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1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9
第一百八十八章 泰山之陽(六)

    道路盡頭,前往梁父主持分地的孫璞正在和先期抵達佔領的義師的一名旅代表交談。

    自然也看到了道路上的那輛馬車,他和那些孩子們不同,算是適的嫡系一批的人物,聽講的太多,視角也自開闊。

    看著民眾紛紛避讓恐慌,原本在這裡聽宣義部宣講的民眾也都面露驚慌之色,他搖搖頭道:「這可不行。自周至此數百年,等級貴賤已入人心,人們恐慌畏懼。」

    「雖說求利之心會有力量,但積年恐慌之下,便如校介講的楚人困象的故事一樣,小象長大,卻還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足以掙脫,心懷對主人的恐懼,甚至不敢想掙脫之事。」

    「校介說,矯枉必須過正,此事不假。若不先讓民眾知道這些貴族其實並無力量,民眾縱然有求利之心,又如何敢動?」

    他稱適為校介,正是當年墨子擔任校正之時的人物,身旁的旅代表點頭道:「我明白。」

    「數百年的習慣難以更改,民眾懼怕,貴族們總是高高在上,民眾們已經習慣了仰視和畏懼。」

    「縱然有些事理所當然,可就算理所當然,若是民眾覺得自己是嬰孩而貴族是壯漢,縱然壯漢搶走了嬰孩的糖,應該理所當然可以搶回去,卻也不敢啊。」

    孫璞大笑道:「壯漢?潡水一戰,嚇哭的貴族多矣,被殺的貴族也多矣,因此淮北、東海諸地,民眾根本不再懼怕貴族。」

    說話間,旅代表笑了笑,揮手叫身邊的警衛過來,小聲道:「別讓那人耀武揚威,要讓民眾知道他們什麼都不是,只是人,一個可以踏上一腳的人。」

    「理由嘛……入城的時候,城門的守衛必然宣讀了城中不得疾馳縱馬的命令。再說,依左而行,我看他也違背了嘛。」

    墨家的規矩很多,早在當年墨子還在守城的時候,一些守城的條例中便有「男左女右」之分。

    一個在守城的時候不忘五十步挖一個廁所的先賢,自然不會忘了城中的秩序。

    那虎背熊腰的警衛和身邊的一個人點點頭,兩個人抖了抖身上的鐵劍,慢騰騰地走到了道路之旁。

    待到那輛馬車靠近之後,兩人一左一右,忽然衝出。

    一人迅疾無比地抓住了韁繩,另一人出手如電將鞭子抓在手中,猛然向下一頓,趕車的人登時跌落下來。

    車上站著的老者哪裡還站得穩,也虧得多年脫產訓練戰車射術,總還沒有摔壞,卻也不得不撐著車欄杆滾落在地上。

    他這一落,路上正有一灘狗屎,並無褶皺的君子之服蹭了一大塊污穢,頓時沒了之前光鮮亮麗的模樣。

    多年征戰的本能和技巧,讓老者跌落之後打了兩滾迅速起身,可這本能的軍中動作,更讓他狼狽不堪,滿身塵土。

    下意識地摸劍,就像是多年前在戰場上一樣,挺身而起欲持劍而立,卻感覺自己的手臂猛然劇痛,一雙銅金一樣有力的大手已經死死捏住了他的肩膀,手指扣在肩窩內,使得老人手臂發麻。

    老者大驚,心道:「真是好手,若出仕當為上士之才,墨家果然人才濟濟……」

    腦中一念之間,他的手便離開了劍柄,平手伸出,那正是軍中交戰之禮,示意自己並不會再拔劍,肩膀的劇痛這才消失。

    及至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冠已不知道落在了那裡,低頭逡巡,發現那冠正落在一群人腳下,幾個人頗為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不敢去碰那落下的冠。

    身上的衣衫跌破,腰間的玉雖不碎,但上面的韜穗卻斷了。

    他想要學子路結纓遇難,正是君子死、冠不免,可如今冠冕竟在一群庶民的腳下。

    他若去取,便要彎腰,那豈不是行禮於賤人?

    若是以往……自是家臣去拿,恭敬遞上,他仍舊可以站在馬車之上以示自己不驚,家臣還要求免不善御之罪,只要站著便可高傲。

    可如今灰頭土臉,家臣又被墨者制住,他倒是不怕死,本身來就是求仁得仁的,可如今這模樣,卻比殺了他更難受。

    這若是子路死前,竟是冠冕落地灰頭土臉,又如何有君子之氣?

    此時也只能將心中的傲氣展示在外,於是挺胸直視制住他的墨家警衛的眼睛,冷笑道:「我素聞墨家將亂天下,今日一見,見微以知萌,可知傳言不虛。」

    他說完這番話,便想著,若是按照之前的天下,只怕自己這樣一說,別人定要躬身請教,不敢怠慢。

    墨家終日談義,又效巨橋發粟之事,恐怕也要珍惜名聲,按說也定要大驚失色躬身而請教。

    卻不想他做足了姿態,那墨者卻無動於衷。

    冷笑可加氣勢。

    但若組織一番語言,冷笑之後都已經等待別人大驚而問卻無人回應的時候,這氣勢便不免成了尷尬。

    他心想,這墨者莫非不懂何謂「見微以知萌」之意?

    再一想,心中哎呦一聲,心道:「墨家為賤業者多,許當真不知……」

    不遠處,孫璞和旅代表在那憋不住笑,小聲道:「見微知著,尤其是你這樣的眼界可以看到的?」

    那老者冷笑的有些僵硬,心想再這麼笑下去那可便成了笑話,便冷臉道:「墨家之義,恐不曾有為長者折枝之德,此一見了,可知墨家必亂天下。」

    「墨家之義,恐是無禮無德無道,自奚仲坐車而成,車行於途乃是天下大理,你們緣何要攔我車馬?竟是不准車行於路,只怕也可以知道墨家是要亂天下的啊。」

    「正是見端以知末,昔年箕子……」

    這時候孫璞上前來,冷聲道:「人無非老幼貴賤,律法之前盡皆平等。」

    「奚仲做車,卻不是讓車撞人的,而是為了利天下之巧。」

    「你入城之前,城門守衛難道不曾說過車馬通行之令?違令而罰,有何不對?你駕車疾馳,若衝撞他人,我攔下又如何?」

    「天帝賦人之權,當以康健而活為至大。」

    「昔年箕子見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今日見你這樣的人,絲毫不顧及無辜之人的康健,所以可以知道你們在武城屠戮民眾的事總會發生的!」

    老者的箕子如何的故事還未說完,孫璞立刻反用而反駁,心道和墨家的人辯,只怕你還不夠格。

    老者一怔,入城之時當真有人提及過,可他哪裡在意,再者本來就是求死求仁的,卻不想死仁容易,可聲勢浩大竟難。

    若非君子,此時便可無賴,之說城門之衛不曾說過半句。可他既是君子,這就難免不好作偽,再者萬一墨家到時候叫城門之衛來對峙,又叫上城門附近的民眾,那便更加難看。

    老者無言,孫璞冷臉問道:「城中之律,城中縱馬疾馳者,何罰?」

    旁邊的警衛回道:「若無人受傷,只罰刀幣二十枚。」

    在後面的旅代表也走上前來,用民眾可以聽得到的聲音說道:「既有律令,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管你是誰都要受罰,便是禽子親至、適帥親臨也是如此。」

    「文書!文書,過來,寫收據,正常罰沒。」

    身後一人急忙趕來,拿出一張紙,就在車旁刷刷幾筆寫就,又問道:「何名何姓?」

    老者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血氣翻湧,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喝道:「士可殺,不可辱……」

    孫璞淡然道:「士無罪,不可殺。再說,但凡是人,都不可辱,如何非得士才不可辱?」

    他哪裡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可卻故意曲解這話的意思,老者心中更怒,心想墨者眾人果然醜惡,這人明明知道箕子勸諫之事,竟卻曲解可殺可辱之意。

    他正要回答,就聽到孫璞大聲衝著民眾道:「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這說的好像是士才不可辱而庶民工商就可以隨意侮辱一樣。律令之下,人人平等,犯禁當罰,這就是道理啊。縱馬衝撞,若是撞到人怎麼辦?對吧?」

    略一煽動,便有幾個膽大的跟著附和道:「是這樣的道理。」

    而原本有些畏懼的人,看了看灰頭土臉的老貴族,又看了看地上沾著狗屎的士人之冠,心頭的那點畏懼竟彷彿也消了許多,幾個人竟然有些想笑。

    那文書似也頗為不耐煩,說道:「快點說,叫啥?你在這擋著路,叫人如何通行?」

    說完又問那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御手家臣道:「哎哎哎,你叫什麼?他叫什麼?罰沒了你們的錢,得要知道名字……」

    御手家臣正色道:「尊卑有別,諱不敢言主之名。」

    那文書道:「諱什麼諱啊?犯了錯就要認,你們這是犯了錯卻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你們的名姓?怎麼剛才疾馳縱馬的時候,卻沒想到犯錯不好意思的時候?行吧,你也一樣,趕緊交了罰沒之錢,好去一邊,不要擋著路。」

    那御手咬咬牙,又不知如何辯駁,只好說道:「我叫廬。」

    文書刷刷寫完,將收據一式兩份,又遞到了老者面前問道:「你認識這字嗎?」

    老者更怒,臉色漲的通紅,可低頭一看都是些方方正正的墨家文字,他如何認得?

    可這時候又不好說自己不認得,那人問的是他是否認識這些字,他若要說不認得,這倒不是撒謊,可在眾人聽來便是不認字……

    半晌無語,那文書念道:「看來不認得,我且唸給你聽,年、月,廬……」

    才唸到這,老者終於撒了第一句謊,黑著臉道:「認得,不用念了。」

    文書便停住,伸出手道:「拿錢吧。」

    老者臉上更紅,自己出門何曾攜帶過錢?

    眾目睽睽之下,老者彷彿看到了許多人指指點點,他的臉鮮紅欲滴,咬牙切齒,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拔劍,喝道:「士可殺!不可辱!」

    他橫劍就要自刎,心中更是覺得沉悶,本以為今日事當壯懷激烈,卻不想弄成了這般模樣,簡直比死更可怕!

    懷著求仁而死之心,他已不怕死,可他所想的那番轟轟烈烈卻變成了難以莫名的錢銅之臭,墨家竟讓他連死的壯烈的機會都不給,又如何求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9
第一百八十九章 泰山之陽(七)

    老貴族再欲舉劍自刎,又被拉住,混亂中只聽著一旁的墨者說道:「為了二十錢便死?這可不值。你既有車駕、手中有劍、腰間有玉、御上有馬,哪一個不是百倍於十錢?這又何必?」

    老貴族聞言,更是頭昏腦漲,只覺得無數人彷彿在嘲笑他一般。

    想要自殺又不能夠舉劍,況且再一想,這時候自殺算是怎麼回事?待後人提及,必要談及他違背律令不想繳納罰沒之錢而死,那時候不但不轟烈,反而要貽笑大方。

    他是抱著求死求仁之志來的,卻不想墨家視他為無物。

    按他所想,他一入城,墨家必然大驚,墨家在這邊的最高長官定要親至,到時候自己慷慨陳詞一番,墨家無言以對,臉上掛不住而惱羞成怒將他斬殺,如此一來天下皆知。

    可卻不想,墨家不但沒給他慷慨陳詞的機會,竟如同看待一個庶民賤民一樣看待他,這是讓他最難承受的。

    即便當年項子牛戰敗,田氏收梁父之田,亦是派人親來詢問,請他繼續出仕,他斷然拒絕,而讓自己的兒子頂替自己以讓自己從一而終。

    如今莫說是墨家的主帥適沒有親至詢問他,不想竟連這些小小的墨者都將他看作是一個普通人,這如何不是侮辱?

    若是直接殺死他,鄭重其事,那也不是侮辱。

    可若是將他和別人平等,那便是最大的侮辱。

    老貴族心想,若是普通商販走卒,若是違背了這律令,也定然受罰,這其實把自己和那些商販走卒視作一樣?如何能夠忍受此等屈辱?

    自殺又不得,又沒有錢繳納這些罰沒,當真是進退不得。

    好半天,他也想了,若是再鬧下去,自己的一丁點體面也沒有了,竟要被那些庶民當做笑話,只好假裝手一鬆,劍被別人奪下。

    那書寫的文書盯著他的劍,說道:「這口劍可做抵押,你且回去拿了錢,或是找朋友借貸,到時候再還給你。」

    老貴族怒道:「劍不離君子之身!不可。」

    文書的眼睛又逡巡到了他腰間的玉,他又怒道:「君子如玉,玉如君子,不可!」

    每隨著墨者的眼睛轉動,老者又道什麼「君子行三十里,不可不乘」、「君子不可不正衣冠」之類的話。

    四周看熱鬧的民眾越來越多,臉上的神情也從一開始根植於祖輩習慣的畏懼和低人一等的不安、以及領取了倉糧的恐慌,變為了一種嘻嘻哈哈看熱鬧的輕鬆。

    道家言: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

    這些墨者無意中的作為,竟正合這種意境。

    處罰也好、重視也罷,到頭來都不如無視更讓民眾看到墨家眼中對於貴族的輕蔑。

    若是重視,民眾多會想:貴族還是貴族啊,你看墨家想要對付他們,還要這麼重視。

    如今算作無視,倒讓民眾覺得:無非如此,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更有甚者,竟心懷一絲快意,不少民眾想到繳納丘甲賦、軍賦、工賦之時,自己無錢被逼迫的緊時的模樣,那時候哭天搶地哀求無用,也只能從貴族那裡借貸。

    再看看現在,這貴族居然還要借貸,當真是叫不少曾經歷過這樣事的人心中開懷,心想:君子啊君子,你們也知道交錢的難過吧。

    在遠處看著熱鬧的庶歸田嘻嘻而笑,不禁想到泗上的一些趣事,比如原本泗上的一些這二十年不曾逃亡的貴族,如今一些人也是沒有了體面。

    泗上分地之後,雖然貴族有贖買的一部分錢,可是一些貴族不通稼穡,又覺得從工商業為賤業,還要維持貴族的體面,便也只好坐吃山空。

    當一個貴族每年的花銷可是不小,各種祭祀、服飾、出門的玉、劍、車馬等等,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不如此,總不好逢人便說自己血統高貴,祖上如何如何闊過,要不然被人如何知道他是貴族?

    贖買的那些錢不投入到工商賤業之中,只剩下那點地,每年開銷又要維繫,最終也只能叫人售賣那些祖上傳下的種種家產。

    庶歸田記得幾年前他隨父親去彭城,正趕上彭城鬧出過十餘名貴族集體在城中自殺的事件,以示對墨家政策的抗議。

    那些貴族穿著最後的華麗服飾,穿戴整齊,配劍與玉,帶著最後的貴族榮光和體面,自刎在城門之前,以示怨恨。

    不是他們活不下去了,若是自己稼穡或是做工商業,亦或是不再講究那些貴族的禮儀,總還能活。

    可按照貴族的活法去活,他們卻真的是活不下去了,那還不如去死,至少剩下的錢還能弄一套棺槨按照士人之禮厚葬,也可以說終其一生不墮貴族的身份。

    那是庶歸田第一次見到自殺自刎的人,印象很深,但當時城中卻根本沒有什麼反應,叫他們家人收攏了屍身之後不久,便有不少他們的子弟子嗣投身到工商業中,亦或是自己稼穡剩餘的土地。

    經濟基礎不改變,貴族永遠殺不絕,殺了周天子,還有商天子。經濟基礎的改變,貴族自然就絕種了,沒有不勞而獲的手段,又如何保持不勞而獲才能保持的貴族生活?

    是以庶歸田的同窗驚奇於可以見到真正的貴族便要驚呼,細細想來,泗上這二十年,貴族竟然真的絕種了,只剩下工商稼穡或是放貸投資為生的貴族後裔,卻和貴族沒有了半分相似。

    今日聽到這老貴族談及什麼「劍不離君子之身」、「行三十里不可無乘」之類的話,庶歸田不禁想到在泗上叫賣家產、馬匹、玉、銅器、祭器的那些貴族後裔和那些自刎於城門前的貴族,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不遠處街道上的鬧騰終於用了一種相對「體面」的方式結束,墨家簽了書契,問清楚了老貴族的住處,只說什麼「人不可無信」之類的話,叫老人十日之內將錢繳納到城中。

    鬧到現在,帶著壯懷激烈之心入城的老貴族也無什麼臉面留下來,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

    走的時候,駕車的家臣終於知道了避讓行人,車馬也不再如同來時那般疾馳,緩緩而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經此一事後,那些領取倉糧之粟;聽取墨家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勞動創造財富之類的宣講的民眾,一個個的臉上竟有了些理所當然的亮光,腰板也彷彿比之前挺的更直。

    秩序恢復之後,孫璞看著文書記錄的老人的住址,也有人悄悄告訴了墨家這老人的身份。

    孫璞抖了抖手中的紙,和身旁的旅代表說笑道:「這倒真是巧了。老牌貴族,大兒子在軍中、小兒子在臨淄宮廷,竟然沒跑。也正好,就先處理他那邊的土地。先難後易嘛。」

    身旁的旅代表嗯了一聲,說道:「這老人應該認得勝綽。聽聞他當年是項子牛的封臣,勝綽當年做牛子家臣,領軍侵魯的時候,想必這人必是在勝綽手下。這也算是和我墨家有些淵源……哈哈哈哈。」

    孫璞也笑,旅代表又道:「城中的貴族大多逃亡,倒是好分。這老人今日氣勢洶洶而來,想必是要挫我等銳氣的。他既敢來,必然死硬,又動不動便要自殺,是塊硬骨頭啊。」

    「梁父的局勢不同濟北,組織既是讓你前來,也正是因為這裡情勢特殊。」

    孫璞明白他說的局勢不比濟北的意思,濟北平陰軍團的覆滅,導致了大量的齊人被俘,被俘之後組織在一起進行教育再釋放,實際上民眾基礎確實要好一些。

    尤其是大量的貴族被俘,南濟水一戰貴族徹底失敗,更等於是墨家在濟北一腳踏破了數百年了根深蒂固的等級制度的種種心態。

    當對貴族沒有了敬畏之心的時候,求利心切的民眾便可以迸發出強大的力量。

    這裡的局勢不同,也確實不太好做,孫璞便想到臨行之前適交代他的一些事。

    要在這種地方積累經驗、體會民眾的情緒、推測民眾的反應,整理出來經驗,以為將來。

    封地上的民眾如何想、會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麼束縛?

    封地之外的份田上的民眾如何想?會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麼束縛?

    這裡不像是泗上當年,恐怕還是要區別對待,而且要積累足夠的經驗,畢竟天下廣闊,泗上便得淮北、東海,也不過九州之徐州,天下一隅。

    而且當年泗上不大,墨者比例極高,有些泗上能用的手段,這裡未必就能用。

    更重要的,這一次的目的不是「分」,而是「理」,也就是將民眾發動起來,這就更需要手段和技巧。

    雖說整體上一刀切,但切的過程中是要有手腕去應對的,要以達成讓民眾知「理」為最終目的。

    城中的貴族大多逃亡,這倒好做,因為城中的民眾不比城外,他們容易組織、也更容易接觸到外部的世界,組織起來容易,宣傳起來也就容易,而且宣義部的那些滔滔不絕的演說家們,都是些泗上的新生代,習慣了組織起來後的宣講,卻並無幾人有幾分二十年前墨家四散入沛之周邊發動民眾的經驗和手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9
第一百九十章 泰山之陽(八)

    思索了其中的區別之後,孫璞便道:「城中的事,按部就班。明日我便去城外的那些封地上,往來快馬一日可以通消息。」

    「一則是許多人並無經驗,先難後易也可鍛鍊他們。二則校介叫我們做些城外的調查研究,這也正好。」

    「這樣吧,你看看能不能調派一個連隊跟我過去?」

    旅代表點頭道:「行。我就調派個連隊過去。」

    他目光掃過不遠處正朝這邊趕來的庶歸田等年輕人,笑問道:「你這一次還要帶著這些雛兒,適帥可是說了,這都是雞蛋不是能吃的母雞,要等著長大呢。你可要小心一些。不怕別的,就怕是那些人狗急跳牆,不派個連隊過去我也不放心。」

    孫璞苦笑道:「有什麼辦法?實在是沒人。琅琊那邊要人、彭城那邊要人、淮北那邊要人,到處要人。泗上通文識字通曉九數幾何的人可謂是天下之首,卻還是不夠用。」

    「這些娃娃雖小,也就能寫寫算算,少了卻還不行。到這邊的都是些習流軍校的,若是真出了什麼事,舟師那邊定要生氣。」

    他又悄悄指點了一下那些年輕人,搖頭道:「都是些泗上墨化之後出生的,一腔熱血是有的,可是對於外面的世界什麼樣,卻真的不知道。只聽說要利天下,也可能聽他們父母說過過去的日子,心中卻未必能有感觸。這一次也正好憶苦思甜,讓這些孩子長一長。」

    旅代表笑道:「可別如適帥所講的那個故事一樣,竟是拔苗助長了。真要是都弄成第六、第七師那樣的情緒,天下諸侯也是要被嚇死了。」

    孫璞便笑,第六第七師多是一些逃亡過來的農奴和一些極為激進的年輕墨者組成的,和前幾個師的主力是泗上年輕一代的自耕農還不太一樣。那兩個師迫切地知道舊時代的痛楚,仇恨在心。

    之前墨家內部是有爭端的,激進派的和穩健派之間總會發生爭論。

    孫璞卻能感覺到現在風向的變化:泗上的風向從一開始的求穩悶聲發展,到現在開始正式批判「泗上之民不管八州之事、非攻不攻」;從原來和諸侯之間講「非攻」,到現在正式在泗上之外的齊地展開土地變革……

    留給墨家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二十年時間,到現在泗上的民眾開始提議徵收關稅以保護自耕農的利益,國與天下的概念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分歧和隔閡,而這種隔閡又是因為利益,最是不能夠拖延下去的。

    正是秋風未至蟬先覺,孫璞這些年在墨家內的成長,讓他敏銳地感覺到將來可能的路線變化。

    再者,自苦以極而利天下一派的精神領袖高孫子年紀也大了,總需要一個新的派系領袖,新鉅子總需要表態一番,畢竟此時需要的不是那些保守的準備在泗上過好日子的那些人,而是需要那些激進一派的為主力,甚至可能要批判保守立國自治一派的。

    禽子重病,墨家面臨交接,也面臨著路線選擇。

    這些事,並不方便說出口,孫璞隨口接了一句道:「揠苗助長,倒也可以。墨家蟄伏二十年,欲讓天下一又需二十年,時不我待啊。」

    話中有深意,旅代表或懂或不懂,點點頭,便去安排別的事去了。

    次日一早,一個連隊的義師士卒、孫璞等人帶領的隊伍,攜帶了一些糧食之類的必需品,離開了梁父。

    庶歸田也在其中,但同窗中不少人都留在了梁父,這邊已經開始忙碌,從早晨開始就已經開始出城丈量土地了。

    他還要再趕一兩天的路。

    孫璞是總體負責的,具體如何丈量、如何實際測量之類的事,由另一人負責,也算是帶領庶歸田這樣的有些理論基礎的年輕人實習。

    昏昏欲睡的時候,孫璞騎馬來到這些年輕人乘坐的馬車旁,伴著吱吱扭扭的車輪摩擦聲,與這些年輕人開著玩笑道:「你們恐怕只是聽父母說過以前的日子如何,過幾天便要你們過過那樣的日子。可別吃不住苦想家想的哭。」

    庶歸田倒也沒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便想起去年割麥時候母親數落自己的那些話,問道:「軍糧炒麵,也吃得。」

    孫璞搖頭大笑道:「軍糧炒麵?若是二十年前能日日吃軍糧炒麵,天下便算得上盛世了啊。」

    旁邊一個年輕人接話道:「我記得小時候,常吃鬼指。歲末年節的時候,我媽媽用干地瓜面做的蒸餅,外面撒了一些白色的麥粉,那時候吃起來也是很好吃的。這幾年倒是多吃麥,雖然麩皮還有,偶爾才吃細篩的,卻也比鬼指好吃。」

    「小時候我可真是吃夠了鬼指,一看到紅彤彤的那東西,就想吐呢。」

    一說起這個,好幾個人便算是感同身受,有人道:「是呢。我小時候吃玉米和地瓜,磨粉之後很乾。歲末年節的時候,媽媽要做蒸餅,那東西又很乾,便要用榆樹皮用碾子碾碎後加進去,這樣就可以黏一些,能團成團,吃起來也不會覺得噎人。」

    「後來那年年末,我實在是噁心榆樹皮的黏,覺得有些像鼻涕,就趁著媽媽不注意,把榆樹皮在碾子上挑出來扔出去。」

    「媽媽還在嘀咕呢,說怎麼今年的不黏這樣幹……我心裡就偷偷笑。」

    「再後來,我和弟弟打架,弟弟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我還被罵了一通呢……」

    都說起過去的事,不少人咭咭格格地笑,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回憶。

    最開始胡蘿蔔、地瓜、土豆、玉米這些東西還是種子,一旦在泗上普及,一些高產的東西便成為日常的主食,小麥的產量終究要低。

    說起來這也算是泗上年輕一代對於時代的直觀記憶。

    究其根本,因為一開始墨家需要錢財、糧食,用鐵器、耕牛、分地贖買等政策,在名義上十五稅一的基礎上,保證更多的收入。

    算上分期購買鐵器、組織水利等一系列的手段,名義上的十五稅一,可能要達到八稅一甚至五稅一的地步。

    他們這一代人,十歲之前,大約都處在一個各自家庭的積累階段,都想著快點擁有自己的牛馬、鐵器、土地,省吃儉用,高積累低消耗。

    等到七八歲之後,一些家庭的積累已經完成,泗上也算是成功轉型。

    鐵器普及、良種足夠、牛馬眾多,手工業和冶鐵作坊、玻璃奢侈品作坊、海灘曬鹽業、運河水利等都基本完成。

    臨近的宋國周邊沿河一代展開的自發的土地兼併,導致了泗上的手工業品可以換取大量的糧食和超額利潤,並且……天下沒有競爭者,市場廣闊。

    泗上不再需要內部的高積累,糧食價格日低,並且開始擴展內部的市場,也讓這些孩子們的日子過得好了許多。

    那些整日吃胡蘿蔔、在乾粉中加榆樹皮的日子,他們也都經歷過,咭咭格格笑起來的,也算是時代的共鳴。

    孫璞聽這些孩子們在「憶苦」,心下笑道:「放眼天下,你們這哪裡算是苦呦?今日去看看,你們才能知道你們嘴裡的這些苦,只怕便要甜上幾分了。」

    他已經想好,這一次便要住在一些農戶家中,同吃同住,攜帶的那些糧食,也都是作為飯錢,返還農戶。軍中的事,他不管,那個連隊便繼續吃軍糧就好,自己帶來的這些年輕人,卻是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麼要利天下,以及為什麼墨家可以有資格談利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9
第一百九十一章 泰山之陽(九)

    幾日後。

    村社裡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最開始這讓村社裡的眾人頗為不安。

    數百年一模一樣的村社從未有過這樣熱鬧的時候,村社的民眾也根本不知道這些人是要來做什麼。

    他們和城中的那些人不同,城中的人至少可以聽到一些消息,而這裡的村社所能聽到的消息,也就是源於封主派來的田正、稅士。

    春種秋收、農忙的時候先治公事方敢治私,這是數百年的傳統,當從不知道還有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這種傳統也就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

    就像是太陽東昇西落,從沒有想過如果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是什麼模樣。

    梁父也算是久經戰火,齊魯戰爭、項子牛之亂,民眾不是沒有見過大軍,可每一次都不過只是輪迴。

    唯一變換的,可能也只是封地的主人是誰家的後裔公子,不變的還是那一成不變的生活。

    但這一次墨家眾人的抵達,僅僅三天就讓民眾感覺到有些不同。

    三天的時間,做不了太多的事,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還可以做,而最為關鍵的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民眾看來,已經是乾坤顛倒,從未有大軍這樣做過。

    此時正值夏季,難免多雨,義師的連隊抵達之後,便趁著天晴先給村社的幾家人修繕了一下房屋。

    村社的房屋都是茅草和版築的,簡單的很,但若是茅草理不順,一旦下雨,那些浸潤了茅草黃褐色汁液的水就會落入屋內。

    要修繕房屋,需要先割草晾曬,等到乾燥之後再在房頂鋪好,形成順順的茬,以便雨水流下。

    草並不容易曬乾,但是調和泥巴這種事卻還做的。

    義師士卒也都是庶農出身,義師軍營也不只是個軍營而是整個泗上風氣的學堂,士卒們在軍營中學過許多亂七八糟的本事,調和泥漿倒是簡單。

    便是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抵達這裡不足數日的墨家眾人的工作更加容易展開。

    至少,民眾覺得,這是一群好人,而這群好人總不會害自己。

    這日夜裡,太陽剛剛落山,村社中便點燃了篝火,一群人在那圍坐著。

    庶歸田和幾個同窗找了個瓦罐,裡面裝滿了水,就在篝火旁煮著。

    脫下了自己的上衣,幾個年輕人趁著煮沸的水的熱氣將上衣湊上去,熱氣燻蒸之下,那些隱藏在衣衫裡的蝨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了領口。

    不怎麼熟練的手指擠上去,發出咯咯的響聲,有些特別大的聲音便特別響。

    這若是在家中,斷然不會有這麼多蝨子,而且就算有,也多是洗衣的時候母親便會用熱水燙死了,也輪不到這些年輕人自己做。

    這幾年從墨家和義師中流傳到泗上的習慣越來越多,洗衣和用肥皂沐浴便是其中之一,很是便宜的用石灰粉和皂粉做的牙粉和豬鬃毛的牙刷也逐漸在泗上普及。

    到了這裡,這些年輕人便有些扛不住,好在那些年長的墨者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惱人的寄生蟲,於是便用有些不熟練的手擠壓著這些煩人的蝨子。

    眾人來到村社之後,就住在村社的庶民家中。

    庶歸田等人住的這家,一家一共七口人,一個老父,一對夫妻,五個孩子,最大的那個如今還在外隨軍出征。

    這一對父親一共生了約莫九個孩子,幾個都是小小年紀便夭折,只活下來五個。

    女人因為孩子生得多,落了一身的病,也做不了什麼活。

    大兒子好容易長大,又趕上這一次征戰,隨軍出征。

    屋子裡一共腚大的地方,庶歸田等人便住在一些草堆之中,自然是不及家中的木床,但若不考慮那些夜裡咬的人睡不著的寄生蟲,其實也還好。

    只有一樣,實在是這些年輕人難以習慣的。

    這裡的人一日只吃兩餐,隅中時一餐、傍晚時候一餐,墨家眾人為了和民眾溝通交流,也都隨著村社人的習慣來吃。

    吃飯也是有等級制度的,當然主要還是因為生產力不發達的緣故。及至百餘年後,依舊是天子四餐、諸侯三餐,庶民兩餐,以示貴賤和等級身份的區別。

    其實二十年前泗上也是一日兩餐的,但隨著墨家在泗上紮根,近乎大半數泗上家庭的人都有過在義師服役的經歷,軍中的一些習慣譬如一日三餐也帶回了泗上,二十年間移風易俗,沒有比軍中這個大學堂更為有組織力的手段。

    吃了幾年一日三餐,這一日兩餐就實在有些扛不住,一到夜裡幾個人便餓的翻來覆去。

    餓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越想越餓,等餓的很了,卻又感覺不到,這時候才能堪堪睡著。

    村社的封主貴族是個老君子,恪守過去的一切,火槍和玻璃器早已經開始在齊魯貴族圈子內流傳,老貴族依舊不用,那就更不用說那些帶著深深墨家符號的墨玉、鬼指等作物。

    村社閉塞不比城邑,許多人若不隨軍被徵召,可能一輩子看到的風景都是頭頂的那片天。

    這裡的閉塞又因為封主的保守而尤甚。

    庶歸田在這裡吃的幾頓飯,實在是有些難以下嚥。煮熟的麥粒沒有去皮磨粉、滑溜溜的各種野菜熬煮的菜羮……家中倒也不是說沒有過這樣的飯食,但最起碼就算是煮胡蘿蔔,也總會往裡面滴上兩滴油總還有些味道。

    這裡的飯,總覺得怎麼吃也吃不飽,彷彿肚腸根本難以留住這些一丁點脂肪都沒有的食物。

    孫璞的本意並不是想叫他們憶苦思甜,可現實就是才吃了幾頓飯,已經有人思著家裡的甜,對於原本只是一句口號式的「利天下」也有了更為不朦朧的理解。

    篝火蓽撥,庶歸田用牙恨恨地咬死了一隻頗大的蝨子,嘟囔道:「明天早起一些,去河裡洗洗澡。」

    白日裡還有事,脫不開身,要去丈量那些土地,忙的暈頭轉向,那些課本裡學到的東西真要實踐起來,實在不是一兩日就能掌握的。

    他們身上倒是帶著肥皂,可這幾日也只能洗洗臉,泗上的學堂是十日一沐,如今在這裡卻沒有這樣的條件,加上時間又緊,確實不能夠空出時間。

    嘟囔了幾聲,一個穿著明顯是舊的義師軍裝改過的簡陋衣衫的小孩手裡拿著一條蛇,跑到庶歸田等人面前,說道:「烤烤,可好吃了。」

    梁父的方言和泗上有些相似,雖不一樣,卻也不是聽不懂,這孩子饞兮兮地看著蛇,卻也不忘分一些給住在他們家中的人,也算是一種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報。

    庶歸田剛來這家吃住的時候,三個孩子都沒有衣衫,年歲又小,不穿衣衫也沒什麼,村社裡多數孩子都是這樣。若是冬天,就直接貓在草堆裡過上一冬,等到再大些才能穿上一件舊的麻布衣衫。

    義師這邊也是看不下去,便弄了一批背包行囊裡備用的軍裝,分給村社裡連衣裳都穿不上的人家,就著白日裡按照泗上的樣式弄了一批四不像的衣裳。

    孩子們歡天喜地,家裡的大人也對墨家有了更多的親近。

    此時土地雖多,麻植遍生,但是每年都要繳納布稅,有需要做些農活,忙到最後自己家人的衣裳都未必能夠備足。原本直到後世幾十年後孟子遊歷之時,齊魯的布帛之賦還是存在的,更況於此時。

    《七月》裡唱: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這可不是無病呻吟。

    孩子因為那一身衣裳用蛇來回報,燒烤的蛇肉香味瀰漫,庶歸田第一次覺得蛇肉竟會是這麼香。

    基於此時來說,一小段烤熟的蛇肉,應該算是庶歸田最想要的東西。

    而篝火的另一側,村社的民眾則用打開的心扉,來回報在這裡的墨家眾人,而對於孫璞來說,民眾們打開的心扉也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是啊,過得苦。哪裡能不苦呢?」

    「二月下田,便要先把公田的事做了。種莊稼要趕時節,可是最忙的時候也要先把公田的事忙完,才能忙自己的。」

    「夏日也要先給主人的田除草,每個月又要有五日時間為主人忙他家裡的事。」

    「秋天要先收了主人的田,才能收自己的。繳納了稅賦,又要趕緊去為主人修繕房屋,割草準備冬日主人家的馬匹食料。」

    「冬日要演武,等到結冰的時候,還要挖陰窖,為主人藏冰。還要砍柴、打獵,每年村社都要上貢一些野物,若是少了又要責罰,那野物都是主人祭祀和會客要用的,不能夠少了。」

    之前抓蛇的那孩子的父親,苦著一張臉,在篝火下映的發紅,總算有了一些黑灰色之外的色彩,將滿腹的不滿和苦痛朝著孫璞訴說。

    一如《七月》所唱的那樣,封地下農夫的生活就是如此,貴族剝削靠的封建義務,農夫有自己的一點生產資料,但是需要為封主履行義務然後才能夠做自己的事。

    不是奴隸,不是佃農,而是更像是介於兩者之間的農奴。受不了自然可以逃亡,但逃亡的代價太大了,所以才有了當年孔子在泰山之陽感嘆的「苛政猛於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9
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陽(十)

    不是沒有好貴族,但貴族也得吃喝,還得守禮,還得有貴族的生活方式,這些花銷從何而出?

    自然就只能靠封地上的人。

    鐵器牛耕這裡又不用,單位產出的數量太少,貴族想要維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須儘可能地獲得勞役地租。

    越是守禮的貴族,這種盤剝也就越凶狠,因為守禮意味著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也就意味著沒有必要收買人心,也就沒有任何在自己封地上變革的渴望。

    大貴族或許可能在自己的封地上進行一些變革,分配土地,使得民眾忠心,以便如當年季孫氏一樣有私兵八千。這種變革不是為了利天下,只是為了獲得更多的權力和封地,用自己的基本盤的「仁政」維繫權勢,而其中的虧空又從增加的土地上彌補。

    因為生產力不夠發達,所以實物稅加勞役地租合在一起,才能夠維繫普通小貴族的貴族生活。

    孫璞不是那種不知道天下有多苦的人,見的多了,便沒有太多的動容,這是天下的常態。

    他聽完了眾人的訴苦,只是嘆了口氣,心道:「這是個好的開端。總算開始說自己的苦。」

    在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許多之後,孫璞道:「人啊,得活著。得有衣裳穿、得有糧食吃。」

    「人都是一張嘴巴,總不至於說貴族便有十張嘴吧?他也就是一張嘴,卻有一萬多畝的土地,這合理嗎?」

    「魏人唱道,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說這是為什麼?」

    問題問出,其實很難回答。

    但這個問題本身,卻正是村社眾人所關切的。

    同樣的問題,對於不同的義來說,解釋起來也就不一樣。

    此時「天命」論大行其道,世間多有說法,所謂「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

    這是墨家《非命》中極力反駁的內容,認為沒有命,自己的命運只能靠自己掌握。

    可墨家的義,是天下大義的下流,在泗上和一些大城邑之外,信奉的不多。

    因為其中的邏輯太難,而命,則是最好解釋「貧富、貴賤」等緣故的,也是貴族們所喜好的。

    果不其然,孫璞很快聽到了他預料之中的回答。

    有人嘆息道:「這都是命啊。」

    「論起來,貴人的命好,他們有好祖先,跟著先王天子征戰得以封土。我們的命不好,沒有好祖先,便沒有這些土地,不能高貴,只能低賤。」

    孫璞笑著搖搖頭,問道:「就算如此,那麼封土又憑什麼呢?」

    農夫道:「這天下都是天子王公的,人家的東西,怎麼分都好。」

    孫璞看了看別人,別人也都點頭,孫璞又問道:「那為什麼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的呢?」

    一旦開始問及太多的為什麼,便容易出事。

    這一問,許多人便覺得,這就像是有人問為什麼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這算是問題嗎?

    這就是天下的規矩啊,就像是人活著要吃飯喝水一樣,沒有為什麼。

    可再一想,又覺得,似乎還真的應該想想為什麼。是啊,為什麼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諸侯的呢?

    村社縱然閉塞,可武王伐紂的事眾人卻是知道的,便有人道:「武王伐紂,所以天下之土歸於周。」

    孫璞哈哈大笑道:「這倒是有意思了。那殷商之前的土地,又屬於誰?及至虞夏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屬於誰?及至神農、太昊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屬於誰呢?」

    「難道天子是一直就有的嗎?難道天下的土地一直就是有一個人擁有的嗎?」

    一句話問出,只餘下篝火的響聲,再無人回答,許多人都在低頭思索著這個很難很難的問題。

    如果土地從一開始,便不屬於某個天子,那麼第一個擁有天命的天子,又是從誰人手裡繼承天命繼承的天下土地的所有權呢?

    萬事總有個頭。

    如果說,在上古之時沒有一個擁有天下的天子,那麼……

    不少人想到這一點,身上不禁一抖,不敢想下去。

    因為再想下去,只怕只能想到一個可能:第一任天子,把土地從天下人手中搶走了……因為武王伐紂之前殷商有天下,而殷商之前虞夏有天下,虞夏之前呢?再至上古三皇五帝之前呢?

    第一任天子對天下土地的所有權,到底是從手裡繼承的?如果是民眾,那麼是否經得了民眾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奪走的東西,不是搶又是什麼?問及天下,誰人能夠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給天子?

    莫說什麼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眾人也不會同意。

    難道……難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強盜?

    簡單的問題,引來的是恐怖的思考,許多人嚇得渾身一抖,搖搖頭不敢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想。

    天子是強盜?這哪裡還敢繼續往下想呢?這簡直算得上乾坤顛倒的想法,怎麼可能?

    可似乎,除了這個解釋,竟沒有別的可以解釋的理由了。

    孫璞又添了一把火,問道:「現在,有一個強盜搶走了別人的珠玉。另一個人說,這是個強盜,於是殺死了強盜,卻把珠玉留給自己,那麼這個人可以稱之為仁義嗎?」

    「土地,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你們想想,土地憑什麼要歸於天子諸侯呢?是命嗎?」

    這自然不是命。

    許久,有農夫終於說道:「那……那是因為他們能打仗?所以他們可以搶別人的,別人卻不能搶他們的?」

    孫璞心中暗笑,又問道:「那他們為什麼能打呢?為什麼你們打不過貴胄呢?是命嗎?」

    「如果你們也能打,那麼是不是可以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看誰能打?若真是這樣,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簡單了。」

    「若這麼論,到底是王侯將相有種不對呢?還是王侯本身就不對呢?是強盜的兒子還是強盜別人不能當強盜不對呢?還是強盜存在的本身就不對呢?」

    一連串的問題,讓眾人的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

    終於有人說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給我們講講吧。我們可想不明白。」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給我們講講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強盜本來就不對。可是怎麼才能沒有強盜呢?」

    「上古時候,天下的土地到底歸誰呀?又是怎麼跑到第一個天子手裡的呢?」

    「你給我們說說吧。」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想要聽聽這些從未聽過的道理,孫璞笑著,走到了篝火之前,回憶著這幾年學到的種種,將修正之後的墨家之義的本源自然開始講述那些「偽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個樣子,私有制的產生也不是這麼回事,但此時講起來最是容易聽懂,也最容易解釋為什麼土地歸屬於貴族和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閃爍之下,越來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淺顯易懂的道理中,不時地發出哦哦的驚嘆。

    那些原本以為理所當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確,在孫璞的解釋下,竟全是憑什麼的不合理。

    眾人聽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側,那些從小接受了這些道理、彷彿孫璞講得都是「廢話」、就像是在告訴別人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一樣的年輕人們,漸漸有些困了。

    庶歸田撓撓頭,心想:「怎麼會有人覺得天子諸侯擁有土地理所當然?這難道不應該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對的道理嗎?」

    就像是這些年輕人自小就覺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個不需要解釋的道理。

    他們沒有幾人有能力解釋為什麼平等,除非是那些進了宣義部學習過的,但他們卻覺得這個道理理所當然,就像是餓了要吃飯一樣尋常,哪裡需要什麼解釋呢?

    聽了一陣,這些年輕人便更困了,學堂每月的「政治」課總要講這些東西,他們聽的太多,而且孫璞講得也過於淺顯,實在覺得沒什麼可以聽的。

    他們將來也不是要做這個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眾人同心同志,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利天下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

    終究這些年輕人只是調派過來充人手的,要處理的也都是個九數幾何丈量的工作,而且這種工作,這些毛且沒長全的年輕人只怕也做不了。

    幾個人打了個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覺。

    庶歸田把衣裳疊好,心想:「還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裡洗澡,雖然水涼,可也要洗洗。」

    「明日還要丈量,這幾日只怕都沒時間。孫先生和他們講的道理,倒是為了什麼?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轉為合乎天志,那麼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貴族要是反對,連隊直接把他抓起來就是,何必麻煩?利天下之事,這樣枯燥無趣嗎?」

    心裡嘟囔幾聲,頓覺之前的一腔熱血有些涼。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當是轟轟烈烈,萬軍之中廝殺稱雄、楊帆碧濤之上遍看天下廣闊……

    哪裡想到,父輩們在泗上創業之時,竟是這般無趣,講些聽膩的道理,廝殺之後還要處理這些瑣碎的毫無激情的小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9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泰山之陽(十一)

    懷揣著這種現實和夢想的悖離導致的失落,庶歸田在草垛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明明想著明天早點起來去河裡洗澡,應該快點睡過去,可是越是想要睡反而越是睡不著。

    翻了幾個身,覺得彷彿那些蝨子又在亂爬,甚至爬到了自己的心裡,弄得心裡癢癢的。

    旁邊的幾個同窗早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庶歸田翻身的時候惹動的乾草莎莎地響,那些原本早已習慣的同窗規律的鼾聲,此時不斷地往他的耳朵裡鑽。

    索性坐起來,就著從沒有封紙的窗子裡透來的月光,庶歸田看著四周的一切,湧出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幸好我只是來幫著做事的,卻不是要一直在村社裡利天下……」

    「若是……若是將來有一日非要讓我來做這樣的事,去楚秦三晉的村社裡做一樣的事,那可就只能求求父親,讓他找找那些軍中的叔叔伯伯,不要讓我去。」

    「我可不怕死,哪怕讓我臨陣廝殺,可也比這樣的事有趣的多。」

    想到這,身上不禁又是一冷,想到父親平日的性子,不禁又搖搖頭。

    「算了吧,父親肯定不會出面的,說不準還要罵我……」

    除了父親那邊,又想到墨家的種種紀律,只怕也是難說。

    若是不入墨家成為墨者,在泗上雖不說寸步難行,但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那是絕無可能的。

    可若是成為了墨者,便要守紀律,組織上定下來去哪就是去哪,不去的話就要被內部懲罰還可能被開除墨家的行列。

    他也知道自己村社裡那個教授識字的先生,那也是最早一批學到文字的泗上一代,一紙調令便讓他們許多人四散到泗上的各個村社,可能一輩子也就定下來不可能再做別的。

    想到這些,庶歸田心裡竟有些內疚,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利天下當是義務,即便無人監督,他心裡還是有些內疚,彷彿有人在盯著自己心裡剛剛忽然湧出的想法一樣。

    「我也不是不想利天下。可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子墨子說,天下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出於自己興趣的,那麼那時候天下就大利了。我不想做村社的這些瑣事,好像……好像也沒什麼錯吧?」

    他只覺的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對得起自己內心不安的理由,鬆了口氣,又想:「欲利天下,眾人同心同志,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利天下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

    「說到底,還是要『能』。我日後在習流軍校,應得努力才行。在眾人之中,最是精於習流航海行船之術,只怕便不用來這裡吧?再說,在習流水師不也一樣是利天下?我又不是想要什麼富貴功名吧?」

    人總是能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也總能找到讓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庶歸田並不知道或許和他有些相似想法的人其實並不少,真正想著一心利天下而努力做事的人有,不算少也不算多。

    終究他還年輕,說服了自己,心中也就舒暢了。

    重新躺倒在草垛中,翻了幾個身,睡意便襲來,之前那些煩躁的喊聲和惱人的蝨子,竟似也沒有了。

    第二天一早,被同窗叫起去洗澡,頂著黑黑的眼圈,有人嘲笑他問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有些尷尬,又不想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只好點點頭。

    自己內心說服自己的道理,可能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太對,他又不知道眾人都是怎麼想的,便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想家的話,總還不是一個會叫人嘲笑太多的理由。

    冰涼的河水一激,拋去了那些爛七八糟的想法,年輕人的想法來的快去的也快。

    等到扛著木桿、量角器、測距索和函數表之類的工具來到田地之後,庶歸田總算是忘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想法。

    這一次墨家的政策是不管自耕農、不管非分封的土地、只管那些貴族的封田和過渡的私田,測量起來便要簡單的多。

    貴族的田連成大片,並沒有那種犬牙交錯的格局,上好的平整土地彷彿一眼望不到邊。

    這裡是老貴族家中最大的一片封地,上面種植的粟米,這時候正是翠綠成長的時候,一直蔓延到天邊。

    雖然沒有壟墑,可最基本的行列已經有了,這麼一大片的土地,貴族自然不可能親自耕種。

    庶歸田身旁的那個女孩子便嘆息一聲,清唱道:「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婦,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載南畝,播厥百谷。實函斯活,驛驛其達。有厭其傑,厭厭其苗,綿綿其麃。載獲濟濟,有實其積,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禮。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寧。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

    「想來這樣的地方,種植的時候,都是千百人一同勞作。千耦其耘,這千百人要先忙碌過封主的土地,才能去忙自己的……」

    庶歸田道:「其實若是在泗上,這麼大片地,倒也用不到多少人。牛馬、耬車、犁鏵、再加上前幾年剛出的割穗車,哪裡用這麼多人?」

    「我們村社的麥田,就是眾人合作的。也有八千多畝,種的時候可不用什麼千耦其耘。」

    「適子不是說了嘛,土地連成片不是錯,錯的是連成片的土地屬於誰。」

    這麼廣闊的耕地,他並不驚奇,他們村社原本就在沛澤附近,都是大片的平整荒地,這些年開墾出來的許多都是看不到邊的村社公有的地。

    想到這,年輕的庶歸田不禁想要指點江山,按照他們村社和他父親等人常常討論的一些言辭,跟著說道:「要我說,這封地上的農戶,本來就是要集體勞作的。其實倒也不用分成小塊,本身就有集體勞作的基礎,不如還是歸屬於集體。」

    「這樣呢,一來可以募集更多的錢買牛馬耬車;二則可以平整水利;三則也可以組織一些村社的作坊,什麼紡紗啊、造紙啊、釀酒啊……一個人可是干不了。反正我們村社就是這樣的。」

    他說的頭頭是道,帶隊的那個中年墨者輕笑著,咬著自己唇邊的鬍子看著這些活躍的年輕人,笑道:「歸田說的真好。我看我要給上面建議下,讓你來這裡做裡正,帶著封田上的人好好做,做的和你們村子一樣好,說不定過幾年咱泗上的報上便有你的名字呢……」

    這也就是一句玩笑話,卻讓庶歸田臉上的笑容凝滯,想到昨晚上想的那些事,心中砰砰亂跳,心道:「可不要。我可不來。這要是一輩子就在村社裡,悶也悶死了,這日子一眼看到死,我可不想過。」

    轉念又一想,只怕這句玩笑話也在理,總得有個有能力、才學、學識、膽魄的人領頭才行。怎麼耕種、怎麼分配、怎麼建作坊……現在只靠這封地上的人可不行。

    這句明顯的玩笑話,庶歸田也不敢接,只是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尷尬地轉了話題,便又繼續拿出量角器測量著丈量桿斜的角度。

    帶隊的中年墨者也沒想太多,說過了玩笑話,正要去遠處看看,有人跑過來小聲道:「組長,有人盯著咱們呢。」

    回話那人悄悄地伸出手指,遠處正有七八個人,遠遠的看不清,但應該不是村社封地上的農奴,而是貴族手下的私兵。

    中年墨者擺擺手道:「管他呢,做自己的。義師就在旁邊,怕什麼?」

    拳頭有時候就是最大的道理,如今義師的連隊就在附近,而封地上的私兵多在軍中尚未歸來,他也不怕這些人有什麼異動。

    不過想到孫璞的叮囑,他還是摸了摸腰間的劍,心道:「可要護好了這群孩子。若是以往,都是義師中退下來的人做這些事,哪有什麼可擔憂的?莫說七八個人,便是再多一些,真要動起手來也不怕他們……」

    他只當無視,遠處那七八個人看了一陣卻也不走。

    等到日在東南,已是隅中的時候,幾個年輕人抹了抹臉上的汗,看看太陽道:「該吃飯了呢。怎麼還不來送飯?」

    送飯的人,就是不遠處村社的人,算是僱用的,做飯送飯都有錢或糧食可拿,這都是說好了的。

    孩子們未必知道原因,帶隊的墨者卻明白其中的緣故,根深蒂固之下,今日測量貴族的土地,只怕民眾看到有人在旁邊盯著,也不敢過來,怕給自己惹了麻煩。

    這倒是能夠理解,雖然分地是好事,但得罪了貴族只怕下場不好,眾人還在觀望,這是人所共有的狡獪。

    中年墨者精於世事,便衝著庶歸田招招手道:「你不是會騎馬嗎?你騎馬回去拿飯去吧,快點回來。」

    庶歸田年紀雖小,可也多少猜到了緣故,嘟囔道:「我們這是來救他們,給他們分地,他們反倒膽子小了……」

    中年墨者咳了一聲,有些鄭重地說道:「這什麼話?什麼叫救?欲利天下,需得人人兼愛同心,不要覺得自己高高在上來救誰,欲利天下需要天下人同心同力,互救為互利,便談不上救。不要廢話,快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一百九十四章 泰山之陽(十二)

    庶歸田嘟囔一聲,跑到田邊,抓著馬鬃跳上了馬背。

    揚著臉卻沒有直接去村社,而是衝到了那七八個盯著自己這些人的那群人面前。

    那七八個人手裡攜帶著木棍繩索,一人身上還穿著革甲,庶歸田卻不懼怕,縱馬到了這些人面前,故意不減速,朝著那七八個人像是要撞過去一樣。

    對面的人也不知道庶歸田想要幹什麼,只看到馬匹衝來,嚇得趕緊散開閃身,不想庶歸田馬術尚可,竟是在要接近那些人的時候忽然轉向,揚起的馬蹄甩起了一些塵土,帶著笑聲揚長而去。

    村社附近,幾個人手裡提著瓦罐,就在樹下,看樣子飯食早已準備好了,只是沒有去。

    一個人從遠處跑過來,眾人便問:「怎麼樣?」

    那人喘息了幾聲,說道:「還是在田邊盯著呢。怕是不行,這要是被主人看到,將來可是要受罰啊。」

    人群裡一個三十多歲的村社農夫聽了這話罵道:「你們這些人,人家墨者是來給咱們分地的,咱們自己不急,反倒是怕這些。」

    其餘人臉上微紅,也知道這話在理,可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孤身一人,爹媽都死了,也沒有女人孩子。你要是忍不下去,逃亡也好,跟著去泗上也罷,可我們咋辦嘛?」

    「墨家不是要利天下嗎?那他們就得利啊,利完了咱們不就好了嗎?」

    孤身一人的農夫嘿了一聲道:「昨日不是你說,誰能打仗誰就有道理?封主才幾個人?咱們要是都同心了,勁兒往一處使,怕他做什麼?他一個能殺咱們幾百個啊?」

    「真要是你們這樣想,那也是了,人家貴族可不是便能一直貴下去?昨天不也是說了嗎,這利天下是人人求利人人得利人人利人,真要是等著人家來救,那人家要是救完了也想當貴族了呢?」

    人群中的一老者揮手道:「道理是道理,可事是事。你孤身一人,怎麼都好說,我們卻不敢。你說的都對,可是不能去做啊。」

    那人冷笑道:「到時候分地你們也別要啊。」

    老者道:「那又不一樣。真要是能分得成,那就不怕了……」

    孤身的農夫哼笑一聲道:「我自己去。無非就是個死,這裡不容我,我便跟著墨者去泗上服役。」

    眾人被這麼懟了一句,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老者臉卻不紅,說道:「都說了,你這沒有家室,怎麼都好說。我若也沒家室,未必就不敢。誰心裡不想分地?可誰知道真假?再說萬一打不贏怎麼辦?萬一封主又和墨家等人說了說,給他們些財物又怎麼辦?」

    孤身農夫之前也只是說氣話,氣頭被老者一壓,搖頭道:「行了,也別說了,我去就是。」

    說罷拿了一根木根,將那些瓦罐上的繩子都穿到木棍上,挑在肩頭,正要前去,庶歸田也騎馬趕來了。

    孤身農夫回頭看了看那些不好意思的鄰里,率先走到了庶歸田的馬旁,說道:「錯了時間,有些晚了,正要送過去呢。」

    他也沒說眾人的心思,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心說這也少了許多尷尬,對面幸好是個孩子,便容易糊弄過去。

    庶歸田呵呵笑了一聲,算是賭氣似的說道:「晚了便晚了,我騎馬快,自己帶回去就好。」

    說罷伸手就要去提,那孤身農夫卻也聽出了這年輕人嘴裡的氣話和奚落,雙手抓著木棍道:「你不好提,我一起去吧……」

    正說話間,村社邊上的路上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和車輪的咯咯聲,一輛馬車虛左而來,正是封地貴族家裡的車。

    車上的左面空著,這是貴族邀請人做客的禮節,村社裡正是孫璞等人的暫住之地。

    村頭的農夫看到那輛馬車,紛紛低頭,或是轉身將頭藏在後面,也有一些尷尬的不知所措的擺開了手,示意自己什麼也沒幹。

    唯獨那個孤身的農夫挺了挺胸,揚起臉掃過那輛疾馳而來的馬車,與車上的人對視許久,並不低頭。

    庶歸田扭過頭,看著這一幕,終究還是個孩子,心裡便原諒了那農夫,也不去管馬車,跳下馬道:「你上馬,在後面拿著。我在前面騎。」

    農夫這輩子可能都沒騎過馬,有些慌張,又有些興奮,笨拙地按照庶歸田的教導爬上去,緊張的兩腿就像是墜了鉛一樣,等到庶歸田上了馬,手裡能抓住庶歸田的皮腰帶,這才算是安了心。

    …………

    村社內,馬車停在了村社裡孫璞的住處一陣,很快就離開了。

    來的時候虛左,回去的時候還是虛左。

    院落內,孫璞收攏了一下一些賬目,旁邊一個墨者道:「這老貴族請你過去,怎麼不去?我記得當年繒地的時候,適帥可是邀請了那些本地的貴族去談,所謂先講道理再論公意之法……」

    孫璞知道那件事,當初潡水之戰後,繒地的土改之前,適還真的宴請了當地的一些貴族,先禮後兵,講了道理,給了條件,只說讓他們土地交出來分給眾人以贖買。

    當時不少貴族也確實「主動」交出了封地,但孫璞卻知道,那是因為越國已敗、越王被俘的局面之下,墨家數萬大軍在附近所帶來的效果。

    今日那老貴族也要宴請他,以士之禮,孫璞卻斷然拒絕。

    他聽旁邊的墨者這樣說,便道:「你這是刻舟求劍了啊。」

    「咱們剛到這裡,人手不足。校介說,咱們要重理,分反倒其次。要讓民眾知道自然之道、知道天志、知道土地應該歸屬他們。」

    「繒地,今日說不通可以明日講。這裡卻不行,時不我待,越快越好。」

    「民眾都在觀望呢,我若是去吃這頓飯,就算是去講道理的,民眾怎麼看?怎麼想?民眾會不會覺得我們和他們一樣?這道理還能講下去?這信任還能保持?」

    那墨者思索一下,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是我錯了。那麼,這件事怎麼說?」

    孫璞道:「你就和村社的人說,道不同飯不同食。要讓村社的人相信,咱們和那些貴族不一樣,貴族分散各國卻可以是朋友,咱們和他們卻成不了朋友。繒地的那些貴族,之所以可以在繒地富庶,那是因為他們不再是貴族了。」

    那人轉身要走,孫璞又道:「你等等。」

    「這事說完後,大張旗鼓地趕著馬車去一趟老貴族的莊園,就和民眾說要罰沒之錢的事,把那天的事說一說。要到錢後,也要告訴民眾。」

    那人明白過來,領命而去。

    …………

    老貴族的宅院內,這幾日的氣氛便有些不對勁。

    前幾日在城中丟了臉,回來後那家臣被狠狠地責罰了一頓,一些私兵隸屬也都惶恐不安。

    講道理,他們也算是跟著主人見過世面的,也聽過許多的故事,天底下卻還沒有過這樣的事。

    此地原來屬魯,齊魯交兵,戰場上兵戎相見那沒問題,可一旦打完了,貴族之間還是朋友,封地屬齊便從新換個封主。

    項子牛之亂結束後,還有人乘車而來,勸說主人繼續出仕,封地也沒有動。

    縱觀古今,哪裡有今日這樣的局面?

    家中的不安氣氛,連最為低賤的圉奴都能感覺出來,養牛馬的圉奴是個老頭,也算是家中的老奴,祖輩都是貴族家中養牛馬的。

    吃住都在馬棚中,忠心耿耿,從未過過沒有主人的日子,也從不敢想沒有主人的日子。

    這幾日聽聞了一些家裡的事,圉奴心中便暗暗咒罵墨家那些人,竟讓主人這幾日都沒有了好心情。

    轉念一想,若是主人沒了地,可養不了這麼多馬,自己沒有了主人,又這麼活下去?

    其實從月前,圉奴便感覺到有些不對。

    以往主人偶爾遇到他,便會習慣性地問一句:「你最近又做了什麼夢?」

    可自從月前,一連見了幾次,竟是都沒有問過。

    有一次他剛說了一句,主人便喝罵道:「住嘴。」

    他這才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心中無限委屈,又把這委屈變為了憤恨,只覺得若非是墨家的人胡來,何至如此?自己挨得罵,也是源於墨家的胡來了。

    講做夢的習慣,持續了很久了,原來就是一次偶然,老人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夢,便和家裡的奴僕說了說,不知怎麼傳到了主人耳中,主人竟是主動來聽了聽,聽完後還讚了一句好,賞了他半罐子酸酒,老圉奴美滋滋地喝了一頓,又看到主人被自己說的哈哈大笑,心裡也美。

    如今又沒什麼小說傳奇,村社封田的日子一成不變,這老貴族也是個老君之,守禮之人。

    數百年不曾變過的生活,除去狩獵之外,竟無半點樂趣,偶爾聽到一個奇怪的夢境,也確實算是一件很不錯的精神消遣。

    一成不變的生活,保守頑固的歲月,也只有夢,能有所不同。

    許是那半罐子酸酒,亦許是主人哈哈的笑聲,老圉奴從那之後,這夢「做」的也就多了起來。

    每日間除了養馬餵馬,便是苦思冥想地做夢。

    有時候說完,主人也會和顏悅色地笑罵道:「老東西,這夢你前些日子做過了。」

    圉奴便會賭咒發誓道:「主人,我說的真的,又做了一次,真的……」

    這時候老貴族也便哈哈一笑,有時候也會賞他一塊肉,這時間一久,圉奴便覺得自己竟似比那些奴僕要高出一些,這腰板在眾人面前也挺得直了。

    上個月好容易又「做」了一個之前沒夢到的夢,剛一張口,就被主人一句怒斥挨了一鞭子,待到後來打聽到是墨家弄出的事亂了主人的心情,這一腔的怨恨便全在墨家身上。

    心想,若非墨家,主人心情如何能不好?我又如何能挨那一鞭子?

    今日竟又要收拾車馬,說是要宴請墨家的士,老圉奴收拾馬車的時候就在那罵,罵道:「什麼狗一樣的東西,竟還要派了車去迎他們?」

    等到車空著回來,圉奴又道:「這當真是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了,請還不來,要我說就弄死他們……」

    這話卻正惹了心情也惶恐不安的家臣,家臣是什麼身份?反手拿起馬鞭朝著圉奴身上猛抽了幾下罵道:「嘴裡塞上馬糞,滾!你算什麼東西,家裡的事也是你該說的?」

    這若是能弄死他們,何必等到現在?六萬大軍都覆滅了,誰弄死誰呀?

    圉奴一臉委屈,卻也不敢反抗,結結實實地挨了幾鞭子後,自己撿起馬糞塞在嘴裡以示自己失言之罰,心中更恨不曾謀面的墨家眾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一百九十五章 泰山之陽(十三)

    被遷怒的圉奴心懷對墨家的怨恨,不知怎麼夜裡真的做了一個夢。

    一個講述出來主人不會想聽、平淡無奇的夢。

    他夢到自己養了一條狗,無聊的時候便摸摸狗頭,順一下狗的毛髮,高興的時候會塞給狗一塊骨頭,可若是自己正在為什麼關切自己利益的事忙碌憂心的時候,狗還不知趣地貼過來想要讓自己摸摸狗頭,便會心煩意亂地一腳將狗踢開。這時候狗就會委屈地趴在遠處,琢磨著怎麼才能讓主人開心。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平淡到很真實普通的夢,夢醒的時候正是夜裡給馬添草的時候,這是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即便被賞賜一些酸酒喝醉也不會錯過這個時間。

    遠處的屋舍裡似乎有朦朦朧朧的光亮,圉奴嘆息一聲,心想墨家真是可惡,竟讓主人夜裡還要夙夜興嘆不能睡眠。

    老貴族真的沒有入睡,屋舍內點燃著燭火,庶農可以視作年節時候才能吃到的羊脂正在燃燒。

    燭火搖曳下,幾名心腹家臣跪坐於地,一臉憤憤不平。

    「主辱臣死。墨家欺君子太甚,今日便在村社大肆傳揚今日下午來收取罰沒之錢的事。」

    一名家臣說起村社的一些事,臉上恨恨。

    罰錢不是屈辱,罰錢之後在民眾中傳播才是屈辱,也正是無禮至極的行為。

    正是以禮經緯其民,卿大夫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今立法令,民在律矣,何以尊貴?貴賤無序,何以為天下?

    等級制度之下,貴者可以懲罰賤者,大夫可以懲罰士,但卻不能夠將懲罰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訴民眾。

    否則的話,貴賤無序,民眾便會遵守法令而不去尊重貴族,賤民不尊重敬畏士、士便不尊重敬畏卿大夫、卿大夫便不會尊重敬畏諸侯,這便是道理。

    現在罰錢的事在村社裡傳的沸沸揚揚,墨家說不管貴賤違令就要懲罰,這豈不是等同於貴賤不分,竟在律令面前人人平等?

    這是貴族從未經歷過的屈辱,家臣們憤憤,卻也只能在這裡嘟囔,並不能做什麼。

    這律令是墨家制定的,村社裡的那些人只是執行者,真要是主辱臣死,當去殺光墨家的頭目。

    可這些人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那豈是自己能夠殺的了的?泗上危險重重墨家人數眾多不說,便是行刺,墨家的那些頭目又有幾人不通劍術,又豈是這幾人能夠行刺的?

    老貴族在正首聽著家臣的忠誠耿耿之言,臉色鐵青。

    他本想著今日白日宴請墨家在這裡的頭目,說一說道理,卻不想墨家直接拒絕,並且說道不同則酒如酸醢、不若不飲。

    這是絲毫轉圜的餘地都未留下,老貴族長嘆一聲道:「如此看來,分地之事已成定局?」

    「噫!天下將亂!」

    「昔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今日墨家從卒五萬,橫行天下,侵暴諸侯,其禍遠勝於盜跖。墨翟創義,本欲兼愛天下,鞔之適不肖,竟是禍亂天下,這罪責難道墨翟就沒有責任嗎?」

    梁父原本就在柳下惠的封地附近,柳下惠的墓地也在此地,百餘年前的盜跖起義波及齊、魯、衛、宋,天下固然記得,梁父附近的貴族更是記憶深刻。

    墨家如今,當真是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而泗上諸侯更是「迫於淫威」不得不入非攻之盟。

    老貴族感慨萬千,他對於分地一事看重的是其中的政治影響。

    感嘆之餘,一親近的家臣道:「那也是未可知之事。今日幾人在村社,村社眾人想要給墨家那些丈量的娃娃送飯,但又逡巡不前,只有一孤人去,其餘人並不敢。」

    「家主在此地多年,人威勢望,庶民敬畏,這便讓墨家的事難成。」

    「民畏,則心懼。心懼,則不敢謀私利。」

    老貴族點點頭,說道:「甚合我心。該如何做?」

    那家臣伸出手,做了一個手刀切下去的姿勢。

    其餘人一見,大驚失措,慌道:「不可!墨家義師在此,如今宗子私兵皆在外,不能成事。」

    那家臣笑道:「誰人說要去殺墨家眾人?墨家眾人勢大,不能輕動。若是能夠擊敗墨家眾人,民眾自然畏懼。可若不能夠擊敗墨家眾人,卻未必不能夠殺死那些心懷私利而欲亂事的庶民。」

    「土地為利,命亦為利。土地與命不可得兼,民眾便只能捨土地而求命矣。今日送飯,有一人親近墨家,欲求私利土地而悖規矩制度,這樣的人不能夠不死啊。」

    「他若不死,民眾又如何能夠畏懼敬重家主?他若死,民眾皆想,與墨家近則死,又如何敢親近墨家?到時候縱然分地,民眾不敢要,那又和現在有什麼區別呢?」

    「這是維護禮法的大義,是可以殺人的。墨家既講規矩、律令,那麼只要不讓墨家人可以確定是我們殺的人,但又讓所有人知道是我們懲罰而殺人,就不墨家又能怎麼辦呢?」

    老貴族無言,那家臣又道:「墨家既以律令侮辱和懲罰了君子,那麼難道我們就不可以用墨家的律令來對付墨家嗎?他們若是無證而抓人,他們的律令就不可以持久;他們若是想要律令持久,就不能抓人。」

    老貴族沉聲道:「罪不在民,而在墨家。墨家之義蠱惑民眾,使得民心思利而不懷德。昔武王伐紂,治商紂之罪而善待天下之民,輔以教化……」

    眾人以為家主竟是要反對此事,卻不想老貴族話鋒一轉,鄭重道:「然,仁如文武,也有誅殺之事。所謂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士,管仲誅付裡乙,子產誅鄧析,皆為亂天下之害。此人思利不懷德,居土不感恩,當誅。」

    重家臣這才放心,只要能夠殺雞儆猴、殺一儆百,那麼墨家在此地便不可能站穩腳跟。

    而且墨家既然講律令,那麼只要做的沒人知曉,就算整個梁父都知道是他們殺的人,卻又能如何?

    幾人商量了一番,便定下了計畫,只待明夜動手。

    …………

    村社裡,孤身一人昨日去給墨家眾人送飯的農夫喜氣洋洋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之中。

    吃了一口昨日剩下的已經凝固的粟米粥,回憶著今日在田裡墨家那些人講述的道理和泗上之政,他心中便動。

    封田之上的農夫不能夠隨意遷徙,這種律令一直延續數百年,離開禁錮的土地範圍,便視為逃亡。

    逃亡重罪,雖然大部分時候抓獲很難,這時候深山老林大澤大河多矣。可是人是社會的人,為了逃避封建義務而離開人類社會,生存極難。

    這農夫便想著,反正自己一人了無牽掛,不若跟隨墨家前去。

    義師軍中有吃有喝,一年還有兩套衣裳,待到退役之後,若是願意去江南、東海、縛婁等地,還可以得到鐵器、火槍,以及自己開墾的土地的所有權。

    這對於這孤身一人的農夫而言,實在是難以抵擋的誘惑。

    至於說利天下之類的言語,他覺得很有道理,但至少此時吸引他的還只是那些比現在更好的生活。

    幻想著自己將來從軍服役於義師之中,便等到退役之後,可以去縛婁,那裡據說已有三五處移民過去的城邑,去到那裡便會被組織起來耕種開墾,日後便可以吃麥粉、稻米,甚至還能吃上那些義師所言的「油」。

    今日在田中,他跟著那些年輕人蹭了兩口軍中的炒麥粉吃,裡面多少有點油,當真是回味無窮。

    正自幻想的時候,隱約聽到外面有些動靜,他哪裡想許多,便以為是村社裡有人來問今日墨家那些人在田裡都說了什麼,從草垛裡起身去開門。

    剛一開門,口鼻就被摀住,接著腹部一涼,還不等叫喊,便死了。

    他自是無備,可就算是有備,一身在田裡勞作的筋骨,哪裡能敵的過這些經過訓練的人?

    幾名家臣站在外面盯著動靜,屋子裡四個人將這人抬起,朝著外面狂奔。

    惹來了村社中的一陣狗吠後,便溜到了村社外的一株大桑樹旁,將那死去農夫的肚腹剖開,腸子扯出,再用樹皮藤索勒住喉嚨,掛在樹上後便溜走。

    臨走之前,一家臣看著這死去的農夫,笑道:「如此一來,村社誰人敢近墨家?不知死活的東西。」

    猛啐了一口,悄無聲息地走入黑暗之中。

    次日一早。

    天才剛亮,庶歸田等人就被一陣吵鬧聲吵醒,揉著眼睛走出去,就看到不少人聚集在外面。

    幾個年輕人這才知道昨晚上殺人的消息,偷看了一眼孫璞,見他臉色陰沉,庶歸田想到前日共乘之誼,也不免有些悲傷。

    這事想都不用想,定然是那貴族派人下的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一百九十六章 泰山之陽(十四)

    十五六歲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浸淫塵世幾十年的孫璞自然也看的清楚。

    早晨有人發現了屍體,便帶人去查看了一下,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破綻,殺人的手段也極為嫻熟。

    殘忍的手段,更是讓村社裡凝結著一種說不出的氛圍。

    查看之後,便先叫義師以後就駐紮在村社間,然後叫在這裡的墨者們一同開了個會。

    這件事連孩子都瞞不過,可卻沒有證據,畢竟墨家的法條框很多,連「惟害無罪」這樣的道理都有,這件事也確實難做。

    會議召開的地方就在村口,避開了別人。

    眾墨者之中,一個身穿著草鞋短褐的中年墨者起身先罵道:「此事不消說,就是那些貴族動的手。既不敢動我們,便拿村社民眾屠戮。也是為了嚇唬村社民眾,不要與我們接近。」

    「我們早就說了,要以利天下的恐怖,對抗害天下的罪行。這些頑固的貴族,都該處死,若不處死,他們總會害我們。」

    「咱們和他們講道理、講義道、講律令。可他們會和我們講嗎?會和天下的民眾講嗎?」

    「豎起絞架,把那些害天下的貴族、大夫、諸侯,一路從洛陽吊死到東海,這天下便可大利!」

    說話這人滿臉通紅,極為激烈。

    言語中,我們和咱們的區別也分得很清楚。

    咱們,說的是整個墨家。

    我們,說的是自苦以極以利天下、絕不妥協、以絕對的暴力對抗害天下的不義那一墨家內部的派系。

    他言語中的急躁和無奈,孫璞聽的明白,也明白他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如今事情已經發了,又找不到證據,誰都知道是那些人做的,可墨家對於「殺一人而利天下」的政策有太多的邊框。

    墨子去世之前,就曾說過這個問題,若要以「利天下」的名義進行對抗,無需審判而將墨家作為一個利害的評價者,墨子心中並不是很認同。

    墨家的誅不義令的簽署程序複雜,也正是這個緣故。

    這個框,也是墨家自己給自己裝進去的。

    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要講證據。

    而且單從法律上,墨子認為「惟害無罪」,就算做了什麼害天下的事,只要法律沒有說不準,那麼就不是罪。

    之前墨家守城的時候,守城律令的嚴苛可見一斑。

    譬如取用民眾財物,皆以主券書之,若是書券上寫錯了,也會按照書券的數額償還。

    如今墨家正在泗上執政,這律法的規矩,那是不能夠改變的。

    唯一能夠改變的,也就是墨家內部的激進派成為墨家的主流,直接通過公意決定簽發「害天下」的罪名,這樣就可以避開需要證據的審判,依靠高效的督檢部的人進行法律之外的處罰。

    很明顯,這一點暫時不可能,禽滑釐如今重病,適基本上就可確定是下一任鉅子,這種可能現在看來微乎其微。

    臉色激動的自苦以極派的墨者發洩過之後,嘆道:「你說,現在怎麼辦?都知道是誰殺的人,可是沒得證據,難不成就讓他逃脫懲罰?」

    「咱們墨家當先的,到底是義?還是法?」

    孫璞立刻反駁道:「你這麼說便部隊。咱們的法源於義、源於自然天志的理性說知。咱們的法,是為了促使義;而義,又是製法的準則。兩者怎麼能是對立的呢?」

    激動的墨者搖頭道:「殺人者死,重要的是殺人者的『死』?還是殺人者死、不殺人者不死的法?法不能夠帶來正義的時候,要靠什麼?」

    「咱們墨家內部,遊俠兒極多,原本都是為義殺人的。因為貴族大夫的法不能夠保護弱者,那就違法犯禁而保護。那時候市井之間,孤身一人,亦可行義。到如今,墨者數萬,義師十旅,反倒束手束腳。不說天下,就這村社裡,便有義師一連,就算不用,你我等人難道就不能行義?」

    「那農夫就這樣死了,誰來彰顯這正義?殺人者沒有死,我心難安。」

    不少更為年輕一些的墨者都被煽動起來,這情緒激動之下,有時候激進的言論更為正義。

    孫璞想了想,還是堅定地搖頭道:「貳鉅子曾言,以劍救人,一世不過百人。以義、法、理、規矩來利天下,萬人億人。輕重之權、多寡之擇,這是早已決定的。」

    他很鄭重地用了同心同德同志的同志稱呼,與眾人道:「同志,墨家的義與天志至上,而規矩是為了保證可以行義利天下的。為了一人而捨棄可以利更多人的規矩,這是違背了『權』之理。我反對這樣做。」

    「終有一天,總可以查清楚,但卻不是今日就可以動手的。我們來這裡,是來和民眾講道理的……」

    激動的那墨者咬牙道:「講道理,也得需要手段!如今民眾就算聽了我們的道理,可卻不敢去做,那又何用?」

    孫璞道:「之前貳鉅子傳達的消息,你們也都知道。現在我們當務的是理,而不是做。」

    有些話,他終究不能說。

    墨家會在擊敗臨淄軍團、魏趙楚中山國之戰結束之前撤回泗上,並不會在齊國長久經營,這是機密,只有一定級別的墨者才能夠知曉。

    孫璞知道,所以孫璞明白重要的是理,而不是分地本身這件事。

    他要做的是很多,當初開會的時候,適也說了,重要的是理,在講清楚的道理的基礎上,將墨家在這邊的組織建立起來,將民眾組織起來,利用如同他當年在商丘城外傳義那樣,徹底瓦解貴族的基層統治。

    在撤走之前,墨家會和齊國簽訂極為苛刻的條約,這裡面會儘可能地保護這些成果。

    所以重要的,是讓民眾自己組織起來,自己不再畏懼,自己在先鋒駟馬的領頭之下開啟轟轟烈烈的自我覺醒。

    道理他懂,說服眾人支持自己也不難,難的是將其中的道理講清楚。

    他組織了語言,繼續和眾人爭辯的時候,村社裡的一戶人家,也在發生著一場爭辯。

    一男,一女,正是夫妻。

    「黑臀死了,還不是因為和墨家那些人走的太近了?前日送飯,我就想到,封主難道會容忍這樣的事嗎?當時要不是我給你使眼色、掐著你,只怕你也去了!」

    「你若去了,今天掛在桑樹上的就有你。我和孩子咋活下去?」

    女人數落著男人,外面一個孩子在把風,只說住在這裡的墨家叔伯們回來的時候就說一聲。

    墨家幾個人住在他們家,女人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數落完,女人又道:「現如今墨家住在咱們家中,那將來也是大禍。縱不殺你我,可要是服勞役的時候多分你一些、出征的時候叫你去運送糧草,那這家也就完了,又何必殺你?」

    「封主那是什麼人?再說現在大軍還在,勝負還說不準呢。萬一墨家敗了呢?你那日可是見到了,好多人從軍出征,可是望不到邊呢……」

    這裡不比濟北,沒有一場大戰,也沒有大量被俘後被釋放的農夫作為基礎,村社之民看不到整個天下,他們也只能看到身邊只有一兩百人的墨者,以及記起當時齊國大軍經過時候的壯觀。

    男人皺眉道:「墨家這些人都是好人啊。在咱們家吃飯,也是給錢的,而且他們人多好啊,你哪裡見過這樣多的好人?」

    女人哼笑一聲,橫眉一抖,罵道:「蠢蛋,正因為他們是好人,才敢讓你趕他們離開呢。若他們是壞人,哪裡敢呢?趕他們走,可是要被殺的。他們是好人,又不會殺咱們,怕什麼?」

    這道理簡單明了,竟是無法反駁,若是壞人,哪裡敢動這樣的心思?

    男人沉默一陣,無奈道:「他們的道理也對,也是給咱們分地的。若是真分了地,咱們的日子也就好了……」

    女人再罵道:「蠢蛋!他們要利天下,咱們不是天下人啊?難不成真可以分地的時候,就因為咱們趕他們走不准他們住,就不分給咱們?既分給咱們,又怕什麼?」

    「我縱是女人,卻也知道他們的話有道理,也知道他們是為了咱們好,更知道分了地日子便好過了。」

    「可若是沒分地便死了,那又有什麼用?利天下的事,讓別人去做,咱們等著被利就好。利天下,可是要死人的,你死了,我和孩子怎麼辦?」

    說到孩子,男人終於嘆了口氣,女人又道:「我就是和你說說,這趕人的事,我去做。總歸不好叫人說你……村社裡的別家,也都是這麼想的,我都問過了。」

    男人聽了這話,苦笑道:「哪能讓你去?我是一家的柱樑,若是讓你去,才叫人嘲笑。要麼我就不同意,我若同意了又哪能讓你去?」

    「可是這事……」

    他思來想去,也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低著頭長長地哎嘆一聲。

    女人也知道這件事總歸不好,柔聲勸慰,男人想了許久,站起身道:「那就說吧。還有什麼辦法?說起來,墨家來的時候,可是幫著給咱們修繕了一下房子,換了兩根柱腳,這……這如今卻要趕人走,讓人住在哪?下雨可怎麼辦?」

    女人亦是無奈道:「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對、不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看村頭桑樹上掛著的黑臀,封主是壞的啊。可墨家是好的。壞的人,你要去好好對待,這樣他或許就不害你。可好的人,縱然你不好好對他,他也不會害你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一百九十七章 泰山之陽(十五)

    等到孫璞終於說服了本地的墨者認可他的想法返回的時候,發現屋裡的人正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等著他。

    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很是明顯。

    「鄉親,可有什麼事?」

    鄉親一詞,此時已有,包括連用的父老鄉親四字詞,墨家內部用的較多,孫璞便很自然地用了這個齊地並不怎麼常用的詞彙。

    男人有些赧然,頓挫許久,孫璞便笑道:「有什麼話便說,可是我們在這裡住著有些耽誤你們夫妻的事?」

    這玩笑有些粗野,卻也打開了那種凝重的氣氛。

    男人笑了笑,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羞然道:「那個……你們可不可以不住在這裡了?家裡人,有些怕。」

    說完,男人又急忙擺擺手道:「不是怕你們……是怕……怕……」

    他的話也沒說完,孫璞點點頭道:「我明白。你怕,是因為你也知道黑臀死在誰的手裡。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件事總要有個交代的。」

    男人又趕忙道:「真是對不住,我也是沒有辦法。」

    孫璞笑了笑,說道:「沒事。」

    他不著急,他知道這裡的事的突破點,在於臨淄軍團的覆滅。只要臨淄軍團還在一天,只要梁父大夫的那些兵卒還未被俘獲放回,這裡的事便會很難。

    總還有時間讓民眾覺醒、信任、信服,然後鼓起勇氣,帶著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要分天子之土的野心,達成這一次對齊之戰在齊地的真正目的。

    他也沒在多說什麼,臨走的時候,又多給了這家人幾斤炒麥粉道:「這些留給孩子吃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記得我們說過的,最好把水煮開了喝。」

    男人接過麥粉,臉色更紅,幾次想說那你們就留下吧,可最後還是在妻子的咳嗽中無可奈何地低著頭。

    孫璞等人的離開,並非是單獨的,整個村社住在村子裡的墨者都選擇了離開。

    庶歸田臨走的時候,送給了那個當初給他蛇肉的孩子一個小小的鉛兵,那是泗上尋常可見的玩具,熔鑄起來也簡單。一些家中有火槍的人家這東西很多,必要的時候還能自己在灶台火中融成鉛彈。

    那孩子哪裡見過這樣的玩具,愛不釋手。

    庶歸田心想:「你們趕我們走,那我就好好對你們,非叫你們羞愧死不可。這都什麼事啊,明明是來幫你們的,你們卻這樣……」

    他心裡嘀咕的事,又不好說出口,知道若是說出來定又要被孫璞訓斥一番,講一番道理。

    把話憋在心裡,一群人在義師的幫助下就在村社裡搭建了幾處簡單的泥屋,都是些常做這種事的,搭建起來卻也容易。

    雖是從農戶家中搬出,但是平日閒聊卻依舊很近,經常走動。

    這一次墨家不聲不響沒有任何怨言地離開,反倒是民眾心裡都有些不好意思,對於墨家的認識也更為深刻,更是認定了這是一群不會害人的好人。

    數日半月轉瞬即逝,無風無雨,天氣正好。

    外面並沒有發生太多的事,齊國的臨淄軍團還是龜縮在汶水之南,村社這裡的人便也習慣了這種安生的日子。

    庶歸田等人的測量工作也已完成,十幾井的土地測量完畢,那些學到的東西也經過了實踐的熟悉,很多人被調往梁父,那裡的分地工作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一。

    在村社的墨者也和村社的民眾越發的熟悉,講的道理越來越多,越來越嚇人,越來越深奧,可是民眾聽的也越來越懂。

    每天晚上,孫璞都會將這裡發生的點點滴滴,記錄在紙上,總結出各種情況的應對方式,以及民眾種種發生過的反應。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裡的情況也已經基本摸清,民眾的認可也已經基本達成,孫璞便不再想繼續等下去。

    先是幾名墨者前往老貴族那裡,邀請老貴族前來,要和老貴族「商量」分地的事。但這個邀請,屬於半強迫式的,用的是命令的語氣,如果他不來,那麼分地的事依舊會進行,並不會有所影響。

    然後便學當年適在商丘行義那般,召集那些熟悉的民眾、附近村社的眾人、封田上的氓隸,約定了某一天一同商量分地的事。

    對於這件事,工作隊內的墨者也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此時尚且還不是「趁熱打鐵」的時候。

    泗上鐵器很多,趁熱打鐵這四個字用的也就多,若無鐵,自然沒有趁熱打鐵一詞,因為青銅之類只能鑄而很難鍛,趁熱打鐵這四個字被日常使用,實際上也是泗上生產力進步、鐵器開始普及的一個在語言上的表現。

    這是個很正常的疑惑,此時確實還沒到趁熱打鐵的時候。

    面對這樣的疑惑,孫璞回答道:「這時候自然不是趁熱打鐵的時候。可是,趁熱打鐵也需要先準備鐵砧、鐵錘、鐵塊、還要準備好油粹的油、水粹的水……不是說爐火燒的通紅的時候就可以直接打的。」

    什麼是爐火燒的通紅的時候?

    自然是齊國的臨淄軍團徹底覆滅的那一天,但若是那時候再開始準備,只怕已經晚了。

    因為按照孫璞所知道的,墨家的時間很緊,要在臨淄軍團覆滅、而魏趙楚中山之戰平息之前,就會撤回泗上。

    這時候可能條件還不完備,可能民眾還會騎牆觀望,可能民眾還會憂心將來。

    但不重要,今日這件事做不好,明日還可以再做,明日做不好還可以等到後日,只要在撤軍之前完成即可。

    民眾可能會恐慌、可能會恐懼、甚至可能冷場躲避,但孫璞知道,這一切情緒和一切反應,都不是墨家最擔心的「反對」。

    恐懼不是反對、躲避不是反對、甚至刻意的疏離也不是反對,而只是贊同之後的擔憂。

    被認可和支持是最難的,而恐懼和恐慌對墨家來說卻是做容易被解決的——幹掉臨淄軍團,審判公子午和田慶,就會讓那些根深蒂固數百年的畏懼徹底被踐踏到腳下。

    如果在臨淄軍團覆滅之後再開始直接分地,因為墨家不可能短期之內這裡常駐,那便毫無意義。

    作出這個決定之後的三日,數十里之內的民眾便都帶著各種各樣的心思齊聚這裡。

    他們或許還不明白團結就是力量的道理,但卻本能地選擇了嘗試著參加這一次明顯是分地為目的的聚會。想法也其實很有些狡猾:既然大家都來,只是聽墨家說,應該並不會讓封主震怒。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墨家也同樣邀請了這片土地的所有者、這片土地上的貴族參加。

    等到人群聚集、貴族的車馬姍姍來遲的時候,許多人便悄悄想要往人群的後面躲一躲,或是低下了自己的頭。

    看到這種情況,幾個墨者忍不住搖了搖頭。

    孫璞嘆息一聲,心道:「果然是就習難改,數百年千年的傳統,想要改變太難了。因為民眾心裡不是那麼心安理得,所以才會如此躲躲閃閃。若是心安理得地覺得土地歸屬於貴族、諸侯、乃至天子不合理,又怎麼會躲閃?」

    這就像是一個人去要債的時候,拋出去一些人情之外,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因為人們認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只是還沒有接受土地歸屬於天下人也是天經地義。

    有人或許覺得,那是貴族的土地,從人家手裡搶走,總歸不好。這樣的人,多數是很好的人,但卻也是所謂「鄉愿德之賊也」的鄉愿之民。

    也有人覺得,墨家的話其實有道理——當然,道理在其次,但利益卻是實打實的,他們卻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土地。

    或許還只有少數人真正做到了心安理得地參加這一次分地,而怎麼才能讓多數人心安理得,這才是這一次濟水以南分配土地如此重視的目的,也正是所謂的「在理而不在分」。

    這一次邀請貴族前來,實際上是來批判的,不論他們是否同意,這一次嘗試分地都會分下去。

    所以等到人聚齊之後,許多善於宣傳的墨者便開始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述道理,將分地是合於天志的道理講清楚之後,一直默不作聲實則已經憤怒到極點的老貴族終於怒喝一聲站了出來。

    幾名維持秩序的墨者急忙將手按在劍上,那老貴族在梁父見識到了墨家的劍術,並麼有憤怒之下拔劍,而是滿臉帶著一副苦痛到極點、悲憤到極點的神色。

    他猛然站起,雙手用力,將自己的腰帶解開,用力脫下了自己的上衣,一副雄壯而滿身傷疤的軀體暴露在眾人的面前。

    老貴族眼中噙著一種宛如悲憤的閃爍,怒聲道:「我自受冠以來,大小十三戰!乘車衝殺、親歷矢石,傷疤二十七處。」

    「當年伐魯一戰,吳起領軍,齊不能勝,旌旗倒靡,眾人棄甲曳兵而走,我自立車頭廝殺,沖散魯軍,身中七箭!」

    「數次瀕死,君侯上卿以地酬我之功,這些土地是我、我的祖先拚命廝殺出來的!」

    「你們呢?你們做了什麼?你們不過是一群徒卒,戰不能勝、退卻比誰都快,如今卻想要我和祖先用血得酬的土地?」

    「我八次瀕死,立下功勛,你們又做了什麼?如今卻想要君侯賞賜我的土地?這難道不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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