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6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2
第二百四十八章 齊國的路(六)

    作為代齊的田氏,田和知道貴族的種種手段。

    二十年前他不是國君,而是整個齊國最大的貴族,所以貴族的那點小手段他心裡一清二楚。

    他不是底層出身起義上台的農夫,所以他未必知道底層想要什麼,但一定知道貴族們想要什麼、反對什麼。

    為了鼓勵貴族們發展工商業,或者說為了防止貴族們和他們家族當年一樣積累勢力,他還要制定以下的政策。

    其一便是統一度量衡。

    田氏起家,靠的就是度量衡的不統一以招攬民心,荒年的時候用大鬥出借,小斗問還,從而合法合理地利用度量衡的不統一,鑽了空子打了擦邊球。

    這一點他不是針對於工商業的發展想到的,他只是基於自己家族的發家史想到的。

    當然,這一點田和覺得也可以促進齊國工商業的發展,並且有利於他徵收賦稅。

    其次,便是公開允許貴族開辦冶煉金屬等行業,但是一定要申明公開,否則一旦查處到不申明卻悄悄開辦的,立刻除以重罰甚至削去封地。

    這個行業,也是各個貴族發家致富的好東西,田氏發家的時候,就有開採黃金和銅的行為。

    既然這是貴族們都做的事,那他不妨允許貴族這樣做,只要繳納足夠的稅就可以。

    人手不足?封地上的農夫歸貴族支配,你們願意做就做。如果民怨沸騰,那可以殺雞儆猴,減緩民眾的恨意,同時還被民眾稱作仁義之君。

    技術不足?允許工商業者開辦,並且可以給予工商業者扶植,只要請求,甚至可以允許貴族將封地上的農夫出讓給工商業者,使他們謀利。

    資金不夠?「國軌」和官山海政策之下充實的國庫,可以給予貸款和扶植。

    甚至於一些春秋時代流傳下來的「官辦」手工業,都可以轉讓給一些想要扶植的豪商。

    春秋時代,各國的手工業都是官辦為主,隨著時代的發展才出現了大量的私營手工業。

    但是齊國的經濟學派認為,在現在「民思變業」的前提下,再用官營的手段繼續束縛那些「百工」身份的人做事,他們會心懷怨恨。

    再比如開辦礦山,如果直接徵召農夫服勞役,民眾聚在一起就容易鬧事,而且打仗的時候這些農夫必然心懷怨恨,可能倒戈。

    既然這樣,不如將一些官辦手工業轉交給私人——至於什麼樣的人有資格得到這些產業,那自然是支持齊國經濟學派的那部分人,也就是這麼搞能夠得到利益的人。

    這樣一來,便可以使豪商經營原本官辦的手工業,商人求利,所以他們會想辦法搾取利益,而國君只需要收稅就足夠了。

    而且諸如開辦礦山之類的工業,讓豪商們參與進來,組織由他們組織、出事由他們負責、農夫怨恨也可以適當地殺一批,而農夫也不會怨恨到國君的頭上。

    作為國君,只需要「十取其三」,獲得足夠的利益充實府庫、徵召士卒即可。

    而且還可以極大地促進齊國的經濟發展,使得手工業發展起來,手工業的發展才能夠使得「卒有甲冑、士有戎車」,也為組建一支類似於泗上墨家或者西河武卒的常備軍做物質基礎。

    如此這般,既可以防備貴族和商人,同時又能讓商人和小貴族們依附於國君。

    在外部「開阡陌」的浪潮之下,齊國的貴族們反而得到了支配封地農夫的權力,這使得他們必然緊密團結在齊侯的周圍,維繫他們的利益。

    在貴族高貴而商人賤人的背景下,又扶植一些家族依附國君形成大型的手工業、又允許貴族將封地上的農夫送入手工業勞作的方式,既解決了「民皆變業」的問題,又使得這些扶植起來的豪商必須支持君主,否則他們的利益就要被貴族掠奪。

    而且,這樣的扶植,還可以使得齊國本地的豪商和泗上墨家決裂,泗上墨家的商業必然會損耗這些被扶植的豪商的利益,他們如果無法在商品貿易上戰勝泗上墨家那邊的商人,就必須依靠齊侯的權力在國內獲得特權以獲勝。

    在解決了貴族、豪商、軍制、稅收等問題後,就要做下一步加強君主集權的打算。

    當年觀眾的改革,是在分封制的基礎上的改革,在不觸動分封制的前提下,將全國分為十五個男爵領和六個工商業城市——十五個農業區需要提供兵員、六個工商業城市只需要納稅提供少量的兵員——那麼管仲的想法就是:分封製為前提,那麼君主只需要拿到五個男爵領和六個工商業城市,那就可以對其餘貴族形成碾壓的力量。

    如今管仲的改革成果早已經破壞,時代證明這樣的手段可以使得齊桓稱霸,卻不足以應對現在的天下局面。

    所以,田和設想,要加強集權,形成一套君主直轄的行政手段。

    田和設想,將整個齊國的國土分為五都。

    臨淄居中。

    莒地作為對墨家的東部前線。

    即墨作為膠東後方。

    高唐作為對燕、趙方向的前線。

    平陰作為對魏、魯、和南下泗上的前線。

    這五都設立名為「都大夫」的總督,掌管軍政大權。

    都大夫不是分封的大夫,不是上卿、上大夫這樣的爵號,而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類似於楚國的「公」,但又不可以世襲。

    都大夫的人選,由國君親自選定,而且當然從貴族中選拔。

    都大夫在「五都」沒有封地,他們作為「大夫」有封地,但是作為「都大夫」沒有額外的封地,使得他們必須聽命於君主。

    都大夫之下,設立有其餘的行政機構,但是不同於「大夫」,這些行政機構的人選,不是貴族的家臣和士,而是國君選派的貴族子弟或是士人。

    五都中,都要設置一定數量的常備軍,軍權歸屬於君主,但是一般情況的指揮權歸屬於都大夫。

    臨淄地區仿照泗上,建立一支常備軍,定時操訓,數量不必太多,但是需要裝備新式兵器,比如火繩槍、弩等。

    軍官,由貴族子弟擔任。

    因為諸夏都是嫡長子繼承製,所以大量的庶子沒有機會出人頭地,逐漸從大夫淪落為士、最終再從士淪為庶民。

    而原本分封制下,一個蘿蔔一個坑,除非對外擴張否則沒有那麼多坑分封,而如今齊國立國數百年,所有的坑都已經被佔滿。

    大量的貴族庶子渴求上升,墨家的學術幾何九數等等這些,不得不說是很有用的。

    作為君主的田和,自然是喜歡墨家的「尚賢」的,但是墨家這幾年搞的這些事,使得田和不敢「尚賢」。

    萬一那些賢才是墨者呢?

    所以,還是貴族子弟更靠得住,逼著大量的貴族庶子學習有用的文化知識,充當軍官、官吏等。

    換而言之,貴族的大宗,仍舊擁有封地。

    但貴族的小宗庶子,進入常備軍擔任軍官,獲得上升通道,並且壟斷軍官的人選,這樣他們便會熱衷於對外擴張,因為他們必須要為自己這個蘿蔔找「坑」。

    同時這個上升通道在貴族內部打開,也可以使大量的貴族庶子們琢磨著好好學習,擴大基層軍官和行政官吏的數量,使得可以適應新的軍制和行政改革。

    泗上那種普及教育帶來的思想激進,田和不用擔心。不主動去做,平民和貴族之間始終有鴻溝,貴族制度不變貴族始終可以比庶民更容易獲取知識,這樣作為基幹的人才都是貴族庶子,總不至於自己革自己的命。

    本身諸夏的「嫡長子繼承製」就確保了大量的「士」階層的存在,只不過這個通道在分封制已經數百年的歷史下被堵塞了,田和只是打開了這個通路,使得士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出仕。

    收攏貴族的權力,才能空出空缺,否則的話,家國同構、大夫齊家的狀況,基層的官吏都是貴族的家臣,君主的權力也就無從談起。

    田和估計,如果變革成功,那麼整個齊國將會變為一個「國君、貴族、豪商」聯合在一起的強大邦國,對外擴張才能是的貴族庶子獲取功勛、對外擴張才能擴大那些扶植起來的豪商的利益。

    那樣的話,怕是四境之外,燕、趙、魏、韓、宋等盡皆南面視齊。

    解決了上層的軍制、財政、行政、集權等問題後,便要考慮兵員和賦稅,以便和新的軍制配合。

    分封建制有分封建制下的軍制,大夫為帥、士人為旅長、農兵合一的軍制是最為適合的。

    但田和既要改革,既要成立常備軍以應對新時代的戰爭,就需要在制度上進行改革。

    一方面,那些貴族封地上的農夫,需要作為貴族的「軍賦」被提供給君主,這算是一個強徵的兵員。

    另一方面,這一次墨家確實幫了齊侯一個大忙,長城以南的大片土地上的貴族被一掃而空,要麼逃亡要麼被俘,墨家已經在長城以南進行的「開阡陌、破井田」的土改。

    田和覺得,自己正可以利用,如果田剡有這個手段,那麼自己設想的種種變革就算是真的有機會了。

    這一次政變成功,田剡肯定是要繼續清洗貴族的,墨家那邊又要殺一堆有血債的貴族,那麼封地大可以收回。

    現在有實權的,是長城以北的貴族們,只要保證不動他們的利益,那麼長城以南的變革就可以適當地實行下去。

    承認農夫擁有土地,只需要繳納賦稅給國君,並且有從軍的義務,兵員問題也能解決。

    而且,這等同於擴大的君主所能直轄的範圍,為更多的貴族庶子們提供了作為官吏和軍官的空間,擴大了府庫的收入。

    當然,不可能全部都變革,還需要返還一部分貴族的封地,畢竟貴族們之間都是親戚,到時候弄得天怒人怨貴族以為這是暴政,那就不好了。

    那就需要挑軟柿子捏,同時再順便清理一下田氏的政敵。

    這樣一算,五都制如果能夠實行下去,平陰和臨淄都可以握在君主的手中,以這兩地作為試點,保證兵員的同時,又可以構成上層的君主、貴族、豪商的緊密結構;中層的貴族庶子作為軍隊支柱、特權的專營商人作為城邑經濟基石。

    這便是田和所構想的齊國的路,一條不同於泗上國民共政人皆平等;不同於秦國重農抑商官辦工商;不同於楚國邊境封建內部收權小西周;不同於魏國西河濫觴血稅自耕……當然,也不同於周禮古董燕國的強國之路。

    這條路,田和謀劃了二十年,一直沒有機會實行。

    而現在,藉著齊墨戰爭的局面,田和倒覺得,田剡可以繼承自己的意志,把這條路走完。

    神權上,遵黃帝為祖,阪泉之戰輪迴為田氏代齊。

    政權上,用黃帝之學為皮,用齊國本土的、適合齊國特殊性的管子學派。

    軍制上,用二十年來各國征戰的經驗,放棄分封建制的貴族兵制。

    現實上……墨家這一次對齊作戰就是絕佳機會。

    長城以南的事……正可以請墨家幫幫忙。

    墨家不是想要利天下嗎?那好,那得罪齊國貴族的黑鍋,請你們墨家接下,反將一軍,你們墨家是背還是不背?背的話,齊國強矣;不背的話,有何臉面再談利天下?

    楚國能夠嘗試改革,那是因為吳起在大梁一戰搞掉了諸多楚國貴族,數名執圭之君被俘或是戰死、被火藥炸開的大梁城內大量的貴族子弟被抓,楚王才有能力借此集權。

    多難興邦,便是此意。

    於是田和想了想,覺得和田剡要談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政變之後,立刻放出風聲,說墨家要利濟、汶之民,若不利不和談,要讓齊國各處都知,倒逼墨家在和約上加上這一條,為齊國集權奉獻一份力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2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略(一)

    齊國臨淄又一場禪讓的鬧劇即將上演的時候,適和軍中的幾人離開了軍隊,馬不停蹄地奔回了泗上。

    臨淄那裡的墨者傳來的情報準確,齊國政變成功已成定局,田午不知所蹤逃亡,齊國已經沒有抵抗的能力。

    這一切,都讓墨家終於鬆了口氣,開始應對禽滑釐重病之後墨家一直沒有一個真正的鉅子的問題。

    其實這不重要。

    有些事已成定局。

    重要的是……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來臨,而這個新時代的開篇,就要面對對齊和談、泗上新法、諸侯會盟等一系列關係到墨家之後十餘年基本戰略的大事。

    墨家的規矩,使得所有墨家的高層必須要返回共商。

    正如田剡身邊的謀士所想的那樣,田午和墨家沒有私仇,田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屠了武城的田午必須死在天下人面前。

    所以逃亡的田午和齊國那邊傳來的「田午躲入宮中被抓」的消息,不管真假,都證明齊墨戰爭的大勢已定。

    唯一可能的意外勢力,現在都忙著打仗、變革和舔舐傷口。

    是該先返回泗上共商大事的時候了。

    …………

    泗上某處的屋內,因為重病嘴歪眼斜的禽滑釐努力地衝著適笑了笑,用已經口齒不清的話說道:「勿忘利天下之志。」

    然後便不再說話,而是衝著旁邊的人點點頭,旁邊那人拿出了一封厚厚的、由禽滑釐身邊的人筆錄的一些信件。

    出了門,適問秦越人道:「鉅子的病情……」

    秦越人搖搖頭道:「怕是熬不過歲末。」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他們都見證過那些墨家先輩的死亡,墨翟去世之後,當年追隨墨子的那些墨家的人物一個個走了,當年商丘城下的七悟害,即便算上被適擠下去的魏越,也就剩下了寥寥數人。

    新的面孔越來越多,同心同德同志,適並不孤單,可卻有些悲涼。

    泗上的生活還是那樣,蒸蒸日上,喧囂吵鬧,市井間的人流行色匆匆,彰顯著活力。

    然而墨翟去世前的那些話,始終壓在適的心頭,墨子看到了新時代的美好,也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看到了新時代的醜惡,他曾問過適是不是可以杜絕,適騙了墨子說可以一步跳到最終的樂土,送走了墨子。

    那番話沒有幾人知道,適也清楚自己在騙當年重病的墨子。

    現在,禽滑釐又將去世,在去世前病床上口述的那些東西,適匆匆掃了一眼,禽滑釐對於未來充滿了希望,一句沒談將來墨家應該如何發展壯大,而是著重談了談新時代之下那些分封建制時候並不存在的新的苦難。

    擺在墨家面前的事很多,路很長。

    第二天下午,各處墨家之前被選為悟害、候補悟害和委員的五十多人齊聚,雖然還缺了大約十餘名不可能返回的墨者,但已經可以召開同義會了。

    之前禽滑釐重病主持日常工作的高孫子不再是這次會議的主持者,適的身份決定了他回來後必須由他來主持。

    五十多人中,適看到了告子的身影,雖然排名靠後,但這個在墨翟時代被同志們稱作「口稱仁義行為仁義、不若開除」和被墨子評價為「想要出仕勝過行義、自身的矛盾沒有解決和談解決天下矛盾」的人坐在這裡的局面,也算是墨家如今的一個縮影。

    周安王之前加入墨家的那群理性主義者老的老、死的死,新一批的人成長起來,很多人是心懷投機的,這一點誰都知道。

    告子也算是老資格的墨者,入墨的時間比適要早,而且活的也長,孟子學成之後的第一戰就是個告之辯論「人性」的問題,用了偷換概念的手段單方面宣佈獲勝。

    告子是有才能的,這一點適也得承認,但是在墨家內部風評並不是太好,而且還被墨子點名批評過,但後來因為墨家逐漸壯大,他也「改頭換面」。

    論跡不論心,總歸是那些知道告子之前心跡的老墨者逐漸凋零,告子也按照墨家的規矩,如今也被選入了墨家的核心外層。

    當初告子被墨家內部的同志排斥的主要原因是他愛起高調,一天天利天下和仁義的口號喊得比誰都響,但是自己做起來的時候卻不是那麼回事。

    這倒是可以更改的,而且口稱利天下總比口不利天下要強,加上他本身的才能,至於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那就沒人知道了。

    如今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按照墨家的組織程序,告子這些年也實在挑不出什麼毛病,總不好因為當年墨子的一句評價就斷了告子的政治生涯。

    有些事,按照規矩走一點問題都沒有,只不過規矩之外有太多難懂難以處理的東西。

    加之適本身也不反對投機者進入,因為墨家的這套行政體系許多的人太多,只靠理想主義者實在是湊不出那麼多人。

    這些都是潛在的問題,墨家一路走來太順了,並沒有一場劫難讓每個人都露出本來的面目。

    除此之外,越來越多的泗上本地人成為墨者,並且形成了一個逐漸龐大的勢力,使墨家內部那些之前「集天下之士」的群體和「泗上當非攻立國」的群體之間的矛盾也需要解決。

    工商業發展和農民之間的矛盾,也是個問題,甚至算是一個上個問題的縮影。農夫過於保守,工商業對外擴張之利對於他們其實誘惑不大,因為墨家不是軍功授田,而且已經完成了土改;工商業則需要廣闊的市場和對外征服、擴張、殖民,尤其是在墨家的手工業水平勝過天下諸侯一截的時候,需要的是市場。

    軍功爵獎勵耕戰,會激發農民的積極性,然而問題是之後怎麼辦?弄沒了貴族,再弄出一堆新的軍功地主?而且秦國的軍功爵制度也是半農奴制,授予的土地得需要有人耕種,否則一個九口之家不能僱人給他一萬畝土地,他能耕種的過來嗎?

    這個問題需要解決。

    滿頭白髮的高孫子仍舊固執地穿著草鞋短褐,以他為代表的自苦以極派和新成長起來的認為不必自苦應該適當享受的派系之間的矛盾,也需要解決。

    認為墨家的政權已經穩定,並且將墨家當做一個可以出仕的地方的游士階層和墨家內部道義的「義為先、祿為後、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精神也有巨大的矛盾。

    在這之前的幾年,泗上還鬧出過一個淪為街頭笑談的大笑話。

    因為當年潡水之戰前,墨家宣傳的義以「非攻」、「止戰」、「尚賢」、「弭兵」為主,加上墨家人無分貴賤尚賢而任的政策,使得許多士人在潡水之戰結束、墨家霸泗上之後帶著一種頗為微妙的心態,來到了泗上。

    士階層算是這個時代的文化階層,但是素質良莠不齊。

    自然有吳起這樣的能人,卻也有自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手段絕倫的人物。

    而墨家這邊又礙於一個問題——墨家這邊的文化,是融合了墨、道、法以及適所知曉的那些東西之後另起爐灶,這就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問題——一些士在墨家眼中,其實算不得什麼文化人。

    論及九數,九數之學在泗上,這是天下皆知的。

    論及稼穡,稼穡賤業泗上最強,這也是天下皆知的。

    論及六書,泗上墨家用的文字和諸侯都不同,簡而化之,頗有秦味兒,但又不一樣。

    論及禮樂,說句難聽的,墨家本身曾經也是搞迷信的,祭祀手段和對象都和時代主流不同。

    論及道義,墨家的義更是自成體系,自我完善。

    這就導致了墨家可以撇開貴族單干,因為墨家不需要貴族作為統治階層的官吏。

    但是,也導致了許多自認為才能無雙的士,到了泗上之後難以準確定位。

    而且一些人來到泗上的心態,實在是有些可笑。

    比如那個幾年前的笑談,源於當初在酒肆兩個士人酒後的感嘆。

    先是一個覺得自己才華不錯、到了泗上必可被重用的士藉著酒勁兒,在酒肆前,彈劍高歌《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這歌很有情調,其實就是個女子嬌嗔地和男子打情罵俏的歌。

    翻譯過來,就是:

    你要是真的愛我,就翻越山水來找我。你不找我,我要跟別人跑了啊,有的是人追我。你這個笨蛋笨死的你。

    歌以詠志,彈劍唱情,唱的當然不是情。

    再說若是女子嬌嗔便很美,可男子要是這麼嬌嗔就有點噁心了,這唱的是自己有才能,泗上不留爺,爺去投諸侯。

    唱完之後,旁邊的一個同行的士也跟著唱了一嘴。

    不過他唱的比這個夥伴委婉一點,唱的是《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個比上個委婉之處在於,他沒說「要跟別人跑了」這麼直白的話,而是說我現在求嫁啊,快來娶我啊……

    唱過之後,倒是傳到了一些墨者的耳中。

    一些墨者便笑道:「祿勝義也,不可用,且才,莫須有爾。」

    讓這兩人去學習,又不去學,認為自己的才能足以為官,是以作狂態以求聞名。

    然後被幾個小年輕的軍校學生當眾問的啞口無言,面有慚色,再不入泗上之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2
第二百五十章 新略(二)

    種種矛盾,並不是證明禽滑釐為鉅子一無是處。

    正如當年墨子去世前遊歷淮北看到的那些已經露出曙光的新時代的醜陋,矛盾永遠沒有一勞永逸解決的時候。

    解決了舊的矛盾,新的又冒了出來。

    留給適的矛盾,就是這些。

    禽滑釐明白自己年邁,與墨子亦師亦友年紀太大,他這個鉅子是為新時代鋪路的,墨翟將利天下的未來賭在了新時代上,他又何嘗不是?

    這許多的問題,都需要適和整個墨家去解決。

    但現在,一切還不是時候。

    同義會的頭幾天,按部就班,沒有太多波瀾地選了新的鉅子、新的悟害、新的候補悟害、新的委員。

    通過了適在禽滑釐重病後提出的兩條意見。

    然後,適第一次以墨家鉅子的身份主持了同義會,由之前主持工作的高孫子做了《關於當前天下局勢》的報告。

    然後適便先開了一個重磅炮,在高孫子之後做了一個名為《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的發言。

    這不是在以墨子的繼承人自居獲取政治威望,適已經不需要。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適不需要那些威望,這些年墨家的意識形態和道義理論一直是他在管轄。

    軍中他兩次為帥戰功赫赫,墨者之中多數都是學校中出來的。

    墨子生前的評價,雖然不能阻礙告子這樣的人進入墨家的決策層周邊,但墨子最後的政治遺囑卻注定了一些人不可能成為鉅子。

    墨子說,公造冶適合執行,但卻不是一個好的掌舵人。

    墨子說,高孫子脾氣嚴苛,恪守利天下之義,但卻缺乏方法方式,不能夠團結內部。

    墨子說……

    其實墨子最後的遺囑,將每個人的缺點都一一指出,而適則是最輕的。

    適的最大問題,墨子指出的,其實根源就在於墨子希望適能搞出一個合適的理論,將墨家明鬼的漏洞堵上,如果不能堵上,那麼明鬼還是必要的。

    本身墨子心中其實根本就不信鬼神,他只是將鬼神看做一個「超脫世俗」的監督者,希望每個人心中都有神明以求能夠人們在深山無人之處仍然恪守善惡之分。

    但對於迷信的態度,從墨子當年去齊國和那卜卦者的辯論就能看出來。

    當年墨子前往齊國,卜卦者說,今日不宜,因為歷史上的今天黃帝在北方殺了黑龍,而你黑,所以你去北方有禍。

    墨子轉了一圈回去後,對那個卜卦的人說:扯淡,黃帝甲乙日在東方殺死了青龍,丙丁日在南方殺死了赤龍,庚辛日在西方殺死了白龍,壬癸日在北方殺死了黑龍,按你的說法天下人天天蹲在家裡哪裡也不能去了。

    直到如今,實際上適都沒解決墨子希望適解決的那個問題,因為墨子早就看出來適是反對鬼神之說的。

    天志上帝的虛化無人格,變為「道」而解決了墨家的理論自洽問題。

    然而,墨子所期待的適解決的那件事,適始終都沒解決。

    即:假設沒有一個超脫人世的鬼神,那麼怎麼保證人們去行義?用行義之心的理想,又能夠說服多少人成為同志?天下又有多少人是自私自利的,不可能去行義兼愛?

    適沒去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他反對鬼神的存在,所以只是用義,去徵召精銳但人數稀少的駟馬先鋒;而用義利統一的墨家理論,去團結大多數渴求得利的人。

    而他從來也沒想過用鬼神去弄出道德,因為他確信道德不永恆,而是隨著階層和物質基礎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今日的德或許就是明日的糟粕,他沒有那個能力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弄出一個亙古、恆久、不變、萬年不易的道德標準。

    雖然最後的問題沒解決,但終究他解決了墨家理論的邏輯、體系和自洽的問題,並且做到了讓墨家逐漸壯大、讓墨家內部都能夠接受、威望足以支撐內部的團結。

    在場的人沒有人驚訝適成為下一任鉅子。

    但當適做完那個《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的報告後,整個會場會陷入了一種震驚之中。

    拍手大笑的有之。

    站起來高喝早該如此的有之。

    訥訥道過於急躁的有之。

    震驚之後看看眾人也跟著拍手稱讚的有之。

    一段報告,這是在為他為鉅子之後的墨家路線定下基調。

    這是一顆巨大的火藥雷,意味著什麼泗上非攻立國的想法,將要成為被批判的理念。

    意味著這是對當年魏越建議非攻弭兵路線之後適的全面清算。

    意味著泗上的整個宣傳都要轉變方向。

    因為這泗上將對諸侯採取更為炙烈的態度。

    當然,也意味著適極為贊同高孫子所做的關於當年天下局勢的報告,天下將亂,沒有諸侯在短時間內有能力成為霸主團結諸侯征伐墨家。

    高孫子、公造冶、孟勝等人對於適的發言表達了極大的支持,在內部高層討論是一邊倒的。

    而且既然是內部的會議,適也就不用擔心洩密之類的問題。

    既然是這樣的基調,那麼當先必須要討論的五件事,就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框架。

    這三件事,源於墨家之前的既定戰略。

    這一次對齊戰爭,是借助天下大亂、越國南遷的局面,徹底將泗上結為一個嚴密的整體;將勢力擴展到東海和淮北;削弱魏、齊大略的延續。

    齊墨戰爭的結束、天下大亂的開始,墨家當前要解決的五個問題立刻擺在了眼前。

    其一,泗上諸侯變鬆散的非攻同盟為一個緊密的邦國的問題。

    其二,對齊戰爭的和約簽訂。

    其三,借此之勢會盟諸侯維持天下局勢。

    其四,趙國墨家之後的走向。

    其五,和楚國的關係在齊墨戰爭結束、楚魏相爭緩解之後的調整。

    這個基調一定下,泗上內部的同義和統一,就不得不解決一個問題。

    一堆諸侯的貴族身份,是否還保留?

    哪怕是作為一個幌子對外宣揚用,用不用保留?

    比如滕侯,天底下可能還沒有這樣的侯爵:墨家執政,他的理論上的封地全部都賣給了農夫二十年贖買,實則農夫支付的時候按照當年糧產量的二分之一支付,以現在的產量二十年的贖買等同於就給了滕侯一年的守城。

    滕侯將大筆的收入投入到對南海縛婁的貿易和開發中獲取分紅,原本的宮室還留給了他,但是修繕宮室的錢得自己出僱人。

    這是侯爵嗎?這像侯爵嗎?

    然而有時候出面,還需要盯著一個侯爵的頭銜,對外儀式的時候還需要出來走兩步,甚至於適這個第一任滕國「相邦」退下後墨家的第二任「相邦」還需要走個讓滕侯任命的儀式。

    這就很尷尬。

    墨家謀取泗上,當年的口號是「誅不義、驅暴越、代行諸侯之政」,而現在適既然做了「繼承遺志、利天下進行到底、非攻只是曾經的手段」的發言,那麼當年的口號就意味著過時了。

    周天子算個屁,墨家已經可以不在乎了。

    諸侯現在筋疲力盡,三晉瓦解、齊國內傷、楚國無力,諸侯的看法現在也可以不在乎。

    那麼泗上應該上演一出「諸侯獻政」的把戲?

    還是「民意滔天共政共和」直接收權?

    適的那番發言,也算是為這個問題提前尋找了答案。

    同樣的,既然要將利天下進行到底,那麼對齊和談就有很多說法。

    現在齊國已經無力抵抗,割城取邑,易如反掌。

    諸侯無力干涉,就算拿了,齊國也無力反對。

    那麼要不要趁此機會擴大墨家的勢力範圍?

    聽起來,適的意思是準備擼起袖子和諸侯徹底翻臉了。

    可適隨後的說法,卻並非如此。

    他看了看眾人,鄭重道:「我還是堅持之前的想法不變,撤軍回來,不在齊魯西南割讓一座城邑。但是可以適當變通一下,有些問題需要解決。」

    他這麼一說,高孫子道:「這話可不對。你之前既是說了,我們要將利天下之志延續下去,何謂天下?」

    「巍巍崑崙、蒼茫草原、浩渺東海、濤濤大河、苦寒燕地、炎熱楚疆,俱是天下。」

    「我們走了,那裡的齊人怎麼辦?齊人不是天下人嗎?」

    「我之前也認為應該打一打齊國就撤回,那是因為我對天下局勢的估計有誤,覺得我們未必能夠取得如此大的勝利。」

    「可現在,齊國的野戰之軍全滅,臨淄不能守,汶水濟水民眾贏糧景從,三晉內亂、楚越無力,之前的想法已經有些跟不上了。」

    「我們強大一分,那些害天下之族、不義之君便削弱一分。武城之屠,讓我們知道這天下間,兼愛互利的道理竟是下流,並非上流。」

    適明白自己要在眾人面前解釋清楚為什麼,還要和自己剛剛說的《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融為一體,否則難以服眾。

    縱然眾人最終基於自己一貫的判斷會支持,但若是和自己剛剛講的道理脫節,那麼他這個鉅子的第一炮就沒有打響,這可不行。

    對於充滿理想的人,要講道理。對於心懷功利的人,要講利益。而身為要團結墨家內部諸多派系的鉅子,便不得不既要講道理,又要講利益和現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2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略(三)

    高孫子當然不是為了反對適而說這番話,他只是為了利天下。

    目的是相同的,道路卻出現了分歧。

    而適之前的那番話,又恰恰表達了一種激進的態度,使得高孫子覺得疑惑。

    如果說,非攻只是之前應該實行的手段,那麼現在為什麼還要對齊國媾和呢?

    他現在很相信適對局勢的判斷,對齊一戰的戰果超乎了他的想像,也證明了義師現在有趁此機會滅掉齊國的能力。

    尤其是齊國的農夫對於墨家的支持,使得高孫子確信利天下的時機其實已經到來。

    此消彼長之下,那些不義之君的力量會越來越小。縱然適的想法是對的,先積蓄力量,培養人才,但是現在的局面如此的有利,若是不抓住,怕將來後悔。

    除了局勢有利,高孫子也有自己的別樣擔憂。

    「昔年有人問及子墨子,說道:愛鄒人於越人,愛魯人於鄒人,愛我鄉人於魯人,愛我家人於鄉人,愛我親於我家人,愛我身於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於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

    「等差之愛不提,最後那人的話,不得不讓我們警醒。」

    「打我,我疼。可打別人,我不會疼,那麼我又怎麼會去想著去解除別人的疼痛,而不去讓疼痛不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武城被屠之事,墨者固然憤慨,因為殺的不是墨者,但墨者兼愛,所以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兼愛與愛己的辯證和統一,但這個道理什麼時候才能夠被天下認同呢?怎麼才能被『同義』呢?」

    「若細分起來,泗上有齊人、魯人、鄒人、楚人、越人……可是如今他們相信相愛,並不會去想自己齊人還是楚人的身份。那麼,一天下、然後同義、使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天下人而非齊人楚人,這是可以使用的辦法。」

    「現在我們在汶水、濟水分給了民眾土地,那麼我們為了利天下,就要保護他們的利益。即便撤走。」

    「可是,土地分給了齊國的民眾,他們卻被齊侯所統治,如果天下再有不義之君,譬如楚魏相爭,墨家會想著利天下之民而非攻。」

    「可到時候,齊人只怕會想:我已經擁有了土地,我們已經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那麼楚人和魏人的痛,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泗上的民眾可以被教育,但是我們撤走,又怎麼能夠讓齊國的民眾明白愛己和兼愛的統一呢?」

    「這是我覺得,應該乘勝而戰,直接管轄齊國的大量土地。」

    高孫子說完,會場上再次傳來嗡嗡聲,幾個人點頭,也有人偷著看了一下適的態度還在觀望,也有人喊道:「有道理,是這樣的道理。」

    其實不少人是支持高孫子剛才那番話的,在別的問題上他們可能並不和高孫子站在一起,只是就事論事,他們覺得高孫子的話是有道理的。

    一個是適和墨家一直擔心的出現各國各族的問題,這種東西一旦出現,對於天下同義就是個很大的阻礙。

    不是說到時候愛己和兼愛的統一的道理就不對的,而是現實操作起來會很難,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和很長的時間說服人們放棄那些虛幻的構想和歸屬感,然後重新歸為一個統一的諸夏九州之民。

    再一個,也就是泗上已經出現的情況:泗上本地的農夫對於利天下的事,在利益上已經難以催動他們,只能依靠義和那個統一的愛己與利天下之間的統一的道理。

    但道理是道理,現實是現實。

    墨家的崛起過於順利,數戰皆勝,使得民眾根本沒有感觸過被貴族攻過來會是怎麼樣的一副場景,人總是健忘的,二十年前的生活已經成為了故事,固然還有許多人記得,可也有一些人已經遺忘。

    高孫子的意思就是說,泗上都這樣宣傳了,可是依舊不少人對於繼續征戰利天下的事不是很關心,甚至其實是反對的。

    現在給齊人分了地,齊人最想要的東西得到了,到時候他們又怎麼會想著利天下?泗上講道理尚且不能講的人人有利天下之志,況且依靠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本來也不現實:如果可以寄希望於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麼儒家寄希望於人人都是君子、楊朱寄希望於人人愛己貴命那似乎也沒有錯了,這肯定是不對的。

    這是需要考慮的,不是振臂高呼就可以使得天下之民盡皆兼愛的。若是那樣,泗上又怎麼需要普遍強制軍役制?又怎麼會墨者越多的連隊戰鬥力越強?甚至真要那樣又何必需要宣義部和墨者代表的存在?

    待會場內逐漸安靜之後,適道:「子墨子尚在時,我們便已經定下來大略。先取泗上、驅逐越人、部署代國北境、謀劃南鄭漢中、執政楚國鄢郢……」

    「我們一直都在為這個大略做準備。一旦天下有變、一旦楚國有變,那麼便是漢中南鄭、鄢郢襄陽、淮水之南,盡皆大亂。」

    「我們卡住南鄭,則秦人不能南下。卡住鄢郢南陽淮水,魏韓不能南下。屆時,楚地亂,我們平;楚貴族亂,我們定。諸侯不能直接干涉。」

    「諸侯若干涉,則斷褒谷棧道守南鄭;則鄢郢暴動,卡住襄陽使得諸侯只能與我們隔河對峙。」

    「泗上在手,魏韓若動,我們自泗上攻魏韓之東,解鄢郢之圍。若魏韓攻泗上,我們則自鄢郢出攻伊闕,解泗上之圍。」

    「這是一整條線,也是我們二十年來一直不變的大略。」

    「先論大略,我們若的齊地,諸侯必然反對,楚越也定然要不惜代價與我為敵,到時候我們又如何謀劃?時機不成熟,整個大略又如何實行?」

    「我們有一戰平魏、韓、趙、秦、楚、越諸國干涉的能力嗎?縱然有,泗上又要被打成什麼樣子?」

    適搖搖頭道:「所以,以長久計,以子墨子當年的大略,我認為應該從齊地退兵。」

    「這個時候乘勝而戰,不但不會更容易利天下,反而會損害利天下大業。」

    墨家的戰略一直沒變,從二十年前就開始佈局謀劃,期間適策動了吳人反叛導致越人南撤、干預了大梁之戰使得楚墨蜜月、干涉了秦國戰略使得南鄭到手。

    但是距離整個的大戰略的完成,還早,早得很。

    高孫子明白這個大略,也明白其中的合理之處,更明白從地形上講南鄭、鄢郢、淮北、泗上一旦可以聯繫在一起,那麼楚國內亂的時候除了墨家無人可以干涉。

    不得南鄭,不能入蜀,也不能夠沿著汗水直達鄢郢,那麼整個鄢郢的上游的安全就可以保證。

    鄢郢的上游安全可以保證,那麼此時還叫鄢郢的襄陽,就可以做一個鎖,依靠墨家的守城術,只需要數萬精銳即可完全鎖死南北之間的聯繫。

    襄陽向西,便是桐柏山、大別山、淮河,這都不是可以用兵的地方。不拿下鄢郢,那麼北方諸侯不能南下、楚國貴族不能北上,將楚國完全鎖死在墨家的封鎖之下,秋風掃落葉。

    再往西,可以用兵的地方就是宋國、泗上。

    而泗上在手,意味著魏韓就算想要干涉,也不但不考慮泗上這邊的進攻。真要是大軍去了鄢郢,泗上這邊可以直接攻入魏韓腹地。到時候秦國只怕不會那麼老實,莫說魏韓秦同盟,只怕西河地都要被秦國趁機咬走:南鄭在墨家手中,秦嶺一擋,秦國南下的戰略就算是夢幻虛影,除了向東先取西河之外再無別的戰略了。

    泗上只要在墨家手中,北伐就有出擊地,不需要非要走襄陽、南陽一線。泗上經營數十年,別人想攻也攻不下來。到時候最多也就是把整個魯西南地區打成廢墟。

    可一旦楚地平息,泗上不失,那麼墨家就可以完全掌握戰略的主動權,天下易手也就是個時間問題:哪怕是適這一代人都老去,仍舊可以完成整個統一。

    楚國的內亂只是時間問題,墨家幫著楚王編練新軍和集權,貴族們雞飛狗跳,一旦楚王死,楚國不亂就出鬼了。

    現在適的想法是繼續充實力量,攻略淮北,滲漏長江,然後等著楚王死。

    墨家已經為這個戰略準備了二十年,一切已經發生的幾場戰爭都是為了這個戰略,從未改變。甚至於包括遙遠的都江堰的提前修建、包括在北境守衛草原、甚至於十餘年前入吳傳義傳稼穡牛耕之術,都是如此,一直不變。

    高孫子明白,但他心急,心急於利天下的大業,心急於天下局勢再變下去可能會出現各國之間「愛鄒人於越人,愛魯人於鄒人,愛我鄉人於魯人,愛我家人於鄉人,愛我親於我家人,愛我身於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於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的情況。

    到時候,有些事就真的難辦了。

    現在各國都在變法,各國都在強軍,各國都在嘗試著使用火藥、馬鐙這些墨家一直以來戰無不勝的手段,各國也都開始嘗試著分田、授田、畝稅之類的經濟變革。

    這都是不得不考慮的事,二十年前的大略,如今是否還適用?是否還有可能成功?而天下人,是否又等得下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3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略(四)

    為此,高孫子道:「時事在變,局勢在變,你的想法,有刻舟求劍之嫌。」

    「若我們奪汶水、泗水,可得民眾三十萬。齊國已敗、魏韓趙內爭、楚人虛弱。數年之內,不敢與我等為敵。」

    「數年之後,民眾編練,越過黃河直搗中原,吞滅魏韓,天子束手。中原定,則四境服,大事可成。到時候便可以以中原人口之廣、土地之沃,再伐秦、燕、楚,效昔年武王伐紂,一戰而天下定,二十年而安天下。」

    「如此一來,利天下大業之決戰,只需十年便有可能。」

    「魏楚不同,魏人已經集權,一旦都城被破,魏境便無抵抗之人。楚人分封甚重,不同於魏韓,破了楚都,卻還要面對那些楚人封君。以中原之勢穩紮穩打,事必可成。」

    這話聽起來,似乎也不錯。

    只要能夠得到齊地,墨家繼續壯大,然而靠速勝一舉動盪中原,再依靠中原的人力物力,緩緩利整個天下。

    尤其是墨家對齊一戰,兩戰全勝,民眾支持並不反對,這種情形給了許多人信心:既然我們這麼能打,為什麼還要緩緩圖之?為什麼就不能換個策略,一舉蕩平中原,野戰決戰,只要能夠在楚、秦等反應過來幹掉魏國的野戰主力,這件事就成了大半。

    當然並不是說現在,而是再說五年或者十年後的情勢。到時候齊國削弱,地少而貴族多,到時候必然對民眾壓迫極深,齊國可以不去考慮;魏韓的集權導致的後果就是一兩次野戰解決掉魏韓的野戰主力、攻破都城,那麼整個魏韓也難有大規模的抵抗。

    看著不少人對此有些支持,適便藉著高孫子說自己「刻舟求劍」的話,說道:「你的想法,雖不是刻舟求劍,卻有些守株待兔。」

    「守株確實可以等到兔子,但那需要機會。萬一沒有這個機會呢?」

    適心道,你這是機會主義啊,可他憋在嘴裡,問道:「這種策略,很容易出問題。」

    「就說個最簡單的,一旦我們沒有立刻戰勝魏韓的野戰主力使得各國諸侯干涉,那麼我們就危險了。齊人向西、楚人向北、魏韓拖著我們,周天子借此號召諸侯,我們的事業就要危在旦夕。」

    「確實,你的想法聽上去有機會,但卻並沒有考慮現實的矛盾。」

    適看著高孫子,鄭重道:「你說,局勢在變,可你不也是在用現在的局勢,考慮五年十年之後的事嗎?你難道不是刻舟求劍嗎?」

    「我們佔據齊地,必然是三晉恐慌、楚人慌亂。到時候,三晉內部的矛盾,就要讓給三晉對我們的矛盾。趙人難道會看著我們佔據了齊地,還繼續和魏韓打死打活?」

    「楚人看到我們如此野心,定然會提前清理我們在楚國的力量,甚至促成各國謀劃共佔泗上淮北。」

    「你不能夠用現在的局勢,去推斷之後的局勢啊。」

    兩個人互相對噴守株待兔、刻舟求劍,其實換成適所熟悉的話,那就是高孫子認為適是右傾機會主義、適認為高孫子是左傾機會主義。

    高孫子認為適高估了敵人的力量,甚至可能在為各國增強力量創造機會和時間。

    適認為高孫子低估了敵人的力量,甚至可能會導致整個墨家的局面都變得極為困難。

    又值此大勝之季,使得墨家上下都對各國諸侯充滿了輕視,覺得既然可以兩戰全勝一舉搞掉了齊國,那魏韓趙楚現在亂的厲害,不如充實實力過幾年直接伐謀中原沃土。

    適盯著高孫子,又看著眾人說道:「諸位同志,這一次我們可以戰勝齊國,除了義師的善戰強大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什麼?是諸侯之間的矛盾啊。」

    「魏韓趙楚中山鄭都在激戰,無心無力。可我們若是佔據了齊地不還,那就是讓諸侯之間又團結在了一起。」

    「二十年間,我們拆三晉、逼魏楚、謀吳越、助西秦,都是為了讓諸侯狗咬狗,使得泗上可以發展。」

    「泗上現在的局面,源於各諸侯各懷鬼胎,彼此有仇。一旦諸侯對我們警覺,一致對抗,我們的局面就要難看了。」

    「且不說別的,整個泗上的工商業就要出大事,泗上的工商業對於泗上是絕對過剩的,泗上消耗不了這麼多的布匹鐵器璆琳陶瓷,到時候諸侯沒亂,我們就要先亂了。」

    「所以我們要先保證將來真的開戰的時候,我們不亂,至少不會傷筋動骨,這樣才可以去謀劃更大的事。」

    「我們自然是要利天下的,整個從崑崙到東海、從肅慎到縛婁的天下,所以我們才要同心、同德、同志、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

    「不只是我們,而是整個泗上。」

    「整個泗上的賦稅、工商、宣義、輿論……都需要做調整,為那件事做好準備、做足準備。可現在,不是時候。」

    「我的想法,還是那句話。削弱齊國,但是保持齊國完整,不過度刺激天下諸侯。讓出齊魯西南,不去沾那個火藥桶,留給趙、韓、魏、齊去爭。」

    高孫子一直認可適對於局勢的判斷,而且當年在滕地,適已經私下裡和他爭論過幾次。

    他們兩個的爭論一直不休,從墨子在世的時候就在爭,那時候兩個人可以爭得面紅耳赤,現在依舊如此。

    有些事,可以私下裡談,但有些事不能私下裡談。

    尤其是現在整個泗上的政策都要調整,適要爭取高孫子這一派的自苦以極的那部分人,並且這部分人將要成為今後的主要力量。

    也正是因為如此,適才不能夠退讓或者選擇在私下裡和高孫子談,要談,就在眾人面前公開的談。

    高孫子這人沒什麼私心,適很瞭解,就是過於耿直、也過於對於天下蒼生的困難心懷悲憫。

    若非耿直,他也不會告發無冤無仇的勝綽追隨項子牛攻魯的種種表現,也不會被墨子認為他是督檢部部首的最佳人選,以及墨子認為高孫子不可以成為鉅子因為高孫子成為鉅子墨家定會出問題。

    適剛成為鉅子就談「非攻」的手段不適用於新的局面,這是在和高孫子等人達成共識,爭取到那些自苦以極、認為早點利天下早點幹掉貴族天下早大治的那些人的支持。

    同樣,剛剛和高孫子達成共識立刻出現分歧,也正是為了真真正正地使得高孫子支持他的決定,並且在眾人面前壓到高孫子,使得把高孫子的想法徹底駁倒之後,眾人投票支持以達成不可更改的大略。

    以這個按照規矩合法合理最有權威性的表決結果,作為壓制自苦以極那一派過於激動的年輕人的不可踰越的底線:成派系可以、有不同想法可以,但卻不可以直接對抗鉅子、眾悟害、委員們的集體決議。

    而且高孫子雖然激進,但是組織紀律很是遵守,最為重視規矩,只要達成決議,以高孫子守規矩的程度,有他在一天,那些自苦以極派的那些人就會安穩一日。

    適需要的,只是先定下基石風向、穩住局面,先把當前的事解決了。

    當前的事,是怎麼從大勝的喜悅中自齊國退回而不導致許多年輕人不甘。這需要高孫子。

    高孫子年紀大了,怕是也撐不了幾年了。

    這幾年之內正可以利用高孫子的威望,只要解決了大勝之後退兵、保持齊國完整的、這件看似頗為軟弱的舉動,便可以支持自苦以極派壓制那些泗上立國一派的人,而又不用擔心出現年輕人沒有派系領袖導致的一些過於激進的行為。

    等到局面收攏之後,泗上也應該做好了戰爭準備,那時候,他自然也會得到失去了威望最高的派系領袖的自苦以極一派的強烈支持——他那時候將會是最急著發動誅不義之戰的人。

    如今兩個人再一次面紅耳赤,一如墨子當年還在的時候爭論道義,甚至互相批判了很嚴重的「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兩個評價。

    高孫子沉默許久,昂聲問道:「你既說,削弱齊國。可全部退兵、保持齊國基本完整、又幫著齊國汶水濟水土改、清理貴族,這怎麼能算是削弱?我反倒覺得,這會讓齊國強盛,更難對付。」

    「齊國內部田氏兩系之爭,至此徹底解決。齊國尾大不掉的貴族,被我們清理了一番。這使得齊國完全由富國強兵集權於君的可能了。」

    本來墨家的本意,是借此機會,削弱一下田午田和的力量,使得田和田午和田剡之間的矛盾更加銳利:田和若是被削弱,那麼田剡便要考慮清理田午、而田和為了兒子也不得不準備清理田剡。

    可田午弄出來武城屠殺的事,整個泗上正在召開共政大會、墨家的口號又向來是誅不義,這導致墨家必須要簽誅不義令。

    這是意外,而且當時的局面,誰不同意誅不義令,誰就要被指責。這件事不可能說服,也不可能講出道理,甚至不簽的話會導致一些真正可靠的年輕人失望。

    民眾參政的力量激發出來後,也必然會有一定的反噬,這是好事證明民眾覺醒,長遠看泗上民智漸開接受了新的善惡是非標準,立於不敗之地;可短期看,對於複雜的戰國局面卻在一時的謀劃上有些難言。

    一場武城屠殺的意外,直接導致齊國的局面和墨家之前謀劃的完全不一樣。田剡徹底干翻了田和,田午沒了,延續了二十年的田氏內亂徹底畫了句號。

    似乎,齊國真的有富國強軍加強集權變得強盛的可能。至少,高孫子的話,引來了在場許多人的思索和點頭。

    而適卻在眾人都點頭思索的時候,用一陣讓眾人安心的笑聲道:「齊國不是泗上,齊國也強盛不了。我是說,保持齊國基本完整,可我沒說什麼條約都不簽。齊國不但不會變強,還會日漸虛弱,甚至民怨沸騰、民眾覺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3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略(五)

    齊國和墨家之間的糾葛,從一開始就不只是這兩家的事,到現在還不是。

    所以和齊國締結和約也不是兩國之間單獨的事,也不只是簡單的墨家的一件對外的和約,而是涉及到天下和墨家內部。

    若站在一個後世的角度看,這一次諸侯會盟墨家和齊國締結和約,將意味著延續了數百年的春秋時代的終結,意味著周天子宗法體系的徹底崩塌。

    三晉封侯,田氏代齊,那是一個暗處的時代分野。

    三晉封侯源於三晉伐齊,三晉伐齊是有周天子授權的,即便是天子無實權,但是其結果是三晉「獻俘於天子」。

    越國趁此機會對魯、齊的征伐,那只是以越伯的身份履行天子伐齊之命、支援自己的盟友。

    而這一戰之後的這一次會盟,墨家不會在乎周天子,因為周天子至今為止沒有給墨家一個真正的名分,換而言之墨家也不稀罕。

    而且這一次會盟是要解決很多問題的,為之後的天下大勢營造一個更為有利於墨家的環境。

    齊墨之間的事。

    中山國獨立的事。

    魏、韓、趙三國飛地互換的事。

    楚國魏國韓國鄭國之間的邊境和榆關的歸屬……

    種種這些問題,都要在對齊締結和約的時候談到,因為這場會盟必然是由墨家來主持。

    誰都不行。

    魏國現在擔憂墨家和楚國合作。

    楚國自己無法奪回榆關,更遑論大梁,需要墨家的支持。

    鄭國現在面臨著被魏國放棄給韓國的險境,需要墨家的非攻作為支撐。

    魏、韓、趙三國互換飛地,需要一個主持者從中操控維持「公平」。

    這個主持者,按照以往的規矩,都是霸主當。

    墨家不在乎個主持會盟的身份,也不在乎周天子那邊的態度,但是在乎這一次主持會盟之後所能攫取到的利益和有利的形式。

    為此,對齊的和約,必定不能夠胃口太大,也必定要選擇撤軍。

    同樣,這件事牽扯到更多的複雜問題,牽扯到墨家之後利天下大略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周天子的宗法分封體系的正式崩潰、周邊夷狄的全面潰敗、火藥鐵器帶來的農耕民族和骨器遊牧民之間的巨大差距,都使得「天下」這個概念缺乏一個更為穩定的想像力支撐。

    齊桓公尊王攘夷,不算楚國,北方燕國面對的夷狄那時候還強大,各諸侯都需要面對夷狄可能的威脅,「中國」這個概念在那時候是有文化基礎和想像力支撐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加上華夷之別。

    墨家支持「同義、統一」,但是反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本來意思,因為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麼民眾分走貴族的土地就是違背了道理的。

    既要反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要為將來維繫一個穩定的共同體;又要提防各國之間的創造民族,這就是這一次對齊和約以及附屬的諸侯會盟要解決的最難、最複雜的事。

    算起來,孔子算是啟百家的人,畢竟開了私學先河,而一整套的體系理論的發展乃至百家爭鳴,在「天下」這個問題上的脈絡也就有跡可循。

    仲尼之前的現實,就是禮崩樂壞。

    禮崩樂壞,意味著以周天子為枝幹的、維繫九州是同一個想像力族群的、周天子擁有神權和法理的時代就要崩裂。

    對此,孔子想的辦法是往回退,退回到禮不崩、樂不壞、征伐出自天子的時代,以維繫諸夏的統一存在,形成一個內部分封的外部獨立結構。

    到了墨子的時代,禮崩樂壞的更加徹底,宗法分封體系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墨子的想法是承認既定的現實,推行國際法準則,使得分出來「義」和「不義」,非攻以維繫天下的和平。

    而等到適出現之後,墨家的整個理論在很大部分上被修正,提出了新的「同義」的概念,而同義的基礎是書同文、車同軌、度量衡天下一致、善惡標準和義的標準天下相同,形成一個更為緊密的文化族群。

    比如說當初有人問墨子的「我愛鄒人勝於越人、我愛魯人勝於鄒人、我愛我家鄉的人勝於外地人」這個問題。

    仲尼的解決方式是「征伐出於天子」,使得天下還是天下人,不會割裂,即便內部有所割裂,但是依舊屬於「普天之下」的天子,靠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的文化認同,保持天下人的基本向心力。

    墨子的解決方式,是「非攻」,推行天下準則、承認各國之間分裂的現實,因為孔子的手段已經證明無效,諸侯不可能同意,那麼就退一步承認現實,依靠「兼愛」的說教和道理的宣揚,解決鄒人、越人、魯人、齊人的問題。

    適的解決辦法,則是說教太難了,那我們統一吧,統一之後不就不存在鄒人魯人的問題了?這個問題解決起來太難,我們不去解決問題,而是把這個問題本身搞掉,換個更容易解決的問題不就得了?

    只要能夠完成大的「同義」,那天下也就離兼愛更近了一步。到時候要解決的只是「我愛鄉里人勝過愛外鄉人」的問題,而鄒人魯人的身份消失了成為了天下人。

    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問題本身。

    如此,「義戰」與「不義之戰」的理論就必須要解決。

    單純的內戰,基於墨家的義,必然是不義的,尤其是為了掠奪土地和財富的諸夏內戰,這是墨子定下的基調,是可以修正理論,但是不能在原則問題上顛覆。

    然而,如果是因為貴族的存在不合理、一個統一的諸夏更為符合「利天下」的主旨、解放其餘的受貴族制度之苦的庶農工商、並且用「君臣民之通約也」和「道法自然」的理論解釋庶農工商獲得政權的合理性,那麼這就解決了「義戰」的問題,使得墨家所做的一切不是單純的諸侯相爭的內戰。

    所以這一次會盟的基調,就必須圍繞這個問題,逼著諸侯承認一件事:墨家對齊國一戰是合理的。

    怎麼逼著諸侯承認?那就必須要算好各國的態度,出讓一些國家的利益,獲取另一方得利國家的口頭承認。

    這也正是適對於「非攻立國」一派充滿警覺的原因,也是他成為鉅子的第一場講話就認為「非攻」是對的、但是不符合現在的局面、需要換一種手段的原因。

    他在搞修正。

    因為「非攻立國」一派,是基於墨子的「非攻」之義的,不能反對非攻本身,只能反對此時非攻。

    而且因為墨子的理論和威望,導致「非攻立國」的言論是有理論基礎的,也有足夠的泗上的自耕農的人口基礎,這是危險的。

    周天子宗法體系崩塌之後,諸夏的局面有點難看。

    非攻立國,導致的延續必然是周天子體系的徹底崩塌,「非攻」和「義戰」的國際法將可能出現,可能使得諸夏成為「國際」而非「天下」,使得墨家今後的一天下可能會造成巨大的、名為民族覺醒的阻礙。

    到時候,墨家內部就會出現思想混亂,這是絕對不容許出現的局面。

    所以,這一次齊地締結和約以及之後的諸侯會盟,必然不能談「非攻」這個問題,也絕對不能以「第四次弭兵會」為主題。

    因為適剛入墨家的時候,說的是墨家的未來是「約天下之劍」。

    這個解釋有兩種。

    適修正後的解釋。

    原本墨子的「非攻」的解釋。

    這就使得墨家內部的局面其實原本看起來要複雜。

    對齊締結和約,適要壓制激進派,他們支持適對約天下之劍的解釋,所以他們希望趁此大勝快點解決天下的紛爭,同義一之。

    會盟諸侯,適要壓制非攻立國派,他們會支持適在齊國退兵的舉動,但是卻可能以「非攻」和約天下為會盟的主題。因為墨家現在已經挺強大了,那應該繼承子墨子之志,做各國諸侯的約束者、做非攻之法的執行人、做諸夏的憲兵和非攻之國際法的刑吏。

    即這個「約天下之劍」,是「墨家的義做執劍人的義,約天下人的劍」還是「墨家這個政治主體做執劍人,約天下諸侯的劍」的分歧。

    適有自己的嫡系派系,不過墨家內部不可能真的是上下一心無派無系。

    對齊和約是要「說服」高孫子一系,而不能用非攻立國派來壓高孫子。

    諸侯會盟的主題和今後重「誅不義」而輕「非攻」的輿論基調,要結盟高孫子「壓服」非攻立國派,而不是簡單的說服。

    換而言之,高孫子那邊可以講道理和作為同志的批評,但是非攻立國派要被「批判」。

    批評和批判不一樣。

    因而,對齊和約這件事,事必須要把道理一一擺明,要說服高孫子,要用道義、利益、將來的局勢三個方面都要證明合乎墨家之義、合乎天下人的利益、對將來的局勢大為有利。

    只有這樣,才能夠達成目的,說服這個很重規矩但也很執拗的人。

    只講利益,不講道義,天下諸侯誰都可以講,唯獨墨家不行,早有諸侯說過,墨家的義有時候就是墨家的鐐銬羈縻,比如屠武城拖住公造冶這件事就是利用這個「缺點」。適這個鉅子不講義,那他很快就會被推翻,商丘改組之後墨家的鉅子必然是要掌握意識形態解釋權的。

    而墨家本身的功利主義特性,又使得適不能夠空談道義,還必須要講實實在在的利益,否則他也不會多數的講實踐實際的墨者的支持。

    至於將來的局勢,那是關起門來說,只要在場的人認可就行,而且這些年來適對局勢的判斷一直大體正確、甚至有些時候「未卜先知」,這是可以利用的一個心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3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新略(六)

    因為以上的種種原因,這個對齊和約的條件就是這場會議的重心,也是整體上說服高孫子從而壓非攻立國派的重要基礎,也是整個墨家統一思想準備戰爭的基礎。

    高孫子的擔憂,不無道理。

    適在決定撤軍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之後,因為戰爭是政治的延續,開戰之前就要考慮到怎麼結束。

    笑過之後眾人基於以往適的想法總是詭異但總是有效的習慣,心中已經先默認了三分。

    包括高孫子在內,他也收斂了激動,坐下來仔細地聽。

    適先道:「田午屠武城導致他的政治生涯結束,導致了田氏內戰的結束,對我們未必是壞事。」

    「你們要知道,這一次齊國內部選擇了和談的禪讓,而不是田剡一舉幹掉田和、直接清理田和的勢力。」

    「這原因嘛,無非兩點。」

    伸出手指,適微笑道:「其一,我們在臨淄的佈局,讓田剡害怕了。臨淄的墨者半明半暗,甚至是半公開地出面,我們在臨淄佈局的秘密墨者中不少人暴露出來,引導民眾,讓田剡看到了民眾的力量。」

    「他怕了。怕我們和臨淄的民眾合力。因為咱們在商丘做過一次啦,沒有君主會喜歡商丘那樣的君權約束。」

    「其二,田和做了這麼多年齊侯,勢力廣闊,田剡藉著咱們對田和的打壓才能獲勝。如果他這次沒成功,甚至沒有我們,我想田和留下的勢力,田午一定可以作亂推翻田剡。」

    「既說,這宇宙是矛盾不斷產生又解決的過程,那麼田氏的內部矛盾看似解決了,新的矛盾也就成為了田剡要面對的了。」

    「的確,田和田午這個大敵解決,民眾和貴族、貴族和國君、國君和民眾的矛盾就要成為田剡面對的大問題。」

    「現在我們知道了一件事,田剡害怕了民眾的力量、我們在臨淄的手段讓他恐慌,所以他選擇了和田和妥協。那麼,他就必須要借助貴族的力量,貴族憑啥支持他?」

    「就憑他喊幾句為了齊國社稷的口號,貴族們就血脈賁張高呼萬歲奮不顧身?」

    「諸位同志,醒醒吧,春秋大義的時代結束了,真正的求義尊禮而不求利的『貴族』都快死光了,絕戶了。」

    「得有利益!他敢動齊國的全部貴族嗎?他不敢動。」

    「他敢爭取齊國的民眾嗎?他不能爭,他比我們更利天下嗎?他真要是處處都為了民眾,我看就可以稱他一句田剡同志了,真要那樣我們還怕什麼?真要那樣,他也不至於害怕民眾約束他而選擇和田和妥協。」

    當說到可以稱呼為田剡同志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笑了,不少人暗暗擦了把汗,想到剛才適和高孫子的面紅耳赤針鋒相對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這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他們也笑的很開心,希望擺脫一下剛才的局面。

    適伸出兩隻手道:「假使左手是民眾、右手是貴族。他不如我們左,所以沒法爭取民眾;他又不想右,因為右邊注定的君權旁落,田氏是政變起家的嘛。」

    「左右搖擺,不可能做到左右都支持,反而可能導致左右都反對,只剩下一些不關乎左右認命的人。」

    「這樣一來,我看他能做的選擇,就很少了。」

    有些話可以當笑話,但有些話卻在成為笑話之後會有極大的影響,適在這個場合用左右手做比喻,只是無心,但只怕聽者有意,對於左右這個詞彙或許會賦予新的含義。

    不過此時眾人倒沒想這麼多,高孫子琢磨了一下,也承認適的分析。

    確實,自己似乎真的犯了適所說的刻舟求劍的問題。

    他自我反省了一下,心道我的想法是錯的,田氏內部的矛盾解決了,那麼新的矛盾也會取代舊的,而不是齊國就沒有矛盾了。

    他抬頭看看適,終於說到:「你說的有道理,我剛剛確實犯了刻舟求劍的錯。但是,更為實際的問題,我們在汶水、濟水的土改怎麼辦?不管,民眾要受苦,這是我們不能容忍的,而且到時候又怎麼和民眾交代?」

    「管,我們撤軍,不直轄,那裡的貴族等同於要對付我們和田剡,我們在幫田剡清理貴族,又使得民眾得到了土地,只怕心中難有兼愛利天下之志氣啊。」

    適點頭道:「汶水、濟水的事,我們既然做了,就要管。不然的話,那不是拉了屎不擦腚嗎?民眾支持、湧現出的大量的支持我們的民眾,我們不管,他們要遭清算,對不住民眾,也違背了齊人也是天下人我們也要愛的道義,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得管。」

    「我們不但要幫著田剡清理汶水、濟水的貴族,還要逼著田剡承認那裡的稅率。咱們墨家在泗上的稅率,就可以定為汶水、濟水的稅率,逼著田剡書券承認,否則我們不撤軍。」

    主管財務的市賈豚立刻明白過來了適的意思,起身道:「這是好辦法,咱們既要同義、那麼至少在賦稅上便要相同。十二稅一、勞役給錢,田剡只要答應,那他手裡就沒錢。」

    「咱們可以用工商業弄錢,田剡卻難。而且,民眾稅少,我們又不管,但是這一次我們定是要爭取到免稅權的,讓那裡的民眾用餘錢買我們的貨物。」

    「田剡征不到稅、咱們定下的書券上稅賦又低,再繼續組織民眾合理合法地反抗不合理的稅,他又能怎麼辦?我們就在齊國的家門口,各國都在削弱無人招惹我們,他又不敢違背,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什麼時候他想反抗的時候,民眾會先反對,而且那時候想來也是我們要和諸侯決勝的時候了。」

    墨家的稅賦其實不低,十二稅一隻是名義上的,各種工商業收入和間接稅才是大頭。普天之下敢十二稅一的,只有佔據泗上卻工商業吸中原血的墨家,墨家立個了標竿,使得各國諸侯都很難做:超了那就是惡政,民眾都覺得泗上好;不超,沒有足夠的工商業基礎也收不到錢,泗上的先發優勢鎖死了各國君主所能選擇的路——逼著他們盯著土地稅,那就必然會激化和農民的矛盾。

    市賈豚的話,眾人也都咂摸出了一點味道。

    既然說,土改是幫田剡穩定齊國局面,那把土改的後續變為新的矛盾起點不就得了?

    這麼低的稅,田剡只要承認,他就收不上來錢。最近齊國也沒法打仗,墨家深入進去,真到要打仗的時候,一旦價稅、徭役,當地的民眾必然心懷怨恨,懷念當年短暫停留、根本不準備長久建設的「不納糧」的墨家。

    稅收只是土改之後的部分收入,真正的大頭,是土改之後導致的農民餘糧增加、購買力提升所帶動的工商業發展的利潤。

    不土改,指著那點貴族,賣不出去多少手工業品。

    土改之後,農夫才有餘糧,才可能參與商品交易,而工商業正是墨家的強項。

    眾人還在琢磨的時候,適道:「諸位,汶水、濟水在哪啊?那可是靠著大野澤。大野澤溝通菏水、菏水溝通泗水,是臨淄的貨物運費更低呢?還是咱們泗上的貨物運費更低呢?」

    「齊國無非是靠魚鹽之利。那好嘛,我們打贏了,我們難道就不能在齊國開辦鹽場賣鹽?現在齊國哪個大商人能爭過我們?齊國田剡加上那些商人所有的本金,夠市賈豚能動用的所有資金的一成嗎?誰搞,就讓他破產,撐不下去。要麼,放棄汶水濟水這個市場縮回長城以北去賣,要麼和我們在濟汶相爭就讓他們破產撐不下去。」

    「我給你打個比方,假設田剡現在要學咱們工商得利,弄了個冶鐵作坊。我們在齊國的貨物免稅,和田剡自己的作坊一樣。論成本,他能低的過我們?」

    「他賣百錢,我們賣八十錢,調動資金,搞的他辦不下去,越辦越窮。哪怕真的是齊有高人也可以冶鐵有術和我們一樣,那我們就賠錢賣,大家互相賠錢,看誰的本金更厚,誰先撐不下去就是了。你說,他能撐過我們嗎?」

    「那齊國還能賣什麼?到時候,留給田剡的是一片什麼樣的汶水、濟水?」

    「是一片民眾獲得了土地、感念墨家、逐漸明白要求利反抗『籍稅』的土地。」

    「是一片只能徵收十二稅一的稅畝、但是農夫的餘糧收益都被我們的手工業貨物換走的土地。」

    「是一片覺得一旦徵收籍稅就要反抗、一片覺得十二稅一逐漸天經地義的土地。」

    「是一片不敢徵召那裡的農夫和我們作戰、一旦和我們開戰農夫會先反抗的土地。」

    「墨家的收入,不是只靠十二稅一的,而土改的目的也不只是為了耕者有其田,而是為了民眾的餘糧增加可以購買手工業品、促進泗上手工業發展的。只靠十二稅一,田剡能得到什麼?」

    「我們放棄汶水濟水,但卻簽訂貨物免稅自由輸入和允許開辦礦業和鹽業的和約,墨家一日不倒,泗上一日不亂,臨淄的手工業一日就發展不起來,田剡就收不到錢。弄不到足夠的錢,他怎麼變強?」

    「他想要變強,得有錢。長城以南的錢他收不上來,長城以南的工商之利都在我們手裡,他只能在長城以北弄錢。」

    「沒錢,怎麼變強?一個甲士要多少錢?一門銅炮要多少錢?一支軍隊要多少錢?」

    「弄誰的錢?弄貴族的?還是繼續更為嚴峻的、遠勝以往地弄長城以北和膠東農夫、弄臨淄私產手工業的錢?」

    「所以我說,這矛盾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會更加加劇。這種加劇,會導致長城之南民眾和我們融洽相處;長城以北民眾包括一些工商業者憤怒苦難,開始琢磨墨家的道義支持我們。」

    「他要是不想變強,自然不用弄錢,或許真的可以讓齊國矛盾平息一些,那我們又何必擔心齊國會變強呢?」

    「我們擔憂的,是齊國的變強,主體是變強,而不是齊國。就現在這樣的齊國,有什麼可擔心的?被三晉吊著打、被越國逼著給越王駕車、被我們兩戰逼到了臨淄政變,我們有必要擔心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3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略(七)

    一說到經濟的問題,便難免會引發諸多的猜測,有人起身問道:「田剡如果從貴族手裡搞錢呢?那樣的話,庶農工商未必能能夠識破,他們反覺得田剡許是明君。」

    幾個人點頭,適則鄭重道:「你這話說的有很大的問題。」

    「以天志而說知,勞動是創造財富的手段。」

    「貴族不稼不穡、不織不紡,哪裡來的財富?國君從貴族手中攫取財富,最終攫取的,難道不還是庶農工商的嗎?」

    「現在有一片土地,國君問貴族徵收田畝稅,那麼貴族的錢又從誰的手裡拿?貴族原本問庶農收二十錢,現在國君要十錢,你覺得貴族們還是問庶農收二十錢給國君十錢?還是直接問庶農收三十錢給國君十錢自己再留下二十錢?甚至可能問庶農收四十錢?」

    說話的那人素來知道適在一些原則性的問題上看的極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知道自己沒考慮到這一點,急忙認錯。

    從當年墨子去世前,適開始整理墨家的言論並且形成體系之後,對於天下最重要的一冊便是《國富》或者稱之為《富國》,因為對於天下的「義」而言,這篇文章是一篇向貴族宣戰的檄文,一篇證明貴族是蠹蟲、是不勞而獲的庶農工商推翻他們是合理的檄文。

    既然財富源於庶農工商而非貴族自己,那麼從貴族手裡拿錢,等同於從庶農工商手裡拿。

    貴族不勞動,哪裡來的財富呢?既是要拿財富,總要從有的地方拿,而不是憑空變出來。

    如果沒有泗上墨家,其實貴族的日子很好過,民眾們習以為常以為天經地義。

    可現在墨家做了這麼多事,做了這麼多的宣傳,使得民眾有了對比。

    適一直在說,黑暗中透出曉光的時候,是人們最願意去追求光明的時候。相反,無邊的暗夜之下,最黑暗的午夜,人們卻往往習以為常。

    齊國距離泗上太近了,近的泗上墨家可以切斷齊國任何改革的路,把齊國田氏任何富國強軍的想法逼到反向。

    高孫子其實心中已經折服了大半,但他依舊擔憂,於是道:「不能夠寄希望於敵人愚笨。齊國以魚鹽之利而富,齊地也有借管子之名的學派,也曾參與我們和楊朱、列禦寇等人的爭論,齊國不可謂無賢。」

    一說到這,適忍俊不禁道:「管子學派,多是賢才,但他們不能夠適用於這個時代,也不適用於現在的齊國。」

    「譬如一塊金子,你不能說他不是很好的,但現在你在荒漠之中,金子和一塊麥餅,你會選擇哪個呢?難道說,選擇了麥餅就可以說金子如麥餅好嗎?」

    「管子學派的精髓,在於官山海。」

    「這個聽起來很好,但有個問題。」

    「官山海可以充實府庫,可前提在於,官山海能官的住。這就是我為什麼說我們要從齊國撤軍,但卻要簽訂和約的原因。」

    「官山海和《侈靡》的前提,是齊國是封閉的。齊國的鐵器只有官山海能售賣、齊國的食鹽只有官山海能售賣、齊國的貴人富戶不能從別處買到貨物、齊國無業的流民不能夠前往他處謀生、齊國可以管控任何在官山海之外經營的工商礦藏。」

    「這些齊國都能做得到嗎?他做不到,那麼談什麼官山海?」

    「齊國想要靠官山海充實府庫,不是不行,先要打敗我們,不允許泗上的貨物鐵器進入齊境、或者課以重稅。」

    「然而現在齊國打不過我們,他想要打過我們,得有錢武裝甲士、編練士卒。然而他不官山海,卻又弄到錢。弄不到錢,就不能武裝甲士編練士卒。不能武裝甲士編練士卒,就打不過我們……」

    適就這這個死循環一連說了數遍,說到後來,他伸出手比了一個圓環道:「這是個說知術中的死循環,他解不開。

    對於齊國的處境,其實適所理解的,遠比他人深刻,因為前世他曾學過這麼一段痛苦的歷史,而這段歷史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

    官山海政策的確可以使得府庫充足,可是前提是列國不能干涉、是各國的經濟處於封閉的內循環,是排除掉泗上墨家的存在和逐漸發展的大規模的跨地區跨國境的商品交換。

    適不是沒考慮過齊國可能變法富強的可能,但他絞盡腦汁,始終想不到齊國在泗上就在眼皮子下有任何變強的可能。

    無關稅、允許墨家在齊地開辦鹽業和礦業這兩個絞索一套,齊國掙脫不開,因為齊國沒有足夠強大的萌芽狀態的工商業資產階級做掙脫的主力;也沒有一支以「利天下」為信念但卻謀劃資產階級革命的政黨做先鋒駟馬。

    到頭來,適覺得墨家的這兩道枷鎖一上,齊國必然是憤怒遍野,不但不會強大,只怕內部矛盾越發深重。

    齊魯西南地區,適無論如何不會佔據,那會嚴重刺激到天下諸侯,也會將墨家的整個重心都牽制在齊魯西南地區,使得難以完成整個的南下戰略的佈局。

    高孫子是認可那個南下大略的,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一次會給齊國一個發展壯大的機會,畢竟看上去墨家幫著齊國內部掃清了很多的矛盾。

    高孫子已經不再作聲,在那裡低頭思索適所說的這些話。

    有人起身道:「如此說來,齊國無論如何都沒有未來了嗎?說知之術,是可以推斷出來全部的可能嗎?」

    對於未來,墨家內部一直都是傾向於「可知」、可以「推論」的。

    這不是適帶來的改變,適只是墨家的修正分子,而他當初投身墨家的時候就源於墨家有極大的改造空間和內部的一整套邏輯體系。

    之前有人說天命不可知,有人說天命玄奇非人可曉,也有人說當年武王伐紂知曉天命的人已經隨著殷商的滅亡而滅亡,也有人所當年武王問箕子微子天命事隨後重病不起……

    當年彭生曾問墨子,你說什麼說知天志之術,難道未來是可以知曉的嗎?未來的事,不是你們的說知之術可以知曉的。

    墨子反問道,假使你爹媽馬上要死了,一天之內你要是能趕回去他們就能活。現在距離假使百里,一匹馬、一頭牛,你認為你爹媽是死還是活?你爹媽現在是又死、又活,但死活取決於你的選擇,你怎麼能說未來不可以知曉呢?

    墨家尤其重視「推論」,因為墨子認為「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盪口也。」

    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想法,能做你就宣揚他,不能做你卻宣揚他,那就是胡扯。這是用來抨擊儒生的,因為墨子認為儒生那一套聽起來很好,但是沒有實際的操作性,不可能做到,所以聽起來再有道理那也是胡扯。

    這些東西,被適修正了之後,墨者們對於邏輯推理極為重視,而歷史本身是有邏輯可尋的,這就是墨家樹立的史觀,導致了更為玄奇的「歷史」和「政治」有時候也是可以推理、知曉未來的宏觀走向的。

    現在齊墨戰爭結束之後的天下局勢,需要一個推理,一個推論,由此才能確定墨家的下一步走向。

    適之前的推論都是在說齊國不可能強盛了,這是為了說服高孫子支持他看起來更為溫和、有些投降主義的撤軍做法,安撫泗上的激進派年輕人。

    現在那個人提出的問題,適不想要再在齊國這件事糾纏下去,於是順著那個人的話道:「齊國有沒有未來,取決於什麼是齊國?」

    「齊國如果是田氏的私產,那麼我說了,齊國沒有未來,或者說田氏已經沒有未來。」

    「可齊國不是一個人,一個人只有一個想法、齊國卻是由千千萬萬的齊人組成的。如果主權在齊國的民眾,你的問題就是齊國的民眾有沒有未來?」

    「當然是有的,為什麼沒有?他們覺醒之後推翻貴族和田氏,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發展生產,曉習天志,怎麼會沒有未來?」

    「至今為止,我們反對的都是田氏和貴族,卻不是在反對齊國的民眾,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今後在一些公開的場合,這個也一定要注意。」

    「關於田氏將來會採取什麼政策,那是將來才能知曉和以此推斷的。但不管他做什麼,我們只要能夠在對齊簽訂和約的時候抓住幾點,那麼田氏和貴族的齊國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現在我的話講完,關於齊國的大略,誰還有不同的意見?」

    說完之後,適先看了一眼高孫子,高孫子沉默一陣點點頭道:「我沒什麼意見了。」

    高孫子心中還沉浸在剛才的爭論中,還在琢磨適對齊國的種種推論,至少現在還沒有什麼破綻,他所擔心的幾件事適似乎都解決了。

    要利天下,天下廣矣,總要有個先後順序,高孫子擔心的就是墨家從齊國撤軍之後,那些已經得到墨家之利的汶水、濟水的齊人會不會吃二次的苦;以及田氏和貴族會不會因為墨家幫著他們清理了一些內部矛盾而使得齊國成為泗上北方的一大強敵。

    至少現在,聽上去適已經表了態。

    他既然說不能夠不管那些汶水、濟水的民眾,在道義上已經符合了墨家的義,這沒有和高孫子產生本質上的分歧。

    他既然分析了齊國田氏的內部矛盾雖然被清理但是新的矛盾又產生,那麼高孫子對於北方齊國強盛的擔憂也便無存,在對於局勢的判斷上,高孫子已經形成了一種對於適的信任和習慣,二十年風雨波瀾之下養成的,而不是因為某種私人的信任。

    適的意思是分析了齊國種種可能變強的可能,再排除掉田剡成為「墨者」這個可能之外,其餘的變強可能只需要在和約中加上幾條就算是徹底鎖死,以不變應萬變,那也不是不行。

    兩個人的分歧只在於是北上速勝、機會一搏平定中原再謀四邊?

    還是繼續延續墨家原本的戰略,先南後北,保持淮北、泗上這個可以培養騎兵和攻略中原的發起點的前提下先解決南方的問題。

    適的辦法更為平緩一些,而現在的局勢之下高孫子確信自己只能反對但卻不能夠得到廣泛的支持。

    適又在開篇就先表明了不會非攻立國而是要利天下的態度,這使得高孫子並沒有全然反對適的心思。

    高孫子也明白現在墨家的內部局面,也明白當年墨子對他的評價以及自己為什麼不能夠做墨家鉅子的緣故,在適表明了態度之後,他也轉為支持。

    在基調定下來後,一個基於這個基調的對齊和約的大體規劃也就在一片討論聲中誕生。

    刨除掉那些已經定下的內容,唯一的變數就是墨家要得到莒城。

    因為越國南遷的背景,琅琊實際上歸屬於墨家是板上釘釘的事,莒城作為齊國長城防線的東端、作為齊國可能威脅墨家側後的釘子,這是必定要被拔出的。

    莒城靠近琅琊,且不在各國犬牙交錯的西部,得到後各國既不會過分刺激,也不會出現那裡需要隨時防備魏韓齊的狀況。

    而且莒城在手,等同於再出現費地這樣的情況,墨家可以選擇在泗水守、而在莒城發動對臨淄的進攻,即便齊、魏結盟,也一樣可以先行解決掉齊國,以處於不敗之地。

    這樣一來,越國南遷,使得大半個蘇北平原都在墨家的掌控之下。而莒城和琅琊作為蘇北平原的北大門,只要在那裡駐紮一軍,退可憑藉沂蒙山的阻隔守精華之地;攻可以從東線切斷膠東半島、借助習流舟師威脅即墨。

    整個墨家的戰略局勢得到了極大的改觀。

    西北以後世的魚台、沛豐沿著此時還未出現的微山湖一直向南到徐州、宿州。

    東北以後世的莒縣、沂蒙山、臨沂為界,沿著東海佔據了大部分的蘇北平原糧倉,向南一直到鹽城、控制一部分邗溝運河、在此時名為廣陵和揚州和海陽也有足夠的勢力。

    西部是受墨家影響、一直平衡貴族勢力的宋國作為戰略緩衝,可以隨時干涉魏楚之間的矛盾。

    南部則是已經完全衰落不可能再強盛的越國,時機合適隨時可以沿著當年吳越爭霸修建的運河直撲揚州,飲馬長江。

    北部是經過齊墨一戰削弱之後的齊國,尤其是放棄了齊西南卻得到了莒城之後,齊國更是徹底沒有了和各國結盟對抗墨家的勇氣:刨除掉內政不穩外,墨家在得到了莒城後,終於可以有兩個對齊的戰略方向,魯西南地區北上或者莒城即墨抄後路,都使得齊國不敢和各國結盟:敢結盟,第一個挨打的必然是齊國。

    越國南遷保存實力。安穩被墨家煽動起來、經過農業變革導致勢力逐漸強大的吳國貴族,楚國又剛剛徹底平定了延續將近二十年的王子定之亂,使得越國不得不和墨家搞好關係,以求墨家能夠調停楚國可能的攻擊。

    魏國和墨家和談,墨家沒有取成陽,使得魏國始終可以威脅魯國、宋國和齊國,尤其是此時極為富庶的魯西南地區和陶邑。

    但陶邑現在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魏國不和齊國結盟,那麼進攻墨家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走菏水南下,或者不惜把宋國也拖進去對宋開戰。而和齊國結盟,齊國又絕對不會答應。

    實際上適放棄了齊國西南地區,就是在挑唆齊魏之間的矛盾:如果墨家佔據了齊西南,那麼墨家就橫亙在齊、魏之間。但現在把成陽留給魏國、又不取齊西南的絲毫土地,還留下一個衰弱的齊國,結好一個對西河虎視眈眈的秦國,這會讓齊魏之間的關係急劇下降。墨家可以站在中間,維持一種穩定的均衡,甚至可以威懾。

    西南方向的楚國,廣袤無比,人口稀少,封君眾多,楚王借此大勝又欲集權,也基本不可能發動對墨家的戰爭。

    宋國作為當年晉楚爭霸的緩衝國,現在其實面臨的是一種三方的平衡,使得楚國更加不敢亂動:墨家和宋國有盟約,宋國被攻打墨家必須出兵。魏國和楚國都介於此,原來只需要考慮對方的態度,現在不得不考慮第三方的態度,並且會極端恐懼墨家和對方結盟。

    由是,一個經歷了一場大戰之後的穩定平衡將會在今後數年內實現,各國都在舔舐傷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墨家在蘇北不斷擴張卻無能為力。

    泗上墨家已經挺過了最危險的時候,戰略局勢的全面轉折,使得可以完全放棄「非攻」的口號,可以喊出更加讓貴族害怕卻又無可奈何的口號了。

    泗上墨家也算是終於度過了居中維持、結好鄰邦、助守以維持魏楚均衡、誰弱幫誰的階段,有資格也有實力用遠交近攻、誰弱打誰這一策略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3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再多餘

    墨家高層閉門討論的那些內容,每一條都關乎到千萬人,關乎到諸夏九州。

    大時代之下,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細細微微積累起來的波濤,使得許多人的命運不得不和這個時代融為一體,又在這個壯闊的時代下選擇著自己的命運。

    「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此王公大臣以愚民之言。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命。」

    「但是不是說人和天下、時代、乃至宇宙就絕無聯繫?如楊朱等人所言,人可以是單獨的、超脫於社會的人?楊朱學派的說法,又該怎麼理解呢?」

    沛邑新建的名為庠序的大學校園內的一處房間內,一名墨者正在用一口帶著魏晉口音的泗上話,講述著墨家的《非命》之說。

    講學的先生手裡捏著一截石膏筆,背後的木板上寫著幾行字,木板的左右各掛著兩張地圖,一張是諸夏九州的大概,幾字形的黃河十分好認,但其實畫的並不是很完善;旁邊一張則是名為《山海經》的地圖,上面標註著九州之外的土地,有些地方的譯名很奇怪,那是索盧參西行歸來後翻譯的。

    已經來到泗上半年的西門彘停下了手中正在抄錄這些內容的筆,微微有些泛黃的紙上留下了許多墨色的橫平豎直的字。

    從鄴城來到泗上的這半年,沒有了鐘鳴鼎食的生活,沒有了田獵縱橫的娛樂,反倒讓西門彘覺得很充實和快樂。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

    當墨家的道義開始在鄴地流傳後,西門彘便一直覺得自己是天下多餘的那個人:在墨家道義的經濟體系中他們是蠹蟲。

    他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對現實不滿,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認為自己有匡扶天下拯救萬民的責任和雄心,卻做不了。

    他們讀了一些書籍後對於民眾充滿同情,可卻發現自己的同情在自己生活的環境內是孤獨的。

    他們憂鬱、徬徨,需要一些東西填補他們接受了良好教育和吃飽了撐的之後的空虛。

    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他找到了歸屬、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一個夢想。

    墨家很重視教育,這一點西門彘早就知道,卻沒想到會重視到這種程度。

    他來到泗上之後,很快就被安排進了預科班內,班內的同窗多是魏韓趙地的人,口音相近,半數是沒落貴族的子弟,也有小部分如同他一樣是大貴族的庶子。

    名為庠序的大學還在建造,隨建隨用,許多人是被墨家的九數天志之學吸引到這裡來,可是考取庠序對於他們這些外來的人難度很大。

    庠序分為文理兩科,西行歸來的索盧參擔任文科長,而理科長則是適當年游楚時就攜帶的那些弟子中的佼佼者。

    這些外來的落魄貴族子弟或者大貴族庶子的確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們接受的教育和泗上墨家的教育並不能全然接軌,有些東西他們甚至不如一些小學中的孩童,庠序中的理科他們很難考上。

    而泗上墨家對於教育的嚴苛程度,又是極為特殊的:每個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

    對此墨家的解釋是:這樣的確可能錯過很多有天賦的人,但卻保證了更多人的公平,如果可以無限考,那麼富貴人家的孩子總會比貧窮家的孩子更有優勢,也可能會導致一個家庭將所有的精力都圍繞在一個孩子的身上以至於其餘兄弟姊妹受苦,畢竟這時候脫產學習仍是極為昂貴的。

    那些考不上的,多半也都會被安排到一些特殊的學堂中,或是學習工匠技術、或是被安排到淮北當學堂先生。

    西門彘本來是想去學天志中的理科的,只是來到泗上之後才知道自己學的那點東西,和泗上這些自小接受了完整一整套教育的同齡人根本沒法比:那些人在討論水銀在璆琳管中高度的內容,他根本聽不懂。

    而且他來了之後,也有過一次很受傷的經歷:南濟水一戰結束後,墨家徵調了大量的習流軍校和測繪科的學生前往齊國幫助丈量土地,那時候泗上情緒高漲,主動報名的年輕人排成了長龍,然而他們這些人去報名的時候直接就被打回,理由是他們不懂不會。

    西門彘覺得自己這些人在泗上,似乎有點被歧視,不只是歧視他們貴族的身份,更有點歧視他們不學無術……可事實上西門彘覺得自己之前苦學已經很用功了,然而自己學的東西很多泗上根本用不上。

    經歷了短暫的迷茫之後,他終於又有了夢想,那就是考入庠序文科,跟隨索盧參西行帶回的一些弟子,學習波斯文和希臘文,以及一些胡語,希望有一天也能夠和索盧參一樣西行萬里,鑿空西域。

    如果沒有時代的波瀾壯闊,西門彘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也不會自己被人嘲笑學的那些東西屁用沒有。

    他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練習駕車和在車上射箭,這是別處的六藝,可是這在泗上軍制改革後並不如那些學了幾年幾何九數的炮校學生更受重視,甚至於義師已經快取消戰車編制了。

    他花了許多年學習禮儀,學習怎麼吃飯,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貴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麼非菜羮不得用筷子的禮儀。

    他跟隨父親學習了怎麼才能指揮打仗,可是他學的那些東西和泗上的軍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沒有墨家,他所學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驕傲的。

    今日預科的先生講到了命,他倒是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他在鄴城的時候,幻想過墨家的學堂會學什麼,也猜測過是不是墨家的學堂進去後第一件事就是灌輸那些平等之類的概念。

    可他沒想到,他進入預科班的第一課,竟然學的是「史」。

    學的是我們是誰?諸夏從何而來?上古三皇五帝時候人們大約是怎麼生活的?為什麼那時候會有禪讓的說法?禹傳啟家天下又是不是必然的?商周交替又是怎麼回事?諸侯之間的譜系追溯到炎黃上古是不是一家人?

    西門彘作為貴族子弟,當然學過史。

    可是他卻是第一次接觸這樣冷冰冰的視角的角度去看待歷史。

    墨家非命,可這些史書卻在用另一種角度闡述一種「命」或者稱之為「天志」。

    在這樣的史筆中,沒有什麼天降異象、沒有什麼雪地生花,有的只是冰冷到極點的「國野之別、武裝殖民」;有的只是無趣到極點的「銅器骨器石器並用之下、為了維繫貴族的統治最合理的方式就是公事畢乃敢治私」。

    在這裡,禮成為了王公貴族為了維繫統治造出來的東西,而非是一種亙古不變、四方不易的東西。

    在這裡,從道法自然到國家的產生再到推選制過度到世襲制,都只是一種曲折的必然。

    論及典故,那些從小接受泗上之學的年輕人並無幾人是西門彘的對手,說到一兩處典故這些人都會茫然不知。

    可論及典故之外的歷史的分析,從小接受泗上之學的年輕人的視野卻遠比西門彘這個貴族子弟開闊。

    今天西門彘聽先生談及「非命」,想到自己的命運,又想到那些墨家所認為的必然,不免有些疑惑。

    如果有必然,那麼這種必然,到底是不是命呢?

    必然之外的偶然,又算不算是一種命呢?

    「非命」中的命和「天命」中的命,是一種命嗎?

    沉浸在這種虛無的思索之中,西門彘完全沒有聽到外面銅鈴的響聲,把玩著手中的毛筆,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誒,你父親上報紙了。」

    一句話將西門彘從思索中拉了回來,旁邊的同窗將報紙遞到了他的面前,傳閱了許多次已經有些發黑的「報」上,便有一行醒目的標題。

    《邯鄲之圍將解,墨家敦促魏趙締結和約解民眾兵戈之苦》

    標題上並沒有他父親西門豹的名字,但是內容中卻自然離不開邯鄲之圍的魏軍主帥西門豹的名字。

    這一報上的文章主要分為四個部分。

    先是說,趙公子章派人前往高柳,與高柳民眾盟誓:將土地授予民眾,給予民眾自治權,請求民眾出兵擊敗發動不義之戰的趙公子朝和魏國,並且敘述了盟誓的內容。

    隨後講到屈將子和民眾誓師,南下擊潰了闕與君和公子朝的主力,正朝邯鄲進軍。

    接著又評價了西門豹,從他治水和興修水利肯定了他利天下的行為,又對他忠於魏侯而參與不義之戰提出了批評。

    最後又說了一下如今魏國面臨的局勢、中山國復國已成定局、王子定失敗已無可挽回等方面,表示邯鄲之圍即將解除,魏國的撤軍已成必然云云。

    西門彘抬起頭,看到許多同窗正對照著木板附近的地圖,尋找著報上的那些地名。

    他低下頭,想到當初自己勸告父親不要順從不義之戰的那一幕幕,心中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思索許久,他提筆在一張嶄新的紙上,用魏國當地的文字,寫了一封很簡單的家書,訴說想念,訴說親情,也訴說自己的快樂。

    至於那些義與不義,他一句都沒有提。

    他想,父親已經焦頭爛額了,自己對義的理解,又怎麼比得過墨家那些喉舌?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4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待價而沽

    黃河以北。

    趙邑列人。

    一名魏人斥候在山坡上驚恐地喊叫著。

    「高柳的騎兵!高柳的騎兵!他們過來了!」

    山頂上的幾名魏人斥候緊張地跳起來,順著山坡看下去,遠處已經揚起了煙塵。

    兩個人跳上馬,朝著邯鄲疾馳,剩餘的幾名斥候也迅速收拾著輜重行裝,想要離開。

    可很快幾名墨家的斥候就盯上了他們,幾次逼近之後,墨家的斥候卻沒有和這些魏人糾纏,甚至於幾名張狂的墨家斥候遠遠地喊道讓他們趕緊回去告訴西門豹,讓他撤軍。

    列人已經距離邯鄲不遠,距離也就幾十里,高柳墨家出兵的消息魏人早有所耳聞,卻不想這支軍隊上個月剛剛在夏屋山擊潰了趙公子朝和闕與君的部隊,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竟出現在了邯鄲附近。

    遠處行進的高柳騎兵隊伍中,已經升了一年上士、又立下許多功勛的庶俘羋帶著他的連隊列為六路,那匹跟隨了他許久的額頭上有白星的戰馬正在撕咬著旁邊一匹馬的肚帶,他伸出手拉了一下韁繩,卻捨不得打它一下。

    短短一年時間,庶俘羋又立下了幾多功勛,墨家為了今天出兵已經準備了不止一年,去歲迎接索盧參歸國的那次出征中穩定了高柳以北的胡人,暫時與他們盟誓、又擊潰了幾支胡人部落使得高柳在短時間內沒有什麼危險。

    庶俘羋前一陣聽到了姐姐的消息,聽說她們好像深入了婁煩,去了黃河幾字形轉折北面的雲中,那裡的胡人如今老實的很,不敢彎弓抱怨。

    高柳附近的諸夏人對於胡人現在是壓倒性的優勢,那些深入草原的商人憑藉著在泗上戰場很難使用、但是在草原上極為有效的「結陣戰車」,依靠火器和車陣,往往百餘人就能夠使得千餘人的聚落無可奈何。

    土豆玉米等作物,完全契合高柳的氣候,此時天氣又暖,耕牧線本就更靠北,高柳地區已然完全適應了農耕生活,新式的築城守城手段,都使得胡人南下劫掠成為妄想。

    漢代鐵器的發展,使得漢兵以一當五,而此時跨越時代的發展和戰術,對抗的還沒有形成帝國組織和骨器時代的林胡,只怕要以一當十不止。

    即便有聚落意圖劫掠,不提高柳那裡的騎兵可以追著砍殺、便是那些在高柳取得了互市權的部落也會巴不得出兵配合以分牛馬。

    這一次出兵,庶俘羋還是上士連長,但管轄的卻有三個連隊,因為這一次出兵是在高柳進行了動員,大量退役回去的士卒農夫也紛紛參與,畢竟這一次出兵不是墨家出兵,而是趙公子章以名義上他擁有的土地授予了高柳的民眾、並且用自治權換取了高柳地區民眾的血稅。

    直到現在,庶俘羋一回想起那日盟誓的場景,都會忍不住笑起來。

    屈將子、胡非子等人到底是怎麼和趙公子章談的他不清楚,但當初因為在胡人面前展現的馬術技巧,使得他成為那次會盟的護衛者,目睹了盟誓發生的一切。

    有些真相庶俘羋不會知道。

    實際上從去歲迎接索盧參解決了高柳以北可能的威脅後,墨家在趙國這邊就一直在等待機會。

    在齊墨開戰之前,胡非子就先來到了邯鄲,因為墨家從一開始就必須要拆掉三晉以防備魏國干涉齊墨戰爭。

    十餘年前墨家就開始在趙地滲透,最大化利用趙武公和趙公子章之間的矛盾,使得趙公子章處在一個極為尷尬的地位。

    魏國一直擔憂墨家崛起,趙武公因為趙烈侯兒子的存在需要和魏國搞好關係以為自己的兒子上位,公子章靠著趙烈侯留下的老臣支撐,墨家趁虛而入在公子章的封地邯鄲大肆發展。

    這種情況,公仲連這個烈侯老臣看的清楚,但是一則趙國不能再被魏國當槍用、二則對於墨家的想法公仲連就算知道,也樂得如此。

    趙武公一死,公子章在一眾老臣的推動下繼位。

    原本公子章的選擇會很妥協,守住邯鄲,魏國久攻不下直接撤軍,兩國和談魏國承認公子章的合法性,否認公子朝有繼承權,這就結了。

    但是墨家為了拆三晉,煽動中山國復國,出錢出槍組織商人給中山國支持。

    南邊派遣工兵和炮兵部隊支持楚國攻打王子定,逼迫魏國。

    這使得局面極為難看:

    魏國騎虎難下發難,公子章不可能信任魏國了,而且似乎大有便宜可賺,除了開打沒有第二種選擇。

    公子章信心爆棚,這可不是歷史上魏趙翻臉的局面,而是楚、中山和趙三線對魏開戰的局面,公仲連又認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擺脫魏國的干涉,同時搞定內部的貴族,繼續深化改革。

    齊墨之戰還沒打起來,墨家就先開噴魏國發動的是不義之戰,之前闕與君的事墨家也是為了之後的泗上霸權大張旗鼓,煽動民意。

    而在更之前,吳起叛逃經過泗上的時候,是墨家在報紙上大肆宣揚吳起入秦、並且為了利於秦民提供鐵器冶煉等技術支持。

    秦國那邊是一群叛墨,總歸聽起來似乎有些香火情;吳起是什麼樣的人物魏侯也不是不知道。

    魏趙開戰,魏國干涉趙國繼承權,隨後墨家和齊國開戰,吳起在秦地受到貴族反對,這時候並未城重泉、臨洛水,作出經略西河的態度。

    吳起被秦國貴族反對,魏國可以放心地調動西河武卒干涉趙國。鄴地的西門豹素有能力,開始圍困邯鄲;中山國那邊樂羊當時尚未自殺,公叔痤想把樂羊讓魏擊看成是吳起的影子以證明趕走吳起是對的,支持魏國四面開戰打出文侯時候戰略主動權的做法;韓國為了魏國同意他吞併鄭國繼續和魏國結盟,南下騷擾楚國南陽。

    墨家學宋襄公,因為「魯民無辜」,放任梁父大夫經過魯境進入費國,趙國公子章開始搖擺猶豫,懷疑墨家要完,魏國說不準還又能打出來一個文侯之盛,四面皆贏。

    然而,秦國這邊默契地希望魏趙之間繼續打下去,立刻放出風聲讓吳起城重泉、臨西河,使得魏國本來可以調動武卒此時卻不得不防備秦國復仇。

    公子章從猶豫再次堅定了一些,覺得可以繼續打下去。

    隨後,南濟水一戰齊國平陰軍團覆滅,中山地樂羊認為這是侮辱而自刎將自己經營的靈壽送給了孫子,樂氏家族和中山君、再加上泗上提供的資金和商人出資的僱傭兵在中山國戰勝公子摯,魏國節節敗退;楚國解決了王子定之亂;墨家兵臨盧城直抵臨淄。

    公子章的態度再次發生轉變,覺得這一戰不但可以繼續打下去,還可以完全削弱魏國、最徹底地解決公子朝一派的貴族,一方面死扛邯鄲,一方面對公子朝一系的貴族狠打。

    可隨後,南濟水一戰剛一結束,魏韓背盟,和墨傢俬下里勾勾搭搭,墨家表示不要成陽、不要廩丘,準備和魏國媾和。

    秦國變法開啟,諸多貴族反對,秦國內亂在即。

    楚國基本平定了王子定之亂,魏國大軍卻和楚軍對峙不戰,楚國似乎也是無力繼續北上,等待會盟調停。

    之前公子章下的決心太狠。

    中山國復國成功,墨家在泗上大獲全勝,楚國在南線不進不退,都使得魏國的戰略局勢變得極為難看——原本的戰略態勢,可以接受賣掉公子朝,只要繼續保持魏趙友好那還是大有可為的。

    現在的戰略態勢,不搞定趙國、不趁機削弱趙國……泗上有墨家、南陽有楚國、大梁有楚國、西邊有秦國,若再有個隨時準備對魏開戰的趙國,魏國是真的扛不住了。

    一方面和墨家媾和,一方面和楚對峙,趁著秦國開啟變革開始內亂在即的機會,魏國不得不拚死一搏:和墨家媾和,意味著高柳地區一直沒有動靜的墨家可能不會捲入魏趙之爭。

    隨即,公叔痤親帥西河卒經韓國直插太行山;安陽地區的魏軍沿著漳水切斷了趙國都城和邯鄲之間的聯繫,利用魏國的飛地將趙國的精華地切為兩斷;西門豹繼續圍攻邯鄲;著手和中山國談判承認中山國以便將來噁心趙國,公子摯開始收攏殘餘力量挺進鉅鹿澤南下;趙國公子朝部借助自己的封地反叛,自號為侯。

    公子章的局面便有些捉襟見肘。

    烈侯時代的老臣公仲連去世。

    邯鄲城和中牟之間的連續被切斷,西河武卒不斷開進,更重要的是公子朝已經自號為侯,魏國鐵了心的干涉扶植一個親魏政權以解決四面是敵的戰略態勢、最不濟也要削弱趙國。

    現在的局面是公子章想談都沒法談了,只能硬著頭皮打下去。

    邯鄲城那邊胡非子幫著守城,明明能打出去卻按兵不動,和西門豹隔著城牆互相調戲,反正西門豹也攻不下邯鄲,胡非子卻也不出兵決戰,當年守城的時候胡非子手裡有虎符,公子章的親信也調不動兵,況且都是些邯鄲城的農兵和商人,都在墨家煽動下希望憑著打仗和公子章討價還價。

    墨家又大肆「捧殺」公子章,直接說「多難興邦,這一次對於趙國是個興盛的機會,只要能夠剷除那些權重的封君公子,趙公子章便有襄子、簡子之功,當年襄子簡子開軍功爵濫觴,正是墨家尚賢之義」,然後墨家又在濟水、汶水土改,弄得許多世襲貴族開始觀望。

    逼到這個份上,南有魏國大軍,內有貴族觀望,還有個堂弟自立為侯,秦國沒空奪西河,墨家宣佈不取成陽廩丘……公子章唯一能求的兵力,也就是高柳那邊的墨家部隊了。

    而墨家一直在小心佈局拆掉三晉、謀求河套,其實早就是待價而沽。

    一個猶豫不決決心四變如今急不可耐,一個謀劃十餘年處處引誘靜等上門,這才有了庶俘羋記憶中那一場「與民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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