不到仁義之師。

    可是現在這墨者所說的這番話,已經無法用仁義去理解了,這是要顛覆天下已有的一切的話。

    就像是要讓人覺得夏日下雪、冬日震雷才是正常的一樣……

    這可能嗎?

    原本還有些敢於親近墨家的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心裡茫然地想到:「墨家都是一群瘋子,一群把夏日下雪、冬日震雷當做理所當然的瘋子。這不是一群正常的人……」

    不知怎麼,他覺得有些莫名的恐懼。

    這天下不是沒有好人,所以好人的存在不會讓人感到太過驚異。

    但這天下卻從未有過把好人好邑宰好君子好大夫所做的一切都認為是義務的人,除非這是瘋子。

    販薪者心裡有點慌,覺得泗上那裡就沒有一個正常的人,

    又想墨家那邊重天鬼,自己莫不是在和一群鬼怪在打交道?

    慌張中,手伸進懷裡摸了摸昨日領到的幾個錢,沉重的手感讓他再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這才放下心,擦了擦額頭驚出的汗,心說:「看來不是鬼,只是一群瘋傻的人……不是鬼怪就好,不是鬼就好。我就聽說墨家重天鬼天志,他們的鉅子可不是鬼怪變的吧?」

    「要不就是入了墨家,便都成了鬼怪,這可不是人能想到的道理。封爵厚祿是為了利民之事成也?這不是天下的道理,可能這是鬼界的道理吧?」

    越想越有些怕,柴也不砍了,趕著車溜回了家,叫老妻做了一頓飯,湯羹裡狠狠地加了一大把辣椒,辣的渾身出了汗,這才舒泰。

    出了汗,這才想到辣椒這麼古怪的東西,也是從泗上那邊傳來的,越想越覺得自己看破了一件天下人都不知道的事:泗上那邊全是鬼怪……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3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兼愛(上)

    人看鬼是鬼,是因為鬼和人不一樣。

    鬼看人是人,也同樣因為人和鬼不一樣。

    鬼怪食人因為鬼怪的義中,食人天經地義,不食方為異類。

    鬼怪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吃人而感覺羞愧和錯誤,人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鬼怪認為那是一件殘忍的事。

    有人將墨家的這群人看做鬼,在一些墨者看來,這反倒是好事。

    至少,這更近了墨子的兼愛之義:至少沒有人看成是齊國人和泗水人的區別,以至於因為這個理由便要至死方休。九州人和九州人可以兼愛,齊國人和泗水人不能兼愛。

    幾日過後,這些義如鬼怪的墨者又幹了一件讓谷邑的民眾瞠目結舌的事。

    墨家居然將那些被俘的齊人組織起來,去挖掘修整一直有水患的南濟水,竟然沒有讓這些俘虜修築城牆以為將來的戰事。

    說做就做,竟無半點推諉拖延。

    能夠在南濟水取直這件事中得利的民眾自發地參與其中,軍隊中有著千百人管理經驗和墨家守城術中早已存在的組織術,很快就將這件事分配的井井有條,每一天都可以看到挖掘的進展,竟似真的可以在月餘之內完工從而徹底根絕南濟水這一段彎路給谷邑帶來的水患。

    那些受益於墨家作為的民眾,帶著一絲期待問道:「你們不走了嗎?」

    能問出這句話,便已經等同於簞食壺漿。

    留在谷邑處置這些事的六指卻用很正規的「墨家」式的言辭回道:「我們走不走不重要,留下也好、離開也罷,重要的是這條溝渠確實可以讓萬民得利。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做呢?」

    「適曾言,勿以利小而不為,勿以害小而為之。就算將來有一日我們離開了,但是南濟水再也不會淹沒谷邑,那麼這就夠了。」

    模棱兩可的回答,民眾們感動莫名,可卻有人有著不一樣的想法。

    一些齊軍的探子斥候,聽到這番話快馬加鞭地來到了武城,將墨家在谷邑的作為回報。

    在他們回報這件事之前,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武城,數萬齊軍震驚不已。

    主帥田慶和公子午更是驚慌莫名,其時公子午破口大罵道:「蠢如犬彘!六萬大軍被四萬人一日而破!平陰大夫無能至極!」

    田慶雖然驚恐,可還保留著幾分清醒,嘆息道:「義師之強,鞔之適之智,非平陰大夫所能及。背水列陣,未必為錯,若是野戰一樣也是一日而破。」

    臨淄軍團數日前已經進駐武城,對於那些在武城惶惶不可終日的費地貴族而言,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大原木。

    那些逡巡在武城附近的費國民眾之兵和前來支援的義師果斷選擇了撤退。

    剛剛進駐武城的時候,田慶可謂是志得意滿。

    雖然之前已經接到了平陰大夫求救的書信,但是田慶覺得平陰大夫有六萬之眾,墨家深入重地,背後儘是齊城,就算能戰而勝之,那麼義師也必然損失極大。

    就算不能勝,平陰大夫若是能據城而守,自己在武城修整後擊破費都,兵鋒直抵滕、薛等地,威脅泗水,到時候義師主力必然回援。

    可不曾想,才短短三五日,消息便傳來,平陰大夫的六萬大軍在南濟水全軍覆滅,平陰大夫被俘,五萬齊人投降。

    自此,濟水一線一直到平陰、歷下,都無兵可用。若墨家破了平陰,臨淄危在旦夕。

    更為可怖的是這一戰墨家損失微乎其微,還能再戰。

    田慶知曉幾年前最之地齊軍被擊敗的事,但卻實在沒想到義師的戰鬥力強悍到了這種地步,心中駭然之餘,其實便已知道這一次墨家和齊國對泗上的爭奪,墨家已然獲勝。

    作為一軍主帥,知道友軍覆滅的消息後能保持鎮定思慮對策,這是一個作為主帥的基本素質。

    如今斥候回報,說墨家在谷邑的所作所為,在田慶聽來,卻不是六指所說的那麼光明正大。

    以他看來,墨家雖有利天下之心,可如今在谷邑又是丈量逃亡貴族的封地、又是修建挖掘溝渠治理水患,民眾皆信服不念舊齊,墨家豈不是要佔據濟水?

    濟水險要,只要墨家奪取了成陽,那麼整個濟水流域都可以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如今想來成陽那邊已經知曉了南濟水之戰的消息,更是不可能出兵野戰,魏韓聯軍只能選擇在成陽固守,不敢出城。

    田慶所想的未必錯,但是田慶是站在齊國一國的利益上去想,自然便和公子午的想法有了些衝突。

    在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傳來後,公子午便要求田慶回師臨淄,只說平陰軍團覆滅,臨淄無險可守。

    可田慶卻明白公子午的心思。

    丟了臨淄,齊國覆亡不了,當年楚國被伍子胥攻下都城,還不是轉瞬復國?

    若墨家大軍雲集臨淄,田和的齊侯之位便要不穩,公子郯很可能藉機政變以登侯位。

    公子郯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也是田氏兄弟勢力之間妥協的結果,他若上位,名正言順。

    而且,最關鍵的是若是墨家大軍威脅臨淄,公子郯大可以和墨家和談,出賣田和,說這一次不義之戰都是田和主使的,自己當如當年田和廢姜齊一般廢掉田和的侯位,這樣一可以解臨淄之圍、二可以收攏人心、三也可以和墨家媾和,同時借墨家的力量清理掉田和的勢力。

    田慶作為貴族,久在宮廷,哪裡不明白宮廷鬥爭公子之爭的殘酷,齊國公子之爭又是常有之事,當年齊桓那是經歷了多少磨難、熬死了多少哥哥才上的位?

    他是田和的人,也是公子午的人,現在的局勢他很能理解公子午的心情。

    若是公子郯上位,那麼自己手握大軍,縱然現在會拉攏自己,但時間一久必然會排擠自己。

    所以跳出整個齊國的利益來看,田慶和田午之間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原本的歷史上,田午也是政變上台殺死了自己的堂哥,清理了自己叔叔的殘餘勢力,這才坐穩了位子,開辦了稷下學宮為田氏代齊和自己政變上位找合法性和法理性:這才弄出了五德輪迴之說。

    原本歷史上,他的兒子更是寫了祭文道:其唯因,揚皇考昭統,高祖黃帝,邇嗣桓文。

    追認了黃帝為高祖,這才導致了黃老學派以及稷下學宮五德之說在齊國發揚光大。

    田氏一族需要追認黃帝為高祖,這樣才有代齊的合法性,怎麼說黃帝一族也比姜氏要久遠。

    這也從側面證明了田氏代齊之後田和田午時代齊國的內政不穩、人心不安的局面。

    真正的王霸之人如始皇帝,一統四海之後並不需要為自己的祖先找合法性的問題,郡縣制替代分封制,不服就打,壓的秦末英雄只能等到始皇帝死後才敢起義——漢高祖可是比始皇帝還大三四歲。

    田氏的問題在於在貴族分封制的規則之內取代的姜氏,然後內部兄弟紛爭、政變上台一系列的問題:他們既沒有自耕農工商業者作為支柱力量革變天命,又缺乏貴族規則之內的合法性。

    現在齊國的內部問題被墨家提前引爆,不是田氏代齊的問題,而是田氏從田常開始用的家族流的反噬問題。

    如果這一次田和全面戰敗,公子郯便可以搞掉伯父田和。田和被廢,同樣等同於田午沒有了上位的機會。

    田慶從齊國一國去考慮,他的想法無疑是對的。

    就算臨淄丟了又怎麼樣?就算逃亡到別的城邑又怎麼樣?只要齊國不投降、不媾和,墨家勞師遠征,最多一年就撐不住。而且到時候三晉內部的事一解決,三晉誰都容不下一個佔據了齊國大半城邑的墨家,包括現在和墨家交好的趙國、楚國,都容不下泗上根基的墨家再佔據齊魯大地。

    就想當年楚國復國一樣,靠時間拖延,總能獲勝。

    但要從自己的利益、從公子午的利益上去考慮,這一次就沒有辦法拖延下去。拖延的結果,就是齊國猶在、可齊國不再是田和、田午的齊國,而是田郯的齊國,那麼對於田和田午而言,這樣的勝利便毫無意義。

    齊國不是齊人的齊國,不是田氏的齊國,而是田和田午的齊國,這正是其中的癥結所在。齊國在,不等於田和田午的齊國在,一如齊國現在還叫齊國,但是和姜太公的子嗣已經毫無關係。

    想都不用想,田郯絕對可以幹出寧與仇讎、不與兄弟的事。

    面對一心想要快速撤軍回援臨淄的公子午,田慶勸問道:「公子可知道昔年墨翟何以名揚天下?是靠的他的義嗎?」

    田午對此知之甚詳,便道:「非也。他的義固然可以凝聚墨者,但他名揚天下,還是依靠當年止楚攻宋之事,之後又守宋、衛、魯等小國,守城之術天下無雙,故而聞達於諸侯。」

    田慶因道:「墨翟死後,其弟子尚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鞔之適造銅炮、制火藥、編幾何。其守城之術更勝於墨翟。」

    「凡能守城者,必善攻城。不會攻,便不會守。昔年鞔之適戰越王於潡水,一日破滕邑、旦夕奪武城。其時墨者不過數千。」

    「如今天下墨家獨為顯學,信眾數萬,悍不畏死、死不旋踵、口稱利天下而衝鋒,至死不退。平陰大軍旦夕全滅於濟水。墨家若攻平陰,誰人能守?墨家卻遲遲不攻,而是圍困,這是何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3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兼愛(中)

    田午被田慶這樣一問,漸漸冷靜下來,回道:「你是說……墨家圍城而誘我軍回援?」

    田慶點頭道:「攻我之必救,半途埋伏,我軍如何能戰?如今數萬大軍居於武城,若是回師,費地貴族必要跟隨。大軍行動本慢,若想救援,我只能親帥輕兵疾馳向前,公子在後壓陣大軍緩緩。」

    「南濟水一戰,六萬大軍尚不足墨家一日之攻,我若帥輕兵疾馳,一旦墨家伏於山谷,我軍方陣尚未展開而是行軍之陣,如何能敵?」

    「墨家破平陰,兵鋒雖盛,但不可久。臨淄縱守不住,君侯撤出臨淄,逃亡即墨、膠東,墨家又能如何?」

    田午皺眉道:「非是這樣。若墨家兵指臨淄,我兄長必要作亂。」

    田慶大笑道:「如今臨淄大軍俱在公子手中,公子郯即便作亂,又能如何?屆時士卒歸心似箭,聞聽臨淄有亂,豈不擔憂妻子父母?」

    「公子手中有軍十萬,公子郯即便作亂,難道公子就不能反攻臨淄?公子大軍在外,君侯便無憂,公子郯即便作亂,也不敢弒君,只能以君侯為要挾。」

    「公子若是大軍被墨家伏擊,那麼公子郯若是作亂,又有什麼可憂慮的呢?」

    「大軍在,公子與君侯無憂。大軍亡,公子與君侯便無幸矣!」

    田午咂摸了許久,終於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問道:「以您之見,應該如何?」

    田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墨家守城之術無雙,若是墨家拒城而守,以五千兵以及數萬民守城,公子以為幾日可以破城?」

    田午琢磨了半晌,給出了一個他認為頗為自信的回答。

    「半月或可。」

    田慶便道:「半月攻城,我軍疲敝,屯兵於堅城之下,墨家主力修整,以逸待勞,一舉而攻,只怕臨淄之軍也要重蹈南濟水的覆轍。」

    「屆時,人亡,縱臨淄尚在,又有誰能守?公子被俘,公子郯若作亂,又有誰能平定?」

    田午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可仍舊憂心道:「父侯被困於臨淄,我帥大軍在外,卻不救援。父親會如何想?」

    這如何想,不是說田和對親生兒子失望這麼簡單,而是說田午領大軍在外,田和求援卻不回師,田和會不會覺得兒子這是想要造反奪權?

    田氏一族的發家史,在田常之後便是一部父子兄弟叔侄死戰血拼的歷史,公孫孫、項子牛、公孫會、田悼子、田和、田昊……一眾人之間的血腥廝殺才過去不過二十年。

    父子之間也恐怕沒有那麼多的信任,這涉及到權力的歸屬,兒子亦可殺、父親也可弒。春秋亂世,兄弟相殘、父子相殺的事,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作為貴族知道如何叛亂這是合格貴族的基本素養。

    田慶心裡卻暗笑,心想公子午果然還是年紀太小,根本不懂其中的精髓。當年宋國政變三姓共政,宋公敢放個屁嗎?鄭國七穆之爭,鄭公敢說一句這不合大義嗎?田氏執掌齊國幾十年,罵齊侯如同罵孫子,齊侯還不是裝痴賣傻只當不知?晉文公邀周天子田獵,周天子敢說不去?

    沒有實力,沒有軍力,沒有封地,那就算做孝子也沒用;有了封地、有了實力、有了軍力,就算做亂政之臣,君主都要笑臉相迎。

    只是有些話不能夠說的太直白,田慶便帶著一臉驚奇道:「若公子領軍,挫敗墨家,再請罪於君上,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上怎麼能夠怪罪呢?」

    「不但不會怪罪,還應該備三牲祭祀,告於祖廟,是公子留存了田齊社稷。君上當然會覺得,公子大智大勇大才,又怎麼會怪罪?」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君上怎麼敢怪罪?

    田午年紀雖小,卻自小長於宮廷,田慶的話不需要說的太清楚,田午登時明白過來。

    這一戰之初,田和就沒想著會失敗,而是抱著一種撿了大便宜、在泗上立足的心思,出動了傾國之兵。

    按照田和的謀劃,平陰軍團在成陽和魏韓聯軍會師結盟,順著菏水、泗水而下,威脅墨家根基。

    臨淄軍團入武城,佔費國。

    到時候墨家主力必然要全力防守泗上,只能選擇和齊國媾和。

    卻不想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現實示敵以必守費國之態,為了墨家的義放棄了在魯國殲滅梁父大夫的機會,用宋襄公式的仁義示人,邀齊軍在費地決戰。

    結果墨家義師以驚世駭俗的機動力,跳過泗水菏水,越過大野澤,佯攻成陽,大軍深入重地,直撲濟水,全殲平陰軍團。

    這便使得齊國的戰略全面失敗,也向天下諸侯展示了墨家這十餘年隱忍生聚之後的強大實力,必然會逼得四面鏖戰的魏國媾和。

    到現在,齊國的戰略實際上已經失敗,從齊國戰略的角度,墨家已經獲勝,這時候媾和,費國的事齊國不可能再幹涉了。

    但是田午、田慶根本不知道墨家的戰略,也根本無從想到以墨家的戰略而論,這一戰還遠未結束,從戰爭之初,墨家就是要讓齊國二十年無力染指泗上,衰敗內亂!

    在田午看來,既已失敗,那麼最好的結果就是體面的媾和。

    但現在,墨家在谷邑的一些舉動,讓田午極為不安:墨家做那些,莫不是想要長久佔據濟水?

    真要那樣的話,體面的媾和似乎都沒有可能。

    而這一戰對於田和家族來說,更是一場難以彌補的失敗:田和想要在死前為兒子鋪路,卻不想這路沒鋪好不說,反而砸了自己的腳。

    也就是說,從南濟水之戰的結果傳到這裡的那一刻,要考慮的就不是獲勝之後的田和的態度,而是要考慮失敗之下田和的態度。

    若是獲勝,田和威望如日中天,君權威嚴,說廢掉田午宗子身份就可以廢掉田午的宗子身份。

    而如今已敗,就算返回臨淄,大軍在手,田和威望全無,公子郯蠢蠢欲動,這時候不要說不可能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反目,就是想要反目也要考慮會不會兒子先干掉自己。

    田慶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田午也終於想通了其中的關鍵。他之前是用一種靜止的眼光卻看待事件的發展,用田和威望中天的態度去考慮自己不遵父命返回臨淄的後果,所以才會有些擔憂。

    現在墨家大軍已經兵臨平陰,這時候父親不敢說半句狠話,只怕還要求著自己回軍。

    田午再次請教道:「那麼依您之見,應該如何?」

    田慶道:「如今的局面,墨家圍困平陰,如水邊垂釣之人,等我們上鉤。大軍不分兵,尚且未必能勝過墨家,況於分兵疾進?」

    「鞔之適主力在平陰濟水、公造冶之軍就在費地環顧。我軍若撤,公造冶帥軍疲擾,鞔之適伏兵在前,我軍焉能不敗?」

    「如今武城在手,卻是一處可以阻擋公造冶疲擾的要地。」

    田午有些不明白,問道:「您剛剛說,分兵必敗。鞔之適曾戰於潡水、公造冶亦在最邑成名,武城若守,難道不是分兵嗎?」

    田慶笑道:「墨家有個最大的軟肋,那就是他們的義。」

    「武城一定要留下軍隊才能阻礙公造冶的追擊嗎?」

    「我大軍先行,公造冶必帥軍尾隨。我留下精兵三千在武城,亟待公造冶大軍靠近,立刻焚燒武城。」

    「武城三萬餘戶,若成焦土,糧食、房屋這些,墨家管不管?不管,他們的義又怎麼遵守?」

    「管,公造冶的那萬餘士卒難道還能追擊嗎?他們為了他們的義,必然要留在武城救援,撲滅火災、運轉糧食、建造茅屋。」

    「他們的義,是他們可以立於泗上的根基。而我們可以為貴族的根基,是源於天下已有的義、禮,以及我們的姓氏。」

    「我們燒了武城,屠戮萬人,依舊是貴族。墨家放任武城不管,那麼他們就不是墨家,也就失去了義。沒有了義,鞔之適不過鞋匠、公造冶不過鑄客、禽滑釐不過市井遊俠,他們如何能據泗上?」

    田午幡然醒悟,拜道:「您的話,如同夏日劈開烏雲的雷電,是我太過愚鈍,竟然不能理解這樣的妙計。」

    「若是在武城防火、焚燒城外宿麥,大火必三日不絕,公造冶必要留下救火救災。到時候我們便可疾馳五日,脫離接觸,使得公造冶追之不及。」

    「若他救火之後急追,我們可設伏與山間,伏兵大起,弓弩攢射,使之滅亡。」

    「若他不追,我軍便可從容越過魯境,抵達汶水。」

    「只是……只是如此一說,費地之民只怕再不肯入齊啊。」

    田慶大笑道:「公子繆矣。」

    「費國之事,不在費民,而在齊、墨。昔年武王伐紂,周公平三監之亂,殷商之民難道都死了嗎?他們如今或居宋地、或於朝鮮,難道又以從周為恥?仲尼乃商湯之後,尚且說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墨家不除,齊便不能得費。墨家若湮,費自屬齊,民縱有怨,十載可忘。」

    說到關鍵吹,田慶冷笑一聲道:「豈不聞當年巫馬子謂子墨子曰:『我與子異,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於越人,愛魯人於鄒人,愛我鄉人於魯人,愛我家人於鄉人,愛我親於我家人,愛我身於吾親,以為近我也』。」

    「墨家如今談兼愛、談天下人屬天下,那麼……我倒要看看,我若焚燒了武城、屠戮了武城,墨家還能如何說服泗上之人愛天下人?」

    「既說愛,那麼齊人殺了費人、燒了武城、淫褻侮辱他們的妻子姐妹母親女兒,難道費人還能愛齊人嗎?」

    「若不能,墨家的義,便不是對的。經此一戰,墨家兼愛之說,被我破矣!」

    「噫!異端之學隳於我手,青史必留名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4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兼愛(下)

    「君子之仇,九世尤可憶。庶民之怨,廿年便無形。」

    「世少君子,二十年後若齊仍能得武城,費人之怨早已消矣。二十年內,以墨家崛起於泗上、魏國爭雄於河東的態勢,只怕齊人二十年內再難履及泗上。」

    田慶露出了深深的失敗情緒,這一點公子午並未反駁。南濟水一戰,墨家已然佔據了主動,現在墨家若是願意和平,齊國不管誰是君主都會答允。

    公子午明白田慶這一計策的惡毒之處,或者在他看來的高明之處。

    焚燒武城,可以拖住以義為名的墨家公造冶部,使他們不能夠追擊。

    而且製造了齊人和費人的仇恨,墨家說天下兼愛不分彼此都是天下人,這很容易蠱惑人心,使得天下思定。

    焚燒了武城,這是齊人和費人之間的仇恨,墨家如何解釋這兼愛之說?

    若不能解釋,那就是說墨家的許多的義,未必是對的。

    如果義的一種不是對的,那就可以從此為缺口,攻擊墨家其餘的義。墨家的口號喊得太響,站得太高,說是天志,那麼若天志的推論是錯的呢?

    譬如兼愛,按說九州之內都是天下之人,不應該彼此仇恨廝殺。可我偏偏讓齊人焚燒武城、淫辱費人姊妹妻母,那麼齊人和費人之間的仇恨,不正偏偏說明了:兼愛天下的學說是行不通的嗎?

    齊國從太公望時代就是大國,如今列國紛爭,大爭之世,齊國亦有一天下之心。

    只是情勢逼人,講仁義已經講不過墨家了,墨家已然成為了天下的顯學,關於仁、義的定義如今正在偏向於墨家的宣揚。

    講仁講義講利,都講不過墨家,如今又趕上了南濟水的大敗,即便齊國國內的局勢穩定,少說也得十餘年蟄伏無力。

    可墨家站穩腳跟的地方離齊國太近了,卡死了齊國入中原、泗上的通路,田午必須要考慮今後二十年內和墨家之間的對抗。

    他思索一陣,心中又生出一策,說道:「不止我們可以焚燒武城,那些要跟隨我們退回臨淄的費地貴族,亦可參與。」

    「如此一來,莫說是齊人與費人不能兼愛,便是同國同邦的人也不能兼愛。二十年內,齊既不能定天下於一,便也要讓天下無人能定天下。」

    田慶讚許道:「公子之見,正與我合。」

    「兼愛之其一也。」

    「若費地貴族焚燒武城,那麼費人必怨。費庶民既怨,費貴族也只能委身齊地。一旦泗上墨家有變,他們便不能只是靠借兵返回,而只能做齊的大夫,不可能再為費之大夫。」

    「大夫守其家,貴族守其土。土上之民,從屬於土。這正是釜底抽薪的辦法,讓他們將來除了依靠我們,竟不能夠自己返回。就算將來一日泗上墨家內亂,費也只能屬於齊而不能屬於他們了。」

    田午尚未考慮到這一點,聽了田慶的話,當真有茅塞頓開之感。

    都說行仁義,也正是取兔之窟之意。在自己的封地上,不能做的太過分,雖然該盤剝還得盤剝不然就得喝西北風,但是盤剝之外還要籠罩上一些溫情脈脈的東西以掩蓋那些骯髒和血腥。

    田慶讓費國的貴族動手,那就是把費國貴族自行其政的根基毀掉。

    將來泗上出了問題、墨家衰敗,那些逃亡的貴族也不能再用復國的形式來號召民眾,只能選擇依附齊國,讓費地成為齊國的邑郡。

    至少在此時,這些貴族還有利用的價值。

    田氏沒有辦法喊「護禮」的口號,將費國的事變為墨家的義和天下已有的禮之爭,因為田氏是天下諸侯最沒有資格說「禮」的一家。

    哪怕是韓趙魏這三晉,都比田氏有資格護禮,最起碼如今晉侯仍在,還沒有說被廢除。當年伐齊、攻楚的時候,三家還是以晉之三卿的名義。

    田氏自身得國不正——不論是從周禮還是墨義,都不正——因而此時費國的這些貴族也多少還有些利用的價值,作為將來泗上有變重奪費地的理由。

    將這些問題商定好之後,田慶便開始準備帥軍返回的事,這也是一件麻煩事。

    南濟水之戰的消息一定也傳到了魯國,魯國之前借道用的是那是齊國內政並非是非攻同盟要面對的事為理由。

    這理由很牽強,也顯然觸怒了墨家,只是墨家沒有騰出氣力去問罪於魯。

    現在來勢洶洶的齊軍剛剛抵達武城就要返回,南濟水一戰六萬齊軍全滅,魯國的態度必然會發生變化。

    一旦魯國突然翻臉,認為墨家更加強勢,從而翻臉悖齊,那就麻煩了。

    走沂蒙山回莒,那是田慶絕對不會選擇的路。

    一則路途艱難,補給不濟。

    二則回莒,再抵臨淄,只怕墨家已經連臨淄都攻下了。

    不回汶水,等同於徹底放棄了長城之西南的所有齊城,也不會對墨家的主力產生絲毫的威脅,到時候墨家長驅直入,齊軍都在莒,墨家的後方空無一人,齊國的失敗會比現在所預期的嚴重的多。

    因而田慶希望快點出發,不等魯國回應,迅速將大軍拉到曲阜一帶。只要大軍囤在曲阜附近,魯國來不及反應,便是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而且若想要在汶水和墨家對峙,以切斷後方作為威脅阻礙墨家真的去打臨淄,那就不得不依靠魯國的糧草先支撐一段時間。

    只要大軍抵達,魯國便可以拿出糧草。而若大軍不能抵達,魯國必然推諉。

    這一系列的謀劃,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在武城的費國貴族整日惶恐不安。

    之前車裂那些親近墨者的刑場還在那裡,那些被車裂的人死前所說的那番——泗上沒有車裂,但有槍決,都是死——的話歷歷在目。

    原本這些話毫無力量,聽上去就像是臨死之人的詛咒和哀嚎,並不會讓貴族們感到恐慌,最多也就是感到憤怒:庶民居然可以為了反對他們悍不畏死。

    但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傳來,當初的那番聽上去像是詛咒一樣無力的話,便充滿了力量。

    如今在武城之南,公造冶率領的墨家剩餘部隊正在武城外對峙,他們不敢硬剛臨淄軍團,卻選擇在武城之南的道路上修建堡壘,也讓臨淄軍團很難攻下。

    在這些堡壘之南,墨家已經開始在費國實行了土改。

    開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貴族的土地、拆除逃亡貴族封地上的私堡。

    每一天都有消息傳來,今日他的封地被庶民賤民瓜分、明日他的馬匹牛羊被分配給了賤民……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回去就算不死,沒了封地,那又怎麼生活?真的去耕種?真的去當工匠?那還怎麼能保持貴族的氣質?再說也不會啊,除了收地租和勞役之外,並沒有其餘的謀生手段。

    南濟水一戰,看上去臃腫龐大氣勢洶洶的齊軍六萬覆滅,登時就像是一排排的絞索垂落在這些逃亡到武城的貴族面前。

    天底下之前不是沒有逃亡的事,政治鬥爭失敗之後的逃亡比比皆是。

    但是之前逃亡,那些土地最多劃歸給勝利者的家族,卻從沒有過庶民分掉的情況,這簡直是顛倒日月一樣。

    南濟水之戰,更讓這種顛倒成為了一片烏雲,眼看就要遮蓋到費國最後的一片田園貴族的淨土武城。

    他們現在唯一剩下的能走的路,就是跟隨這些齊人去臨淄,在那裡過逃亡生活。

    至少,真正的大貴族手裡還有錢財、馬匹、珠玉、金銀。那些跟隨逃亡的小貴族,即便沒有那麼多,可是一樣可以憑本事在齊國的軍中做上士。

    當年畢萬不也一樣是匹夫?但還不是憑著一身的本事從匹夫幹到上卿?當然,這個匹夫的起點不同於庶民,有貴族的血脈在身、一身脫產訓練處的本事在手,起步就是晉侯的車右。

    不過聽起來,至少給那些低階貴族留下了許多活下去的希望,總不至於淪為他們最不願意做的庶民隸農。

    城內的風聞越多越多,對於貴族來說他們聽到的都是他們關注的消息。

    比如聽說墨家已經打下了平陰,準備攻下臨淄。也有說墨家到時候會把所有逃亡的貴族抓獲後全部絞死的。還有說可能會剝奪所有的封地,貶為平民。

    前兩者並不算可怕,後者比死更可怕,那意味著他們家族的子嗣後代將和那些賤民一個身份、同一起點,這是不能夠接受的,也是可以為此而拚死的。

    義不同,便可不惜身死。

    他們不同意墨家的義,自然也不會同意墨家義中的平等、兼愛之說。

    兼愛的前提,是平等的人,是天下人是天下人的概念。

    平等的人格上的人,才可以互相去愛。

    天下人而非是齊人魯人費人晉人,這才是讓天下人可以兼愛的基石。

    這都是貴族們難以接受的。

    他們中未必就沒有人有惻隱之心,也未必沒有人不去關愛一下他們封地上的庶民隸農,但是一旦平等兼愛了,那意義就完全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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