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7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0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四)

    若說能夠在這樣的局面下決死反擊戰勝墨家,田和心中並無信心。

    可若是收拾自己的侄子,他倒是信心十足。

    考慮之後,他心道:午兒如今在沂水,調動墨家大軍難以追擊,他若返回,大事可定。

    既然這樣,那麼急躁的就該是田剡,今日的召見也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他直接動手收拾田剡,貴族面上不好看不說,自己兄長留下的那些人也必然反對,尤其是在田午連連大敗的前提下。

    若就是關起門來搞政變,他還真是誰都不懼。

    可是有消息說,田剡和墨傢俬密接觸,這就不是關起門來自己兄弟叔侄看誰能殺誰那麼簡單了。

    事起突然,一眾親信便道:「君上,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不若召集甲士,以公子剡私通墨家為名,將其誅滅。」

    田和搖搖頭,自信滿滿地笑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這話不錯,但你們卻不能夠明白。今日召他,稱病不至,他必有準備。既有準備,甲士怕是難成。」

    「況且,城中民心浮動,我若說他私通墨家,民眾只怕未必憤恨。到時候他借此機會,卻效當年宋之華父督,反倒不妙。」

    一眾親信自然知曉華父督之事,因為垂涎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卻用「孔父嘉對外發動戰爭、使得民眾受苦,我為利宋國萬民不得不干掉孔父嘉」這樣的話,煽動民心,政變成功。

    既有先例,眾親信便也不再言語。

    分封建制之下的政治構架,和後世的文官皇權體系完全不同,貴族們有自己的封地,也就礙於禮法聽聽君主的話,共同謀利,可不是想殺誰就能殺誰的。

    君侯先發難制人,反倒是被貴族們剁成肉醬的事多了,以史為鑑,田和豈能不防?

    就如今城中的人心,若是甲士動手成功還好,若不成功,田剡反倒會用這個藉口,煽動民眾再來一場爭辯。

    自己當年趕走姜齊,用的就是差不多的手段,靠的也是臨淄民眾的支持。

    沉默片刻,一親信道:「君上,若公子午能返回,公子剡必要急躁。他若急躁,那麼反叛、欲要弒君、弒親的名聲就在他的身上。臨淄民心雖然不穩,可是終究對於兄弟孝悌之義,還是認同的,墨家的無君無父之言,並未深入人心,仍是天下道德之下流……民眾所被蠱惑的只是非攻、樂土之說。」

    田和微笑不語,心道:「正是這個道理。墨家的道義雖然可以蠱惑人心,但是兄弟孝悌之類的東西,哪裡是這樣容易移風易俗的?」

    他是認同先發制人這樣的話的,只是對於膚淺的先發制人並不認同。

    另一親信咂摸許久,便道:「君上可讓人先守好宮室,徵集城中私兵甲集結,卻不先動手。」

    「再派人去問公子剡的病情,並說要去看望公子剡。不但要看望,還要帶著私兵甲士去看望。」

    「他心中急躁,便會先動手。他若動手,便是叛亂,便是弒君。」

    「君上只要守好宮室,眾將多會觀望,況且公子午即將返回,到時候眾人也必不會支持公子剡。」

    「他有弒君、弒親之名,臨淄民眾也多不會響應。但是君上需要先行一步,說您已準備和墨家媾和,使得民眾心中懷有希望。到時候,公子剡縱然作亂,他又如何和民眾說?」

    田和點頭,心道這才是關鍵之處。

    只要午兒能夠返回,操作之下自己為主父,田剡擔著叛亂之名被殺,午兒為侯,那麼自己家族便可延續下去。

    所以事到如今,是否和墨家和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讓民眾帶著希望,認為自己也要和墨家和談。

    這是民眾最大的期待,只要這個期待自己先喊出來,那麼田剡還能喊什麼?

    喊墨家的口號?墨家的支柱是那些自耕農和隸農工商,他們可以喊利天下,但田剡身後的支柱是貴族,他敢喊貴族們會先剁死他。

    喊為了和平?然而自己已經先喊了出來,走了田剡要走的路,讓田剡無路可走。

    既然自己先說要媾和,那麼田剡似乎便沒有什麼可喊的口號了……

    就在田和準備再議定計畫的時候,有親信氣喘吁吁地跑來,稟告道:「君上!君上!城中謠言四起……墨家有人散步消息,說不殺田午,覺不媾和。田午先死方可和……」

    只一句話,田和登時僵在了那裡,心口再次隱隱作痛。

    他顫抖著嘴唇問道:「這……這……這話是誰說的?是太子?還是……」

    那親信不敢直視,小聲道:「是墨家的人說的。這人藏於臨淄,當年卻是隨胡非子來過臨淄的,臨淄人都知他是墨者,不可能錯的。」

    田和怒道:「抓住他!抓住他!」

    那親信急忙回道:「君上,臨淄人口數萬,城方九里,市井之內各色人物潛藏,如何能夠抓到?」

    一眾親信都看著田和,心道墨家這一句話,怕是要把君上逼到死路了。

    如果不先喊媾和的話,那麼和平這個臨淄民眾最為期待的大義,就要被太子剡佔了。

    可若想佔據這個大義,那就得大義滅親。

    真要是大義滅親,卻又沒必要佔據和平的大義了。

    因為殺了公子午,田剡就不需要政變了,繼續做一個好臣子、好太子、好侄子,等著田和一死順利上位。

    田剡不需要政變,田午又大義滅親,那田和也沒必要殺田剡了,因為殺了田剡之後田氏一族就徹底完了。

    一親信暗道:「墨家手段之高,當真莫測。墨家不做那些陰謀之事,卻用一句話逼著臨淄城內不得不由陰謀。到時候說起來,只怕民眾都說,墨家行事磊落,倒是貴族骯髒,政變不休……」

    轉念再一想,這墨家贏的又哪裡只是這一句話?若無南濟水和贏邑的兩場大勝,便說這話也無益。

    田和捂著胸口喘息數聲,費力地嚥了口唾沫,又有親信醫者送來了一小片可以止心痛的、含在舌尖下的古怪的泗上的昂貴藥物,這才緩解。

    待喘息完畢,田和怒道:「庶民們難道就無反應?為人父母的,難道就不會悲痛?墨家無父,難不成民眾便都覺得,我殺自己的兒子竟是對的?」

    那親信只是搖搖頭,想到墨家說的那些極為難聽的話,看著田和如今的模樣,心道:「還是別說太多,免得君上竟被氣死……」

    田和見那親信搖頭,也明白墨家肯定是話裡有話。

    遠了有三監之亂,兄弟殺兄弟,那還不是流傳千古?

    近的說,什麼人倫之情,田氏一族從二十年前開始的政變內鬥,民眾們哪裡會覺得田氏一族有這種東西?

    再說兔死狐悲的前提,是兔子和狐狸一同對抗獵人,才能找到認同感,所以才悲。

    民眾和田氏之間並無太多的認同感,因為齊國此時只是一個地理概念而非一個民族國家概念。自己的兒子為了你們田氏死在了疆場,憑什麼你田和的兒子就不能為了我們也死一下?

    潛移默化的宣傳和道義,雖然無父兼愛這樣的話仍舊不是民眾所能接受的道德,但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意識,已經開始萌芽,所以田午的死在民眾看來沒有什麼。

    田和閉上眼睛,舒緩了許久,苦笑道:「奈何?」

    不殺田午,意味著不能媾和,就要死戰到底,那些失去了封地的貴族們肯定願意死戰,然而那些沒有失去封地的貴族卻還有別的選擇。

    到現在,墨家已經把死戰到底這條路給封死了。

    不管是田和還是田剡,甚至於田氏的其餘公子,誰敢喊死戰到底,誰就是尚未丟失封地的貴族的敵人。

    而那些想要死戰到底的貴族,他們已經沒有了封地、沒有了隸屬、沒有了徒卒,屁用不當。

    可礙於田午必死這件事,田和又不能夠選擇和平,殺了自己的兒子,那自己從一開始和那些兄弟們之間的內鬥,又有什麼意義?

    除了田午之外,哪有成器的兒子?

    別的兒子年紀小,就算自己收拾了田剡,到時候一死,還不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田和心中苦思,心道:「如今之計,難道就只有先動手了嗎?墨家今日出面說的一番話,給了田剡更多的大義啊。」

    「他已經不需要弒君,他可以帶兵逼宮,逼我殺了午兒,為了大義。甚至可以不出面,讓他下面的貴族出面逼我,到時候午兒一死,即便我不死,他也安穩了。」

    「只要臨淄在手,屆時午兒縱然帶兵返回,卻不能入臨淄,民心思定,墨家出兵,豈非必敗?」

    謀而後定,先手後手,這是陰謀成功的先決條件。

    墨家的一句話,把原本覺得勝券在握、信心滿滿的田和,逼到了絕路,逼著他不得不用他認為最不合適的手段。

    他等不下去了。

    田午在沂水,使得田剡等不下去了,完全斷絕了好好當太子的心思。

    不誅田午不議和,使得田和也等不下去,完全斷絕了先喊和平以逼田剡弒君的大義。

    田和恨恨,怒錘了一下案几,罵道:「墨家心思,骯髒奸詐!他們只說貴胄隱私,使得貴胄醜事傳遍市井!可他鞔之適又是什麼好東西了?他要真的為了非攻,又何必要這樣?再打下去,死傷必重,他們口口聲聲說什麼天帝之下無分老幼貴賤人皆平等,這到頭來午兒的命,竟要用臨淄一戰百千條命來換嗎?」

    「我就不信他鞔之適不知道這句話,臨淄必要有血,必要叔侄相殘?可笑!可笑!」

    「他若不逼吾兒死,臨淄之變又如何能發生?臨淄的血,要記在他們墨家頭上!」

    「傳令下去!集結甲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0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五)

    這一年的夏末,很少經歷外邦戰火、但卻經歷了數不盡政變的臨淄城,再一次迎來了一場內亂。

    距離那場被胡非子稱之為鬧劇的田氏代齊才過去堪堪數年,早已經充滿矛盾的田氏兄弟之爭的延續終於拉開了帷幕。

    臨淄城內,甲士集結,偌大的臨淄城內變得混亂而又囂囂。

    從四百五十年前就開始營造的巨城,正有當年晏嬰所言的揮汗如雨摩肩接踵的恢弘。

    南北長將近僭越的九里,東靠淄水、西臨系水,這是臨淄的主城。

    而在主城的西南,又有一座二三里長寬的小城,小城的北面嵌入主城,這是齊國的園林宮室所在,也是齊侯的居所。

    按照規矩建造的城邑很有特點,和商丘城一樣的建制,宮室和主城分開,並非是在城市的中心,而是在城邑的南部。

    最寬處基座有將近二十米的城牆,都是用版築法夯土建成的,城牆內緊鄰的寬闊的「環涂」也就是城牆下的環形道路下,是密密麻麻的陶制的排水口,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建成的時候,排水系統就已經完成。

    只是在接近系水的那一側,從排水口中流淌出來的卻不是污水,而是紅彤彤的血水。

    宮室在西南,也正靠近系水,這裡剛剛結束了一場戰鬥,一群甲士攻陷了最靠近宮室的大城的西門。

    遠處吱吱扭扭地傳來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幾門笨重的青銅炮正被一群赤著上身的壯漢推著向前。

    剛剛佔領了西門的甲士首領看到了這群推著炮的人,高聲喝問:「你們欲助不義之君?還是欲助寧民公子?」

    推炮眾人中為首的那個心道:「都不是什麼好鳥,我誰也不想幫。」

    可嘴上卻喊道:「公子剡舉大義,言:民苦不堪,且誅不義之君而寧民。」

    「我們苦戰久已,特來助寧民公子舉事!」

    那甲士首領大喜,知道城中為數不多的炮手多是技擊士,因為正統的貴族不會去學這些騎射和車戰之外的東西、而真正的土裡刨食的庶民又不可能學會這些手段。

    既是技擊士,自然是拿錢賣命的,便道:「這可以使你們富貴。寧民公子有令,凡助義者,皆有賞賜!」

    炮手的頭目心道:「我可不是為了貪圖你們的賞賜,義豈能售?昔年子墨子游越,五百里封地尚不市義,我雖不及,卻也不是為了區區一夫之田就售賣了義的人。」

    「若非上面有令叫我幫助田剡,哼,今日我非先轟宮室、再轟田剡的宅邸不可!」

    這些話在心裡不能說,但為了能夠讓這些人信任,嘴上便道:「我們雖為匹夫,卻也明義、知曉錯對。」

    「寧民公子言,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如今臨淄萬民思定,不想再打下去了,可是君侯卻為一己之私不誅公子午,墨家大軍臨近,臨淄危在旦夕,民眾皆苦,君侯卻因為寧民公子進言為齊社稷當誅公子午而震怒,先派人欲殺寧民公子,我等憤慨不已。」

    「匹夫亦有義,豈為錢財?」

    他說的大義凜然,正合他技擊士的身份。

    技擊士固然是僱傭兵,但成為齊國的精銳力量也要到戰國的中後期,此時的技擊士還是一群市井遊俠身份的人,心中還是有那麼一絲俠氣的,倒還不是中後期那群給錢賣命的專職傭兵。

    甲士首領聽了這話,急忙相迎道:「真勇士也!」

    遂請那炮手的首領登上城門樓,點燃篝火濃煙,樹立旗幟,以示城門已經被佔領。

    城牆的城門樓,是城邑的制高點,也是城邑內最容易被觀察到的地方,這裡豎起旗幟,正是為了振奮人心。

    所謂的寧民公子,正是太子田剡。

    當年田氏代齊,田和號:「利民、保民」,自導自演了一幕鬧劇之後,逼得呂貸禪位。

    在得到周天子的正式冊封給予名號之前,田和的身份一直是利民官、保民官之類的,不敢稱侯。

    而利民、保民,也正是他上位的合法性稱呼。

    直到後來獲得了名分,正式取代了姜齊的祭祀,這才成為了齊侯。

    這些都是歷史,也便都是經驗。

    於是田剡依樣畫葫蘆,將自己舉事稱為「寧民」,自號寧民公子,為的也是這個合法性。

    上位之前,他們需要「民之所願、天必從之「這樣的義。

    而上位之後,自然需要「天子冊封、以守一方」這樣的義。

    雖然一個簡單的稱呼,卻也不是隨便用的,在民眾聽來並無什麼區別,但在士和貴族聽來卻要區分的很仔細。

    「寧民」二字,語出周制之禮,所謂地官之責,以安邦國,以寧萬民。

    寧民二字,便出自此。

    地官之首,為司徒。

    昔年舜為堯之司徒,最終「堯老而無德,舜遂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

    所以自號寧民,意思也就是在向貴族們宣告,自己要效仿「舜囚堯於平陽」這件事,為了安邦定國、安寧民眾,不得不做這件事。

    這裡面的彎彎繞,不是繞給臨淄的民眾聽的,但是效仿他叔叔當年以「利民保民」為號,自己取名寧民,卻也正是為了獲取臨淄民眾的支持。

    這一幕大戲在昨天就已經拉開,昨天在拒絕了進入宮室議政之後,田剡立刻在謀士的安排下一如當年他叔叔田和代齊時候那樣,沿著最繁華的南北東西交匯的中心集市乘車而行。

    站在馬車上,還不斷地告訴民眾:「如今墨家要議和,馬上就可以不用打仗了,你們的親人也要回家了。可是墨家提出的條件,是因為武城被屠之事必須要先誅田午,方可議和。」

    「昔年三監之亂,周公為天下安定,誅殺兄弟。我雖然沒有周公那樣的才能,但是為了臨淄民眾、齊之社稷,也不得不去規勸君上懲罰我的兄弟。」

    他不斷地說,民眾紛紛叫好。

    本來人心就已思定,這不是去年剛開戰的時候民眾互相慶賀以為齊國又將強盛的時候,而是經歷了兩場大戰齊國主力損失殆盡、親人被俘、秋收在即的時候。

    然後就如同當年田和自導自演的那一幕一樣,有人忽然出來「行刺」,說是奉了君上之命,又說一些故意煽動的話,諸如「君上之子,一人之上,萬人之下,豈可與臨淄賤民相較?便是臨淄城的賤民死沒了,君上也絕不會殺死自己的兒子」。

    這樣一出一如當年的鬧劇演出之後,立刻有人帶走了那刺客,許多「民眾」跪在車前,勸道:「公子請歸,您再繼續往宮室走,那不是自求死路嗎?」

    田剡便在車上慨然道:「昔年比干為勸紂王,不惜身死。如今我怎麼能夠為了自己的安危,而讓臨淄受戰亂之苦呢?請你們讓開,我要去勸諫君上。」

    如此再三,便有「民眾」高喝道:「君上無德。豈不聞『撫我則後,虐我則仇』?獨夫受洪惟作威,乃我等世仇。可有願隨我共誅獨夫、以保公子的勇士?」

    本身民眾的情緒已經被煽動起來,這時候又有人帶頭,當即便有幾十人站出道:「我等願隨公子,共誅獨夫!」

    田剡當時還感慨了一番自己是臣子之類的話,「民眾」中又有人勸道:「獨夫豈有臣子?只有兒子!他既覺得十萬臨淄民眾的安寧,不如他的兒子,那麼他又哪裡來的臣民呢?」

    如此推脫再三,田剡這才振臂高呼,自號「寧民」,叫人發佈消息。

    先是散播了田和的幾大罪狀,又效仿墨家的「守城術」中的號令,說道:「此番舉義,乃為寧民。」

    「舉義而死者,吾養其妻子。」

    「濫殺者死,傷民者刑,諸以眾強凌弱少、舉火為亂、及奸人婦女者,皆斷!」

    「先登宮牆者,封城將三十里。官吏、豪傑與計破宮牆者,皆賜公乘。男子有功者爵,人二級,女子賜錢五千,男女老小奮勇誅虐者,人賜錢千,復之三歲,無有所與,不租稅。」

    一番顯然是早已經準備好的號令發佈之後,又令身邊甲士皆系紅佈於臂,擎旗兩面,上書「寧民」、「誅獨夫」,以此維持秩序。

    齊國一直都是農兵合一的制度,尤其是作為都城的臨淄,民眾都可以戰鬥,而且各有組織。

    這樣一來,很快就將民眾組織起來,維持著主城附近的秩序,不斷有原本就是他派系的貴族加入進來,和田和的親信們在城中展開激戰。

    田剡又取出自己府中的財物,分於眾人,以此證明自己「女子賜錢五千,男女老小奮勇誅虐者,人賜錢千」的口號是有經濟能力實現的。

    以自己身邊的精銳甲士私兵為主力,集結城中民眾,很快以東西南北兩條主街交叉口處的集市為中心,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叛亂勢力。

    隨後又當眾處罰了幾個「濫殺者,傷民者,諸以眾強凌弱少、舉火為亂、及奸人婦女者」,聲威大震,民心皆服。

    至少,看上去民心皆服。

    但其實大多數臨淄民眾並沒有被這一幕鬧劇所感染,只是覺得早點媾和確實是好事,就像當年衛、鄭叛晉親楚被國人驅逐國君一樣,什麼他媽的禮儀大義,只不過民眾覺得再打下去要受報復,不如把國君搞掉。

    不是臨淄的民眾缺乏感性,而是從五公子之亂到田氏代齊,一幕幕的醜劇鬧劇每隔幾年就在臨淄城上演一遍,縱然再好看,也總有看膩的時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0
第二百四十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六)

    激戰了一天一夜,竟是讓隱藏在城中的墨家頭目看的直著急。

    這政變變的,毫無章法,幾處險要之地竟然沒有迅速攻陷、作為城邑內部作戰最為有利的炮兵,竟然沒人主動爭取,還是靠著一群甲士為首、民眾為徒,這政變的水平著實有點低。

    城內的墨家頭目實在看不下去了,一大清早就帶著人,開始組織了兩次自發的「舉義」,攻破了幾處關鍵點。

    又讓基本上被墨家所暗中控制的炮兵立刻出面,去支援攻打宮室的行動,一些墨者也混入人群當中,成為了一部分的領導者,按照墨家內部的命令暗中協同田剡政變。

    如今終於佔據了西門,使得田和所居住的宮室城牆可以完全暴露在炮口之下,這才算是大局已定。

    田和如今困守宮室,甲士雖多,但卻無炮,城牆雖高,但是因為和主城的南牆毗鄰,西南門作為制高點正可以架上火炮轟擊宮室城牆。

    墨家混入人群,組織民眾堆積土木,以接近宮室城牆,呼喊宮室內的甲士和守城的士卒投降。

    靠近宮室的主城西門和南門都已被佔據,宮室內的失敗已成定局,但是田和不想放棄,他還想要繼續支撐下去。

    他覺得只要再支撐幾日,田午帶兵返回,那麼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而在宮室之外,田剡卻接到了一個不知好壞的消息。

    幾名從沂水逃回的貴族帶來了沂水那裡的消息。

    公子午忽然逃亡不知所蹤。

    八千齊軍沒有了主帥,不能夠攻破義師一旅的死守,苦戰半日後崩潰四散奔逃。

    自覺自己已經勝券在握的田剡自然不會知道田午這是準備隱姓埋名逃遁朝鮮,只覺得這件事實在蹊蹺,又覺得墨家戰力之強實在不是自己能夠抵擋的。

    由是問及謀士道:「他不知所蹤,這是什麼意思?是先潛逃回了臨淄,以待時機?」

    一眾謀士也想不清楚這一點,更不知道一場偶然的決死衝擊擊潰了田午的心理防線,讓他徹底陷入了恐慌,放棄了政變為侯的夢想。

    半晌,一謀士才大笑道:「這是好事。公子,大事定矣。」

    田剡不解,問道:「他去向不明,如何謂大事定矣?」

    那謀士道:「公子午所蹤,無非有三。」

    「其一,遁入臨淄,或者就藏在宮室之內。然而如今臨淄大局已定,宮室一破,公子午難道還可以存活嗎?」

    「其二,潛回封地,舉兵作亂,然而墨家大軍在外,公子繼位,與墨家媾和,定可借兵平叛。臨淄城墨家尚可攻破,況於那些小城?」

    「其三,逃亡出國。然而,魏韓無力,墨家誅不義令一下,魏侯豈敢收留?若他敢收留,墨家必和楚、趙、中山合力而攻魏,魏侯豈敢?」

    「楚王與魏合戰,魏與墨家暗中媾和,若是楚王收留,魏國必以此邀墨家入盟,楚人不敢留。」

    「至於趙,邯鄲城之守,皆賴墨家之力,公子章必不願留。」

    「亡於燕,燕小國也,西懼趙與中山、南畏齊,公子既為齊侯,燕侯豈敢收留?」

    「至於宋,墨家勢力深厚,更不必提。鄭人自保且難,更不敢留。或亡於秦,然而亡於秦,秦處西戎,遠及千里,縱然收留也無奪位之力。」

    「是故我說,大事定矣。」

    田剡聽了這番分析,點頭稱是,卻又道:「可他萬一隱入市井,以待將來效懿公故事……」

    齊國的政變樣本太多,所以借鑑的經驗也多,田剡所擔心的事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當年懿公隱忍多年,足足等了三十年時間,終於熬死了哥哥,然後在哥哥的葬禮上忽然發難,殺死了自己的侄子,上位成功。

    貴族政治之下,血脈本身就有一定的號召力,總歸田午是有強宣稱和繼承權的,真要是熬死了自己,在葬禮上忽然露面,暗中又結交那些本來就是他派系的貴族發難,也不可不防。

    那謀士聞言卻大笑道:「公子繆矣,若公子午隱於市井,那麼他就已經死了。死人,怎麼可能再奪侯位呢?」

    田剡咬牙道:「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他若隱遁,我去哪尋找?若找不到,又如何能殺死他?」

    謀士笑道:「公子,墨家說,非殺他否則不議和。並說,田午要接受審判,以此讓九州之內再無屠城之事,以屠城為非……」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田剡便急躁道:」說的就是這個啊!他要是藏起來,墨家問我要人,我去哪給?不給的話,墨家必要懷疑我隱藏了田午,恐怕媾和之約定會苛刻,甚至會逼我同意墨家在齊地自如來往尋找田午……」

    那謀士搖頭道:「公子,公子午和墨家諸人可有私仇?」

    田剡搖頭道:「並無私仇。只有義怨。」

    那謀士便道:「既如此,公子午這個人對墨家並不重要,但是那個屠城的下令者對墨家很重要。墨家會在乎是真的公子午,還是假的公子午嗎?」

    「墨家在乎的,只是下令屠城的那個公子午,而非是作為您兄弟的那個公子午。」

    只此一句話,終於點醒了田剡。

    田剡喜道:「你是說……找一個相貌相似的人,送給墨家?讓墨家在諸侯面前審判他,將其處死?那麼,任何自稱是公子午的人,在被處死之後,都是假的,沒有真的?」

    謀士點頭道:「墨家值此大勝,諸侯無敢攖其鋒者。屆時處死公子午,告於天下。」

    「如果公子午尚在,那麼他聞此消息,必不敢出面。墨家最不怕的,就是隱於市井,他只要露出痕跡,市井之中遊俠兒極多,多有欲效刺客事,這麼好的揚名天下的機會,他們豈不珍惜?」

    「市井之中,欲靠一刺而名動的人多矣。不管真假,只要有人敢自稱公子午,必死。」

    「公子午既不敢露面於市井,那麼幾十年後,公子垂老,他就算出來,臨淄民眾會怎麼想?墨家做事,必要公之於報,公子午之罪傳遍天下,他又如何能為侯?」

    「所以我才說,大事定矣。」

    田剡終於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大笑道:「是這樣的道理啊。用墨家的劍,殺死田午,不管真假,田午都死了。」

    另有謀士道:「既如此,正可以將這個消息傳入宮室。遣派一能言善辯之士入宮,告知君上。公子午既亡,他再堅持下去,又有什麼用?」

    「再打下去,於公子不利。都城民強,公子難道不擔心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墨家混入民眾之中,多宣揚墨家之義,到時候若是民眾與公子約法,真的踐行『君、臣民之通約也』,立憲立法乃制君權,又該如何?」

    「田午既亡,公子與君上已無仇怨。反倒要防備賤民通約立法,這幾日民眾組織有力,正是墨家的手段,公子不可不防啊。」

    這謀士一說「君、臣民之通約」和二十年前商丘事這番話,田剡立刻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昨日交戰,一些民眾組織有度、進退有法,到時候真要是民眾被墨家組織起來,趁此機會約法制君,那可大事休矣。

    商丘現在君不像君、民不像民、本身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貴族共和的底子,當年政變之後墨家推波助瀾,愣生生地搞出了一個「國民共政」,這可是君主最不想見到的事。

    他田剡自己的調子起的太高,民眾被組織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出事,當年商丘事變可不就是因為墨家幫著守城導致民眾被組織起來導致的嗎?

    現如今民眾又被組織起來,自己又說「寧民」,真要是民眾合力,搞出什麼「約法」或者「共政」之類的事,更是不妙。

    若是以往,自然不必擔心,可墨家這幾年的宣傳甚囂塵上,平等、君民、立法之類的說辭在市井間整日流傳,正是心腹大患。

    既說田午逃亡,敗局已定,那麼還不如趕緊和田和議和,禪讓一下,肉還是爛在鍋裡,怎麼說也是田氏一族,總好過被民眾制約。

    再打幾日,民眾被那些隱藏的墨家組織的更為嚴密、更為肆無忌憚、宣傳的東西更多,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另一謀士也添了一把火道:「公子,不說商丘事,你想想這一次齊墨之戰起於何處?」

    「起於費國。起於費國國人暴動,推選新君、製法以束。墨家便說,這是大義,是要支持的。」

    「萬一……您和君上鷸蚌相爭,都已無力,藏於市井的墨家振臂一呼,將剛剛攻打城牆的民眾組織起來,逼您立法束權……鞔之適大軍就在贏邑,到時候他說這是合乎天志和大義的,您不同意就出兵臨淄幫您同意……」

    田剡渾身抖了一個激靈,這種可能不是沒有,尤其是有費國之變這個前科,墨家做事確實講道理,但他們講的道理和諸侯的道理可不一樣。

    真要是臨淄民眾暴亂要求約法,那墨家出兵可就不違背「非攻」,而是以「民為神主」的天志為更高準則了。

    旁邊的謀士道:「公子,如今就要趁此機會,即刻與君上講和,讓其禪讓。然後收攏君上和您手中的兵力,合二為一,控制臨淄局面,不要被墨家煽動民眾暴亂,更不可給墨家以藉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1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七)

    田剡雖優柔寡斷,卻也是從小接受了完整的貴族教育的公子,謀士們的話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如今臨淄城的政變,是由他來主導的。

    但是,他的調子起的太高,用了寧民二字,以至於民眾「真的」因為他要寧民利民,以至於民眾竟然真的組織了起來,而且竟然自發地攻下了幾處現在看來極為關鍵的地點。

    這就讓他有些坐不住。

    再這麼發展下去,誰是主導者?

    是臨淄的民眾自發?還是他這個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眾自發的那個階段,又將他這個田氏公子置於何處?到時候真的學學商丘政變,弄出什麼可以約束君權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田剡也覺得謀士們說的很對,自己和叔叔之間的那些問題,就蹩著一個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麼他和叔叔之間的許多事都可以商量解決。如今自發組織起來的臨淄民眾,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陣,終於下定決心,選了一個能言善辯之士入宮,和田和談談。

    談談現在的局勢,談談田氏的未來,談談這一場大戰之後廢墟中的齊國又該如何走下去。

    …………

    宮室之內,當能言善辯的士帶著幾名從沂水逃回的貴族出現在田和面前的時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賊,如何敢來?」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卻盯著那幾名從沂水逃回的貴族,心中大驚,暗道:「莫非午兒竟被墨家抓獲?」

    這是他最為害怕的一種可能,如今局面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為一國之君,父子親情也是可以捨棄的,但這前提是自己還有其餘的兒子可以延續自己的血脈。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論起來田剡的父親和他還是親兄弟,兩人一同搞死了那麼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權力,莫說親兄弟,就算是爹媽也得該殺就殺。

    現在田和面臨的局面實則很難看。

    他是齊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長的兒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長也給田剡留下了足夠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兒子,也是母系一族還算有勢力的,只要自己鋪好路自己的兒子在自己死後,是有可能政變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麼自己除非徹底擊敗了田剡……不只是擊敗田剡,還要徹底剷除自己兄長留下的那些勢力,才有可能讓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們坐穩齊侯之位。

    去歲攻打費地,他讓田午作為副帥出征,也正是為了讓田午能夠在軍中得到足夠的資歷。

    魏擊的地位為何如此穩固?為何魏斯可以讓弟弟做相國、可以把小兒子封到中山?因為魏擊十六歲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戰功,軍中貴族支持服氣,所以魏斯不用擔心弟弟造反、不用擔心別的兒子學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這費地之變不但沒有讓田午獲得功勛,反而還和墨家結下了公仇義怨。

    如今平陰軍團覆滅、臨淄軍團覆滅,他手中的兩支野戰軍團都沒了,整個齊國的政局已經徹底混亂,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爭取幹掉田剡,為兒子鋪好路。

    田午捨棄了臨淄軍團,親帥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這件事田和其實是讚賞的。

    力能改命,他雖然宣揚黃帝是田氏高祖、宣揚田氏代齊是黃帝子嗣戰勝了炎帝后裔姜齊,但實際上那是說給無知民眾聽的,他自己可不會信。

    贏邑和梁父被墨家搶佔的那一刻,實際上田午這一次鍍金之旅就算是適得其反了,這時候不考慮什麼身後罵名,帶兵回來政變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自己堅守宮室,這也是他沒料到的一點。

    此時農兵合一,但是農民沒有士的組織,就是一盤散沙,政變的主角還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國如此多政變的原因。韓趙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晉侯,這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變的思維方式來考慮這一次政變,卻忘了考慮第三方墨家的勢力,以至於那些散沙一樣的民眾被隱藏在臨淄城中的墨者組織起來,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宮室,三里之城,若無田午的那八千精銳,絕對是守不住的。

    現在許多貴族還在觀望,不敢確定應該站在哪一邊。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視,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貴族們是否會繼續支持的一個巨大因素。

    嘴上罵著田剡派來的辯士,心中卻不得不緊張田午的存活。

    那幾名逃回的貴族便將他們眼中的沂水之變一一道出,他們並不知道田午帶著一眾親信想去朝鮮,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眾不知所蹤。

    這幾名貴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這幾人都是跟隨田午的,他們既是這樣說,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又仔細詢問了幾處細節之後,確定無疑,田和心中蕩起的波濤不好表現在臉上,強自鎮定。

    那辯士見狀,忽然道:「傳聞公子午已入宮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為寧民而舉義,民眾思定,不欲再戰,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沒有回來。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來了,田剡又怎麼可能派人來談?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這齊侯之位又如何能繼續做下去?

    田剡勝券在握,難不成還能真的是為了「寧民」、真的只是為了誅殺田午?誰也不是傻子,都是貴族,政變中的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後,田和頓時明白了對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宮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眾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紀還小,田和卻是久歷政變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帶兵從沂水返回?其餘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卻未必非要死。

    作為齊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帥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經死了。

    但是作為田和的兒子、田午這個活生生的人,卻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正是因為為之計深遠,這才讓田午為副帥出徵費地。

    如今對面辯士的一句話,讓田和這個政變起家的齊侯,再一次觸動了內心柔軟那一處的做父親的愛。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細問了幾句那幾個逃回的貴族沂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後,確定無疑田午確實是逃亡了後,這才道:「難道父親愛兒子有什麼錯嗎?墨家無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經讓天下無德無愛了嗎?」

    那辯士見田和這樣說,心中竊喜,明白田和已經領悟了其中的關鍵,便不言語。

    田和又說了幾番話後,這才屏退了眾人,只留下了幾名心腹護衛,邀那辯士入密室相談。

    等到眾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錯了剡,此番事進退有據、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辯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謬讚,我等為公子出謀劃策,然而幾個要處,卻是民眾自發攻下。當時公子與我等均不知那裡重要,事後用到才明白那幾處重要。這正是公子遣我與君上相談的緣故。」

    話不用說的太明白,田和聞言一驚,復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沒錯,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計算之內,幾處重要的城中地點都不是田剡這邊的人謀劃好攻下的。

    驚的是那辯士這句話中,透露了太多的內容。貴族們還在觀望,如散沙一樣的民眾竟然被組織了起來?誰組織的?誰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變的幾處關鍵點?誰竟然想要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頭長嘆,半閉著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諸侯不知、不防……當年齊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風雪入臨淄,誰能想到短短幾年,臨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勞力者欲想勞心治國,天下必大亂。」

    辯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來,正是為此事。君上,贏邑距臨淄不過百餘里……縱然公子不是您的兒子,可難道不是田氏子孫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姜齊宗廟,難道您會去祭祀嗎?可侄子卻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變,贏邑大軍頃刻而至,又有『義』加諸身,到時候暴民亂政,以墨家無君無父之義,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斷絕啊。」

    田和聞言,哼聲道:「姜齊宗廟,並未絕祀。先君無德,我放之海島,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齊祭祀。商紂失德,殷人且有宋與朝鮮,這才是仁德,我田和並未失德,姜齊祭祀未絕,不可亂說。」

    辯士一聽這話,也明白田和已經鬆口,或者說已經在談條件了。

    田和嘴上再說自己沒有失德,看似極為重視「禮儀」,實際上想說的卻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說不可以,但終究比不過兒子祭祀父親。

    再說姜齊還有一地封邑的,你們政變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軟禁如當年舜放堯一樣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國君最終復國的事比比皆是,你們不殺我也不可能讓我四處活動,我都認了,誰讓我敗了呢?

    但是……我的兒子們,你們總不能斬盡殺絕吧?既說到了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兒子也是田氏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1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八)

    那辯士來之前,已經與田剡細商了許多事,什麼條件是可以答應的、什麼條件是不能答應的,早有計畫。

    事到如今,田剡雖然穩操勝券,但這穩操勝券的對手是田和。而另一個隱藏在民間的危險,在田午沂水逃亡之後已經成為了主要矛盾,是要重點提防的。

    禪讓交接,可以讓田氏一族保存更多的實力,可以對民眾形成力量的碾壓。

    而且墨家那邊以為田午是要回來政變的,大約也是不想要弄出一個庶民審判諸侯這樣的大新聞以至於天下震動。

    可真要是消息傳到墨家那邊,說田午跑了,墨家那邊會不會以此為藉口,搞更多的事?

    臨淄城內的民眾萬一真的有什麼訴求,墨家出面,那局面可就難看的多了。

    所以當前局面之下,越早結束內亂,就能保留更多的貴族力量,就能讓齊國貴族依舊可以處於統治的地位,也能夠解決「合法性」的問題。

    換言之,現在周天子已經給了田氏名分。

    那麼,田剡希望自己的上台,是叔叔禪讓給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寧民」為口號暴力奪權。

    因為他田剡今日可以用「寧民」的口號暴力奪權,明日民眾萬一用「利民」的口號暴力奪權怎麼辦?

    寧民是政變的口號,但田剡不想讓他成為自己執政合法性的名分。

    想要轉變這種執政合法性的性質,就必須要演一齣戲。

    到時候,貴族之間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兄弟情誼、同族感情就要被大書特書,取代之前喊得「為民之寧」。

    整體的節奏應該是:田和罪己,幡然醒悟。禪位於侄,田剡不敢受,拜再三並說自己是為了齊之社稷、田之宗廟,非是為了自己,要講德、要講禮、要講默默溫情、要講等級制度。

    如此再三推辭之後,田和再表示自己實在是老邁了,請田剡一定要繼承君位。

    只有這樣,才能夠繼續保持原本的分封建制的道德觀。

    要不然,田剡提著田和的頭說他不義自己誅之,那以後他田剡要是不義,民眾誅之,又怎麼辦?

    本來貴族之間的政變,還是講究禮的,今天我殺你,指不定明天別人就殺了我,出來混總會還的,所以最好還是不禍及子孫。

    但這是一個囚徒困境。

    晉國曲沃代翼開了個好頭,三族被滅,宗室許多人被屠了個乾淨,一個不留。

    隨後的齊國五公子之亂,更是逼得一眾貴族不得不殺對手全家,要不然兒子就得死,後代就得被屠。

    大家都殺政敵全家,自己不殺,那就要吃虧。

    這正是田和擔心的地方,如今他明白自己的處境,田午的逃亡意味著他最後的希望破滅,所以他必須擺正自己的立場,不能再從國君的角度去考慮,而是要從父親、從田氏族長的角度去考慮。

    田和的意思,你看,我都給姜齊留了一城食邑,實踐證明,只要手段得當,翻不起什麼風浪。

    此外也是做個態度,我田和無所謂,但是我這一派的貴族、我有封地的兒子,都看著呢。

    你田剡現在希望政局立刻穩定下來防止墨家以此為藉口兵抵臨淄、民眾暴亂,我田和現在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能攪合的你不安寧。我當不了國君了,但是我死之前可以讓我的兒子、我的親信、我的部下們琢磨著叛亂。

    辯士對此早有準備,立刻唱到:「君上昔日曾以《棠棣》為訓,求同族和睦、兄弟和樂。」

    「公子深以為然。」

    「正是: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兄弟鬩於牆,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天下的情感,最親的還是同族啊。」

    「死喪之威,最能想到自己的,還是同族兄弟。」

    「兄弟關起門來爭吵,可要是遇到了外面的欺辱,卻要同心。」

    「將來安定的時候,或許親族兄弟就不如朋友的感情好了,可真要出了事的時候,還是同族最可靠啊。」

    「如今墨家蠻橫,如縱橫中原的盜跖,這正是喪亂未平之時。」

    聽上去這是在談感情,實際上感情是沒有用的,辯士說完了兄弟親族的重要性,又道:「公子曾讀史,每每讀到晉獻公時,桓、莊諸公子被夷族滅家事,嘗撫卷長嘆。晉分三家之禍,正是可以悲傷的故事啊。」

    其實要以史為鑑,也不用去找晉國,齊國的事也差不多,要不是五公子之亂,姜齊的勢力無限內耗喪失殆盡,田氏如何能代齊?

    道理是一樣的道理,總不好拿著田氏祖先的那些事來做比較。

    田和亦嘆道:「這的確是值得悲傷的故事。兄弟若睦,晉若不分,何至於如今魏趙反目、蠻楚橫行?」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能夠信任的,終究還是田氏親族。縱然有些恩怨,但比之無君無父的墨家,還是親族更可以相信啊。」

    「他能夠這樣想,我的兄長可以欣慰了。我也欣慰於立他為太子,這是沒有錯的。」

    一聽這話,辯士心中大喜,田和這話已經全然鬆口了,若不然田和應該說自己瞎了眼選了一個叛逆之賊做太子。

    既然選他為太子沒有錯,等同於這次叛亂沒有錯,也就等同於大家如今可以「兄弟鬩於牆、外御其辱」,關上門談談田氏一族的利益如何防止被暴民分走。

    田和現在對自己的未來已經沒有什麼指望了。

    自己不可能被封出一邑作為食邑,田剡不敢,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終生的軟禁,但比起餓死或者齊桓公那樣蛆蟲從窗戶爬出去要強。

    姜齊的那座封邑,是因為姜齊一脈已經沒人了,所以原來的齊侯呂貸可以有一座城。

    現在田剡的意思既是要保留田和的血脈,那麼田和自己就不需要封地為祀了,做好被軟禁一輩子的準備就好。

    這辯士也趁此機會,避而不談怎麼對待田和,而是將具體的關於田和子嗣的分封細則說給了田和。

    田和的子嗣已有封地的,基本不動,但是相鄰的必須分開,而且要在幾座大城的籠罩範圍之內。

    那些尚無封地的,也會封出一小片土地,但是封的地方基本都是被墨家土改後的地方。

    田和一系的貴族的利益基本上不動,但是要剝離幾個重要人物,他們是不可能繼續保有那麼多封地的。

    不得不說,這一次墨家其實幫了齊國一個大忙,讓齊國終於有了變法的條件。

    就像是當年大梁一戰,楚國貴族根基震動,使得楚國可以嘗試變法;就像是後來齊燕戰爭幾乎全境,導致燕國可以變法一樣。

    這一次齊墨戰爭,也讓田氏一族終於可以嘗試著集權變法了。

    被墨家土改過的地方,那些貴族沒有了封地,實際上已經廢了,可以想怎麼捏就怎麼捏了。

    物質基礎才是重中之重,雖然田剡等人顯然不知道這個深刻的道理,但基於以往的經驗也明白,這件事可謂算是「多難興邦」了。

    對於這件事,田剡也希望田和能夠發揮餘熱。

    他一派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大貴族,能趁機殺一波就殺一波吧,也算是為田氏一族做做貢獻。

    但是這裡面涉及到的政治智慧,又不是田剡自己可以掌握的,所以希望田和能夠為這件事出出主意。

    哪些人可以殺?

    哪些人可以拉攏?

    哪些人的封地可以趁此機會收回?

    那些被墨家俘獲的貴族該怎麼處理?

    濟水汶水沿岸的那些被墨家影響過的城邑,該怎麼處置?

    乃至於這樣一個「多難興邦」的機會,田剡應該怎麼做才好?

    如今天下各國都在變法,但齊國卻無從學,田剡需要田和的智慧,到了這一步已成定局,要考慮的是今後的事。

    墨家的變法手段,齊國不能學也不敢學,自不用提。

    除了墨家的手段,齊國能學的也就剩下楚、秦、魏三國。

    以誰為師?

    魏國的變法手段,源於魏國的土地變革是從西河開啟的,而西河原本是秦地,沒有根深蒂固的貴族,在那裡率先實行變法,從而有了一支強大的不屬於貴族而屬於國君的野戰力量魏武卒。

    魏國西河的變革,革的不是自己貴族的利,而是革的秦國貴族的利,所以革起來得心應手,至少內部反對的聲音不夠大。

    楚國的變法,源於大梁城一戰吳起搞死了太多的楚國貴族,使得貴族勢力衰弱。而楚國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楚國可以「三代無功而削爵」、可以讓貴族去邊境地區繼續小封建,充實邊境的同時將貴族往外趕。

    楚國的變革,才稍微一動,就革出來了好幾個叛逃的大夫。但是墨家幫著編練的新軍使得楚王手中有支野戰力量,貴族們也算是好死不如賴活著,至少三代之後的事還沒那麼緊迫,有人去邊境也有人不動,拉一派打一派總不至於都反對。

    秦國的變法,源於秦君多年流亡身邊有了一支叛墨組成的政治力量,可以先用換地的方式小範圍加強集權嘗試,然後利用秦國封閉的環境,來一場大亂大治的大變革。

    秦國的變革,那是秦君和叛墨、吳起等人準備借助三晉內亂、魏趙翻臉、火器西傳馬鐙具裝可以向西擴張、但是東邊三晉衰落的時機,轟轟烈烈來一場,徹底砸碎舊貴族的根基,現在雖還未出現結果,可魏國被墨家催動搞的楚趙中山四面起火無力干涉,想來秦國的變法也八成可行。

    可以說,誰都能學,但誰也不能學。

    濟水、汶水地區,被墨家掃了一遍,幫著齊國進行了土改,這有點像是魏國西河的局面。但是,田剡想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承認墨家的土改,不惜得罪那裡的貴族從而效仿魏國西河嗎?

    南濟水與贏邑一戰,大量齊國貴族被俘,許多家族威望掃地,這有點像是楚國。但是楚國的局面是地廣人稀,可以在邊境到處分封,齊國似乎又沒有這樣的環境。

    田剡手中也有一支士階層的力量,團結在他的身邊,期待著和大貴族分庭抗禮,以求掌權,這有點像是秦國。但是自己身邊的這些士階層,是否有那群叛墨的能力?齊國的環境,是否有秦國那樣的局面?燕、趙、魏、韓、宋、墨諸多勢力環繞,敢不惜大亂大治嗎?

    還是說,齊國是否可以走一條與墨家、魏、秦、楚都不一樣的變法之路?這是田剡虛心請教、希望田和能夠最後指點的地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1
第二百四十三章 齊國的路(一)

    田剡想問的這些問題。

    太難了,也太複雜了。

    田和得位不正,田和這二十年時間一直沉浸在和兄弟親族的內鬥之中,但卻並不代表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有時候,統治階級總能比被統治階級更早地領悟那些世間的客觀道理,因為他們需要反著用以維持統治。

    所謂屠龍術,真正的精髓是庖丁解牛,而非是按圖索驥。將那些統治中的虛情假意的默默溫情去掉之後的殘酷世界展示出來、告訴天下人這天下是如何運作的,然後從這些客觀的道理之中尋找矛盾從而解決這一切。

    一國之強,一姓興衰,天下興亡……這一切,如今有太多的解釋。

    天命。

    德行。

    輪迴。

    神願。

    太多太多,尤其是在這個變革的時代,群星閃爍之時、華夏青春之際,對於天下的一切有太多的解釋。

    不過其實這些,田和都不信。不信天命,不信輪迴,也不信德行神願,否則他如今就沒有資格成為即將退位的齊侯。

    二十年前,公孫孫的死,讓壓制了許久的田氏內部矛盾徹底地爆發了出來。

    二十年內,兄弟相殘、親族相爭,田和不是沒想過做齊桓晉文,只是蕭牆之禍不能解,他縱想了許多,只怕也無力也無能去實施。

    田和不想和辯士說太多,有些東西也是這個辯士所難以理解的。他覺得,或許墨家的那群人可以理解,但那些人正是他眼中現在最大的敵人。

    唯一成器的兒子不知所蹤,他現在的心態已經不再是國君、不再是齊侯,只是一個田氏家族的宗主,至少現在還是。

    齊國是田氏的齊國,是田氏的私器,對於自己的房屋私產,怎麼能不去愛護?

    分封建制之下,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國君,必然都是和貴族敵對的。

    這一點田和覺得他應該把這個道理告訴田剡,但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田剡是自己兄長選定的繼承人,想來一定接受過這樣的教育,明白一個國君應該怎麼去面對貴族和民眾。

    對於齊國此時的亂局,對於田剡疑惑地提問,甚至於對於齊國的未來,他有過打算,也有過規劃。

    但是他不能夠和辯士談。

    如果田剡有膽子,他或許可以和田剡談談,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沉默了一陣,田和只是笑了笑,繞開了這個話題,談起了禪位事的種種細節。

    對面的辯士一怔之後,欣快地難以自已,這才是這辯士真正想談的東西。

    田和和墨家算是仇雌,可現在看著那辯士對於禪讓一事露出的笑容,忍不住想到如今很流行的、讀起來餘香滿口繞聊三日的那些話。

    「夏蟲,不可語冰。」

    不是夏蟲不可語冰,而是夏蟲不會關心冰雪的晶瑩,因為沒必要。

    田和覺得,這辯士就是夏蟲。

    可田剡,他不可以做夏蟲,但他會不會以為自己就是夏蟲呢?

    這一切,還都不知道,因為田和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會失敗,要不是臨淄民眾被第三方組織起來,田和覺得自己不可能失敗,一個小年輕如何鬥得過經驗豐富的自己?

    如果這一場政變的勝利,依靠的只是田剡自己的手段,田和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用說,田剡會做的很好。

    可正因不是,也正因如此田剡慌張地與田和和談,防止民眾做大,所以田和心中還是有些擔心田剡根本不知道治理這個偌大的齊國。

    田和心想,齊國需要變革,而且齊國的變革必須要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一條和魏、秦、楚都不相同的路。

    這條路,他已經想過,只是沒有機會實施。

    不是因為沒時間,而是因為沒有墨家幫了這麼大一個忙將長城以南的貴族勢力一掃而空的時機。

    一國變法,一國變革,若是有什麼思想體系和學術體係為支撐,那是最為順暢的,也是可以保持人亡政不惜的手段。

    魏國的變法,靠的是西河學派法家化的儒家,靠的是子夏一系的西河學派衍生出的學術思想。

    秦國變法,靠的是法墨合流,叛墨懂墨家之術、棄墨家之義;吳起入秦作為深受西河學派影響的人物,加上墨家守城術的編戶齊民等想法,變法走的是法家集權的路。其精髓,就是當年索盧參在邯鄲和叛墨的那場辯論:土地是唯一的財富增值來援?還是工商業勞動也可以使財富增值?

    楚國變法,吳起沒有如歷史上入楚,但大梁城之戰創造的大量貴族被殺被俘、貴族勢力衰弱的機會,配合墨家對楚國的滲入,這是不可持久的,因為楚國沒有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

    齊國不同。

    田和明白齊國的不同,也明白齊國應該用什麼、不該用什麼。

    田氏齊國,先天不足,不能用儒生的仁義和禮,因為田氏代齊得位不正。

    所以田和尊黃帝為高祖,用阪泉之戰黃帝戰勝炎帝的「命運輪迴」,試圖解決田氏代齊的合法性。

    田氏的宗祖可以追溯到黃帝,而姜齊一脈太公望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帝。

    這種輪迴,是現在天下的道理都不能解釋的。

    武王滅殷,詢問天命,重病不起,恐慌不安,於是才有了周公制禮。

    此時天下已有的「天命」,解釋不了田氏代齊的合法性,而這個極難的問題,田和和他的幕僚謀士們,實際上已經找到了頭緒。

    田和想的,很完美。

    既然天命無法解釋,那麼如果天命是輪迴的呢?

    如今那些上古大帝都已成神,神話故事開始在民間流傳,田和想要借黃帝為高祖、借阪泉之戰解釋田氏代齊,那麼一些東西就可以解釋的清楚了。

    德行與天命,是輪迴的,沒有王朝可以永恆,但一個家族取代另一個家族卻是合乎天命的。

    比如當年黃帝戰勝炎帝、比如之後的商湯滅夏、比如之後的武王伐紂、再比如如今的田氏代齊。

    這裡面的道理,田和明白那不過是「力」的作用,力命相搏最終力戰勝的命。

    但是,這個道理是不可以像墨家一樣給民眾宣揚的,甚至為了宣揚和楊朱、列禦寇等人爆發了長達十年的「力命」論戰。

    民眾不可以知道,因為一旦知道家族的統治就很難維繫。

    所以,田和覺得,自己需要借用「天命輪迴」之說,全面地鼓吹自己代齊的合法性:自己代齊,和黃帝代炎帝是一樣的道理,只是一個輪迴,而華夏的未來也永遠不可能超脫這個輪迴,這就是天下的命運。

    如今這一切,他身邊的人已經整理出了頭緒,已經有了一套只需要修繕一下細節的學說。

    解決了合法性的問題,那麼剩下的問題就需要從歷史中尋找答案。

    什麼是歷史?

    對於田和而言,歷史就是武王分封,齊國和東夷糅合、魯國嚴守禮儀,於是周公感慨魯國將來必要成為齊國的臣子。

    歷史就是齊桓稱霸,管仲的種種改革,借用了齊國一直以來的魚鹽之利,以及留下的種種傳說和管仲治國的理論。

    齊國做過霸主,有過大國的底蘊,也有足夠的經驗可以借鑑,田和需要的是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

    一個支持自己政變代齊就是黃炎之戰輪迴、一個支持齊國富國強兵的完整體系。

    這個體系必須要以黃帝之學為基礎,因為田氏追黃帝為高祖,黃帝之學已有許多,難不成不學高祖之學卻卻學別家?

    這個體系要將黃帝之學和齊國歷史上的富國強兵種種融合到一起,可以自圓其說,而且可以實踐操作。

    富國強兵,分為富國和強兵。

    墨家自然有《富國》一書,闡述了天下財富的來源和產生問題,聽上去似乎是在講道理,但細細一想實則就是一篇為庶農工商奪權的檄文。

    因為按照墨家《富國》一書的理論,財富源於勞動,那麼不稼不穡得禾三百的貴族的存在,便很不合理。

    而對田和而言,富國一事,宏觀上自然要使得民眾富,但在微觀上的關鍵,就是怎麼收稅、怎麼壟錢、怎麼充實府庫。

    這個問題在齊桓時代就曾有過討論,齊桓問管仲怎麼才能富庶,管仲回答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故租籍,君之所宜得也;正籍者,君之所強求也。亡君廢其所宜得而斂其所強求,故下怨上而令不行。民,奪之則怒,予之則喜。民情固然。先王知其然,故見予之所,不見奪之理。

    換而言之,正常的租稅,比如說原本就定下的稅,那是天下的規矩,百姓都接受的。按照規矩徵稅,百姓習以為常理所當然。

    但是,不正常的特別稅,比如說魯國的丘甲賦等特殊的戰爭稅,那就屬於是百姓所反對的,屬於強求。

    亡國之君,一般都是放棄了正常的租稅、但卻多去強徵特別稅,導致民怨沸騰——這其實不是管仲說的,但是齊國的學術士人託管仲搞的一套理論。

    問對中,管仲認為,民眾啊,奪走他們的東西,他們會憤怒;給予他們東西,他們會高興,這是天然的道理。

    所以,先王們給予民眾的時候大張旗鼓,而從民眾手裡奪取的時候要講究手段策略,使得民眾看不出來,甚至自願去做。

    作為一國之君,想要摟錢,就得想辦法把奪取變為給予,使得手段自願的將一些國君需要的財富交出來,而且還覺得自己賺了便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1
第二百四十四章 齊國的路(二)

    田和早就讀過這些東西,對於管仲的回答曾經頗為不以為然,覺得這明顯不對,怎麼可能會把奪取變成給予?甚至讓民眾欣然地願意去這麼做?

    等到泗上墨家開始發跡之後,田和更加不解。

    泗上土地稅,之前是十五稅一,後來變成十二稅一,那墨家是從哪弄出那麼多的糧食支撐各種活動的?

    他當時就想到了管仲的這句話,然後苦苦思索,謀士們也各自猜測,直到不久前他才終於明白了墨家的東西到底是從來的。

    的確,墨家的土地稅收到很少。

    但是,墨家賣鐵、賣鹽。

    墨家沒有逼著民眾買鐵、也沒有比這民眾買鹽,民眾覺得用糧食換鐵器、換鹽天經地義,總不能說不給糧食就得到了鐵器。

    墨家的鐵是專營的,或者說是放開市場競爭的,但是墨家冶鐵的手段遠勝於時代已有的塊煉鐵技術,沒有一個商人有能力和財力與龐大的數萬人的、擁有整個泗上的墨家抗衡和對抗:要麼合作,要麼破產。

    於是泗上看上去十五稅一,實則每年民眾為了支付各種日益發展的手工業品付出了極多的糧食。

    按照田和的理解,這正是「不見奪之理」,墨家沒有開重稅,也沒有逼著民眾去買那些手工業品,卻導致大量的財富和糧食集中到了墨家手中。

    不見奪之理,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把鵝毛而不讓鵝叫」,如何能夠做到這一點,這是很深奧、但是在百年前齊國就已經開始在討論的內容。

    等想明白了這一節,田和渾身冷汗,便又仔細去看那些百餘年前的東西,想知道到底該怎麼做。

    於是他終於看懂了。

    「故五穀粟米者,民之司命也;黃金刀布者,民之通貨也。先王善制其通貨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盡也。」

    府庫想要豐盈,要明白兩個道理。

    而其中的關鍵,就是「黃金刀布者,民之通貨也」,也就是說,貨幣,只是一般的等價物,真正善於治國的人,需要利用這些一般等價物,調控市場,使得府庫獲得君侯想要的東西。

    是謂:君有山海之財,而民用不足者,皆以其事業交接於上者也。

    國君要打仗,手裡要有糧,但是國君手裡一定要有糧嗎?一定要征嚴苛的土地實物稅才能積累糧食準備打仗嗎?

    管仲給出的回答是不需要,需要繞一個圈,利用好「民之通貨」,想要糧食未必非要徵收嚴苛的實物土地稅,而是利用君主的「山海之財」,獲得貨幣,而民眾缺乏貨幣,自然會大量地出售糧食以換取貨幣。

    那麼又該如何控制貨幣的價格呢?既然認為「黃金刀布者、民之通貨也」,認為錢本身只是一種等價物是可以操控價格的,那麼總有辦法可以操控。

    管仲認為「三幣握之則非有補於暖也,食之則非有補於飽也,先王以守財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

    也就是說,黃金和錢的作用,就是個等價物,只要是等價物,就是可以操控的。換而言之,一鐘粟米值多少錢,那是以錢來做等價物;換過來一塊黃金值多少粟米,那就是用粟米做等價物,所以錢這東西不是生來就有著神聖性的。

    他雖然沒有解釋黃金為什麼天然是貨幣,但卻在這個時代就理解了等價物的概念,並且提出了「操控物價」的想法。

    對此,管仲舉了一個例子。

    「今人君籍求於民,令曰十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九。」

    這只是個極端的假設例子,但放到後世兩千年後的明代實行貨幣稅的那些亂象,正可以對照解讀:

    想要讓金屬貨幣在某個時間段內貶值,只需要將實物稅變為貨幣稅,比如現在大量徵收貨幣稅,那麼短期內實物的價格就會下降,因為人們需要盡快將自己手中的實物換為貨幣,這就可以使得擁有貨幣的人,獲得更多的財富:管仲認為憑自己的手段,齊桓公定然是齊國第一有錢的;而後世當然這就是商人大地主可以借收貨幣稅的時候大肆斂財的時候。

    而齊國實際上並沒有大規模地實行貨幣稅,甚至於實物稅還在努力地和勞役地租進行戰鬥。

    這種理論推測出來的東西,沒有考慮到貨幣稅和貨幣流通之後帶來的租稅貨幣化、短期高利貸、繳稅期富商壓價等問題,但理論需要的是不斷彌補,此時齊國已有這樣的想法,實際上已經頗為難得。

    所以齊國的歷史經驗,其實富國的手段和道理體系都是有的,難得就是怎麼對照現在的情況實行。

    既然是體系,自然要有與之配套的內容。

    想要這麼做,又需要三個先決條件。

    其一,山海是歸屬於君王所有的,並且君王要善於利用這個所有權,獲得財富。

    其二,在官營經濟之外的私營經濟,一定要發達,使得民眾大量的交換,才會導致缺錢,然而售賣糧食。

    其三,民眾經營土地,一定要有利可圖,擁有除去租稅和自己吃的那些後的盈餘,只有這樣,才能夠促進工商業的發展,才能夠使得君王所獲得的山海的所有權掙到足夠的錢,並且這些錢可以轉化為君王想要的東西。

    針對這三點,田和仔細研讀,也終於明白了這三點內容引申出來的種種變革手段和體系道理。

    針對第三點,也就是民眾經營土地要有盈餘這一點,這是基礎,也是重中之重,因為農業是工商業的基礎,所謂「五穀粟米者,民之司命也」。

    對於這一點,管仲提出的手段有兩個,相輔相成。

    一個是相地而衰征,也就是考核土地的肥沃程度,制定不同的稅收標準,形成差級地租。

    而要形成差級地租,又需要做到「與之分貨」。

    與之分貨,也就是用「實物地租」代替「勞役地租」,在齊侯直轄的範圍之內,取消「公田」制度,將土地分給民眾、所有權仍屬於君主,以此取締民眾「公事畢乃敢治私」的勞役地租,用實物地租取代,激發民眾的積極性。

    放眼天下,秦、魏等地的變革,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套路,而這個「與之分貨」的辦法之所以不能在更早的時代實行,其實本質是還是墨家所謂的「九重樂土」之中的「善政」之意:生產力不足這樣的制度在更古的時候就是惡政,也就是墨家辯數中的「在」——堯的政策我們看著好,是因為我們站在現在去看堯那個時代,所以他可以治理,但如果堯的政策放到現在,他不但治理不能還要變成惡政。

    之所以「千耦其耘」,是因為生產力低下,不這樣就無法有效的剝削。管仲認為齊桓時代的生產力水平,已經完全可以放棄千耦其耘的勞役地租,用差級地租和實物地租取締勞役地租。

    齊桓公死後,齊國內亂許久,五公子之爭以及隨後的田氏之亂,都讓齊國這百年的時間不進反退,根本無從實行這樣的政策,也無足夠的基層官吏去推廣,加上齊桓公一代雄主都無法遏制貴族不得不分權高、國兩家,這一切美好的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理論上。

    既然說這是一套體系,自然有與之配套的內容。

    在解決了農業問題之後,便要解決工商業的發展,以及由此產生的貧富差距等問題。

    對此,齊國的學術派認為在徵稅上,要注意以下幾點。

    「夫以室廡籍,謂之毀成;以六畜籍,謂之止生;以田畝籍,謂之禁耕;以正人籍,謂之離情;以正戶籍,謂之養贏。」

    也就是說,如果徵收房屋稅,會毀壞房屋。

    如果徵收六畜稅,會限制六畜繁殖。

    如果徵收田畝稅,會破壞農耕。

    如果徵收人頭稅,會導致絕育。

    如果按照一家一戶收稅,這又等同於在優待富豪大戶。

    這五種稅的例子,是說國君可以收稅,也可以根基稅收的種類,來對國家經濟進行調整:想鼓勵養馬,那就不徵收馬稅;想要促進人口增加,那就攤丁入畝取消人頭稅……

    靠稅收政策調節經濟偏重、同時依靠國家管控「民之通貨」和「民之司命」來宏觀調控物價,使得經濟發展、君主手中的錢財可以獲得更多的實物。

    此外,齊國的經濟學派認為,「夫民富則不可以祿使也、夫民貧則不可以罰威也,法令不行則國之不治,貧富不齊也。」

    也就是說,在稅收上,還要考慮到貧富差距的問題,要靠稅收來調節貧富差距,實行累進稅。

    比如收取喪葬稅,厚葬的人就需要繳納更多的稅,因為他有錢而且不差這點錢;薄葬的人就收少量的稅,因為他沒錢。

    比如根據房屋的豪華程度徵收賦稅,將這些賦稅添加到間接稅中,比如山林屬於國君所有,那麼誰家用的房梁粗大、用的棺木厚重,那肯定要買大木頭,所以大木頭的價格要比小木頭的貴幾十倍。

    這樣,就可以實行直接累進稅和間接累進稅,利用稅收調節貧富,利用貨幣和糧食管控物價,使得貧富差距不至於太大,也可以使自己手中的財富更多。

    為此,齊國的經濟學派認為還已經設立「統計局」,這時候的名字叫「國軌」。

    「國軌」的職責如「某鄉田若干?人事之準若干?谷重若干?某縣之人若干?田若干?幣若干而中用?谷重若干而中幣?終歲度人食,其餘若干?曰:某鄉女勝事者終歲績,其功業若干?以功業直時而櫎之,終歲,人已衣被之後,余衣若干?別群軌,相壤宜。」

    「國軌」統計局不但要進行各個地方的統計匯表做政策調整的依據,還要注意保密,所謂「不陰據其軌,皆下制其上。」

    如果「國軌」不注意保密將統計匯表洩露,可能會導致富豪操控物價,利用這些情報獲取利益,從而危害到國君的利益。也就是說,國君作為全國最大的投機商和高利貸放貸者,必須要提防商人們知道內線消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1
第二百四十五章 齊國的路(三)

    統計局不但要注意保密、要注意社會調查,還要利用這些資料,對富戶進行各種各樣的累進稅政策和貨幣調節政策,穩定物價。

    甚至用一些很極端的手段,操控物價,吸收財富。

    比如可以在管控了糧食、確保府庫的糧食可以打一場經濟戰的時候,強制下令對富豪和高利貸者借錢,同時斷絕糧食的官方銷售,使得某地的糧價上漲。等到借了富豪和高利貸者的錢後,糧價在國家府庫的操控下也迅速上漲,這時候宣佈沒錢還了,就按照當時的物價來還糧食。

    富豪不要還不行,而且認為富豪並沒有吃虧,因為當時的糧價確實很高。

    還完糧食之後迅速放糧,穩定物價,使糧食的價格降下來,這樣就等於是齊侯問富戶借了一萬錢,這一萬錢原本能買兩千斤糧食,但是還錢的時候依靠國家的操控,使得糧價上漲一萬錢只能買二百斤糧食,這時候用三百斤糧食還給富豪和高利貸者包括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然後府庫的存糧拋售,等同於問富豪借了一萬錢但只還了三千錢……

    手段是否可用,並不只是看道理,不過能想到國家調控操控物價,齊國的經濟學派已經極為先進。

    實際上,齊國學派的經濟理論,就是讓國君做全國最大的、有鑄幣權和稅收權、資金充足貨物齊備的大商人。

    田和知曉齊桓公聽到「國軌」的想法後,大為興奮,問道:「我想要建立統計局,想要操控物價,但是又該怎麼做呢?」

    管仲也終於在體繫上解答了第一條「官山海」的問題,說道:「這就需要利用官山海的政策,以國君擁有的山海等自然資源和鹽貨專營作為準備金,成立專門的金融機構,和國軌統計局配套。」

    這一套機構利用官山海政策的錢財,利用國軌統計局的情報,進行放貸扶植工商業、調控物價徵收累進稅等方式,用錢生錢,再用錢和稅收進行行業扶植。

    比如在富裕的地方放貸,吃利息;在養馬的地方放貸扶植,使得齊國馬匹增加;在糧食豐收的時候收購糧食以調控物價;在紡織業發達的地方售賣糧食使得物價降低收購紡織品促進工商業等等……

    再比如利用物價操控的手段,使得物價上漲後用操控後的物價從富豪手中換取相對貶值的馬匹等,支付操控後上漲的、但府庫儲備充足的其餘貨物,將馬匹分配到邊境地區,用貸款的方式讓邊境地區的民眾購買國家的馬匹,既可以收繳利息、又可以使得邊境地區的戰車儲備充足,可以免除邊境地區的「丘甲賦」。

    林林總總,簡而言之,無非就是那麼幾點。

    「與之分貨」和差級地租取代勞役地租,促進農業發展,徵收實物稅,改變土地制度。

    依靠徵稅政策劫富濟貧、利用稅收調控促進地區的經濟發展和產業傾斜。

    成立「國軌」統計局和與之配套的官山海政策和國家稅收為支撐的「銀行」,用以貸款扶植工商業和放貸取利,依靠適度的貨幣稅促進貨幣流通,打壓高利貸而使得「國軌」成為全國最大的貸款機構。鹽類等間接稅操控,做到「拔鵝毛而讓鵝感覺不到疼」的方式,使得齊侯成為全國最大的資產控制者,並且足以操控物價。

    而官山海之策,卻又不是國家專營,本質上其實是國家收取地租,比如煮鹽和冶煉,是可以承包給私人的,然後君侯收取地租和分紅,或者算是將歸屬於國君的山林海濱作為股本,這樣可以擴大生產,又使得管理起來更為容易。

    因為齊國的經濟學派背後站著的階層,是部分開展工商業的貴族,他們需要一個站台的理論。

    這一切看上去和泗上墨家的政策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田和認為這種手段足以富國,但卻忘了考慮形成這樣的一套系統,需要多少有經濟基礎的官吏幹部,墨家投入教育二十年才堪堪能在泗上做到,齊國肯定做不到,而且很容易出亂子。

    而且這只是看上去一樣,實際上內核和墨家完全不同。

    這個巨大的不同,源於託管仲所作的《奢靡》一篇,對於經濟活動的重點放在了消費促進生產上,但因為又和墨家的《富國》理論不一致,也必然會導致許多的問題。

    內核的所有權和勞動獲取財富的問題難以解決,而就在宏觀經濟層面上,齊國經濟學派的策略,也和墨家有極大的分歧。

    消費、投資、出口,這是宏觀經濟的三輛馬車。

    墨家學派的經濟基礎是《節用》,用高積累高投入的方式,完成轉型之後,擴張外部市場,利用和越國、楚國的免稅條約,大量傾銷。

    同時內部土改,製造大量的有低級手工業品消費能力的自耕農,在不極大傷害他們利益的前提下——比如如今泗上議政正在討論的是否對泗上之外進口的糧食徵稅以保護泗上農夫利益的問題,就算是損害了泗上自耕農的利益——以《節用》為高投入的理論發展國有手工業,用《天志》為道理進行技術壟斷和升級,大量出口的同時擴大內部自耕農的消費市場。

    對內保證自耕農的基本穩定以提供足夠的兵員和內部市場,對外依靠免稅出口換取貨幣和銅等貴金屬,繼續投入再發展。

    而齊國經濟學派則過於看重消費的反促進作用,對於調控政策也是寄希望於看不到的手進行再平衡。

    對於投資和出口的問題看得並不重要,並且官山海政策主要是利用國君對於山海的所有權,收取的本質上仍舊是地租。「國軌」獲利的大部分手段,實際上不是地租就是利息,看上去很美好,但實行起來必然會導致大問題,類似於後世出了大亂子的「青苗法」,而齊國學派的內核也正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這個問題也算是齊國經濟學派和墨家經濟學派的一大分歧。

    比如在《節葬》、《節用》的這個問題上,墨家的想法是薄葬,積累資本再投資生產,使得馬匹牛羊布匹糧食乃至人口在二十年內都能翻倍。利用土改手段,使得在泗上內部沒有大貴族,而將再生產的產品投入到外部市場,不斷侵蝕天下。

    但齊國經濟學派則認為「重送葬以起身財,一親往,一親來,所以合親也。此謂眾約。巨瘞堷,所以使貧民也;美壟墓,所以使文明也;巨棺槨,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猶不盡,故有次浮也,有差樊,有瘞藏。作此相食,然後民相利,守戰之備合矣。」

    也就是說,不但要厚葬,而且要把厚葬作為一種風俗大力推廣。

    不但要大力推廣,還要挖掘巨大的墓室,使窮人有工作做;裝飾堂皇的墓地,使雕、畫工匠有工作做;製造巨大的棺停,使木工發家;多用隨葬的衣被,使女紅得利。這還不夠,還有各種祭奠包袱、各種儀仗與各種殉葬物品。用這些辦法使貧者維持生活,然後使人民都被其利。

    同樣的道理,齊國經濟學派鼓勵消費、鼓勵奢侈,並認為消費可以促進投資,促進發展。

    比如齊國的經濟學派認為,要提倡吃最好的飲食,聽最好的音樂,把蛋品雕畫瞭然後煮食,把木柴雕刻瞭然後焚燒。丹砂礦產的洞口不要堵塞,使商賈販運不要呆滯。讓貴族奢侈消費,讓窮人勞動就業。這樣,百姓將安居樂業,百般振奮而有飯吃。

    比如災荒之年,應該鼓勵貴族們修建宮室。為何?因為越是荒年越折騰,讓貴族們修建宮室,這樣流民可以去幹活,然後促進財富的再分配,啥時候富人能夠做到吃喝雞蛋都得把雞蛋雕刻上花朵、燒個木頭都得雕刻出花樣,這樣天下就不會出現危機了。

    這都是齊國學派和墨家學派在經濟問題上的分歧,聽上去齊國經濟學派的說法很有道理,但其實潛藏著一個巨大的問題。

    齊國的經濟學派,實際上是認可「食利階層」比如貴族的存在的,並且極大地認可食利貴族對於國家經濟的重要性的。

    在齊國經濟學派的模型中,是這樣的:工商業發展,投入資本,生產產品,但是底層的購買力不足,肯定會出現商品相對過剩的問題。而這就需要一個「第三階層」,作為消費主力。

    這個「第三階層」是依靠土地地租為主的貴族,他們的存在,不但從「禮法」上合理,而且從「經濟學」上也是合理的。他們不存在,那麼消費品賣給誰?消費品賣不出去,底層民眾給誰幹活哪裡有錢?

    所以齊國經濟學派的理論中,是資本投入生產,底層出賣勞力,食利貴族作為消費者,形成一個穩定的三角結構。

    工商業者僱用底層生產、產品賣給食利貴族、收回資金穩定生產。

    這個穩定的三角結構中,食利貴族不但可以存在,而且必須存在,甚至沒有了他們,整個經濟就垮了,會導致消費不足出現財富無法再分配、底層民眾失業等問題。

    而墨家學派的理論模型中,是沒有食利貴族的存在的,或者說他們是要被消滅的。

    墨家學派的理論也已經基本成型,就是投資、生產、尋找市場把東西賣出去換成錢,再投資,再生產。

    市場不足怎麼辦?內部土改,創造大量有消費能力的自耕農。

    土地成本太高怎麼辦?搞掉土地貴族,降低成本,或者直接收取國家地租,要不然土地貴族存在,想要擴大生產就需要支付給貴族地租,導致成本增加,而增加的成本都是添加在商品中的。

    內部消費還飽和怎麼辦?不去創造第三階層,而是向外找市場。楚國、越國傾銷;回來的資本再投入再生產,市場又不夠了,繼續往外找,為市場不惜開戰、航海、深入那些如今還茹毛飲血土著的地盤。

    不但深入,還要依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世界,比如在控制的地區不斷進行資產階級土改,擴大有消費能力的人數,擴大資本、擴大雇工的數量,繼續擴大市場,然後反饋後繼續投資繼續生產這樣滾雪球。

    直到有一天……滾雪球滾的實在沒法再滾下去的時候……那就不是現在的墨家所要管的事了。

    墨家承認齊國經濟學派的消費促進作用和平衡理論,但是墨家學派中沒有「第三階層」這個食利貴族存在的空間。

    這就導致墨家的體系不是穩定的,而是需要不斷向外,依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整個世界,要不然就得被越滾越大的雪球壓死自己。

    齊國學派的理論是內部穩定的,這也是符合此時貴族極多的時代特徵的,他們不得不考慮貴族的存在,並且自認創造了一個完美自洽的「穩定結構」,靠第三階層食利貴族做消費方,促進經濟發展。

    墨家的體系在齊國學派看來,是不穩定的,因為總有一天無限擴大的資本會因為市場不足而出事,絕不穩定,所以似乎墨家的體系是有極大的缺陷的。

    這件事在之前墨家和楊朱、列禦寇的大辯論中,齊國學派也針對《節葬》《節用》的問題,沒有從「禮」的角度,而是從經濟的角度給予了反駁。

    齊國學派認為墨家這麼搞,必然會造成消費不足,墨家節用再投資的方式總有一天會炸,會導致商品太多但卻賣不出去的情況。節葬節用,只積累不消費、儉而廢禮,弄出那麼多商品賣不出去的時候,你們怎麼辦?沒有食利貴族,誰來買你們的璆琳?指望富商?天下如今有幾個富商?最有錢的還是那些封地極多的貴族,他們才是維繫經濟穩定的基石,你們墨家這麼搞天下必要大亂,都像你們這麼搞,一場為了利益的大戰就不可避免了,所以不能像墨家那麼搞。

    爭鳴的時代已經開啟,各家的學說都在不斷地形成體系,超脫了原本的萌芽和啟蒙,還是思索更為深刻的內容。

    齊國有自己的學說。

    所以田和確信,他找到了一條不同於魏秦楚和墨家的另一條路。

    一條既可以維繫貴族穩定、又可以促進經濟發展的富國之路,而且還能在合法性上解釋田氏代齊的完美之路。

    他是這樣想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2
第二百四十六章 齊國的路(四)

    齊國經濟學派和墨家學派關於財富的看法,既有相似之處,也有難以契合的地方。

    對於「富國」這一想法,雙方所代表的階級利益也根本不同。

    理論道義終究只是理論道義,齊國的路,需要和現實契合。

    齊國所要面對的一個重要現實、或者說和泗上墨家完全不同的局面,就是齊國根深蒂固的貴族。

    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變革的大時代下,變革必然要損害貴族的利益。

    墨家的手段簡單粗暴,將泗上的貴族徹底清除,或是肉體消滅、或是逼著他們成為工商業的投資者,用土地改革的方式瓦解了貴族存在的基礎。

    但齊國不能用這麼簡單粗暴的手段,不是因為田和仁義,而是因為他的執政基本盤是貴族,而不像墨家那裡執政的基本盤是庶農工商。

    貴族的勢力在齊國有多強大?不用看別人,看看田氏自己家族就可以知道,他們是大貴族陰謀政變奪權的,當年田氏不禁賓客,導致子嗣繁多,分封建制之下子嗣繁衍一個家族控制了齊國七成的封地,這正是田氏代齊得以成功的因素。

    富國之後,還要強兵,這兩個很現實的夢想,也不得不考慮齊國的現實情況。

    在這一次政變之前,田和已經開始思索齊國的富國強兵之路,也可自己身邊的謀士幕僚們討論過許多次,吸取了齊國委託管仲之名的管子學派的許多人。

    要用管子學派的理論完成富國強兵,就不得不考慮貴族的態度。

    如何讓貴族能夠聽命於齊侯?

    如何能夠從貴族手裡收上來錢?

    如何能夠將貴族和國君的利益綁在一起?

    這是齊國的難處,也是齊國不可能借用泗上墨家經驗的根本原因——泗上沒有貴族了。

    放眼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如今是泗上。

    泗上的經驗不能學,那麼除了泗上之外最富庶的地方,便是宋國圍繞泗上週圍的那些地方。

    那裡很富庶。

    那裡又和泗上用著不太一樣的制度。

    那似乎是可以學習的。

    宋國靠近泗上的地方,貴族是怎麼富庶的呢?

    這一點田和有所耳聞,用簡單的話來說,那裡的小貴族們不再依靠封地的勞役地租來生活,而是將自己的封地經營起來。

    比如原本二十井的封地,依靠勞役地租的話,二十井中便只有最多三井作為自己的收入,依靠其餘十七井上的農夫進行封建義務的耕種——公事畢乃敢治私——的制度,獲得三井的收入。

    但現在,宋國靠近泗上的那些土地上的小貴族們,採用了另一種方式:他們收回了自己的封地,將多餘的農夫驅趕出封地,使得大量的農夫前往泗上進入冶鐵、手工、玻璃等行業。

    然而仍舊是二十井的土地,但是土地的所有者則購買牛馬、採取壟作、買來犁鏵,僱傭農夫種植糧食。

    泗上的工商業大力發展,正需要大量的糧食、酒、靛草等諸多農產品,那些原本只能收入三井的宋國小貴族們經營著二十井的土地,根據泗上收購的市場價格,或是種植土豆開辦釀酒作坊、或是種植小麥玉米沿河運送到泗上、或是種植靛草棉花。

    大量的農夫失去了土地,但是並沒有造成動亂,因為泗上工商業的發展急需大量的人口,順帶著泗上工商業的發展也需要宋國大量的作為商品的糧食,而泗上的手工業品又不僅僅在宋國銷售,所以造成了一種穩定。

    即:每年有成百上千的農夫被驅趕出了自己的份地,泗上那邊每年接收成百上千的宋人進入作坊或是南下墾荒,再從宋國收購大量的糧食和原材料、作出的商品再銷售了天下各處。

    看上去宋國那裡的富庶,是齊國可以學習的,但是田和之前和管子學派的人討論之後認為並不可以學。

    其一,軍制問題。

    宋國二十年前商丘政變國人共政之後,商丘有了一支可以碾碎貴族的半常備軍。泗上墨家佔據的地方,很大一部分是宋國的,依據當年的盟約,如果宋國內部出現動亂,墨家的軍力會如當年對楚作戰一樣,支持國人共政。

    宋國加上崛起的墨家,魏韓楚衰落的現實,使得沒有諸侯在不能夠一舉滅絕墨家之前會去招惹宋國。

    宋國的小貴族的存在,已經和原本的分封建制的軍制不同,打仗的時候不再需要徵召貴族的私兵,半常備軍和墨家的勢力就足以維繫宋國的穩定。

    除卻嚴守君子之禮、認為驅逐農民離開他們的份地是「不仁」的貴族外,剩餘的那些小貴族深受泗上工商業發展的影響,逐漸將他們的封地,變為提供商品的生產資料。

    齊國不同。

    齊國沒有數量足夠的常備軍,走的是農兵合一的制度,臨淄地區的士卒是國君可以徵召的主力。

    打仗的時候,臨淄地區的農兵為主力,各個貴族需要履行自己的封建義務,為國君提供符合自己封地的戰車、徒卒,以及各自的私兵。

    比如在南濟水一戰被殲滅的平陰軍團,那不是常備軍團,而是戰時徵召的平陰附近的農兵以及各個貴族的私兵。

    譬如上士,作為一個上士,在戰時需要在自己的封地上拿出來一輛戰車、三輛輜重車乘車、以及數量足夠的徒卒。

    在正統的周制中,旅是五百人,而一個下大夫實際上在軍中的職位就是旅帥,他們出征的時候要出動一旅之師。

    隨著人口的增加,現在齊國的上士基本上就是周制的下大夫,但因為齊國制度有過一次改革,齊國的旅是兩千人的大旅,所以齊國的下大夫依舊是旅帥,但是上士所能指揮的人數,等同於春秋之前下大夫的人數。

    想要連同軍制都改了,那要天翻地覆,齊國沒有這樣的條件,田和自認自己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徹底中央集權,很可能適得其反:尤其是在田和執政的時候,要面臨的局面是他要和兄長留下的貴族勢力抗衡,他敢動貴族,沒有完成集權的、剛剛內亂過的齊國貴族就會搞掉他。

    宋國可以那麼搞,那是因為墨家的存在,以及二十年前盟約的存在,使得宋國對外戰爭的時候其時有一支常備軍,那就是墨家的義師;同時因為二十年前盟約的存在,使得宋國的貴族內部分裂,但任何一支都不足以反抗墨家義師,三姓共政的局面被墨家插了一腳之後,誰違背盟約那就有滅族之禍。

    齊國不能這麼搞,因為田和手裡沒有一支常備軍,而且因為內亂府庫空虛,作為專職僱傭兵的「技擊士」也不能僱傭多少,打仗所依靠的依舊是貴族力量。

    有了錢,然後才可以維持一支聽命於君主的常備軍,然後壓迫貴族逐漸收權。

    而不是先得罪貴族,然後認為這樣就能弄到錢,到時候就可以組建常備軍:順序弄反了,結果不言而喻。

    既然軍制先不能改,那麼農民就必須要被束縛在土地上。

    不考慮動亂的問題,假使齊國採用宋國的手段,那麼農民便會自由遷徙,農民的自由遷徙,意味著貴族不能有效的管控封地,也就意味著戰爭的時候貴族拉不出足夠的封建義務兵。

    宋國和泗上,因為不需要貴族分封以統治,也不需要貴族封地上的封建義務兵,同時還能夠有一支四萬人左右的常備軍,所以他們可以搞貴族。

    齊國不行,因為齊國的士人和官吏數量莫說比不上整個泗上,可能連一個沛邑都不了,齊國需要貴族分封維持統治,也需要貴族封地維持穩定,以便可以拉出足夠的士卒作戰。

    技擊士源於齊國發達的工商業,但技擊士作為僱傭兵雖然精銳但是數量不多,依靠僱傭兵打仗問題極大,而且很難維繫足夠的數量。

    尤其是春秋已經結束,如今天下諸侯相爭,動輒三萬、五萬這樣數量的大軍,不能只靠那點精銳的技擊士。

    歷史上秦國變法可以做到不需要貴族封建義務的****強軍,源於墨家三分之後秦墨入秦,有組織地以吏為師培養了大量的基層官吏,所以才導致秦墨鉅子的兒子殺人,秦王需要徵求秦墨鉅子的意見並且去建議赦罪,因為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壟斷了秦國教育和基層官吏的組織頭目。所以秦法嚴苛太傅都要割鼻子但對於秦墨鉅子的兒子殺人一事秦君還要去過問。

    泗上如今可以做到拉起一支數萬人的常備軍且不需要貴族,因為泗上發達的工商業每年半數的收入都投到了教育上,培養了跳出了周官學體系的一大批的基層幹部,建設了能夠控制到鄉一級的基層執政體系,那還要貴族幹什麼?不但不要貴族,而且墨家別的學派的人也不要,包括儒生,因為墨家如今自成體系。

    如今齊國在軍制上就不能這麼做,也沒能力這麼做。

    軍製為其一,穩定便為其二。

    戰國亂世,能夠被君主看重、能夠投君主所好的學說,無一不是「富國」、「強軍」為目的。

    但富國強軍的前提,是穩定,「民皆變業」在這個時代,便可以視作不穩定,那也是君主所不能接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2
第二百四十七章 齊國的路(五)

    儒家八分之後,在戰國日漸衰弱,其根本就是因為那些學說違背了時代「集權」的主流,也難以做到富國、強軍。

    而且在儒家和五德天命學說融合之前,作為「巫史」傳承中「巫」的那一派,他們缺乏在戰國解釋君權合法性的理論:正統的儒學,可以把現在諸大國的諸侯全都打成亂臣賊子。

    沒有神權解釋權、不能解釋戰國君主合法性的巫,便無用。

    楊朱學派曾和墨家為天下顯學,後來都消失殆盡甚至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源於楊朱「無君」的那一套無政府主義和人文啟蒙;而墨家則更是搞出了「君、臣民之通約也」、「人無分老幼貴賤盡皆平等」、「誅不義之君人人有責」之類的內容。

    管子學派既要講「富國」、「強軍」,但又不能跳出分封建制的社會基礎弄出新的軍制,在軍制的問題上,則是沿用了過去的經驗。

    在管子學派的「富國」之說後,軍制仍舊是封建義務兵製為主流。

    而封建義務兵為主流,就必須要做到穩定。

    如何穩定,那就要在發展工商業的同時,做到「民不變業」,也就是說,農夫的兒子還是農夫、商人的子嗣仍是商人、工匠的子嗣仍是商人……

    這和管子學派的「富國」理論,其實並不是相悖的。

    「民不變業」意味著工商業的發展必然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但這個「富國」的國,不是國民財富的總和,而是一姓之私的「國」的財富。

    國富而軍不強,這是君主不能接受的,他們也只能在自己的國富理論上,違背自己國富理論的內容,融合過去的經驗弄出一個半新半舊的軍制。

    民不變業,是為了軍制,也是為了國家的穩定。

    那麼,宋國的經驗就不可能全用,因為宋國那裡的經驗,是「允許遷徙到泗上」和「勵民變業」……甚至於泗上墨家的做法和收容政策,更像是「逼民變業」。

    田和明白,齊國現在沒有管仲,也沒有一個人可以面對大量的農夫被驅趕出土地的混亂局面,一個都沒有,那些貴族是什麼水平他心裡清楚,那些人只有舊時代的經驗,卻缺乏新時代的理論。

    如此一來,在「民不變業」的基礎上,改革就不可能那麼完全。

    甚至於在這次政變之前,田和想到的辦法,竟然是逆時代而動。

    在全天下「開阡陌、破井田」、「分之於民」、「授田私有」為主流變革趨勢的情況下,田和針對齊國的局面,所想到的手段卻是「逆而為之」。

    為了拉攏貴族,為了維繫軍制,以及為了能夠使用管子學派的富國手段,田和考慮的齊國之路,是這樣的:

    承認貴族的封地,並且承認貴族對於封地上的農夫的支配權,利用現在臨淄和泗上工商業發展急需糧食和原材料、並且大為有利可圖的前提下,給予貴族足夠的利益。

    這樣一來,貴族可以繼續使用勞役地租制度,保留一部分農夫份田的基礎下,擴大經營的土地範圍,使用無償的勞動力生產糧食和原材料,獲得足夠的金錢利益。

    再先給一個甜棗的前提下,立刻打一巴掌,徵收貴族的稅:因為貴族可以全權地控制封地上的農夫,並且在工商業發展的外部環境下有利可圖,那麼他們就會有錢。

    徵收貴族的稅,用以建立一支類似於泗上墨家的義師那樣的常備軍,這支常備軍歸屬於國君所有,但是軍官仍舊由貴族擔任,只不過不再需要貴族的私兵為主,逐漸過渡到國君依靠「官山海」和「國軌」以及「貴族軍賦」所建立的、不再需要貴族封建義務兵的常備軍。

    這兩個想法的前提,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源於泗上和臨淄地區工商業的發展使得糧食和農產品有利可圖、可以作為商品的前提。

    在全天下都在「授田於民」的浪潮之下,逆而行之使得齊國貴族封地內的農夫再度農奴化,以此對貴族妥協、同時從貴族手裡徵稅以建立常備軍。

    同時,官山海政策下,扶植一批富豪大閥,使他們和國君站在同一陣線。

    比如管子學派認為,冶煉和鹽這樣的行業,國家自己管太麻煩,不如在君主所有權不變的前提下,採取三七分成的方式,吸引大商人、有能力的貴族,開辦鹽場、冶煉行業等,直接分紅。

    如此一來,齊國已經有所起色的大工商業富豪,便可以和齊國的君主綁在一起,君主扶持一些財閥,同時財閥又必須依靠君主的執政,各取所需。

    這個政策與前兩條相配合,又可以保證勞動力的充足:貴族既然有全部支配其封地上農夫的權力,那麼假使這個貴族決定搞鹽業或者冶鐵業,那麼大可以將封地上的農夫強制進行勞作,以解決勞動力的問題:泗上的解決方式,是讓宋國沿河一代的貴族經營封地、驅趕鐵器牛耕下的農夫去泗上找事做;田和覺得這太麻煩,直接讓貴族支配農夫,強制讓農夫將「公田」的封建義務弄到鹽場裡和礦山裡不就完事了?

    對於那些已經發達了大工商業者除了要扶植之外,還可以用「賣官鬻爵」的手段充實府庫。

    比如「予而奪之,使而輟之,徒以而富之,父系而伏之,予虛爵而驕之。收其春秋之時而消之,有集禮我而居之。時舉其強者以譽之。」

    就好比有一個善於經營冶鐵或者製鹽的大商人,這個人本來就很有錢,而且還有足夠的背景,那麼除了要扶植他的產業使得富庶之外,和可以「虛爵而驕之」。

    假使這個人雖然富庶,但卻沒有貴族身份,那麼可以賜予他一個貴族的身份,當前賜予他的貴族身份是虛爵。而且還要對他徵稅以達到春秋之時而消之、從他身上搾取油水;順帶要讓這些商人開始講「禮」從而讓他們看上去是貴族並且支持君主。

    換而言之,由君主和國家扶植一批經營大型工商業的豪門,他們可以擁有壟斷專營權,尤其是名義上海、山、礦等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歸屬於國君這一「天經地義」的法理之下,更容易實施。

    同樣,一些大型的、具有巨大利潤的工商業比如煮鹽、冶鐵等,不允許競爭而是由君侯指定的富商進行經營。

    這樣,富商必須依附於君主,因為權力給了他們家族昌盛,而非自然的積累謀利。

    這是針對整個齊國上層的政策,這個政策將拉攏貴族、豪商,並且將他們牢牢地團結在君主的周圍,形成一個封閉的上層社會。

    整個變法的構想,都是在不以徹底和貴族決裂的基礎上進行構建的。

    上天給了田和二十年的時間。

    但田和卻認為亂臣賊子太多,以至於自己這二十年都在忙於內鬥,並沒有時間去實行自己的構想。

    如今他的權力即將終結,即便田剡不是自己的子嗣、並且是靠政變上位的。

    田和在這一刻,希望自己能夠找到一個自己構想的繼承者,繼續在國君的位置上帶領田氏走出一片新的天地。

    他希望如此。

    於是他想要等到和田剡相談的時候,將自己一系列的變法構想和田剡說出,並且實行。

    田和的思路是有連續性的。

    首先,軍制的改革勢在必行。

    從二十年前三晉伐齊、二十年前越國逼著齊侯在曲阜為越王駕車、伐最大敗、費地大敗……這幾場戰爭全部都告負。

    魏武卒、泗上義師、楚王新軍、秦人銳軍等等這些已經脫穎而出的軍隊,都已經進行了變革,不再是原本春秋時代的封建義務兵。

    火藥和馬鐙的出現,使得戰車已經不能夠作為支柱兵種,兩軍交戰擂鼓震天戰車衝擊決勝的時代,在十餘年前的潡水已經落寞,而南濟水一戰和贏邑決戰更是為戰車時代畫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戰車時代的終結,不只是戰車的終結,更是分封建制、專職武士、農兵徒卒軍制的終結。

    那麼,建立一支常備軍、一支完全由國君掌握的大軍,那就勢在必行。

    然而,建立這樣一支由國君掌握的大軍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錢從何來?

    一方面要用齊國學派的管子之學,充實國庫。

    另一方面,從貴族的身上弄錢。

    以及繼續實行「魚鹽之利」的國策,靠工商業搞錢。

    前者可以用臨淄的士階層和那些學派的學者,他們無所依靠,只能依附於君權。

    後者,從貴族身上弄錢,貴族肯定不會同意,想要從貴族身上搞錢,就必須要先給貴族一些好處。

    所謂欲要取之必先與之。

    所以要讓部分貴族擁有完全控制封地農夫的權力,而且這一點必須要貴族清楚,在天下都在開阡陌破井田的大浪潮之下,一個穩定的、能夠給他們以依靠的君權是必須的。

    給予貴族完全控制封地農夫的權力,既可以作為交換讓貴族拿出軍費,又可以讓貴族利用對農民的完全控制權進行莊園經營、增加作為商品的糧食、發展一些利用封地農夫作為勞動力的手工業。

    想要從富商身上弄錢,就需要一方面繼續宣傳「貴賤有別」的想法,使得商人的地位天然低人一等;然後再扶植一批可以利用的商人,給予他們鹽業、馬匹、冶煉的開辦權。

    前者作為數百年的傳統,商人的地位低下,可以保證商人不會出現大規模的動亂:比如如今中山國的亂子,那就是泗上那裡的商人想要干涉國政的一個信號,這是作為貴族的國君所擔憂的。

    同時,在商人政治地位低下的前提下,又扶植一些「虛爵」的豪商,使得他們離開了國君的權力就無法獲利、但經營的同時又可以提供賦稅、並且取得虛爵的貴族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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