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7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6
第二百一十八章 談笑破城(中)

    字刻的很難看,一看就是自己刻上去的,這個當年的隸農子弟踐行著自己的諾言,也讓這口制式的鐵劍成為了一種風尚,連隊中許多人的劍柄上都刻著類似的字。

    在場的諸多墨者明白,有些話不需要多說,真打起來的時候,墨者要衝鋒在前,這已經是無需再多重複的事。

    也沒有太過的慷慨陳詞,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一座簡單的城邑,不是固若金湯狀如刺蝟的彭城沛邑,也不是巍峨數丈的臨淄那樣的諸侯都城,這樣的城攻的多了,也無需在這種城下感慨。

    待任務分配完畢,軍中也送來了足夠的鐵雷,雖然此時完全可以做簡單的拉發的鐵雷,但製作起來還是有些麻煩,所以配裝的都是一些火繩點火的。

    因為裝藥量大,所以外面都困有麻繩,這樣便於提著麻繩發力,可以投擲的更遠一些。

    這種攻城用的火藥雷比較大,一般需要一伍之人配合,三個負責攜帶點火遞送,兩個負責投擲。

    大土豆大小的鐵雷送來了四五車,足夠壓制缺口,幾個士卒看著從麥草中取出的鐵雷,嘀咕道:「要是火炮能把這樣的鐵雷噴出去就好了。如今就是個石球或是鐵球,只能砸人。」

    一旁的伍長笑罵道:「想什麼呢?那炮要用火藥推,燒起來豈不是就在炮膛裡炸了?你沒聽炮兵的那些人整天自嘲,說什麼咱們步卒多是死在敵人手下,他們炮兵多是死在自己炮下,本來炸膛就容易死人,你這是生怕炮兵的人不死啊……」

    士卒們便笑,毫無大戰前的緊張氣氛,另一個士卒便問道:「伍長,你去連長那開會,就沒說破城之後是不是改善下伙食?咱們吃了好幾日的炒麥粉了,每個月的伙食費在梁父也花不出去,買肉都沒處買,這破了城總得想想辦法,讓旅裡組織人弄點魚吃也行啊……」

    這也算不上發牢騷,伍長正要開個玩笑,猛然看到一隊人簇擁著適走過來,他急忙喊了一聲敬禮,在那裡閒聊的士卒紛紛起身,待還禮之後,適擺擺手道:「你們繼續,剛才在說什麼呀?」

    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卻沒有太多畏懼,說道:「再說想吃魚。」

    適笑道:「那可難說了。破了平陽,還要去贏邑,怕是沒什麼時間修整。在梁父你們也看到了,有錢也難買到什麼東西,平陽城被齊軍佔據了這麼久,補給困難,怕是也沒什麼。」

    那士卒點點頭,卻也沒有太多失望,只是小聲問道:「咱們到了齊境之後,發現齊地並不是很富庶。富商貴人雖多,可是市面上吃的用的卻少。咱們不是說,勞作創造財富,難道是齊人懶惰嗎?」

    不遠處的連代表臉色微變,適卻不以為意,看著這個年輕的士卒笑道:「放到二十年前,泗上可遠比齊地還要窮困,難道是泗上的人懶惰嗎?勞作創造財富的道理,你是懂的吧?」

    那士卒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適笑道:「那就是了。既然勞作創造財富的道理沒錯、九州之民也不懶惰,為什麼天下會有那麼多窮困之人?那就只能證明一件事,是如今的天下錯了,這才是我們墨者存在的緣故。不是因為有了墨家,所以天下錯了;而是因為天下錯了,才有想要利天下、醫天下的墨家。」

    適就藉著這個話題,和連隊裡的士卒講了許多道理。

    說者無心,或許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聽者卻有意。

    許多跟隨的高級軍官暗道:「適帥這些話,說的可比從前重的多、也直接的多。看來我們和天下諸侯的一戰,總不可免,這一戰之後,只怕便無幾天安穩日子了。」

    那些宣義部的人,更是明白最近宣傳風向的轉變,墨家內部已經準備了輿論,似乎想要清理和批判那些「非攻立國」的人和想法。

    宣義部作為適這一派的嫡系出身,更為能從這些宣傳口徑的略微變化,感知到風向的變動,因為宣義部是一個最不能亂講話的部門:講什麼,必須要有部首那邊的大致方向把握,不能夠踰越。

    禽子重病、適即將繼任鉅子、二十年前的老墨者們逐漸老去,這些人大概明白,恐怕墨家今後要做的事便和從前要有許多的改變。

    從天下錯了、再到越發激烈的天下錯了所以我們要做什麼的啟發、以及之前所做的許多為什麼沒有讓天下安定等等的話語,明白這種宣傳口徑意味著什麼的墨者都明白,對齊一戰後,墨家終於可以喊出一些之前不能喊、至少不能明說的口號了。

    誅不義令的簽發已成定局,適也曾算是無意中講過一句:就算周天子乘車來了也沒用,審判有罪就得死……

    這句話意味著什麼,許多人已經咂摸出了味道,心中竊喜,抑或興奮。

    …………

    圍城大軍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該講道理的講道理,該繪圖的繪圖,該計算的計算,反倒是從定下來攻擊方式和攻擊點之後,師一級的高級軍官們都輕鬆了下來。

    三百步外的炮兵陣地上炮聲不斷響起,沒有壓制,輕鬆自如。

    步卒在前面列陣保護,兩個旅的士卒背著木柴、土塊,趁著炮兵的壓制填平了壕溝。

    工兵們挖掘者之字行的壕溝不斷朝著城牆延伸,他們只需要執行參謀們計算好的寬度和深度,因為只要合格,若是出現了深度或是角度不對導致傷亡的情況,自有參謀部的人負責,而工兵的主官也需要重新演算因為到時候追責的時候他們有義務提出修改和反對。

    各種專門用於挖掘的工具、幾十年前墨家就積累出來的「備穴」之法、這幾年開礦和挖掘運河溝渠磨礪出來的技術,使得墨家挖掘壕溝的速度遠勝於前,自然也就遠勝於此時天下諸侯的軍卒挖掘的速度。

    兩日的時間,六道彎彎曲曲的壕溝已經完成,一些關鍵處是工兵挖掘的,而剩餘的都是工兵挖出來大框之後交給各個旅來負責,日夜不停。

    城上的守軍大約沒見過一整支軍隊像是土撥鼠一樣到處挖洞的,就算是以前有穴攻之法,那也是挖隧道,卻沒有像這樣直接挖出如同蜘蛛網一樣的壕溝的。

    城中的貴族也組織了兩次反撲,但壕溝中可以互相支援,後面囤積了大量的士卒,反撲頃刻就被消滅。

    城上的弓手和火槍手頂著城下火炮的壓制,放了幾輪,可是經過計算後的角度使得壕溝的深度和城牆距離高度形成的夾角,讓大部分的羽箭都落了空。

    城下集中的火炮又猛轟城頭,使得城上的弓弩手和火槍手根本難以在城牆站立。

    這形成了一種可怕而又可笑的局面:

    正所謂兵者詭道也,以往攻城也是一樣的道理,何處為實、何處為虛、四面虛張、一策主攻之類,那都是善謀之人引以為傲的兵法。

    可現在,哪怕是城中最普通的士卒,都知道墨家的主攻方向,甚至都知道墨家要怎麼攻,這是可笑的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處,墨家在那像土撥鼠一樣到處挖坑,明明白白地告訴守軍自己要從哪裡進攻,守軍卻無可奈何,這是可怕的。

    當真是那些負責擔土的本地庶民,也看出來了,因為實在太過明顯了。

    七八道壕溝不斷往外拋著土,一點點接近城牆,卻連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或者有時候看到人影的時候,城下集中的幾十門銅炮就對準城頭一陣猛轟,轟的能看到的打不到、能打到的不敢看。

    主攻的方向,也就大約一百五十步左右的寬度,這是明擺著的事,然而怎麼守,卻成了個大問題。

    放棄城牆?以現在軍心不穩的組織能力,如墨家守城術中所言的在城中依靠土壘房屋節節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一旦被攻破城牆,城內製高點一丟,城中的士卒立刻就亂,很難再組織起來。

    不放棄城牆,墨家的坑都要挖到城牆下了,把那僅有的四門銅炮弄到這邊,頃刻間就被壓制。

    派人出去襲擾,坑中處處是人。

    結陣出城,火炮猛轟。

    不結陣派遣勇士,剛跳進壕溝,就被四面圍住,戈矛齊出。

    好容易用幾十名死士打退了一波墨家的守衛,前後的縱道里就集結好了軍陣壓過來,就算不跑,幾十個人也不能夠把這個土坑填埋。

    開城門派大軍反撲?那還不如直接開城投降更為爽快。

    不開城門反撲,靠繩子往下墜,火炮壓制了城頭,下面的火槍手齊射,一個個都死在城牆上被掛著,慘不忍睹。

    要跑?義師的騎兵就在城外逡巡,跑的人少了,打不過。跑的多了,開開城門又結陣、斷後,墨家那邊的步卒主力也足以收攏野戰。

    兵車出城衝擊?必須要走正門,正門一開,一旦不成,那可真是門戶大開邀請墨家入城了。

    明知道墨家要幹什麼、甚至知道墨家要在哪一點幹什麼,但卻無可奈何。

    三日的清晨,蜿蜒的壕溝已經到了城牆之下,那些三百步外的火炮也推進到了二百步左右的距離,幾十門火炮對著城頭猛轟,城下的工兵有條不紊地從出擊口中走出,拿著各種工具來到城下刨土。

    幾門重炮對準了幾處城牆上的點猛轟,二百步的距離命中率極高,城上的士卒透過不過的瞭望口已經看到了城下的墨家工兵再往這邊運火藥了。

    轟擊了一上午,終於停歇的時候,幾個城頭的貴族看了眼城下,一股不詳的安靜之下,城下冒出了一股股的白色硝煙,飄來了浸潤了硝石的麻繩燃燒的特有苦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6
第二百一十九章 談笑破城(下)

    壕溝內,先登營的兩個連隊靜靜等待著城牆下的爆炸聲,他們的雙手捂著耳朵,或是嘴巴微微張開,就像是平日訓練時候那樣,防止被震的聽不到或是耳朵流血。

    壕溝的前面有一個坡度的出擊口,正可以展開一個連隊的正面,因為炮兵的壓制可以完全不在意對面封鎖出擊口。

    震天的巨響撼動大地的同時,號手吹響了衝鋒的角號,後面掩護的步卒迅速從壕溝中爬出列陣,整隊的火槍手、弩手對準了塌陷的城牆的兩側進行壓制。

    矛手們持矛列隊等待,在後續的幾道突擊口處準備衝鋒的號令,側翼掩護用於減輕正面壓力的一個旅也準備了長長的木梯。

    先登營的兩個連隊率先衝出,後面的銅炮這時候已經開始調轉炮口,轟擊兩側,幾十步寬的缺口處就留給了先登營的兩個連隊。

    連長頭戴赤幘,紅色的頭巾纏在額頭上,略長的尾部飄動,格外顯眼,帶人率先衝了出去。

    倒塌的城牆上已經沒有活人,但是城牆的後面還有一道矮牆,矮牆之後齊軍還聚集了不少的人準備反衝擊,矮牆的缺口處參差不齊,很難列陣,矛手在這裡難以發揮,也只能依靠這兩個連隊的士卒衝開。

    矮小方便的木梯搭在了已經坍塌的城牆缺口處,一個司馬的二十五人率先朝著城牆缺口處投擲了一些鐵雷,隨即搭起矮木梯爬到了缺口。

    兩個司馬的士卒從已經斷裂出現了斜面的城牆向兩側攀爬衝擊,控制制高點以控制缺口處的齊軍反擊。

    正牆後面的矮牆處,在上面的齊軍也被剛才的爆炸傷的不輕,矮牆後面的成陣的齊軍這時候也被貴族們催促準備反擊。

    城中的貴族們也知道墨家的攻城戰術,更知道一旦這個缺口被打開,那麼城邑就算是被奪走了。

    他們將身邊的死士、私屬等精銳都集中在了這裡,預備反撲。

    正是一鼓作氣,所以反撲的第一波極為重要,如果第一波不能將墨家打退後面也就沒有了機會,因為第一波反擊的就是自己這邊的精銳武士和花錢僱傭的技擊士。

    齊國的技擊士是打一仗給多少錢,算是專業的僱傭兵,沒有武士的身份,但卻從市井中鍛鍊出來,有著足夠的近身格殺的能力。

    齊國這邊的武士也帶著皮弁,正統的士帶著他們冠禮時候的鹿皮製作的皮帽。

    在爆炸聲響起之前,這些頭戴皮弁的士們摸出自己的紅色頭巾,雙手捧起紮在額頭上,抽出了自己的短劍。

    墨家這邊的先登營的頭上的裝束和他們極為相似,額頭上也都有紅色的頭巾,也帶著束髮的皮弁,唯一不同的就是墨家這邊的士卒們的脖子和手臂上,也帶著紅色的領巾和纏臂,便於在戰場上辨認彼此。

    坍塌城牆的煙塵還未散去,先登營的第一個連隊已經衝到了缺口處,爬上了缺口兩側的城牆。

    正牆後面矮牆處的齊軍武士也隨著鼓聲,開始了反擊。

    義師這邊的投彈手在凹凸不平的城牆上以二十五人的小陣列隊,每伍的兩個投彈手在面前,後面三個人遞送過來點燃的鐵雷,在缺口處和兩側城牆上展開的一個連隊看著悍不畏死衝擊過來的齊軍武士,投出了兩輪鐵雷。

    轟轟的爆炸聲後,後面的那個連隊也跟了上來,第一連的連長趁著爆炸後的硝煙和被炸散了陣型的齊軍,抽出那口刻著簡單而激昂的利天下文字的鐵劍,喊道:「衝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

    列隊的人等下手中的鐵雷留給後面的連隊,跟著這句在墨家已經流傳了十餘年的口號,趁著被炸開的齊軍武士集群鬆散的時機,以鐵劍作為武器發動了衝擊。

    他們明白自己的任務,打開缺口,沖散齊軍的第一波反擊,為後續的矛手和火槍手攀爬城牆爭取時間,這是基礎。而在這個基礎之上衝開敵人後切入城中徹底打散齊軍的集結,那是錦上添花。

    對面是集中在一起的專職武士,這邊則是在軍中苦練了數年脫穎而出的先登營,各自都持短劍,幾乎沒有盾,一場最為殘酷的搏殺就在城牆的缺口下展開。

    第一連發動的衝擊,看上去稍微有些散亂,遠不如矛手結陣那樣結實整齊,但卻依舊還是五人一組的小陣隊形。

    連長身邊的四個人站的稍微有些近,連長的正面是個齊國的武士,纏鬥中他的的餘光掃了一下身邊的夥伴。

    左側兩個夥伴正面的齊人武士顯然是個老手,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引誘義師這邊的劍手先攻,但腳下絲毫不亂,對於距離的把握也是上上,顯然是無數次搏殺中練出來的生死技巧。

    連長左側的那名義師劍手已然中計,以為發現了機會向前邁了一步刺出一劍,然而對面那齊人武士卻趁著他全力擊出無法收回重心防守的瞬間,右腿向前一跨前腿如弓,後腿如弦,持劍的手臂伸出整個身體崩成一條直線,正中那名義師劍手的腹部,也不管義師劍手是否死掉,抽劍的同時身體如同波浪一樣挺起向後一退,朝著最左側的那名義師劍手刺去。

    這一步邁的極為嫻熟,在重心找準之後,可攻可守,距離的把握是劍術高低的重要特徵。

    一連的連長餘光掃過,心中不安,自己刺死了對面的一個齊人武士,卻因為距離的原因只能選擇先支援右邊的夥伴,急躁地喊道:「桑子,別急攻!」

    叫桑子的義師劍手看到了剛才那個漂亮的刺殺,心中也有些驚慌,他服役才兩年,苦練的也就是那幾種最簡單的刺技,這時候對面刺來,按照平日訓練的教導肯定是要想後撤半步,但桑子心慌之下,竟然選擇了劈砍來壓對面的劍。

    連長暗叫一聲不好,卻分身乏術,自己正面的這齊人也是個好手。

    桑子的劍劈砍下來,勢大力沉,但那齊人武士卻沒有收劍,也沒有向後退,反而迎著嗓子的劈砍不避反進,以靠近劍柄的位置格住的同時,腳步向前一尺。

    手臂發力,若是以劍尖去格,極為耗力,以靠近劍柄的位置去格便省力的多,這都是用命搏殺出來的技巧。

    桑子在軍中練了兩年,墨家講究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可終究在實戰上比起對面那搏殺了無數次的武士差了許多。

    格住的同時,桑子頓覺劍上一股巨力傳來,那齊人武士在奮力向上格的瞬間又欺身進了一步,粗大的左手直接伸向了桑子持劍的手腕,猛然一抓的同時,腰胯一扭,肩膀一沉一頂,以肩膀為軸將桑子持劍的手臂咯在了肩膀上,猛力一拉,劇痛之下桑子的手根本無法持劍,隨後就覺得自己的腳下被那人絆了一下。

    齊人武士格下了桑子的劍,腳下已經插到了桑子按照軍中技法前後開立的雙腳之間,腰部猛一用力身體一撞,桑子站立不穩倒在了地上,隨後一口短劍插入了腹部。

    「桑子!」

    格殺了正面齊人武士的連長大喊一聲,那連刺兩人的齊人武士也逼近過來,額頭上的赤幘下,冷靜的眼神等著連長,把握著近乎完美的距離,不近不遠,持劍選擇繞著圈子。

    「是個好手。」

    連長暗自嘀咕一聲,深吸一口氣,左手摸向腰間,摸出了一支短匕首,對面的齊人武士臉色也凝重起來。

    墨家的劍術來源複雜,墨子的劍術高超,但是備城門之士的劍術則主要以配合軍陣的刺擊為主,而且原本是劍盾合用的。

    後來精通劍盾的那些人去了習流,傳授接舷戰的習流水師,步戰的這些擲彈兵先登士只有鐵劍而無盾,但墨家之前有劍手卻善用匕首,以長劍為盾匕首為刺,用欺身靠近的方式格殺。

    那齊人武士見多識廣,搏殺多年,見對面的義師連長左手持匕首,心道:「我於高唐時曾聞,三十年前有任俠之士善用這種劍術,後因大夫暴虐而殺之逃亡,竟果真入了墨家。這人的劍術既學於那人,需得小心應對。」

    他是高唐人,市井間多有傳說,他也知曉這劍術是以近身之後用劍做盾以匕首做劍的技巧,心道:「唯有保持距離,他攻我便退,誘使他露出破綻後,一劍刺殺方可!」

    連長抽出匕首後,也知對面技巧驚人,心道:「我需與之保持距離,他攻我便退,誘使他露出破綻,再趁亂欺身,黏住他使他無法退開,方可殺他……」

    兩人彼此對視,絲毫不管旁邊的廝殺聲,可卻意外地都不進攻,只是不斷地調整著腳步。

    對峙許久,卻聽後面幾聲槍響,再見那齊人武士身子一顫,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已,竟是被火槍擊中,看來城頭上竟是已經爬上了火槍手。

    …………

    城牆外三百步外,適的千里鏡中傳來了一個可以讓他振奮的情形,幾名火槍手搭起了人梯,將一個火槍手搭上了城牆高處,缺口兩側的低矮城牆上已經列好了兩三個連隊的火槍手。

    那個搭著人梯爬到高處的火槍手將墨家的古怪的、帶著麥穗、鐮刀、鐵錘的旗幟插上城牆高處後,揮舞著雙手。

    缺口處齊人沒有把握住第一波反擊的機會,沒有反擊成功,也就意味著最後的反擊機會喪失了。

    適不知道城牆背後發生了怎樣的戰鬥,也不知道齊人精銳武士的反擊帶來了先登連隊的多少傷亡,但他知道平陽城已經算是被攻破了。

    於是揮手叫來身邊的號手和傳令兵道:「傳令,讓側翼的武騎士結陣準備,步騎士隨意追擊,有出城逃走的小股敵人步騎士追擊,超過三五百,武騎士衝擊追殺。讓第二師準備等第一師那邊打開城門,從城門列陣入城,瓦解齊人集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6
第二百二十章 盡在掌握

    傳令兵迅速將命令傳達,精銳的武騎士騎兵本就在兩翼等待,號聲響起,他們便開始慢跑朝著要路附近機動。

    那些能騎馬的步兵或者算是輕騎,以一司馬為一組散開,只待有人出城逃亡便追殺。

    城內,先登營的兩個連隊經歷了最開始的艱難苦戰,等到第一波齊人的精銳武士被城頭的火槍壓制之後,齊人的最後反擊已經無效。

    越過了城頭之後,兩個連隊收攏了士卒,開始沿著之前佈置的方向,不管後續根本不可能跟上的火槍手和矛手,驅趕著一鼓作氣不成功的齊軍向城內猛衝。

    遇到小股的敵人就衝過去格殺,稍微多一點的便投擲鐵雷炸散了隊形後再衝。

    一個小小的缺口,實際上交戰的雙方正面也就不過千把人,但缺口一旦被破,整個平陽城實際上也守不住了。

    人數再多,那也只是紙面,齊軍無法組織小規模的集結抵抗。

    城中守城的大夫沒有跑,他知道這時候跑也沒有意義,肯定會被墨家的騎兵抓獲,當他看到墨家成列的火槍手爬上城牆、墨家的古怪旗幟升起的那一瞬間,就知道平陽城守不住了。

    身邊的死士武士環繞,他卻擺手道:「我已盡力,不要再抵抗了,徒添傷亡。」

    他沒有參與武城的屠殺,也不是費地的貴族,也知道墨家的審判不可能有他,所以他並不害怕。

    被墨家俘獲,反正也要釋放,被抓了也沒什麼,最多花點錢和牛馬把自己贖回來就是。

    當年華元被俘用了三百文馬,他估計自己一二百匹馬也足以贖回了,也不需要國君給自己出錢,自己封地和自己的私產就足夠贖回。

    若是逃亡,自己身邊的隨從死士私屬死傷眾多,日後會折損自己家族的根基,不若先被俘以待日後。

    況且這一次齊國內部被俘的貴族多了去了,想來也不會因此就削減自己的封地,那個君侯敢這麼做,那些被俘後被釋放的貴族定然會趕走君侯扶植個更為守禮一點的公子。

    和墨家交戰,打出白色的旗幟就算是投降,這一點他知道。

    身邊的人找了一塊白布,高高舉起,示意自己投降。

    等到下午適入城後,這大夫見到了適,開腔第一句便是:「我為齊人,為一方大夫,當為齊人多謀。城既已破,缺口不能奪回,平陽便無可守,若再打下去,徒增齊人傷亡,故而請降。」

    「惟願貴軍不行擄掠屠殺之事,勿傷齊民,不侵降卒。我累世受齊之封,不能勝敵,是為無能;公子午讓我守城而三日破城,是為不力。我是不可以活下去的,惟願你不要擄掠屠殺,傷及降卒……」

    適哪裡不知道對面的小計倆,墨家打著義師的旗號,不殺不屠,人所盡知,哪裡還需要說這些?

    既不需要說,那麼若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現在?

    可他也不說破,只是沉聲鄭重道:「將軍之降,非是不忠不信。昔年屈蕩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田午屠武城,這樣的災禍難道就不會落在齊人頭頂嗎?他為齊人公子,卻為齊人埋下這樣的禍端,這是不可以不懲罰的。」

    「而您守衛了城邑,使得我攻了三日,當年我與越王交戰城邑也不過一日即破,您已經守衛的很好了,這是值得稱讚的。」

    「而您為了防止齊人傷亡而請降,這正是忠於齊之萬民,信於數萬兵卒。」

    「古云: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你既思利民,難道不是忠嗎?」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齊人豈願死於不義之戰?昔年齊桓為諸夏之義而伐無道暴虐的山戎,軍心振奮,直入孤竹。如今齊不義伐費,軍心怨恨,民心思定,你請降而讓士卒免於死傷、平陽免於戰火,這是從天之所欲、從神之民主。」

    適果斷了給了這貴族一個大大的台階下,反正勝利者可以講道理,那大夫的臉色稍緩。

    他說那番話,為了正名還在其次,主要是提醒適:武城被屠那件事,和他沒有關係,自己投降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求適不要屠戮劫掠,怎麼會去做屠武城那樣的事呢?

    適也給出了足夠的台階,用「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的解釋,證明了他非是不忠,隨後又說公子午那樣的人是主謀要死,你們這些沒有參與的只要投降,那麼不但無罪,而且還是從天之所欲神之民主,是為有功。

    至於適說他守了三天已經足夠,這話在那齊大夫聽來極為中聽,心中還微微自得。

    以禮論,當年勾踐徐州會盟之後,越國就算是中原體系的內的「侯」,王的稱號只是當地文化的神職,不是體系內的爵位,名義上在華夏體系內的正式的侯,關起門來愛叫什麼那都沒關係。

    越王翳和適交戰,一日被俘,交戰過程中的城邑也多是在一兩日內被攻破,他能守三天已算是極為難得了。

    當年齊桓征伐山竹,燕侯為了感謝齊桓,相送出境。齊桓說自己和燕侯都是平級的諸侯,以禮論燕侯送出了境那是悖禮,自己被動僭越,所以把燕侯到的齊國邊境城邑直接送給了燕國,以為華夏之禮。

    禮制還在貴族流傳的背景之下,適用當年和越王交戰攻城的時間與平陽做對比,一則是說自己攻城的手段確實厲害你守了三天挺不錯的,二則也是用貴族規則的禮來給對方台階下,比你爵位等級高的人也守不住三天你守了三天沒必要自責。

    那貴族既被誇獎,又確定自己不會因為武城被屠之事被牽連,心中大喜,臉上卻露出遲疑之色許久,這才道:「你的話,是有道理的啊。」

    於是不死,適也借此機會說為了防止他們自殺把配劍都下了,那些劍不離身的士也只好聽命。

    等這些人被押送走後,戰果已經統計完畢,墨家這邊傷亡了大約六百,齊國那邊傷亡了兩千,剩餘的齊軍全部被俘,但也有一些貴族混入了士卒之中,大約是想學豫讓吞炭漆身以求能夠找機會煽動起事。

    適道:「那就甄別一下。寧可錯過不可放過,我們還要去贏邑決戰,不能留下太多的人。貴族和庶民分開關押。」

    甄別的事,眾人已經嫻熟。

    無非就看幾點。

    指甲的長短、拇指的繭子等等這些,諸如什麼不善奔跑之類的事,倒是不會在這些貴族中出現。

    此時的貴族基本上都是左手竹簡、右手長弓,作為分封建制的堅實武力存在。

    指甲的長短、有沒有黑泥,可以分辨庶民和貴族。

    而拇指拉弓留下的繭子和自小訓練的粗大拇指,也是分辨貴族庶民的好辦法。

    除此之外還有諸多手段,軍官們便問道:「甄別之後呢?」

    適想了下道:「我們需要立刻整隊前往贏邑,公造冶那邊也很快就會攻下東牟,合圍之勢已成。」

    「贏邑尚有六萬齊軍,刨去隨軍的輜卒,也有至少三萬可戰之軍,需得全力以赴,不能再平陽留下太多的部隊。」

    「這樣吧……」

    他笑了笑道:「叫被俘的齊人,把平陽城拆了。城牆挖開、城門卸下,留下一個旅看守戰俘,維持秩序,剩下的所有都要去往贏邑。」

    「只要城被拆了,臨淄軍團就算戰敗潰逃,也不能夠選擇平陽,只能亂跑,到時候也好抓。」

    「田午既在贏邑城下,他手中的那點精銳私兵是捨不得用來死戰的,肯定是要逃脫,儘可能別讓他逃到可以據守的地方。死地而生,那些背著血債的人真要是負隅頑抗,損失也大。」

    軍官們得令,適又道:「抓緊時間修整,宣義部的人和士卒們說清楚,要連續作戰,這樣才可以減少傷亡,才可以取得勝利。打完贏邑城下之戰,抓了田午,全軍會餐,對齊之戰就算是結束了。」

    他至今還以為田午就在贏邑城下,所以平陽一破,他需要即刻前往贏邑決戰。

    東牟至今還未攻下,因為公造冶那邊人少、守衛東牟的多是費地有血債的貴族,但適不能去支援公造冶。

    因為若是先破東牟、平陽也破,適只怕贏邑下的齊軍不管不顧向東突圍,自己大軍到時候非是在梁父、平陽,而是在東牟,可能會阻擋不急。況且聽聞贏邑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齊軍也開始在挖坑,雖然效率緩慢,但也不可不防。

    適確定公造冶足以攻下東牟,而且公造冶也傳來消息,雖有死抗,但最多三五日就能破城。

    既是這樣,對齊的最後一戰,適覺得盡在掌握。

    …………

    東牟以東的一座小城,喬裝的田午還在靜靜等待,平陽被破的消息在意料之中,卻又沒想到會破的這麼快。

    相對於很快破城的平陽,東牟的守禦還能多堅持幾日。

    一則公造冶部是偏師,炮少,墨家的精銳工兵部隊都在適的軍中。

    二則守禦東牟的許多是費國貴族,墨家太早的傳出簽發誅不義令的消息,使得這些貴族不得不負隅頑抗,並沒有投降的心思:反正都是死,而且那些費國的國民義師也必然不可能讓他們活,死戰是不可避免的。

    對贏邑那邊的來說,公子午手裡的這支精銳是去守衛東牟,防止公造冶部和適合兵的。但實際上他根本沒去東牟,而是選擇在了一座小邑等待,公造冶手中的兵不多,不能選擇同時攻兩座城,最多也就是分兵打援。

    田午遲遲不動,只是象徵性地派出了一部分當地的守軍去支援東牟,讓公造冶沒有戒心。

    此地與東牟、平陽相距都只有不過三五十里,平陽被破的消息一傳來,身邊的親信便有些恐慌。

    「鞔之適攻城手段之高,確實難敵。贏邑又難攻破,如今平陽被破,公子當行。」

    田午卻道:「不急。我現在走,鞔之適和公造冶必然起疑。我現在按兵不動,他們只當我在贏邑城下。」

    「什麼時候鞔之適把大軍拉向了贏邑,方是逃脫之時。一切盡在掌握之內。」

    「我早就知道,平陽城撐不了幾天,但是我也知道東牟可以守久一些,但也不是攻不下。你若是鞔之適,會怎麼做?」

    那親信想了想,連忙拜道:「公子妙算。既然東牟能撐得久些,那麼公造冶的大軍就沒辦法追擊我們。而平陽早破,東牟又非攻不下,鞔之適必然回師先救贏邑,到時候只要公造冶部能夠在五六日內攻下東牟,便可以堵住我軍潰逃時候的路。」

    「如果他攻下平陽卻去支援東牟,又怕贏邑下的我軍恐慌之後四處逃散,必然在打下平陽之後立刻去贏邑。」

    「但他移師平陽,既為決戰,不能急行,那需要至少兩三日。靠近後又要紮營整隊修整,又需一日。決戰之時,他雖善用兵,但也需一日方能解決。」

    田午大笑道:「正是此意。待鞔之適移師贏邑對壘之際,才是我們越過沂水之時。到時候公造冶那邊也就堪堪破城,無力追擊,鞔之適贏邑苦戰,等打完再追到此地,我們已經走了五日,他如何追的上?」

    「公造冶就算發現了情勢不對,猜到了什麼,難道他能放著已經馬上要攻下的東牟不管,全軍來追我?」

    「勿憂,且等兩日。一切盡在我掌握之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6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何以勝(一)

    田午自認盡在掌握,竟是真的有如神助。

    三日後傳來消息,說是墨家的主力和被俘的齊軍一起拆了平陽的城牆,隨後大軍北上贏邑。

    東牟城遲遲未破,那些費地貴族和身上負有血債的人殊死抵抗,公造冶士卒不多,雖然讓城牆搖搖欲墜,但卻一直無法攻破。

    東牟近水,但墨家秉持道義,不以大水灌城,頗有些宋襄公的痴傻,卻也為田午創造了逃脫的機會。

    親信們興奮不已傳來消息的時候,田午也是連連大笑。

    莒地的大夫早有聯絡,只要即墨、莒兩地的士卒可用,那麼就算是放棄臨淄,退守膠東或是膠夷之南,只要他能登上齊侯之位,這命就算是保住了。

    自己身邊還有死士,到時候找出幾個「忠心耿耿」,想著什麼君侯非天子不可罰的忠志之士替他死,如衛侯故事,那便大事無虞。

    如今墨家的主力在贏邑、公造冶部在東牟,時間已經空出了至少五天的時間,阻攔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墨家的一支偏師,一個旅的士卒駐紮在沂水。

    墨家一旅不過千五百人,旅制比齊的兩千人旅小一些,況且田午手中尚有八千餘人,奪路而逃,他想必能逃脫。

    再三確定了適已經北上、且不日就要和贏邑下的臨淄軍團接觸、無法反身之後,田午終於做出了溜走的決斷。

    「鞔之適用兵,多喜側翼包抄,野戰尤甚。墨家的武騎士皆是精銳,步卒雖勇但是行進追擊終究不急,他在贏邑大戰,武騎士必不肯放出追擊。大事定矣!」

    「事不宜遲,即刻向東。」

    命令既下,最後的八千多精銳、私屬以及貴族私兵和親信們放棄了城邑,搜刮了城中的所有糧食,出城向東疾奔。

    他們剛走,墨家的斥候就發現了他們的動向,立刻回報。

    東牟城下,紅腫著眼睛幾日不曾好好入睡的公造冶面無表情地聽了這個消息,搖頭道:「大軍都在贏邑,我有心無力。適言,覆巢之下無完卵,臨淄軍團覆滅,這數千人逃走,也翻不起什麼波浪。」

    「況且,於菟的那個旅還在沂水,一旅之師總可以阻攔一下。」

    在場的墨者沒有知道田午就在那八千人中的,況且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為了一個田午放棄既定的戰略。

    墨家這一次懲罰齊國的口號之一,就是田午屠城。

    但是,口號是口號,田午卻並不是墨家的首要目標,殲滅臨淄軍團瓦解齊國經歷了二十年內亂剛剛穩定的局面才是。

    孟勝對於這個消息,還是略微有些擔憂,說道:「那數千齊卒逃亡,雖然無心戀戰,但若是遇到阻礙,怕也會拚死一戰。於菟一旅之兵,攔截起來還是有些難的。」

    「能不能再擠出一些人前去支援?」

    他知道這個問題很難解決,東牟城的攻打難度不是太大,但是他們這邊終究缺少破城的各種兵器,他們最開始也只是一支偏師。

    如今東牟城搖搖欲墜,可是城中那些身負血債、在誅不義令上赫然有名的貴族們殊死抵抗,竟出現了貴族子弟們和死士們一起持劍反衝擊的「壯烈」場景。

    攻城的一方,除了墨家一個師的主力之外,多是一些自發或是被組織起來的費國民眾,他們的戰術水平很低,訓練也不足,不可能指望他們攻下東牟。

    公造冶猶豫許久,終於搖頭道:「東牟城不能不破,這不只是軍略優先之務,更在於要給武城那些哭號的寡婦老人一個交代。如今他們好容易被困在城中,我四面皆圍,就是為了一個不准他們走。」

    「適攻平陽,是為了切斷臨淄軍團南逃之路,所以他可以圍三缺一、甚至主攻一側,他要的是城。而我,要的是城內那些人的人頭。」

    「十則圍之、五則攻之,我的兵力已經不足,不能再分兵了。」

    「適那邊即將決戰,也分不出兵力。追擊最好是騎兵,他要野戰,沒有騎兵怎麼行?」

    孟勝思索許久,說道:「那就這樣,派人傳信給於菟,如果敵人小股逃散,他就攔截。若是結陣而攻,最好是放一放。」

    這個時代的接戰,多在一日之內就可分出勝負,孟勝考慮到贏邑之戰打完再到追擊,至少也要五日。自己這邊破城也需要一段時間,不可能在於菟那邊接戰的時候就去支援,既然這八千人並無必要,那就不必再讓於菟的那個旅在不可能有支援的情況下死戰。

    兩人合計了一下,便和剩餘的幾人定下來,以東線主帥的名義讓傳令兵星夜將消息傳給於菟。

    …………

    沂水。

    當年牛闌邑的隸農、潡水之戰和庶輕王搭檔連隊俘獲了越王、如今已是一旅之帥的於菟愁眉不展。

    傳令兵送來的信件他已經看了,十餘年的時間,他已經從一個目不識丁、覺得文字是貴族才可以掌握的神奇之物的隸農成長為一個可以書寫千八百字的墨家軍官,信件上的內容他自然看得懂。

    他在義師中的陞遷算是比較快的,也多有人笑他運氣好,因為當年他們連隊因為在潡水抓了越王,加上當時他們的旅代表是六指,庶輕王又是個打仗打累了想回家過日子的人,似乎這才導致他升任為旅帥。

    他倒是不以為意,也一直努力。

    他執掌的這個旅,不是一師那樣的墨家起家時候的底子,但論及敢戰的決心卻一點不比別的旅差。

    齊墨之戰的起因,是他們旅換防到了繒地邊境。邊境的那次摩擦導致的輿論發酵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因為墨家高層把他們派過去的時候就想到了肯定會出事。

    和墨家的其餘幾個師的士卒多是泗上新生一代的本地人不同,他這個旅以及上一級的師,都是以外地逃亡的農奴為主。

    這算是一批既感受過樂土之甜、也深刻體會過亂世之苦的人。

    師中的墨者代表也以激進的自苦以極派為主,算是墨家內部的「天下派」。

    因為這個師當初的底子,就是那些從各地來到泗上的楚人、越人、齊人等為主的,這也算是一種傳承。

    正是因為這樣,才導致了費國那次事件的必然,只要把他們放過去,出事是早晚的。

    可也正是因為這種傳承,才導致了現在於菟愁眉不展。

    公造冶和孟勝那邊的命令,是讓他們放開那一股數千人的敵人,儘可能只是襲擾,因為援軍不可能抵達。

    這是正式的命令,也是對全旅士卒最為有利的命令。

    但是,旅內的斥候在前幾日的偵察中抓獲了幾個齊人,從一個齊人嘴裡得到了一個消息。

    田午在那八千人中,而且亮明了旗幟,並且在靠近沂水的時候誓師,效仿當年趙子軍功爵以振奮軍心。

    這是剛剛得到的消息,這個消息傳回東牟那邊已經來不及。

    而且這個消息剛剛傳來,旅內的中堅力量立刻就怒火衝天,誅不義令是這些人這些年最喜歡的一道命令,他們自苦以極是為了大利天下,這幾年墨家卻一直縮在泗上,甚至還和泗上的那些沒有被滅的諸侯兩種制度,各不干涉。

    壓抑的不滿伴隨著武城被屠的主使者田午的消息被發洩出來,許多連隊集體請願,寧死在沂水,也要攔住田午。

    於菟皺眉的正是這一點。

    打,一個旅沒有援兵,一千五百人,能不能攔住八千人?

    上面的命令是讓,但是上面並不瞭解這個剛剛知曉的情況,打還是不打?

    打的話,全旅被擊潰,誰來負這個責任?

    於菟猶豫間,旅代表走到身前道:「你怎麼看?」

    其餘軍中的有表決權的人紛紛看著於菟,於菟想了想,終於說道:「我的想法,是打。」

    「一則公造不知道田午在這裡,適也不知曉,所以那命令是源於田午不在此的情況下發佈的。若是我們決意執行,那便是刻舟求劍,固然無罪,實則卻並不對。」

    「二則……田午這人,既為誅不義令之首,當死。軍中士氣憤慨如火……」

    旅代表道:「這也難怪。咱們是從武城那邊過來的,那慘狀你我也都看到了。軍中憤怒不是一日兩日了,誅不義令的傳聞傳出的時候,軍中振奮。這時候若是明知道田午就在齊人軍中,咱們卻不打,只怕這旅也難以帶下去了。」

    「若是田午不死,那還談什麼利天下?齊地民眾苦,好,我們看不到,我們便不管;楚人民眾苦,好,我們看不到,為了大局還要和楚人合盟……這武城的一切咱們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若是還不管,還談什麼利天下?」

    旅代表說的略微有些激動,於菟又問道其餘人道:「那你們的意見呢?」

    其餘人紛紛道:「本就該打。」

    於菟點點頭,抽出一張紙遞給旅代表道:「寫吧,出了問題,咱們來承擔。再派人將這個消息即刻傳回,我們拖住田午,若真是拖不住,便是死在這裡,也算是管了那害天下之事、力求處罰過害天下之人,也不枉咱們利天下之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6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何以勝(二)

    信件寫好,旅代表先簽上了名字,隨後在場的諸人都把名字簽上,立刻叫傳令兵星夜送回。

    軍中士氣正高,明知敵眾我寡,卻也無懼。

    既是要打,但也不能亂打,於菟自認自己沒有以一旅之兵殲滅八千敵軍的能力,打伏擊的話,想來也不可能。

    因為田午知道這裡有一旅之兵,定會小心翼翼,也正是因為這一旅之兵的存在,才讓他出面安撫軍心以軍功爵誘惑士卒,想要讓士卒效死而戰。

    此地正在沂水沂山之中,只有一條大路可以通行,田午的大軍想要通過肯定要走這條路。

    道路沿河的地方極為寬闊,一旅之兵根本守衛不過來,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把戰場定在了後面的一處狹窄的地段。

    那裡地形狹窄,雖然不能埋伏,但是一旅之兵正可守衛。

    這樣一來,這狹窄一些的地形便讓田午手中的八千士卒只能當做幾個一千來用。

    於菟這邊不能埋伏,田午那邊也一樣不能夠突襲側翼。

    選定了戰場之後,這一旅便即開拔,在預定的戰場上佈置了阻擋戰車衝擊的木鹿角、狗走、陷坑等物。

    旅中只有兩門小炮,也就能射個一斤多重的鐵彈,並非是義師主力配屬的那種重青銅炮,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不大。

    一旅千五百人,半數是火槍手,半數是矛手,這對於防守其實很不利。

    墨家善於守城,但幾次大戰都是主動進攻,陣型也越發朝著利於進攻的方向發展。

    半數火槍手半數矛手,列成七八列的橫隊,利於發揮火槍的效果、利於機動、利於進攻……

    但是在沒有大量矛手、騎兵側翼、炮兵支援的情況下,這種配置很不利於防守,尤其是在選定了狹窄戰場、雙方都不可能用戰術偷側翼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義師的戰力優勢在於炮兵、騎兵的配合,在於決戰時候的側翼突襲和步卒的快速戰場機動,形成戰場局部優勢以多打少的局面。

    但這是在戰略方面的,放到旅一級別單獨作戰,這些優勢全都沒有的話,便很難。

    這一點於菟和旅代表都清楚,他們是在軍校學習過的人,適也曾不止一次說過:四萬配置齊整的義師,可以不懼各國諸侯的八萬重兵。但若是放到連隊、旅上,其優勢便沒有那麼大。

    旅中的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將陣型重新佈置。

    放棄機動性和進攻性更好的薄橫隊,而是將矛手連隊兩兩合併,加大縱深,將火槍手配屬在兩側和正面,用於阻礙齊人的進攻。

    完全放棄追擊和行進在戰場上扭轉局勢的可能,用笨重的大陣抵擋田午的進攻,因為他們明白自己不可能憑藉一旅之兵戰勝田午,只要能拖個四五日就算獲勝,也算是完成了任務。

    …………

    懷揣著死裡逃生、大展宏圖心情的田午站在戰車上,觀望著對面於菟那一旅的陣型,強展笑容道:「昨日已過沂水,今日破陣,前路便可無阻。」

    「墨家暴虐之師強橫,諸侯所懼的不過是武騎士、銅炮,今日一應全無,無需懼怕。」

    臉上雖笑,心中實則已經被墨家義師打出了陰影。

    當初出兵的時候,志得意滿,這半年時間連戰連敗,竟是從當初的志得意滿,變得恐慌不安。來時如臨淄東海之濱的螃蟹橫行無忌,歸時卻如那曳尾涂中的烏龜縮手縮腳。

    對面的軍陣擺的很一般,也很常見,是各國都會擺的陣型,既不古怪,也不奇特。

    戈矛步卒密集整隊,火槍手在前和在矛手兩側。

    地形狹窄,雙方都無可用計謀之處。

    田午自覺自己算無遺策,只要突破此地,那麼自己所謀劃的一切都可變現。

    可這一切都是以戰勝對方為前提……

    身邊的貴族臉色凝重,他們明白知道會有這樣一戰,早有心理準備,此時卻仍舊擔憂。

    一貴族道:「墨家之言,極能蠱惑人心。這一旅之兵不過千五,我軍八千,竟然敢戰而不退逃,這便可怖。」

    「旗幟鮮明,軍陣不亂,看來士卒明知道他們寡而我軍眾,卻也不驚慌。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況且,這一支偏師在此,本可以不打,想來也無人追究,他們竟還是要打?若臨淄卒人人如此,齊國如何不強盛?」

    在他們眼中,一支脫離大部隊的小股部隊能夠敢於列陣而不跑、在脫離主力的情況下主動求戰,這已經是難以理解的事了。

    難以理解的,總是會帶來未知的恐慌。

    田午卻道:「墨家之言縱能蠱惑人心,又談天志,可卻不能讓後面的大部一日行軍百里、更不可能飛過來。」

    「八千精銳,面對一旅之卒,竟也恐懼嗎?」

    正說話間,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飄來了一陣黑乎乎的雲。

    田午抬頭看天,這夏日的天果真是說變就變,遠處隱約傳來了轟隆的雷聲,乳黃色的雲朵從東邊升騰翻滾。

    田午忍不住放聲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墨家談天志,只怕他們談的也不是真正的天志,若不然,天帝如何在這時候下雨?天命在田氏,卻不在繆談天志的墨家!」

    這時候下雨是打不了仗的,弓弦會濕、土地會泥濘、下雨無法維持陣型。

    但最重要的、最讓田午放聲大笑的,是一旦下雨,墨家那邊最大的優勢也就蕩然無存。

    其餘貴族也都振奮,不少人心道:「莫非天命真在公子午?若不然,如何剛才晴朗,這時候卻忽然下雨?」

    田午道:「諸君,墨家所恃者,無非火藥火器。如今天命在齊,墨家持力命之爭認為世無天命,如今卻又如何解釋?」

    「墨家沒有火藥,那又有何懼?」

    「這雨,來的快去的也快,無非也就是戰車不能衝擊、弓矢難以射中,但若結陣肉搏,難道數百勇士、八千壯庶還不能衝破這堪堪一旅之卒?」

    「墨家所依仗的只有火藥,只要火藥不發,墨家的暴虐之師便不能戰!」

    他敏銳地抓住了戰機,現在雨還沒有下,但是戰機已經出現。

    趁著下雨之前先發動一次進攻,會讓墨家陷入兩難的境地。

    他相信墨家那邊也一定會對下雨做了準備,正如弓弩手會在雨天收起弓弦一樣,想來對面的火槍也會有木箱之類的防護。

    但是,若現在就發動進攻,對面的那一旅義師用不用火槍?

    不用的話,肯定守不住第一波衝擊。

    用的話,一會一旦下雨,那火藥火槍都要被淋濕,又如何能用?

    …………

    對面陣地上,於菟和身邊的軍官也都是一臉憂愁,許多人咬著牙看著天空漫捲過來的烏雲。

    他們倒是沒有想這是天命之類的話,在他們眼中天上的雲不是什麼神怪,不過就是地上海裡的水升到空中變為的水。

    至於那雷聲,也沒有神靈,不過是一種很常見的東西。

    他們確信總有一天,人們可以知曉天志,知曉天什麼時候要下雨、什麼時候會晴天。

    可能現在不會,但他們確信總有一天可以這樣,這是他們夢想中的、彷彿神話一樣的「天國樂土」,也是他們為之奮鬥的遠到如今只能看到一些端倪的未來。

    沒有天命。

    這是墨家的義。

    而現在,他們眼中忽然捲起的雲、即將落下的雨,都和天命無關。

    在他們眼中,那不過是一個「說知」的推論的條件:如果下雨,火槍用不了,這半數的火槍手只有短劍和木叉,恐怕難以發揮。

    而說知之下的另一個結果,就是下完雨之後敵人的戰車暫時不能用、步卒衝擊也很難,雨落下的時候就是對面收兵的時候。

    這是真切的現實,也正是於菟等人咒罵皺眉的原因。

    對面的鼓聲已經敲動,這邊的士卒也多少有些慌亂,不少人仰頭看著天,跺著腳,顯得焦躁。

    「沒有火槍,我們守不住。」

    這是許多士卒心中的想法,而且這是個極為簡單的推論,所以於菟在內的軍官們也是這樣想,也會這樣想。

    可陣型已經展開,這時候在陣前撤走,那就是一場被人屠殺的命運。

    於菟當機立斷道:「讓各個連隊的火槍收好,放在牛皮帳和漆皮布下,火炮也蓋上牛皮。火繩集中收攏,不要被雨水濺到。」

    「馬上就要下雨,下了雨齊人也難進攻,他們一鼓作氣也就是現在這一波,只要我們能守住,雨後我們還能再結陣用槍。」

    「齊人急躁,想要搶在雨前猛攻一波,逼我們的火槍在雨中淋濕不能用,他們的弓弩火槍此時也必不肯用,定是要全力衝擊。」

    有軍官急躁道:「我看也不必。天色有變,我們怕是難以頂住。齊人既要一鼓作氣,我們不妨在死前多殺幾個。」

    「就算死,也該死的轟轟烈烈。若是現在棄槍不用,齊人衝擊上前,我們如何能擋住?」

    不少人也覺得應該如此,敗局已定,他們不怕死,但他們希望能夠在死前轟轟烈烈一場,讓那些耀武揚威的貴族死在雨前、亦或是他們生前最後的一次射擊上。

    一直沉默的旅代表站出來道:「諸位同志,火槍固然是我們連戰連勝讓諸侯震動、舊病的天下撼動的利器。但我們義師獲勝,卻不只是靠火槍火藥。」

    「我們依靠的,更多的是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信念;靠的是上下如有臂使的紀律;靠的是操練數年難以撼動的陣型;靠的是想要救治天下共創樂土的志氣。」

    「沒有火槍,就擋不住齊人的一波衝擊嗎?我們不怕死,但我們的心懷利天下之心,每一條命都比那些骯髒的貴族高貴百倍,我們為什麼要轟轟烈烈地只為去換命?」

    「旅帥的辦法是對的,只要我們頂住齊人的一波衝擊,之後我們還能再抵抗的久些,也就更有可能讓援軍追上,讓屠戮武城的田午死在天下人的審判之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6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何以勝(三)

    旅代表當然被組織起來學習過陰陽辯證矛盾之類的內容,他也明白自己說的那些東西,是戰略上的,而現在面對的問題是戰術上的。

    紀律、信念、組織……這一切,在戰略上使得墨家立於不敗之地。

    但在戰術上,沒有火槍和火炮,這一戰就是不好打,也確實頂不住。

    他明白戰略和戰術的區別,但卻不得不混淆戰略和戰術的概念,為這一旅偏師振奮士氣。

    但從根源上,還是為了戰術的勝利。

    因為於菟說的沒錯,馬上下雨,那麼齊軍不可能提前準備變更陣型,只能選擇在雨前莽一波,逼得這邊的火器被雨淋濕,為雨後的真正破陣做準備。

    對面有八千餘人,可以先送千餘人去死,但主力尚在,只要等到雨後火器失效那就不可能突不過去。

    他知道哪些叫囂著轟轟烈烈打死一個貴族夠本的軍官並不怕死,但心中卻也都帶著絕望,所以才會這樣想。

    他也知道,想要在雨前維持陣型的基本完整,必須要有人做出犧牲,用悍不畏死的勇氣反動反衝擊。

    於是他面對著那些悍不畏死但對勝利已經有些絕望的士卒軍官們,默默地從懷裡摸出了赤幘,紮在額頭,然後再取出分辨敵我的紅布紮在手臂。

    「今日之戰,是為了懲罰那些害天下的人。倘若害天下之人沒有受到懲罰,那麼便會助長那些害天下的行徑。」

    「子墨子言,合於天志。利天下則得利、害天下則受罰。罰他們的,是天帝,而天帝只是天下之道,道自己沒有手腳,需要那些合於天志的人去代以實施。」

    「我們墨者,便是代天帝去懲罰那些害天下之人的。」

    「今天我們站出來,是為了武城之屠那樣的事,不會再在天下出現。因為我們是人,我們活於天地,我們是天下人,我們自然要管天下事。」

    「今日不管,或許有人說,我不是武城之人,武城被屠我不說話。明日商丘被掠,我亦不管,因為我不是商丘人。終有一日,當屠戮到我們自己和親人頭頂的時候,我們想要反抗,卻會發現我們形單影隻,因為天下已經將屠戮之事習慣,已經沒人站出來再管我們。這便是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道理。」

    講完了大道理,旅代表又道:「今日一戰,適逢夏雨突發。旅帥的想法是對的,我們只要頂住了齊人的一鼓作氣,那麼勝利必將屬於我們。」

    「齊人的衝擊,需要我們站出來反擊,只要方陣還在、只要陣型還在,雨後我們便能頂住齊人的攻擊。」

    「火槍手中的墨者,上前一步,隨我反擊!」

    一句話說完,幾十人同時上前,一起紮起了赤幘,齊聲道:「為利天下,死不旋踵!」

    許多尚且不是墨者、尚在候補期、甚至只是想成為墨者但卻還沒有成為的士卒也都站了出來。

    將各個連隊的軍事主官留下和基層骨幹留下之後,選拔了六十餘人。

    沒人的身上都綁著鐵雷、穿著皮甲,纏著火繩。

    赤幘飄揚,利劍在手。

    這是個步卒旅,鐵雷的數量本就不多,因為沉重的鐵雷不經過專門的訓練很難投擲出去,所以只有一些特殊的兵種連隊才會使用。

    他們要靠著最後的反衝擊的利器,為大部隊爭取時間,爭取陣型在雨前的完整和不受損傷。

    於菟自認自己說不出那麼多的道理,也自認旅代表平日的言論有些過於激進,還是自苦以極派的骨幹成員,有時候確實有些難以相處。

    但他明白,在這種時候,這個有些難以相處的搭檔一定會站出來。

    旅代表走到於菟的身邊,笑道:「我平日一直說,咱們離利天下越來越遠。今日終於要做一件利天下的事,求仁得仁,求義得義。我的義,便是要讓天下顛覆,移風易俗,而不是縮在泗上自立一國。今日我必死,死得其所。」

    於菟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想說什麼,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心中的義,墨家的義是一致的,但如何達成這個義的路線是有分歧的。

    於菟自認自己搞不太懂那些深奧的道理,所以他認同集體的決定,不會去考慮其中的分別和分歧。

    旅代表從懷裡摸出了一封信,看樣子是早已經寫好的,他伸過去遞給了於菟,說道:「這是我的一些看法和意見,在誅不義令簽發之後就已寫好,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遞交上去討論。如果我死了,你活著,那就把這封信轉交上級。」

    於菟接過信,什麼也沒說,舉起手給旅代表敬了一禮。

    對面齊軍的鼓聲,像是在為旅代表送行,他笑著還了一禮,帶著那飄揚著赤幘的六十餘人向前蹲在了拒馬之下。

    後面的火槍手已經收好了火槍,漆布和牛皮將那些火繩點火的、沒有倉蓋的火繩槍蓋得極為嚴密。

    火槍手在剩餘的墨者骨幹的帶領下持短劍,或是蹲在了矛手的腳下,或是站在矛陣的縫隙處掩護側翼。

    他們和於菟一樣,默默注視著那幾十條飄揚的赤幘,默默為他們送行。

    急躁的齊軍已經發動了衝擊,戰車衝擊了不多久就陷入了泥坑,或是被狗走和拒馬擋住,車上的貴族下車持劍持戈步戰,奮勇呼號。

    後面鼓聲震天,徒卒跟進,雙方相聚已經不過幾十步。

    鼓聲再響,卻也遮蓋不住天上的雷鳴。

    旅代表抬頭看了看天,想到了那些在泗上流傳的、用以教授民眾看雲識天氣的童謠。

    「勢如山嶽、碎雲多變,大雷將起,雨如水潑……」

    輕輕念唱了幾句,收回了揚起的頭,心道:「一場大雨啊,泗上今年少雨,雖有溝渠,這場雨卻也可以緩解乾旱,這裡離泗上不遠,那裡也會下吧?」

    雷聲又起,鼓聲更近,旅代表收回目光,盯著在前面下車步戰的幾名貴族越發靠近的身影,默默地掏出一枚鐵雷,用纏在身上的火繩點燃後,高喝一聲跳出了木柵。

    鐵雷不是這樣用的,不是那幾個被稱作「先登」的連隊,除非守城的時候才會讓普通步卒用鐵雷。

    鐵雷沉重,裝藥很多,非是膂力過人或是經過長久訓練,很容易傷到自己人。

    旅代表身有勇力,但投擲的技巧比之那些每天練得胳膊腫大的擲彈兵先登營還差得遠,他知道自己在平地上投不了多遠,於是跳起衝出藉著衝擊的速度將雷投出,也沒有選擇趴下等待而是直接衝入了人群。

    身後的那些手臂纏著赤幘的墨者也紛紛如此,高喝一聲吼便即發動了決死的反衝擊。

    轟……

    許是雷聲,許是爆炸聲,已經分辨不清,雨還沒有落下。

    巨大的爆炸讓旅代表的耳朵嗡嗡直響,他想,身邊的人一定在高呼著什麼,可是自己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左臂上被碎片扎破,彷彿有火在燒,他也不管。

    那幾個下車步戰的貴族已經被炸死,他持劍衝入了後面的人群,趁著爆炸的混亂和這種明顯是不惜自殺一樣的打法,讓齊人的第一波進攻陷入了混亂。

    旁邊一名手臂受傷的墨者點燃了身上背著的鐵雷,旅代表耳中只有無盡的嗡嗡聲,甚至聽不到那一聲巨響,但卻看到了幾十名齊人武士倒在了地上或是飛到了半空。

    混亂之下,齊人一鼓作氣沒有想過這樣的反衝擊,更沒想到這六七十人的隊伍竟能迸發出這樣的力量。

    第一波衝鋒的齊人都是炮灰,為了就是逼著墨家的火器在即將落下的大雨中失效。

    但對面的義師沒用火槍,也沒有選擇用矛手方陣突擊,而是選擇了保持陣型不變維持建制,只用少數勇士反衝擊。

    廝殺之下,已經來不及拋出鐵雷,只有一些人受了傷或是無力再戰之後,才會點燃身上的引線和那些人同歸於盡。

    旅代表不知道自己殺了幾個人了,他的左臂被刺穿,身邊堆疊著一層齊人的屍體,還有七八個著甲的貴族。

    身邊的夥伴同志一個個倒下,他已經脫力,齊軍的第一波衝擊已經撐不住了,搖搖欲墜。

    右手的劍上已滿是缺口,他的手已經提不起劍,看著對面的幾個齊人貴族恐慌的眼神,心中竟是無比快意。

    求義得義、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無所憾。

    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眼前,沉重的雨點終於落在了他的頭頂,他能感覺到頭頂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下雨了。」

    旅代表滿是黑灰和血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對面殺紅了眼的齊人貴族又逼了上了,他扔掉了鐵劍,用殘存的右手想要點燃身上的鐵雷,卻發現身上纏繞的火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血浸濕熄滅了。

    看著越發靠近的齊人貴族,他蹲下身子,想要摸起自己扔掉的劍,他知道這時候自己已經無力再戰,可他不想死之前手裡竟沒有了武器。

    雨已經下了,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陣型還完整、士卒還振奮,他覺得自己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義。

    可是彎下腰的時候,卻發現那原本輕便的鐵劍竟是如此的沉重,怎麼也不能拾起。

    對面的齊人貴族靠的愈發的近,長戈已經近在咫尺,脫力的旅代表卻怎麼也拿不起鐵劍。

    於是他用最後的力氣,抓了一把浸潤了鮮血的沙土,站起身子。

    對面貴族的戈已經劈下,他費力地舉起右手,將手中攥著的沙土砸向了齊人貴族的臉,然後長戈劃過了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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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何以勝(完)

    暴雨下了起來。

    很大。

    齊軍的進攻結束了。

    田午站在馬車上,雨水浸濕了他的衣衫,皮甲上的水珠凝成了線、匯成了流,他在那一動不動。

    暴雨濛濛,遮住了前面的戰場,他知道義師的那一個旅就在前面,嚴陣以待,建制完整,一旦雨停,還有千餘名剛才那樣悍不畏死的人在那裡等待。

    七八百人的一次進攻,被幾十人反衝擊推了回來,就算沒有這場雨,這一次進攻也已失敗。

    況且,雨前對面的義師放棄了用火槍,若是沒有雨,又如何能夠攻下呢?

    他一直以為,為某種虛無的精神上的東西而戰,那是貴族才有的特性,貴族也因此而成為貴族。

    可剛才的那一波反衝擊,徹底讓他陷入了混亂,如果庶民也擁有這樣一股可以為何而戰的勇氣,貴族還憑什麼貴?

    那幾十人不僅是完成了一次反衝擊,更重要的是有人點燃了身上的火藥雷衝到了他的身前百步之內。

    墨家那邊六十多人戰死,只抓了兩個俘虜。

    一個腿受了傷,似乎只是個士卒,一個小小的司馬長。

    而另一個,卻是對面義師的軍官,從身上的服飾和肩膀上的標誌看,應該是義師那邊的旅帥一級的軍官。

    這軍官左手被刺穿,脖頸上一道被戈劃破的血痕,可這人的生命無比的頑強,也許是運氣好,並沒有劃破血管,只是劃破了聲道不能夠再說話。

    這個人渾身是血,如同鬼魅,雨水淋在這個人的身上,流下絲絲血水。

    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力氣,站都站不穩了,身上也沒有了任何的武器,但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田午。

    那是一個將死之人,田午卻不敢靠近。

    離得很遠,田午卻先讚了一句道:「真勇士。你投降吧。」

    那個將死之人不能說話,但也沒有搖頭,田午以為他要投降,卻不想這個人雙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裳,摸向了自己的腰帶。

    兩邊的衛士大驚,以為這人經還要行刺殺之事,剛要制止,田午卻發現那人只是解開了自己的腰帶。

    田午又說了一句。

    「降了吧。」

    那人聽到了,也應該聽懂了,然而那人去把自己的腰帶解開,褪下了自己的下裳,露出了黑乎乎的一團東西。

    然後那個不能說話的人伸出手指了指田午,然後指了指自己****,然後滿是血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田午身邊的武士大驚,公子如何受過這樣的侮辱,於是抽劍將這個不能說話的人刺死。

    然而剛剛刺死,另一旁那個脫力腿部被俘的墨者卻大聲問道:「你就是田午?」

    身邊的近侍正要殺他,田午卻揮手,他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支撐著這些人悍不畏死。

    他希望自己的手中,也有一群這樣的人,不用多,便有三千,便可成就大事。

    這個人絲毫沒有被俘的姿態,說話的口氣和神情,彷彿在審視田午。

    仰著頭不曾低下,即便腿部受傷不能站起,依舊斜乜。

    待田午點頭後,這墨者哈了一聲道:「那你死定了。就算周天子來求,你也死定了。這就是我們墨家的誅不義令!害天下之人,必死,我們墨家最守信諾,說要殺你,就要殺你,周天子也保不住你。」

    這不是恐嚇,那個墨者最後的這番話,就像是平日說話一樣,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田午楞在那裡,回想著剛才那一幕幕讓他震撼的情形,心裡的絕望越發的深。

    他以為墨家義師的勝利,依靠的只是火器銳利。

    但即便沒有火器,一旅之師竟然隨意就能集結幾十名悍不畏死的致師勇士,這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這世界的理解。

    這樣的一支軍隊,如何能夠戰勝?

    這樣的一群人,他們說過的話,他們想要懲罰的人,如何才能避開?

    自己就算當個侯爵,真的能避開被處死的命運嗎?

    眼前的那一旅之師,在驚雷落下雨水未至之前巋然不動,沒有絲毫的混亂,旗幟紛紛,不聲不響,雨後自己手中的這些人真的能衝破這樣的防守嗎?

    田午想了想,忽然問道:「你們為何而戰?一群偏師,人少力薄,你們何必求死?藏於深山,總還能苟活。」

    那個被俘的墨者只是冷冷地回道:「匹夫亦有不可奪之志。墨家言出必諾,說要殺你,你必要死,因為你害天下。你不受罰,屠城之事便不會禁絕。我們為利天下而戰。」

    雷聲落下,田午大笑問道:「屠城是死,你們螳臂當車難道不是死?都是死,又有何區別?你為別人而死,誰人為你而死?這又何必?」

    那墨者哼了一聲,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是當年適記載的商丘城下子墨子稱讚適的話。我死,是為利天下,也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子孫不再死於那些害天下的舉動,不再死在你這樣的人手中。」

    「至於何必?哼呵呵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汝夏蟲也,豈能語冰?請速死!我只恨自己無法掙脫這羈縻,不能效專諸聶政事。」

    田午聞言,已然震撼,不是震撼於道理,而是震撼於早知道墨家中人多是庶農工商,可是言語之間卻不啻貴胄。

    可他還是有個道理不清楚,於是問道:「我屠武城,與你何干?你何必恨我?」

    那墨者冷笑一聲道:「商紂制炮烙,苦黎民,與文武何干?夏桀做瓊室、立玉門,與商湯何干?」

    「天下利害,匹夫有責。我為天下人之體、亦屬天下人之兼,利天下便是利自己。」

    「八百前方有堯舜禹湯,太久了。菽豆等不起一年無雨,人也等不起百年無禹。既等不來聖人,便只能靠我們自己。人人胸懷天下,人人有堯舜之志、禹虞之行,天下何不利?」

    只此一句話,田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他說下去了。

    這已經是明擺著要翻天覆地的話,莫說一個小小的庶民,便是諸侯王公,誰人又敢拿文武商湯來比喻自己?

    的確,夏桀做瓊室、立玉門,與商湯無關,影響不到商湯,可商湯依舊做了,至少口號是為了天下。

    的確,商紂制炮烙、苦黎敏,也與文武無關,影響不到武王,可武王依舊伐紂,至少口號是為了天下。

    可那是聖王啊。

    庶民怎麼可以和聖王有一樣的想法,一樣的思維?

    人人如此,那天下豈不是要翻覆?

    這一句話,讓田午覺得有些恐慌,他不敢再讓人聽下去了,因為那個被俘的腿部受傷的墨者正對著旁邊觀看的士卒大聲地宣講那些聽到後會天翻地覆的簡單道理。

    一直保持著貴族姿態的田午終於放下了貴族的優雅,大聲道:「處死他!」

    那墨者被拖走,甚至不敢再讓他說一句話。

    目送那墨者被處死,雨那時候也下的大了,田午忽然感覺到一絲寒意從心底透出,渾身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身邊的親信給他披上了大氅和皮蓑,然而那份寒冷不是外面的雨所導致的,而是一股透自內心的冷,一種名為絕望的冷。

    他以為對墨家瞭解很多,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並不瞭解。

    他以為墨家只是一群如墨翟那樣櫛風沐雨的瘋子,卻不想墨家內一個小卒竟也有湯武之志。

    他以為墨家只是一群被煽動起來的無知隸民,卻不想墨家內的一個小卒竟覺得他夏蟲不可語冰。

    他以為自己只要政變成功成為侯爵,墨家定然不敢動他,到時候效踐土盟上衛成公故事,叫人替死,便也無憂。

    可現在,他發現這群墨者連天下都想要顛覆,人人都自比湯武,若人人都敢於自比湯武,如今的周天子算個屁?如今的規矩禮制算個屁?

    他們自比的那些人,是制禮制度的人,不是守禮守度的人,正如那墨者所言:墨家言出必諾,說要殺你,你就得死。

    激冷的雨中,田午望著遠處的迷霧,心中的寒冷和絕望無以復加。

    就算自己政變成功,這群墨者真的就會放過自己嗎?真的就不會攻破臨淄把自己俘獲後當眾審判殺死嗎?就算諸侯出面、各國調停、天子傳令,這群人會聽嗎?

    自己謀劃的一切都很完美,盡在掌握,可這一切,都是在墨家不敢審判諸侯的前提之下。

    如果這個前提錯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坑掉了臨淄軍團、自己殺死了田慶、自己逃到了沂水種種這一切,又有什麼用處?

    回想著當初臨行之時,那忠心死士的話,那忠心謀士說到時候他必會北鄉而死、毀掉面容,以讓墨家以為公子午死在軍中。

    甚至那謀士還說,萬一事不成,就去萊山北渡朝鮮,在那裡隱姓埋名再圖將來,效田氏代齊故事。

    那時候他雖敢動,可是心中卻有些不屑,覺得太過小心,天底下有被貴族弒君的諸侯、有死於戰陣的諸侯,卻沒有被鞋匠之子審判的諸侯,天下從不敢有這樣的事。

    那時候他想,只要自己渡過沂水,甚至只要贏邑大戰爆發,自己就可以公開身份,於是才在沂水之前露面誓師,以軍功爵號召貴族和這些私兵,為歸國政變做準備。

    甚至於千餘人的墨家義師攔在身前的時候,他還對著天上飄蕩的雲認為,天命在己。

    可現在,似乎還是墨家對了。

    沒有天命,那不過是夏日常見的雲雨。

    力能改命。

    數萬悍不畏死死不旋踵的義師,就算真有天命又能如何?他們沒有火藥沒有火器,卻一樣有勇氣,臨淄城擋得住這群人嗎?

    命在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田午回憶著剛剛不久的戰鬥,那些死前引爆了身上鐵雷的墨者、那些死前身邊堆疊了層層屍體的墨者、那些明知必死卻還衝到了他身前百步之內的墨者、那個死前笑他夏蟲不可語冰的墨者……

    這一切,都讓田午心中充滿了恐慌和驚懼。

    如果墨家不敢審判一個諸侯,那麼他只要越國沂水政變成功,自己的一切謀劃就都是對的。

    可如果墨家敢於翻天覆地人人以堯舜自比,人人有利天下之志,縱然自己突破了沂水,返回了臨淄,到頭來還不是會被在天下人面前被審判、侮辱、槍決?

    墨家的人,會在乎貴族的體面嗎?會在乎士可殺不可辱的貴族法則嗎?到時候不但要死,只怕還要被在天下人面前批鬥,數出一條條罪行,一如當年鹿台之上武王對著商紂的屍體列數他的罪行。

    死了還好,可活著受這樣的屈辱,那是可以承受的嗎?

    身邊的親信不知道田午心中所想的波瀾,以為田午是在擔憂戰事,接了一句話道:「公子,墨者眾人被蠱惑已深,當真是悍不畏死。這幾十人竟無一人苟活,半旅之卒勇貴數十,被這幾十人反擊而退……此戰尚需計較。」

    田午唔了一聲,許久才苦笑道:「我以為墨家獲勝,所依靠的只是奇技淫巧,火器之利。卻不想,便是沒有火器,人數相致,我們也難敵。人人如士,人人如士……天下真有這樣的地方?天下真有這樣的軍旅?」

    「雨也不能使我們獲勝,那怎麼才能滅掉墨家?怕是只有共工出面,再撞不周山,水淹泗上千里才可以了。」

    「會這樣嗎?」

    「會這樣嗎?」

    田午連問了兩句,似乎真的懷揣這樣的希望,因為……不周山雖然不在泗水,可泗水卻是共工的出生地。

    祝融降處於江水,生共工。江水,便是泗水古稱,那是少昊之國。

    身邊的親信有些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公子午會連問兩句會這樣嗎,但他還是回道:「上古之事,真假難辨。怕再無共工……況且墨家以禹為聖,櫛風沐雨為樂,善修水利,便有共工,卻只怕也……」

    這只是正常的回答,田午喃喃道:「那便是不會。就算會,力能勝命……況且墨家以禹為聖,怕是即便不周山再倒,也正合天命,如何能滅的墨家上下一個不留?」

    那親信不知公子為何這樣說,卻也聽出了田午話語中的無限惆悵,只好勸道:「雨大,請公子入帳。」

    田午點點頭,步入帳內,思索許久,忽然召集了身邊最為忠心的三十多名死士。

    兩個人把守帳門,不准他人進來,外面雷雨交加,正掩蓋了裡面的談話。

    田午看著這三十多名真正可以信任的士,這些士只是朋友,卻非有直接利害關係的貴族。

    他苦笑一聲道:「我不想回臨淄了。」

    一句話,身邊的士人驚道:「公子……欲成大事,不拘小禮。難道公子真的是欲效泰伯之事?如今已到沂水,只要擊破正面之敵,便可入莒,莒大夫可以為助力,臨淄事可定矣!」

    田午卻嘆息一聲道:「我想錯了。回去有什麼用?臨淄城可以擋得住鞔之適嗎?」

    一名死士道:「臨淄城固然擋不住鞔之適,可是天下的規矩卻能擋住鞔之適。臨淄城方八里,可這天下的規矩,卻有九州之廣。諸侯可以死,卻不可以被天子之外的人審判。鞔之適可以攻破臨淄,卻攻不破天下的規矩!」

    田午大笑道:「天下的規矩?天下的規矩,是庶民不知義而懼死,士人才有驕傲。可你看看今日一戰,那些庶民隸農出身的人,他們是否懂義?是否也一樣驕傲?這天下已完、已亂,哪裡還有能夠約束墨家的規矩?」

    身邊親信道:「公子欲往何處?」

    田午起身,望向北方道:「朝鮮。」

    不是地理上的朝鮮,而是武王封微子於宋,封箕子於朝鮮的朝鮮。

    他面向一眾驚詫的士道:「昔年吾先祖敬仲,離陳居齊,曆數世代姜,我已明了其中的手段。我往朝鮮,定有作為。」

    「昔年晉文出逃,有狐偃、趙衰、顛頡、魏犨、胥臣等朋友相隨,終成大事而皆列卿大夫。」

    「今日事,願隨我走的,這便趁亂夜奔,經萊出海。不願隨我走的,皆可歸鄉,我不阻攔。」

    連問三聲,終於有兩人起身道:「公子請行,我有家人,恐不能追隨。此事我等必然嚴守,不會洩露。」

    田午取出身上的一塊玉道:「軍中無以為謝,你們追隨我久矣,便以此玉相贈。還有誰?」

    一眾人無人再站出,皆道:「我等願隨公子。以死相報,方以為士。」

    那兩人與眾人拜別,又面對田午相拜三次,經過大帳門口的時候,卻被守衛在門口的兩人刺死。

    出手的兩人道:「公子仁義,然而人心險惡,不可不防。若公子以為如此損公子仁義,我二人甘願受戮。」

    說罷作出欲要自剄的態勢,田午長嘆一聲扶起道:「若上帝有罰,便由我來承受吧!」

    他既扶起了兩人,便道:「自此之後,世上再無田午。」

    「我本陳人,便以故國為氏。」

    「此去朝鮮,涉海而行,便以涉為名。此去當勝,以勝為字。」

    涉字他說出的本意,這倒沒什麼。

    雖要改頭換面隱姓埋名,但名字卻不是隨意取的。

    涉字,正是渡河渡海之意,《詩》曰,送子涉淇,便是此意。

    涉字也有渡口之意,《詩》曰,匏有苦葉,濟有深涉。

    他此番經萊而入箕子朝鮮,正要渡海,故取涉為名。

    此外,當年的齊相管仲曾言:涉難而不匱。他以涉為名,也正是激勵自己涉難而不匱,君子以自強不息,謀取將來之事。

    可之所以以勝為字,卻有些不可言說的隱私。

    當年田氏代齊的始祖田敬仲,便叫田完。勝者,完也,

    不可勝數,便是不可以完全地數清楚的意思,不可勝數這成語源於墨子的《非攻》,所謂百姓飢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

    而《非攻》一書,用的正是齊魯方言,勝在齊語之中正是完的意思。

    他取的不是旗開得勝的勝,而是效仿天命傳聞的玄學的「田完」之勝。既然田完當年可以入齊而開創田氏一族的事業,他便也要借此玄學天命之意,給自己取字為勝。

    田即為陳,完即為勝,陳勝之意,便是代齊之祖田完的借用。

    田午給自己改了名字,便道:「你們自此之後,都是我的朋友,而非隸屬。若你們願意,也可以以陳為姓,將來共謀大事,必不相忘。」

    眾人紛紛盟誓,或破血以祝、或改名換姓,便商定好,待雨一停,即可翻山而走。

    身上有錢、有人、有兵器、有文化、有知識、甚至還有一整套的從田完到田和的政變竊國的經驗,前途遠大。

    至於在這裡的齊人,以及那些軍中貴族,都已經是不可以再用的了,他們不會選擇跟著田午走的。

    而這裡的勝負,乃至贏邑的勝負、將來齊國的衰敗與興盛,都已經再和他沒有關係。

    田午心裡清楚,他不是胸懷大志想要再謀一場經典的田氏代殷。

    他只是怕了。

    正午的一戰,和戰後的那些對話,讓他明白墨家這群人根本不在意什麼規矩,他只想逃的離墨家這些人越遠越好。

    那六十多人的反衝擊和死前的平淡,沒有擊垮這八千齊軍,但卻擊垮了田午。

    他怕了。

    朝鮮苦寒。

    可至少,離墨家很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7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一)

    帶著田午在沂水一帶出現消息的傳令兵疾奔到贏邑的時候,贏邑大戰已經接近尾聲。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毫無戰心的齊軍猛攻贏邑數日毫無戰果,挖了一通壕溝又被反擊,士卒對於這一戰充滿了絕望。

    而義師這邊攜著南濟水一戰的餘威、數日破平陽城的驕傲、最後一戰的振奮,以及最重要的那些二十年間拉開了差距的紀律、訓練、武器,使得這一戰幾乎沒有什麼亮點。

    適用了最為簡單常用的、很容易被識破的、利用騎兵和橫隊步兵機動性優勢先圍兩翼的戰術,但是即便知道這簡單的戰術,齊軍仍舊沒有破解的辦法。

    五百多中士以上的貴族被俘、八千齊軍戰死、四萬多齊軍投降,一百多貴族或是士自殺。

    已近不惑之年的適沒有了當年年少時候的意氣風發,比起之後百年二十歲起兵二十五滅秦的項羽,他加入墨家二十年了這才堪堪擊潰了一個齊國。

    但他依舊很滿足,畢竟他從沒想過和那些歷史星空中閃爍過的天才相比。

    經此一戰,齊國已經沒有機動兵團,沒有野戰的能力,只要天下局勢允許,墨家想在齊國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想要攻打齊國的那個城邑就可以攻打哪裡。

    面對著漫山遍野正在清點俘虜的士兵,適衝著軍官們說道:「俘虜的事,不是小事,一定要重視。」

    「感謝齊侯,要不是他,如何能夠將數萬人集中在一起?不把這數萬人集中在一起,怎麼可能用最效率的方式宣傳墨家的道義?」

    「平日裡庶民聚居於村落之中,就像是地裡的一顆顆土豆,你要弄出來要一個個的挖,數萬人想要宣講道義,可能需要數百名墨者。現在嘛,幾十名百餘名就足夠,而且效果更好。」

    「所以說,殘酷骯髒的貴族,才是專職的革命家;那些為了發動不義之戰將散落的民眾聚集到軍中的王侯,才是宣義部最好的朋友……」

    剛剛說完這些,從沂水那裡跑來的傳令兵便將消息傳到了適的手中。

    適看了看紙條上的消息,眉頭一皺,紙條上的消息是田午出現在沂水河畔的消息。

    一個旅的士卒是擋不住八千人的,對於旅內的墨者們決定在沂水拚死攔截這件事,適倒是覺得還好。

    從規矩上講,那個旅先召開了墨者的會議才做的決定,雖然違背了上面的命令,但因為上面的命令的基礎信息不對,所以這是可以的。

    但是這件事要怎麼解決,他必須迅速做出決定。

    於菟的那個旅擋不住八千齊軍,這是毋庸置疑的,畢竟各個旅一直以來都沒有獨自作戰的經驗,一般都是集團作戰,各兵種之間的配合之下每個旅基本都是一個單獨的棋子。

    但能守幾天?這要看於菟那邊的水平了。但即便現在出兵急行軍,也至少也得幾天的時間。

    他不在乎田午跑到哪裡去,只要贏邑一戰結束,齊國就是個虛弱的軟柿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而且事已至此、誅不義令已發,這已經是不能妥協的政治問題,誰來求情也沒用了,大不了就是拚死來一場提前的對天下諸侯開戰。

    他在乎的是那一個旅的士卒,最怕的就是這一旅之兵被成建制的消滅,那對於義師來說是個損失,對於天下諸侯恐懼墨家不可戰勝也是一種打擊。

    此時顧不上管戰場的事,適急匆匆地召集眾人討論這件事,說明情況之後,他問主管情報的那墨者道:「田剡那邊的密使還在吧?」

    「在。剛剛恭賀完我們打贏了贏邑之戰,還稱讚我們不殺俘虜不築京觀。」

    田剡的密使一直和墨家秘密接觸,適想了想道:「我覺得這件事,要分兩步。出兵支援於菟的那個旅是我們的事。但萬一田午在我們支援之前就跑了,就要考慮他回去政變的可能。」

    「這樣吧,我建議……現在就和田剡的密使說清楚這件事。如果田剡願意,那麼可以以誅不義的名義政變,我們支持,並且答應他政變成功之後我們撤軍。」

    「現在對田剡來說,情勢危急。田午已經是狗急跳牆,他除了發動政變外再無別的可能了。」

    「我們的條件可以慢慢談,諸如我們走後對於墨家講道的傳播限制這些、對於分地民眾的報復這些……都是可以將來慢慢談的。但有一樣是必須現在就要談清楚的,讓田剡把田午交出來。」

    「告訴田剡,如有必要,撤開昌城的防禦,我們可以直接出兵幫他平叛。」

    他始終覺得田剡爛泥扶不上牆,歷史上竟然以太子身份登上齊侯之位後,被田午政變推翻,也算是無能至極。

    他等了這麼久,等來了田和重病的消息,田剡居然還沒政變,還在觀望,事到如今必須要給他點壓力了。

    田剡政變,對於墨家有利。適也根本不信田剡就能想著利天下之類,而是田剡政變上台第一件事,便需要立刻媾和,借助墨家的力量,清繳田和一系的貴族。

    現在他給的條件已經足夠讓田剡動心了:如果你不行,讓開昌城,我們來幫你幹掉你弟弟。

    再多的話,適覺得也就不用說了,想來現在最急的就是田剡。

    田午這一次葬送了臨淄軍團、身為田慶死後的主帥臨陣脫逃,要是還不政變,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條了。

    田午的絕路瘋狂,田剡也必須要作出應對,齊國已經打不下去了。

    莒和即墨軍團不敢動,平陰軍團覆滅、臨淄軍團覆滅,機動野戰力量喪失,這邊如火如荼的土改已經讓貴族恐慌,尤其是長城以北的封地貴族,他們會驚慌於繼續打下去把土改這團火燒到長城以北。

    基於這種現實的判斷,適覺得這將是一個完美的契機。

    抓田午審判,那是為了擴大墨家的影響力,也是真正的為了彰顯正義。

    而田午逃回去政變,逼得齊國內亂,那倒正是遂了自己功利的心願。

    此事事不宜遲,議定之後,便先通知了泗上和公造冶那邊,同時出動騎兵支援沂水,大部隊進入贏邑修整,隨時準備翻越長城前往臨淄。

    …………

    齊國臨淄。

    這個富庶在泗上崛起前算是天下第一的城邑,如今滿是蕭條。

    大量的輕壯出征未歸、連連戰敗的消息、魏韓背棄同盟和墨家單獨媾和的傳聞、田和重病等等一切,都讓這座城邑變得有些死氣沉沉。

    許多勞力還在抓緊時間修築城牆,幾匹快馬越過城門,直入田剡的府邸中,閉門之後將贏邑大戰和田午在沂水可能歸國政變的消息傳給了田剡。

    田剡立刻召集了身邊的謀士親信,一同看著墨家的條件。

    昌城那裡的大夫,正是田剡這邊的人,至於說被外國護送進都城政變的事常以有之,可田剡心裡實在是不想這麼做。

    因為墨家不是別的諸侯,墨家在長城以南的土改,將齊國的半數貴族得罪的太深,他要是明面上和墨家走的太近,那他這個太子或者齊侯也坐不安穩。

    那密使卻道:「公子無憂,墨家那邊的人說了,若是公子礙於貴族反對,只需要讓開昌城,墨家那邊會將大量的俘虜成建制地先送回臨淄,由他們作為守衛臨淄預防政變的主力。」

    田剡怔了片刻,問道:「墨家的意思是,讓我讓開昌城,讓齊人的俘虜成建制地回來鎮壓叛亂?」

    那密使道:「正是此意。軍中士卒對於田午極為不滿,尤其是這一次臨陣逃脫,墨家在給俘虜們講義的時候,說田午是野心家,要用數萬臨淄人的枯骨搭成梯子爬到齊侯之位的野心家,根本不在乎數萬臨淄士卒的死活,想要的只是齊侯之位云云……」

    田剡一聽這話,拍手大笑道:「好啊!說得好!這件事可以做。」

    那密使心裡暗想,剛才那番話他只說了一半,其實當時墨家和俘虜們講義的時候,還含沙射影地講了講二十年前三晉伐齊的廩丘一戰田氏是如何用那三萬顆齊人頭顱作為推翻姜齊的梯子的——那一次沒有實權也沒錢的齊侯下的令拒絕贖回屍體和俘虜,做個背鍋俠,導致民心全失。

    這話既說了一半,便有謀士道:「公子,只怕此事不宜遲啊。公子午若返回,君侯定要著急了,只靠公子午怕是已經難以奪權了,所以國君怕是要在死前對您下手了。」

    「況且,一旦公子午帥軍返回,屆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任人宰割。豈不聞當年五公子之亂?如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

    「臨淄在手,那麼公子午便不能作亂。他縱帥軍返回,臨淄在手,我們和墨家媾和,放開昌城,讓墨家出面擊潰公子午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此事非為弒君,而為誅不義之君。告知民眾,不誅不義之君,墨家不和,亦不放歸俘虜。臨淄民眾必然支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0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二)

    齊國的弒君這種事經驗豐富,不但弒君,而且經常斬草除根,這不只是齊國,天下諸侯都是一個鳥樣。

    當年五公子之亂,殺兄弟、殺侄子殺的不亦樂乎,田氏一族二十年內亂也是兄弟相殘,臨淄的民眾早已經對此麻木。

    若真的講禮,也不至於田氏代齊成功。

    不會陰謀的大貴族活不過春秋,能傳承到此時的貴族家族,必然祖上都是將陰謀這項貴族必修課學到優秀的,並且作為家族傳承傳承下去。

    田剡對於殺叔叔這種事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要怪就怪田午沒有死在亂軍之中,若是死在亂軍之中,他田剡本可以做個孝順的侄子、守護親情的兄弟、遵守禮儀的臣子。

    可是田午沒死,這一切都已不可能。

    但他不想擔罵名。

    因為他的身份特殊,他是太子,只要熬死了田和,他上位就正規的多。

    可現在,似乎要出問題。

    謀士所說的現在動手,其實條件並不是很完善。

    這一次墨家在長城之南大獲全勝,臨淄危在旦夕,附近的大夫也都集結了自己的私兵前往臨淄守衛。

    這裡面自然有田剡一派的貴族,而且當年他父親和田和兄弟倆劃分勢力的時候,留給田剡的遺產中半數之上都在長城以北。

    但是田和拖著重病就是不死,他這個名正言順的太子還是盼著田和死掉然而名正言順地繼承的。

    事已至此,即便他有些優柔寡斷,有些過於期待那些超出預想的順利,卻也不得不準備動手了。

    既要動手,就不得不考慮貴族的態度。

    臨淄民眾的態度,只是政變的基礎,但貴族的態度才是政變之後執政的基礎。

    政變可以依靠民眾,但民眾一旦組織起來,作為君主又必然恐慌。

    這其中的難以越過去的難處,就是這一次在南部作戰勝利的是墨家。換了任何一個諸侯,都可以借兵,唯獨和墨家走的近一點,就不得不考慮貴族的態度。

    念及於此,一謀士道:「公子,我多研讀墨家的文章經義,不得不說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有一樣是我很討厭的、也是難以接受的。不過您所擔憂的事,這幾日我卻覺得,似乎墨家說的那些道理,終究還是道理。」

    田剡少看墨家的文章,便問道:「你討厭和難以接受的,是什麼?」

    那謀士道:「墨家的義,無情,無禮,無德。他們將士人的驕傲、庶民的無恥、貴人的德行……都寫作無情冰冷的利。他們有句話,說的很有意思:一些貴人嘴上說著為了禮和德,然而一旦涉及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露出本來的面目,他們嘴上喊得禮和德,不過是用來遮蓋其下的利的。」

    這話聽起來很是難聽,不只是田剡,身邊的許多士人也難以接受,不屑道:「墨家無君無父無德,卻以為天下人都和他們一樣,當真可笑。」

    「這世上,唯有德,才是永恆的正確的。他們卻要用利和物來認為這才是永恆的……他們的話,卻沒什麼道理。」

    那謀士搖頭道:「非是如此。這幾日我聽公子說,朝堂中爭論不休。有說求和的、有說繼續打下去以待天下諸侯干涉的。」

    「這看似尋常,可我事後按照墨家所說的那些道理看了看,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

    田剡一怔,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那謀士笑道:「我看到的,就是墨家所說的那些。一些貴人嘴上說著為了禮和德,然而一旦涉及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露出本來的面目,他們嘴上喊得禮和德,不過是用來遮蓋其下的利的。」

    「主和的,多數都是封地在長城以北的。他們主和的原因,其實也就是因為長城以南正在土改,他們擔心這團火燒到自己的封地上,而墨家之前一直在說他們是為了義,而不是為了侵吞別人的土地,所以只要交出田慶和田午便會退兵。」

    「不管真假,這些貴人都是希望媾和的。」

    「而主戰的,則多是家族封地在長城之南。言語中多是墨家無德、無禮、悖天下之義云云,若不細聽,還以為這竟是當年伯禽之魯。」

    這話說的有些尖銳,田剡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

    伯禽制魯,講究的是禮,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若論天下最沒資格說禮的國度,如今田齊敢稱第二沒人好意思稱第一。

    那謀士卻不以為意,說道:「主戰之人,多用無德無禮、暴虐之師之類的話語形容墨家,並且認定繼續打下去,必然天下震動,墨家便要如當年盜跖一般天怒人怨,所以各國必會幹涉。」

    「然而我算了算,這些人多數都是封地在長城之南、如今被墨家佔據土改的。」

    「若是巧合,那便是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這便有些意思……到頭來主戰、主和,竟不和心德有關,而是真的和利有關。」

    話說到這裡,田剡已經咂摸出一些味道,喜形於色道:「你的意思是……如今若是舉事,只要能和墨家媾和,便會得到支持?」

    那謀士笑道:「公子睿智。田和之屬,多在贏邑被俘。平陰之南的貴胄,多在濟水被俘。如今朝中貴胄,有力量的,是那些封地在北的人,而剩餘的那些雖然喊著要繼續打下去,實則他們並無力量,唯余家族血脈榮光。」

    田剡思索一番,問道:「難道各國都無干涉的可能了嗎?」

    那謀士搖頭道:「楚人自認南蠻,秦人號稱西戎,此二國恐怕不會幹涉。趙人取代,代地多有胡風,也不是守禮之國。」

    「魯人守禮,然而無用。魏韓背盟,苦戰於楚、趙、中山,南濟水一戰與贏邑一戰,魏人必驚,不敢幹涉。」

    「那麼,公子覺得數年之內,誰能干涉?再打下去,墨家直入臨淄,貴胄豈不怨恨開戰之人?若不開戰,墨家如何能攻入臨淄、變革土地?」

    田剡思索許久,點頭道:「你說得對。那麼,也就是我們可以舉事的時候了啊。」

    「只是……功成之後,這又該如何做?墨家必要多提條件……」

    那謀士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道:「為君者,豈願貴胄強盛?貴胄強,則君弱。君欲強,必怒貴胄,豈不聞數年前因為楚地變法屈宜咎奔魏之事?如今天下各國,無不變法圖強。」

    「墨家在長城之南土改,濟、汶貴胄一掃而空,這難道不是上天賜予公子的時機嗎?」

    「若不然,集權之事必難。墨家倒是幫個了忙,不觸動長城以北的貴胄之利,獲取他們的支持,打壓長城之南的貴胄。」

    「況且,其中不少人都忠於公子午。公子既無桓公之志,又何必重用管仲呢?況且,如那些人中真有管仲,何至於兩戰全敗,十萬之師喪於濟汶?」

    到這裡,田剡已經搞不太清楚了,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

    正想繼續詢問的時候,外面有人急報,說是君侯邀公子剡入宮室議事。

    一眾謀士紛紛道:「公子不可往。君侯年邁體衰、公子午大敗於贏邑,公子您已立於不敗之地。唯一能夠擊敗您的,就是死亡。」

    「若是宮中伏有甲士,大事休矣。若是以往,君侯未必能這樣做,可如今勢不在他,公子不可不防啊。」

    其實不去的藉口很多,但是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上一旦用了藉口,那就等同於宣告自己要和田和作對了。

    田剡有些慌張,擔心萬一事情不成,自己要死亡。又擔心做的不好,擔上一些不必要的罵名。以及自己這邊似乎還沒有完全準備充分,這時候若是翻臉,恐怕會失敗。

    然而對於身邊的謀士而言,他們支持田剡除了當年家主的恩情外,還有就是只有田剡上位,他們才能夠大展拳腳。

    他們的出身多是低階貴族,這是他們步入廟堂最近的路,他們容不得田剡萬一被軟禁或是被殺的危險可能。

    一眾親信紛紛跪下,勸道:「公子,事到如今,若不取之,反遭其害!若是墨家能夠攔住公子午,他們又豈能先告知您?若是公子午帶兵返回,君侯再支持,您又如何自處?」

    「君侯無道,以致齊社稷將亡。十萬雄師喪於汶濟,民心怨怒,多有懷念姜齊之治,這時候你為田氏子孫,不能不為敬仲公之後的先祖的基業所考慮啊。」

    「於國,您弭兵媾和,大利社稷。」

    「於家,您保全宗廟,使得田氏長久。」

    「您不能夠再猶豫了啊。」

    看著一眾心腹一致的勸告,田剡面露苦澀道:「若成事,皆賴汝等之力。只是……只是我怕事不能成啊。」

    一眾謀士道:「公子,如今臨淄人心思安,公子振臂高呼,百姓必然響應。只要數百甲士,攻入宮室,效當年代姜齊故事,大事可定。」

    「臨淄在手,便可與墨家媾和。屆時公子午即便帥兵返回,臨淄易手,墨家干涉,他豈能勝?」

    效當年代姜齊故事,這正是當年田和走的路,如今他侄子身邊的一眾謀士有學有樣,竟是要鼓動政變。

    田剡見狀,最後提出了一個問題。

    「我不欲擔弒君、弒親之名。萬一不禪讓……」

    謀士即刻道:「若不禪讓,只要奪取宮室,守衛森嚴,君侯在宮室之內,沒有吃喝,總會餓死。」

    「他是餓死的,又怎麼是您殺的呢?您又怎麼會承擔弒君、弒親之名?」

    「今日君侯邀公子入宮,已有殺心。事不宜遲,就在今日,當舉大事。」

    這些謀士也不傻,除非田剡親自動手捅死他叔叔,否則的話誰動手誰就要背鍋,與其這樣,不如將田和餓死,誰也不用擔責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0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三)

    優柔寡斷或者說一定要全部準備充分之後才敢政變、心中一直期待田和早死自己順理成章繼位的田剡,在一眾親信謀士的勸說和逼迫之下,終於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叫人回覆田和,說自己身體不適骨髓劇痛,不能夠前往宮室。

    隨後開始召集人手,為政變做最後的準備。

    …………

    臨淄城南門的一處營地內,為數不多的一支臨淄城內的守城炮兵士卒們正在秘密彙集。

    幾個人守衛在外面,這一隊士卒的兩個頭目正在和一個人密談。

    與之密談的那個人顯然很受那兩個頭目的尊重,說完一些話後,其中的一個頭目明顯有些不高興。

    「田剡也不是什麼好鳥,田午固然不是東西,可田剡上位就能利齊國萬民了?」

    「啊,說好了咱們是要利天下的,怎麼,齊國不屬於天下?臨淄不屬於天下?適帥已經到了贏邑,這臨淄城中已無多少兵力,要我說……直接打入臨淄,使得齊地萬民也能同義、平等、兼愛,豈不美哉?何必要支持田剡?」

    嘀咕完這些不滿,那個剛剛來到的人正色道:「組織上也有考慮,大局為重。利天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總要有先有後。」

    「這一次田剡若是政變,你們便不動聲色地支持,不要暴露。他若攻打宮室,你們只要假意響應即可。」

    那頭目一聽組織二字,終於不再作聲。

    這幾人原本都是臨淄城的技擊士,勇猛好鬥,市井中也曾聞名。

    技擊士是齊國的一大特色,亦算是齊國經濟較之西方各國發達的一個佐證,說的好聽點是技擊士,說的不好聽點就是專職的僱傭兵。

    後來受墨家在臨淄的地下組織影響,這一群人學了一些操炮之術,又是臨淄的本地人,便成了臨淄城守城炮兵的一部。

    這部分人名義上聽命於臨淄,實則卻受泗上墨家的控制,只是平日並不聲張。

    他們這些人加入墨家時間已久,但一開始並不順利,或者說墨家並不收他們。

    倒不是說他們沒有利天下之心,而是他們的一些想法實在不合墨家的規矩,對於這些人,墨家內部曾嚴重地訓斥過。

    說他們最善於搞小團體,激情太盛,卻不講方法,覺得這天下就需要幾個俠客殺幾個人便能成功。

    說他們一個個都以為自己精華絕豔,嘴上說什麼支持墨家的平等、兼愛,實則卻是覺得高人一等,想著自己才華遠勝庶民,覺得那萬千庶民等著自己去拯救。

    說他們根本不會鬥爭,只能想到最簡單的刺殺、殺人、行義、任俠,聽起來極美,實則效果遠不如一個個蹲在村社教授民眾識字的人。

    並說他們寧可悲壯的去死、也不願意平淡無趣的勝利。並直接說他們這些市井俠客們喜歡的是悲壯的美,所以他們喜歡的只是悲壯,而非勝利云云。

    墨家不缺那些富有激情之人,但墨家至今為止的勝利,依靠的是當年商丘改組之後的種種規矩,所以對於這些市井間的遊俠,除非他們認同了墨家的規矩,否則並不接受。

    這樣扎心的話,雖然是墨家內部都認同的,但也並不好直接批評他們,只能講究方式方法。

    好在這幾年的時間,臨淄本地地下組織的領導人是個老墨者,論及市井中的名聲鎮得住、論及才華才能高出許多,又慢慢調教,總算是將這些人收服。

    即便收服,也三五不時地批判一下他們的一些想法。

    他們這樣的做法和想法,適合當傳奇傳說,卻不適合大時代的勝利。因為按照他們的想法,再推論下去似乎很容易得出貴族制度本身沒錯,錯的只是那些不好的貴族的結論。

    往更嚴重了說,他們其實本身也有貴族情結,覺得天底下的貴族壞透了,自己這些小團體一朝起事,發動刺殺和城邑政變,民眾便會支持,那樣可以直接跳到墨家所謂的樂土,實則本質上也就是自己覺得自己若是貴族能夠一言以定之,必然必現在的這些貴族好。

    這樣的人在臨淄不少,也是墨家在市井中名聲極高,但是市井中真正加入墨家的人卻並不是極多的原因,很多人不喜歡墨家內部的規矩,更不喜歡那種無趣平淡的利天下。

    聽起來他們和泗上墨家的那些自苦以極派的激進派有些相似,實際上卻又並不是一回事。

    好在這些年的教導和調教,如今命令傳下,道理講清楚,這些人總還是遵守的。

    如今命令已經傳到,那兩個頭目心中雖然有些不太高興,卻不得不接受,又講了許多道理後,這兩人才漸漸平息了心中的不高興。

    來此密談的那人見終於說動,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田和就是靠政變上位的,這些貴族陰謀他浸淫許久,田剡年紀還小,只靠他自己如何能夠成功?我看我們不出手,他定是要敗。」

    「你們要記得,這不是為了幫田剡,而是為了利天下的大局。田剡、田午這些人對我們都不重要,沒有他們對我們才重要,但兩人之間的矛盾,我們是要利用的。」

    「總不能說我們要一起反對田剡、田午,竟讓兩個人間暫時彌合了矛盾要對付我們吧?」

    技擊士的另一個頭目嗯了一聲道:「我們明白了。」

    傳來密令的那人笑了笑,心說任重而道遠,要讓這些人真正走入墨家這個大熔爐中,化散碎銳利的礦石為鐵水,那還要做很多。

    也就自己曾經是臨淄市井中的成名人物,總還鎮得住他們,能夠用更多的辦法和這些人打交道,要不然一個個定是都要學聶政曹劌,美則美矣,卻難成大事。

    這人心裡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好友索盧參從極西的西王母之國返回後帶來的那些滿滿悲劇的戲劇,心想這天下人果真都差不多,人們更喜歡那種悲壯的故事,卻是不喜歡那些平淡的勝利。

    想到這,自己也不禁苦笑一聲,心說若以自己的前半生來看,任俠快意,市井成名,為人復仇、懲強扶弱,縱無聶政那樣的極致的美,但做一部戲劇的主角卻也足夠。

    然而再成為真正的墨者之後,眼看著墨家從小小的沛邑發展到了三郡數縣、眼看著臨淄城內私底下能組織起來的墨者少說數百,反倒卻少了許多可以壯美的故事。

    自嘲地搖搖頭,起身道:「那你們自行準備,我還有些事要去做。」

    幾人相送出來,他又跑到了別處,聯絡別處的墨者,按照上面的命令,準備響應田剡的政變。

    以及為政變準備的一些傳言,以應對種種可能的意外。

    …………

    臨淄宮室之內,田和聽著近侍傳回的話,冷笑一聲道:「他病的倒是時候。」

    都是千年的狐狸,論起來田剡的道行還要淺的多,若是他的兄弟田昊,只怕早在南濟水之戰後便要出事。

    然而田剡終究年輕,一直還做著順利繼位的夢,直到今日這才算是公開撕破了臉。

    從公孫孫死開始算起,田和搞這種陰謀搞了快二十年,哪裡是田剡能比的。

    贏邑那裡傳來的消息是延遲的,田慶之死,田和半是惋惜半是欣慰。

    他才不會信田慶死於墨家刺客之手的話,墨家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何至於用刺殺的手段?

    惋惜的是田慶的確算是良將,也是自己這一派系的人。

    欣慰的是自己的兒子論及決斷,可比那軟踏踏的侄子強得多,若是沒有墨家攪局,縱然自己死了,將來兒子一樣可以用政變的手段上位。

    田午要從沂水回來的消息,他也知曉,明擺著這是回來拚死一搏以政變登位的,他也不是沒有心思與他配合再演一齣戲。

    只是贏邑一戰,已經讓他沒有太多的辦法可用了,他等不起了。

    墨家不用陰謀,卻用堂堂正正的手段,逼得他不得不準備朝自己的侄子動手。

    墨家沒有挑唆、沒有密謀,就是用南濟水之戰和贏邑之戰兩場勝利,直接將田和逼到了墨家想要的路徑上。

    贏邑大戰的消息傳來,田和想到的便是田午危矣。

    上一次田剡的話裡,看似想救田午,實際上卻要把田午往死路上逼。

    如今贏邑大敗,田午逃回,他只怕田剡那邊立刻發難。

    其一,喪師之罪,治是不治?

    其二,大敗之下,朝中貴胄大夫必然失望。

    到時候就算田剡不出面,朝中貴重出面,痛斥田午之罪,田剡再假意兄弟和睦調和、實則卻挑唆幾句,田午將來如何能勝?

    他今日召田剡,其實並沒有想要動手,因為他覺得田午只要能帶兵回來,配合自己,臨淄的局勢他還能穩操勝券,倒是不急著動手。

    可一試探,田剡那邊立刻稱病不來,這心思哪裡猜不到?

    冷笑之後,身邊親信道:「君上,公子剡怕有不臣之心。五公子之亂前鑑,不可不防。」

    田剡點頭,心中卻是不屑。

    自己搞政變的時候,田剡還未出生,他這一生擊敗了許多敵人,然而論及勝利,自己獲勝的對手多是自己的兄弟。

    當真是內鬥內行、外戰外行。

    公孫孫、公孫會、田布、田昊、項子牛、乃至姜齊,他都獲勝。

    然而三晉伐齊一戰,敗師三萬;越人北上、俯首稱臣;伐魯之最,大敗而歸;插手費地,動搖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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