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1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7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八)

    公叔痤的話,在情在理。

    魏擊明知有理,卻猶豫不決。

    公叔痤三拜而請,魏擊猶豫道:「如今我若與墨家議和,恐遭天下恥笑。文侯之時,西取西河、北得中山、內服韓魏、東俘齊侯、南取大梁……其時天下莫不以為魏霸,五線開戰亦可全勝,天下莫不服。」

    「如今……寡人若與墨家議和,只怕……只怕天下以為魏弱矣。」

    「天下以為魏弱,秦必謀西河、趙必求自立、楚定奪榆關、衛鄭之屬必南北搖擺。」

    「此事,仍需商量啊。」

    文侯時候鋪開的攤子太大,魏擊沒有這樣的能力繼續保持全面進攻,公叔痤的戰略收縮的戰略並不是錯的。

    但是一個曾經取得了霸權的大國,一旦選擇了戰略收縮,將會遭受巨大的反噬,之前被壓服奪取的各國也會看出來它的虛弱,撲上來咬一口。

    如今魏國沒有變弱,只是其餘各國都或多或少變強了、集權了、變革了,使得魏國的優勢逐漸減小。

    魏擊考慮的也沒有錯,他現在和墨家議和,等同於像天下宣佈:魏國已經撐不起一個霸主的實力,只能維繫一個區域強國的力量。

    這不只是面子問題,而是涉及到各國對於魏國的外交政策。強大時候被壓服的盟友,會隨著它的衰弱而跳反,這種事二百年間已經發生了太多次。

    公叔痤便用一篇從墨家那裡流傳出來的故事,勸道:「君上,臣適才以虎、人相喻,請允臣再以虎喻。」

    「說,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虎以為然,故遂與之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

    講完了這個故事,他很坦然地看著魏擊,問道:「君上以為,天下各國所懼怕的,是文侯的余澤呢?還是懼怕您呢?」

    以魏擊的驕傲,若是用別的人做對比,魏擊或許還要反駁幾句。

    可公叔痤說的是文侯,是他一心想要超越、但現在還未超越、等到超越後一定第一時間在祖廟內宣讀祭文來宣告此事的父親,他總不能拍案大怒,只好道:「先父時,魏之強遠勝此時。」

    公叔痤嘆息道:「君上,百獸所懼怕的,論及本質,懼怕的不是老虎,而是懼怕老虎的爪牙之利、筋骨之強。」

    「如今三戰,魏已非虎,這不是可以瞞得過天下諸侯的。這就像是狐假虎威之後,狐狸自己竟然忘記了百獸懼怕的是老虎,離開老虎後依舊還大搖大擺地去餓狼面前耀武揚威,這是不智的。」

    「如今,魏已非虎而為狐,當休養生息、壓服韓趙、再定中山、止戰陳擦,磨礪爪牙、強健筋骨,待有虎之強勁時,再取天下。」

    「如今若與墨家繼續交戰,成陽非五萬兵不能守。五萬武卒入成陽,秦人東進,又將如何?成陽故重,卻不如西河,這是不能不考慮的。」

    「吳起為人雖貪而好色、又有野心,但論用兵,司馬穰苴不能及也。他為西河守多年,西河關隘、河川、城寨、將帥俱在其心,不能不防。若君上與墨家在成陽死戰,吳起越洛水而取西河,誰人可守?」

    魏擊搖頭道:「國相說的都對,可還有一件事沒想清楚。當年葵丘之盟,楚人不敢戰而和;踐土之盟,楚人不敢戰而和。是以齊桓、晉文稱霸。」

    「現在和墨家議和,這難道不等同於認可的墨家的霸主之位?墨家出兵,舉義為旗,他們的義雖不是天下的義,可終究舉的大義,這樣議和,便等同於承認墨家為泗上、河南之霸。」

    公叔痤卻道:「君上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但君上卻忘記考慮了一件事。」

    「昔年葵丘之夢,楚人議和,但也承認了他們違背了禮,承認自己罪有應得因為沒有上貢縮酒的苞茅。」

    「昔年踐土之盟,鄭國雖有燭之武一言而退,可最終鄭國依舊立了逃亡晉國的公子蘭為太子,以示自己親近楚國是錯誤的。」

    「若是當年齊桓擊敗了楚人,但楚人卻拒不承認未曾上貢苞茅的錯誤,那麼齊桓可以稱之為霸主嗎?」

    「若是當年晉文城濮一戰而勝楚,晉文去沒有獻俘於天子,即便攻破了鄭、許、衛,難道可以稱之為霸主嗎?」

    魏擊沉思後道:「是不可以的。楚人不承認拒貢苞茅的錯,即便齊桓軍勝天下,亦不是霸主。如果晉文沒有獻俘於天子,即便晉文攻破了鄭許,也不能稱之為霸主。」

    公叔痤又問道:「以墨家的義,難道天子是可以褒獎墨家的嗎?」

    魏擊搖頭。

    公叔痤又問道:「以墨家的義,難道是天下諸侯可以服從聽信的嗎?」

    魏擊再度搖頭。

    公叔痤又道:「若是君上以魏人多戰,您有仁心,不忍見征戰白骨將士之苦而議和;而非是承認墨家的義是對的、承認墨家這一次伐齊是符合大義的。那麼,墨家可以稱之為霸主嗎?」

    「墨家可以為強、但卻不能為霸。強、霸之別,君上不能不考慮。」

    「用強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戰,守而攻、戰而勝,此為強。然諸侯莫不懷交接怨而不忘其敵。強者不可久,墨家的義無道無德,不合於天下,縱然強盛,卻也不是可以長久的,必要引起諸侯的懷恨和憤怒的。」

    「一個強大的墨家,才是讓魏國得以稱霸的原因。一如當年蠻夷之楚,若無蠻夷之強,齊桓何以以尊王攘夷而霸?」

    「君上只要不承認墨家對齊一戰合乎義,您卻說您是因為仁而選擇議和,那麼墨家便不能稱霸、魏國在將來依舊可以為中原霸主。」

    「唯獨也就是……嗯,也就是齊國或許會指責君上失信。但是君上覺得,齊國敢於報復嗎?」

    一聽這話,一直被壓抑情緒所擾的魏擊大笑道:「報復?墨家崛起於泗上,今日一戰,齊國十年不可再戰,齊之西南二十年難安。這種局面上,齊國莫說報復,只怕就算我選擇了議和,齊國還要求著寡人。」

    「齊國的意見,不需考慮。」

    強國的意見是需要考慮的,弱國無外交,弱國的意見連個屁都不如。

    齊國從二十年前開始內戰,三晉伐齊,齊軍主力覆滅,三萬被屠築為京觀。公孫會、項子牛之亂剛剛平息,便是田氏代齊。田氏代齊不過數年,又伐魯欲取最,最之戰又折損三萬。如今又損六萬,臨淄軍團是否還能存在尚是未知之數。

    齊國看似依舊是大國,但魏擊明白齊國在十年之內都不會有任何的影響力。

    而且,最關鍵的是墨家說出來那番不死不休的「誅不義令」。田和不會把兒子交給墨家審判並槍決、墨家鑑於他們的諾言和組織信用也絕不會食言,墨家和齊國之間沒有解不開的死結,但和田和家族已經有瞭解不開的死結。

    若是換個家族,那麼等於與齊國二十年內第三次內戰的爆發,外部的削弱可能小一些,但是內戰內鬥的混亂帶來的終究還是一個弱的不能夠發表意見的齊國。

    魏擊說,齊國的意見不需要考慮,那就真的不需要考慮。

    公叔痤亦笑道:「那麼,君上對於議和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以墨家的信用、和他們為利天下、征伐不義、非攻止戰的宣傳,只要議和成功,成陽的兩萬士卒,均可調往大梁之南、或是黃河以北,墨家絕不會奪取。」

    「禮崩樂壞,天下諸侯,爾虞我詐,均不可信。唯獨墨家,他們有他們的義作為枷鎖,他們反而最是守信,君上大可放心。」

    魏擊點點頭,心中愈發開心。

    若按照公叔痤的謀劃,這不只是多出來兩萬生力軍的問題,而是整個南線的局面都要發生改變:原本和墨家處在交戰狀態,成陽需要兩萬兵,大梁方向也不敢輕動,生怕深入到陳地和楚國交戰的時候,墨家忽然西進攻下了大梁將魏軍的後路切斷。

    魏國選擇在大梁以南和楚國對峙而非是主動進攻,甚至楚王子定多次求援都按兵不動,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

    原本魏擊的想法,是引誘齊國和墨家交戰,在背後搖旗吶喊給齊國增加信心。等齊國大軍出動,和成陽方向的韓魏聯軍會和,攻取費地,借此機會和墨家以勝利者的姿態議和,轉而再選擇進攻楚軍。

    雖然沒有按照他原本的計畫走,但大軍在大梁以南和楚對峙的戰略未動,只不過墨家勝利的有些迅速,使得魏擊猝不及防。

    公叔痤為魏擊考慮的謀劃,解決了南線楚國的局面,也解決了魏擊擔心墨家稱霸折損了自己顏面的問題,魏擊的心結也就算是解開。

    只還有一件事,他還需要聽聽公叔痤的意見,便問道:「墨家的誅不義令,以卿之見,又該如何?墨家必要傳告天下,甚至邀請各國諸侯派使者前往,寡人的態度又該如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7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九)

    公叔痤笑道:「嘴裡反對,心裡支持。」

    魏擊亦笑,說道:「正合我意。墨家行事,誅不義令一出,田午必死,無人可以規勸。」

    「我必要派使者,反對此事。但我的反對,並不會影響這件事的結果。田氏卻會感念我的恩情,將怒火發洩在墨家的身上,結怨墨家。」

    「既結怨墨家,那麼便不得不需要寡人作為援助,十年之內,寡人必南面而視齊。」

    公叔痤又道:「此外,若是將來一日,墨家日強而諸侯日怨,君上便可以借這件事,盟誓諸侯,共討墨家。諸侯之子,豈能亡於庶民之手?」

    「大義在手,卻未必此時便用。強時便用,弱時便忘,此成霸之道。」

    如此終於算是讓魏擊滿意,同意議和不等於承認失敗,看起來只是各取所需,但終究魏國還是失敗了。因為魏國的目的是染指泗上、在費地分羮,可這一戰略並未達成。

    只是說出來,那就又不一樣,魏擊可以說自己出於「仁」,不忍看到士卒廝殺、魏人慘困,是以議和。

    並且這一次議和,可以讓魏國得以喘息,能夠暫時性的戰略收縮在楚國一線爭取勝利,又保留了魏國將來為盟主共討墨家的「大義」——魏國不會認可田午被處死一事,但現在也絕對不會發兵為這件事而征討墨家,只是留下一個藉口,以備將來。

    趙、中山、楚、西河的事一樁接著一樁,魏擊總算是鬆了口氣,至少這件事可以穩妥地實施。

    此事議定,魏擊便又感慨道:「我本以為,禽滑釐重病將死,墨家必亂。卻不想,墨家居然不亂,這真是難以理解的事啊。」

    「論天下大國,難道你聽聞過有國君病逝而公子不爭的嗎?」

    公叔痤也不得不感慨搖頭。

    晉有曲沃之亂、驪姬之亂。

    齊有五公子之爭、襄公之亂。

    宋有三姓共政、兄弟之爭。

    秦有臣逼君自殺、庶長廢立君之亂……

    尤其是墨家內部的組織術看似公開,實際上卻又讓這些封建制下的君主難以理解為什麼擁兵不奪權。

    禽滑釐重病這一件事,對於那些攻訐墨家「人人平等、選賢人為天子」等激進學說的人來說,無疑又是一技重擊。

    他們原本攻訐,人性本惡,人人求利,必然會讓天下大亂。你也想當天子,我也想當天子,你想有天下,我也想有天下,怎麼可能不亂?

    原本墨家只能用邏輯解釋,嘲諷他們:他們眼中的天子,不是天下的天子,而是把天下萬物當做自己私產的小人,所以才會想著擁有天下。而墨家所謂的天子,是要將天下之物當做公器,居其位的目的只是為了利天下,天下不是天子的私產……

    但終究大眾難以理解其中的邏輯,那些攻訐墨家的人,用一些蠅營狗苟的傢俬之事,愣生生將天下理解成了分封制下的私產,可民眾卻也覺得,確實如此,那誰都想當天子豈不是天下大亂?

    不想這一次禽滑釐重病,本該是墨家危機之時,適卻反而用之,借此機會向天下宣告:墨家的義,是符合天志的,人人平等貴賤無別,並不會因為權力問題而導致天下大亂。

    為何不亂,魏擊不能理解,公叔痤也不能理解。

    墨家許多人可以理解。

    但在墨家之外,仍舊有人可以理解,並且從中認識到墨家那些看似繁瑣無趣的規矩所蘊含的、遠超時代的、不可撼動的力量。

    而這些可以理解的人中,未必信墨家之義,但一定看過墨家的書籍,甚至一些人本身就是墨家的叛徒。

    正如月後的秦新都櫟陽,一場只有秦君贏師隙、叛墨勝綽、前魏之西河守吳起的談話中,他們便是可以認識到其中力量的人,並且準備借用這種力量從而加強君權、提升國力。

    他們並沒有指責墨家不合禮、不合規矩,而是覺得指責無用,並且越是指責反而會讓道理越辯越明,不若不言不語,吸取其中的力量精華、摒棄其中那些會危害君權的糟粕。

    吳起已經入秦,並且已經被委任城重泉、洛陰,他的入秦之路並非一帆風順。

    只是贏師隙在魏國流亡的時候,便多關注吳起,吳起守在西河秦人連戰連敗不能過洛水一步,吳起的將才與相才他都看在眼中。

    勝綽也給秦君分析過吳起這樣的人該怎麼用,又該怎麼提防,但談到根本,勝綽也明確地表示:「想要治標治本,只有破分封建制、制郡縣直轄、大將領軍不得有封地,斷絕其造反的經濟基礎才可以。」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正是這一次秦君邀吳起入秦的原因,終究邀其入秦都是為了加強集權君權,毀掉分封建制,從而最終可以敢用、能用人才,也最終才能止住吳起這樣人的野心。

    勝綽對秦君這樣描述:如今大夫有封地,封地有民有兵,有錢有糧,卻又希望他們不要行謀權之事。這就像是給了一個人一柄劍,卻又希望他們不要用劍殺人一樣。

    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把這口劍從有劍的人手中奪回,那麼天下用劍殺人的事自然就少了。

    秦君便笑,說道:有人持劍,你要奪劍,必要流血。

    勝綽便也明確地說:變革無不流血,秦不流血則不強。如今君上已經直轄三郡之地、有敢戰之士五萬、有以吏為師可以為吏的庶民小吏數千,有魏國四面烽火不能顧及洛水之西的外部局面,有吳起這樣可以知兵戰無不勝的將帥,不趁此時流血,更待何時?

    勝綽又說,原本分封建制,貴族縱然犯錯懲罰,也不過是換了個貴族,本質並無改變。而且需要他們代為管轄分封的土地,從而維繫廣闊的土地。可現在,授田於民,民眾皆恩君上;官吏學成,其權皆出於上;千里之土,亦非不能直轄。那些貴族已然沒有了用處,不如用官吏取代貴族、用郡縣鄉里直轄取代分封建制。

    唯有如此,權力皆集於君上之手,秦國方能日強。

    秦君大讚,稱善。

    這一次邀吳起入秦,就是在贏師隙奪位穩固、遷都避開舊貴、數縣直轄、叛墨傳授文字以選官吏、授田於民民眾支持、對西戎作戰屢屢獲勝威望大振的前提下,要和貴族們攤牌了。

    魏國現在四面烽火,貴族們想要尋找外援,只怕魏國有心無力。

    南面和墨家媾和,以秦嶺為界,不攻南鄭,並且屢屢從南鄭購買鐵器充實力量。

    西面的義渠、烏氏等,在馬鐙騎兵和火藥開始配裝、實行軍功授田的全民軍國擴張謀利的秦國新軍的攻擊下連連敗退,鐵器和火藥的出現使得戰爭的本質是拚生產力和人口,西戎難以抵擋秦國新軍。

    外部環境的穩固,便可以從容在內部下手。

    其實贏師隙很急,勝綽也很急,因為外部穩固的環境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所以這一次邀吳起入秦與貴族攤牌進行一場激烈的變革,便勢不可免,而且要激烈殘酷的多。

    越快、越殘酷的內亂,對於國家來說可能反而是一件好事,因為持久的戰亂會削弱一國的力量,而殘酷的內亂反而會促進改革和統一。

    這種變革的號角引動的矛盾,在吳起入秦的第一天便正式爆發。

    秦國貴族紛紛反對吳起入秦,並且反對讓吳起為將,理由無非是三四點。

    其一,吳起這人貪而好色,沒有忠誠之心。殺妻求將之類的道德污點不說,身為衛人卻投靠魯國,然後又從魯國跳到魏國,現在又跳到秦國,這樣的人不可信任。

    其二,不只是吳起,勝綽等人也不可信任。他們不是趙姓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可用,用了必然要出問題。之前雖然有逼死君主的事發生,但怎麼說都是肉爛在鍋裡,還是贏氏的秦國,現在弄一些外姓人來秦,只怕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的教訓會在秦國重蹈。

    其三,當年守在西河導致秦國不能東進的,就是吳起。這樣的仇恨,是不可以消解的,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用。

    其四,吳起、勝綽等人出身都低賤,如果任用他們,這將會導致秦國大亂。如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那將是壞了規矩。如果不用貴族而用賤人,那麼國家是要滅亡了吧。

    如是這些,勝綽便讓跟隨他一同而來的善於辯論的叛墨,寫了一封書反駁。

    書言: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邳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

    吳起用兵,食人炊骨,士無返北之心。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此無雙賢士也。

    秦欲霸強,不可不用。

    今秦東失西河,魏人勢大,洛水為溝而竹山為牆,水不深而山不險,若無賢士,社稷危矣。

    昔齊桓爭位,管仲引弓而射,此欲殺之仇。然齊桓不計前嫌,拜管仲為相,是故齊有葵丘之盛,北壓戎狄、南服蠻楚,國富民強,此既管仲之功,亦齊桓不仇之德,天帝酬之。

    貴賤之說,更是無稽。

    譬若藥然,一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順其疾,豈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農夫入其稅於封主,封主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豈曰「賤人之所為」而不享哉?故雖賤人也,上比之農,下比之藥,曾不若一草之本乎?

    昔者湯將往見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問曰:「君將何之」?湯口:「將往見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賤人也。君若欲見之,亦令召問焉,彼受賜矣」。湯曰:「非女所知也。今有藥於此,食之則耳加聰,目加明,則吾必說而強食之。今夫伊尹之於我國也,譬之良醫善藥也」。後賴伊尹之賢,湯果南面天下。

    是故《湯誓》曰:「聿求元聖,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則此言聖之不失以尚賢使能為政也。聖王且如此,後豈不效?

    又舜耕於歷山,陶於河瀕,漁於雷澤,灰於常陽。堯得之服澤之陽,立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傅說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帶索,庸築於傅岩之城。武丁得而舉之,立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

    堯之舉舜也,湯之舉伊尹也,武丁之舉傅說也,豈以為骨肉之親?惟此三子者,天下賢人也,故法其言,用其謀,行其道。

    法其言、用其謀、行其道,所為者何?曰:國富、民強、兵盛、社稷久遠。

    是故君欲國富、民強、兵盛、社稷久遠,不可論貴賤,而應論賢庸。

    反賢者入秦者,豈非意欲國貧、民弱、兵寡、社稷傾覆之人哉?

    且吾聞: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

    贏氏宗親之貴、富、祿,皆出於秦。秦強,則宗親益貴、富、祿。秦弱,則宗親益窮、賤、亡。秦亡,則宗親皆為庶人。

    秦之存亡強弱,亦為宗親之存亡強弱,不可不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7
第一百八十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十)

    有時候講道理並不是為了說服別人,譬如之前秦國朝堂上的這次爭辯。

    秦君不需要被說服,因為邀吳起入秦本身就是他的意思,休養生息編練新軍授田於民十年,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論及講道理,秦國的公族們所能講的,也無非就是那些不關痛癢軟弱無力的規矩、祖宗之法等等問題。

    此時尚未涉及到全方位改革的內容,至少還未公開討論,但貴族公族們都明白秦君邀吳起入秦的目的,終究還是為了改革。

    他們並沒有多少人因為仇恨反對吳起入秦,他們反對的只是這件事背後折射出的變革的前奏。

    叛墨上書的內容也就是走個形式,秦君稱善,遂任吳起為將,先城重泉、洛陰,以備魏。

    命令下達,自然會有貴族反對。

    領頭的貴族是誰,秦君知道,但不能動,也暫時不想動。

    吳起、勝綽等人確實有才能,終究不是自家人,即便要和舊貴們翻臉,也不能夠做的太絕。

    真正的大貴族不敢動,那些搖旗吶喊的旁支宗親,便可以拿來開刀。

    那些之前極力反對吳起致仕的貴族們,秦君便選了其中三個,這三人的封地就在秦君直轄的封地附近。

    於是便叫人「清田洫」。

    所謂清田洫,也就是複查一下貴族封地的大小,是否符合規範,是否有超過分封但不納稅、是否佔據了封地之外的土地等等。

    這樣的事,一抓一個準兒,哪一個貴族若是清田洫都逃不過。

    但這一次的目的,並不是清田洫,清田洫只是個手段,用來敲打那些反對的貴族:不反對變革,大家還是親戚,你還能有封地。反對的話,下場如何,請自觀之。

    清田洫之事,叛墨培養出來的那些底層官吏一個個門清兒,只要去查沒有一個符合制度和規範的,那三名貴族明知道這是秦君拿他們開刀,根本不在意自己多佔封地的事。

    可是秦君只口不提這是殺雞儆猴定向清田洫,只說是三人違背了規矩法度,於是重罰,縮減了封地的戶口,將他們多佔的土地歸於秦君直轄,授田於民。

    這三人又不能說什麼「田洫不合規矩的人多了,憑啥只查我們?」

    若這樣說,又要得罪貴族的盟友,到時候便真的是永世不得翻身,無奈之下只能承受。

    那些等待許久的平民官吏們迅速完成了對這些土地的丈量、授田、計戶、直轄等內容。

    這無異於是在告訴那些貴族們:如今我有直轄的能力,你們不要以為不用分封制度我就管轄不了,所以還是要乖乖的聽話,不然這三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眾貴族如何不知道這殺雞儆猴之意?

    但秦君的這一招,也確實分化了公族。

    頑固的公族們覺得反正都是失去權力和封地,不如勾連外國搞掉贏師隙,只不過如今難度有些大,不像是幾十年前可以當眾逼君主自殺了,未免不美。

    而畏縮膽小一些的、亦或是真的心懷秦國社稷的貴族們,一見如此,不免均想:不反抗,終究還能保留一部分封地,若反抗只怕下場淒慘。

    這到不是因為贏師隙有什麼王霸之氣,而在於他直轄的數縣土地、他手中大營中的新秦軍、十餘萬因為授田制而得到益處的支持秦君的民眾,以及他手中的勝綽、吳起等人物。

    從雍城遷都至櫟陽,正避開了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舊貴族經營多年的舊都城。

    櫟陽城外的大營,非有君王之命不能調動的新軍,那些閃亮的銅炮、秦弩、火槍,則讓舊貴族們不敢輕動。

    這種情況下,秦君又邀勝綽、吳起入室而談。

    贏師隙心想,瑟縮在西陲的秦國,終於可以變革了,這是難逢的時機,不可錯過。

    當南濟水一戰以及後續的一些變故傳至櫟陽的時候,勝綽喜不自勝,難掩心中喜悅。

    這倒不是因為他曾是墨者,對於墨家尚有許多香火之情,愛屋及烏因見墨家獲勝而高興。

    而是勝綽太明白這件事對於秦國的重要性了,千餘里之外的那場大勝,意味著秦國將有至少數年的、沒有外部干擾的環境,安心地完成變革,將秦國改造成一個「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軍功授田、三代無功收其爵」的絕對君主制的戰爭機器。

    作為叛墨出身、參與了商丘改組一系列事件的勝綽,在得到禽滑釐重病不能理政的消息後,對於適可能會提兵返回泗上的傳聞不屑一顧,他太明白墨家的組織力量的可怖之處,只不過想學卻學不來而已。

    至於吳起,精於韜略,出將入相之才,對於齊墨戰爭的勝負結果,也瞭然於心,心道:「田慶什麼東西,豈能勝墨家義師?齊敗,墨家勢大,東方必亂,西河或可取。」

    是以今日,君臣三人跪坐於密室之內,都難掩臉上的笑意。

    贏師隙翻看著從千里之外傳來的消息,指著墨家的誅不義令,大笑道:「如此一來,東方必亂。三晉翻臉、魏楚又爭、齊墨死仇。這難道不就是卿所謂的『待天下有變』嗎?」

    勝綽在魏國的時候,就在廩丘守城戰後捨棄了各國的聘用追隨當時還是流亡公子連的秦君,如今已然二十年,關係密切。

    他亦笑道:「君上所言極是。三晉相仇,魏楚又爭,西河縱有武卒,卻也不可能越過洛水、竹山。天下有變,則國內可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變革之事,必要動宗族舊貴的利益,他們為了維繫自己的利益,可以逼您的曾祖自刎、可以謀殺君主而迎立幼君,那麼也未必不會引外國干涉軍入秦。」

    「魏人自顧不暇,正是我們變革之機。」

    「天下雖變,但以我之見,只怕此戰之後又要弭兵數年。齊內亂將起、墨家欲得淮北、楚人新平陳蔡洞庭蒼梧、魏失中山、趙公子之爭……三五年之內恐難有戰亂。但是三五年後,戰亂必起,留給君上和秦國的時間,已經不多。」

    「欲變革,這一次就要變得徹底些、深入些。變的讓齊國煥然一新、移風易俗。非如此,只怕秦國百年都不能出西河一步,止於邊陲,難霸中原。」

    具體變革的內容,勝綽、吳起等人已經商量好了,自不再此次討論之內。

    原本變革的內容沒有那麼激烈,準備分步進行,贏師隙也擔心各國趁著秦國內亂而干涉,如今東方已經亂成一團,這便不需要小心翼翼,當真應該只爭朝夕,抓住這難逢的外部壞境。

    贏師隙點頭稱是,卻又低頭看著那些其餘的消息,眼中滿滿都是豔羨之色,慨嘆道:「卿言,變革之事,最怕人亡政息。你我與吳子均過不惑、知天命之年。」

    「我既廢人殉、止淫祀河伯,也便不諱生死。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皆死,秦國上下會如墨家一般嗎?禽子重病,墨家竟然絲毫不亂,如同那聳立的磨坊,齒櫛嚴合,運轉如故……」

    「我觀墨家此時禽子重病之事,頗為恐懼啊。這是怎樣的一股力量啊?就算我們變革成功,那麼將來與我西秦爭奪天下的,必是墨家了吧?」

    他看了看吳起,又問道:「以卿之見,墨家的義師之強,是可以撼動的嗎?」

    吳起鼻孔中噴出一股氣,帶著一番傲氣道:「墨家善用兵者,鞔之適、公造冶,皆弗如吾遠甚。只是,義師之強,卻遠勝西河武卒、秦之新軍。我若領義師三萬,當縱橫天下,諸侯莫敢擋。我提秦之新軍,魏之武卒,或需七萬。」

    他大小七十餘戰,從魯國開始,和他平手的人都少有,勝綽當年在項子牛手下與吳起交鋒,也不過是仗著齊國軍多且強於魯,這才平手一次。

    墨家縱然有商丘、牛闌、潡水、最、濟水五戰,卻依舊不能撼動吳起乃此時知兵第一人的地位,尤其是之前大梁一戰更是天下震動。

    吳起這樣說,實則也就是再說:論謀略、臨機應變、臨陣指揮,只怕墨家的那些人物和自己還要差一些。他覺得自己提三萬義師,便可縱橫天下,而墨家那邊四萬義師和齊國打了這麼久,還要謀劃許久遲遲不敢主動進攻臨淄軍團,這便是差距。

    但七萬三萬之比,卻又不得不承認,論及治軍操練、紀律隊列,義師的素質便是天下第一。

    半刻,吳起又有些失落地說道:「潡水之戰,越王蠢笨。濟水之戰,齊軍愚鈍。若我提義師,只怕也就不過如此。論起來,三比一大、十也比一大,可終究天下人眼中,這三和十都比一大。」

    勝綽和贏師隙聞言大笑,隨後贏師隙又道:「所言極是。綽,你多知墨家事。以你觀之,墨家這一次絲毫不亂、掌軍者皆無叛亂之心,又是緣何?」

    這或許是個很難的問題,勝綽卻回答的簡單至極。

    「墨家眾人並無封地,無有私兵。組織嚴密,便是適等人身邊的警衛,亦不是適可以任命的,需得組織通過。」

    「軍陣變革之後,步、騎、炮相合而戰,步兵結陣,騎兵列隊,就算有私兵死士,也不過如螳臂當車。幾十年前那種數百精銳甲士車兵便能決定大戰勝負的場景,再難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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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十一)

    勝綽略微頓了頓,又道:「墨家有墨家的義。其實天下也有天下的義。父死子繼,這是天下已有的義;嫡長子為先,這是禮。因而同族同宗之內上位為君、嫡長子繼承君位,這本身就是合乎天下已有的義的,便也比外姓、庶子更為穩固。」

    「墨家不談血緣,卻繞不開義。墨翟之義,盡傳於適,適可以解釋墨家的義,除了他之外,誰人能當鉅子?」

    「今後墨家的鉅子,必要有義的解釋權,非此只怕難以服眾。」

    贏師隙細細思索一陣,似乎明白過來一些關鍵,點點頭,又道:「那麼,這是我們可以學的嗎?」

    「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勝綽立刻搖頭,說道:「墨家組織嚴密。墨者居於各處,乃至軍中。上下同義的前提,是上下都知道義的大略。譬如適說,他要世襲為王,那麼墨家上下必然反對,因為這違背了義,沒了墨家,適不過鞋匠。」

    「再譬如,籍使禽滑釐病逝,公造冶欲提兵回去爭位,首先身邊的警衛便不會同意。公造冶身邊尚有孟勝,他可以召開會議,集中軍中墨者,將此事否決。」

    「即便眾人合謀,軍中上下如何說服?那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庶民,而是一群自小便要學義之大略的人。真要那麼做,軍心必沸,握有墨家大義之人,只需一紙宣告,定可平亂。」

    「最為關鍵,墨家調兵,不是將帥一句話就能調動的。必要經過同義會,否則便無效。軍中官長,聽命於同義會,只是將帥恰好可以主持同義會。將帥不過是同義會公意的一個執行者,畢竟這公意不能自己執行自己。」

    他終究離開了墨家許久,說的也不是全對,可這已經讓贏師隙知道這樣是不可能學到的。

    這種力量太強,但是反噬也巨大,有「義」壓在眾人身上,墨家力量充沛,可是個人離開了墨家卻不過如鹹魚毫無力量,這也算是一種約束。

    贏師隙又有些不解,問道:「凡有人處,必爭權奪利。墨翟在時,墨家上下數百人,皆死不旋踵之輩。只是如今墨家數萬,難道人人如此?若是人人如此、不知爭權奪勢,一心為利天下,這只怕天下變色只在十年之內。」

    「我倒是聽聞,墨家內部亦有爭鬥?」

    勝綽笑道:「怎麼會沒有?只是他們的爭鬥,多要拿到明面上說,這需要多數的支持才行。需要把道理講清楚了。」

    「而且他們的爭鬥,也多是向南走、向北走之爭。定下來就是定下來,若是向南,即便你有北反之心,也要向南。若不然,就離開墨家,別無他路。」

    「適這人……講規矩,看似平和,實則一旦涉及到規矩、路線,必不肯相讓。墨家悟害之中,與之爭吵過的多了。但講道理又講不過他,論及一些事事後而觀他又多對,那又能怎麼辦?」

    說到這,勝綽不禁苦笑道:「當時禽子重病的消息傳來,多有人覺得齊國得以倖免。我才聽聞了消息,便知道絕無可能,反倒覺得……田氏只怕更為淒慘。」

    他回憶起當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幾日,適第一次露出尖牙如同瘋狗一樣咬他的時候,啞然失笑,搖頭道:「適不比子墨子、不比禽子。禽子善而和,適這人嘛……嗯,善用矛盾之術。君上不妨回想,東方之亂,似乎竟是處處被墨家操控一般。」

    「費國久在泗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待趙國公子之爭將起、楚國征陳蔡而迫大梁榆關的時候出事。」

    「再想想之前,墨家和趙公子之間的關係……怎麼去歲就忽然發難,張揚旗鼓以害天下之名怒斥闕與君?」

    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說道:「那日我與吳子閒談,提及當年大梁事。吳子說,攻大梁之前,有人獻圖。君上也知道,當年楚人因弭兵之盟,聘墨家築大梁城……這大梁城之圖,如何這能流出?」

    「獻圖那人只言,久攻民苦,又恐吳子掘河水而灌大梁以破城,遂以此圖相獻。得此圖,吳子便可放任楚國貴族逃入大梁,按圖所繪,挖掘坑道埋藏火藥,頃刻破城……」

    他說道這一節,一直沒有細細思索其中可怖之事的吳起忽而疑惑一聲,秦君望去,吳起駭然道:「說到此節,君上試想,若是當年大梁一戰楚國不損失眾多,王子定便不能入陳而稱王。」

    「楚國不衰,泗上之地近楚,楚王必要爭,又豈能這些年和墨家如此親近?無非是因為楚國勢弱,不得不近墨家以抗強魏。」

    「魏若不在大梁大勝,三晉必好以求抗楚,今日趙公子之爭,只怕魏國也無心干涉。」

    「三晉楚強則合、楚弱則分。若三晉依舊為盟,今日泗上之事墨家又如何敢耀武揚威直入平陰而逼臨淄?」

    略微談及,便絕細思恐極,贏師隙臉色微變,這都是十餘年前的舊事,這到底是墨家善借天下之勢?還是在暗暗造勢操控天下?

    若是後者,不免可怖至極。

    勝綽沉思片刻,接話道:「還有一事……墨家派索盧參西行。西方之事,適得傳於兩位夫子,必知極多。商賈販賣獲利之事,他定然知曉,索盧參言他此次西行所攜帶的貨物,均獲利百倍,適肯定是提前知曉,否則為何讓索盧參攜帶私仇、璆琳、鐵器等物?」

    贏師隙笑道:「他應該知道,這倒是沒什麼可說的。」

    勝綽搖頭。

    「非是這麼簡單。鑿空西域,可以獲利。秦最能獲利……而隨著鐵器、火藥等物西傳,向西拓展,這是可以得利也是君上可以接受的。一旦向西鑿空,經營商賈,獲利極多……」

    贏師隙大笑道:「適哪有這樣的好心?他視我等貴胄為蠹蟲,豈能為我著想?」

    勝綽正色反問:「若西方無利,君上新政,欲要立威拓土,會選哪裡?」

    一句話,贏師隙臉色驟變,驚道:「你是說……南鄭?」

    勝綽拍手,直指關鍵,道:「正是南鄭。墨家二十年前便入巴蜀,只說行義天下,有利於民。鑿水利、煮井鹽、傳文字、播學說,然後便守南鄭。」

    「若西進無利,南鄭是君上可以輕易放棄的嗎?」

    贏師隙終於沉思,越發覺得駭然。

    秦國的變革,是為了強大,而強大便需要有戰略。

    在戰略上,隨著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隨著馬鐙、火藥和炮在秦國出現;隨著墨家同意這一次為秦民之利而幫助修建冶鐵作坊……向西拓展已經成為贏師隙議定的大略。

    壟斷向西的貿易,充實府庫,開闢通路,壓服西戎。

    削宗族之爵,將宗族子弟分封於西部邊陲之地,移民墾殖。

    向西擊敗西戎、擴充人口、編戶齊民、使有戰功者可以擁有西戎僕從和農奴。

    ……正是因為這些,南鄭才不那麼重要,才可以和墨家順利地談判,以秦嶺為界,不再向南。

    否則向西無利,秦人只能選擇攻取南鄭奪得漢中,充實力量後再謀奪取西河,亦可以入巴蜀。

    隨著秦國戰略的實施,和墨家駐守的南鄭的關係就必須和解,而且越多的人在西方得利,那麼秦國便暫時不可能翻過棧道非要去攻打善守的墨家駐守的南鄭。

    一瞬間,贏師隙覺得有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憂慮道:「若這是陰謀詭計,我們豈不是正入墨家之謀?」

    勝綽長嘆一聲道:「陰謀尚可防範,只是墨家不用陰謀,而以陽謀利誘。難道向西,秦不能夠得利強大嗎?」

    這一點倒是毋庸置疑,贏師隙只是覺得墨家不會有這麼好心,便想到了陰謀。

    經勝綽一問,贏師隙道:「向西是可以使秦強大的。」

    勝綽苦笑道:「所以,墨家沒有用陰謀,也沒有派遣能言善辯之士說服君上向西,而是靠著火藥、鐵器、索盧參等三件事,讓君上自然向西。即便君上復位不成,難道別人為君就不向西了嗎?」

    「這便是大勢啊,墨家沒有陰謀,卻在操控著天下大勢。而這大勢,卻又不得不走。」

    「秦人向西、不取南鄭,必與墨家親和。」

    「魏人勝楚大梁,必謀霸主之位,心向中原,趙人在背,必要解決。」

    「魏國勢大,齊國欲強,只能謀泗上,齊墨之爭早在十年前便已注定,墨家只怕為此戰已經等了十年。」

    「楚國分裂,必要結盟於墨,不能謀取泗上,任墨家擴張,也只能讚許認同。」

    「趙得墨家之奇技,騎兵日強,兵強方有雄心,必對魏心懷不滿。趙魏交兵,泗上之事齊人便無以為援。」

    「吳子入秦,墨家欣然應允一路護送,還以為秦之萬民之利而援建冶鐵之坊。秦強,魏必憂西河,更不能與墨家爭泗上,今後十年魏人不敢對泗上用兵。」

    「二十年前墨家便派人前往吳地,名為行義傳道,實則吳人日強,逼得越人不得不南撤,否則根基之地不存。越人南撤的時機,正是魏楚趙中山大亂之時,墨家無需擔心側後,正可一舉破齊。」

    「如今魏已弱,墨家之前孜孜助楚,現在楚人已強,楚王日威,親貴日怨驚懼,則楚國蕭牆之禍必不遠矣。魏國強大的時候,墨家便操控天下大勢,讓魏國無覆文侯之威。甚至為了引發趙、楚和魏的爭端,暗中參與破大梁之事。」

    「及至今日,魏弱已成必然,楚人在泗上之南的威脅,墨家卻早已轉嫁到楚人自己身上:楚王現在強勢,借此陳蔡之威,定要變革,楚國必要內亂,墨家又是十年之內沒有側後之憂。」

    勝綽越說越覺得自己想的沒錯,正和邏輯,苦嘆一聲道:「只怕二十年前適說動子墨子往沛地行義的時候,便已經想到今日天下之勢,一直在操控天下之勢。田齊無知,如何能夠戰勝為此一戰準備了二十年的墨家?」

    「這一戰的結果,只怕早在當年大梁城破吳子震驚荊楚、百餘墨家入趙出仕而守苦寒高柳的時候,便已注定。天下大亂,魏韓自顧不暇,齊人舉世無援,怎麼都勝不了的。」

    他苦笑數聲,似乎終於有了折服之心,無奈道:「便是看破,又有何用?正如君上之秦,就算看破墨家有意引導君上向西,君上便偏偏不取利非不向西了嗎?」

    「再如楚王,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謀劃,難道他便要放棄這集權君威的機會,放任王族勢大而只為了破滅墨家嗎?」

    「再如魏侯,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謀劃,難道當年他便不取大梁、不入王子定,不涉趙公子之爭而一心只為破滅墨家、不惜被楚趙亡了宗廟社稷?」

    搖搖頭,勝綽自笑道:「解不開,解不開。是以我說,禽子重病,或有人以為田齊得幸,在我看來,適繼為鉅子,只怕田齊之禍這才剛剛開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8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完)

    勝綽只是感嘆,對於秦國的處境卻並不擔心。

    近水樓台固然先得月,可若是水流翻覆秋水時至也定是首先受到波及的。

    東方之亂,西方的秦國正可得利,一如秦君所言,就算墨家在暗中操控天下的大勢,可這大勢之下秦國所能做的唯一選擇,也就只能是向西拓展、變革法度、集權強軍,待機奪取西河從而有機會稱霸中原。

    原本歷史上秦國南下巴蜀還是先取韓魏就是兩條戰略分歧,最終先取巴蜀然而取天下的戰略被認可,這才導致了秦國擁有了一個強大的後方。

    現在墨家先行一步,在秦國和蜀國爭奪南鄭之前先入漢中,使得秦國南下巴蜀的戰略相對於先西后東以圖強的戰略來說,並無十足的魅力。

    勝綽的一番猜測分析,贏師隙心中雖然驚異於墨家的謀劃,但卻並沒有「如此之才奈何不為我所用」的感嘆。

    因為當年勝綽前去投效尚在流亡的公子連的時候,就談過這個問題:墨家勝我之才多矣,然而公子無義,不能夠使用他們,那麼又和沒有有什麼區別呢?

    現在勝綽在秦國所做的一切,已然很好,況且墨家的那一套東西,贏師隙避之尚且不及,又知道墨家的那一套首先要認可的墨家的義才能夠發揮出力量,權衡之下,墨家那邊的許多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可若用了,反倒弊大於利。

    且勝綽也說了,墨家的強,強於組織。正如勝綽所言,適離開了墨家,不過也就是個鞋匠,以他的出身和血統,縱有才能,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夠出仕而成名。再者墨家所做的這些事,看似玄妙無窮,實際上若換了別處,縱有謀劃,但沒有那些死不旋踵講求紀律性的墨者,只怕也難做成。

    贏師隙見此事勾起了勝綽的感慨,心中倒也理解,勝綽雖是叛墨,可終究對於墨家中的一些人是有感情的。

    曾經作為墨子的弟子,與禽滑釐之前也都是好友,而且這一次是導致勝綽被逐出墨家的罪魁禍首適即將繼任為鉅子,勝綽的這些感嘆贏師隙不能得其中全部滋味,卻也可以入味三分。

    許久,贏師隙道:「如卿所言,我似乎可以理解,墨家緣何能夠短短二十年霸於泗上、勝越亂齊了。」

    「墨家有義,便有死不旋踵之士。利、義相一,便有悍不畏死之民。」

    「墨家有謀,可以操控天下,善於借勢、造勢,縱橫捭闔以謀四邊之寧。」

    「墨家的組織,嚴絲合縫,即便沒有了墨翟、禽滑釐,依舊運轉如常。」

    「墨家的奇技,火藥、生鐵,使得甲士堅利,以一敵三。」

    「此四者,便是天下間不可撼動的力量了吧?」

    後世數百年後,有「不問蒼生問鬼神」之事,今日秦國三日密室而談,卻也有此意。

    這不問蒼生問鬼神,非是不問蒼生,而是源於當時天下的意識,皆以鬼神存在、天命可知。

    贏師隙問及墨家不可撼動的力量的源泉,其實也就是在問鬼神。

    因為若非墨家的「義」和「道」在天下傳播,使得天下眾人開始思索隱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正催動天下運轉的力量……那麼今日之問、明日之問,所能得到的回答很可能就是「墨家受命於天,無可阻擋,故而無可阻擋。」

    贏師隙已經可以領悟出那四種力量,已然勝於天下的許多人。

    他以為他所理解的,就是力量。

    但他說完之後,兀自感嘆的勝綽和一直沉思的吳起,竟卻不約而同地一起搖搖頭。

    贏師隙頗驚,問道:「難道此四者,不是天下間不可撼動的力量嗎?」

    兩人確定地搖搖頭,贏師隙拜而求道,問之。

    勝綽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了一件舊事。

    「君上,昔年程子辯於子墨子,問之:墨翟,你素非儒,何故稱於孔子?」

    「子墨子答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雲因焉。今翟曾無稱於孔子乎?」

    勝綽講完這個故事,起身拜問道:「君上,你所說的那四種力量,固然強大,但卻非是不可撼動。」

    「這天下,唯有一種不可撼動的力量……便是天志。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贏師隙知道勝綽是叛墨出身,後續對於墨家的一些書籍也多觀讀,口稱天志不以為異。

    他又轉頭面向吳起,問道:「吳子非出於墨,不談天志,剛才卻也搖頭否定。難道你所認為的力量,竟和我與勝綽所理解的還不一樣嗎?」

    吳起笑道:「我不談天志,但恐怕我所理解的、天下間不可撼動的力量,與勝綽所言的那種,竟是一物。」

    「如中原見山林中狀如貓、額頭有王斑、體大數百斤的野獸為虎。」

    「而楚人稱此物為於菟。」

    「其實,只是叫法不同,但倒是一樣的。」

    贏師隙這一次倒是真的吃驚了。

    他自忖,他所說的兵器之利、謀劃之詭、組織之強、道義之重,此四者得其一,可保設計不失。

    而若能得其四,便可縱橫一方,成方伯之業,乃至震撼天下。

    這在他眼中,已經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竟沒想到,勝綽和吳起都表示,這些是很強的力量,但恐怕比起另一種力量,終究還是過於渺小。

    贏師隙渴望力量,也明白以勝綽和吳起的為人,今日不太可能說出什麼「德、禮才是天下至強的力量」的話。

    心中不免好奇,更有幾分期待。

    作為國君,最為渴望的就是力量,而他也一直再從變法的魏國、崛起的墨家那裡不斷地吸取力量、學習力量。

    今日忽聞竟有一種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不可撼動的力量,他如何能夠不心切?便如嘴饞的貓嗅到了腥味,心中便癢。

    吳起看了一眼勝綽,又沖著贏師隙一拜道:「我且試為君上說,若是我猜的不多,勝綽所言的力量,便是我所說的。」

    「那,恐怕才是天下間最不可撼動的力量。也是這二十年來我讀墨家的一些書籍所領悟出的道理。」

    「正如太陽,不會因為在魏國炎熱,而到了秦國、乃至索盧參西行萬里之外的波斯便會寒冷。」

    贏師隙請教。

    吳起道:「剛剛勝綽所說程子見墨翟的事,君上應該有所領悟。」

    「大禹、商湯,那是古之聖王。以他們的才智,恐怕是勝於天下人的。可以他們的才智,也不能夠改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的事。」

    這聽起來就是個簡單的故事,贏師隙雖也讀過墨家的一些書籍,但是終究因為反感其中的那些「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類的話而放棄。

    他並沒有理解這番話到底是在說什麼,也不能理解這其中所蘊含的力量到底在哪。

    面露不解之色,吳起便將這個問題拆開,問道:「君上,此時有一鳥、一魚,欲使鳥上高而魚下潛。」

    「你所謂的四種不可撼動的力量,臣便試舉數人。」

    「既論義,大禹櫛風沐雨之義無雙古今,民眾效死。」

    「既論謀,當使孫武復生、太公在世。」

    「論奇技,即便奚仲再活、公輸仍在。」

    「論組織,墨家上下,同德同志。」

    「此四者,不可以不算是君上所說的四種力量的極致了。」

    「但若有一人,可使熱旱。單論鳥上高而魚下潛一事,這個人的力量是要比其餘四者更為強大。」

    贏師隙點點頭,在墨家邏輯的「籍使」前提下,再說天下無人可以使得天下熱旱之類的話,便無意義。

    吳起又道:「放眼天下,也有一種這樣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在西河編練武卒,三晉得嘉禾而獻天子,我也聽聞泗上墨家可以使得畝產二百斤。」

    「鐵器、牛耕、壟作、良種、堆肥之法,可以使得每畝土地生產的糧食是過去的數倍。而牛耕又可以使得民眾耕種的土地畝數更多。」

    「糧食多,存糧多,那麼就可以養更多的士卒,使得他們每日操練,不再是農兵,而是以兵為職。」

    「正是術業有專攻,湯、文智絕天下,可讓他們與陶匠相比制陶恐怕不及多矣。士卒也是一樣,那些每日操練的士卒,也遠勝那些閒暇演練的農兵。」

    贏師隙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又不是很清楚,彷彿那道理就在眼前,但卻還不能抓住。

    又像是一朵雲,可以看得見,但即便乘坐墨家所制的飛天之球,亦不能握在手中。

    他覺得,這應該算是奇技?

    但是吳起明明反駁過,便繼續細聽。

    吳起又問道:「君上,我編練的武卒可以算得上強大吧?」

    贏師隙淡淡一笑,鄭重點頭,這是個無可否決的問題。

    若不強大,緣何秦國困於西陲這麼久,不能過洛水一步?又緣何大梁一戰楚國聞風喪膽數執圭之君被殺、大臣被俘?

    吳起卻道:「後來我看了墨家的一些書,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倘若西河之地,仍舊是上古之時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模樣,西河三十萬戶,以魏地變革田歸於私而納賦稅、以我的將養武卒之法、以魏變革委任官吏而發俸祿之略,可能最多也只能養一千脫產操練的武卒。」

    「而用周公分封之法,刀耕火種、漫天撒籽,三十萬戶,可分下士數千、上士數百、大夫幾十、戰車數百。」

    「那麼,兩軍將戰,誰人可勝?」

    贏師隙沉思許久,說道:「周公之法可勝。」

    吳起大笑道:「天下行分封建制而劃土養士的邦國多矣,可我提七萬武卒,可縱橫天下,無可匹敵。這固然有我征戰之謀無雙天下的緣故,但只怕還有別的緣故啊。君上細細思索。」

    贏師隙聞言苦思,試著問道:「以現在鐵器、牛耕、壟作的大勢之下,土人相同,武卒之法必勝養士分封。」

    「而以刀耕火種漫天撒籽的大勢之下,土人相同,養士分封必勝於武卒之法?」

    吳起拜道:「君上聰慧,正是此意。只是奇技,並非是不可撼動的力量。只是策略,亦不是不可撼動的力量。我想,勝綽的意思,也是如此吧?」

    一旁的勝綽已經微笑,起身道:「君上,我所謂的不可撼動的力量,也正是如此。」

    「泗上行政,政通人和。可以為官為吏者,多矣,故而泗上墨家可以說:選賢任能、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因為墨家有草帛、印刷這兩物。使得適當年說,要讓遠在海陽的牧羊之人,亦能書寫自己的名字。若無此二物,只怕做不到。」

    「可是,反過來也一樣。若是已有草帛、印刷之術,卻依舊親貴傳承、只談血脈不論賢能,縱有此二物,也不能夠發揮出力量。」

    吳起也跟著說道:「潡水一戰,越人致師挑戰,被墨家的火炮砸為齏粉。火藥之強,不可謂沒有力量。」

    「但若沒有墨家的軍陣之法,只怕火槍還不如弓弩。」

    贏師隙點頭道:「寡人明白了。這就像是匠人的卯榫一般,卯榫之術,單有卯,不能夠堅固;單有榫,也不能堅固。」

    「兩位的意思,我已經可以明白。」

    「勝綽所言的天志,或者可以為稱之為天下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才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墨家的強盛,不只在於他們的組織、計謀、道義、奇技。」

    「而在於他們所作的一切,都契合天志,順應大勢,借勢而起、應勢而為。」

    「如墨翟所言,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

    「真正的力量便是不可撼動的天志,而善於使用這種力量的人,則選擇在熱旱之季,高網而捕鳥、潛罟而張魚。」

    「有人見到了這人捕捉的鳥和魚多,以為這個人可以捉的多的緣故,是高網而潛罟,於是在寒雨的季節依舊高網而潛罟,卻無所獲。」

    勝綽起身三拜,稱讚道:「君上終於可以知道,什麼才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墨家的組織穩固、道義蠱人、智謀詭譎、奇技疊出,這是力量,但不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墨家知於天志,順應而為,造勢借勢,法度策略與泗上之物契合、制度方略與泗上的生產契合,這才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若能夠理解這種力量,秦國一樣可以強大,霸取天下。」

    「泗上熱旱,故而墨家可以高網而潛罟,可是若君上不能夠理解真正的緣故,因樣而學,秦國只怕不能強盛,反而還要衰落。」

    「各國變法,就像是那些魚和鳥一樣,可能他們並不知道熱旱高潛是道理,但卻自然地去做。」

    「而秦國變法,當做可以知曉熱旱之時鳥高魚低的人,法度、策略當順應物、技,便可一樣得到了那不可撼動的力量。」

    「這力量的基礎,在於物、技。泗上的物不足,墨家便造物;泗上的策不應於物,墨家便改策。這才是我們該學的,而不是只看表面的策略,以為都是對的。沒有對的,只有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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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泰山之陽(一)

    正如科學的真正力量不是那些結論,真正有力量的是那種認知世界的方法。

    勝綽這個叛墨,縱然不能夠理解墨家真正精髓的大義,卻也總比天下多數人更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力量。

    借助這種力量,洛水之西沉寂了幾十年的秦國,憑藉著東方大亂的局勢,開啟了轟轟烈烈、血流滿地、人頭滾滾的變革。

    …………

    越過洛水向東千餘里之外,十幾輛馬車正行走在夏日雨後泥濘的道路上。

    幾十萬年歲月形成的衝擊平原是肥沃的土地,但夏雨過後那些讓人拔不腳的泥濘也實在苦了那些拉車而的馬兒,揚起的鞭每每總打在最駿的那一匹身上。

    馬車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有些心疼那匹最駿的馬,忍不住嘟囔道:「它是最有力氣的,齊國的道路不修而泥濘,也不是它不使勁兒,你幹嘛總打它?」

    說話的少年帶著一口濃濃的泗上口音,亦或者稱之為墨家的「雅音」。

    車伕頭也不回,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回捲,掃落了幾隻馬蠅,笑道:「你們這些學堂裡的孩子,懂個什麼?」

    「這道路泥濘,兩匹馬一個沒勁兒一個有勁兒,都用了五分的力。我不去打有勁兒的馬,去打那些沒勁兒的馬,有什麼用?」

    「這便是適帥說的,能者多勞。當初耕柱子追隨子墨子的時候,不也問過子墨子,為什麼那麼多弟子,非要縱訓斥他?子墨子說啥,說你是人才,所以才要鞭策你。」

    「就像你們這些孩子一樣,才十五六歲,為啥讓你們去齊國?還不是你們學的更好,知曉九數幾何,你們幫著測量以便分地,怎地不去叫那些小學上完並沒有選拔進入更好的學堂的人去?」

    那少年不再說話,所有所思,喃喃道: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於人乎?」子墨子曰:「我將上大行,駕驥與羊,子將誰驅?」耕柱子曰:「將驅驥也。」子墨子曰:「何故驅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責。」子墨子曰:「我亦以子為足以責。」

    嘀咕數聲,似有所悟,車上在一旁的同窗就喊道:「庶歸田,你家不是也有馬嗎?你不是說你哥去歲在高柳,馬術都讓那些林胡折服,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知道?」

    名為庶歸田的少年嘿嘿一聲,便道:「我家都是駿馬,哪有駑馬?是故都是能者,一視同仁。」

    車上傳來一陣陣少年特有的歡笑,有男有女,倒讓這夏日有了幾分春日生機勃勃的感覺。

    車伕也跟著笑,然後哼唱起來泗上的一些歌謠,再下手鞭策馬匹的時候,手也輕了幾分。

    車上的少年跟著唱了幾聲,又有人說道:「咱們這一次去博邑,倒是可以去泰山看看啊。博邑就在泰山腳下,當年子墨子傳守城之術於禽子,可就是在泰山頂上。對儒家來說,孔某言登泰山而小天下,是故儒生多登泰山。可對於咱們墨者來說,這也是一座一定要登的山啊。」

    泰山不止對於儒生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墨家成為天下顯學之後,對於墨家也一樣成為了有著特殊意義的山峰。

    齊國的博邑如今在墨家手中,墨家義師軍團的指揮部現在也在博邑,正在平陰、贏邑之間。東可以取盧城而攻臨淄,南可以入贏邑而將齊國的臨淄軍團分割使之不能夠回援臨淄。

    庶歸田聞言,心中也是湧起一陣少年的心切,泗上少山,一片平原,眾人都是從課本上知道了泰山的存在和泰山對於墨家的意義,可是真正去看過的並無一人。

    可轉念一想,庶歸田又苦惱道:「只怕是不行。這一次咱們習流軍校、炮校以及別的幾個學堂的學生都放了學業,來齊國丈量土地、幫著土地重分委員會們一同分地,只怕要忙許久。恐怕是空不出時間去泰山呢。」

    車上的許多人,其實並不知道分地這件事對於齊墨戰爭的意義,或者說對於天下的意義,但是卻都知道這關係到他們的表現,關係到他們將來的人生路途是否順利。

    放到後世,十四五歲還是孩子,可戰國亂世,在別國十五歲就要隨軍出征運送糧草,在泗上若是不能學的很好而入那些學堂便要服軍役了。

    這一次齊國這邊的事,許多很多的人手,泗上那邊根本無法一時間空出這麼多干部。

    這些學習海軍、炮兵、幾何九數等學堂的孩子,也不得不暫時中斷了學業,前往齊國。

    他們還小,但比起天下的多數人而言,這些在泗上來算幾何和九數算是年輕人中相當不錯的孩子們,便可承擔一些諸如丈量、計算、統計的任務。

    不久前越國忽然南撤,大量的年輕幹部被派往淮北、東海、琅琊等地,齊國這邊放棄了攻臨淄而半路截擊臨淄軍團的計畫,事出突然,可是墨家中央已經商定通過了這個計畫,也只能調派半數的幹部、半數的在學的學生前來做好這件事。

    庶歸田去歲考入了習流水師的學堂,如今習流水師的主力正在嶗山,而庶歸田的這個班學的也不是水戰,而是更算得上是理論的指南針使用、星辰辨認、牽星算緯度等內容。

    這需要不少的幾何學知識,這個班的多數人都是當初考核選拔的時候幾何或是九數學的……還算可以的那一批。

    真正好的,進了庠序;再次一點的入了炮兵軍校;最後剩下的才是他們這些。

    庶歸田入了學堂才學了也就半年,便接到了這次調派,學生組織起來容易,眾人也對天下大勢沒有太多的認識,只當是一次玩耍,附帶著一種自小灌輸的「利天下為己任」的狂熱。

    若論起來,除了跟隨索盧參西行的那些人外,庶歸田算得上是泗上第一批學過「外語」的人,教授他們的先生中有一個正是索盧參在希臘收的弟子,精通航海之學,去過埃及和波斯,這在這個時代已經算得上是遊歷「天下」的人物了。偶爾也會學幾句什麼什麼斯之類的古怪言語。

    不過教授他們指南針、緯度、經度之類內容的,還是那些當年適前往楚國依舊攜帶傳授的那些弟子,只不過庶歸田的小叔庶輕侯並沒有教授他們,而是沉浸在解一元三次方程的苦思中不能自拔,以求能夠解決更為準確的、純理論計算的、和現在這種類似於窮舉法弄出的、和現在方法截然不同而結論相與印證的正弦表問題。

    庶歸田算得上是根正苗黑的墨家人,他父親俘獲過楚王和越王,但沒有繼續留在軍中。哥哥在趙國高柳剛升了上士、姐姐跟隨那些人在測繪草原的地圖,當年和父親搭檔的連長於菟已經升任了旅帥,自己的名字還是適給的。

    對齊一戰,雖說順利,可是武城屠城一事,也讓這些在墨家常駐泗上之後才出生的孩子知道:原來他們學的那些兼愛、天帝賦人之權之類的內容,並非是天下都認可的道理,而殘酷的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屠城、築京觀、殺俘才是天下常有的事。

    這種情況下,庶歸田也算是第一批主動報名想要「利天下」的一批人,也算難得。

    他還小,又和他父親那種經歷過新和舊時代的人不同,利天下這三個字只怕未必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只是他更喜歡這種冒險一些、離開泗上那些看厭的農田、水渠、商旅的日子。

    至少,可以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泰山對他的誘惑很大,但是從學堂就開始潛移默化接受的紀律教育之下,紀律的約束更大。

    這一次前往博邑,要跟隨那些老墨者們參與分配逃亡貴族土地的事,這可是大事,是不能夠有紕漏的。

    他們年紀小,不過測量、計算、減加乘除這些,卻已足夠合格,正堪合用。

    這一次墨家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這一次對齊戰爭之前,炮校的那些學員就想要跟隨出征,適便說過:我不會因為想要吃雞蛋,就殺了自己的母雞。

    至於現在,戰爭雖然仍在繼續,可是參與丈量分地這種事,總算是危險係數小一些,也實在是沒有太多的人才可用,齊國幾十個城邑需要的幹部太多湊不出來,只能用這些學堂的孩子頂一頂那些不需要政治、只需要九數幾何和測量的空缺。

    博邑就在泰山腳下,庶歸田想到這一次只怕並無機會看看泰山,難免感嘆。

    課本上為了塑造他們「九州之下人人兼愛、天下人當愛天下」的意識,或者說潛移默化地塑造他們的「國家觀」,宣義部曾經又是適在主持,所以編寫內容的思路和指導綱領都是以「天下」為主。

    泗上的內容很少,反倒是讓蜷縮在泗上、自小幾乎沒見過海拔超千米的大山的泗上新生一代,知道了墨子和禽子飲酒而授守城術的齊國泰山、知道了當年肅慎射鴻而石鏃隨南遷之雁而落入洛陽的遼東、知道了險峻雄奇的泰山、知道了墨家依靠火藥和鐵器幫著提前了幾十年完成的都江堰、知道了裊裊兮秋風木葉下的洞庭、知道了泗上之外並無許多人知曉的幾字型的黃河、知道了橫亙楚國從巴蜀而下的長江,甚至知道了遠離中原仍然鐘鳴鼎食而盛產稻米如今也產蔗糖的百越縛婁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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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泰山之陽(二)

    當然,在他們的課本山,統稱為「天下山川」。

    所以泰山不是齊國的泰山,而是天下的泰山;黃河不是三晉秦燕的黃河,而是天下的黃河;長江不是巴蜀楚越的長江,而是天下的長江。

    於是這些成長起來的泗上第二代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天下就是天下,就不該有齊楚趙秦的區別。

    庶歸田對於泰山久聞其名,雖說因為儒墨相爭的緣故,車上的同窗都按照《非儒》一篇中稱呼孔子為孔某,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故事這些孩子也是知曉的。

    他心想:等到齊國的事做完,做的好一些、漂亮一些,倒是可以和帶隊的先生央求,帶他們去看看子墨子和禽子痛飲而歡的泰山,也去爬爬適說他的兩位夫子曾在山頂觀雲海日出的泰山。

    怎麼說,入博邑而不至泰山,總歸是個遺憾,雖然此時博邑還未改名為泰安,可名字能改,地勢卻不會變。

    思及此處,他便回頭將自己的想法和諸位同窗說了一聲,便說些好好做之類的事,眾人無不點頭。

    他這個在學堂中眾人推選出的一班之長,終究還是有些威望的。泗上的學堂為了踐行「選賢而任」的大義,從小學開始就在推行推選諸如班長之類的風氣,為的也就是潛移默化讓這些長大的孩子習慣「平等」和「推選」這兩件事,這是宣義部主持的、很看重的一件事,也就僅次於義師普遍服役制下的軍隊推選兵卒委員會的重視。

    車伕聽著庶歸田在那用一種頗為書面的語氣和眾人說什麼「利天下當有力出力,應該做好」之類的話,不禁莞爾。

    心道:「如今的孩子,嘴裡面都是些利天下之類的話。我們嘴笨,可是遠不如他們了。論起來,我這壬辰年的墨者,倒都不如這些小崽子們。」

    笑了笑,又想,你們真的知道什麼是利天下嗎?真的知道為何要利天下嗎?

    笑過之後,他也沒說什麼,等聽到庶歸田最終說出要「做得好、才好意思在離開前讓先生同意咱們登一次泰山」之類的話時,車伕笑著搖搖頭,心說:這小孩子可真是……不簡單。

    他提起鞭子,嗅了嗅道路兩旁飄蕩的、這幾年開始推廣的玉米的清香,輕輕將鞭稍飛向了馬匹的腹部,心道:「晚上之前,應該能夠抵達博邑。」

    …………

    山南水北為陽。

    博邑亦稱作博陽,因為泰山此時亦被稱作太山、大山。

    博者,廣而大,博陽便在齊魯之地為泰山之南的意思,當然改名為博陽還要等百餘年後始皇帝封禪之後了。

    此地險峻,扼守泰山,又有齊國魯陽關、梁父關兩處關山,卡在泰萊山區。向東為萊蕪贏邑,是不走沂蒙山而歸臨淄的必經之路;向西則是齊國長城重要邊邑平陰的所在。

    墨家義師主力的指揮所從攻破盧城後,便遷至此,為的就是能夠統籌安排齊魯戰局,力求在萊蕪殲滅齊國臨淄軍團的主力。

    博陽城內,兵甲重重,墨家義師特殊的軍裝在這裡變得一點不特殊,極為尋常常見。

    還有一些本地的人,也穿著墨家的軍裝,倒不是這些人參與了墨家,而是因為這些人原本窮的穿不起衣衫,墨家駐紮此地後倒是發了一批舊軍裝接濟這些人。

    有時候,美是主觀的,也是可以引導的。如今泗上便有許多穿上衣褲子類似軍裝的人,並以為美,反正他們原本穿的也是短褐,大家都覺得美,而且擁有權力的墨家高層也多這麼穿,倒是也帶出了一股潮流。

    博邑城中原本邑宰的官邸,如今已成了墨家義師的指揮所,門口比值地矗立著幾名高大雄壯的義師士卒,火繩纏在身上,腰間還有鐵劍,側後還掛著幾枚鐵雷,一看便是精銳。

    陸陸續續有人進入,進去的時候查的嚴格,便是一些熟悉的人也要對照書信的印信,出來的時候便鬆散的多。

    院落內,不少人正在和適打著招呼。

    有稱呼為適帥的,那多是軍中轉回地方的。

    有稱呼為先生的,這多是適在泗上主觀宣義和教育時候的嫡系。

    也有稱之為貳鉅子的,這算是墨家內部正常的稱呼。

    當然,也有一些直接稱之為適的,他們在墨家中的政治地位可能不高,但一定是甲申年之前就加入墨家的老墨者。

    適笑著和眾人打著招呼,他的記性也好,也確保沒有人有被冷落的感覺。

    招呼之後,便道:「人差不多齊了,咱們就先開個會吧。說說這一次調你們來的任務。」

    眾人紛紛翻出了口袋裡被泗上眾人開玩笑說「看看腰袋裡有沒有紙本便能知道在墨家是不是干部」的紙本,就地跪坐在地上。

    這裡不是泗上,並無太多的凳子、桌子,但是跪坐的習慣眾人還有。

    也有些實在學不來這些貴族已有的禮儀的,便就近坐在了旁邊的石頭上。

    待眾人安靜下來,適便道:「你們這次來,也都知道,是來主持分地事宜的。不少人在泗上主持過分地,這裡不比泗上,有幾件事我還是要說一說的。」

    「以功利而言,這一次齊國貴族逃亡,土地分配給庶民……為的是咱們能夠獲得齊國民眾的支持,也是為了灑下火種。就算說有一天咱們撤走了,民眾也會知道,原來天下還有這樣的制度、還可以耕者有其田。」

    眾人紛紛拿出木炭筆亦或是用毛筆,記下「耕者有其田」這句話。

    適又道:「但是,咱們分地的理由是什麼?咱們墨家,是講天志的,這分地的緣故,就不能夠不符合咱們的大義。」

    「正是,道法自然,天地即為自然。咱們是認同道法自然之時,天地生人生萬物,這天下歸於天下人。」

    「按照天志來說,勞作是可以生產和讓財富增加的手段。」

    「道法自然之時,土地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歸屬於天下所有人的。隨著人們學會了勞作,用勞作使得土地產出了作物,這土地變為了耕地,那就不只是自然狀態下的土地。」

    「耕地,便成為了自然狀態下歸屬於天下的人的土地,和經過勞動改造後可以產出糧食的土地的聚合體。」

    「《詩》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詩》裡我看唱的就很好。貴族們不稼不穡,沒有針對土地有任何的勞動,憑什麼耕地要屬於他們呢?」

    「天下九萬里,土多而壤廣,肅慎之北、縛婁之南,土地寬廣萬里,可那些土地不經過人的耕種勞作,對於已經非是自然狀態的天下而言,便只是土地而非耕地。」

    「耕者有其田,是目的。」

    「但憑什麼耕者有其田?因為耕者,使得土地本身附加了他們的勞動,使得自然狀態的土地不再是單純的自然,他們理所當然地可以擁有自己在上面勞作的土地。」

    「就像是海裡的魚一樣。」

    「海裡的魚,屬於天下人。但是不捕撈,那魚便無意義。你更不能說,大海廣闊,便屬於某個諸侯、某個大夫的私產。」

    「漁夫捕捉了,那麼別人想要魚便要買。可為什麼在土地上,他們就不能理解了呢?難道說漁夫捕捉的魚,可以歸屬於漁夫;但耕者耕種的地,竟不屬於耕者?」

    適在那侃侃而談,用的也是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道理,用來摧毀貴族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根基和基礎。

    自然狀態的人和世界、勞動創造財富,這兩點是資產階級革命理論的基礎。

    缺乏第一點,便沒有奪權、奪取天下、理性建設天下、眾人製法為公意而理性指導的基礎。

    缺乏第二點,便沒有啟蒙學說中私產、土地不屬於貴族、每個人的權利的合法性。

    如果不是勞動創造了價值,貴族的土地憑什麼要分給庶民?如果只是說活不下去而去奪走,那又需要第一點中的天帝賦予人生命權和存活權為基礎;而勞動創造財富和價值,才使得土地貴族的存在等同於蠹蟲,也使得土地歸屬於在其上勞動的人有了足夠的法理性。

    所以墨家的義,和天下的義,不能妥協。

    在道義上的稍微妥協,墨家所做的一切都將是錯的。

    有時候法理性不重要,但有時候也很重要,因為這重要性源於墨家要以這個法理性建設天下樂土,而不只是爭霸天下。

    兩千年後的革命,是分兩步走的,第一步那是資產階級軟弱不能挑大樑沒辦法了工農帶頭的資產階級革命,而資產階級革命不是目的而是過程,是為了下一步的過渡。

    邏輯分明。

    至於現在,這既是過程,也是目的,時代所限,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但所依靠的力量卻是相同的。

    只不過原本歷史上的那次革命,因為比別人晚了太久,以至於資產階級毫無力量,沒能力自己幹成事;而現在則是因為別別人早了太久,以至於本該抗大旗的資產階級還是個萌芽胚胎,依舊沒能力自己幹成事。

    亦是邏輯分明,且完全符合經過適「修正」的墨家之義。

    之所以可以「修正」墨家之義,是因為墨子的本義中本身就有這方面的內容,適在那些基礎上擴展也就很容易。

    融合道家的「道法自然」延伸出的自然法;法家的「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的天帝、自然即為不可抗拒的天志規律等內容,其實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所有思想層面的要素都已經具備。

    鐵器、火藥這是臨門一腳的物質基礎,天、天帝、自然、神的解釋,決定了天帝本身是否擁有人格。沒有人格的天帝,只是宇宙本身:太陽東昇西落,這就是天志,就是規律,就是從天地宇宙初創的那一剎那就決定的。

    換句話說,萬有引力是天志,也是天帝的意志,這在此時不能算是錯,而且還可以借此引申出人文方面的許多內容。

    神沒有錯,錯的是有人格、有自我意識的神。沒有人格沒有自我意識的神、天帝,和宇宙沒有任何的區別。

    有沒有人格,區別就在於「德何以德」的疑問,好的為什麼是好的?壞的為什麼是壞的?善的為什麼是善的、惡的為什麼是惡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隨意殺人不好。

    天生萬物,萬物含人,我思故我在,於是天地因為有人存在而對於人才有意義,所以人活著是天帝的意志,否則天帝幹嘛要讓人是活的呢?所以活著是天帝賦人之權,故而隨意殺人是不對的。

    這兩者看似一回事,實則區別很大。

    區別在於當有一天掌握了神權話語權的人說上天說要殺某個族群、種群、異端異教徒的時候,那麼也是有道理的,甚至是榮光的、有德的。

    而用自然的理性去推斷,便怎麼也沒有道理。

    反過來,當天帝自然沒有人格的時候,天帝創世之初,便定下了圓周率,所以導致了天下的緯度;天帝創世之初,便定下了萬有引力和質量、距離的平方有個常數,那才有了現在的世界模樣。

    社會契約說是假設。天帝賦人之權也是假設。自然狀態還是假設。或者,都是假的。

    但等到人們可以找到其中漏洞的時候,天下早已不是這般模樣。至於現在,由這些偽為天志的學說,卻可以推出這一次劃分貴族土地、宣揚「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之臣而人人平等」的道義。

    跪坐之下的眾人,久浸墨家之義,適所說的這些內容和分地的「合自然法的法理性」等問題,也不是這些人第一次聽,做筆記的便少,點頭稱是的卻多。

    適揚揚手,與眾人道:「道理,不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也是說給天下人聽的。對於民眾,他們肯定欣喜於自己分到的土地,但也一定要講清楚,他們得到土地理所當然。」

    「這便是和泗上不同之處。」

    「泗上,我們既要講道理,也要讓民眾得到土地,從而讓我們的力量強大。」

    「在這裡,我們可能不久就會撤走,民眾的土地會又被貴族收回去,所以我們要讓民眾知道,貴族不稼不穡便擁有廣闊封地不合理,而自己擁有土地才是理所當然。」

    適指著眾人,總結道:「泗上之事,關鍵在於分,分得合理公正。而齊國之事,關鍵在於理。這一點,一定要弄清楚。」

    「換言之,這裡分不重要。」

    「重要的是造勢、講理、讓民眾知道為什麼要分。」

    「泗上的事,可以慢慢來,溫文爾雅,公平公正,甚至可以講道理之後再贖買,使得金錢集中投入到作坊手工業中。」

    「這裡,要按照之前定下的,工商業者不動、自耕自墾購買的不動。但凡是貴族的封地、祿田、包括動用封地上隸農的封建義務而開墾的『偽公田祭田實私田』,一律一刀切,慢不得、緩不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8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泰山之陽(三)

    適的這一句一刀切,在場眾人倒是沒有什麼異議,都明白其中的緣故。

    泗上墨家執政,原本一些擁有土地的貴族,「被迫」地成為了經營性的地主或者入股參與了紡織、礦產、手工等行業。民眾贖買的錢給予那些貴族,而貴族手裡捏著錢又不能坐吃山空,只好投入到泗上蓬勃發展的手工業之中。

    加上墨家的技術領先、楚國越國諸國市場的免稅,手工業利潤極高,完成了成功的轉型。

    隨著五年、十年亦或是二十年的贖買期結束,大量得到了土地的民眾也有了更多的消費能力,當外部市場逐漸飽和的時候,泗上以自耕農為主體的內部市場也開始發力。

    但在齊國,再這麼弄就不合適。

    那時候不說什麼天志之下勞動者理所當然應該擁有土地,那是因為需要暫時穩固泗上的那些貴族。

    現在泗上的舊貴族要麼在當年的彭城平叛中死的差不多了,要麼就乖乖地成為了經營性的地主和入股紡織礦冶行業的新興資產階級,如今貴族擁有土地的道義對他們而言已經沒有太大的誘惑。

    說到底還是利益,真正想要維護禮制的貴族沒幾個,其實他們想要維護的是溫情脈脈的禮之下赤裸裸的利益。

    原本墨家是一副可憐兮兮的、希望得到天下士人關切的殉道者的模樣。

    現在,則是兵強馬壯,損害時代進步的便直接碾過去的霸氣。

    幹部不足,人手不夠,天下諸侯的壓力,這都導致了這一次齊國之戰的佔領很難長久,一刀切最是可以發動民眾,也是唯一可以在墨家撤走後讓齊國長城之南幾十年內民眾革命氣氛高漲的手段。

    能夠參與這一次會議的,無不都是信得過的人,墨家的自己人,其中的保密條令也自然清楚。

    佔據齊國最終要撤走,這是大戰略。一旦田慶知道了,只怕主動進攻就無從談起。

    適敢這麼說,也是認定了這些人不可能洩密,高孫子那邊主要是查管這樣的事的,適很是放心。

    大方針定下來之後,也就談了一些細節,便散了會。

    庶歸田這樣的一批已經抵達博邑的小青年自然沒機會參與這樣的會議,但這次會議定下來之後他們也就需要奔赴第一線,展開分配貴族土地的工作。

    或許他們這些人在議定的名單上,只是一個個可以丈量土地的「工具」或者數字,但對於那些急切渴求自己土地的幾萬農夫而言,他們卻又是希望的化身。

    在博邑只是住了一日,庶歸田和幾個同窗便接到了命令,要參與梁父一代的土地劃分丈量工作。

    帶頭的組長,是個甲申年便入了墨家的墨者,姓孫,名璞,字襄,應該是齊國田氏一脈的旁支。

    庶歸田等人在這些甲申年便加入墨家的墨者面前,一個個老老實實,收斂了平日的嘻嘻哈哈。

    這倒不是說因為孫璞身上殘餘的那點貴族血脈的緣故,而是在庶歸田看來,在甲申年能夠加入墨家的那些人,無一不是一身的本事、滿腔的熱血,在這樣的人面前,自己知道的那點道理實在是可笑。

    他猜的也不錯,能夠派往梁父主持土地劃分和清量的,卻是也必須要是人才。

    這一次齊墨之戰到現在,以博邑為界。

    博邑西北,濟水流域,那裡的群眾基礎要好得多,因為平陰軍團的覆滅,大梁的齊人被俘之後經過了一番教育然後釋放歸鄉。

    那些庶民正可以作為配合墨家後續工作的主力,博邑西北就要簡單一些。

    而博邑東南,那裡的庶民一部分隸屬於梁父大夫先行入費,如今和臨淄軍團合流,並未被殲滅。

    大量的貴族在軍中,並沒有如同平陰那邊被墨家的武力踩在了腳下,使得民眾心中放心。

    而隨軍出征的庶民尚未被俘,鄉間民眾終究對於墨家有幾分不信任,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一群怎麼樣的人。

    梁父邑更是如此,孫璞被派往這裡,也正是組織上認可了他的手段和本事。

    晚上的時候,庶歸田等人和孫璞等一些年長的墨者一起吃了頓飯,都是軍中的簡單餐飯,互相認識了一下。

    飯後,在這些年輕人歸去休息之前,在無人處,孫璞便叫住了庶歸田,問道:「你父親可還好?」

    這樣的問題庶歸田聽得多了,也知道孫璞能夠和自己多說這樣一句余外的話,並非是因為自己,於是很是熟練的回答道:「身體尚好。很硬朗。」

    孫璞也就點點頭,很是隨意地問道:「我記得你兄弟姊妹四人?」

    「嗯。大姊和長兄都在趙地。仲兄在家,明年就要服役了。」

    既說是在趙地,再多的也就不用說,顯然就是在高柳附近。總歸是庶歸田有個好爹,潡水一戰後起名的事,墨家也多有知曉。

    這時候又有幾個中年人走過來,孫璞便擺擺手道:「你好好做事,先去吧。」

    庶歸田知道恐怕那些人是要討論明日去往梁父的事,他只是個臨死調用過來寫寫算算的,一些具體的策略他不能夠知曉,便即離開。

    次日一早,四五輛馬車載著這些年輕人,還跟隨了四個義師的連隊,朝著梁父而去。

    …………

    梁父城外,一處封田的莊園內,一名鬚髮已白的老者,正好整以暇地在調整著弓弦。

    這幾年火槍開始流傳,不少貴族的家中也都會擺上一支,但是老者的屋內竟是沒有半支。

    不但沒有火槍,連同泗上的那些玻璃器等奢侈品也無一件,整個屋子乾淨的如同二十年前。

    長長的曲弓造型優美,少說也要匠人五年寒暑方能製成,弓弦輕顫,發出微微的響聲。

    老者看起來五十多歲,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個武士,粗大的拇指佈滿了老繭,也不知道這是勾拉了多少次弓弦。

    老者半眯著眼睛,嘟囔道:「這弓倒是該校校了。」

    屋內並非只有一人,下首還有一人,躬身而聽,心中看到家主如此淡定,新下也是佩服。

    暗道:「如今墨家已至梁父,都在傳聞要把貴族的土地分給庶民,家主如此淡然,當真令人敬佩。」

    他非是老人的家人,而屬於老人的「隸子弟」。

    老人為士,雖然身為上士,封地也多,但是作為士,不能夠將家裡事委託給同是士人身份的下士去打理,只能夠用隸子弟。

    這些隸子弟,也多是他的遠親,亦或是有些本身但無血脈難以出身的人物,依附而生,也就相當於大夫們的家臣,但大夫可以有家臣而士不能有,便不能這樣稱呼。

    同是隸子弟,身份也自不同,有些隸子弟也就類似於佃農亦或是農奴,但有些則屬於家臣。

    老人用長長的指甲最後彈了一下弓弦,問道:「梁父城內,今日又有什麼事?」

    躬身那人急忙回道:「城中正在開倉放糧,民眾不知大義,盡皆歡呼,皆言義師真義。」

    老人哼笑一聲,滿臉都是不屑之色,說道:「鳳起於岐山,非梧不棲。世下之人,皆以為鳳者不過羽翼絢麗,卻不知道野雉便是學鳳而棲於梧,也不過是賤鳥。」

    「鞔之適商丘之賤人也,這是想給自己找個姓氏呢,哈哈哈哈……」

    老人笑著搖頭,躬身那人卻不知道這其中的典故,卻也跟著幹笑,心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卻不知道老人借用的是「鹿台散財」、「巨橋發粟」這兩個典故,在羞辱墨家的主帥適。

    昔年武王克殷,便遣派四友之一的南宮適,散發鹿台的錢財、分發巨橋倉的粟米,使得殷商民眾大為支持,沒有大規模的反抗。

    南宮是官職而為姓氏,南宮適當時的名字,也只有一個適字。

    因為他官為南宮主觀宮廷的內務,所以以官職為氏而得名南宮適,其後代受封於曾,如今是楚國的附庸,公造冶的父祖輩為冶師的時候還受聘於楚王為曾侯鑄編鐘而賀。

    南宮適當年主管鹿台散財和巨橋發粟之事,現如今梁父也正在做此事,老人便以此事嘲諷,那隸子弟並不知曉,但也猜到並非是什麼好話。

    笑過之後,老人又問道:「城中還有什麼動靜?慶子和公子午的大軍有什麼消息?」

    躬身那人搖頭道:「公子午的大軍並無動靜,仍在贏邑之南,不知進退。前幾日派出輕兵欲查看贏邑附近的山路,被墨家義師騎兵沖散,這是前幾日的消息了。」

    「至於城中……墨家已經在宣揚分田之事。」

    他先說了田慶大軍的動靜,然後再說城中的事,因為他是老人的心腹,知道老人在擔心什麼。

    老人的兩個嫡子,大的襲承了上士之爵,領軍隨梁父大夫先出費地,如今正在田慶大軍之中。

    幼子在臨淄,作為田氏的近侍內官,在臨淄也有自己的祿田,臨淄現在安全,倒是不用擔心。

    為人父母者,都會先擔心兒女的安危,貴賤在這一點上並無區別,家臣心中明白,既為心腹,若是連這點心思都不知道,那也未免有些不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8
第一百八十六章 泰山之陽(四)

    老人聽到田慶大軍並無動靜的消息,長嘆道:「慶子昔年領軍出戰,勇猛精進,並不畏首畏尾。如今,怎麼還沒有攻下贏邑?不得贏邑,便進退兩難……這可真是……」

    他搖搖頭,哎了一聲,說不出的無奈,半晌道:「勿忘在莒、勿忘在莒!昔年之勇猛決斷,難道年紀一大便要畏縮了嗎?」

    此時尚無樂毅破齊七十二城唯余莒和即墨的故事,這勿忘在莒也就很難理解錯,說的正是當年管仲規勸齊桓公,要像是當年年輕在莒為流亡公子時候那樣勇猛精進有拚搏精神。

    家臣這一次聽得懂,他又不懂軍略,但覺得既然家主這樣說,那怕是沒錯的。

    昔年家主也是項子牛的家臣,侵魯幾戰由中士升為上士,封田四井,為一方鄙師之長。

    項子牛爭權失敗後,老人便讓兒子襲懲了上士之位,讓兒子做了田氏的封臣,自己以示忠貞而並不做田和的封臣。

    梁父本是魯地,這裡的民眾並非是齊國的基本盤,因而編練封地上的農兵稱之為鄙師。

    上士按照周制,為一旅之長,武王伐紂的時候,上士得封田一井,這一井的封田為封地,封地上的農民是和土地綁定的,可以是奴隸也可以是農奴。

    在封地之外,還要管轄大約九井的土地上的農夫,這九井土地上的農夫在戰時需要提供一輛戰車、三輛輜重車,以及跟隨的徒卒湊為周制的一旅,上士在戰時的時候就是旅長,而在平時則是地方長官。

    管仲改革之後,齊國的軍制發生了變化,但是集權之後便是五公子之亂,而且當時集權軍制變革的地方也都是臨淄附近,梁父並未實行。

    梁父城外的這些封地上的民眾,隨著國野之別的消失,也需要從軍。不但要從軍,而且因為原本是魯人的緣故,不但要從軍,還要在給封主的封建義務地租之外,還要給國君繳納什一稅。

    臨淄附近的齊人稅少而要履行軍事義務、征服的魯、宋、鄭等地的人倍稅必要的時候也要履行軍事義務。

    名義上的四井封地,實際上數量更多一些,而且在自己的封地之外的民眾,也是需要向他履行封建的公田義務的。封地類似於私產,而封地之外的轄地則屬於君王,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

    貴族的封地始終都在增加,每一次征戰,貴族可以得打賞賜。

    而征戰的時候,本地的民眾出征,更難繳納各種丘甲賦、十二稅、封建地租、高利貸等等,伴隨著私有制逐漸開始出現、授田制不再那麼嚴格,大量的私產土地也都集中到了貴族手中。

    再者,貴族還有隸子弟投靠,貴族的封田不再君主的封建義務之內,封地是為了徵召私兵和祭祀祖先的,封地之外的轄地,那才是需要為君主履行封建義務的。

    這樣一來,貴族的土地和勞動力不斷增加,早已經打破了原本規定的四井封田。

    其實四井的封田,也已經違禮了,上士授田只有一井,但那都是周朝開國時候的規定,如今人口財富土地都在不斷增加,並無幾人遵守這一規定。

    躬身的家臣曾大致算了算,家主的封地、祿田、私田等等加在一起,在加上後來賞賜的,實際上擁有的實際土地大約在十二井,也就是大約一萬多畝。

    而在封田和私田之外的大約三十井的賬面轄地內,其中的部分名義上的、轄地的庶民而非農奴需要耕種的公田也並不全部繳納給國君。

    「公事畢、乃敢致私」的這些人,並不是貴族封田內的那些農夫,而是說轄田內的農夫。

    這一次嫡子隨梁父大夫出征,為鄙旅之長,按照等級義務,攜帶了四輛車和大約三百名徒卒,同時還攜帶了自己封地內的私兵大約二十,那才是作戰的真正主力。

    誰也沒想到齊墨戰爭的局面會發展成這樣,如今墨家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破齊城,封地上的私兵已經不多,就算全部在,集結起來,又如何能夠抵擋墨家的義師?

    況且他終究也只是個上士,實力不濟,那些上卿下卿上大夫都失敗了況於上士?

    如今又傳出墨家要分地的傳聞,愈演愈烈。

    這邊還好些,總算沒有南濟水一戰的局面,大量在軍中的農夫受到了「蠱惑」而歸鄉,畢竟軍中是天然的組織,被俘也是遠勝於農夫分散的組織,最容易宣傳。

    如今城中已經開始亂了,城外這些鄉鄙之地的農夫一輩子可能也就跟隨封主出征才有機會離開百里之外,墨家也沒有那麼多的人力紮根在各國農村,只能在各國的城市有足夠的影響力,畢竟此時的城市也是以農業為主。

    現在齊國的貴族們紛紛北逃,或入臨淄,或越長城,並無幾人還留在自己的封田內。

    家臣心中擔憂,前幾日規勸過一次,今日墨家已經開始放出風聲要分地了,他便不得不再勸一句。

    於是道:「家主……墨家此番來,恐怕會有些難辦。梁父城內,多數君子都已北撤,您難道不走嗎?」

    「宗子在軍中,並無危險。您若留在這裡,恐怕宗子心中擔憂……」

    「不若收拾車馬,即刻離開。如今尚可還能走,我聽聞,墨家並不嚴查……」

    「宗子一在軍中,參與了武城之屠,只怕墨家會借此而生事。」

    這才是家臣最擔心的地方,墨家穿的沸沸揚揚的誅不義令,早已經在齊國各地傳開。

    墨家表達的很明確,這不是齊國和墨家之間的仇恨,也不是齊人和費人的仇恨,而是諸公子君子和庶民之間的仇恨,凡是參與了武城屠殺的,一定要接受審判。

    尤其是墨家明確表示,田慶和公子午,一定得死,正和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而王公亦不免之意。

    莫說此時的墨家規矩更為嚴苛,說一不二,便是原本歷史上秦墨鉅子腹的兒子殺了人,秦君親自過問,秦墨鉅子依舊殺子以正墨家之法。

    家臣再三勸解後,老人哼了一聲道:「我不走。」

    「墨家不是講義嗎?他們既講義,我便要和他們講義。」

    「若是墨家不講道理而殺我,我可以讓天下知道墨家不義、不理,這正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伯夷叔齊難道不知道自己會餓死嗎?他們選擇了餓死,這是因為他們自己求來的,古之賢人可以如此,難道我就不能夠這樣做嗎?」

    「我有何罪?緣何要逃?丈夫頂天而立地,無罪不逃,逃了便是自己覺得自己有罪。」

    「墨家談義、談天志,不談天命。可不管談什麼,這天下的好壞總不是可以改變的吧?不能說談及天命這便是好的,而談及天志便是壞的?唯德永恆。」

    家臣一聽「求仁得仁」四字,身上已經驚出了冷汗,心道家主這只怕已經是萌生了死志!這是要用自己的命,來讓天下知道墨家不義不仁,既求仁,又豈惜身?

    可家臣卻不想死,也不想家主死,便勸道:「宗子參與武城之事,以墨家的……」

    老人聞言,怒聲喝道:「休言!有罪無罪,憑什麼要用墨家的義來定?」

    這涉及到一些不可調和的東西,家臣不敢言語,只好換了角度說道:「宗子一在軍中,一在宮中,正是墨家之敵,只怕墨家以此來治罪。便以天下的規矩,也正有夷族之罰……」

    如今天下當然有殺全家的規矩,老人並不是不知道,也不知道墨家的政策,但他聽聞家臣這樣一說,仰頭大笑道:「說得好!有夷族之罰。罰便罰矣,商紂亦罰無辜。罰未必是罪。」

    「我可以受夷族之伐,但我卻不認墨家給我的罪名。吾子何罪?」

    家臣心說家主你怎麼這麼執拗?可嘴上卻道:「只怕子罪而父罰。」

    老人再次問道:「子罪父罰,我可以接受。但是,吾子何罪?」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為齊臣,聽從君命,何罪之有?」

    「不但無罪,而且當褒。這是忠貞之輩,不會因為父親被困而直接投降逃亡。」

    「就算墨家的義傳於天下,那麼不忠難道就變成好的了?難道兩軍交戰直接投降反而要受到獎賞?」

    「若真的如此,墨家可謂無德。天下皆知,又豈能得天下之心?」

    「比照伯夷叔齊,難道他們不食周粟,不一樣也要被傳頌為賢人嗎?難道武王因此而治他們的罪嗎?若是武王因他們不食周粟而治罪,只怕天下再無忠心之輩,離心離德。」

    「我今日不走,便是要以我血,祭天下之德。」

    「墨家若因我的兒子效忠齊國,便要殺我,那麼墨家便是不仁。」

    「昔年伯夷叔齊見武王伐紂,停車規勸,定天下後又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忠之一德,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是天命還是天志,我就不信它就能變成壞的了!好壞真要是顛倒,墨家必亡。」

    「如此,我以我赤血蒼首換天下知墨家不仁。我求仁得仁,正合心意。」

    「墨家若是分了我的封地,那便是無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諸侯以國,諸侯封大夫以家,大夫封士,這是天下大義。」

    「天下的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給了諸侯,諸侯給了大夫,大夫給我了我,墨家憑什麼搶奪呢?這和在街市上搶奪別人財物的強賊又有什麼區別?」

    「天下人難道會選擇相信強盜賊人嗎?」

    「墨家若分了我的地,那也是讓天下知道了墨家無德,我以我的封地換天下知墨家無德,亦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8
第一百八十七章 泰山之陽(五)

    大義之爭,從不能夠有妥協,這是大是大非。

    譬如,搶奪自然是不對的,但如果那本來就不是貴族所有的、或者貴族所有本身就不合理,那自然便不是搶。

    貴族們需要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如此分封的土地才是合理的。

    庶民們需要相信天下之土歸於天下人,唯有如此才可以理所當然地去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不用背負沉重的道德負罪。

    這是墨家和貴族分封建制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而且這是判斷對錯是非的基礎,連基礎都不能夠同義,那麼也就不能夠辯論。這是墨子逝前總結的墨辯之術的一個基礎:辯論需要基礎相同。

    是非之爭,如今已經讓天下動盪,而在此時此地梁父之鄙,也正涉及到貴族的利益。

    家臣見苦勸無果,又不知道墨家的手段對付仇敵到底是酷烈還是柔和,心中不免需要先做好準備。

    見家主已有必死之心,家臣心道:「家主既有求仁得仁之心,我縱不想死,卻不能夠不死。生吾之所欲、義亦吾之所欲,若不可得兼,當捨生取義。」

    「家主昔年為項子牛家臣,牛子事敗,家主棄士而居。我雖然非是君子之身,但也應有君子之德。」

    梁父在泰山之陽,不遠處便是當年柳下惠的墓地,柳下惠為世之君子,葬於此地,周邊之人多聞此人故事,便不同於別處。

    況且魯國以禮立國,乃是可以使用天子禮樂的侯國,梁父曾屬魯,君子之德深入人心。

    心中既定,那生死之間竟也看的淡然,彷彿是一種解脫。

    封地貴族見家臣臉色變幻了幾次,也不以為意,生死之間,尋常人難以做出君子的決定,並未有逃走的跡象,已是難得。

    於是他道:「準備車馬,叫僕奴準備戎裝,前去梁父。」

    家臣大驚,以為家主竟是要一夫而敵墨家,正欲相勸,貴族老者壯懷激烈地一揮手道:「既是要讓天下知,在此鄙境便無意義。只去梁父,質問墨家,若墨家殺我、辱我,我正可求仁。」

    「你隨我多年,萬勿殉死,也不要學豫讓之事。我若死,收拾我的屍身骨殖,待吾兒歸,以上士之禮喪之!」

    那家臣跪倒餘地,以頭搶地道:「敢不從命!」

    老人伸展了手臂,等待僕奴送來了士人身份的戎裝,配劍與玉,以玉壓下裳,佩戴上士人之冠,讓衣衫並無半點褶皺。

    門外,車馬準備完畢,老者登車而立,豪氣衝天地喝道:「且去梁父!」

    車輪轉動,老者乘興而歌。

    歌曰: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這本是一首關於愛情和私奔的靡靡之音,卻竟被老者唱出了一股出征的肅殺之氣。

    駕車的家臣不能解詩,卻也聽出了其中的情感,這是借情愛之詞,來抒發心中之志:為天下之禮,不惜身死。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若是終究要死,甚至禮法也壞,那便讓自己這具殘軀與天下大義榖則異室,死則同穴。

    家臣心中更是敬佩感慨,心道:「丈夫,當如是。」

    他小心地讓馬車避開了前方的一塊石頭,儘量讓馬車平穩一些,一面讓家主感受到顛簸。

    這既是年輕時候駕車被打罵之後留下的習慣,也是如今心懷感慨之下的莫名尊重。

    …………

    梁父城中。

    被那貴族老者戲稱嘲諷為適要為自己找個姓氏的分倉分糧之事仍在繼續,人頭攢動,持槍與矛的義師士卒環列左右維持秩序。

    人群之中,宣義部的精通齊魯之音的演說家們,壯懷激烈,正在講墨家的大義,是不是搏來一陣陣喝彩。

    領取了糧食的城中民眾或是真的想聽,或是有些好奇,亦或是並不關心但領了糧食直接離開總歸不好,倒也聚集了許多心態各異的人。

    喧鬧的宣講聲在集市、府庫周邊迴蕩,人聲鼎沸,彷彿真的有一團火在城邑之下燃燒。

    庶歸田支棱著耳朵,笑著和身旁的同窗夥伴道:「這裡總算有了些泗上的滋味。」

    一旁的一個女孩子悄悄看著庶歸田,幾乎是在庶歸田說完之後的瞬間,便用一種平日裡的那種習慣性的方式問道:「泗上是什麼滋味呢?」

    泗上的滋味很多,很豐富,譬如辣椒的辣、蔗糖的甜、醢醋的酸,總歸是說不盡的。

    只是這滋味用的卻是詩經中的賦比興手段,庶歸田知道自己說什麼那個女孩子都會跟著問一句或是附和一句,但他還是很鄭重地低頭想了想,說道:「我也說不出,大概是一種……活著的人的滋味吧?」

    這話說的有些嚇人,聽起來像是他吃過人一樣,女孩子咯咯一笑,卻沒有反駁,而是仔細體會著這句「活著的人」,許久點了點頭。

    周圍的人很多,推著獨輪墨車的、背著麻布口袋的,小心翼翼地繞開庶歸田這些年輕孩子。

    偶爾人群中有更小的孩子指點著他們和父母說道:「快看,他們的衣衫好奇怪……」

    每每說出,父母便趕緊將孩子指點的手指掰回去,若是被這些人聽到,還會露出黃黃的牙齒衝著庶歸田等人笑一笑。

    墨家的裝束確實有些不太一樣,脫胎於短褐,卻又和短褐不太一樣,街上穿著這樣服飾的人在泗上極多,但在這裡則有另一種含義。

    每每有這樣的情況,帶隊的墨者便會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黑紅色的、泗上最是便宜的、沒有經過過濾的紅糖塊,遞給那些孩子,間或以示友好的摸摸孩子的頭,和孩子的有些畏縮的父母聊上幾句。

    庶歸田心想,這裡的人可真是奇怪,他們在怕什麼呢?好像他們習慣了怕什麼人一般……可真奇怪。

    當這個疑問說出口,便立刻引來了一陣陣共鳴,這些在泗上長大的孩子,知道泰山高遠、大河濤濤,即便沒見過;但卻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人間的模樣。

    同窗便道:「我也覺得怪怪的。泗上可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村社之前出過一次事,村社之人便去了鄉里,氣勢洶洶圍住了鄉公所,鄉正不斷地道歉,求著我們回去還說一定會解決……」

    「泗上的人,好像並不怕什麼。」

    這話說出,也立刻有人接話道:「是啊,你一說我才感覺到這裡和泗上不太一樣。當年適子和公孟在河邊遊玩相辯,我就在一旁捉魚,我知道那是適子,便跑過去問他樹葉落下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正面朝下飄在水上……這裡的孩子倒是不怕什麼,可是大人卻好像始終在害怕什麼。」

    這只是年輕人朦朦朧朧的感慨,前面帶隊的墨者聽到這話,不由地笑了笑,心道:「他們不是怕你們,只不過他們的『畏』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啦……」

    可他也沒有解釋給這群孩子聽,自己雖然懂,可解釋起來卻有些麻煩,非是一時三刻可以說清楚的。

    如今正要前往城中一處,準備整理府庫內的一些田據賬冊,來不及說這些事。

    後面的年輕人正在嘰嘰喳喳討論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奔騰的馬蹄聲,噠噠噠噠。

    雙馬齊並,朝著前面疾馳,路邊的人回頭一看,立刻側過身子,極為畏懼。

    一些身上背著糧食的,急忙將臉轉過去,還有些悄悄把身上的口袋放在身後藏好低頭,似乎做了什麼大錯之事。

    那群墨家的年輕人也盯著那輛駛來的馬車,一人終於算是驚奇亦或是驚訝地小聲驚呼道:「看看看!真正的貴族!我還沒見過呢……」

    泗上如今已經沒有正統的貴族。

    要麼在短褐草鞋以為榮而利天下的墨者群體當中。

    要麼死了。

    要麼逃亡。

    衣著華麗的在泗上不是沒有,相反不少,可大多都是一些商人,商人亦是賤人,雖然有錢,可論及身份在天下的等級中,非是君子。

    驚呼那人許是見識的少,畢竟泗上雖少有貴族出沒,可終究還有各國的使節來往,驚呼的少年許是一些偏遠地方的村社鄉里之人。

    庶跪舔抬頭看看,見車上站著一頭戴士冠的老者,隨後便低下頭繼續思索剛才的疑惑。

    他不學禮,並不能從服飾冠冕上看出對方的等級身份,可即便再高貴也不覺得當回事。

    他父親抓過王,自小聽多了這樣的故事,聽及父親酒後吹多了越王被抓的模樣,只怕也只有周天子或許能讓他覺得驚奇了。

    低頭沉思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道路,只見人群避讓,原本在路上走的好好的一些推著墨車拉糧食的本地民眾紛紛將車推向路邊,低頭藏臉,不敢直視。

    還有些來不及避讓的,急忙扔掉了墨車,跑到路邊站立,道路雖然不算狹窄,可馬車正在道路中間,這涉及到了禮和地位、等級、顏面,以及習以為常的數百年鞏固下來的等級制度下的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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