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2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4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下為重

    我若是貴族,我高高在上,我有惻隱之心,我關愛一下我封地上的農奴,這是我的德,這是可以被人讚揚傳頌數百里的美德。

    可若是平等,若是兼愛,在平等的身份之下去關愛平等的人,那就完全不行。

    這些貴族們自然聽過聶政的故事,譬如聶政在前往潡水助義之前,曾許身為嚴仲子友。

    除了嚴仲子的百金為賀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嚴仲子的身份:以一國上卿大貴族的身份,去拜訪一個下賤的市井之人,這是大德、是極大的尊重,是可以讓士為之效死的:不平等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種理所當然之下,大貴族居然來拜訪自己,這是多大的榮耀啊,這應該為之效死。

    可若是真的平等了,那就很難說:大家都是平等的,我聶政一身本事,行俠仗義,你嚴仲子和我不合,也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我為什麼要把你當朋友?百金顧我?百金夠我去賣命的嗎?

    沒有數百年傳承下來的不平等的天下理所當然的道理,也就不會有聶政許身為嚴仲子友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關鍵,不在於那百金,而在於嚴仲子和聶政之間的身份差別,若是平等,那這就是個價值百金的被僱傭的殺手的庸俗故事,以聶政的性格也必然不會為這百金而賣命,在平等是理所當然的前提下,嚴仲子也就沒有和聶政成為朋友的可能。

    延伸出去,許多事都是一樣的道理。

    貴賤有別,大夫關愛庶民,那是德。

    天下平等,管轄一方者是為利天下事而成也,那麼關愛民眾就是一種義務。

    墨家會讓天下無德,這是貴族們的共識。

    墨家在土地制度上,砸碎了貴族們物質上高高在上的基礎。

    還又想用平等、兼愛這些東西,砸碎貴族們精神上優越和高高在上的基礎。

    這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

    和貴族們關注的傳言不同,那些當初被強制帶到武城的士卒們關注的傳言自然也關注他們的切身利益。

    比如一些士卒聽說自己的家鄉分了地,並沒有因為自己被徵召跟隨貴族來到武城而不分。

    比如一些士卒聽說南濟水一戰墨家大獲全勝,齊人說不準就要離開,自己可能也會被強制帶離費國跟隨一同行軍去臨淄而捨棄自己的家人父母。

    比如說一些士卒聽說自己的家裡原本自己開墾出來的土地墨家一點沒動,墨家只是分配了那些貴族的封地,將原本封地上的隸農變為了平民。

    比如說一些士卒聽說自己的兄弟因為分了地而踴躍地參加了費國的義師,即便不能打仗也會選擇去運送糧草……

    反正墨家就算打下武城,絞死貴族,也不會絞死他們,他們對於那些貴族所關心的消息毫不關心。

    於是從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傳來後,每一天都有幾十名家鄉在南邊的士卒逾牆逃亡。

    這種逃亡的規模伴隨著要跟隨齊人一同撤回臨淄的消息越發的壯大,已經難以制止。

    殺雞儆猴屢見不鮮,軍令從嚴三令五申,可卻不能阻礙這一場逃亡的風波。

    武城的城牆上,一名巡視的貴族憂心忡忡地走過,臉色很是難看。

    昨日傳來消息,墨家將他的封地給分了,自己的封地上竟然沒有一個君子,說這些地不該屬於自己而堅辭不受。

    在他看來,君子未必是貴族,而是一種精神、一種氣質,守禮為君子。不該是自己的,就不能要、不去想,別人給也堅決不要,這樣的話,就算是庶農也可以做君子。

    自己的封地那是國君賜給自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放在一國,一國的土地也都是諸侯的。

    而國君把土地分給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自己封地上的那些庶農隸農竟然沒有推辭這些根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就這麼欣然接受了。

    這讓這名貴族很是難過,覺得自己守土一方,教化民眾,縱然不至於說人人都是君子、路不拾遺也不閉戶,可至少會有幾個人能夠站出來。

    至少,至少應該有幾個人,在墨家將土地的地券分給他們的時候,他們應該推辭,義正辭嚴的告訴墨家:這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要!

    可是一個都沒有。

    至少他沒聽說,因為昨天抓了一個城中傳遞消息的細作,仔細詢問之後墨家在南邊真可謂是一切順利,根本沒有大規模的民眾反抗怒斥這是不屬於自己的土地而不接受的情況。

    這幾日的傳聞對局面很不利,這也是他面帶憂色的緣故,自己可能要跟隨齊人撤到臨淄。

    雖然妻子父母兒女俱在身邊,可是意味著自己將要放棄祖先的祭祀,淪落到齊地誰人能祭祀自己的祖先?

    自己在封地上也算是仁德,可是那些小人一樣的庶民,會有人記得他的恩情,去主動祭祀自己的祖先嗎?

    心中正抑鬱間,猛聽到城牆附近有人高喊:「君子!救我!」

    他猛一回頭,就看到城牆上三十多人被捆綁在一起,叫喊那人跪在地上大聲嘶吼。

    不用問,這貴族也知道,這些人必然是逃亡被抓回來的士卒,如今法令嚴苛,凡有逃亡者一律斬殺,將頭掛在城牆上以儆傚尤。

    現在城牆上已經掛了幾十個人頭,但是還有些不怕死地想要逃走。

    叫喊那人,這貴族隱約有些印象,正是自己封地上的一戶人家,那年他狩獵的時候車輪斷了,又逢大雨,便在這人的家中休息了一下。

    這些被抓獲的人除非有人求情,否則都要被處死,貴族聽那人叫的淒慘,又不免生出惻隱之心,想到當年避雨之情。

    他又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便走過去,被綁縛那人立刻求救,貴族卻長嘆一聲問道:「我平日難道不是一個仁德的君子嗎?我平日難道不是一個好人嗎?」

    被綁縛那人一怔,點點頭道:「君子仁德,請救我!」

    貴族哀嘆一聲,說道:「每逢春日,我都是帶頭種植,一則以求祈上帝使得風調雨順,二則讓我也知道農人艱辛。」

    「我但凡需要勞役的時候,都是在農閒的時候才使喚你們,並沒有在農忙的時候讓你們修築過房屋。」

    「每年冬祭之後,我都會分一些酒水與你們,有時候也會從我的倉庫中拿出一些肉食讓你們在冬祭之後吃用。」

    「我已經做的夠好了,百里之內如我這樣仁德的君子,很少。」

    「如今,墨家不義,顛倒乾坤。我有難,難道你們就沒有絲毫的感恩之心,跟隨我嗎?」

    「軍令我不談,我只談情義,難道真的是禮不下庶人?和你們不能談禮?不能指望你們做君子?」

    「低賤的人,果然不能夠擁有品德啊。」

    被綁縛的那人聽到這話,竟是一怒,說道:「君子仁德,我求您救我。可您不能說我們這樣低賤的人就沒有品德啊。難道低賤的人,就不會憤怒了嗎?」

    「是,冬祭之後,您會分給我們一些酒水,有時候還會給我們一些肉。可是……您不稼不穡,您的這些酒水和肉,又是從哪來的?」

    「那是我們的東西啊!」

    「所以,您可以說我違背了軍令,可您不能說我們這樣的人沒有品德啊。這就像是您去集市,給了商人一個銅錢,卻要把他的布匹都搬走,您給我們的那些東西,並不足以讓我們跟隨您啊。」

    那貴族大怒道:「這樣的異端邪說,你們怎麼可以信?那些東西憑什麼是你們的?這是哪裡的道理?除了墨家的邪說可以講得通,哪裡還能講得通?可墨家的道理,那是不對的。」

    「天子封諸侯,諸侯封大夫,大夫封士。庶農歸於土,繳納貢賦,這才是天下間的道理。憑什麼說那些東西是你們的?」

    「你們這樣的人啊,就是小人啊。不能夠和你們談義,只能和你們談利。一丁點的利,就會讓你們忘了義。」

    那貴族怒容滿面,喝道:「你若說,你思鄉心切。你若說你有父母妻子在家中。你若說你擔憂家裡的人而逃亡……這我都可以救你,饒恕你的死罪。」

    「可是,你卻已經被墨家的邪說所蠱惑,用這樣的道理來回應我,這是我不能夠接受的。這天下將亂,必要淨化人心,教化庶民。你顯然已經不能夠被教化,當死。」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離開,身後隱約傳來一陣慘叫聲,他也沒有回頭。

    在風中搖搖頭,暗道:「天下將亂、天下將亡。欲救天下,恐怕真的要根除掉那些和墨家有過接觸的人。他們的學說,是可以禍亂的天下的。」

    「就像是河邊的柳樹,到處從根須中生出芽苗,想要徹底根除,只是砍伐掉柳樹是不夠的。要把根挖出來燒掉,甚至還要把附近的泥土,都用烈火烘烤三日,這樣才能除掉其中隱藏的柳絮。」

    「雖然可能也會燒烤死那些非是柳絮的草木,但想要除掉柳樹必要如此,否則那些柳樹便會處處生根,又哪裡可以遏制呢?」

    「天下為重,天下為重。為安天下,當行此等手段,這才是大仁。」

    想到這,他忍不住看了看西南方泗水沛邑彭城的位置,心道:「若將來有一日,天下諸侯醒悟過來,攻入泗水,當屠戮沛、彭之民。自胡陵至下邳,從東海到沛澤,應當一人不留,盡數屠戮。」

    「留地,不留人。再遷各地之民於此,方可杜絕亂天下之邪說。」

    「此事雖殘暴,卻也是為了天下蒼生。墨家不除,天下久亂,死傷更重。若那些被邪說所染的民眾不殺光,必要將這些邪說傳至他處,天下依舊會亂。唯有殺光,方是為天下之大仁大義。」

    「我亦有惻隱之心,但卻心懷天下。天下為重,天下為重。」

    彷彿一個沉重的擔子落在了肩上,他堅定地點點頭,握緊了拳頭,心想:仁如文武,亦誅商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4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善不可失、惡不可長

    堅定了心志的貴族返回費國貴族們聚集之處的時候,便聽到了讓他們斷後焚燒武城的消息。

    他步入的時候,貴族們已經爭吵起來,並非是所有人都同意這個想法。

    倒不是因為覺得這樣做不義,因為此時天下的認知中,屠城、砍頭、築京觀這都是正常的事,有些義不是從人類誕生之初就存在的,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產生進步的,並不能苛求此時的人覺得屠城是一件不對的事。

    一個反對的貴族高聲叫道:「天子封諸侯,諸侯封大夫。大夫守其土,以祭祖先,是為食邑。」

    「我們這一次逃亡臨淄,便惶惶如喪家之犬。」

    「可若是焚燒了武城,那邊是連家都沒有了。縱然暴民佔據了武城,可終有一日我們可以回來。但若是燒了武城,諸位守土之人,又憑什麼回來?」

    「昔年商紂亡於武王,也不過焚己於鹿台,卻沒有將整個朝歌化為灰燼啊!」

    他面色激動,明白貴族們終究還是需要「仁義」這個溫情脈脈的外殼,只有這樣才能穩固自己封地內的統治。

    這一次齊人讓他們燒武城,那就是自絕於自己的封地,將來返回的時候民眾又怎麼可能會支持?

    堅定了心志的那貴族喝道:「武城之民,已然歸於邪途。之前車裂那些蠱惑人心的暴民時,武城之民皆露出不忍之色。如今城中又對南濟水之戰拍手稱讚。」

    「這樣的人,已經不能夠教化,只能夠淨化他們。若不將他們屠戮乾淨,這便如疫病,將來定會讓天下染病。難道你想看到一個人人平等貴賤不分的天下嗎?」

    反對的那名貴族長嘆一聲道:「氓民少智,需要教化。若是不教而誅,我們和商紂何異?如今是我們無能,退走武城,又怎麼能因此而屠戮民眾呢?如此一來,上帝必怒。」

    有人哼聲道:「小人只能談利,不可談義。將他們教化為君子,太難。反倒是墨家的學說如同疫病,終究會讓天下染病,我覺得應該淨化武城。」

    「況且,如今南濟水一戰,墨家已勝。齊人不能在武城逗留,我們已經是喪家之犬了!」

    「若不焚燒武城,公造冶大軍在後尾隨,我們必要被鞔之適和公造冶前後夾擊、圍於汶水。屆時,你我皆死!」

    「你不要忘了,當初車裂那些人,你也是同意的!」

    反對那人聞言,亦冷笑道:「的確,當初車裂那些人,我也同意。那是因為那些人妄圖焚燒糧草,攻擊我們。在車裂他們的時候,我便想到了將來有一日墨家攻來的後果,無非是死。」

    「大丈夫生於世,死則死矣,又豈能對民眾不教而誅?」

    「我恨墨翟、恨禽滑釐、恨鞔之適……恨墨家的學說。我若有本事,可以學聶政專諸事,刺殺這些人,卻不會因為自己怕死而做出這樣的舉動。」

    「此事,與君子之道不合。」

    他說罷,看著在場的每個人,語重心長地說道:「諸君,我們反對墨家,是因為墨家的道義會亂天下、並非君子之道。但是,我們為了怕死,而做出有違君子之道的事,那我們反對墨家又哪裡站得住大義?」

    「今日戰敗,我等或可死。但只要恪守君子之道,將來還有天下大治的機會,還有墨家的道義消亡的機會。我等就算死,將來一日天下大治,重歸正統,又何足惜?」

    「可今日若是為了活命,有違君子之道,便是活下來,這天下終究不會大治了,我們便是活著又有什麼用處?」

    他的道理沒人能夠反駁,除了那些覺得只有徹底淨化泗上之民的人之外,大多數的人卻想:「你覺得為人當捨身取義,我等卻不想死,如何?大義如今在你嘴裡,你若不死,我等如何能活?」

    反對的那人見眾人沉默不語,便知道眾人並不在意自己所說的話,憤然起身,手掌扶劍道:「焚燒武城之事,我反對,此事有違貴者之禮。貴者何以貴?不是因為我們的血脈,而是因為我們的德行遠勝於那些賤民。若是我們親手毀掉了我們的德行,豈不是讓墨家的義更有道理?」

    「你們今日若是非要行此事,除非殺了我。」

    他正要舉劍,就聽到身後一人道:「好!那便殺了你!」

    話音剛落,那貴族便覺得後腰一涼,腦海中尚未反應過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人刺中,卻已沒了力氣。

    旁邊的幾個人皆持劍刺出,將這人砍為肉醢,其中一人高聲問道:「還有誰反對?」

    再無人作聲,不多時有人拜道:「我等皆服。」

    舉劍刺殺那人一臉正色道:「事有長短遠近。昔年勾踐有嘗糞之辱、文王亦有羑裡之囚。他們卻並不會因為一時的侮辱而自尋死路。」

    「今日事,武城不焚,公造冶部必尾隨我等之後,我等必死於汶水之畔。身死之後,又豈能安定社稷之亂?況且,我等家人父叔多有死於都城暴民之手,父兄之仇,九世可報,豈能為了一時的君子小義而身死?」

    「況且,逃亡在外,我等依舊為貴族。畢萬淪為匹夫,亦可為上卿;百里奚被俘為奴,亦可為國相;田文非是魏族,亦能為魏相;公孫會田氏,仍為魏大夫。至於田陳代姜齊之事,更不消提。」

    「今日非是我等懼死,而是為了留此身命,以為父兄之仇!莫說此事,便是要經歷勾踐嘗糞那樣的恥辱,又怎麼可以就這麼死了呢?」

    這正是給了剛才那些被反對者說的羞愧的眾人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眾人缺的就是這樣一個理由,紛紛道:「我等亦是此意,只是言辭愚鈍不能說出。」

    那人高聲道:「我也正是知道你們心中明白這樣的道理只是沒有說出,所以才說出來。」

    他指了指已經被剁為肉醬的那貴族的屍體道:「他說的話,只是知道了小義,而不知道大義啊。」

    「昔年,鄭國攻打陳國,大獲全勝。但是鄭國已經撐不下去,便派人和陳桓公求和。陳桓公拒絕,認為善不可失,惡不可長,不能因為自己的失敗就同意鄭國的求和,因為鄭國是惡的,自己的求和只能滋生天下的惡行。」

    「故而,古之賢大夫周任曾言: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

    「所謂,斬草除根也。農夫看到雜草,必須要除掉根本,連根須都挖出來,才能夠杜絕雜草的蔓延,這樣才能去掉惡、而讓善滋生使人信任。」

    「墨家的義,是惡的。我們的義,是善的。所以不能夠和墨家有任何的妥協,必須要斬草除根。」

    「當年陳桓公被鄭人大敗,依舊不同意媾和,那就是因為鄭人所做的是不合於天下的道理的,所以寧可自己惶惶不可終日也不能媾和,否則就會讓惡蔓延。」

    「今日的事也是一樣的道理。」

    「去歲,柘陽子弒君,暴民亂政,只說人人平等,又要破阡陌井田,只要我們交出封地。」

    「當時,暴民數萬,我等不過百人,危若累卵。」

    「但是,他們所要求的那些,是惡的,不是善的。我們也知道,若是我們答應,我們便沒有性命之憂。」

    「可是,我們不能答應,因為一旦答應了,那就是助長了惡。今日答應了一件惡行,便會讓善退讓而讓惡更加滋長!」

    「為此,我們才不顧性命之危、不顧祖廟被隳的風險,聚於武城。難道是因為我們怕死嗎?」

    「並不是!因為我們如陳桓公一樣,認為善不可失、惡不可長!不能夠答允那些惡行、惡義,我們才選擇了反抗暴民之政!」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天下貴賤有別、各守其禮,庶農繳貢賦義務,貴族守其家土祭祀,這便是善。」

    「什麼是惡?那土地是天子的,是天子分於諸侯而又分於我們的。不是那些庶民的,他們卻想要不屬於他們的東西,這就是惡,這是不能助長的啊!」

    他看著眾人,心憂天下的情緒躍然臉上,長嘆一聲似乎是在感嘆將要亡天下的亂世,淚水似乎是忍不住奪眶而出,慨嘆道:「諸君!諸君!我們不是在意自己手中的那些土地和封地,而是在意那些背後的規矩、制度、禮、義、善、惡啊!」

    「那些土地不能給庶民,因為他們的要求是惡的,我們不心疼自己的土地,我們憂傷的是他們不守禮而求不屬於自己的事物的惡!」

    「我們豈沒有惻隱之心?只是規矩使然,那是我們的土地。我們可以賞賜給庶民,但不賞賜的,他們也不能拿。一旦同意了他們,那麼我們就是在助長惡而消滅了善!」

    「一旦天下的惡成了善、而天下的善反而成了惡,這才是亡天下啊!」

    「改姓易號,如田氏代齊,三家分晉,那不過是亡國。」

    「善惡不分、乾坤顛倒、人人平等不分貴賤,那是亡天下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4
第一百六十章 愕然

    當他說到亡天下三字的時候,彷彿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傷,伏地痛哭起來。

    許久,他將沾著鮮血和肉醬的銅劍舉起,纖長的、帶著貴族氣質的指甲有力地彈在劍上,哭唱一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唱罷,他跪地痛號道:「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

    一曲黍離,正釋其悲,在場眾人紛紛都唱,許多人落下了淚水。

    彷彿看到幾十年後,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曾經屬於自己的堡壘和莊園都已破敗的場景。

    彷彿看到幾十年後,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滿地的玉米遮掩了祖先的墳墓、看到蔓延的地瓜藤遮蔽了當年的縱馬狩獵的田園。

    悲傷在蔓延,帶頭痛哭的那人許久起身,一臉決然道:「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

    「除惡務盡!除惡必要斬草除根!」

    「武城之火,上帝必不會怪在我們的頭上,悠悠蒼天、昊天上帝必能看到,這是因為墨家的惡如草蔓延,才導致了武城之屠。」

    「若墨家沒有那些惡義,武城又怎麼會被焚燒?」

    「墨家重鬼神,這數萬亡魂,終有一日,必在九泉之下報仇於墨家!」

    在場之人最後一絲心理障礙也被解除,那些因黍離之悲而哭的人均想,是這樣的道理啊!

    若不是墨家的惡義行於天下、使得武城之民難以教化而被教唆從惡,又怎麼會導致他們被屠戮呢?

    況且,這是為了不亡天下,難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為讓昊天上帝所喜愛的事嗎?

    哭也哭罷、悲也悲完,眾人便商量起屠城放火的事。

    不能全殺完,否則墨家來了便不能救災從而導致他們繼續可以追擊。

    但也不能殺太少,否則活下來的人必然怨怒,怒師不懼死,到時候凝聚一起追擊,反倒危險。

    於是議定:屆時,焚燒武城所有的房屋,誘騙各家各戶於城牆附近只說要加固城牆,分出男女。男人皆殺,只留不能勞作和上戰場的女人老人。男孩凡能集結於城牆附近搬運土石的皆殺,剩餘男孩在家中必然年小,可放火燒死。女孩可不殺,因為女孩長大後不能從軍復仇,還能留下來讓墨家分出精力照看。

    而且,正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將道理告訴那些不殺的女人:是墨家的惡義蔓延,導致了這一次武城之屠,讓她們和圍攻墨家,讓墨家無暇分兵去追。

    沿途半熟之麥,盡數焚燒,不可留一點給墨家義師以為軍糧。城中水井,盡數投毒。

    …………

    數日後,武城之南五十里,公造冶的大營之中。

    公造冶的心情很好,正在和幾個墨者開著玩笑。

    這個玩笑的起因,是因為正值夏收,有人便說起了當年宓子賤治亶父的故事。

    這故事其實也很簡單,當年齊魯交戰,宓子賤作為單父邑宰,齊軍來勢洶洶,城外麥子正好成熟。

    那都是公田的麥子,趕不及收割,有人便建議宓子賤道:「不如讓民眾去收割,願意收多少都歸自己,也好過被齊人割了做軍糧。」

    宓子賤拒絕,並說:「天下善惡要區分,不能夠助長惡而遏制善。現在齊人在外,這時候讓民眾去收割不屬於他們自己的麥子而歸屬自己,這就是助長惡。短期來看,齊人得利,但長期來看,單父的民眾知道了善惡,得以教化,這是長久來看善的。」

    於是嚴令民眾不得出城割麥,齊人從單父過,割麥為食,正好糧足以圍曲阜。其時天下人皆盛讚宓子賤之德,認為這才是真正可以讓民眾教化的人,可以讓天下大治的善政。

    因著這個故事,公造冶笑道:「我倒是盼著齊國多君子。如此一來,適縱橫濟水,平陰軍團覆滅,青壯不存,齊國公田、貴族封田上的麥子,都可以暫時借用作為軍糧,倒真的可以一路攻到臨淄了。」

    他既作為一方主帥,便又因著這個故事道:「善惡之分,終究是天下大事。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這便需要同義。這義從何出?便要從天志中以說知之術推出。所以天下已有的善,未必是善;天下已有的惡,未必是惡。所以適才說,德不是亙古不變的,而是隨著時代變化的。」

    「更有甚者,即便一些善是善,但卻需要規範的行為規矩來確定善惡,這也是不對的。子墨子言: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

    「子墨子為何這麼說?那輆沐國在祖父死後秘密而葬不知會祖母,義渠國死後將屍體焚燒為灰,這是他們在用自己的風俗來展示自己對於死者的尊重。」

    「就拿此時來說,對死者的尊重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死後重葬厚葬才是對死者尊重呢?我們要移風易俗,移的是什麼?易的是什麼?這是不能不分清楚的啊。」

    他已經在考慮之後費國的重建之事,以及對齊勝利之後穩固下來的泗上局勢下,淮北、淮河口、東海、汶下等地移風易俗之事。

    因為前幾日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已經傳來,走的是正規途徑,比起那些傳言要準確的多。

    裡面說,南濟水之戰,墨家損失不過兩千,全殲六萬齊軍,五萬齊軍投降。

    如今大軍展開,會和了圍成陽的疑兵和重炮,正在圍攻平陰,平陰兵不過萬,炮不過五,數日可下。

    另一封信上,適也寫明白了前敵那些人的意見,建議繼續做出佯攻臨淄的態勢,看看齊軍的反應。但也要預先預防一下齊軍不急著返回臨淄而是在汶水對峙的態勢,並且說了要用政治變革逼得齊軍不得不主動進攻。

    公造冶是要配合適的行動的,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將這些軍隊尾隨在後撤的齊人身後,不遠不近,不冒進貪功也不心怯不前。

    始終保持一個不近不遠的態勢,從而讓齊人走不快,同時又可以逼迫齊人疲憊齊人。

    萬一田慶非是庸才,大軍駐紮汶水,公造冶部就要配合適,給魯國施加外交壓力斷絕齊魯關係禁止借糧,也可以威脅臨淄軍團的後方和補給。

    公造冶所部人數不多,以防守為主,也是為了提防莒、即墨、高密方向的齊人軍團。

    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膠東的齊人軍團已經不算是威脅了。

    九十年前,吳齊爭霸,吳國派大夫徐承率領舟師海軍,從長江口出發,在莒南之地的近海和齊國海軍大戰一場,結果齊國海軍大獲全勝。

    之後越國滅吳,越國和楚國在長江上多次交戰,還曾被公輸班改進後的楚國艦隊擊敗,但是實力猶存。

    潡水之戰,越王翳被俘,適主持談判,作為贖買越王的代價,要了越國一批船和習流水軍,之後墨家又滲透到東海,不斷增加艦隊的力量,甚至組織了從長江口到南方蠻荒之地的珠江口的航行。

    這一次越國即將南撤,墨家也和越國進行了一系列的接觸,以僱傭的方式,用鐵器一萬件、火槍一千支、火炮四門和火藥二百桶為代價,說服越王翳秘密出兵,水軍皆列墨家旗號。

    墨家脫胎於越國水軍的習流海軍和越國的海軍合力,從琅琊出發北上,直接威脅齊國的腹地。

    即墨附近的海域一戰,齊國膠東舟師全軍覆滅,墨家可以直接威脅即墨、高密等齊國膠東腹地城邑。

    習流海軍駐紮在不其山附近,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嶗山,距離即墨不過百里,使得齊國膠東地區的軍團不敢亂動。

    詩云: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武人東征,不皇朝矣。

    漸漸之石,維其卒矣。山川悠遠,曷其沒矣?武人東征,不皇出矣。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離於畢,俾滂沱矣。武人東征,不皇他矣。

    這是唱當年東征之苦的歌,因是天子東征,或征東夷,士卒向東所見之山極多,墨家這邊在繪製地圖的時候,便依著這首漸漸之石,稱不其山為勞山,取山川悠遠,維其勞矣一句而用。

    那裡又有村落聚落,曾屬膠夷,如今也已歸化,以鐵器貿易糧食,又從琅琊後世日照附近運送糧食,齊國海軍覆滅,海上已然成為墨家的通途。

    墨家又以善於攻城而聞名,齊國膠東軍團和莒軍團都不敢亂動,海軍覆滅又不能切斷墨家的補給,攻擊不其山的墨家營地只怕少了三五萬難有成效:齊人斥候也知曉,墨家習流皆是精銳,此時多是接舷戰,當年墨家的劍盾備城門之士從陸軍中被火槍長矛取代後,多去了習流水師,傳承下來,又拒山而守、海運補給,非五倍不能攻。

    如此一來,公造冶便可放心大膽地進入費地,組織這一次對齊軍的追擊。

    齊人已有敗退之相,適的書信也明確地說了:不管田慶是不是庸才,南濟水之戰後,齊臨淄軍團一定會返回的。

    公造冶支持適的看法,此時大局已定,墨家的戰略目的不論,至少已然勝了七分,他焉能不高興?

    心裡琢磨著只要三五日就可以追擊圍困齊人的時候,一名傳令兵一臉愕然憤怒地跑入帳中,顫抖的雙唇抖動許久,才用一種憤懣到極點的語氣說道:「齊軍北撤……那些逃亡武城的貴族,放火燒了武城,武城萬人被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4
第一百六十一章 誅不義令(上)

    萬戶被屠的消息,在斥候的嘴裡,也不過是屠城、焚城這樣簡單的四個字。

    即便斥候一臉的驚愕和悲痛,終究難以訴說其中萬婦千嬰的哭聲。

    公造冶之前一臉輕鬆的神情,被這消息驚的情緒木在了此時此刻,甚至忘卻了表情的轉換。

    屠城事,時代常有,強制遷民而走的事更是尋常。

    可公造冶在墨家幾十年,聽了太多兼愛、仁義、利天下的學說,在心中已然把這個時代之下習以為常的事當做了不尋常。

    愕然許久,公造冶才明白,終究墨家是天下的異類,他在墨家待的太久,竟忘了天下原本的模樣。

    許久,無力地揮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這個消息。

    獨坐帳中許久,忽然喝道:「酒來!」

    他已經許久沒有醉酒,上一次醉酒還是聶政刺秦而死的消息傳到泗上的那一天。

    泗上的酒很烈,已然是鬚髮盡白的公造冶時隔多年,再一次喝醉。

    墨家有紀律,尤其是從二十餘年前商丘那一次改組墨家的同義會之後加入的墨者,紀律是首先要遵守的。

    公造冶曾是天下的豪俠,他做豪俠的時候墨家還未改組,即便這二十年前來他作為七悟害之一遵守著墨者的紀律,並不會在軍帳內大戰前飲酒。

    可今天他卻懷念起自己做豪俠的日子,手持利刃,問及天下,誰人有不平之事?

    自從幾十年前那個腿上的汗毛都因為奔波而被汗水浸沒的人和他長談了幾日後,他認可了墨家的紀律、墨家的非斗、非攻的大義,自此之後他不再做豪俠,而是成了一個墨者。

    今天,他卻忽然懷念起當年做豪俠的時候。若還是在幾十年前,自己正值壯年,長劍在手,今日下令屠城之人,縱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必提其頭在鬧市痛飲一番,等到甲士圍來的死後持劍破甲士飄然而去。

    縱死,縱不成,可至少做了,心中暢快,不留遺憾。

    如今,做的事越來越大,可卻少了幾十年前的那份暢快。

    酒醉之後,研墨揮毫,寫了兩封信。

    次日一早,一名傳令兵帶著昨夜當了一晚豪俠的公造冶的書信,朝著彭城狂奔。

    傳令兵不能觀看信的內容,信上的字跡潦草無比,帶著一番醉後的狂態。

    上面除了訴說一下武城被屠的消息外,只在最後一行,用一番龍飛鳳舞彷彿字也喝醉了將要飛出紙面的氣息,寫下了簡單的一行字。

    「請鉅子簽誅不義令,凡下令屠武城之人,盡可以害天下之名而殺之!」

    作為鉅子,是墨家的首腦,可以簽發誅不義之令,號召天下墨者,當然這需要墨者的同義會許可之後再由鉅子簽發。

    墨家之義,講究「惟害無罪」,但是誅不義之令不在此列。

    墨家至今這麼多年,最後一次鉅子簽發誅不義之令,還是在當年墨家剛剛在沛邑落腳的時候,適毒殺那些巫祝的時候。

    其時,那些巫祝也算是「惟害無罪」,因為沒有法令說禍害百姓欺騙民眾用活人祭祀有罪。

    墨家講究一視同仁,若是以活人祭祀就是罪,那麼就需要把幾乎天下所有的諸侯都殺死,許多諸侯依舊以活人為殉,最野蠻的秦國甚至在聶政刺秦公子連奪權之後才下令「止從殉、禁以活人祭河伯」。

    那一次,墨家用的是鉅子所簽發的誅不義令,以害天下的名義殺巫祝。

    那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候墨家的鉅子還是已然長逝的墨翟。

    那時候,墨家便討論過「惟害無罪」和「誅不義令」的適用範圍,從那之後墨家的鉅子有權在得到墨家同義會的表決之後,以鉅子的身份可以簽發兩種鉅子令。

    一種是「特赦令」,適用於墨家的家法,所謂「赦刑而不赦罪」,特赦令免除墨家內部的刑罰但是不赦免那人的罪責。

    另一種便是「誅不義令」,適用於天下,此令一出,天下墨者皆與令上通緝之人為敵,或刺或謀,取其首級,「以利天下的名義判處此人死刑」。

    這需要鉅子提議,由同義會表決,只要半數之上不反對即可通過。

    規矩二十年前就已經立下,二十年前墨家一次沒有用過,當年楚王子定逃亡鄭國的時候,有人也心懷天下蒼生,覺得楚王子定逃亡鄭國荊楚必亂,萬人遭難,不若殺一人以利楚之萬民。

    即便如此,那一次誅不義之令依舊沒有簽發。

    現在,醉後的公造冶狂態大顯,直接建議動用二十年不曾用過的「誅不義令」,此事必令天下震動。

    …………

    數日後,平陰城頭。

    被火炮和火藥轟塌的城牆殘壘上,適看著邁步越過這些殘壘的義師士卒,從傳令兵手中接過了一封從費國送來的、落款是公造冶的書信。

    火藥的出現,改變了戰爭的模式,不只是野戰,更是攻防城邑。

    舊式的城牆難以阻擋火藥的轟擊,尤其是墨家組建了專門的用來挖坑和埋炸藥的工兵之後,即便那些新式的用了幾何學和墨子「行牆」的新式城防也難以防守。

    如今墨家已下齊十八城,幾乎都是兵不血刃,唯獨平陰廢了一些功夫。

    這裡是齊長城的重要邊邑,濟水沿岸的大量貴族逃亡至此死守。

    適集中了兵力,等待佯攻成陽、不適用於野戰的重銅炮運送抵達後,用了兩天時間攻下了平陰城,其中還有一天多的時間是留給工兵挖坑所耗費的。

    一萬齊軍盡滅,二百多貴族殉城,四百多貴族被俘,被俘之人中田氏和其分支就有三百餘人,這都是當年田常不禁賓客出入後宮的功勞。

    平陰被破,意味著齊國的防線全線崩潰,唯一能戰的臨淄軍團還在魯國,膠東和莒軍團被墨家習流抄了後路不敢亂動。

    過了長城,便可直抵臨淄,二十餘年前三晉伐齊便是攻破了平陰後齊國便請和,齊侯綁縛自己去認錯,並且請封三晉為侯。

    如今的局面,比起當年也不遑多讓。當年固然有牛子、公孫會之亂,今日卻也有南濟水大戰,除了臨淄軍團齊國再也沒有抵擋墨家的力量。

    此時非是殘陽如血,因為從朝食開始發動攻擊,才到中午就已經結束了攻城戰,隨著城牆的塌陷和城門的陷落,此時齊國的組織力根本無法組織巷戰,一鼓作氣已經拿下了平陰。

    況於若是等到傍晚,適只怕便會命令明日再攻,夜裡入城並不方便。

    幾日前,他已經聽說了武城被屠的事情。

    今日接到了公造冶的書信,恐怕也是和此事有關。

    硝煙尚有餘味,適展開書信,草草略過,不禁長嘆。

    公造冶的信件一如他平日說話那樣簡單,沒有太多的介紹武城被屠的事,而是直接說了一些有些刺痛適的話。

    「適。」

    「齊國田郯與田午之爭,你曾說過,我信服你對局勢的推論。此次一戰,齊田郯與田午之間必有一爭。」

    「聞你在南濟水大獲全勝,意料之中。若有一日,你傳書於泗上,說你殺田慶、俘田午,我亦不驚,理所當然。」

    「你做事,求十年二十年之後。你做事,不看眼前,不逞英豪之勇,冷靜沉著,沉著的我總以為你根本不愛這世人、不愛這天下。但每每結果,或許五年十年之後,我才明白。」

    「你做事,若有反對,總喜歡說『留此存證、後日再看』,如是再三,墨者之中已無人反對你的意見,縱然心中有疑義,但此前的那些事已經讓他們自然覺得是自己想的不夠周到、長遠。」

    「我知道,若是你真的俘獲了田午,最好的辦法就是釋放田午,讓田郯田午相爭,如此將來墨家利天下之時方可得益。」

    「若是以往,我會贊同。」

    「今日,武城被屠。」

    「你若俘田慶田午而釋,我必反對。」

    裡面沒有什麼大義,沒有什麼道理,不像是一封墨者之間的交流信件,更像是一封豪俠和朋友的私信。

    公造冶沒有講太多的道理,只是在書信的最後寫了一句我不同意,然後便是他的落款名字和日期,再無它話。

    送信的傳令兵也沒有其餘的言語。

    適看著這封信許久,看著信件最後公造冶看似淡然無力的那句他必反對的話,頓覺這封信沉重無比。

    公造冶明白他的心思,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和墨者高層通過氣的。

    歷史上田午弒兄上位,田和死後延續了幾十年的田氏族內之爭才終於落下了帷幕。

    田午弒兄上位,也為其子齊威王集權變革打下了基礎。

    田郯和田午的關係,有點像是趙氏公子章與公子朝的關係,只不過趙氏獲勝的是趙的「田郯」,而齊獲勝的則是齊的「趙朝」。

    公造冶的信,其實很扎心。

    適卻能夠明白公造冶書寫這封信時的憤懣。

    於是他選了一塊還算平整的、殘留著火藥的硫臭味的城牆壘土,就在萬軍齊步入城之側,讓傳令兵拿來了毛筆和紙張。

    鋪開紙,適也沒有寫太多的大義,也是用一種私交一樣的語氣寫了回信。

    「兄。」

    「墨家為利天下。」

    「奪天下,不過是手段而非目的。」

    「要利天下,必要移風易俗、顛倒乾坤、重塑天下之義。」

    「若我為墨家奪天下而釋田午,那就是顛倒了目的和手段。」

    「屆時,我墨家與那些為一天下而興不義之兵的不義之君何異?」

    「墨者當利天下,利天下是目的,而一天下只是手段。」

    「而我,恰是墨者。」

    「你我同志同心同德同義,無需多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4
第一百六十二章 誅不義令(中)

    他將信寫完,折好,遞給了身旁的傳令兵。

    看著斷壁殘垣,適心裡沒有去想武城被屠的事,而是在想臨淄軍團被擊敗之後的處置方式。

    公造冶的話,以及他的回信,這應該是墨家的共識,任誰也不可能改變。

    公造冶的信上已經說了,他已經建議商討簽發「誅不義令」的事。

    從個人感情上、從做人的道德準則上,適支持。

    從兼愛之說、一天下之義上,適也必須支持。

    武城被屠,這件事必須要把問題歸於下令之人,也必須要接受審判。

    至於處置的結果,墨家的義決定了不會「斬草除根」,但卻比斬草除根更加的決絕,那就是徹底斬斷出現這種事的物質基礎。

    只以功利來看,或許這件事也可以歸結為「小不忍則亂大謀」。

    適心裡清楚,武城屠城這件事的解決,必然會震動天下,因為要處置的將是一國之君的子嗣、親戚、真正的大貴族。

    君主被殺的事,不是不存在,周天子尚且被人射過,況於君主?

    但是,以墨家定罪的「不義」去誅殺諸侯之子,這恐怕會把墨家直接推向風口浪尖。

    怎麼處置?

    適揉了揉眼下的鼻樑,用力捏了捏讓頭腦清醒了一點,又叫來傳令兵道:「你速速去一趟武城,告知公造冶,就說我建議讓他小心一點田慶設伏,不可因為一時的怒氣而追擊。」

    那傳令兵領命而去後,適再次坐在了土壘上,拿出紙筆給墨家的中央寫了一封信,便是這一次武城被屠之事的宣傳口徑。

    齊人和泗上的仇恨不能被煽動起來,這才是當前要解決的重中之重。

    除了為宣義部統一口徑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適在信的最後,也寫下了對於將來局勢的極點擔憂。

    「如今天下,所要警惕的是兩種趨勢。」

    「其一,是秦國式的變革。」

    「勝綽等人輔佐公子連入秦改革,他們行的路是一種我們必須要警惕的。」

    「秦國的改革,其理論基礎,是土地耕種是唯一增加價值的手段,這是我們必須要批判的,而且在這件事上,關於糧食需要氣、肥、水而物的總量不變的事實已經可以反駁他們,所以我們應該趁此機會,徹底推翻這種關於財富產生的不正確的言論。」

    「秦國變革的本質,是為了加強集權,這種加強是以勝綽等人的才能、公子連的信任、這幾年公子連封地的建設為基礎的。」

    「隨著吳起入秦、義渠戰敗、我們進駐南鄭等事,秦國的變革將會極為劇烈,其結果很可能就是導致秦國的舊貴被徹底收服,勝綽等人軍功授爵、受田的手段,將使得秦國的民眾和秦國擴張的利益一致。」

    「不僅如此,秦國的舊貴縱然被擊敗,但是官吏、將軍等職務,依舊可能會把持,他們將會大力支持秦國的擴張。」

    「秦國重農而輕商、土地禁止買賣只能授予、法令嚴苛,民眾除了從軍立功之外,並無出路。」

    「秦國也為民眾留了這樣一條出路,這將使得秦國的民眾、舊貴、外客、君侯都熱衷於擴張作戰。」

    「長期以往,則秦人是秦人、魏人是魏人,天下眾生必生隔閡。」

    適頓了頓筆,又寫道:「其二,便是除了秦國之外的另一種可能。」

    「譬如齊國。」

    「田氏的統治,依靠的是田氏家族以及眾多貴族,田和沒有力量進行徹底的變革。」

    「這種不徹底的變革,便可能產生另一種可能。」

    「貴族和君主之間達成一種妥協,君主擁有軍權、實權,但是貴族擁有自己的封地,並且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保持原本國中之國的態勢。」

    「凡將校、大夫、官僚,皆出自同族親貴。而君主雖然集權,但卻又沒有能力在大爭之世如秦國邀吳起入秦一般來一場徹底的變革,不徹底的變革便是妥協。」

    「到時候,齊國的擴張,便是貴族得益的擴張。」

    「新擴張的土地、人口都會成為齊國貴族的封地,分散封地以確保君主的力量最強。」

    「君主可以認同貴族在自己封地上的統治、稅收、對庶農的勞役義務需求等等條件。但是貴族必須要履行自己的軍事義務,繳納軍賦。君主依靠火藥、鐵器等兵器組織一支屬於君主的軍隊。」

    「齊國沒有洛水之險,門戶大開,不可以如同秦國一樣在內部激烈的變革,依靠吳起等人的才能徹底斬斷舊貴族,使得秦君成為秦民之君。」

    「但田和手中的力量,又使得貴族很難反抗,南濟水一戰之後齊國若是變革,也一定會組建新軍,到時候貴族不能夠反抗君主手中的庶農常備之軍,齊君也沒有能力徹底放棄貴族親戚而成為齊民之君,便會達成一種平衡:每一次擴張,便需要更多的官吏,這些官吏都會從貴族子弟中選拔。只有打下更多的土地,才可以分封更多的貴族,貴族們也能得到最多的利益。」

    適停下筆,仔細斟酌著詞彙,又道:「看上去,這兩種有區別,實際上本質上的區別並不大。」

    「這兩種可能都是我們必須要警惕的。」

    「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重新分配土地、取消貴族的封地、撤銷貴族對於封地的統治權。」

    「分掉貴族的土地,瓦解的是這兩種可能產生的物的基礎,這也就決定了我們必須要做好你死我活的準備。」

    「不瓦解土地制度,這種基礎便會一直存在,隨時可能死灰復燃。」

    「瓦解這種土地制度,將意味著我們要和天下貴族為敵,不可調和。」

    「武城之事,若是鉅子簽發了誅不義令,那麼這些問題就不得不提前考慮。」

    「借此威勢,我們可以會盟諸侯,一如當年葵丘齊桓會盟,若有人挖開黃河堤壩天下諸侯共討之:我們也可以確定我們的義的一小部分,至少做到屠城、焚城事,天下共討之,天下不討,我墨家來討。」

    「但威勢之餘,我們便做的有些張牙舞爪,身形畢露,天下諸侯、貴族,也定然開始緊張我們其餘的義。」

    「將來的大戰已經不可避免。」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輮以為輪非一曝之功。」

    「為了將來的大戰,我們現在就必須要做好宣傳和準備,有些為了局勢不得不隱藏的話,已經不能夠再隱藏。只有這樣,才能夠讓民眾知道為何而戰、怎麼樣才能徹底杜絕天下的殘暴。」

    「會盟諸侯,如葵丘而定義,那是治標。」

    「瓦解禮法宗法、開阡陌破井田、取消貴族特權和貴族封地,那是治本。」

    「若不然,今日我墨家強,魏人苦於趙中山之亂、楚人迫於陳蔡之變、齊人困於費地之爭,或者不得不成盟,遵我墨家不屠城之義。」

    「將來我墨家不取天下,或是魏侯平亂、楚王變革、齊侯修養,盟約便不會有人遵守。一如第一次、第二次弭兵會一般。」

    「既要利天下,便要治本。本固,標自治。」

    「自子墨子創立墨家至今已六十餘載。自商丘聚義而定規矩,也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我執掌了宣義部將近二十年,一直小心翼翼。」

    「從二十年前聚義定規矩,到彭城公造冶平叛月殺百族,宣義部的口徑是:行義。」

    「自潡水之戰到前日南濟水之戰,宣義部的口徑是:約天下。」

    「這約天下的說法,可能要一直沿用到此次破齊之後的會盟。」

    「但在會盟之後,宣義部的宣傳一定要發生變化。不再是行義、不再是約天下,而是要變成一天下之義。」

    「約天下,最多也就約束到諸侯不屠城、不弒殺、不興不義之戰。這些都是治標。」

    「一天下之義,才可以做到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變革天下的規矩、瓦解貴族封地這種產生殘暴不義的基礎,才能使得天下大治。這是治本。」

    「宣義部一定要搞清楚我墨家宣義的這三個階段,並且迅速作出調整,以適應新的天下局勢。」

    「若不然,不早作改變,遲早天下會出現泗上族一說,當與齊、楚、秦、晉各族並立,天下何談兼愛?」

    在最後,適又說道:「簽誅不義之令,我贊同。」

    「但是,簽發之前,必須要解決今後可能要面對的種種問題,需要整個泗上做好準備,需要墨家自下而上同義統一。」

    「我不是再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如果這件事還不簽發誅不義令,那麼墨家又和那些爭奪天下問鼎輕重的諸侯有什麼區別?」

    「只是如果因為一時的激憤或者憤慨就簽發,其後果也是難以預料的。」

    「齊國經此一戰,五年不能再履泗上。三晉鬧翻,魏人五年亦不能南下。楚地新變,貴族多叛,五年亦不能再圖淮北。」

    「這一次簽發誅不義令,可以用約天下之劍的說法,說與諸侯。」

    「但對於天下民眾、對於數萬墨者,必須要說清楚:天下紛爭殘暴事,不在於諸侯是否殘暴與不義,其根源是分封天下貴族擁有封田對外擴張擴大封田的制度。要解決,不是依靠約天下之劍就能解決,而是必須要剷除這種紛爭存在的土壤。」

    「斬草除根,土壤在,明年春風起,草籽隨風復又生。」

    「不斬草亦不除根,將土壤刮走,澆灌鐵水,便是柳絮草籽如雪,又豈能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5
第一百六十三章 誅不義令(下)

    適寫完了這封信,便叫人快馬加鞭地送往彭城。

    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以副貳鉅子和七悟害的身份表達了對於簽發誅不義令的支持,這是首先要表明的態度。

    這個態度不表明,墨家內部的一些激進一些人和他之間就會產生一些罅隙。

    表明這個態度,是為了達成墨者內部的團結,以及為了凸顯墨家的「義」的重要性和在「大義」這個問題上的不可妥協性。

    但是,這個態度的表達之後,也必須要考慮到今後的一系列影響。

    一旦簽發了誅不義令,若今後對壘臨淄軍團的決戰中沒有俘獲田慶田午,那麼戰爭就算是沒有結束,和齊國和談的條件也必須加上一條:叫出這一次屠城命令的下令者和執行者。

    抓不到的話,就需要做一個擊破臨淄軍團後和齊長期戰爭甚至攻破臨淄以逼迫齊國接受的心理準備。

    外部的局勢上,魏國的無力已然可以確定,但是攻破一國都城這樣的事,會對諸侯造成多大的影響和震撼?

    貴族之間相互廝殺,韓侯殺鄭伯,在諸侯看來這不過是家族之間的私仇,可以理解,最多指責。

    但若是墨家這些喊著庶貴平等的人,以大義的名義攻破齊國都城,槍決田慶田午,想來各國諸侯就不是指責那麼簡單了。

    今後最多五年的時間,或許就是墨家可以安心發展的最後機會了,可能這就需要這一次對齊戰爭之後進行廣泛的動員和先軍體制,以及徹底宣傳墨家的真正一天下的目的口號。

    實力數百人的時候,可以喊以行義。

    實力數縣兩郡的時候,可以喊以約天下。

    這約天下之劍的提法,本來也是適之前勸說墨子的口號,他自己都沒當真,也根本不想讓墨家做天下諸侯的監察者。

    本來他的計畫是想要趁著對齊一戰的勝利,穩固北方,趁著楚國集權和分權之爭,藉著最多幾年楚王將死的歷史趨勢,在楚國搞一次大事,到那時候再徹底露出墨家想要一天下的野心。

    只是發生了這樣的事,誅不義令必然會簽發的前提下,這幾年要在楚國做的事就要困難的多。

    不把古典軍國擴張的本質說出來,不能夠教育民眾使得民眾仍舊確信天下人兼愛的可能,這一次屠城之後宣義部的宣傳必然要定下這樣的基調。

    但把本質說出來,就算不說墨家的目的,一些讀了墨家文章的人也會自然而然地想到:既然墨家說殘暴戰爭的本質是土地所有權的問題,那麼以墨家治標治本的做事方式,肯定是要解決這個本質問題的。

    他寫這封信,不只是為宣義部定下宣傳的基調,讓民眾明白戰爭的「本質」——雖然本質上私有制之下戰爭仍舊會發生,只不過戰爭的發起者從土地貴族變為了此時尚未產生的大資產者——但於這個時代的侷限之下,仍舊可以讓民眾很容易理解這些仇恨、天下的紛爭產生的原因是貴族們想要得到利益、君主想要得到利益,而非是齊人恨費人、秦人恨晉人。

    更是為了讓墨家高層想到這件事的後果,以及要為這些後果做的準備:泗上至今還未全面動員,歌照唱、酒照飲,此令一簽,就要做好萬一不能陣中俘獲田慶田午而徹底攻破臨淄的可能,那就需要更多的軍隊、補給、給養、後勤;將原本準備今年全部用到淮北、東海等原越國地區的幹部調到齊國進行長期對抗和土改;將對越國方向的注意力全部拿到齊國這邊……等等等等,這還只是今年要考慮的,還不算是今年之後的數年要做的。

    大義為先。

    有可以妥協的事,又不能夠妥協的。墨家走到了這一步,在這件事上已經無法妥協,本身大量的激進年輕人已然對墨家這些年略微保守悶聲發財的戰略有些不滿。

    傳令兵已經離開,適覺得自己的話並沒有完全說清楚,便又重寫了一封,鋪張筆墨,儘可能把問題說清楚。

    …………

    武城。

    這座魯襄公十九年便已經築好的重要城邑,如今已如地獄。

    昔年仲尼路過此地,其弟子子游當時為武城邑宰,仲尼見城中歌舞昇平、庶民彈琴唱歌,如同君子,便開玩笑道:「殺雞焉用牛刀?」

    殺雞用牛刀的典故,便出於武城,事後喜歡和弟子開玩笑的仲尼也告訴身邊的弟子:二三子,我之前和你們開玩笑呢,子游這麼做是對的啊。

    武城的地理位置險要,昔年吳國北上干涉魯國內政,也是攻下了武城之後便可直撲曲阜。

    隳三都之後,季孫氏放棄費邑,最終僭越立國,武城也從魯國的南大門變為了費國的北大門。

    自仲尼看到武城文化昌盛開玩笑說殺雞焉用牛刀到現在已經幾十年,歷經了季孫氏僭越、魯侯遷民、墨家潡水之戰破武城等一系列的戰亂變故,武城在幾日前依舊是以作人口眾多的繁華城邑。

    只是如今,哭聲一片,血臭衝天,漫天飛舞的蒼蠅和屍體上白色蠕動的蛆蟲,都讓這座城邑一片鬼森。

    全城萬四千多人被屠,六千多房屋被燒,上千女子被強暴,許多孩童的屍體和那些茅草一同化為灰燼。

    城中剩餘的女子老弱,已經不能夠將自己家人的屍體挑揀出來安葬。

    當公造冶所部的義師和費國的都城之師步入武城的時候,已經是武城被屠的幾日之後。

    還未入城,許多年輕的義師士兵便捂著嘴衝出了行進的隊伍,蹲在地上乾嘔。

    那種血腥的人肉腐爛的味道,就像是多年沒有挖過的茅廁,忽然有一人被人破開了表皮那一層乾枯的殼,讓裡面的味道散發了出來一樣。

    正是夏日,城中蒼蠅的嗡嗡聲甚至都掩過了那些女人的哭聲,剛一入城便激起了一片蒼蠅。

    義師的士兵們忍不住那種味道翻騰上來的味道,嘔吐了許久,才讓鼻子習慣了這種惡臭。

    他們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是墨家在泗上站住腳之後成長起來的第一批年輕人。

    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兼愛,至少他們知道屠城是錯的。

    可當他們真正步入了戰場,真正看到了這一幕幕慘劇,才明白泗上之地的義對於天下,不過是下流。

    從小接受了兼愛是對的教育的年輕人,看到這屠城的慘劇,就像是自小習慣了太陽東昇西落的人忽然有一日看到了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

    他們認為,人應該尊重生命,至少那樣才算是個人。

    人性如素絲,他們長於墨家在泗上之後的二十年,他們對於「人」的認知和天下貴族對於人的認知完全不同。

    如今這一座誕生過澹台滅明、曾點;曾讓孔夫子感嘆這裡文化昌盛開玩笑說殺雞焉用牛刀的城中,死屍遍地,卻少有披麻戴孝之人,因為他們的房屋大部被燒,已然連麻布都弄不到。

    公造冶忍住那種萬餘人死後腐爛的惡臭,佇立在道路的中央,讓幾名士兵去一旁的一處房屋殘垣處去看看那裡是否還有人。

    幾名士兵走過去,砰的一聲怪響傳來,就像是沉悶的葫蘆被人踩碎一樣,一股黑乎乎的、惡綠色的汁水從怪響處噴出。

    公造冶知道,那是人腐爛後的屍體被踩爆的聲音,人的體內有腔,腔內會先發霉發酵大量的氣體會讓死屍膨大爆裂。他這些年走遍河北江南,大荒之年、大戰之後常常能聽到這種砰砰的爆裂聲。

    一名經歷過許多次大戰的老兵翻開了一具屍體,屍體的臉部還能看的清楚,肉還沒有完全爛掉,但是已經生出了黑褐色的黴菌,就像是自己家的饅頭乾糧放久了長毛一般。

    雙手輕輕一拿那人的屍身想要挪開,已經腐爛的肉和骨頭分開,手裡黏黏的都是爛掉的肉,幾條蛆蟲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手上的爛肉中落下,晃動著肥大的身子鑽入屍體之中。

    這是個死掉的女人。

    看樣子在死前還在往前面的房屋裡爬,老兵在旁邊的灰堆裡擦了擦手,眼睛卻盯著那些已經化為灰燼的茅草,心想,或許她的孩子就在房子裡吧?若不然為什麼要臨死還要往房子裡爬呢?

    目光所至,老兵終於找到了他心中的答案,一個已經被燒成焦黑的嬰孩,雙手死死地抱著一塊土塊,大概是焚燒的時候太疼,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著。

    老兵嚥了口因為惡臭而不斷湧出的唾沫,有點想吐,自己曾經吃過一道美味,就是泗水河邊的蛤蟆,先把泗水邊的禽鳥蛋扔到沸水中做成荷包蛋,接著把活的蛤蟆扔下去,這些壯碩的蛤蟆因為劇痛會死死地抱住那些變成荷包蛋的禽鳥蛋,融為一體。

    如今那被燒死的嬰孩,就像是那些被煮熟的蛤蟆一樣,雙手環抱著房中不能燃燒的、似乎總比火焰要冰涼的土塊。

    老兵走過去,用力掰開那嬰孩的雙手,蹭了一手的腐爛的肉,可是怎麼也掰不開。

    許是力氣用的大了,被燒死腐爛的手臂被這老兵掰斷,老兵拿著半條嬰孩的手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出征之前,他最小的孩子在家中玩弄自己的軍功章不肯撒手,他也是用力地掰開了孩子的手,當時還笑著和妻子說這孩子真有勁兒,將來服役定是個好兵。

    可現在,他拿著被自己掰斷的死去嬰孩的手臂,哭道:「你咋這麼有勁,為啥要抱得這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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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規矩最大

    這一聲哭,引來了許多第一次看到這樣慘劇的、以為天底下的「人」應該是「人」的樣子的年輕士兵齊聲的嚎叫。

    公造冶握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下意識地碰了碰腰間的劍,似乎這時候只有十步殺一人方能解開心中的怒氣。

    天空中飛過一群烏鴉,嚎叫的士兵將火槍握在胸前,罵道:「滾啊!滾!」

    不知道是誰先開了槍,那些烏鴉撲棱著翅膀飛走。

    乒乓的槍聲,在鬼寂的城邑中格外響亮。

    可在槍聲的迴蕩中,前麵灰燼堆中一個在那裡用手刨著灰燼的女人卻彷彿根本聽不到這震撼的槍聲,依舊跪在那裡,緩慢而又無力地用手挖掘著灰燼。

    公造冶走到前面,看到那個女人的手指已經完全被磨破了,可能都已經露出了骨頭,血水將那些灰燼凝成一團。

    女人跪在地上,衣衫殘破,雙手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就那樣一下又一下地挖著。

    嘴裡喃喃有詞,公造冶俯下身,就聽到那女人在那重複一句話。

    「死了……都死了。」

    「死了……都死了。」

    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

    幾名警衛靠前,將那女人拉開,女人的身體僵硬的就像是一塊石頭,被拉開之後警衛撒開了手,女人很自然地躺在了地上,把腿分開,灰濛蒙的眼睛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塊木雕。

    警衛這才注意到女人的下裳被人撕碎過,趕緊脫下了身上的軍裝給女人蓋上,可女人依舊保持著這種木然的、岔開雙腿的姿勢,嘴裡依舊喃喃道:「死了,都死了……死了,都死了……」

    公造冶嘆了口氣,腮部的肌肉抖動著,沉默地繼續向前。

    前面的街市旁,一個額頭上纏著一條撕開了自己裙裳當做麻布戴孝的女子低著頭,愕然地看了一眼穿著奇怪軍裝的義師,忽然彎下腰拿起一塊石頭衝過來,朝著站在前面的公造冶狠狠地投擲了過去。

    這女子顯然數日不曾進食,力氣虛弱,以公造冶的手段便是這女子康健之時也不能用石頭傷到他,況於現在。

    可公造冶沒有躲開,而是任由那石頭砸向了自己的面前,在地上滾了幾滾輕輕地壓在了他的靴子上。

    女人扔過了石頭,衝將過來,警衛急忙攔住那女人,臉色木然虛弱的女人什麼都沒說,只是在那哭。

    他認得這是墨家的義師。

    因為她的兒子在幾個月前被貴族們在這裡車裂而死,臨死之前告訴眾人的最後一句話是他不是怕死才雙腿顫抖。

    因為她的丈夫、父親、兄弟、剩餘的兒子,在幾日前被那些貴族在城牆下全部斬殺,只說要修築城牆便挖了個大坑,然後將所有人都殺死在坑裡。

    女人哭的瘋狂,直到眼淚已經流不出,只剩下了沙啞的嗓音,掙扎的動作也日益無力,雙腿終於支撐不住,一軟倒在地上,說出了這幾天來她說出的第一句話。

    「你們為什麼才來?為什麼才來?」

    公造冶原本憤怒而堅強的心,被這一句簡單的提問蕩的粉碎,他用著此時的禮儀跪在地上,拜了一拜,沉聲道:「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警衛撒開了女人,女人無力地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

    將夜,大軍已經入城,開始組織殘餘的女人生火、吃飯、挖掘屍體,原本鬼寂的城邑發出了一陣陣震天的哭聲。

    義師入城並不是很順利,很多女人拿著石頭投擲義師的士兵,宣洩著怒氣。

    義師規矩嚴苛,不能反抗,士卒們低著頭,知道那只是一種發洩,並無惡意。

    隨軍一同前來的徐弱問及孟勝道:「如今民眾有怒氣,那些貴族臨走之前,說因我們行義,他們才殺的人……」

    孟勝沉吟許久,緩緩說道:「這是好事。」

    「民眾不被組織起來,是沒有力量的。民眾喜歡對壞人寬容,因為他們覺得或許祈求那些惡人,便不會施暴。但卻總對善者嚴苛,因為他們知道,即便向義師投擲石塊,義師終究有義,不會對他們做任何的報復。」

    「她們認得這是義師,所以才向我們投擲石塊。民眾並不愚昧,她們分得清善惡。」

    「貴族們以為民眾愚昧,想用這些話來欺騙民眾,但終究徒勞。去吧,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徐弱仔細品著這句話,琢磨出了其中的味道,點點頭離開。

    臨死的指揮所內,隨軍出征擔任這一次公造冶部隨軍醫者主官的蘆花眼睛哭的紅紅的,用沙啞的聲音算是建議、還有三分不容反駁的氣度道:「大軍不能在城中紮營,城中的活人也必須要到城外紮營。」

    「死人生疫病,必要傳染。水必須要煮沸後才能飲用,大軍也必須要在距離城邑十里之外的地方紮營。」

    「現在需要大量的石灰來掩埋這些屍體,清掃城邑,正值夏日,不能讓疫病流行起來。」

    「那些女子許多已經染病,必須要隔離醫治。必須要運來大量的烈酒、石灰,而且城中許多屍體已經腐爛,不能清理,必須要一把火全部燒掉。」

    「這是我們醫者部的要求。至於如何勸說、如何安排、如何運送烈酒和石灰,你們要做好。」

    公造冶依舊憤怒地坐在那裡,孟勝接聲道:「這件事你們來定,我們會執行好的。夏日疫病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城中還需要糧食、布匹,這都需要籌劃計算,你們那邊需要的石灰、烈酒、棉布攏出總數,一起上報,今晚上你們不要睡了,明天早晨之前必須要定好數目。」

    蘆花嘆息一聲,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自去安排。

    孟勝走到公造冶身旁,忍不住說道:「適那邊的信,你要看一下。不要憤而去追,一面被設伏。」

    「適很堅定,他也是支持簽發誅不義令的。此事不能急於一時……」

    從下午,孟勝就注意到公造冶一直處在憤怒中,就像是當年做遊俠兒時候聽到不平之事的樣子,這是孟勝所擔憂的。

    如果公造冶執意要派兵追擊,孟勝便要發動召開前委會議,否決掉公造冶的意見,他有這個權力,也有這個義務。

    沉默的公造冶緩緩點頭道:「我知道輕重。只是我有點後悔……」

    孟勝道:「這終究怪不到你身上。當時田慶大軍在此,我軍主力俱在濟水,我們在此野戰攻城都未必勝的過田慶……」

    他以為公造冶是因為來晚了的內疚,公造冶搖頭道:「我不是在後悔這個。禽獸可殺,殺禽獸需要講天賦人之權嗎?我有點後悔在投票廢除五刑、肉刑、車裂、絞刑、腰斬的泗上表示了支持,沒有想到有一天要面對禽獸。」

    「現在計算我們抓到了田慶、田午、以及那些逃亡的費人貴族,也不過是槍決了事……我恨難消。」

    「四十年前,我殺了一惡人,取下了他的頭。那日子墨子遇到我,看到我用人頭乘酒,問過之後大讚道這是義舉。」

    「我剜下了那惡人的肉,頭顱乘酒還帶著血味,那卻是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楚人四十甲士抓我,我擊傷四十甲士,將那惡人的頭扔到地上砍的粉碎,大笑而去,那才暢快。」

    「既不為人,何必要享天帝賦人之權?」

    「若依著我,當把這幾人抓住,綁縛在武城之中,讓城中活人生啖其肉,方才快意!」

    孟勝起身道:「公造,不要被憤怒沖昏了頭。我墨家規矩最大,雖不快意,但唯有規矩能利天下。」

    「子墨子逝後,你劍術舉世無雙,可若要平天下不平之事,有許多多少個你?」

    公造冶揚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苦笑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可我就是不快意。」

    孟勝輕聲道:「此事總會有個說法。適的來信你也看了。若是不能陣中俘獲田慶田午,誅不義令一發,即便田慶田午逃亡東海小島,我們也必然將其抓獲。」

    「臨淄雖大,揮汗如雨,城牆數丈,可在我等眼中,卻也不是攻不破!」

    「如今第一要緊之事,便是蘆花所說的大軍移營、安撫婦女、運輸石灰、烈酒、糧食、棉布等事。此事尚需你來主持,不可因怒而廢義。」

    「子墨子言:各行其責、各善其長。適也說,術業專攻。蘆花久隨適,又學於長桑君,疫病之事,必須要聽她的。」

    公造冶點頭道:「你說得對。但我明日還是要領一師,直奔曲阜。走大路,廣派斥候,不追田慶。」

    孟勝點點頭,表示明白,公造冶是準備帶兵走另一條路直撲曲阜,逼魯侯不要借糧給田慶大軍,這件事彭城那邊已經派人在路上,但是大軍必要攜此次南濟水大勝之威、武城被屠之慘屯兵曲阜,讓魯侯表一個態。

    孟勝最怕的就是公造冶心中的豪俠氣勝過了這些年墨家看重的紀律,見公造冶這樣說,他雖然同意這做法,但卻依舊表示道:「此事可行。但這件事,要我領軍。你應該留在這裡。如果你不同意,我將召開會議強行通過此事的決議,我怕你的憤怒壞了大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5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古今(上)

    孟勝祭出了紀律和規矩,公造冶便無可奈何,悵然道:「如此,你我誰去都無所謂。我當年隨子墨子遊歷,曾去過魯國,與魯侯也算是見過幾次。倒是我去的話,有些事可以說的方便些。」

    當年墨子不止去過魯國,還針對魯侯立太子一事發表過自己的意見。魯侯當時雖然尊重孔子的嫡孫子思,但是子思手中並沒有可以守衛魯國的軍事力量,魯侯當年和墨子也走的很近,允許墨家在魯國正大光明的講學。

    其後,公子奮能夠被立為太子,也多少因為墨子的一番話。

    當年公造冶跟隨墨子入魯,魯侯曾詢問說:「我有兩個兒子,一個愛好學習,一個喜歡將財物分給人家,誰可以作為太子?」

    墨子回答說:「這還不能知道。二子也許是為著賞賜和名譽而這樣做的。釣魚人躬著身子,並不是對魚表示恭敬;用蟲子作為捕鼠的誘餌,並不是喜愛老鼠。我希望主君把他們的動機和效果結合起來進行觀察。」

    換而言之,墨子覺得,這倆人或許是為了當太子,所以故意表現出愛學習、愛把財物分給別人的舉動,所以還是要繼續考察。

    正是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三年期,有些事不能夠只看表面,要結合利益、分析其背後的利益才能夠撥開雲霧看清本質。

    再後來公子常壞了事,公子奮這才得以被立為太子。

    這一次墨家和齊國之間的戰爭,讓魯國處在很尷尬的局面,魯國也耍了一個花招。

    魯侯同意了齊國借路之事,但是公子奮出面表示,自己勸解過父親認為魯國已經加入非攻同盟,這件事不能答允……

    一唱一和,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倒是叫人不好挑魯國的禮。

    公造冶明白輕重緩急,這一次帶兵去曲阜,並不是想要去做什麼偷襲齊軍的舉動,他知道自己兵少不能勝反而可能折損了墨家的銳氣,他只是想要直接去見魯侯說明白一些事。

    一則他在墨家內的地位較高。

    二則他和魯侯不只是一面之緣,當年項子牛侵魯,也是墨子帶著他們這些弟子出面調解的,雙方都賣了墨子一個面子,項子牛這才退兵,將勝綽退回剝奪了家臣之位。

    孟勝擔心公造冶一旦帶兵去了曲阜,會因為一時激憤作出一些不必要的事。在這公造冶在這裡統籌安排,也便於武城的救災等事。

    他聽公造冶說起舊事,便道:「魯問之事,我亦知曉。只不過你不要忘了當年犁鉏事。我雖在楚,卻也和魯國的公子有些接觸,此事我出面即可,倒也不必你親自去。」

    公造冶恍然道:「你是說當年遠水不救近火之事?」

    孟勝道:「然。」

    魯國因為夾在越、楚、晉、燕、齊之間,飽受其苦。自齊桓公、管仲變革一來,齊國為大國,屢屢侵魯,於是魯侯當年便做出了一個決定。

    讓本國的公子,前往晉國、楚國出仕。

    此時出仕,多是做大夫,有自己的封地,一旦魯國有難,一則可以說動晉、楚兩大強國救援,二則也可以動員各自封地的士卒去救援有香火之情的魯國。

    當時魯國的大夫犁鉏便道:「天下都知道,越過人善於游泳。有一天您的兒子落水了,您跑去越國找善於游泳的人去救,恐怕您的兒子會淹死啊。」

    「天下都知道,大海的水最多,無窮無盡。有一天你的家裡失火了,可您卻非要用海水去救火,這正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現在齊國就在魯國旁邊,晉楚雖然強大,可齊國若是入秦魯國,只怕他們救援也來不及。」

    正是因為犁鉏這一番話,魯侯才邀請了墨子入魯,再之後解決了項子牛侵魯之事,魯國的那些公子也紛紛返回。

    孟勝當年在楚國,與陽城君交好,與陽城君之子,算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因此在楚國內部的貴族圈內也是個人物。

    他和公造冶不太一樣,公造冶當年算是市井遊俠兒,孟勝則屬於是正統貴族出身,其中接觸的一些人如今已經回到魯國為官,這都是可以利用的關係。

    這都是過去的事,孟勝提及此,只是不希望公造冶找出足夠的理由帶兵屯曲阜。

    公造冶無奈,只好同意。

    孟勝便和公造冶聯名致信於彭城,說出這裡需要的人手物資,公造冶自在武城統籌安排,孟勝便提一師之卒,走大路不尾隨齊軍,直入曲阜。

    …………

    魯都曲阜。

    宮廷之內,群臣側立。

    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已經傳來,武城被屠的事也傳到此處,齊國大軍就在曲阜之外,這局面已然是相當難看。

    魯國作為絕無僅有的在一些祭祀上可以用天子禮的諸侯,這幾年的日子過得著實艱難。

    幾十年前越國崛起,魯國喪失了泗上。

    之後季孫氏僭越稱國,霸於武城之南。

    再之後齊國強盛、齊越相爭,魯國終究是中原人,和齊國更為親近,於是和齊國結盟,導致了二十年前越王翳耀武揚威地在曲阜和齊、魯兩國簽訂了合約,魯侯為越王翳駕車、齊侯為越王翳做警衛,大受欺辱。

    與「周王室孝子」的晉國不同,晉國那是真也正的姬姓,唐叔虞的封國,周天子權勢的重要依仗,可是卻和不屬於中原體系、甚至稱王的越國一直勾勾搭搭,聯合越國攻打中原體系的齊國那都是常有的事。

    魯國作為周公之後的封地、作為仲尼的活動地,多少還保持著幾分骨氣,和越國之間的關係始終不合。

    同為姬姓親戚,晉魯兩國可謂是不可同日而語。

    二十年前,墨家崛起於泗上,之後數年齊國伐最墨家出兵抵抗,使得原本搖搖欲墜的魯國局面比起歷史上好看的多。

    費國發生革命的事,引來了魯國的恐慌。

    但當墨家高調宣佈費國的事墨家要管之後,魯國就要隱藏其內心的恐慌:誰都可以當天下誅墨復封建之義的盟主,唯獨魯國不能當。泗上離魯國太近,真正的近在咫尺。

    南濟水一戰,齊國六萬大軍全軍覆滅,墨家損失不過兩千,連破齊二十城、下平陰、拆長城,齊國的臨淄軍團在武城逗留了不過數日就不得不退走,這都讓魯國上下對墨家將來可能的報復充滿了恐慌。

    尤其是武城被屠之後,魯國作為非攻同盟內部的成員國,明白墨家在一些事上的底線。當年齊國伐魯,墨家二話不說便履行了義務,除了糧草需要魯國承擔之外,並沒有要任何的禮物。

    而當年勝綽那樣的人物,墨家出面認為勝綽違背了墨家的義,傳告天下諸侯不准勝綽以墨者的身份出生,便說到做到。

    魯侯如今不免後悔去歲同意齊國借路的想法,可是心中也只能感嘆:弱國無外交。

    當初若不答應,誰人知道墨家能勝的如此乾脆,萬一不能勝,惡了齊國,到時候當年伐最沒有取得的土地齊國便很可能趁此機會一併要去。

    魯侯心裡,是希望在兩個大國之間維繫一個平衡的。

    現在墨家趕走了越國在淮北泗上的勢力,和齊國的摩擦日益增多;魏國依託大梁滲入中原;楚、墨、齊、魏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魯侯正是藉著這個錯綜複雜的局面,想要在大國鄰里旁安身。

    按魯侯自己所見,以及自己對墨家的瞭解,其實之前的政策一直是正確的。

    包括這一次讓公子奮出面和墨家解釋;自己以昏聵為名接受齊國借路的條件等,都是正確的。

    他和墨家接觸的挺多,當年墨翟在世的時候他就和墨家接觸,所以明白墨家行事的風格。

    自己這一步棋走的極好,不論齊勝還是墨家勝,魯國依舊可以保持獨立自主,最多也就是不動聲色地防備一下墨家那些過於激進的無君無父的學說。

    但是,從武城被屠的消息傳來後,魯侯就知道這件事大了,大到他已經不能夠繼續中立旁觀的程度。

    墨家的規矩很多,譬如非斗、非攻、大義、小義……

    當年墨者在曲阜逗留的時候,非攻也是墨家的規矩,但是一些墨家仍有任俠氣,動輒除暴安良,墨子最多也就是勸告幾句:要講道理,道理講不通再動手。

    可如勝綽當年侵魯,墨子卻直接出面帶回了勝綽,直接將勝綽開除了墨者。

    墨家的大義、小義的區別,魯侯略懂,其中處置方式的區別也是天差地別。

    屠城事,實屬正常,如今天下諸侯,從巴蜀到燕齊,誰還沒做過屠城、遷民的事?

    但錯就錯在,在墨家的規矩裡、在墨家的義中、在墨家對於天下正常和不正常的定義中,屠城這是不正常的。

    齊國和韓魏趙楚交戰,屠城的話,沒什麼大事。

    可和墨家交戰卻屠城,那這就是大事,這是墨家容忍不了的!

    魯侯明白,自己必須該做出選擇了:在墨家交戰的過程中屠城,等同於四百年前禮樂尚在的時候諸侯射傷周天子,那是不死不休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5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今(中)

    魯侯倒是有點明白齊軍的「苦衷」,若不燒武城,當年援最之戰的主帥公造冶所部尾隨大軍之後,與如今攻下了平陰的適率領的墨家主力前後圍攻,那齊軍只怕還未在汶水站穩就要被擊潰。

    現在齊大軍就在城外,田慶與公子午求援於魯侯,先是說了一下齊魯的友好關係,但說著說著魯國的一些儒生便破口大罵。

    使者說了一下當年周公旦、姜太公東征的一些事,訴說了一下齊魯之前合力合作的一些往事。而那些儒生臣子便質問:「那是姬姜之好,與田氏何干?」

    本身齊魯之間的關係就相當不好,最大的恥辱就是當年文姜之事:文姜和哥哥通姦,合力謀殺了自己的丈夫、魯國的國君。這事又有三首唱詩流傳,而齊國和魯國之間的爭鬥一直不停,當年項子牛侵魯不說,這侵魯之餘,魯侯還要陪著齊侯一起給越王駕車。

    費國革命的事,魯國的儒生也反對,但是他們也算是有些底線,並沒有說因為反對墨家的義費國的革命,就覺得齊國是好的。

    若以禮論,田氏代齊和人皆平等都是背禮,也就沒什麼區別。

    齊國的使者說話也不客氣,數萬大軍在外,曲阜無險可守,腰板極硬,那終究田齊可是後來大罵周天子「你媽婢也」的一國,便痛斥當年魯侯成「六佾舞」先壞了規矩的事。

    魯國儒生臣子便斥當年田和不禁賓客上姬妾的私事,齊國使者便回應當年魯惠公強佔兒媳的事……

    雙方都不光彩,作為貴族哪一個家族歷史裡還沒有個綠帽子喪失事,雙方對罵了半天,到最後齊國使者便一句:「齊戴甲之士十萬屯於曲阜之外,請諸君入營相辯!」

    一句話,把這些爭端都解決了,魯國群臣閉口,不敢作聲,魯侯便出面調解。

    齊國使者便要借糧、借民夫、讓民眾把糧食運送到汶水等事。

    待齊國使者一走,魯侯便當著眾臣的面感嘆一句。

    「噫!汶水之陰,豈非先隱公欲將老而營菟裘之處哉?」

    「汶水之陽,豈非魯之賢人展子禽坐懷不亂之地哉?」

    一句感慨,群臣面皆有羞愧之色。

    昔年隱公攝政,欲還政於太子允,便叫人在菟裘之地營造別邑,以待將來歸政後隱居。

    汶水之陽,泰山之下,正是當年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的封地,就在如今適帥軍攻下的平陰城附近。柳下惠是魯之賢人,後世秦國攻齊途經魯國,還傳令魯民:凡近柳下惠之墓五十里之人皆斬以示尊重。

    魯隱公並不是說懷念魯國的這兩位賢人。

    群臣聽來,便覺得魯侯是在說:汶水沿岸,原本是魯國的土地啊,如今卻都在齊國手裡,我們卻還要運糧前往這裡,這難道不是臣子的恥辱嗎?

    說著別有心,聽者另有意。

    待退朝之後,昔年曾說:「遠水不能救近火」的大夫犁鉏便徑直走入後宮。

    魯侯見犁鉏到來,面上一喜,心道:「魯亦有賢人,朝堂上下,終有人懂我的意思。」

    他卻還不明說,犁鉏便先感嘆道:「適才君上談及先隱公,我不禁傷神。」

    「昔年隱公求觀魚之樂而往棠地,如今堂地卻為宋之方與,如今更是墨家之土。」

    「昔年隱公欲求將老歸政而營菟裘,如今菟裘卻為齊之腹邑。」

    魯侯談及隱公,犁鉏聞弦而知雅意,便假借隱公之事來詢問魯侯真正的意思,犁鉏相信魯侯絕不是感慨土地被齊國佔據這麼簡單。

    魯隱公事,頗有深意。

    當年其父惠公為隱公娶親,娶的是宋公之女,但見其相貌出眾,便佔了兒媳。

    隱公是孝子,見父親喜歡,便很高興,認為自己的未婚妻能夠被父親享用,自己應該高興。

    後來惠公和原本隱公的未婚妻生了公子允,公子允的母親、隱公的未婚妻、隱公的繼母仲子的出身,比隱公的母親出身要高一些,所以公子允被立為了太子。

    因為隱公年長,所以惠公死後便被大夫們推舉為國君,隱公認為父親的遺命是讓公子允繼位,而如果自己推辭,群臣將來未必會支持公子允,於是繼位,效仿周公攝政,為將來還政於公子允。

    當政期間,聽聞泗水流域的棠地人們捕魚有漁歌唱晚,便去觀「賤事」。

    後來公子揮為了當大宰,便和隱公說:現在太子允一天天長大,您若不是真的想當週公,不如先下手為強做掉太子允。

    隱公大驚道:「我都已經在菟裘修建別邑,準備將來還政給公子允後就隱居了,你這個想法很危險啊。

    公子揮大驚失色,生怕這件事暴露,便又去找太子允,說:如今隱公雖說學周公攝政,但是您一天天長大,萬一將來隱公不還政呢?不若先下手為強。

    公子允曰:善。

    於是趁著隱公祭祀的時候,派人刺殺,公子允得以上位。公子允便是後來迎娶了文姜、被大舅哥勒死在車上的那位。

    隱公是信人,當年和鄭國打仗被俘,隱公被囚禁在尹氏家中,隱公便祈禱尹氏所拜祭的通神巫師薩滿希望得以歸國,若能回國,當拜其為守護神,常年祭祀。

    後來便和尹氏以及那位可以通神的巫師一同回了魯國,立了巫師的牌位為自己的守護神,時常祭祀,數年不曾間斷。公子揮便讓人趁著隱公祭祀的時候刺殺了隱公,又借弒君的名義滅了刺殺者的滿門。

    今日魯侯談起了隱公之事,借用了菟裘典故,看起來和柳下惠的封地一起,說汶水流域如今都歸屬了齊國、魯國被齊國壓迫的事。

    但在犁鉏聽來,展子禽封地在汶水之陽事,不過是陪襯,其實魯侯想說的重點不是菟裘在汶水,而是想說菟裘隱居攝政的事。

    當初墨家出面說費國的事是費國內政,不准魯國借路;而齊國派人來說費大夫盡數歸齊,費地事不是侵略、也不違背非攻同盟的條約……

    雙方壓迫之下,魯侯便先答應了齊國借路的請求,反過來又讓公子奮去和墨家接觸示意墨家的話很有道理。

    犁鉏見魯侯說隱公事,又藉著隱公事說起了觀魚台如今是在宋國的方與,那基本都已經墨家的地盤了。

    說的是隱公,實際上是在說現在的魯侯,這正是借古諷今之意:現在魯國夾在墨家和齊國之間,誰都招惹不起,您提及了菟裘事,難道是想要借此攝政而讓公子奮繼位以給墨家一個交代嗎?

    這裡面涉及到一個隱秘不方便說的區別。

    當年的太子允到底是惠公的血脈?還是隱公的血脈?這是難以說清楚的隱私事。

    但是無論如何,隱公都不是太子允法理上的父親,所以後來公子允派人刺殺了隱公。

    但是,現在公子奮不論是法理上還是血緣上,都是魯侯的親生兒子。

    而且原本兩公子相爭,隱公也是在墨子的那番話後仔細考察,認可了公子允立以為太子,而且在墨家泗上崛起之後,公子允至少外在表現上是親近墨家的。

    魯侯聞犁鉏之言,心中暗喜,卻依舊不動聲色,嘆息道:「若你不言,我險些忘了隱公觀魚之樂。」

    犁鉏嘆息道:「我非是想到了觀魚之樂。而是君上提及柳下惠的封地,我自然想到,當年柳下惠之父攻佔了極國,是以置棠邑。隱公方才前去棠地觀魚,無駭也因滅國之功,得以以謚為氏而有展氏一族。」

    這都是自家的舊事,魯侯自然知道,便藉著話道:「是啊。當年還是公子揮提議,說是天子封諸侯以有土為氏、大夫以有土為族。這才賜為展氏。」

    今日借古喻今,談及菟裘、魚台、隱公、攝政等事,就繞不開當年搬弄是非導致隱公被殺的權臣公子揮。

    談及如今已屬齊地的汶水之陽的柳下惠的封地,也繞不開公子揮,因為柳下惠的姓氏源於當年公子揮的一番話,否則不得以立為一族。

    柳下是封地,惠是謚號,真正的姓是展。這一點天下以及天下之外的後世分封制的貴族都差不多,某地的某某某,這應該也算是封建制下貴族體系的通例。

    魯侯根本不在意柳下惠,他是想這番話提一下:當年公子揮搬弄是非,隱公可是都要隱居了,結果還是被刺死。我就算有心居於菟裘,做攝政而歸政於太子奮,可是就怕這朝中有公子揮這樣的人物啊。

    犁鉏明白魯侯的擔憂,卻道:「昔年公子揮大權在握。隱公四年,宋人伐鄭,欲會盟魯國。隱公拒絕,公子揮卻自己帶兵會盟宋國一同伐鄭。」

    「惠公之時,魯與宋戰。隱公繼位,宋欲伐鄭,隱公拒絕,公子揮卻揮兵會盟,於是宋魯再交好。」

    「隱公六年,鄭國奉天子之命、帥天子之師伐宋。宋求援於魯,因隱公當年沒有同意和宋結盟、而都是公子揮私自結盟的緣故,沒有救援宋國,鄭國也原諒了當年和宋國一起伐鄭的罪。」

    「隱公九年,宋公不去朝覲周天子,隱公當即表示宋公大罪,於齊、鄭聯軍伐宋。」

    「隱公十年,昔年曾背隱公之命與宋人結盟的公子揮,帥軍先行,大敗宋軍於菅。齊、鄭皆贊公子揮之勇,不責當年盟宋之罪,是以桓公繼位後,公子揮得以前往齊國為桓公贏取文姜……」

    他沒有回應魯侯的擔憂,而是借此事盛讚了魯侯的兩面搖擺的政策:不論墨家贏了還是齊國贏了,魯國都可以脫罪,就像是當年隱公和公子揮唱的雙簧一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25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古今(下)

    犁鉏所說的,都是魯國之前搖擺站隊的故技,正與魯侯同意齊國入境而公子奮暗通墨家表示支持墨家的態勢一樣。

    但是魯侯所擔憂的,並不是兩國之間的態度,而是自己生出來退位攝政的心思以給墨家一個交代,如今的魯國會不會出公子揮那樣的人物?到時候挑唆一下父子關係,雖說是真正的父子不比當年隱公和桓公,但這種事也是難說。

    以史為鑑,趙武靈王餓死沙丘的事尚未發生,可是齊桓公死的時候,五公子爭位那可是讓蛆從齊桓公的身上爬出來爬到了窗子外都沒有去收斂,權力面前只怕難有真情父子。

    犁鉏卻沒有直接提這種可能的血腥,而是反問了一個似乎與之並不想幹的問題,說道:「君上,隱公之後,桓公二年,宋國發生了一件事,君上可知道?」

    桓公十年,宋國確實發生了一件事,魯侯聞言,頓時明白過來犁鉏想要說什麼。

    桓公二年,正是宋公十年,當時宋國的都城曾傳出了一陣陣充滿正義的怒吼,其口號一如現在墨家所說的「利天下」。

    當年有個人在都城喊道:「君上繼位十年,卻征戰十一次。民眾飽受戰亂其苦,為了安民,為了民眾的利益,請隨我一起幹掉宋公和蠱惑宋公的奸臣孔父嘉!」

    喊這番話的這個人,是宋國的大宰華督。於是煽動民眾,幹掉了宋公,又砍死了孔父嘉。

    而實際上,華督喊出這番話,其實和民眾飽受戰亂之苦沒有任何的關係,是因為華督瞥見了孔父嘉的妻子,並且稱讚「美而豔」,於是干掉了孔父嘉霸佔了孔父嘉的妻子,順便砍死了宋公國君。

    但當時他在都城呼喊的那番理由,正如現在墨家的口號、也如現在費國發生的革命的口號一致:為安民、為民求利。

    至於是真的為民求利,還是如華督一樣只是為了「美而豔」的人妻,對於國君而言區別不大,結果都是一樣的。

    那時候廢立國君,果然需要有貴族在其中主導,但是如果都城的國人不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

    華督貪圖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固然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的,但是他的那番話也算是振聾發聵,贏得了民眾的支持,這才導致了這次弒君作亂沒有遭到大規模的反抗。

    刨除掉華督因為那個「美而豔」的女人的目的,他表面上說的那些話,卻和現在費國事、泗上事如出一轍,都是民眾不堪忍受勞役苛政之苦才選擇了墨家的義。

    今日魯侯談及隱公事,這是在做比喻。

    他自己想要效仿隱公,營建菟裘而隱居攝政,但是很擔心有人學當年的公子揮挑唆他和兒子公子奮之間的關係。

    萬一兒子翻臉不認人,弒父,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犁鉏顯然從一開始就聽懂了魯侯的比喻,既然魯侯以古喻今,那麼他便也順著魯侯的話用古代的事來進行規勸。

    一切都不過是過去的輪迴和重演,這一點從未改變。

    犁鉏說了當年公子揮之事,又說了昔年宋國華督借大義之名弒君之事,並不是想要說禮法的重建和重視有多麼重要,而是在提醒魯侯。

    如今魯侯要提防的,不是當年隱公時候公子揮挑唆父子相爭的事,而是應該提防華督舉起大義而弒君的事。

    魯侯沉默許久,說道:「華督當年窺見了孔父嘉妻子的美貌,所以才散步這些傳言。其時是為了人妻。」

    犁鉏便道:「人妻,華督之所欲也,以為寶,故可弒君。」

    「華督好人妻,別人卻未必好人妻。然華督好寶,別人卻也好寶,只是華督以人妻為寶,別人卻可能以權力、財富、封地為寶,這難道又有什麼區別嗎?」

    這句話一下子觸動了魯侯的心,犁鉏分析的當年那件事的本質,用於現在,就是在說:「君上您擔心攝政隱居後,有人做公子揮挑唆導致您的兒子太子奮殺死您。可是,您難道就不擔心,您的兒子登高而呼:君無義也,魯人多受其苦,當誅?」

    他講的當年隱公、桓公時候的舊事,卻把太子奮比作了兩個人。

    魯侯如今和太子奮唱雙簧在齊、墨之間搖擺的姿態,讓太子奮一如當年的公子揮。

    太子奮如今和墨家頻繁接觸,一旦墨家獲勝,那麼太子奮為什麼就不能如當年華督一樣為了權力卻高呼利民安民而弒君呢?

    魯侯見犁鉏已經將話說的如此明白,便不再非要借古喻今,而是屏退了左右,感嘆道:「朝中諸君,唯獨您可以知曉我的心思啊。」

    「墨家在南濟水一戰,已然獲勝,此次齊墨相爭,無非是墨家勝多勝少的結果,但勝負已經在南濟水岸邊分出了啊。」

    「齊田慶公子午屠武城,在墨家規矩中已不可饒恕,此事比不罷休。屆時,數萬義師兵臨曲阜,問我使齊國境之罪,我將奈何?」

    魯侯面帶憂色,心中暗罵,心想:「國弱則無外交。無論舊禮新義,都是一樣的霸道,寡人何罪?無非就是夾在齊、墨之間,若不搖擺,又能如何?齊國不是什麼好鳥,這些年不斷兼併戰爭,將魯國的土地蠶食了大半;墨家的那些義,卻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費國之變,魯國必受影響,到時候無君無父,人心思變,也是大亂。」

    但現在齊國敗局已定,魯侯不談齊國的壓力,而是說起了墨家可能的問罪,這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也正是他想要以攝政隱居推公子奮上位以給墨家一個交代的重要因素。

    墨家不在意公子奮上位,但是墨家做事講義,那就要有個出師有名,墨家這些年做事還算是有口皆碑,還沒有到「我強你若我自吞併你,與你何干」的霸道地步。

    他本擔心自己攝政後被兒子殺死。

    現在犁鉏的話,又多出了一種可能:自己不退位,兒子會以大義的名分誅殺自己,國人還未必反對。

    這只是一種可能,這種可能的確存在,但魯侯還不至於如同越王一樣為了這種可能,就想要把自己的兒子殺光,他還沒瘋狂到這種程度。

    犁鉏亦是賢人,當年能夠說出「遠水不救近火」,如今當然也可以看明白齊、墨、魯之間的局面。

    於是便道:「君上所言極是。南濟水一戰,齊人已敗。臨淄大軍未必是鞔之適的敵手,鞔之適縱橫魯陽、潡水、濟水未嘗一敗,田慶雖能卻不能及。」

    「縱齊人不敗,又能如何?大戰之後,齊人豈能再入泗水?況且就算攻入泗水,以泗上墨家守城之能,疲憊之下,又能攻下幾座城邑?」

    「現在平陰被破,臨淄門戶大開,齊國之敗已無可挽回。墨家已派使者,三次問罪,若是我們仍要借糧於齊人,墨家獲勝之後,鄒、費、方與、繒等地的義師入境問罪,如何能抵?」

    「臨淄路途遙遠千里,墨家不能持久。可武城入曲阜不過數日之程。魯墨交戰,齊人且不說無力救援,就算救援難道從臨淄抵達曲阜的時間會比墨家從武城入曲阜的時間更快嗎?」

    這一如當年魯侯派公子們前往晉楚出仕以為了抵禦齊國的侵略一樣,到時候根本來不及。

    周公制禮,魯國作為周公後人的封國,表面上很重禮,但從隱公時代就開始出現了六佾壞禮之事:那六佾是三公之禮,三公是三公,伯禽之後只是襲承了魯國封地,卻沒有襲承三公之職,只能用諸侯之禮。

    再之後三桓亂政,以及魯國勢弱,就算有心護禮,卻也沒有實力。

    況於墨家就在魯國附近,武城到曲阜一路通途,魯國自然不會傻到扛起護禮、反墨同盟的大旗。

    犁鉏又道:「去歲齊人借路的時候,國人便有怨言。墨家義師以魯無辜,放任梁父大夫過魯而入武城,魯人皆贊墨家有君子之風。墨家的義,多在魯國傳播,當年因為救項子牛伐魯之事,君上也允許墨翟在魯國隨意辦學……魯人本身便心向墨家。」

    「齊人多次伐魯,而且自管仲之時,齊人侵佔的魯國土地,便讓魯國的民眾繳納雙倍的賦稅,這讓魯人對於齊人並無好感。數年前伐最,齊魯更有仇,也不提當年文姜桓公之事。」

    「如今墨家已勝,齊人卻還要我們運輸糧草。自宿麥、牛耕、壟作等稼穡之術傳入魯地,仲夏之月正是農忙時節,這時候再徵召民眾給齊人運糧……」

    犁鉏頓了頓,忽然道:「萬一有人在曲阜振臂高呼:君上無義,致使魯人多苦,不若誅之……又將奈何?」

    「或有人說:公子奮多賢,與墨家交好,公子奮當為君……又將奈何?」

    「公子奮即便無心,難道到時候他會學泰伯逃亡而不就位嗎?況且,以墨家之義,難道君上不知道墨翟如何評價當年楚白公勝之亂王子閭推辭不繼位的事嗎?」

    魯侯拍手道:「這正是我談及菟裘、觀魚事的緣故啊。我難道不擔心這些嗎?可是,昔年欲老菟裘、觀魚於棠的隱公,又是什麼下場呢?我不能夠決斷啊。」

    「朝中眾人,唯有你知我心,這又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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