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1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5
第一百六十八章 義不一

    魯侯臉色憂慮,嘆息之後又道:「我本意讓奮近墨,而我與齊逶迤。不論勝敗,魯國都可無憂。」

    「可是誰曾想到齊人屠武城事?屠城之事,原也正常。可魯國近墨家泗上,寡人卻知道和墨家交戰屠城,那是大事,是墨家不可能不去追究的。」

    「現在齊人做下了這好大事,墨家又向來說什麼公意為政,這泗上萬民怨恨起來,定是要說要不是魯國允許入境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那齊人口口聲聲說,費地事是齊國內政,不在非攻同盟的盟約範圍之內,我也正是抓著這一點和墨家交涉推諉。」

    「現在呢?齊國屠了武城,這不是置我於不義之地嗎?哪有自己屠自己國內城邑呢?屠了武城,那就是齊國自己不承認費地是齊國內政,墨家抓著這一點問罪於我,我又該怎麼回答?非攻同盟的盟約依舊有效,墨家這要是約費、鄒、繒、薛、滕等國之兵問罪背盟,誰人能制?」

    說到這,魯侯更是惱怒道:「若是魯強盛之時,何必如此?齊國敗,我自帶兵與墨家合力,破齊即可。」

    「可現在,墨家和齊國並不接壤,魯國夾在期間。我和墨家合力,將來齊國修養之後再來報復,想要去泗上便要先經魯境,墨家卻無憂。」

    「墨家呢?墨家又是什麼好東西了?費、繒、薛、滕之國,如今國雖在,卻哪裡像是一國?又不可以和墨家真的走的很近,這非攻同盟能入,但墨家其餘的盟約全都不能加入!」

    「現在田慶大軍在魯,我知他必要逃竄回齊,可是近在咫尺,我又不能推諉不同意。田慶打墨家未必打得過,可若是打曲阜,我卻抵擋不住啊!鞔之適大軍尚在平陰,公造冶所率之軍不多,墨家之義又讓諸貴族反對,若是有人這時候反對我而親近齊國,與齊合力一同對抗墨家以求齊國的支持而上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魯侯面色焦急,作為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做緩衝的小國,做君主實在是太痛苦。

    正如幾年前楚國王子之爭、趙國公子之亂,現在各國都在扶植代言人,墨家在魯國的滲透不下於齊國,自己的決斷稍有不慎就可能引來君位不穩的慘劇。

    犁鉏之前的進言,讓魯侯看到了希望,現在魯侯不掩焦急之色,就是希望犁鉏給出一個主意。

    犁鉏明白魯侯的苦衷和無奈,也知道魯侯的擔憂。

    可既然魯侯已經有意菟裘觀魚之意,他便先順著這個意思解除一下魯侯的心憂,於是道:「君上有菟裘觀魚之心,卻憂慮於公子揮那樣的事,其實並無必要。」

    魯侯不解,犁鉏道:「自三桓之亂,季孫氏僭越稱國,魯可還能有公子揮那樣的人物嗎?」

    魯國如今也已經做了一些集權的改革,再加上魯國的土地已經被齊國吃了大半了,又被季孫氏分出去一些、又被越國墨家搶走了附庸國,以及季孫氏僭越封國離開了魯國的政治中心後,魯國實在沒有可以一言以廢立君主的權臣了。

    犁鉏又道:「自多年前您定下了公子奮太子之位已經穩固,您也從未露出過更換太子的心思,魯人又多知禮,公子奮的地位又穩固,又怎麼會作出弒父之事?」

    「再者,你若攝政為主父,這是給墨家一個交代。公子奮上位,墨家難道不喜歡一個親近泗上而疏遠齊國的魯國君主嗎?」

    「墨家雖然無父,但卻並不以弒父為義,而只是說墨家的兼愛之說不能體現出父母的重要。公子奮難道敢有別樣的舉動嗎?」

    「墨家的義,有大義,有小義。以非攻而論,魯國在非攻同盟內,日後履行非攻同盟的義務,這便可以讓墨家不能夠問魯國之政。您攝政觀魚,那便是再告訴墨家:魯國犯了錯,您便站出來承擔了這個錯誤。」

    「而您可以派遣我,去和禽子交談,訴說其中委屈無奈,昔年晉楚相交朝晉夕楚之國多矣,禽子雖不及墨翟,卻亦是賢才,豈能不懂?」

    「再者,您也可以讓墨家做保,您退位讓於公子奮,而墨家保證您的安全,這些墨家難道是不能夠答應的嗎?」

    魯侯憂道:「我只怕墨家讓魯人出兵,與齊交戰,以此讓魯不能再在齊、墨之間搖擺。」

    「墨家如今強勢,但終究不過一侯之地,其義與天下大不同。將來一日,若是齊、魏、楚、趙、韓、秦皆以護禮之名討墨家,魯國豈不有罪?」

    這倒不是不可能的,現在墨家已經獲勝,若是綁著魯國出兵,魯國也不敢出兵,可又不敢惹惱了墨家。

    小國求存,在這亂世,當真是不能夠主導自己的命運。

    犁鉏聞言大笑道:「君上勿憂。墨家和齊交戰至今,難道用的是『非攻同盟一致對外防守』的名義嗎?」

    「這一次墨家出兵,出的只是墨家的墨師,而未動滕、薛等國的非攻之義師。」

    「昔年定盟之時,曾有誓言:背誓者共討之。墨家若是認定這件事是非攻同盟的事,那麼墨家就會討伐魯國,墨家不言此事,那也是不想和魯國交戰啊。」

    「你要明白,您攝政退位,承擔的是齊軍過魯而屠武城之錯,而不是承擔背棄了非攻同盟盟約的錯。您得咬定,您確信費地大夫按照天下的規矩歸屬於齊,那的確就是齊國的內政,所以這一點您不能認錯。您承認墨家的國政歸民的義嗎?」

    魯侯搖搖頭,說道:「國政歸民,那是墨家的義,不是天下的義。我認同墨翟非攻的義,但卻不能說因為我認同非攻,便也認同國政歸民。非攻同盟的大義,就是非攻,卻沒有說必須要承認國政歸民。」

    犁鉏拍手大讚道:「所以,您的錯,只是因為武城被屠,您覺得這是您答允了齊國過境導致的結果。但是,費大夫歸齊,按照天下的規矩,那確實是齊國的事,所以您沒有違背非攻同盟的盟約。」

    「以墨家的義,國政歸民,那費國的事確實是費國的事。但您不認這個義,自然費大夫歸齊那就是齊國的事啦。」

    「到時候,您是仁義之君,惻隱之心召顯天下,齊國也無話可說,墨家也必要護的您周全。」

    魯侯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關鍵,揣摩了一下里面的條理,長鬆了一口氣道:「如此,倒是可以說的過去。」

    犁鉏又道:「所以,您拒絕齊國借糧的理由,不是墨家強大、也不是魯國和墨家有盟約,而是因為齊人殘暴屠城,這是天帝所不喜歡的。因而,您不能夠借糧給齊軍。」

    「現在齊軍雖號稱戴甲之士十萬,可鞔之適已破平陰,田慶大軍必要返回。糧草不濟,齊國有求於魯。」

    「鞔之適雖已破平陰,可田慶大軍依在,戰事未完,那麼也一樣有求於魯,希望魯不借糧於齊。」

    「之前您已經答允了齊軍過境,如果如今又因為墨家獲勝而選擇不借糧給齊,那麼天下人都會覺得魯國是個無信之國。」

    「而您現在以齊國屠武城的理由不借糧給齊軍,卻依舊認為在齊國屠城之前您借路給齊沒有錯,那麼天下人便會覺得:魯國是君子之國,您之前借路是因為您遵守天下已有的規矩您沒有錯、現在您不借糧給齊那是因為您是仁義之君所以你還是沒有錯。」

    魯侯點點頭,思考之後又道:「可是,我只怕我以齊人屠城為由而不借糧,天下諸侯皆以為我親墨,這恐怕也不好吧?屠城便不借糧?屠城便要斷交?這可不是天下的規矩啊。」

    犁鉏大笑道:「君上為魯君,季孫氏僭越封國不過幾十年,您卻已經忘了,武城那是魯國的城邑啊。季孫氏封國之事,天子何曾許可?天子不許可,那費按理便是附庸,雖為國仍屬魯,一如蕭之於宋、沛彭於宋。」

    「魯人被屠,您為此而反對給齊國借糧,天下諸侯誰人能說什麼?」

    魯侯愕然道:「可你剛剛說……承認費大夫歸齊乃是齊國內政,以此才能讓墨家不能追究背棄非攻同盟的罪責……」

    犁鉏搖頭道:「君上,自鄭伯射天子、楚人問鼎輕重、晉文邀天子田獵、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天下規矩已亂。」

    「如今天下的義,多矣。義即規矩。」

    「對您有利的義,您就承認。對您不利的義,您就不認。」

    「您同意齊國過境,那是您承認天下間已有的土歸大夫的規矩。按照這個規矩,您管不到費地的事。當然,若是魯國有一日強大了,您當然可以不認這個規矩。」

    「到了屠城這裡,您又遵守的是天子封諸侯、諸侯立大夫的規矩。所以武城被屠,其實被屠的還是魯人,此時天子封諸侯的規矩對您有利,您就承認這個規矩。」

    「等到了非攻同盟那裡,您又認同的是各國非攻、小國不戰的義。因為這個義對您有利。」

    「現在天下的義,並不能統一,所以沒有可以遵守的一致的規矩。」

    「以墨家全部的義為規矩,您做的不對。以周公留下的禮為規矩,您做的也不對。以儒生的義,您做的還不對。以諸侯征伐強者為霸的規矩,您又肯定不願意承認……」

    「可若把這些義只取其中的一部分,那麼您做的這些都是合於義的。周天子一日不能夠強盛到令自天子出,您就沒錯;墨家一日不能夠讓天下的義同於墨家的義,那您還是沒錯。」

    「墨翟當年不是說過嗎?義、利也。」

    「如今天下雜義紛紛,百家爭鳴,義不相統。對您有利的義,您就贊同;對您不利的,您就反對。百家不能歸於一,義不能統一,那麼您始終都是對的。今日魯弱,非攻的義您就覺得很好;若一日魯幅員千里兵車萬乘,您還能覺得非攻的義是好的嗎?」

    「墨家若是用他們認可的義、而您不承認的義來懲罰您,那就是與天下為敵。墨家不是周天子,不是周公,便沒資格這麼做。就算是當年齊桓稱霸,那還要尊王攘夷呢,可沒說自己立一個規矩和天下舊的規矩為敵啊。所以,您只要咬住您放齊國入境是遵守土歸大夫的規矩,那墨家就不會追究。但為了平息墨家的怒火,您攝政為主父,也算是給墨家了個交代……」

    「終究,魯四面有墨、齊、魏、衛、宋諸國,墨家的義雖然不合於天下,可他們卻還是可以講道理、講規矩的。其餘諸侯,只以兵戈講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5
第一百六十九章 驚變

    魯侯知犁鉏能言善辯,又素知墨家說話小心謹慎合於邏輯,真正是嚴絲合縫。

    犁鉏既說墨家如今還沒有追究魯侯背盟之罪,這一次對抗齊國也不是拉起了泗上那些名義上的諸侯以非攻同盟的名義而是以墨家自己的力量,那或許便真如犁鉏所言,只要死死咬定自己放齊國過境是不違背非攻同盟的規矩那墨家便不會追究。

    因為魯國加入的是非攻同盟,而當初盟誓的時候,並沒有說必須要按照墨家的義來作為規矩和標準,所以只是一個簡單的軍事同盟而非意識形態同盟,魯國只要不認「國權在民」,那麼墨家除非要和整個天下為敵否則都不會因為這件事來找魯國的麻煩。

    費國的事,也給了魯侯足夠的驚嚇。

    如今天下,野心勃勃之輩太多,人心不古,禮崩樂壞,嘴裡說著利天下而行求個人私利的人多矣。

    犁鉏所說的當年宋國的華督事,正是魯侯所擔心的。華督的事是故舊之事,可放眼費國,那殺死了費君的柘陽子,嘴裡喊著為利萬民而誅不義之君,他心裡真就是那麼想的嗎?

    費國可以有這樣的人物,魯國憑什麼就不會有?

    也正是犁鉏的這些話,堅定了魯侯的心思。墨家的義雖然魯侯很不喜歡,但至少墨家是群講道理的人,總不會像是齊國、越國那樣無緣無故便去攻打魯國,至少現在是這樣。

    再計較一番,又有些擔心齊國大軍在曲阜附近的壓迫,犁鉏便道:「齊軍必急。鞔之適也不能放任齊軍就在泗水上下,他不攻臨淄便會返回與之決戰。」

    「明日齊使者再來,君上可先叫人陰與之談,只說現在糧草不足,只能借一些,而且也可多做準備,讓齊大軍等待數日以便攜帶。」

    「若齊人急于歸齊,必不肯等。齊人以為我們懼怕他們在曲阜附近駐紮,我們偏偏邀請他們駐紮等待,他們反倒會不知所措。」

    「正如當日我曾說的,遠水不能救近火。若是齊人欣然答允,那麼縱然墨家可能獲勝,但此時此刻便也不得不答應齊人的條件。」

    「此事君上不可出面,由我去談。」

    魯侯答允點頭。

    次日,齊國使者果然又來,犁鉏便約齊國使者相談,便說糧草不足、尚需運輸準備,不如讓齊國大軍繼續在這裡駐紮等待數日。

    他以進為退,齊國使者果然拒絕,顯然是十分急躁,犁鉏心中便有了計較。

    這日傍晚,幾匹快馬疾馳來到了曲阜,正是墨家派來的使者,這一次墨家的使者措辭極為嚴厲,尤其拿武城被屠之事說起。

    魯侯見墨家只口不提背盟事,而是拿著武城被屠之事責問,心中大安,心道:「昔文王有四友、我有犁鉏,當無憂矣!」

    遂讓犁鉏全權和墨家負責交涉,不日孟勝帥軍抵達曲阜,齊大軍便走,不敢逗留。

    …………

    平陰。

    適自攻破了平陰,一直關注著齊國的動靜,以及魏趙、魏楚、魏中山之間的局勢。

    以如今的局面看來,這一仗還可以打的更久一些,魏國已經無力干涉。

    墨家在南濟水之戰後已經派人前往成陽,城陽大夫支支吾吾,墨家又派人星夜前往安邑。

    如今魏國圍邯鄲不下、陳蔡地與楚交兵、中山君拜樂池為將又有商人資助令魏公子摯不能固守幾座城邑難以出擊。

    南濟水一戰之後,適明白只要公造冶派軍入魯,那麼還屬於魯境的桑丘、亢父等地便可以暢通無阻。

    有昔年夫差爭霸挖掘的菏水、勾連大野澤和濟水、泗水,使得墨家依靠船隻運輸糧食極為方便。

    加上之前已經準備的補給站和義倉,他率領的大軍至少便可以支持一場長久的對峙。

    被俘的那五萬齊國俘虜經過教育之後,便挑選出一些可以信賴的,組成了治安軍,維持城邑的秩序。

    貴族大夫們紛紛逃往,使得從大野澤沿著濟水一直到平陰,齊國完全喪失了組織能力。

    現在他擔憂的,也就是田慶所率領的臨淄軍團,齊國最後的一支機動野戰兵力。

    南濟水之戰後,斥候們便一直盯著田慶大軍的動靜,每日回報。

    適攻破了平陰後,便有兩個選擇。

    要麼立刻放棄重銅炮,全軍輕裝,疾馳到泰山、梁父山、沂山之間,設伏來一場類似於崤之戰的山谷伏擊戰。

    要麼就要大軍攜帶所有的裝備,緩緩對峙,依靠土改等政策安撫民心、利用魏國不可能干涉的外部局勢,迫使田慶不得不主動進攻,從而露出破綻。

    從斥候傳來的消息看,田慶的大軍行動緩慢,並不急於返回臨淄,每每有斥候在前,伏擊之事恐難成功。

    心思既定,他也要做到萬無一失。

    按照常理,田慶的大軍應該不會選擇經沂山而歸臨淄,一則路途險峻估補給不足,二則公造冶大軍在後,若是派以輕騎襲擾,便要大大拖慢行進的速度。

    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終究還要做兩手準備。

    於是他便派了主力一部先行經平陰到泰山,前出到汶水沿岸,攻取汶水北側的城邑。

    並讓那一支主力先行攻下贏邑,也就是後世的萊蕪。

    只要攻破了萊蕪,齊軍就會被卡住返回臨淄的路。向東是沂山,西北是泰萊山區,只要萊蕪在手,齊國的主力就回不了臨淄。

    而他則帶領大約萬五千人,翻過齊長城,沿著濟水攻下了盧城。

    盧城大約在後世濟南的長清區,距離平陰很近,但是平陰是齊長城的邊邑,而盧城不過是長城內的大邑。

    平陰一戰,齊國自然知道平陰的重要性,盧城的大量士卒也都在平陰被殲,盧城便無可守,頃刻可下。

    至此,義師的主力距離臨淄不過二百餘里,期間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進軍臨淄的通道已經完全打開,現在無論田慶作出什麼決定,他都已經處於被動之中:墨家想打臨淄,可以分兵少數在萊蕪,與公造冶會和;不想打臨淄,也可以守住平陰,使大軍集結在汶水前線,等待齊國內亂的爆發,逼田慶不得不主動進攻。

    入了盧城,民眾不慌,集市照常,顯然已經聽說了墨家在濟水的作為。

    城中一處貴族的院落內,正是墨家義師的野戰醫院,外面煮著幾口大鍋,裡面煮沸著水,白色的棉布在水中翻騰煮沸以消毒。

    長長的竹竿上,擺著一排排的正在晾曬的布條。

    院落內到處撒著石灰,一股濃烈的酒味飄蕩遠處。

    裡面時常傳來一陣陣哭號之聲,夾雜著齊語、泗上等地方言,聽上去慘不忍聽。

    一處病床前,兩個軍中壯漢死死地壓住一個腿部受了傷的人,那人的嘴裡塞著一根木棍,就像是馬嚼子一樣。

    那人嘴裡發出嗚嗚的叫聲,雙眼瞪得滾圓,驚恐地看著旁邊一個穿著墨家白色巫覡之服、嘴帶口罩的人手裡拿著的一條鋸子。

    這人的腿已經有些潰爛,惡臭的膿液不斷流出。

    手裡捧著鋸子那人,正是這一次跟隨出征、負責這邊傷員救治、防病防疫等工作的秦越人。

    秦越人亦算是齊人,生長於盧城,扁鵲是他成名之後天下人給他的稱呼,其實一如後世傳奇小說中的小李廣、賽仁貴之類的名號,扁鵲是此時來說古代的名醫,眾人才稱之為扁鵲。

    如今長桑君已老,這十餘年在泗上,秦越人已經將長桑君的本事學了大半,又有適這邊一些剩餘時代的理論,又多有傷員外科事,秦越人的醫術比之從前更勝一籌。

    如今他手持鋸子,身後還站著幾個穿著打扮和他一樣的巫覡服的年輕墨者,靠的很近。

    秦越人深吸一口氣,衝著旁邊按著傷者雙腿的壯漢點點頭,那兩名壯漢輕車熟路,便知道馬上那人就要按不住,便加大了力氣。

    秦越人盯著傷者的傷口,選擇了下鋸的位置,仔細用烈酒清洗過之後,便將鋸子放在了那人的腿骨上。

    咯吱咯吱的鋸骨頭的聲音不斷傳出,旁邊那些觀摩學習的年輕墨者一個個頭上冒著冷汗不敢去看,可秦越人卻已為常。

    被按住的那個傷者已經堅持不住,滿身大汗之後終於暈厥過去。

    旁邊的工具箱裡,擺著的便是此時最先進的外科醫術的工具:鋸子、鑿子、刀、大針、麻線……

    忙碌了許久,總算是將這個人的腿鋸了下來,又止住了血,秦越人這才擦了擦汗。

    喝了幾口水,回身和那些學習觀摩的弟子道:「若非不得已,不能這樣做。只是他的傷再不做,一定會死。如今鋸斷了腿,活下來也不過五五之數,可總比潰爛而死要強。」

    許多第一次近距離觀看鋸腿這種事的弟子們面色蒼白,秦越人長嘆一聲道:「剛才救治的那人,是守城的齊人。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多年前我在盧城的時候和他做鄰人。」

    「咱們墨家說,人人平等。咱們做醫者的,應該比別人更明白這個道理。生老病死之下,誰人能逃?王公貴族、庶民隸羈,盡數平等。」

    「前幾日我聽聞,不少人因為武城被屠之事,認為救治這些守城而死戰的齊人並不對。」

    「太多的道理我也不必說,我只說,若想為醫者,便要有仁心,醫者眼中,眾人平等。若因仇恨矇蔽了雙眼,便不可以作為醫者。」

    「況且,天下多有說我們墨家眾人無君無父,是為禽獸不如的。以他們的義來看我們,我們是禽獸。可以我們的義去看下令屠城那人,他在我們的義中也是禽獸不如。」

    「禽獸吃人,人可以吃禽獸。但絕不能因為禽獸吃人,人便吃人。你們可記下了?」

    一眾弟子盡皆點頭,秦越人正要準備回去整理一下出去的時候,一人匆匆來報,說是有急事讓他即便便去。

    待出了門,秦越人便問何事如此匆忙?那人小聲道:「泗上傳來消息,禽子突發重病,長桑君年邁不能親為,請您速速回彭城。」

    秦越人一怔,知道這是大事,長桑君已經年邁並不能親自處理一些病症,他這一次隨軍出征之前,禽滑釐尚且康健。

    可終究禽滑釐與墨子亦師亦友,兩人年紀相差不大,這年邁之後疾病突發卻也正常,誰人也逃不過。

    感嘆一聲,心想長桑君之前收的一些墨者弟子如今已經可以主持軍中的病症,便也沒多想這一件在墨家內部、甚至在天下都將引發震動的大事的後果,匆匆回到帳內準備星夜返回彭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6
第一百七十章 約束

    不多時,在盧城的墨家曾被推選為委員可以代表數萬墨者參與同義會的墨者委員們齊聚一起。

    彭城那邊的來信只說禽滑釐突發重病,在彭城的一切事物仍舊按照之前議定下的計畫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墨家特殊的組織結構確保了這種突然情況之下的穩定。

    適作為墨子時代便閃爍星芒的最年輕的二代墨者、以及墨者均認可的威望極高的接班人,並沒有想什麼立刻帶兵回去之類的想法。

    當初墨翟去世之前就完成了一次順利交接,鞏固的墨家的規矩,適沒必要也不敢帶兵回去。

    在場的許多人也有當年未曾改組之前禽滑釐的親傳弟子,悲傷之色溢於言表,禽滑釐的威望雖不及墨子,但終究做了這麼多年的鉅子,並無錯誤,墨家也蒸蒸日上,威望自高。

    禽滑釐年事已高,若得重病,只怕便時日無多,墨家並不忌憚談及生死,眾人臉上的慼慼之色也說明了一切。

    見眾人齊聚,適便主持了一下這一次特殊的會議,訴說了一下悲痛之情之後道:「鉅子重病,此事突然,我們與齊交戰之事,恐生變化。」

    「天下雖知我墨家皆是為利天下死不旋踵之人,但貴族紛爭公子相殘的事天下發生的太多,他們說不準便會以為我們必要撤軍,態度也會趨於強硬,一些戰局上的變化恐會發生。」

    「對齊一戰,既是我墨家立足泗上所必須做的,也是讓天下知道我墨家對於我們的義不會妥協,縱是強敵如齊,依舊可戰、敢戰。」

    「今日之事,我有一個提議。如今軍中、泗上都有人提議說,讓我返回彭城主持局面,此事不可。」

    「如今正是對齊一戰關鍵之處,我若回去,不只是齊國這邊會覺得看到了逃避誅不義的希望,更讓魏、韓等國有可能與趙媾和,趙也可能會同意,這對利天下的大業極為不利。」

    「墨家自有規矩,各級委員們也各有分工,對齊之事雖然牽扯眾多,但按部就班去做,並不會出什麼問題。」

    「我的建議就是……義師仍按照預定計畫繼續作戰,泗上事也按照悟害共商的策略繼續執行。」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禽子從當年泰山得傳墨家之義,奔波一生,早已重若泰山,此時也定然心懷天下。若禽子不幸,我建議不回去參加葬禮,先行解決齊國事。」

    在場的許多禽滑釐的弟子怔了一怔,隨後明白過來。墨家不諱生死,禽子這一次重病只怕無幸,若是眾人返回,這軍政之事怕也要耽擱。

    既是以大局為重,這建議是必然的。若是禽滑釐清醒過來,也一定會先說出這件事,但現在禽滑釐忽然重病昏迷不醒,有些話總需要有人提出來。

    彭城的高孫子那是以大局為重的人物,但是高孫子作為墨家頗為激進的自苦以極那一派的精神領袖,這些話他肯定要提。但由高孫子提和適提,對於墨家內部的一些紛爭意義不同。

    而且如果是彭城那邊傳來消息,說讓適不得返回彭城而是繼續在外帶兵,天下諸侯只怕也會用他們擅長的貴族紛爭來思索這件事:只怕墨家內部已亂,泗上眾人不准適返回。

    這種心態會嚴重影響魏、齊等國的判斷,現在和魏國和談的事近在咫尺,邯鄲之圍還未解除,魏國雖然三面作戰但整體戰略上還未失敗,只怕到時候看到泗上有變態度便趨於強硬。

    適作為基本上確定的下一任鉅子,這個建議由他來提,最是合適。

    一方面可以給天下諸侯一個宣言態度:墨家的權力交接不是世襲,不但不會如一些人所言的必然相爭大亂,相反還可以穩固地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

    另一方面,也是給墨家內部一個態度:適只是以悟害的身份提出建議,並沒有以統兵大帥的身份對於泗上的局勢有任何的想法和野心,而且以後墨家鉅子或是副鉅子親自統兵作戰的事可能很少會發生,這也算是強化一下墨家軍事力量的規矩:統兵將帥除非接到中央的命令,否則不得已任何理由、哪怕包括奔喪、維持可能出現的混亂秩序等等,都不能隨意調兵。

    凡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如今墨家的人數越來越多,墨者的心也不再如當年數百人可以不懼生死那時候純粹。

    這件事太過重大,當年墨翟去世,天下墨者包括墨子的親傳弟子,都不過守孝三日,這已經在天下引起了轟動。

    其時天下,貴族自然有財力物力做什麼服喪三年三月的舉動,但是天下庶民沒有這樣的物質基礎,根本不能夠服喪三年甚至三月。

    但是天下的話語權掌握在貴族手中,當初墨子去世眾弟子服喪三日的事已經引來了天下嘩然,這一次適要更進一步,若是鉅子去世天下禽子的弟子竟可以不去奔喪而繼續戰鬥,這引發的軒然只有他這個基本確定的下任鉅子提議才行。

    這件事適若是為了結好禽滑釐的弟子,或是按照世俗圓滑的看法萬一禽滑釐病情好轉,他在這邊卻已經號召萬一禽滑釐去世不要回去參加葬禮之事最不應該他這個基本確定的下任鉅子來說。

    可如今他這樣一說,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均想適做鉅子最是合適,一則一心為墨家之義,二則不避諱個人的榮辱,單單這兩點是便是許多人難以做到的。

    眾人也知道事關對齊戰爭的勝負和墨家泗上是否能夠安穩立足,全數都沒有反對。

    適看看眾人,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昔年商丘定義,便選出悟害,所為的就是能夠規避害處,能夠讓墨家萬古長存。」

    「規避害處,又可以通曉天志,提前預判,比如有人看天下的雲就知道今日是否下雨,便讓人出門之前攜帶所依斗笠。」

    「若不能,譬若今日出門被雨淋,那麼再出遠門的時候,便可以提前攜帶蓑衣斗笠,這便是所謂亡羊補牢、其時未晚。」

    「如今禽子忽然重病,這也是合於天志不可更改的,誰人沒有生老病死?近於耄耋,對於生死之事就不能夠不考慮了。尤其是作為墨家鉅子,這並非是個人生死,而涉及到墨家的許多事務、關係到利天下之大業。」

    眾人顯然不知道適要說麼,適頓了片刻,鄭重道:「因於此事,亡羊補牢,如何在將來解決類似的狀況?便要再定兩條規矩。」

    「若要治本,鉅子之職,最多可做兩歲。」

    「這樣一則可以杜絕耄耋之年身體不再康健,萬一出現什麼變故。」

    「二來,子墨子、禽子皆是君子,但之後的人是否也能如此?所以這樣做也可以杜絕一些人今後將天下變為私產。」

    他這個想法一說完,在場眾人登時議論紛紛,因為在場的人都知道適十有八九便是下一任的鉅子,任誰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所謂兩歲,並非兩年,每歲為十二年,歲為木星,十二年是木星的公轉週期,此時天下有占星術,也多以歲年為紀年:戰國時候多有記錄的所謂歲在大火、歲在鶉火便是這種源於占星術的紀年方式。

    兩歲為二十四年,若是今年禽滑釐無幸,適繼為鉅子,二十四年後適也大約六十歲左右了。

    如今在這個時代已然生活了二十年,身邊多是一些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義士豪俠,適自己也逐漸被這時代所感染,正是若是二十四年尚且不能定天下於一,也談不上什麼英豪。

    再者二十四年的時間,鐵器、火藥、牛耕等等技術的傳播推廣,若還不能做出一番大業,那這天下恐怕便真的要四分五裂,秦族趙族之說只怕會流傳天下。

    這是於英豪之氣的緣故,適也考慮了,如今就算是定天下於一,受物質基礎所困,能夠讓天下知曉民為神主、確保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傳播就已足夠。

    至於那些必然會腐化墮落的可能,他自認沒有那個能力撼動,還是不要去觸碰的好。

    眾人神情凜然,不少人欽佩之色更盛,暗道:「適基本便是下任鉅子,單單是這一條提議,便足以證明此人擔得起鉅子之位。」

    適目光掃過那些交頭接耳的人,明白這個規矩若是選擇在禽滑釐重病的時候由他提出而通過,在這個時間點,必然會對以後幾十年甚至數百年後的天下首腦形成一種不可撼動的約束。

    也或許,他自己也怕自己的這點被時代浸潤的英豪氣,有朝一日真當了鉅子、擁掌天下之後,會把這些英豪氣磨礪乾淨。

    此時立下的規矩,便也是將來約束自己的。昔年墨子立十三劍保護適的同時也為了防備他,而現在墨子已逝,昔年約束他的十三劍老的老、病的病、年紀大的大,適也是在繼承墨子的遺志,以不可撼動的規矩來約束自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6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一)

    這事也只有他來提最合適,也只有在這個節骨眼上提,才更容易成為後世墨者難以撼動的規矩。

    當年交接的時候,墨子開了一個好頭,適再鞏固一下那些交接的規矩,至少二百年內總是可以穩固的。

    二百年後,物質基礎達到,民智漸開,便是有人想要擁天下為私,也不會有人答允。

    眾人也不覺得適這人冷酷無情,在禽滑釐重病的時候說這些,相反卻一個個極為佩服。

    墨家最為厭煩的就是鄉愿之好,老好人在墨家混不下去,不講規矩沒有原則的人至少在此時的墨家,難以成為重要人物。

    此事議定後,適便起草了這一份建議,立刻叫人快馬送回彭城。

    同時又內附一封自己的意見,若是通過這些決議,立刻將這些決議大肆傳播,宣告天下。

    墨家的根基之地不會亂,正常的組織流轉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重病去世導致紕漏,這一點適根本就不擔心。

    他只是要向那些聽聞禽滑釐重病後,認為泗上可能有變、認為伐齊之事可能會終止、可能會和齊國草草簽訂和約的諸侯們宣告一種力量,一種此時天下墨家所獨有的組織機構和官僚體系的力量、一種完全碾壓分封建制的組織能力的力量。

    告訴他們,別再幻想對齊一戰就這樣草草結束,讓他們作出「正確」的判斷,該裝死的裝死、該中立的中立、該譴責齊國的譴責齊國。

    …………

    齊國都城,臨淄。

    暗流湧動。

    南濟水大敗的消息早已傳來,臨淄軍團仍在武城,城內只餘老弱婦孺,老弱婦孺們對於墨家的義多有知曉,臨淄傳播墨家道義講學的人很多,他們不驚慌。

    但那些聚集在臨淄的貴族、田氏族人們,已經處在一種極度的恐慌之下。

    平陰城數日被破,鞔之適三日破盧城的消息傳來之後,更是人心惶惶,齊國立國許久,此時尚未有樂毅連破齊七十二城唯余即墨的舊事,但二十年前三晉破平陰導致齊侯自縛的事還歷歷在目。

    平陰一破,臨淄危在旦夕。

    在這種慌亂之下,更有另一股暗流,當年田昊留下的那些人這些日子頻繁地出入太子剡的府中。

    田剡不是田和的兒子,而是田和的侄子,田和田昊兄弟兩人合力搞死了諸多有權勢封地的兄弟,兩人之間達成了默契的妥協。

    田和這些年為政舉措也還可以,雖不說有什麼過人之處,但是憑藉鐵器牛耕和新作物的傳播,在不改變制度的前提下依舊算得上是難有的盛世,眾人又很難知曉其中的物質緣故,便認為田和有才有能有德可以感應上天。

    當年也有一些痛斥田氏代齊的儒生,如今也紛紛稱讚田氏代齊的合法性:若非不合於天,為何這幾年齊國少有災荒、民眾樂業、糧食產量日增?

    這樣一來,原本為了妥協兄弟之爭定位太子的田剡的地位就很是尷尬。當年若不這樣,齊國還要再來一場內戰,當時兄弟兩人也知道輕重,總沒有翻臉。

    可這些年田和實力日增,田昊當年伐最一戰大敗而歸,太子剡的勢力愈發薄弱。

    尤其是這一次田和直接讓兒子田午隨軍出征,這正是學魏文侯。昔年魏文侯讓太子擊十五歲隨軍出征,定西河、平中山,幾番大戰有吳起樂羊等人輔佐威名赫赫,軍中貴族多認可太子擊,田和便效仿的此事。

    太子剡又飛蠢貨,而且田昊死前也留下的足夠的政治遺產和謀劃之士,如何看不出田和的意思?

    只是之前田剡卻真的是毫無力量反抗田和的命令:田和說的很好,他年事已高,萬一有什麼變故,太子不可不在都城;而墨家軍力強勢,如今又有射程一里的火炮,太子不能夠隨軍出征以免出現危險。

    這樣的鬼話,田剡心裡只能暗罵,卻無可奈何。

    講道理不能反駁,田和說的很有道理,可是田剡卻明白沒有軍權和貴族的支持,自己的君位那裡坐得穩?

    尤其是當墨家認為「魯人無辜、故不在魯交戰」的說法傳來之後,一些原本田剡身邊的門客立刻投奔到別人那裡,田剡也在暗中大罵:「墨家愚蠢,效宋襄公之事。」

    若問天下人誰最盼望這一次齊國大敗,非田剡不可,可能墨家眾人都比田剡對於齊國失敗的期待更小一些。

    墨家效仿宋襄公講墨家的義,在田剡和田剡一派的人看來,這墨家必要失敗。

    墨家的失敗,意味著公子午戰功卓著,意味著田和的威望更高,意味著田和有力量和諸侯達成一些密約:譬如他死之後,田午政變推翻田剡,諸侯不要干涉等等。

    可等到南濟水一戰的消息傳來,臨淄嘩然驚恐的時候,田剡在眾人面前痛哭地感嘆了南濟水之敗的痛心後,回到自己宅邸之後立刻翩翩起舞喜不自勝。

    平陰大夫是田和的人,不是田昊的人。平陰大夫的失敗,不是齊國的失敗,而是田和的失敗。

    田剡喜不自勝,那些之前還在觀望的貴族們紛紛開始和田剡接觸,每一日絡繹不絕,而且諸多謠言開始在臨淄傳播:墨家不可戰勝,不若和談。費地之事,使齊國六萬將士被俘,都是因為君主不智的決定。

    隨後傳言又起:田慶之才,不如鞔之適遠矣,我軍必敗!到時候臨淄軍團數萬人,只怕也要被殺被俘,年久不能歸鄉,數萬臨淄子弟將拋屍費地……墨家怨恨的不是齊人,而是怨恨發動不義之戰的君主,只怕除非君主下位,否則難以和談。

    如今臨淄國人多數都在遠征途中,城中留下的都和那些人有著直接或是間接的血緣關係,自然關切臨淄軍團的動靜。

    南濟水之戰後,墨家並沒有屠戮一名齊人俘虜,與二十年前三晉伐齊斬殺三萬齊人用頭顱築京觀完全不一樣,而且還送回了那些戰死在南濟水的齊人骨殖,這倒是讓臨淄許多人放心,心想就算戰敗只怕也不容易死。

    可是墨家這些年一直在齊國活動,山東二國齊魯,墨家的活動極為頻繁,當年為了一起對抗強大的越國,墨家訪齊,帶來的鐵器種子,又在海邊展開了曬鹽之法,使得民眾深受其利。

    當年田氏代齊之時,演的那一幕政治鬧劇,也正是用了「保民、利民」的口號,因為他們違背了禮,只能利用墨家在民間宣傳的義,至少在田和求魏侯請周天子封侯給予正式名號之前對於墨家的講學並不禁止。

    一直持續到伐最之戰前,齊墨雙方的關係也都算是融洽,伐最之戰締結的條約中也不允許齊國禁止墨家在臨淄講學。

    墨家講學的結果,就是田剡那一波謠言一出,民眾不禁憤怒,配合上墨家這些年的宣傳,均想:那費地事,是人家的事,齊國去打本就不義。而且得利的是貴族君上,自己的丈夫兄弟父親卻要戰死在費地,這憑什麼?

    田剡為自己政變的造勢只是流傳出一些風聲,立刻就在臨淄引起了巨大的反向,二十年間墨家孜孜不倦的宣傳,在此時配合上太子剡的野心,終於迸發出了強大的力量。

    當然,這是源於南濟水齊國的失敗,而在南濟水大敗之前,尚且還有不少臨淄國人為君上慶賀齊國又將強大、拓地百里,國泰民安,不下齊桓之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6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二)

    對太子剡來來說,南濟水之戰齊國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足以翩翩起舞,但若是臨淄軍團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他只怕會高興的難以自已放聲高歌。

    若是墨家能夠針對臨淄軍團取得一場如同南濟水一戰樣的大勝,田午不管是否被俘,田和的威望都將降到極點。

    臨淄的民眾必然憤怒而又怨恨,到時候振臂一呼,與墨家暗中講和,再傳出一些傳言諸如:誅不義之君,始可和……那麼大事可定。

    當年衛國搖擺在晉楚之間,因為衛侯選擇了和楚結盟而被擔心晉人報復的國人驅逐的事便是可以為鑑的歷史。

    從墨家奪下平陰之後,田剡也基本看明白了墨家的計畫,他覺得墨家定是要準備圍攻臨淄,以逼迫田慶公子午回師。

    如此一來,大軍勞師遠征無功而返,軍中人心惶惶擔憂家人,那麼墨家便可以有足夠的機會在半途伏擊,這樣一來田剡叔叔的勢力就可以完全被推倒。

    於是自南濟水之戰後,田剡收斂了那些興奮的神情,每日間憂國憂民,屢次進言。

    朝堂之上,太子剡一副為齊之社稷宗廟擔憂的神情,總能搏來一陣陣喝彩。

    「齊自太公望受封於營丘,已立六百年。除了當年紀侯讒言而致哀公被烹、公子靜將都城遷至薄姑外,臨淄從未受過戰火。」

    「僖公小霸、桓公稱雄,及至二十年前三晉侵齊,臨淄都未曾受過戰火。」

    「如今臨淄國人遠征在費,臨淄人口雖眾揮汗成雨,但卻從未守過臨淄。而且數萬青壯在外,城中止於老弱。墨家善攻善守天下聞名,一日下武城、半月破平陰,鞔之適攻守之術自墨翟逝天下無雙,臨淄恐不能守。」

    「此時,當急召田慶回師,以護國都。國都若在,我們尚可期待魏韓等國調停,若國都失,魏韓等必畏墨家之勢,不敢出面,屆時齊之社稷危矣。」

    「況且,姜齊雖失德,然無知之眾極多,呂貸食邑一城,無德無功,依舊有眾多士人追隨……若臨淄失,只怕田氏應天命而為之事將被無知民眾質疑。」

    他一副忠心款款的模樣,看上去很是相信墨家的軍事力量,實際上也真的很相信墨家的軍事力量,謀士們分析之後告訴他,這必是鞔之適攻齊之必救而欲半途伏擊之策。

    況且,就算墨家不是這樣想,那麼田慶大軍回來,墨家圍困臨淄,民眾必然怨恨,到時候他口稱大義,效昔年宋國之華督,只說為了萬民之利當誅不義之君,既可以獲得墨家的支持,又可以直接政變推翻田和的統治。

    這段時間,田剡府邸中士人雲集、貴族往來、車水馬龍,田和如何能不知道?

    他是不相信田剡的這番話真的是為了齊國社稷,但他卻不得不贊同田剡的意見。

    如田剡所說,從墨翟去世之後,這天下守城攻城的第一人,當屬墨家的鞔之適,數日破平陰的戰果讓田和不得不考慮臨淄的防禦。

    臨淄所能動員的兵力,只剩下那些老弱,青壯都從軍遠征。臨淄數百年未曾經歷過戰火,城池雖然高大,可是都是按照火藥出現之前的青銅時代修築的城防,很難抵禦墨家的火藥攻城術。

    田剡雖然包藏禍心,但他說的那些話卻不能夠反駁,如今問問眾人,誰人能保證在墨家的猛攻之下守住臨淄?只怕一個人都不敢站出來。

    不讓田慶回師,臨淄攻破,齊國縱然還在,和齊國不再是田和家族的齊國,那齊國對於田和而言又有什麼意義?

    便如現在的陳國復國,楚國王子定分裂而復,按說田氏是陳國人,可對於陳國的事他們毫不關心,因為那陳國已經不再是他們家族的陳國,誰人得到又有什麼區別?

    田氏家族,在田常之前,極為團結,因為他們需要團結一致,對抗姜齊的勢力,對抗高、國兩姓大族,對抗晏、鮑等齊國貴族。

    可等到田氏相齊、齊地七分屬田之後,內亂就已經不可避免,田常不禁賓客留下的眾多血脈侵蝕了姜齊的勢力,但也埋下了家族內亂的伏筆。

    田和和田剡雖為親叔侄,但父子親兄弟尚且廝殺不休,況於叔侄?兩人早已不是一家,這已經不是齊國為一的事,而是齊國屬於叔叔還是侄子的私產的事,分封制不被物質基礎摧毀便沒有成就國族的基礎。

    田和又不能直接指著田剡的鼻子痛罵:你想讓田慶回來,是不是想讓墨家半途伏擊從而讓臨淄軍團覆滅,好讓你政變?

    因為事已至此,田和只能選擇讓田慶和公子午回師。

    一則回來後還可以有能力和田剡對抗,尤其是在大敗之後人心不安的背景之下。

    二則若是田午不回來,或許對於齊國有利,但是自己八成要被侄子殺死,到時候就算兒子給自己復仇再打回來,那自己可都已經死了。

    君位之下,連兒子都不能信任,田和不想為家族殉忠、為兒子用自己的命來鋪路,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人,一個君主,一個看過太多父子相殘兄弟相爭故事的君主。

    面對著侄子的野心,這個戰國初年破壞禮制的第一人,居然懷念起禮的好處,心中不禁感慨這世上當真是君子越來越少。

    也不禁想起來當年晏子和姜齊景公的那番對答,心頭唯余苦笑連連。

    當年景公新修好了宮室,看到富麗堂皇,感慨美哉之後,悵然道:「我死之後,這堂皇的宮室,誰人可以居住呢?」

    晏子便道:「那恐怕是田氏了。」

    景公問該如何,晏子道:「只有靠禮啊。」

    景公又問什麼是禮,晏子回道:「如果符合禮,家族的施捨不能趕上國家。民眾不能隨便遷移,農夫不能隨意挪動被禁錮在封地上,工商之人不能改行,子承父業,世代相傳。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貴族就是貴族、賤民就是賤民、不可踰越,等級森嚴,這就是禮。」

    在屁股坐在齊相的位子時,禮是田氏代齊最大的阻礙,不得不自導自演了那麼一出政治鬧劇,借用了墨家的義,暫時確定了自己代齊的合法性。

    可等到周天子分封拿到了名分後,這禮便又成了極好的東西,若是人人守禮,民眾不變業,墨家的那些言論就不會被人相信,貴賤有別;若是人人守禮,君君臣臣,君位當傳於嫡子,傳於侄子必有人反對認為這違背了禮;若是人人守禮,自己的侄子又如何能有野心?

    禮崩樂壞,曾讓田氏執掌了齊國的社稷,卻在此時又成為齊國內亂的根源。

    明知太子剡包藏禍心,又不能夠對付,只能忍耐的感覺這是田和這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

    他和哥哥謀殺了長兄、車裂了弟弟、逼走了姜齊,至今為止一帆風順,本來兩代人徹底抹除兄長和侄子的存在那也是很簡單的事,定讓後世連田昊田剡的生平都記載不清,可卻萬萬沒想到橫插出墨家這一腳。

    待擺脫了朝堂之上叔侄之間的勾心鬥角後,田和便去陵廟拜祭祝禱,而宗廟中供奉的高祖,正是黃帝。

    這是田氏處心積慮思考之後的結果,也是為田氏代齊蒙上一層神聖性所仔細考慮後的結果,當田和受封於周天子的那一刻,墨家的「利民為義」的道理便如同破草鞋一樣可以丟棄了。

    一則,儒家言必稱堯舜文武;墨家以櫛風沐雨的大禹為聖,甚至於墨家內部的紀年都是以大禹為歷:墨家以當年涂山大會鑄九鼎那一年為九州元年,至今已是一千六百餘年。

    除了墨家以禹為聖的緣故,選擇涂山大會鑄九鼎為九州元年,既是因為九鼎,也是因為墨家編造出的火藥的傳說:大禹和涂山女嬌的愛情是因為火藥炸開了阻塞河流的山才導致水不治而不成家的大禹成婚,這是十餘年前就已經開始在天下流傳的故事。

    至於時間的考證,「杞人憂天」的杞國,正是周王朝建立後的三恪,用來延續大禹的祭祀。而越國自認為自己是涂山女嬌的後人,大禹死後也葬於會稽山,正可以從兩國後人口傳之中考證出來。

    然而,不論儒家墨家,不論是堯舜禹湯還是周文周武,比起黃帝來說都在輩分上差得遠,所以田氏從胡公滿的祖先一路追封到黃帝為高祖,那就是為了在法理性上壓過儒墨兩家。

    儒家講天命、墨家講天志,都以古喻今,既是論古,還有比黃帝更古的嗎?

    再者,黃帝戰勝了炎帝,統一了華夏諸部,這是天命。

    田氏是黃帝的後人。

    姜齊,姜姓,那正是炎帝的後人。

    炎帝生於姜水,以水為姓,先有姜水,後有姜姓,姜齊算得上是炎帝的正統後人。

    而田氏之祖為胡公滿,胡公滿是有虞氏,有虞氏的得氏之祖是黃帝曾孫,而陳國為三恪,承虞之祭祀。

    田氏代齊,便是當年阪泉之戰的天命復刻,黃帝戰勝了炎帝,那麼黃帝的後人取代了炎帝的後人姜氏,豈不便是天命?

    田和根本不信天命,因為他想利用天命獲得合法性,而利用天命的人是最不相信天命的。

    可到了此時此刻,他無計可施,不但相信天命,還相信占星之術,詢問虛危之宿是否能夠看出來齊國的命運。

    祝禱許久,忽然有近臣疾馳而入,言語中遮掩不住的喜悅之色大聲道:「君上!君上!齊之社稷無憂矣!禽滑釐重病不能理政,墨家無首!」

    正在那祝禱的田和猛然站起,大聲問道:「此事當真?」

    那近臣道:「千真萬確,泗上細作星夜回報。」

    田和仰天大笑道:「啊!天命在我!天命在我!禽滑釐一死,鞔之適帥大軍在外,必回泗上爭位,我無憂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6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三)

    田和興奮之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高祖的牌位,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意,暗道:「莫非真有天命?我田氏一族代齊乃至取天下,都是天命注定之事?若不然,我如今已無路可走,不想禽滑釐竟在此時死掉,便是晚死半年,即便齊國仍在,只怕也與我無關……」

    渾身打了個哆嗦,臉上的興奮之色溢於言表,又按照此時天下已有的歷史和權力交接的構成來判斷,只怕墨家必要大亂。

    天下人早就說了,人人不可平等,否則的話,誰都想當天子,那這天下不是大亂嗎?墨家的這些道理,根本行不通,只會害天下。

    他想,墨翟在世的時候,無人可爭。禽滑釐久隨墨翟,也無人撼動。可鞔之適入墨家不過二十年,這墨家不談血統,那豈不是人人都能有機會做鉅子?宿老之輩眾多,鞔之適又帶兵在外,他若不回師,絕無可能。

    齊國作為歷史悠久的大國,醜聞也自然歷史悠久,那些宮廷政變的陰謀正是每個貴族的必修課。

    圍繞著齊侯之位,齊國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政變。當年襄公時候,公孫無知為了可以政變,與大夫連稱結盟,而結盟的條件,是連稱的堂妹是襄公的後宮姬妾但不受寵愛,公孫無知為了結盟,答允一旦政變成功,便娶已經為襄公生過孩子的連稱的堂妹為夫人,實際上也就是公孫無知的嫂子。

    再之後齊桓公稱霸死後,公子無詭繼位,公子昭逃亡宋國,借兵平亂,帶領宋軍攻破齊長城,成功上位。

    隨後,其弟公子潘秘密結盟晉國,在其兄的葬禮上殺死了侄子,借晉國之力上位,隨後以承認晉國霸權為代價,換取了晉國的支持,以晉國的軍事力量為依靠壓服齊國眾人成功上位。

    公子潘死後,其弟公子商人照舊故事,在葬禮上殺死了侄子,政變上位。

    再之後,其弟弟公子元,率衛軍再入齊長城,政變上位。

    齊國的事不談,便是不久前魏楚之爭,文侯去世,已經破大梁、入陳蔡、勢如破竹的吳起也一樣被逼著回師,以防政變。

    有軍政變,這已然成為天下間的規矩,禮樂的規矩沒了、碎了、崩了,似乎政變已經成為了新的規矩。

    沉浸在陰謀這一樣貴族的家傳之學中長大的田和,確信這一次墨家肯定要內亂,適必然要回師爭位,說不得還可能和墨家的那些人物打上一場也未可知。

    而且若是泗上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泗上那邊不准適回師,那便更有意思了。田和心想,面對君侯之位,難道會有人不動心嗎?要是不准適回師,他必立刻回師平叛……

    喜不自勝的田和又問道:「如今這消息,幾人知曉?」

    那近臣回道:「臨淄眾人還未知曉,但只怕公子剡應該知道了。」

    田和哈哈大笑,仰頭道:「知道的好!知道的好!傳令下去,將此事傳於臨淄,讓臨淄民眾盡數知曉。」

    「天命在我,一如當年黃帝戰蚩尤於逐鹿,縱蚩尤有五兵之利、有金銅之鋒,連起大霧,黃帝先敗而後勝,這便是天命!」

    「墨家制火藥、草帛,這難道不像是當年蚩尤制五兵、金銅嗎?五兵金銅雖利,難道又能敵得過天命嗎?」

    那近臣連聲點頭,急忙離去。

    田和面對牌位再拜,以謝之前祝禱之事這麼快應驗,心中大喜。

    這禽滑釐之死,不僅可以讓墨家退兵,更可以讓齊國民眾相信田氏代齊有天命加身,這是不可更改的。

    只要能夠將墨家善於製器比作制五兵金銅的蚩尤、將自己比作當年的高祖黃帝,這件事便能讓民眾覺得昭昭天命不可違背。

    田氏代齊,沒有殺死姜齊後人,而是讓其食邑一地,這正如當年炎黃戰於阪泉黃帝為君而炎帝為臣。

    如此一來,不僅是齊國承認田氏的天命,天下諸侯也會相信田氏或許真有天命加身。

    田和心中暗道:「禽滑釐啊禽滑釐,死的好!死的好!你一死,誰人不信我有天命?誰人還覺得我代姜齊是罪?」

    「你一死,墨家必亂,諸人相爭,這天下人便會看到,人人平等絕不可能,這天下你們是改變不了的,誰人還信你們的義?」

    「我將此戰比作涿鹿之戰,天下誰人不會聯想你們墨家和蚩尤的相似之處?」

    「傳聞蚩尤作冶、以金做兵,這天下人還不想到你們制火藥、練鐵器?」

    「傳聞蚩尤知天志,重鬼神,以風伯、雨師喚風潑雨,這不說明你們墨家所謂天志之說源於蚩尤?」

    「我與墨家戰,非是不義,而是黃帝之華夏與蚩尤之夷狄之戰!執此旗幟,天下士人,莫不歸心!」

    轉眼之間,浸淫於陰謀的田和已經想到了幾十種借此來樹立威信、彰顯自己代齊神聖性的事,以騙齊之萬民。

    此時此刻,太子剡府中,田剡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裡,手中的酒樽落地,手掌虛握,嘴張著,不敢相信旁邊那個近侍的話。

    「公子,禽滑釐確實重病,千真萬確。彭城那邊的人傳來的消息,並非有詐。鞔之適退兵之事,恐已成定局。」

    許久之後,呆住的田剡才返醒過來,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難道真有天命?」

    他猛然起身,將案几上的酒菜全都拂去,半哭半笑地喊道:「禽滑釐!禽滑釐!你為什麼不晚病半年!半年就夠!半年就夠啊!」

    他沒有去想田和想的那些神聖性的事,也沒有想什麼黃帝、炎帝、田、姜、蚩尤、墨家之間的那些用來讓天下傳遍謠言的話,他想的只是簡單的政變。

    只要能夠連接墨家,只要墨家能夠消滅臨淄軍團,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政變成功,不會給自己的叔叔和堂弟有一丁點的機會。

    君侯之位,近在咫尺,只差幾個月的時間,就這麼生生溜走!

    墨家退兵、田慶回師、和約簽訂,自己又憑什麼政變?

    禽滑釐一死,墨家必然大亂,到時候便是想要借墨家之力,又借的到嗎?

    …………

    幾日之後,朝堂之上,田和正在侃侃而談天命之說,太子剡沉默不語,眾貴族一臉驚詫臣服之色,頓覺田和的頭上籠罩著天命的神聖光輝,不可撼動。

    死局之下,無人能解,墨家想打臨淄只需要一個月就能攻下,魏韓無力救援、楚人不記前恩,這種情況下,誰能想到天命在身的田氏竟在天命的規矩下讓禽滑釐重病?

    這人所不能解開的死局,被天命所解開。

    田和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瞥了一眼田剡,心中已然規劃好了今後的路。

    他已經派使者直接前往平陰,直接和適談判,表示齊國絕對不會追擊,如果可能還可以等到適爭位的時候給予支持。

    同時,希望適能夠放開贏邑,可以讓公子午帥輕兵星夜返回臨淄,而且如果適如果需要,願意讓田慶與適合力,共入泗上。

    田和以齊侯的身份,奏請周天子,願意讓適封侯,名正言順地執掌泗上。

    又選派美姬十餘,不惜從自己的後宮中挑選,送與適,以求達成合作。

    這些秘密的談判,自然不會在朝堂上說起,但與墨家和談的大局卻已經可以議定,群臣信服,面帶喜色。

    正沉浸在一片融洽其樂的氣氛中時,忽有近侍從外疾奔入朝堂,臉上一片震驚之色。

    田和大笑道:「泗上可是又有什麼事?是不是公造冶已經帥兵回彭城?還是彭城出現了廝殺?」

    「你且說,天命在我,墨家無道,必無幸矣!」

    那近侍顫抖片刻,回道:「消息有三。」

    「其一……鞔之適傳書彭城,只說對齊一戰,是為誅不義,不可退兵。禽子為利天下,死不旋踵,此時退兵,若禽子醒來,必以為因自己而耽誤了利天下大義,只怕悔恨終生。彭城墨家盡數通過,如今禽滑釐仍舊重病不能理事,彭城高孫子等人共和議政,適副貳鉅子之位未動。」

    第一個消息,田和已然驚駭,大驚之下陡然站起,喝問道:「到底是不准適回師?還是適自己說不回師?」

    那近侍惶恐道:「細作回報,此事卻是適所言。在盧城當眾盟誓,閱兵卒與濟水,宣佈此事,兵卒士氣大振,誓……誓誅不義。」

    田和臉色巨變,那近侍又道:「其二,適給彭城傳書,亦是傳於天下,說墨家鉅子之位,只可任兩歲,不問出身,有才有能有利天下之心,還需要規矩約束,不可以天下為傢俬之產。」

    「他這次是以墨家貳副鉅子的身份說的,彭城眾人皆稱讚……」

    田和的右手忽然摀住自己的左胸口,顫抖著聲音問道:「那第三呢?」

    近侍忐忑猶豫,田和怒道:「速言!再不言,當車裂!」

    那近侍顫抖許久,用一種彷彿天翻地覆一樣的恐懼的聲音說道:「彭城那邊傳來,墨家將簽誅不義令。」

    「公子午在武城屠城,違背天志之義、背棄九州之德,當誅。」

    「除非誅殺田慶、公子午,以及參與武城屠城的費國貴族……否則墨家不議和,絕不妥協,義不容辭。」

    「若逃回臨淄,便破臨淄抓而槍決;若逃入膠東,必搜山尋海寧破齊百二十城亦要抓而槍決;哪怕逃入東海,墨家也必造大舟巨艦,追至扶桑,亦要抓回槍決。」

    「不誅田慶、田午,不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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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四)

    聽聞了這三件事後的田和,怒極反笑。

    半邊身子的忽然麻痺和胸口的劇痛,都不能遏止他的笑聲,空蕩的宮殿中迴蕩著這充滿怒氣的哈哈聲。

    「好霸道的墨家!好霸道的墨家!」

    連說兩聲霸道,此霸道非彼霸道。

    霸者,伯也,一方諸侯之長。

    霸者,通魄,月初之精華,天子不可霸,因為天子是滿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不得九州的諸侯才是月初殘月。

    何謂霸道?

    闢田野,實倉廩,便備用,案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慶賞以先之,嚴刑罰以糾之;存亡繼絕,衛弱禁暴,而無兼併之心,是以為霸道。

    也就是說,發展生產、尚賢任能,不兼併他國的土地、扶弱而讓那些小國的祭祀得以延續,這是霸道。

    墨家行的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但在天下諸侯眼中,以他們的眼界和認知,墨家行的就是霸道。

    潡水一戰使得越國喪失泗上的霸權,雖說那些土地都屬於墨家的地盤了,但是墨家用的是扶植滕、繒等國幫其復國、代行其政的名號。

    這個名號周天子沒有認可,但是也沒有反對,因為周天子通過人借了墨家的不少錢,現在還不起。

    至於說霸道之中的「嚴刑罰以糾之」,這不僅是霸主對於本國民眾,更是對於其餘諸侯而言的。

    後世西楚霸王,不是帝,而是霸,是可以代替天子征討諸侯的霸主。

    天子可以懲罰諸侯,如齊的九世之仇,紀侯的讒言直接導致了齊侯被天子烹殺。

    霸主也一樣可以懲罰出後,如當年踐土之盟,衛侯在辯護中敗訴,作為盟主的晉文公直接懲罰了衛侯。

    而田和如今怒極反笑,稱呼墨家「好霸道」,那是因為墨家的這「霸道」比之當年踐土之盟的盟主晉文公更過。

    踐土之盟上,衛侯辯護失敗,晉文公砍斷了衛侯的代理人的雙腿,殺死了衛侯的辯護者,但對於衛侯的處置,卻仍舊是送回周王朝的都城,關押起來,因為晉侯要做霸主,不能踰越。

    天子可以殺衛侯,霸主不能殺。

    公子午不是諸侯,但卻是齊侯田和的嫡長子,法理上如何處置田午,周天子可以決定,但各國諸侯都沒資格。

    不是說諸侯不能被殺,韓鄭交戰,韓武子殺死了鄭伯,這個天下沒有任何的反對,最多認為韓鄭之間有了血仇。

    但如果當年韓武子抓了鄭伯,審判之後再殺,那麼天下就會嘩然:你韓武子算什麼東西,誰給你的審判權?當年晉文公審判衛侯,還需要士榮為之辯護,周天子可曾給你「伯令」?若沒有,你憑什麼審判別國的國君?

    想有審判權,必須要成為霸主,而且要有周天子的冊封,這是封建法理,不能踰越。

    即便審判,那也是以周禮為基礎,為法律,為依據。

    從仁義的角度,如今天下貴族的主流仁義觀中,屠城不對,但是屠城最多受到道德的譴責,而不至於被殺。

    墨家這誅不義令,過於張狂,這不只是要行霸主之「嚴刑罰以糾之」事,而是要用墨家的「義」和「法」,來代替天下已有的「義」和「法」。

    墨家一旦審判了田午,不但等同於做了泗上的霸主,更在某種意義上等同於「革舊鼎新」:既要霸主有的執法權,還要有周天子甚至都沒有的製法權。

    如此狂妄,這不啻於當年楚人問鼎之輕重!

    可狂笑過後,朝堂上群臣卻面色陰暗恐懼,雖然那近侍說此事還未議定,但是以墨家「言行必諾」的行事風格,一旦定下來那麼此事必然會做到底。

    說要殺田午,就絕不會放過他。

    南濟水一戰,齊國臨淄門戶大開。唯一的野戰機動兵力還在魯國境內,萊蕪被攻,已經切斷了回臨淄的路,一場野戰不可避免。

    南濟水一戰,讓齊國貴族上下恐慌,失敗主義的情緒蔓延心中:六萬大軍兩日之內覆滅,墨家損失不過兩千,縱然臨淄軍團比起平陰之兵能戰,可勝算又有幾何?

    但從這一點來看,墨家的霸道已成:他們的宣言中沒有提及齊國割讓土地的事,一句都沒說,而重中之重的則是屠城事的懲罰。

    作為天下之前有實無名的霸主魏國,到現在了一個屁都沒放,成陽的魏韓聯軍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表示。

    趙國如今正和魏國交戰,如果墨家邀請趙國來參與這一次審判,趙國或許會去。

    楚國更不用提。

    秦國的話,表不表達意見都沒有任何用,就算秦國想組建「護禮軍」,魏韓也絕對不會放任秦國越國洛水渭水,橫穿三晉來到泗上。

    越國如今孱弱如死虎,泗上霸權盡失,敢不敢站出來為齊國說話先不說,說了只怕也沒人聽,這已經不是勾踐時候的越國了。

    田和怒極的笑聲,群臣聽出了其中的憤怒和恐懼,甚至有些哀涼。

    田午是他最喜歡的兒子,也是唯一一個可以集成大業的,不是說田午遠勝於其餘兄弟聰明,而是經過培養的田午是唯一可能在他死後政變推翻田剡的兒子。

    若是田午被殺,田和這最後的幾年,為誰辛苦為誰忙?

    許多臣子貴族將目光悄悄投向之前還一臉黯淡生無可戀、而現在雖然滿臉驚訝但卻比之前更有活力的田剡。

    再想想之前田和談及的「天命在我」之類的話,不禁無奈。

    他剛剛大肆宣傳了天命,可現在眾貴族乃至臨淄的民眾都相信了天命,轉眼就被墨家的言論打破,到時候民眾或許還信天命,但卻不可能信「天命在田」了。

    信天命,和信天命在田不是一回事。

    而且可能效果相悖。

    公子剡臉上雖有震驚之色,可在場這些浸淫於陰謀絕學的貴族哪一個猜不透田剡現在的心情?

    田午若是被殺,田剡本身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那反而更好了:一則不需要造反、二則不需要弒君、三則還可以繼續孝敬自己的叔叔結好家族的人。

    田午不死,田剡要政變。

    田午死,田剡便是忠臣。

    因為田剡是太子。

    劇烈的心痛之下,田和努力地將頭扭轉到田剡那邊,猛然一撇看到了田剡的驚訝之色,知其作偽,心中更怒。

    正要說點什麼,心口劇痛,殿上的醫者急忙取出一小片白色的、混合了麥粉和蔗糖的、不知道關鍵成分為何物的、產於泗上的、據說也是適的兩位隱士夫子所傳的治心痛的藥物。

    小小的藥丸被放入田和的嘴裡,壓在舌頭的下面,淡淡的甜味和略微的灼燒感是這種藥丸的特色,田和已經吃過幾次。

    這一次這種不知其何物的藥丸再一次發揮了作用,這是這幾年諸侯貴族們常常要從泗上高價購買的救命藥物,一丸十金,而且隨便用點麥粉和糖也能做出差不多的模樣,便都不敢買便宜的,只從墨家的渠道購買。

    十金可救心痛,但田和依舊絕望,似乎富有齊百二十城,都已經救不了自己的兒子了。

    醫者撫摸著田和的胸口,心痛漸漸緩解,田和眼前有些發黑。

    他不敢再去看田剡,生怕自己再承受不住而心痛,心裡的絕望和無力感愈發的深。

    笑過之後,怒過之後,又該怎麼樣?這才是關鍵的問題。

    以墨家說到做到的秉性和一貫以來的信諾,就算這一次臨淄軍團可以獲勝,墨家的死不旋踵之士極多,對於天下遊俠兒又有著天子都不可比的號召力:不談義,墨家的許多人物,那曾都是各個大城中的市井頭目,在市井中的影響力天子都難以匹敵。

    再加上聶政開了個不好的頭,為「義」而刺秦,只怕到時候天下的一些自以為「義」的俠,早晚要取田慶和田午的首級以名動天下。

    既有名聲,又有大義,敢於行險的人多了。

    再說如今天下火槍、火藥、鐵雷之類的東西,只要想搞總能搞到,田午難道還能一輩子就蹲著宮室之內?

    當年豫讓刺趙,若像是今日天下模樣,豫讓藏在橋下手捧鐵雷兩枚、身上纏繞火藥一桶,撲入趙子身旁,豈不成事?

    況且……

    田和又看了一眼田剡,明白自己所想的這個況且,只怕不是沒有可能。

    況且,若是田剡派人刺殺了田午,又說是墨家做的,天下人又怎麼看?墨家已經放出了狠話,就算有人懷疑是田剡做的,但是宮廷政治的密謀,齊城之民又如何能夠知曉?

    田和以手撫胸,不由想到了那句話。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若是田氏一族團結一心,不謀私利,為家族而死而戰,真正做到同姓、同心、同德、同志,區區墨家何足道哉?

    若是兄弟之間親密無間,同德同志,早在幾十年前便可以擴展到泗上,莫說墨家其時不過數百人,便是魏韓楚秦,又能如何?

    當局面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田和終於要用感情來感化和團結自己的族人,將溫情脈脈的宗族情誼,掩蓋背後的利益,或許,這是最後的辦法。

    於是他待自己緩過來後,哀聲道:「昔年先公莊子在時,寡人且年幼。與兄長利、昊、牛等人圍坐飲宴,席間其樂融融,先父便叫我們唱《棠棣》之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6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五)

    他將頭微微向後一仰,彷彿在追憶那些過去的日子,追憶自己的那些其樂融融的兄弟——雖然他哥哥田利的死,和他脫不開關係,但並不妨礙他在此時起頭唱了一曲《棠棣》。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唱罷,他感嘆道:「寡人今年已近六旬,兄弟多喪,每每思及當年飲宴之樂,屢屢黯然。」

    「若是兄弟仍在,若是寡人兄長仍在,這墨家如此辱我田氏,豈能讓他們放縱?」

    「禽滑釐不過市井之徒、鞔之適亦是鞋匠之子,諸如其弟子多無姓氏皆為賤民。他們竟要辱沒我們田氏一族?」

    「我田氏一族,自高祖黃帝,在堯為帝舜、自後商均而有虞、在夏為虞侯,在周為陶正而迎武王大姬、受封於陳,千年不朽。」

    「貴人不可以受到賤人的侮辱而不報復,賤人不可以評價貴人的對錯。」

    「今日這樣的侮辱,難道是田氏子孫可以承受的嗎?」

    在場眾人,以田氏之孫居多,大部分都是親戚,往上追一追也都至少是田常時代那些姬妾生下的公子的後裔。

    田、孫、諸御、司馬等一些齊國貴族家族,或是因官職而得氏、或是因為封地而成家,論起來有了封地就算不得兄弟,但此時提及血緣之情、提及從黃帝到商均再到陳公的千年不朽,正可以激發眾人的認同感。

    這首《棠棣》,他是唱給太子剡聽的,希望用家族的情義和歸屬,來說服太子剡。

    或者,不是說服,而是先談家族感情,讓太子剡不得不站在支持田午這邊,否則就是背棄了家族的「義」。

    田和又道:「昔年,姜齊無道,成子誅之。」

    「成子有德,故天帝賜福,一如文王而有百子。」

    「百子俱為兄弟,同心同德同志,仁愛萬民,庶民擁戴,故可以取齊之千里;繼齊之社稷。」

    「昔年古公亶父,生泰伯、仲雍、季歷。季歷生文王,泰伯、仲雍為兄弟之情而避居於吳、斷髮紋身,文王武王始得天下。」

    「這是兄弟和睦的例子啊。」

    「昔年齊桓為天下霸,生諸子,五公子之亂三十年,桓公死後蛆蟲從身上爬到窗子上、齊國被各國侵佔了土地甚至連魯國都可以侮辱齊國。」

    「這就是兄弟不和睦的例子啊。」

    「只要兄弟和睦、同姓同德同志,莫說泗上墨家不過八百里之地,便是暴如商紂廣有天下,難道就不可以戰勝嗎?」

    「你們都是黃帝之後、都是帝舜之脈、都是商均之裔,你們的身上都流淌著先公滿和武王大姬的血,你們俱為兄弟。」

    「如今你們的兄弟田午被墨家侮辱,難道這是可以忍受的嗎?」

    「兄弟鬩於牆、外御欺辱。田午縱然犯錯,那是我們田氏一族的事,難道墨家是可以指責的嗎?」

    他環顧四周,正義凜然,大聲道:「墨家義師雖強、鞔之適攻城之術無雙,但卻未必不可戰勝。」

    「各家召集私兵甲士、各家拿出糧食草料、各家徵召封地之民,難道臨淄就是可以攻下的嗎?」

    「這不是為齊而戰,而是為了田氏家族的榮耀、為了你們的兄弟而戰!」

    「墨家霸橫無德、無禮、無義、無知、無情、無君、無父,皆禽獸、賤民。天命昭昭,墨家必亡,這是不可更改的天命……」

    田和還在那裡說什麼兄弟同心同德同志的話,太子剡心中卻頗為不屑。

    利益面前,兄弟豈能同心?真要同心,那各國的公子之爭從何而來?

    聽到田和還在那說,田剡心道:「你有什麼資格提古公亶父?你有什麼資格提泰伯、仲雍?」

    「真要是兄弟同心,我為太子,難道田午不該避嫌,去蠻荒之地斷髮紋身,以示自己絕無爭位之心嗎?」

    「不是我不想做周公武王這樣的兄弟,是你田和田午非要做公子無詭啊!」

    「今日墨家要誅田午,你說我和田午是兄弟。」

    「平日你分封土地、暗中培植部署以為將來政變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我和田午是兄弟?怎麼沒想到你是我叔叔我是你侄子?」

    他心中暗罵,更是不屑。

    他想,再說,兄弟同心,別人可以說,你田和有什麼資格說?

    悼子是你親兄弟吧,你幹了什麼?

    公孫孫是你親兄弟吧,你幹了什麼?

    項子牛是你親兄弟吧?你幹了什麼?

    田氏子孫這些年死在你手裡的、你的親兄弟死在你手裡的,難道還少嗎?

    平日謀權謀利的時候,不論同姓同德兄弟之情,今日用的上兄弟之情、同族之義便再提及,這怕是晚了吧?

    只是此時,田剡並不表態,沉默不語,也不跟唱《棠棣》之歌,以示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救回兄弟。

    而其餘的田氏貴族,聞田和之言,或有符合,或無符合。

    人需要貼上標籤去看,若貼上標籤,很容易看到符合田和的,多是封地在長城之外平陰之西的。

    而那些沉默不語的,多是封地在長城之內、膠東之地的。

    不少人心想,這墨家顯然是要行霸道。

    既說霸道,那便是闢田野,實倉廩,便備用,案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慶賞以先之,嚴刑罰以糾之;存亡繼絕,衛弱禁暴,而無兼併之心。

    墨家此次出兵,為的是義,而非為兼併,至少現在看是這樣的,他們早晚要退兵。

    墨家現在在濟水那裡土改,民心思變,到時候你不投降,真要讓墨家攻入臨淄,我們的封地怎麼辦?

    現在墨家不是說不和談,人墨家不是說了嗎?只要殺了田午和田慶,以及屠城的那些貴族就和談,這是說明墨家也想和談啊。

    田午是你兒子,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田剡做了國君,我們的封地還是我們的,難道我們會為了你兒子,動員封地的全部力量和所有的私兵去打墨家嗎?

    墨家善戰,天下皆知,到時候我的私兵打沒了,我的封地還會是我的嗎?

    你田和這些年一直在謀集權,既謀集權,今日事,你便自己處理。

    田午死了,換個國君就是。

    那天下國君輪換的多了,齊國政變了多少次?政變之後,貴族依舊是貴族,無非就是國君換了,田午死活,怕是與我們無關。

    再說,都到這份上了,讓墨家攻入長城,就算他們日後退兵,在我們的封邑內傳播墨家的大逆不道的思潮,使得民心思亂,我還怎麼管轄我的封地?

    若是田慶能戰勝墨家,那自然好說,我們也不反駁你所謂的田氏榮耀。

    可若是田慶不能戰勝墨家,你還不何談,竟要讓墨家攻入長城,在我們的封地內分地土改,那可怪不得我們,少不得便要「誅暴君」而扶公子剡上位,和墨家和談。

    田和在那說了半天,終於嗓子啞了,便轉向了田剡,問道:「你為太子,又是午的兄長,此事既是國事,也是家事,你該怎麼做?」

    田剡心中暗罵,這明擺著是逼著他表態。

    且不說在場眾人有幾個信那幾句兄弟鬩於牆外御其辱的鬼話,可田和說了這麼多,他田剡若是直接說為了齊國社稷捨棄田午之類的話,未免有些不好,容易遭人攻訐:一個連兄弟都不救的人,難道會有仁義成為仁義的君主去愛齊國之民嗎?

    田剡心想,我想怎麼辦,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說實話,那定然是殺了田午,和墨家和談,你退位,我繼位啊。

    但朝堂之上,最不能說的,就是實話。

    於是田剡道:「此事,不若邀各國調停。」

    「效踐土之盟,元咺指罪衛侯事。」

    「昔年踐土之盟上,元咺和衛侯的辯護士榮爭辯,秦、齊、魯、宋、蔡、陳、莒、邾諸國都認可元咺,只有衛侯自己投了自己無罪一票,這其中自然有晉國勢大各國折服的緣故,但若是審判辯護階段士榮可以為衛侯脫罪、亦或是秦、齊、魯、宋、蔡、陳、莒、邾等國都投衛侯無罪,那隻怕衛侯也不至於會被關進大牢。」

    「墨家雖兵鋒正盛,難道會和天下各國為敵嗎?」

    「如今魏人正強、楚人素與我盟,當年大梁之戰,齊亦遣戰車兩千救援,此恩楚王尚且未報。」

    「邀魏、楚、宋、韓、趙、越之君,遣派使者,會於齊墨。」

    「效昔年元咺之事,選一能言善辯之士,作為午的辯護,在諸國使者之前,與墨家的指認辯護,只要能夠辯護成功,再私賄各國,午便無憂。」

    田剡一副憂慮兄弟的誠摯神情背後,隱藏的卻是對各國態度的琢磨,以及對墨家那個誅不義令話語的琢磨。

    他想,墨家不是先和各國商量之後才下的誅不義令,而且以墨家的行事詭異,他們的義和天下的義不同。

    到時候,按照如今天下貴族的義,田午無罪;可按照墨家的義,田午當誅。

    這怎麼辯護?

    就像是墨家說花是綠的而草是紅的,他們甚至定義為如草葉顏色的就是紅,那你跟他們辯論說草是綠的,難道能辯的下去?

    墨家最為重義,他們若是放了田午,便等同於放棄了自己的「義」,莫說能言善辯之士,就算是讓燭之武、申包胥、文種這樣的人物復生,墨家也不可能退讓的。

    田午必死。

    田剡心想,嘴上卻道:「如此,必可救午。」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7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六)

    唯有利益才能結為永遠的同盟,純從利益的角度去看,家族在某個時候也不過是個想像的共同體。

    田常為相時,田氏家族團結一心,一則是要對抗姜、國、高、晏、管等大族;二則那時候正是田氏的上升期,大宗吃肉,原本只能喝泔水的小宗那時候也能喝一口熱湯。

    至於現在,甚至二十年前,家族內亂已經不可避免。

    田剡作為堂兄,為田午之事能夠說出這番話,其實已經不容易,至少他還沒保持沉默。

    如果保持沉默,那就是另一種態度:不是他思索不出來更好的辦法,而是在用兄弟之過自己要避嫌的態度不說兄弟的過錯、但實際上心裡認同了兄弟有錯。

    這一番較量,等同於又把球踢給了田和。

    田和想要田剡表態:為了兄弟,自己必要全力相救。

    田剡表達了態度:讓各國出面調停,但實際上墨家根本不在意各國的看法,照舊會判處田午死刑,但終究田剡看上去是表達了對弟弟的愛護。

    田和浸淫陰謀幾十年,如何能不知道田剡的心思?

    他心中暗暗驚詫,暗道:「其身邊必有善謀之士,若不然,如何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出這樣的對策?如今他說的,句句都是想要救午兒,可實際上句句都是在逼午兒死。墨家重義,若是他們連他們的義都能妥協,那還是墨家嗎?

    白白醞釀了許久情緒,又扯著嗓子唱了一曲《棠棣》,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答。

    若是田剡表態說為了家族之義,一定要相救弟弟,那最多將來也就是暗殺,到時候多加防範就是,只要表態為了家族大業為重,那麼正式的政變就不太可能,總不好打自己的臉、抽自己的嘴。

    可現在出的這主意,叫外人一聽:太子剡真是個好兄長啊,一心要靠外國調停來救弟弟。

    實際上卻句句都是在逼田午去死。

    田和無奈,思索許久,這關鍵就是田慶那邊是否能夠戰勝墨家的義師主力。若是能夠攻取萊蕪,

    若是能夠攻取此時尚且稱之為贏邑、或者叫萊谷的萊蕪,那麼田慶所率領的臨淄軍團退可以返回臨淄、進可以威脅墨家主力的側後,使得適不敢進軍臨淄。

    如今真真是想退都已經退不回來,也真正的沒有援兵可用。

    魏韓無力。

    墨家在濟水的一系列舉動,和以往諸侯交戰不同:佔領一地,就實行簡單的土改,這使得墨家可以維繫更為長久的戰爭。

    膠東地區、莒地的機動兵力一動都不能動,動的話,墨家的習流在嶗山、琅琊等地,均可進軍莒、即墨。

    到時候就算臨淄不失,集中兵力,墨家在各地土改,最遲半年,臨淄就會出現糧草不濟、物價飛漲、人心思定的情況。

    田和現在也看出來了,魏國擺了他一道,這哪裡是要爭奪泗上?或者說魏國現在哪裡還有力量爭奪泗上?

    這魏國分明已經不再是文侯時候的魏國,實力衰弱,四面作戰根本難以維持。這叫囂著要和齊國會盟從而一同進攻墨家,現在看來只是為了借助齊國的力量拖住墨家,防止墨家在楚、趙、中山等方向與魏作戰。

    六萬大軍覆滅、濟水流域丟水、長城之西南全面顛覆的結果,只不過換來了魏國可以騰出手和趙、楚交戰的時機。

    田和心想,若是和墨家長久對峙,集結兵力於臨淄,放棄濟水、汶水、膠東、莒、河北,收縮全部的兵力或許還能守得住臨淄,至少可以讓墨家幾個月內難以攻下。

    可這裡的關鍵之處,就是半年甚至一年之內,墨家和楚國是否能夠反目?魏國能夠騰出手救齊?秦國是否會借此情勢渡過洛水奪取西河?

    若這些局面有一處不如意,那麼結果就是兵力集中在臨淄固守,但是臨淄之外的齊國城邑全部丟失、墨家土改,最多一年之內齊國的城邑民眾都不會對齊國還有什麼懷戀……到時候只怕臨淄也守不住。

    田和長嘆一聲,望向西北,心說……魏國的態度,到底會怎麼樣呢?齊國已經不能自救了,只能看看魏國對趙、中山、大梁、陳蔡方向能否取得勝利;只能看看秦國是否會放棄這個奪回西河的絕佳機會了。

    …………

    魏都,安邑。

    公叔痤看著墨家送來的書信,與魏侯擊一樣面色凝重。

    許多年不曾揮舞兵戈的墨家在南濟水一戰告訴了天下諸侯:那個當年可以在潡水俘獲越王的墨家義師,如今的戰力更勝從前,即便許多年不戰,依舊如此。

    魏擊皺眉道:「昔年寡人兵臨魯陽,與當時名聲不顯的鞔之適交戰。時逢趙侯、韓侯薨,三晉退兵。我當時以為,鞔之適不過有運氣,否則牛闌必下。如今看來,其用兵不下於我……」

    「田平陰蠢笨至極,就算是六萬狗彘雞犬,兩日之內墨家也抓不過來,怎麼不到三日就全軍覆滅?」

    「如今墨家兵鋒正盛,質問寡人緣何要做不義之事,並說當年文侯尚有弭兵和中原之志,竟說我不肖吾父!」

    他咒罵一聲,卻也只能咒罵,若是魏國全盛之時,受到這樣的侮辱,定然會傾全國之兵懲戒墨家這句「不肖」之辱。

    肖,似也。

    文侯之能,天下稱讚,魏國小霸,用人不疑,天下莫不服。

    不似文侯,便是在罵魏擊。

    本來魏擊對於墨家就有很多怨言,當年被墨家打臉兩次,牛闌邑一戰和吳起攻大梁之戰的對比,也間接導致了吳起出走、魏擊引以為平生最大恥辱。

    可現在,公子摯在中山連連敗退,馬鐙和馬鞍組織起來的中山君的軍隊在樂池的帶領下連戰連捷,那些商人資助的僱傭兵更是攻城拔寨,作為火槍手和壓陣的步卒配合中山君的騎兵,魏人難以抵擋。

    大梁之南,魏楚仍在對峙,但是楚國由墨家幫著編練的新軍和那些墨家派去的、穿著楚人衣衫、打著楚人旗號的工兵連連破城,楚王子定已經堅守不住。

    此地從陳蔡被滅後,便一直隸屬楚國,民眾無心抵抗,楚軍連戰連捷士氣正盛,尤其是那些楚人聽聞這一次魏國擠走了吳起、大梁方向的南線主帥不是吳起而是魏公子後,更無懼心。

    與趙一戰,邯鄲雖被圍,可是邯鄲在胡非子等人的幫助下組織人手授予,西門豹有治國之能,卻弱於軍略,士卒或可用命效死,但卻難以攻下胡非子等墨者幫著守衛的邯鄲。

    公子朝和趙國貴族的叛軍,也是難有進展,又要提防墨家在高柳的屈將子部,畢竟墨家一直以來看上去都是站在公子章這邊,不得不防。

    西河武卒雖強,剛入趙地,便傳來消息,吳起入秦,秦君壓服貴族的不滿,拜以為將,使之城重泉、洛陰,編練士卒,耀武揚威於落水之畔,西河守軍多有心懷吳起者,不敢直視,以為必敗。

    這種情況下,西河的重要性比起趙、中山、大梁都要重要,不管秦國是否趁機干涉,都不可能讓魏武卒全力陷入趙國的泥潭當中,只能撤回。

    當時墨家學宋襄公以魯人無辜而放棄在魯國伏擊齊梁父大夫的時候,趙公子章有意和談,可不久之後南濟水一戰,趙公子章的態度立刻變得強硬,否決了之前和談的條件,表示魏國必須承認公子朝是在作亂,必須處死,否則的話絕不再結三晉之盟,而且三晉之盟也只是三晉平等結盟,互不干涉,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趙國出兵,魏韓得利,分利的時候死死卡住趙國不准其入中原。

    任誰也沒想到,看上去算是天下強國、東方之伯的齊國,會如此孱弱不堪一擊,更不會想到南濟水之戰墨家勝的如此瀟灑。

    等到平陰被破、盧城被佔的消息傳來後,齊國等同於已經戰敗,只不過是敗多敗少的問題時,魏擊能夠做的選擇就不多了。

    墨家在南濟水一戰後便派出使者質問魏侯:成陽方向的魏韓聯軍是怎麼回事?齊侯不義,是不是魏侯也要行不義之事?

    魏擊面對這樣的詰問,只能擠出笑容安撫那些怒髮衝冠的墨家使者。現在對楚一戰尚未分出勝負,萬一真要和墨家徹底進入宣戰狀態,墨家先定臨淄,隨後插成陽而入濟水、丹水,和楚國形成包夾之勢,只怕整個中原的局面都要扭轉。

    短短幾日,魏擊的心情可謂是大起大落。

    先是禽滑釐重病的消息傳來,魏擊大喜,一如田和所想的那般,想到墨家這一次必然內亂,即便不內亂,對齊一戰都不可能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還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趙公子章的使者,果然那幾日趙國的使者一反之前濟水大戰的消息傳來時候的傲色,不再商討和談之事大概還在傳遞消息,但態度比起之前的高傲姿態要低了許多。

    魏擊也自覺海闊天空,墨家的內亂導致的不只是和墨家談判的結果,更可以借此機會和趙國和談,保證作亂的公子朝不死分裂趙國。趙國一平,中山國便無憂。

    大梁之南,魏楚對峙,楚王子定已經不能救,但至少可以保證大梁、榆關在手,對楚仍舊形成優勢。

    而且墨家一亂,已經衰敗的越國便可以喘口氣,魏越聯盟,便可以從背後繼續牽制楚國,正如當年扶植吳國來對抗楚國一樣。

    然而魏擊興致高昂不過幾日,適的兩份公開的宣言便傳來,這兩份由斥候帶回的紙張可能只有半兩重,但卻不亞於十萬雄兵,頓時讓魏擊從興奮的心情大好,跌落到恐慌的無底深淵。

    這兩張輕薄的紙,蘊含著一股不可撼動的力量,一股分封建制時代之下難以理解的組織力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7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七)

    成陽、廩丘相連,雖是飛地,但那是魏國進入泗上、維繫中原霸權的橋頭堡、是吳起先取秦後中原的戰略被否決而採取先謀中原泗上保持四面進攻戰略的支撐點,不容有失。

    魏國等了許久,才在二十年前等到田氏內亂、公孫會自立入晉的機會,一舉得到了廩丘,隨後得到了成陽。

    看上去廩丘只是因為公孫會的叛齊,實際上,卻是魏國等了二十餘年、聯合了趙、韓,取得了周天子的認可,才最終得到的。

    否則,魏國根本沒有機會得到這兩處重要的城邑,因為齊國也不是不知道這兩處城邑的重要性,一座城會牽扯兩個大國的爭霸之爭,需要等待許久才有機會。

    成陽向南不過幾十里,便是陶邑。

    陶邑附近,便是菏水。

    菏水勾連泗水、濟水。

    濟水直通黃河。

    黃河沿岸都是魏之精華。

    成陽若失,衛國這個魏在東線的附庸國的態度就難知曉,而且魏國只怕再難乾涉泗上的事務,對於魏國的霸權戰略而言,成陽無論如何不能失去。

    南濟水一戰,墨家跳到外線,在濟水殲滅了齊平陰軍團,使得成陽的魏韓聯軍陷入死地。

    齊國短短數月之間失去了幾十座城邑,成陽難道守得住嗎?

    成陽對於墨家來說難道不重要嗎?奪取了成陽,可以和加入非攻同盟的魯國在大野澤沿岸連成一邊。

    進可以攻齊、退可以卡死成陽使得齊國想要進入泗上,必須要經過魯國或是莒南東海,而這兩處都難以進軍:魯國牽扯到齊魯矛盾,墨家南濟水一戰獲勝的消息,等同於魯國徹底放棄齊國為盟友的消息;莒南向下,東海諸邑,墨家和越國當年再次修築了城邑,墨家的習流舟師可以在齊國主力南下的時候直奔莒城。

    成陽危矣!

    這是魏擊所能覺察到了危險信號。

    也是墨家使者言語中一直暗中提點的一個威脅:要麼和談,現在魏國徹底退出墨家和齊國的戰爭;要麼,一旦齊國臨淄軍團覆滅,墨家便取成陽,和楚國聯盟,直奔大梁,愛信不信。

    今日早晨,墨家的使者驕傲無比,面對著魏擊和一眾魏臣,大聲道:「禽子重病,但墨家的組織尚在,七悟害尚存。墨家上下同義、上之所善下必善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我墨家的上,是鉅子,但鉅子不是一個人,而是眾人之義的公意。只不過公意不是人,而選舉了有利天下之心的鉅子代為執行者不可更改的公意。」

    「我墨家之悟害已定:對齊一戰,非為攻城奪邑、非為謀取財貨人口,而是為了懲戒不義而侵費的齊侯。」

    「此戰不勝,我墨家不休。」

    「君侯亦知治國執政,譬如法度,若有人不遵守卻沒有受到懲罰,難道國家是可以治理的嗎?」

    「如今,齊侯不義,卻沒有受到懲罰,這難道是天下可以安定的嗎?」

    「適帥帥義師數萬屯於濟水,連破平陰、贏邑、盧城。這不是為了佔據這些城邑,只是要約束不義的齊侯日後不興不義之戰。」

    墨家的使者口裡振振有詞,絕口不提攻佔成陽的事,可魏擊和魏國群臣聽的明白:墨家說不是為了佔據齊國的那些城邑,就是對魏國最大的威脅。

    若是為了佔據齊國的那些城邑,反倒好說,佔據了城邑就需要分兵把守,又需要防備齊人反擊。

    可若是不佔據齊國的那些城邑,一旦和齊國媾和,轉過身便來攻打魏國,奪取成陽,齊國只怕到時候已經嚇破了膽,不敢在背後襲擊墨家,成陽豈不是一鼓而下?

    成陽既破,衛國只怕一年之內就會以小國弱國諸侯的身份加入非攻同盟,擺脫作為魏國附庸國的身份,免除各種貢奉。

    楚國到時候也定然交口稱讚,中原越亂,魏國所被牽扯的精力也就越多,大梁榆關這些楚國丟失了十餘年的城邑便還可以奪回,將魏國徹底趕出中原。

    大梁和榆關對於楚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得大梁榆關,楚國就取得了戰略優勢:東西兩線可以互為接應,魯陽方向可以攻伊洛線插入三晉腹地、大梁方向可以直取魏之河東。

    只有魯陽、大梁都在手,楚國才能保持戰略的主動性,否則只能是被動挨打。

    到現在,魏擊才有些明白,墨家為什麼這一次這麼高調地懲戒「不義之君」。

    看似費地只是齊、墨兩國的事,實際上卻和天下諸侯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

    之前不義的事多矣,那齊國攻最難道就是有義?卻沒見墨家出兵打到平陰來懲戒。

    今日這是抓住了機會,揮舞著大義的旗幟,調動著天下諸侯的矛盾,徹底讓齊國陷入了絕地。

    待墨家使者離開大殿,魏擊不禁感慨道:「墨家有鞔之適之智計,有墨翟之徒的悍不畏死,有蠱惑人心的道義加諸於身,難道是可以戰勝的嗎?」

    公叔痤禁言道:「君上,我曾聽聞封地之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說是一人居於深山之中,在山中圈養雞犬。山中有虎,常入那人的庭院中捕食雞犬。」

    「這人常常丟失雞犬,但又不是孔武之人,亦無惡來之力,不能搏虎。」

    「但虎卻有子嗣,這人便趁著老虎去捕食的時候,深入虎穴,抓獲了虎子。」

    「虎歸,大怒,卻又憂心子嗣,不得以為盟:盟祝約: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廬。」

    「經年後,這人的朋友到訪,便問此事。這朋友有惡來之勇,生撕虎兕,聞此事,大笑道:我正欲得數張虎皮以為被縟。」

    「遂提劍入山,盡屠虎穴,剝皮而歸。臨行,對那人道:如此一來,虎終生不得入汝之廬矣!」

    公叔痤問道:「君上以為,若是居於山中那人,一開始就可以屠虎,難道會和虎盟誓: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廬嗎?」

    魏擊搖頭道:「若有搏虎之力,盡屠山中之虎,虎自然再不入人廬。」

    公叔痤又道:「君上以為,墨家是那無屠虎之力的山中人?還是欲得虎皮而寢的勇士呢?」

    魏擊恍然,喜道:「你的意思,是說墨家本身並無力量對抗魏國,所以才與我們和談?若是可以以其力對抗魏國,便會如欲寢虎皮的勇士,根本不會和虎簽訂盟約?」

    「昔年伐齊,我與齊交戰,雖勝,但齊軍仍強,不可小覷。」

    「難道二十年間,齊軍已經孱弱到此地步,墨家可以一戰而勝,但卻不能夠戰勝魏之甲士嗎?」

    公叔痤搖頭道:「君上誤矣。那山中人之所以和猛虎簽訂盟約,固然因為敵不過猛虎,但也因為他不想寢虎之皮,而只是想要保護庭院內的那些雞犬。」

    「墨家義師之強,非武卒不可勝。但武卒為魏甲之精華,不可輕動。」

    「但墨家使者的這些話,卻也透露出了墨家的一些暗意。」

    「君上試想,如果墨家想要奪取成陽,那麼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他們口中有義、手中有兵,我魏又四面交戰於趙、楚、中山,難道他們會放棄這個機會和我們和談嗎?」

    當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魏擊登時明白過來。

    若是墨家有足以戰勝魏國的力量,此時不可能選擇和魏和談,而是會打到魏國,等待魏國主動求著墨家締結合約。

    若是墨家想要奪取成陽,此時更不可能和魏國和談,一旦和談以墨家重信重諾的行事風格,就不可能再取成陽。

    墨家這些使者,看似高傲,實際上卻暴露出了墨家的底線:不能擊敗魏國,也不想奪取成陽,而是只想和魏國和談。

    魏擊喜不自勝,說道:「墨家辱我久已,他們以為自己的高傲可以嚇到我,卻不想有您這樣的智謀之才,看破了他們的底線。難麼,以相國之意,就不該和墨家和談?」

    公叔痤卻又搖搖頭說道:「剛才君上將墨家比作山中人或者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其實反過來也一樣。」

    「墨家如虎,魏國卻也不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墨家如虎,固然擔憂虎**的子嗣,難道山中人卻不擔心庭院內的雞犬嗎?」

    「以君上之見,若齊國戰敗,墨家移師攻成陽,誰人能戰而勝之?」

    魏擊不語,許久才道:「若非寡人親征,便要用國相了。至於吳起、樂羊之輩,雖知兵卻不忠,縱然在魏不曾自刎,亦不能用。只是縱然如此,勝敗也不過五五之數,動搖國本,趙楚秦虎視眈眈。縱能勝墨,卻難以抵擋秦楚趙……」

    公叔痤拜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墨家非是不可戰勝,但戰勝了墨家,秦楚趙諸國卻不會趕緊君上為除天下大害,相反還會抓住機會進攻魏國。」

    「而墨家呢……既說五五之數,墨家便是戰勝了魏國,但是士卒死傷不說,又妨礙了墨家的許多事。」

    「君上也不是不知道,越人使者前來,備說越人將要南遷之事。墨家在東海、淮北、琅琊逼迫的緊,吳人這些年用鐵器牛耕之法日益強盛,吳越不同舟,淮南方為越之根基,不容有失……」

    「越人南遷,東海、淮北、琅琊,盡屬墨家矣。墨家行政,不行分封,必以直轄而置官吏,又要蠱惑民眾使其同墨家之義。這必須要極多墨者,墨者一共也就那些,欲得東海、淮北,就不能繼續交戰;繼續交戰,得東海、淮北的時間就要延後。」

    「對於墨家來說,東海、琅琊、淮北,這才是墨家虎**的子嗣。」

    「而對於魏國來說,成陽、廩丘,這正是魏廬之內的雞犬。」

    「魏國不欲寢虎皮、墨家也不欲居人廬,這正是可以弭兵的時候。」

    魏擊明白這是老成睿智之言,卻忍不住嘆息道:「二十年間,墨家從墨翟之時的數百墨者,到如今持有三郡,可破強齊,逼迫寡人之魏。」

    「若墨家再得東海、淮北、琅琊,再得兩郡之地、數十萬丁口,將來誰人可制?禽滑釐重病之事,本該是墨家虛弱之機,卻讓天下知道墨家的不可撼動,如今墨家日強,這是不能不提防的啊!」

    公叔痤拜而再拜,說道:「君上,此一戰後,墨家結怨於齊、結仇於魏。得東海、淮北,與楚必爭。越人早恨。宋君早怒。」

    「正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難道,您認為墨家得到東海淮北、戰勝齊國、攻取臨淄、揚威天下,這是一件值得我們擔憂的事嗎?」

    「墨家得淮北而強,十年之後事。魏若失大梁、怨於趙、棄中山、遷西河……這是弱於十年之內啊。」

    「這正如農夫的家中失了火,而您不去救火,卻擔憂明年下雨淹了莊稼,於是不去救火而去田裡挖掘水渠一樣。這是不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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