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0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一百九十八章 泰山之陽(完)

    怒髮衝冠的老貴族高聲怒喝,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頭,臉上紅成一片,心想好像這也沒錯……

    老貴族正要繼續言語,卻不想一旁的孫璞冷笑一聲,大喝道:「繆矣!」

    「你為君侯而戰,那麼君侯想要賞賜你,就該賞賜他所擁有的東西。可他卻拿本該歸屬於天下人的土地賞賜你,這和為了賞賜別人卻用搶來的東西有什麼區別?」

    「你為君侯立下功勛,你這身傷疤應該去給君侯看,而不是給萬千民眾看。你的傷疤,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嗎?」

    「你身上的傷疤,為現在下面的民眾帶來了什麼?是財富?還是更好的生活?是富庶?還是更多的土地?」

    「你什麼都沒給民眾帶來,這就像是你祭祀了五方兵主戰神,卻埋怨天沒有下雨一樣。你身上的傷疤,和民眾有什麼關係呢?」

    他既要煽情,孫璞便要打斷,不但讓他的煽情變得毫無意義,還把話題又繞回了那個最終的基礎問題:土地是誰的?

    如果土地是諸侯的,那麼今日老貴族的這番言論一點沒錯,他為諸侯攻城掠地,從而獲得了諸侯的賞賜,而民眾卻想要走,那肯定是不對的,因為想要的話等同於搶:別人贈與第三方的東西,我去搶走,那就是搶。

    可若土地不是諸侯的,那麼今日老貴族的這番言論就是廢話。你身上的傷疤再多,和民眾有什麼關係?民眾只想要回自己的東西,你卻說自己經過了多少苦難才搶到這些東西,縱然聞著落淚,卻也沒用。

    許多剛才有些羞愧的民眾頓時清醒過來,均想起這一個月來墨家的種種宣傳,人們總是喜歡對自己有利的道理,不禁便想:「墨家眾人的話倒是沒錯。這就像是一條狗為別人看家,卻跑到我這裡來要吃的,並說自己看家受了多少苦……我若有富餘的,便可給它。可我若沒有,便該趕走,你受了苦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台上的老貴族赤著上身,登時語塞,夏風雖暖,但赤著上身卻不雅。

    這時候是穿上也不是,繼續脫著也不是,渾身的傷疤,被孫璞一說,竟像是那些街頭行乞之人斷掉的手腳一下可笑。

    當話題又轉回土地到底該歸屬誰的問題時,墨家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老貴族或是手下家臣縱然善辯,卻也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辯倒墨家。

    為了這個道理,適準備了二十年,完善了整個墨家理論的體系,別說是這老貴族,就是那些巨城大邑的名士也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駁倒墨家。

    唯一能駁倒墨家的,現在只剩下肉體消滅,然而泗上的數萬義師經此一戰、適為魏趙韓楚準備的不合局面,只怕十年之內沒有諸侯敢想這個問題。

    肉體消滅不了,道理辯論不過,這就是此時老貴族面臨的處境,無可奈何。

    今日將老貴族叫來,也根本不是和他商量的,而只是做個木偶,讓民眾看到他們啞口無言的樣子、讓民眾知道墨家的道理可以說的這些貴族無言以對。

    至於這個老貴族本身,孫璞根本沒有放在心裡,墨家連王都俘獲過,區區一個上士,哪裡值得費許多心思?

    壓住了老貴族的嘴,趁著老貴族滿臉怒色卻不能表達、赤著上身原本炫耀的傷疤如今彷彿乞討的斷手的尷尬局面,眾墨者便有意引導著老貴族和他的家臣不斷辯論,然後再用墨家精湛無雙的辯術和宣義部最為擅長的宣傳鼓動,將他們一一駁倒、再引來民眾暗暗的歡呼。

    孫璞心想:「如泗上戲劇,獨角戲演起來可不好看,總需要有人陪襯,方才有味道。」

    一輪辯駁到過午時分,孫璞又藉著之前老貴族所說的那些話,講起了一個故事。

    「昔楚之養由基善射,當世無雙。嘗射於家圃,有斫輪者釋木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百里穿楊,但微頷之。」

    「養叔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斫輪者曰:『無他,但手熟爾』。」

    「養叔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斫輪者曰:『以我削輪軸知之』。一木置於地,便取鑿、斧,閉目以削軸,頃刻乃成,負重十石。因曰:『我亦無他,唯手熟爾』。」

    「養叔拜而服。」

    這是個很簡單的賣油翁的故事,但此時並無賣油翁,油脂在村社尚屬奢侈品,故而便用村社眾人更為熟悉的製作車輪的老人代替。

    墨家的故事總是很多,墨家的木匠也是一絕,故而這個故事當初被適講出來的時候,墨子頷首而笑,明知這是假的,卻不得不認可其中的道理。

    而適講故事,又從不是為了講故事,今日孫璞說起這個故事,眾人聽到津津有味的時候,孫璞便道:「如今駕車、擊劍、衝殺、引弓,難道這不也就是個唯手熟爾的事嗎?」

    「他只說自己能夠奮勇廝殺,卻沒有說他為何能夠以一敵十。難道說因為血脈嗎?難道說貴者更貴賤者恆賤,連同武藝都是傳承於血脈嗎?」

    說到這裡,已經有人咂摸出了問道,孫璞大喝道:「不是這樣的啊。無非是他手熟,常年操練的緣故。」

    「可是你們為什麼不能夠操練?為什麼他能夠操練?」

    「因為他不稼不穡便可以吃飽,你們卻要為稼穡忙碌,飯都吃不飽又哪裡可以操練呢?」

    「因為他的房屋漏雨的時候,你們要服勞役為封主修繕房屋,而你們修繕完畢還有漏風的自己的房屋等著你們。」

    「因為你們買不起一口弓,而他能夠買得起,可他不稼不穡、不狩不獵、不工不商,怎麼就能買得起?他的錢、他的糧食,都是從哪裡來的呢?」

    「用著你們勞作所創造的財富,卻還嘲笑你們貧窮不知禮、不能引弓、不能擊劍,然後還說這都是源於血脈和祖先,這難道不可笑嗎?」

    「我亦無他、唯手熟爾。這是可以被證明的道理嗎?墨家義師,原本庶農工商者多矣,常加操練,商丘盟楚王、潡水服越王、牛闌戰魏侯、濟水羈平陰……為何泗上的民眾可以操練?因為他們吃飽了、因為他們穿暖了。」

    「可為何他們就能吃飽、穿暖?為何你們就不能?為何二十年前泗上的民眾和你們一樣不飽不暖,二十年後就可以俘獲兩王、大勝卿大夫?」

    從本該簡單的唯手熟爾的小道理,說到了直指本質的土地所有制和封建義務問題,終於引爆了這一次聚會的情緒,也終於說出了墨家真正要做的天下大事。

    宣義部出身的老墨者,論及辯論只怕梁父一地尚無人能辯,況且今日不在於辯而在於煽動,更是宣義部的本行。

    趁著言辭獲勝而老貴族無可辯駁的時機,孫璞卻沒有果斷地宣佈分地,雖然早已經按照人口和遠近劃分好了位置,但為了公平起見,必須要用抽籤的方式來決定。

    今日已經大獲全勝,這時候若是在因為數百年的習慣和畏懼,導致抽籤環節的時候有人畏縮不前恐慌被報復,那反而不好。

    日子還長,孫璞不著急。

    今後的幾日,民眾越來越多地開始聚集在一起,討論著墨家所說的分地抽籤之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悄悄來到自己心儀的土地之前觀望著土地上成長的粟米,嗅著青草的香味,戀戀不捨。

    庶歸田這些日子也正在為這件事忙碌,他要書寫每一份地契,上面空出名姓,只是寫明白土地的位置、大小,這是將來抽籤分地時候要用的。

    不過也並非都是手寫的,墨家這一次用雕版印刷的方式,印刷了十幾萬份空出來一些內容的地契,分發下去,只需要填寫城邑、村社、土地位置、歸屬者之類。

    而其餘的內容,都是印刷上去的,這既是減輕了工作量,也讓這些在濟北已經發下去、在汶水沿岸正在發、在一些地方還未發下去的地契充滿了一種「神聖性」。

    民眾或許不認字,但他們會為了這份地契,認清楚地契上的印章,知道那印章背後的墨家到底是要做什麼。

    民眾或許不認字,但他們會為了這份地契,學會書寫墨家賤體字下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常年念叨的諸如「北山地」、「南山地」等到底是怎麼寫的、什麼模樣,畢竟以後那是他們的了。

    而且這份地契之上,用的是墨家通用的數字符號,地契周邊的印刷文字上也有從一到十的文字。

    墨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宣傳的機會,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一天下」的機會,包括大義、文字、善惡種種的一切。

    這一日的正午,孫璞和幾名墨者走在那些已經被丈量完的土地上,看著遠處悄悄觀察的民眾,微微一笑。

    陽光灑在這片土地上,粟米還在成長,還未成熟,卻已經有了陽光的味道,那是粟米最誘人的地方。

    身邊的墨者又問出了那個一直在討論的問題。

    「什麼時候,才是趁熱打鐵的時候呢?」

    孫璞嗅了嗅空氣中粟米淡淡的花香,笑道:「秋收的時候。」

    眾人看著這片土地,感受著太陽的溫度,心有所悟。是啊,秋收的時候,才是土地的誘惑最大的時候。

    可現在,太陽還熱,似乎還早,況且,難道趁熱打鐵不該是臨淄軍團被擊潰的時候嗎?

    前幾日剛剛去往博邑開了一次會的孫璞笑而不答,天下的局勢,墨家不但可以在這裡逗留到秋日,只怕冬日也沒問題。

    他望向西北方,那是墨家指揮所所在的博邑的方向,心說:「校介,我這裡的鐵已經備齊,你那裡的火,什麼時候才能燒熱呢?」

    想到這,又微笑著想起那些如今正忙著做事的年輕人提出的那個小小的要求。

    這裡是泰山之陽,是子墨子傳道於禽子的泰山的陽,總要去看看才是。

    孫璞心想,自己何嘗不想?當有一日自己爬到泰山山頂看朝陽日出的時候,他想,那時候,墨家道義的光輝,定已經如同朝陽金霞一樣,鋪滿這泰山之陽、汶水之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奪軍(上)

    汶水沿岸,泰山之南。

    適坐鎮博邑,統籌齊國和墨家之間的戰事,多日以來好消息不斷,適的心情極為輕鬆歡暢。

    魏國那邊已經派來了使者,抵達了成陽,魏國和墨家之間締結合約已成定局。

    魯國派遣大夫犁鉏前往彭城,密商魯侯禪讓魚台觀魚之事,其中就包括魯國不可能再給齊軍提供糧食的條件。

    齊國數萬大軍,擠在汶水、沂水、淄水之間的半山區,進退不得。萊蕪的防禦已經被加固,田慶數次試探攻擊全部失敗。

    臨淄方向,齊公子剡也已經秘密派人和墨家接觸,備說自己叔父的不是,看樣子臨淄的政變也已不遠。

    正如孫璞等人期待著適能夠戰勝臨淄軍團一樣,齊國太子剡也一樣盼望著臨淄軍團全軍覆滅,從而徹底瓦解自己弟弟和叔叔的勢力,為自己政變成功鋪平道路。

    現在,一條絞索已經伸向了田慶公子午的臨淄軍團,如今已然收緊。

    東線,莒城方向的齊軍不敢亂動,墨家習流擁有在莒城附近直接登錄的實力,一旦莒城大軍出動,墨家的習流便可以直接攻破莒城。

    南線,魯國的變化在即,公造冶率領的義師另一部分主力就在魯國駐紮,隨時可以騷擾臨淄軍團的後路。

    北線,汶水沿岸已經盡數在墨家的掌握之中,汶水之南的梁父也成為墨家卡在田慶大軍嘴裡的一根拔不出的刺。

    濟水沿岸的土改已經轟轟烈烈地進行,魏韓聯軍已經放棄了出擊反擊墨家的想法,魏國和墨家媾和在即,楚國又在陳地發動了一次進攻,魏國更不敢動。

    如今墨家沒有七寸,適推斷了田慶所能做的任何舉動。

    後勤方面,伴隨著土改的進行和宿麥的收割,糧食對於墨家不是問題。

    而縱貫菏水、濟水、泗水的補給線,齊臨淄軍團想要掐斷需要在行軍三四百里,這是不可能的。

    唯一有能力掐斷補給線的魏國,現在自顧不暇。

    樂羊自刎,封地靈壽之兵盡歸其孫樂池,中山國騎兵配合商人資助的僱傭步兵連戰連捷;趙國在得到墨家濟水一戰的消息後,也完全放棄了和魏國媾和的想法,提出的條件也是魏國不可能接受的;楚國對於陳蔡勢在必得,王子定獨木難支;秦國吳起已然入秦,城重泉、洛陰,魏國四面受敵,這時候斷不敢為了維護天下之「禮」而殉道、不惜被秦楚趙中山瓜分而去招惹墨家。

    現在留給田和之臣田慶的只有一條路,打下萊蕪,從萊蕪撤回臨淄。

    但留給田慶這個人的路,似乎還有一條那就是等待天下諸侯調停從而保存實力。

    看上去墨家佔據了齊國許多的城邑,但是實力並沒有分散,而且不需要處處救火。

    反觀田慶的臨淄軍團,需要分兵至少四萬提防魯國和公造冶部,擔心被抄了後路。

    需要分兵一萬把守糧道,提防墨家切斷莒和大軍之間的補給線。

    需要分兵提防梁父方向墨家突出部的主動攻擊,需要分兵駐守剩餘不多的城邑,以徵集更多的糧草:臨淄軍團和梁父大夫的部隊集中在幾個邑之內,後勤根本無法支撐,只能儘可能地搜刮民眾,若不然大軍就要瀕臨潰散。

    這種情況下,看似墨家佔據了齊國不少城邑,但是魏國方向一旦媾和,適這邊就可以拿出至少三萬到三萬五千的士卒,和田慶來一場決戰。

    而田慶,看似七萬臨淄大軍再加上梁父、費地的士卒有將近十萬,可真正能夠用於機動野戰、能夠真正和適決戰的也不過四五萬人。

    適不急,他在等。

    魏國和墨家的媾和條約,那不是戰爭發動的時機,條約只是一張紙,隨時可以撕毀。

    但若是魏國大梁方向的軍團開始移動和楚交戰,那麼便證明魏國和墨家真正的媾和了,那時候便是他可以放心大膽地調動所有兵力打一場決戰的時候。

    汶水沿岸那些土改墨者傳來的消息,都是希望適能夠在秋收之前解決掉臨淄軍團。

    適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一則是這樣可以讓汶水一帶的土改和基層組織建設更為順利。

    二則一旦秋收,只怕田慶的軍團又能支撐一段時間,而且天下局勢風雲多變,此時決戰往往也就在三五日內分出勝負,適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以免出現意外。

    但是他只能選擇不急,用不急的姿態,逼著田慶急。

    適相信,田慶和田午一定會著急,尤其是土改的消息傳出之後。

    因為土改意味著墨家似乎想要在汶水、濟水紮根不走,而墨家的執政和建設能力天下有目共睹。

    換位思考一下,適覺得若自己是田慶,考慮到從泰萊山區之南、濟水上游、齊國西南地區以及長城之南三十多個城邑、將近二十餘萬戶口的民眾都被墨家掌握,而且墨家又簽發了誅不義令,只怕會寢食難安。

    …………

    適猜的一點沒錯,田慶和田午這一個多月當真是寢室難安,尤其是墨家傳聞要簽誅不義令的消息傳來後更是如此。

    屠武城的目的,在戰術上達成了,在戰略上其實失敗了。

    戰術上,是為了拖延墨家公造冶部的追擊速度,從而快速脫身。

    但在戰略上,拖延公造冶部的目的,是為了快速地穿過魯國,在適的大軍反應過來之前返回萊蕪,從而可以撤回臨淄。

    但沒想到的是,戰術上公造冶部確實被拖延的,可是戰略上北線的墨家卻搶在他們前面攻佔了萊蕪,切斷了臨淄軍團返回臨淄的路。

    其實這個時間差,只有短短的五六天,但就是這五六天,徹底決定了臨淄軍團現在的困境。

    萊蕪在手,退可回臨淄、進可脅迫墨家不敢從北線攻臨淄。

    萊蕪在墨家,退不回去,也不敢亂動,四面被圍。

    現在梁父也被墨家佔據,那是是汶水之南的突出部。

    梁父的東北方向是萊蕪,齊國大軍實際上的位置,是在梁父以東、萊蕪以南、沂水之西的狹小範圍之內。

    看上去四面都很空曠,但是四面都不能有所作為。

    東線沂蒙山區,想要穿越並非不能,但是行動速度必慢。公造冶部卻可以從魯國直接插到沂水攔截,若是在山區被後面追趕的適部前後堵截,除了大敗便無別的可能。

    北上萊蕪,攻不攻的下善於守城的墨家佔據的萊蕪另說,傳聞墨家的指揮所安在了博邑,博邑在泰山之南,距離梁父很近,一旦萊蕪有險,墨家大軍集結梁父插入臨淄軍團後路,攻萊蕪又攻不下、梁父方向又可以插後路,到時候除了全軍覆滅也沒別的可能。

    西攻梁父,屁用沒有。梁父在墨家手裡,可攻可守。但若在齊軍手裡,既不能切斷汶水運輸線、又沒有能力威脅到墨家補給重地的大野澤、無鹽等地,還要分兵去守。

    南下,魯國的態度不談,武城被屠,費地沒有落腳點。就算去到費地,下一步又能做什麼?靠著思鄉心切、毫無戰心、恐懼瑟瑟、被墨家守城之術天下無雙震撼了二十年的士卒孤注一擲去打沛縣、彭城?

    泗上可還沒總動員呢。

    武城屠殺的戰略意義沒有達成,萊蕪不在自己手中,還惹了一身的騷,被墨家簽發了誅不義令……這實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徹底陷入了死地。

    從臨淄傳來的消息,也是讓田午大為不安。

    自己的堂兄面對誅不義令的問題時,給出的解決方法竟然是希望各國調停來救弟弟,這哪裡是救?

    田午心想,墨家那群人死不旋踵、為行義不怕死不愛財、篤信自己的義不會動搖,指望各國調停?

    把事情鬧大,天下皆知,墨家為了維護自己的義、自己言出必行的形象,自己不死也得死了!

    真要是指望各國調停,只怕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

    他心中不免有氣,心想父慈子孝、兄弟悌愛、同姓同德,你居然非要我死?

    歷史上他是親手砍死了自己的堂兄,但現在並未發生,不免就覺得自己冤屈的緊。

    自己的父親也傳來消息,說他最近心痛不止,這似乎是家傳的疾病,田氏一族自上都有心痛的病,這位後來死於「諱疾忌醫」的田午此時還年輕,可卻也知道自己家族的一些事,心中更加擔憂。

    自己不是太子。

    正牌的太子是自己的堂兄。

    自己是要靠政變上台的。

    但政變必須要在都城,一旦自己的父親死了,自己的堂兄順利上位,那麼自己就算政變,也只怕沒用。

    他的封地在濰水,他現在掌握的臨淄軍團是臨淄人,一旦自己的堂兄上位,那麼這軍團的眾人必然不會跟隨他,而是會選擇回家。

    大義不在手,難有作為。

    田慶之前反對快速返回臨淄,那是以佔據萊蕪為基礎的。

    萊蕪若在手,不回臨淄,那麼堂兄就不敢政變,政變的話臨淄軍團數萬立刻回師將其幹掉,穩操勝券。

    可現在萊蕪不在手,數萬大軍侷促在百里之內,縱然臨淄政變,又能怎麼樣?

    況且,現在看來,自己的堂兄如何需要政變?

    堂兄可是正牌太子,只要父親一死,那就是名正言順地上位。相反,自己的父親想要為自己創造機會,要麼多活幾年,要麼就要在臨死之前拼了老命先發發動政變幹掉太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0
第二百章 奪軍(中)

    被困於此地,田午所想的還是這些宮廷中勾心鬥角之事。

    因為父親的來信,對於解決墨家誅不義令的之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讓田午快點回去繼位,田和將要放棄君侯之位,反正心痛病難醫,唯一能醫的長桑君和其弟子都在泗上墨家,命已不久。

    既如此,還不如為家族傳承考慮,讓兒子繼位。

    田午明白父親的意思。

    田午現在是公子,公子可以被誅殺,但是國君不行。

    國君可以被殺、可以死於戰陣,但卻不能夠被不是霸主、沒有周天子授權的一個鞋匠之子這樣的人物審判,那是對天下秩序的宣戰,也是可以懇請周天子出面來壓一下墨家的唯一辦法。

    周天子現在就是個狗屎,沒有諸侯把他當回事,但是需要的時候還是可以扯出來的。

    國君犯了錯,不能殺,只能殺身邊的人來代替。

    法理上,有資格審判之後殺侯爵的,尤其是有征伐之權的齊侯的人,只有周天子一人。周天子烹齊侯,齊人也只敢九世不忘而將怒火發洩到進言的小國身上。

    當年衛侯犯錯,被晉文公審判,辯護被砍、替身被殺,但衛侯卻安然無恙,田和覺得墨家不會連這個規矩都徹底打破。

    審判一侯國之君然後誅殺,那等同於墨家向天下宣告:我要當天子。

    這可比當年鄭伯那一射、楚王那一問、晉文那一邀嚴重的多。

    但關鍵在於,怎麼回去?

    孤身一人回去,肯定不行,臨淄大軍在外,他孤身一人回去,堂兄的勢力極大,到時候誅殺他易如反掌。

    大義滅親,是為大德。到時候真要是堂兄上位,正可以忍痛滅親,將他交到墨家手中那也說不準:兄弟情義?尊卑秩序?從田和流放薑齊、公孫孫內亂被殺、項子牛兵變被滅族這一系列事之後,齊國已經沒人看重這些東西了。

    更早一些,從齊桓時代的公子之爭開始,貴族們已經自己打破了最能保護自己的禮法規矩和默默溫情。

    田午明白,自己想要活著,必須回去,而且必須要帶一定的精銳士兵回去。

    回去之後,二話不說,先政變殺堂兄,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最好是在堂兄歡迎自己回來的宴會上動手,拖下去可能有變。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田午只能再次求助田慶,但想要說服田慶,難之又難。

    他田午可以回去政變繼位為君,以此來逼著墨家不敢執行死刑,可是田慶怎麼辦?

    到時候武城被屠的事,總要有個人負責,誰來負責?誰敢負責?

    田午不死,墨家肯定要抓一個替罪羊,一個足夠份量的替罪羊給天下一個交代。

    誅不義令上的兩個罪首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

    田慶沒有別的路,唯一的路,就是擊敗墨家的主力,或是拖延到天下局勢出現轉機:比如魏韓聯軍干涉泗上,那或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兩個人在武城的時候,利益一致:田午若能上位,田慶必得重用,雙方一拍即合。

    可現在,兩人在生死面前,利益已經出現了分歧。

    田午年紀還小,田慶在貴族陰謀中浸淫了那麼久,不可能連這點問題都看不出來。

    田慶想拖。拖到天下有變、拖到明年、拖到墨家不得不退兵。

    田午想回去,一刻都不能等,不要說明年,便是冬天都不可能。

    他不會去,田剡上位,大義在手,臨淄軍團顧及在臨淄的家人,不可能再聽他的指揮:如今被困的這百里之地,不是他的封地,他沒有基本盤。

    兩人各懷鬼胎,但明面上,不可能把話說的那麼透徹,必須要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的路線找一個合適的藉口。

    軍帳內,諸將環立,主帥田慶一臉為國之色,解釋道:「公子,非是我不憂心國君、非是我不憂心國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心憂的正是國君和田氏社稷。」

    「若取贏邑萊蕪,鞔之適最善守城,攻而不下,大軍屯於堅城之下,墨家大軍自梁父出,合而圍之,我軍必敗。」

    「如今墨家已破長城、已得盧城、兵臨歷下。自歷下至臨淄,無險可守,均是良田阡陌,鞔之適之所以沒有攻取臨淄,是因為公子和慶手中的數萬大軍在這裡啊。」

    「若是大軍被殲,臨淄城在,又有誰人可守?」

    這是他說的理由,這個理由也確實無法反駁。

    田午本來是想找田慶密談此事,但田慶卻敏銳地覺察到了危險,將秘會變為了一次「擴大會議」,召集眾將,當著眾人的面來把這件事公開。

    眾將非是庸碌之人,田慶的話句句在理,他們自然認可田慶的想法,而且也確實如此。

    打萊蕪,眾將沒有膽量,當年牛闌一戰魏公子擊那麼善戰,還是沒打下來數千人的牛闌,現在墨家數萬,怎麼打萊蕪?

    到時候萊蕪打不下,後路又被抄,大軍覆滅,臨淄還守個屁?現在墨家不打臨淄,還不是因為這數萬機動兵團還在,不敢冒著後路被抄的風險去打臨淄?

    田慶要的就是堂堂正正,要的就是眾人都參與進來,以壓制公子午的想法。

    這都是句句在理的話,當著眾人的面,那些陰謀詭計貴族朝堂之事又不好明說,田慶便是要讓眾人逼著田午不得不同意他留在這裡等待各國調停天下有變的戰略。

    田午年紀還小,論及政治遠不如田慶,被這一次「擴大會議」打了個措手不及。

    但他還是立刻反駁道:「那麼依公之見,又該如何?不打萊蕪,難道就要在這裡等下去?」

    「魯人答應的糧草遲遲不至,在三催促也只是推諉。」

    「莒地大軍不敢輕動,墨家習流已經在膠東登陸駐紮,隨時可以從琅琊直入長城。」

    「公造冶的大軍就在魯地,費國暴民紛紛從軍,已有數萬,不下當年盜跖之鋒,此地是死地啊,不可久留。」

    田午哼聲道:「非也。此地尚有百里,昔年商湯以百里而定天下、勾踐以百里而復強越,百里之邑,亦能保齊之社稷。」

    「嚴令糧食徵集,不得買賣、不得藏私,只要到秋收,又可支撐。」

    「墨家若攻,我們便守。墨家雖強,但卻不能持久,等到魏韓大軍齊至,墨家必退兵。」

    田午冷笑道:「魏韓大軍在哪?若是魏韓大軍不到呢?」

    「墨家執政之能,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汶水以北正在『土改』,不用一年,自薛陵到梁父,五百里之城、二十萬之民,均屬墨家。」

    「墨家依靠泗上一地,可以養七個師。再得汶水、濟水富庶之地,又能拉起幾個師?到時候我們怎麼打?」

    「昨日斬殺的細作,已經傳播了許多汶水、濟水的『土改』之事,軍心浮動。不少士卒還是當年伐最之戰被俘過的,本就對墨家並無恨意,拖延下去,如何能戰?」

    「大軍出征,父母妻子俱在臨淄,軍心思歸,多有唱《採薇》者。士卒之心,只怕寧可死在歸鄉之路,也不願在這裡繼續等下去了!」

    說到這裡,田午更氣,怒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魏韓之姓,非是姓陳,若他們真的可信,當初濟水大戰的時候,成陽的魏韓聯軍在幹什麼?現在墨家佔據二十餘城,兵力分散,魏韓聯軍可有動靜?」

    「不回臨淄,到時候若是魏韓不動,墨家兵抵臨淄,臨淄遭受戰火,軍中父母妻子遭受兵戈之災,難道是可以忍受的嗎?」

    田慶見狀,冷笑而問道:「公子之言,令人讚許。我何曾說過我不想回臨淄?」

    「可是,公子說了這麼多,我只問一句,怎麼回去?」

    「我說不能打萊蕪,是因為萊蕪是回臨淄的必經之路。公子若是有辦法,既不打萊蕪,又可以返回臨淄,難道我不會聽從嗎?」

    「你說了這麼多,軍略之事,卻字字不提。我只問你,怎麼回臨淄?怎麼回?」

    田午想當著眾人的面,把他和田慶之間那些不可告人的分歧,暗改為「田慶不想回臨淄」,到時候傳揚出去,軍心浮動,便可有作為。

    但田慶沉浸陰謀多年,正是老牌貴族,接受了最為正統的貴族教育的不傳之秘——不會搞陰謀的貴族不是合格的貴族,而且人工選擇之下傻甜的大貴族家族早在春秋就死光了絕後了——立刻敏銳地覺察到了田午的險惡用心,立刻反駁。

    他的反駁關鍵,就是:我不是不想回臨淄,而正是因為想回臨淄,所以才盯著萊蕪。但是萊蕪不能打,一打的話墨家就可能合圍我們,所以我反對的只是打萊蕪。

    若是你田午有什麼辦法,可以不打萊蕪而把大軍帶回去,我當然樂意。但你不能說我不想回臨淄,更不要妄圖讓軍中士卒怨恨我。

    田午終究年輕,一時語塞,被田慶抓住了破綻猛攻,竟是一時招架不住。

    他在約田慶密談、卻被田慶告知此事關系社稷與眾人不妨軍帳眾議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說動田慶。

    他之所以說那些話,也正是田慶所猜想的那樣,想要這消息傳出去,導致軍心浮動,從而為一件事做準備。

    只是沒想到田慶遠比他想的敏銳,立刻表明了自己不是不想回臨淄的態度,這便有些難做。

    在此之前,田午身邊的謀士給他出的主意,是這樣的。

    若能說動田慶,則說動。

    若說不動,利用士卒歸鄉思親之心,煽動兵變,奪取虎符,刺殺田慶,收攬軍權。

    然後以主力猛攻萊蕪,以歸鄉的名義送他們去死,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自己則率領親信、萬餘輕卒精銳,棄軍保帥、走沂蒙山會和莒地之兵,直撲臨淄,殺田剡,逼田和、上位之後再做打算。

    是調停?是死守?是打開府庫收買人心以保臨淄?還是節節後退到膠東以逼天下局勢大變?

    這都是之後再考慮的事,因為不帶精銳回臨淄,便什麼都沒了,也根本不用考慮之後,還不如琢磨臨死前多睡幾個女子、多吃幾口鹿肉,該吃點啥吃點啥、該喝點啥喝點啥然後等著被槍決就好。

    此計甚合田午的心意。

    最不濟,退守膠東,逼著天下有變:中原諸侯不允許佔據了齊國大部、咄咄逼人土改震撼的墨家存在,最不濟退守膠東總可以讓諸侯出兵干涉。

    但退守膠東,只能是他田午為齊侯退守才有意義,否則換了別人,自己還是死路一條。

    田午心想,到時候若能逼得諸侯出兵干涉,大不了自己這一世不納外姓姬妾、不出宮室半步、層層守衛,墨家刺客欲要誅不義怕是也沒辦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1
第二百零一章 奪軍(下)

    田午的想法,無疑不利於齊國。

    但用後世國家的概念來看,此時並不存在齊國,或者說此時齊國只是一個地理概念。

    論及文化,源於中原文化,雖然封國之初融合東夷文化,但先進的消化了落後的。

    論及種群,都是炎黃後裔,並不是一個單獨的族群。

    論及封建法理,姜齊才是分封建制的真正侯爵。

    至於二十年前,齊國也只能算是一個地理概念:廩丘屬公孫會、博昌屬公孫孫、沂水汶水屬項子牛、濰水屬田布、膠東屬田和、濟水屬田昊……

    既無後世可以凝聚人心的國家,田午做出這樣的決定,內心並不會有絲毫的愧疚。

    他不是不知道攻打贏邑萊蕪的後果,可能會葬送齊國的最後一支野戰機動兵力,但為了他的家族和自己,他不得不打。

    今日議戰事,無功而返,田午與田慶之間的合作也正式破裂,在墨家誅不義令的壓迫之下,田午只能選擇和田慶分道揚鑣。

    田慶心裡也明白,如今的事若是田午返回臨淄上位,那麼自己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那一日議軍政之後,軍營之中不斷有人四處串聯,軍中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在此時爆發出來。

    那日議政時,田午說軍中多唱《採薇》,採薇雖悲,但並沒有到軍心潰散的地步。

    可幾日之後,在田午和其家臣謀士的操控之下,軍中開始唱兩首其餘的歌,許多人已經覺察到了風聲不對。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採薇只是思鄉。

    而鴇羽,則已經充斥著不滿的情緒,這首歌雖然不准傳唱,但真要唱起來卻又無法阻攔。

    人固有父母,思念父母之餘,感嘆一下服役之苦思鄉之情,便讓更多的人考慮早點回家。

    鴇羽之外,更有一些「靡靡」小調在傳唱,一些市井間的俚曲也開始「腐蝕」著士卒的心腸。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此時正是夏季,軍營附近盛開了許多淡黃色的忘憂草,後世也叫黃花菜,此時稱之為萱草。

    忘憂草盛開的芬芳中,免不得一曲閨中婦女思念丈夫情人的歌,女人口吻的歌曲男子並非不能唱,相反在這軍營之中更是流行。

    越來越多的歌曲開始傳唱,夜裡紮營的時候,各個篝火旁已經難以保持原本的安靜。

    那些被迫跟隨齊軍走的費國貴族的士卒,也紛紛結伴逃亡,只為歸鄉,以及為了歸鄉後的那傳聞中已經分到的土地。

    田午憎恨墨家分地的行為,也憎恨墨家的宣傳,但在此時,他選擇煽動軍中的想家情緒,來為自己將要做的一件事做最後的準備。

    他的大帳之內,外面有死士把守,內部只有一些心腹之人。

    為了出了棄車保帥之策的謀士面色凝重,進言道:「公子,軍中已唱《鴇羽》、《伯兮》,時機已經成熟。」

    「當今之時,田慶斷不可能選擇同意公子的想法。虎符在他手中,但公子卻是君侯之子,既是副帥,又可監軍。」

    那士人深吸一口氣,很是沉重地說道:「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如今公子若為國家,不得不殺田慶以奪虎符。軍中士卒必不敢動,又歸鄉心切,大事可成。」

    田午聞言,兩眼竟擠出了淚水,聲音也不知怎麼沉重起來。

    他沙啞著嗓子道:「田慶嚄唶宿將,有謀有略。牛子之亂,非此人則吾父、伯危矣。況且又是田氏宗親……想到他竟要死,我心中如何能夠不悲痛?」

    謀士感嘆道:「公子真仁君之姿。只是田慶不死,他必不肯交虎符。他不交虎符,公子之族危矣。」

    「先有家而後有國。若無太公望一族,何來齊國?若無唐叔虞一脈,晉將焉存?再如此時之齊,難道是姜氏那時候的齊國嗎?再如向東的莒地,莒城尚在、莒人尚存,可莒國卻又在哪?」

    「無家無族,何談一國?公子此事乃為國家,不可猶豫。」

    眾謀士以大義相勸,田午推辭再三,終於接受道:「知我罪我,以待後人評價吧,我為國家而行此事,高祖黃帝必欣喜而助。若不行,反而不妥。」

    「只是此事……有幾分把握?」

    眾謀士早已計畫好了,為首的謀士道:「公子勿憂。此事必成。」

    「田慶雖知公子欲歸,但他不會想到公子已有為國家而殺他的心思,只需要再請田慶相商軍事,他既已經在眾將面前說過,那麼必然以為這一次已經不可能更改。又不好折損了公子顏面,必會前來。」

    「屆時,公子可效趙子錘殺代王事,伏士以殺之!」

    「公子養士多年,雖無專諸、聶政這樣的人物,但在軍帳之內殺死毫無防備的田慶,並無問題。」

    田午點點頭,這一點他是同意的。

    前幾日田慶已經在眾人面前否決了田午的意見,並且佔據了「為國長謀」的大義。

    如今若是田午再邀請田慶商談,田慶肯定不會拒絕,因為明面上的事已經定下,而私下裡只要田慶不松口就不會有問題。

    田午也確信,田慶斷然不會先到他已經下了殺心。

    而田午自己又十分安全,他可以殺田慶,然後回去奪權。

    但田慶不敢動他,也不會想到動他,因為田慶若是殺他,那麼自己的堂兄必然會做一個「好哥哥」,揪著此事不放,絕對不會放過擁兵的田慶。

    到時候就不是在臨淄「等諸侯調停以救午」的哥哥了,而是「為弟復仇」的好哥哥了。

    最關鍵的,田慶已經觸動了墨家的底線,他在墨家那邊已經必死;若是再弒殺公子午,那麼也觸動了舊時代的底線。一個人若是觸動了兩條底線,那只能死。

    田午現在擔心的,是奪了虎符之後,眾將會不會同意?軍心是否能用?

    那謀士豈能不明白田午在擔心什麼,遂道:「公子豈不知昔年簡子之誓?」

    「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

    「為大夫者,多為家族考慮,公子只要能夠給予賞賜,難道他們會反對公子嗎?」

    「再者,公子貴為侯子,眾將誰人敢動?可偽造詔令,只說田慶不援邯鄲,君侯震怒,是以密令而殺之。」

    「軍中士卒,多想歸鄉。田慶只讓大軍在此逗留,軍心本已不服,公子此舉,正是順應軍心。」

    田午自然知道趙簡子的誓詞,但這誓詞一旦說出,那就等同於要政變。

    因為趙簡子當時是趙氏宗主,所以他可以說賞賜土地的話。

    但他田午現在既不是侯爵,也不是太子,他說這番話,等同於告訴眾將,自己要造太子哥哥的反,要打回臨淄當太子。

    事已至此,已經不再需要藏著掖著的了,再藏著掖著,只怕連回臨淄都不可能。

    那謀士見田午點頭,又道:「一旦此事成,可號令全軍,只說要打回臨淄。」

    「再用一些話來讓士卒恐懼墨家,便說平陰大軍被俘而無罪,那是因為平陰大軍並未進入到費地,也沒有參與武城的屠殺。但是臨淄大軍都進入了費地,墨家簽發了誅不義令,凡是進入費地的都要處死……」

    「這樣,士卒一則思鄉心切;二則畏懼死亡,必然奮勇。」

    那謀士伏地道:「我受公子之恩,無以為報。若事成,我可留於此地,稱作公子的戰車,偽裝公子,統領大軍猛攻萊蕪。」

    「此戰必敗,我死而無憾,為報公子之恩。」

    「公子可帥精銳之師、善戰之士,趁萊蕪之亂墨家不知所措之時,搶渡沂水,直入蓋邑。集結即墨、高密、莒城之兵,沿海之地任墨家取之,三地之兵尾隨其後。公子率領精銳先回臨淄,誅殺太子剡,待即墨高密之兵至,死守臨淄,以待天下有變。」

    大軍想要返回臨淄已經不可能,只要大軍一動,墨家必然有所察覺,公造冶部卡死沂水蒙山,大軍就難以攻破,便會陷入前後夾擊的困局。

    但以數萬臨淄軍團明知必敗的自殺式攻擊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讓他帶領數千人的精銳跳出包圍直撲臨淄政變的計畫,倒是可行的。

    一旦臨淄軍團被掌握,全力剛打萊蕪,墨家肯定會圍繞萊蕪做文章,也就不會注意到沂水方向。

    此事一環扣一環,計畫精密,對於人心的把握也算是很深。不但田慶想不到自己會死,只怕田剡也想不到田午會撕破臉直接政變。

    既無疏漏之處,田午起身於眾士人深深一拜,說道:「若事成,田午對天盟誓,必照料諸位子嗣家人使之富貴。」

    連拜三次,那些明知道留下送死的士人秉持著士的驕傲和原則,承受了田午的禮,也就意味著他們接受了必死的結局。

    拜過之後,田午道:「事不宜遲,今日下午便動手。來人,去邀田慶,說我宴請。其餘人傳令,只說又議軍政,讓眾將集於大帳,死士持劍伏於大帳。若田慶死,眾將又不服者,殺。田慶之私兵,盡數圍住,一個不留,以免有豫讓刺趙子之事,斬草除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1
第二百零二章 士為知己者死(上)

    吩咐下去,早已經謀劃多日的田午的屬下、親信、私兵們迅速行動起來。

    此時尚需隱秘,田午自己的任務,是拖住田慶,然後隔絕外部的消息。

    一旦外面的事控制住,立刻殺死田慶。

    幾名死士效仿錘死代王的趙人,身懷利刃皮甲,偽裝為進獻酒菜之人。

    田午身穿了三層皮甲,外面套上了長衫,自在案几等待。

    …………

    田慶接到田午的邀請後,冷笑一聲,與身邊的親信道:「公子午眾人面前不能夠有所道理,卻希望密室相談讓我同意。」

    「他如何知道軍略?若打萊蕪,此戰必敗。此戰一敗,齊國便無兵可用。齊國無兵可用,又有誰人護的他周全?」

    他身邊的親信勸道:「公不可不防啊。這幾日軍中多有人串聯,《鴇羽》心怨、《伯兮》思歸,恐怕都是公子午的人在做此事。」

    這消息作為一軍主帥的田慶如何不知道?

    他大笑道:「公子午這是學墨家呢?墨家軍中必有宣義者跟隨,凡戰必要軍心一致。墨家所謂『公意』為上,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既公意為上,那便是無可更改。」

    「他自己都被墨家下了誅殺令,如今卻竟還學墨家的手段?他也就學個皮毛。」

    「士卒縱然思鄉,無我之命,安敢歸鄉?他想借士卒之勢壓我,並無用處。齊卒和墨家義師,難道是一樣的嗎?」

    田慶根本沒想到田午已經動了殺心,更沒想到田午那瘋狂的計畫。

    既不知道,心中自然是自信滿滿。

    眾將面前,田午不能反駁,如今密室哀求,只怕也沒什麼用。

    田慶估計,今日公子午相邀,多是要談如何應對墨家的誅不義令之事,這些事涉及到陰謀,不能夠明顯上說。

    幾名死士並不放心,又勸幾句小心,田慶笑道:「也罷,你們相隨。」

    幾人跟隨著田慶,前往公子午的軍帳,靠近之後,田午親自迎接,互相見禮之後,田午便道:「今日事,有許多不便,不可被第三人知曉。」

    兩人之間有些陰謀和合作,田慶倒也不在意,便讓那幾名死士在外等待,自己大步邁入了軍帳之內。

    待他步入軍帳後不久,在外面的公子午的親信們立刻行動。

    先是軍營內失火,有人急忙來報,大帳內田慶和公子午正在赤裸裸地說著政變之後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互相利用的事,這一次田午說不出的乖巧,做了很大的讓步,田慶很是高興。

    正說到興頭上,報說營中失火,田午便走出大帳,隨便喊了一個身邊的親信讓他去處理。

    藉著這個由頭,公子午的私兵甲士們名正言順地調動起來,以救火為名圍困住了尚不知情的田慶的私兵。

    隨後,在外的田午身邊的主謀者親自出面,只說田慶和公子午要邀眾將再議軍政,讓軍中大夫將軍聚集在一起。

    外面的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田午的軍帳附近,田慶的死士卻敏銳地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況。

    死士既要敢死,也善刺殺,更有保護主人的義務,貴族之間的陰謀太多,刺殺謀害的事極多,這些死士的目光遠比別人敏銳。

    帳外等待的死士發現那些遞送酒菜的奴僕有些不同,那是一種死士特有的從容和壓迫感,雖然低頭垂手姿態恭謹,但卻掩飾不住那種驕傲。

    而且身板高大挺拔,一些人的衣衫明顯有些臃腫。

    一名田慶的死士感覺有些不對,卻不動聲色,而是等到一名奴僕再送酒菜的時候,忽然假裝跌倒。

    跌倒的時候,似乎是下意識地去抓那人的手腕,這看上去就是個極為本能的反應,誰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快跌倒的時候雙手亂抓,這實在是正常不過的事。

    可那奴僕下意識地一縮手,手捧的一些食物漾了出來。

    那死士急忙道歉,奴僕也並不多說,繼續忙碌。

    等那奴僕進去後,加裝跌倒的死士身上不禁冒出了無數冷汗。

    那不是個奴僕。

    一個合格的奴僕,尤其是公子身邊的合格奴僕,就算是忽然打雷,手中捧的東西也絕對不會漾出,那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打練出來的,普通人便是想當公子身邊的奴僕也絕不合格。

    假裝去抓人手腕,那也是一種試探,死士都是近身格鬥,善用短劍匕首,最防備的就是被人抓住手腕,尤其是在用匕首短劍的時候,這種下意識地躲避也是死士所特有的。

    一個奴僕,受到的教育應該是:主人或是主人的客人要跌倒,那麼自己就要當一面可以扶住的牆,而不是想到縮手躲避,若是做不好又趕上主人心情不好,被殺也不是沒有可能。

    死士心想,公子午不是沒有奴僕,莫說在營中,就是行軍途中也有,今日宴請主人,如何卻讓一些死士充當奴僕?

    可宴請主人的,是齊公子,是軍中副帥,自己若是猜錯了,那可是大罪。

    再說,能猜什麼?猜公子午要殺主人?

    而且萬一自己大聲叫喊,萬一併無此事,兩人之間本來已經有所齟齬,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況且主人如今身在危牆之下,自己若是貿然叫喊或是衝進去,只怕也不能救的分毫。

    情急之下,他靈光忽現,走到另一名死士耳邊,將自己的猜測和發現說出後,那名夥伴大驚之下,卻也沒有聲張,只是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劍柄。

    死士悄聲道:「不可聲張。為今之計,只有一策可救主人。」

    夥伴亦問道:「如何?」

    那死士深吸一口氣,彷彿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說道:「我家累受主人之恩,不可不報。士為知己者死,今日唯有以死相報。」

    「片刻後,我忽然刺你一劍,然後便大喊:誅害天下不義之人!遵墨家誅不義令,田午與田慶今日必死!」

    「屆時,此地必亂,公子午亦是膽顫心驚,亂局一起,他也不敢輕動,只怕自己也死。」

    「我如此一喊,必死。但主人也就安全了。」

    「只有一事相求,我若死……君一定要活下來,告知主人,我非是墨者。此事,只為報知遇之恩。」

    說罷,伸出手用力地握了夥伴的手三下,以示自己相托之意。

    夥伴亦無良策,這只怕是最後的辦法。

    若是並沒有想的那麼嚴峻,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也不會影響主人和公子午的關係。

    若是真的有猜測的那麼嚴峻,只有引入第三方,讓公子午亂了手腳,不敢輕動,而且這個第三方又必須是兩人的共同敵人,唯有如此,才能打亂公子午的計畫。

    那伙伴心道:「以死相報,為士者當如此。他相託付之事,我一定要做到。」

    堅定了心思,又小聲將這計畫告訴了那些信得過的夥伴,還有一人主動挺身而出,只說一人吶喊恐局面不夠亂。

    兩個以死相報恩情的死士小聲地託付了後事,忽然抽出短劍,朝著原本的夥伴刺去。

    刺的同時,兩人齊聲吶喊:「誅害天下不義之人!遵墨家誅不義令,田午與田慶今日必死!」

    叫喊之後,朝著帳內衝去,只不過幾十步距離,竟是吶喊了五六次之多,生怕帳內的人聽不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1
第二百零三章 士為知己者死(中)

    半刻之前,大帳之內,田慶與公子午看上去相談正歡,卻仍舊沒有觸及到問題的本質。

    公子午只是兩人應該共濟此時之難,有些話在私下裡可以說的很清楚,不需要遮遮掩掩。

    既是只有兩人,公子午便道:「如今墨家簽誅不義令,你我俱在令上名單之中。我縱有一日可為君侯,若是我承認有罪但卻只是因為君侯之身加以免除,那麼我終究是有罪的。」

    「只有不承認這樣的罪,才能夠讓人信服。難道齊人會敬服一個有罪的君主嗎?」

    這話說的很有深意,田慶明白田午的意思。

    田午是說,要讓田慶寬心,自己不論如何都不可能拋棄他,或者把他拿出去當做替罪羊。因為就算是替罪羊,那也是證明了自己有罪,只不過逃過了懲罰。

    可田慶卻明白,當年衛君有罪,也在法庭辯論中敗訴,被晉文公判處監禁,可最終還是達成了復國。

    此時信與不信,已經沒有意義,田慶也不準備信,只能依靠自己在今後複雜的漩渦中保全自己。

    可關鍵之處,如何能夠逃過墨家這一次的圍攻,公子午隻字不提,卻只說這些沒用的、將來如何如何的廢話。

    現在的關鍵不是將來如何,而是現在、此時、此刻,這數萬大軍如何才能夠保全下來。

    但總算公子午的這番話還說的過去,田慶也就表現出一副相談甚歡的態度,關鍵之處不談,田慶只當公子午年幼無知,只知道空談將來,到並不是太以為意。

    兩人正在訴說的時候,帳外的呼喊聲忽然傳來。

    誅害天下不義之人!遵墨家誅不義令,田午與田慶今日必死!

    這叫聲極大,田慶頓時將臀部頂在腳後,作勢欲起。

    一瞬之間,他只當是公子午想要借刀殺人。

    多年經驗,手已經摸到了劍,可再一看,公子午也是一副驚訝之色,這看上去不似作偽。

    田慶也是多年宿將,急忙起身,喝道:「公子速隨我出去!」

    田午心中也是驚慌,茫然無措,他之前有過周密的計畫,將各種可能都考慮進去,唯獨沒想到的是這時候居然會有隱藏的墨者刺殺。

    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墨家的誅不義令,年輕慌亂,一聽這番叫喊,頭腦一片空白。

    田慶高聲叫喊,伸出手臂,拉住田午的手,向外猛跑。

    田慶也知道這裡四周都是護衛,可卻在剛才喊聲響起的時候,想起了一件近事。

    刺殺之事,多有。

    專諸刺僚、豫讓刺趙,若都是那樣的刺客,的確是在軍帳之內更為安全。

    可是,幾年前西邊秦國的那場震動天下的刺殺,讓田慶至今心有餘悸。

    河伯祭上,聶政投擲兩枚鐵雷,雖然最後因為幾個祭河伯的孩子沒有直接炸死秦君,但卻依舊造成了混亂為刺殺創造了時機。

    墨家最善用火藥,田慶只怕這些刺客手中正有鐵雷,投擲進來,兩人都是。

    田午有殺他之心,因為田午是公子,是齊侯之子。

    田慶卻無殺田午之心,因為他殺了之後難以收場,自己帶的兵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兵,而是臨淄之軍,不可能跟著自己造反。

    帳內的一些隨侍的「奴僕」也都紛紛站到了田午身旁,慌亂間,田慶也沒多想這有什麼不對。

    拉著田午的手出了軍帳,田慶卻看到自己的兩名親近死士正在廝殺,一名死士高聲叫喊誅不義之類的話,渾身是血。

    田慶大驚失色,他萬萬沒想到墨家的人居然滲透到了自己的身邊,心中對於墨家的警惕更深一層,暗道:「墨家蠱惑人心之術,果有過人之處。此二人累世為家臣,受恩極多,也多次救我悍不畏死、又知感恩,如今這兩人竟然都被墨家蠱惑,身邊的人難道還有可以信任的嗎?」

    那兩名死士奮戰極酣,等到田慶和田午出現,一名死士高喊道:「田午今日必死!」

    說罷奮力衝向了田午,田慶並不知道這死士竟是為了救他,也是想到今日必死,不如借此機會感到田午以保全主人。

    田午雖然也是貴族,自小練劍,可終究年少,哪裡及得上那多年廝殺出來的死士的氣勢,尤其是死士已有必死之心,田午如何能擋?

    田慶卻在衝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持劍在手,見那死士靠近直撲田午,他橫劍一擋,心道只要能夠擋下這十步之殺,周邊死士必能將其殺死。

    可卻沒想到,這死士根本不在乎田慶的格擋,伸出一隻手做盾櫓,任憑田慶鋒利的劍砍向自己的手臂,右手的劍卻沒有停住刺向公子午的胸膛。

    只是他這時候已經是強弩之末,田慶那一劍雖然沒有擋住他,可身後田午的死士卻已經撲上來,將那刺客殺死。

    刺客臨死之際,深深地看了一眼田慶,竟是面帶微笑。

    這時候大帳附近都亂了起來,幾名田慶身邊的死士也衝到了田慶身邊,可終究公子午的人更多。

    這時候解釋也怕來不及,又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一人見那兩名死士都已被殺,便高聲讚道:「公子身邊的勇士,皆如反鬥!」

    這是一句讚揚的話,至少聽上去是這樣的。

    各國都有國君身邊的精銳近衛,但各國精銳近衛的名聲不同。

    如楚之車廣,那是戰場的近衛軍,在難解難分的戰場上投入以便扭轉戰局的。

    如趙之反斗,那是最為勇猛的貼身侍衛,因為趙國出現過豫讓刺殺的事件,也出現過趙子錘死代王的事,那件事之後,趙國的近衛勇士稱之為「反斗」。

    反鬥一言,聽上去正是極大的讚美,說公子午身邊的勇士,像是趙國的反鬥一樣,近身格鬥勇猛無雙。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

    田慶本就有疑,這兩個人是最不可能刺殺自己的人,換句話說想要刺殺有的是機會,何必非要到今日?

    況且之前幾次和公子午密商,這兩人也曾在外守衛,那時候若行刺殺之事,無人能擋,何苦今日?

    剛才那死士死前的微笑,也讓田慶有所不安。

    這時候聽到自己那邊的死士用「反斗之勇」來稱讚公子午身邊的人,他頓時醒悟過來,剛才大帳內那幾個遇亂時候身手敏捷的奴僕也讓田慶登時聯想到了一起。

    反斗是稱讚。

    可反斗是怎麼來的?

    是趙襄子殺死代王的時候,身邊的勇士猛士假扮成奴僕,酒酣話熱的時候,用乘酒的斗活生生錘死了代王,從而才用「反斗」作為近衛的稱呼。

    若是平日,這樣的誇獎田慶不以為然。

    可今日,這誇獎卻如同情景再現,田慶餘光掃過,見之前的那幾個斟酒的奴僕此時都站在公子午身邊,哪裡還有懷疑。

    他已經明白過來,田午這是動了殺心,只怕自己的死士看出了問題,這才用這樣的計謀來提醒自己。

    若不然萬一不是,那些死士必是擔心自己和田午之間的關係,到時候萬一田午繼位便要不好。

    齊國這樣的國君有過先例,當年僖公繼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挖掘了當年和自己做公子時有過矛盾的大夫的祖墳。

    田慶的祖墳田午肯定不會挖,但若是有了不信任等到田午為君也確實難說。

    他轉念之間就想了許多,如何不明白如今的情勢?

    心中又想,今日事怕是田午有備而來。

    看看四周,自己身邊的死士也就七八人,田午身邊不知多少,真要是翻了臉自己也必然無倖。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義!」

    田慶也知道,自己殺死了田午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因為總不能把見到這些事的人都殺完,到時候又說是墨家動的手,只要有人活著這事就瞞不住。

    到頭來自己以臣弒公子,而且所帶之兵又是臨淄人,作亂都無獲勝的可能。

    可事已至此,已經顧不得考慮太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田慶殺心頓起。

    他悄悄衝著死士做了一個手勢,那表示他已經明白,然後立刻大笑道:「今日若非公子身邊的……」

    一邊笑著似乎要稱讚,一邊靠近到了田午身邊三五步之內,田午這時候還處在一種茫然驚慌的狀態之中,並不知道該怎麼辦,也完全沒懂剛才是怎麼回事,也完全不知道這時候怎麼做才最有利於自己。

    至於田慶死士的那句話裡有話的誇獎,他只當是真心實意,慌亂之下也沒有多想。

    田慶笑聲中已經靠近,心道:「今日事,我若直接和他搏殺,我身邊人手不足,必要被他所害。」

    「他既年幼,此時必然驚慌。陰謀提前規劃他可以做好,可是臨近應變卻遠不如我。」

    「如今之計,只有先擒住他,方可有一線生機。若不能生擒,便只能將其殺死,那樣我雖必死,他卻也活不成!」

    多年貴族陰謀和二十年間田氏多次的宮廷政變所磨礪出的、積累出的經驗,讓田慶成為了一個真正合格的貴族,一個處事不驚搞陰謀政變不止靠提前預計的貴族。

    轉瞬間判斷了局面,藉著笑聲的掩護和假裝根本不知道田午陰謀的表情,靠近了田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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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士為知己者死(下)

    田慶確信,田午這時候驚慌失措,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提前計畫好的陰謀,最好的破解方式就是出現一場完全沒有考慮到的意外,這這種意外之下,陰謀的制定者和參與者以及執行者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各有心思。

    田慶經歷過,比如當年家主公孫孫之死的意外,比如當年田布殺死公孫孫的那場導致了齊國田氏大內戰的政變,就曾發生過意外。

    這些田慶都經歷過,而田午並未經歷過,所以田慶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田午年幼,自己久經沙場,尋常死士三五人也不是他的對手,只要靠近,便可制服。

    而他能夠想出這樣的計策,也多少有些墨家的關係。當年商丘一戰,墨家先示楚人以無知無計,然後忽然暴起借助楚人不知根底的情況一舉俘獲楚王從而徹底扭轉了商丘一戰的局勢,也間接導致了宋退出三晉聯盟和大梁之戰的提前爆發。

    既是以史為鑑,田慶便知道此時獲勝的唯一可能就是自己現在所想的這般。

    越發的近,田午還是不知所措,田慶暗道:「此事成矣!」

    正準備邁出最後三步的時候,田慶猛然覺得後心一涼,隨後劇痛傳來,倒地之時暗道:「吾休矣!」

    倒地的瞬間,他已氣絕,至死並不知道到底是誰下的手。

    他不知道,他身邊的那些死士卻知道,看到田慶倒下,登時驚呼。

    原來竟是公子午身邊的一名侍從下的手,那侍從刺死田慶之後,立刻抽劍插入自己腹部,猛然一攪,內臟已破,絕無生機。

    這樣的痛苦非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可他卻在臨死之際高聲道:「誅不義士有三,不義之人有人。吾不恨死,只恨田午身邊侍衛環繞,不能殺死他。」

    說罷倒地,血流如注,頃刻氣絕。

    只是誰也不知道,他臨死時候想的,與他說的並不一樣。

    他沒有看出來田慶身邊的那兩名死士並非墨者,也沒有看出來這件事已經被田慶識破,他只是想:今日事,正可以推脫於墨家身上。公子本欲除田慶,我若借此機會殺死田慶,還可全公子仁義之名。

    心念一動,又恐有變,當即動手。

    待確信田慶已死,立刻自盡,這樣便無人可以知道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可他自己卻知道,為的,正是那句簡單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按血統,他也是士。

    只是出生時候,家族已經沒落,年輕時學劍有成,市井間與人爭鬥被仇人追殺,逃亡臨淄,投靠了當時還不是齊侯的田和。

    靠著一手劍術,田和以上士之禮待之,使之富貴。

    後來回到家鄉,連殺當年的仇人三十餘,田和出面,使他無罪。

    這只是其一。

    最重要的是他的牙齒有些畸形凸起狀如兔子,常有人嘲弄,又一次田和遇到家臣們又在嘲笑,田和便斥責道:「仲尼以貌取人,痛失子羽,士之榮之耀,豈在於形體?」

    「晏子五尺,外撼楚王之鋒,內震崔子之亂。」

    「墨翟禿頂,縱橫天下,服役死不旋踵者數百。」

    「澹台滅明醜陋,遊學於吳,從弟子三百。」

    「這難道是相貌俊美的人可以比較的嗎?」

    只此一句話,此人便視田和為知己,只此一言,足以捨身。

    他自那時便萌生了要為田氏一族盡忠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

    有時候做出選擇,並不是一瞬間的事,而是之前許多年的積累。

    今日事出突然,他之前參與了謀劃,知道公子午所擔憂的正是殺死田慶之後的輿論和如何壓服眾將。

    可忽然冒出來這麼一件事,固然讓之前的謀劃沒有了意義,卻也一樣讓這死士想到了一個既可以保護公子名聲、又能幹掉田慶的辦法。

    他在死前想到過,或許自己這樣一來,公子會誤會自己,甚至會恨自己,可是那又怎麼樣呢?田和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為了當初那句話已經在心底許命而報,就算無人知曉、就算被人誤解、就算自己的身體被人剁碎,那又如何?

    昔年豫讓吞炭漆身,只為報知己,自己如何不能?

    幾年前聶政放棄了嚴仲子的囑託,使得天下都知道聶政居然也背棄了承諾卻前往潡水助朋友知己,聶政尚且不在乎那備諾之名,自己如何不能?

    自己的父母俱已死亡,妻子既是自己的,自己為報知己而死,縱然他們受到屠戮又能如何?

    於是他刺出了那一劍。

    死,對於這些死士而言尋常事。

    可縱如田慶的死士,在死之前也要囑託朋友,一定要告訴主人自己是為了報答主人的恩情並未背叛。

    這身後之名,或者說主人心中的形象,遠比生死看的更重。

    劍入腹中的時候,他已死而無憾。

    這一切的變故,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田慶的那些死士們也是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經歷了不安的緊張、經歷了田慶出現的驚喜、最後又經歷了主人死亡的震驚。

    那名田午身邊的死士說什麼行義之士有三人,田慶身邊的死士卻知道那兩個朋友夥伴根本不是,哪裡來的三人?

    原本他們就知道了田午要動手,如今田慶已死,更確定那是田午的計畫。

    驚變之間,田慶那裡的一名死士大吼道:「此事屆時田午之謀,當殺田午,為主復仇!」

    挺劍而刺,田慶剩餘的死士也都拔劍向前,可變化太多,田午身邊的人早有防備。

    那幾名死士雖有怒氣、又有必死之心,終究人少,頃刻間多數被殺。

    只有一名死士掙紮著刺死了對面五六人,這時候已經渾身是血,可他還是掙紮著最後跪倒在田慶的屍體旁。

    身後田午的衛士們已經舉起了劍,那死士卻彷彿渾然不知,手中的劍並不去格擋背後刺向他的劍,而是割向了自己的手腕,藉著鮮血跪在田慶的屍體旁,沉聲道:「主人,我以血誓相告,那兩人並沒有背叛您。朋友囑託我告訴您,可我卻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若您魂歸,請勿忘此言!」

    血誓的話說完,他也被殺死在田慶的屍體旁,只是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用最後的力氣挪開了身體,因為壓在主人的身體上那是對主人的侮辱。

    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將田慶跌倒後沾上了血跡的玉珮擦拭了一下襬正,隨後便死。

    變故已平,軍帳附近屍橫滿地,鮮血撲鼻,田午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切,緊張的臉上終於恢復了一絲血色。

    他已經有些站不住,身邊的人即刻將他扶到一旁,心腹人急忙道:「公子……剛才凶險至極。只怕田慶的死士看出了問題,故行此計。剛才說起反斗之譽,只怕田慶也已經明白了公子的謀劃,田慶若是靠近,只怕公子無幸。」

    田午此時也想明白了這裡面的道道,心有餘悸,點頭道:「田慶勇猛,三五人不能敵。他若動手,我必被制。只是……那人隨我許久,怎麼居然也被墨家蠱惑?」

    信服謀士跪地道:「公子,那人為您而死。若真的是墨家用此人行刺,只怕您已無幸。況且,墨家非斗,並不喜歡刺殺,如今兵馬強壯氣勢如虹,何須刺殺?」

    「只怕是他欲報君侯之恩,不惜殞命。」

    「如此一來,公子便無殺田慶之責,墨家本有誅不義令,正可推給墨家,眾將雖有懷疑,卻不得不信。」

    田午點頭確信,看了看為他而死的那名死士的屍體,心中著實讚賞,心中也想到了該怎麼做,嘴上卻道:「此人忠勇,不可不賞。只是他已死,只能賞賜他的家人……」

    他知道這樣不行。

    但是他必須說。

    那謀士立刻道:「不可!公子,萬萬不可賞賜他的家人。」

    「他為公子的名聲而死,公子若是賞賜他的家人,難道不是在告訴天下田慶是您想要殺的嗎?」

    田午卻帶著一副悲憂之色,嘆息道:「為吾而死,卻不能賞賜他的家人;為吾而死,卻要承擔背主之名。這難道是可以的嗎?」

    「即便我被齊人責怪,也不能夠寒了勇士的心。他可以為我而死,難道我不可以為他承擔那些指責嗎?他視我為知己,知己可以託付後事,家人我豈能不管?休言,我意已決!便讓齊人責罵我,卻也不能夠傷了知己之心!」

    一群近侍紛紛跪倒,痛哭流涕,紛紛道:「公子之心,日月難掩。只是請公子收回這樣的想法,若是您這樣做了,那麼他的死又為了什麼呢?」

    「請公子成全他的忠勇!」

    一群人苦勸許久,田午這才嘆息一聲道:「也只能如此了!」

    似乎,的確也只能如此了。

    可對於那人的家人來說,一切並不止如此。

    那人的死只是個開始。田慶被刺,這麼大的事若是傳回臨淄,他的家人必被誅殺,唯有如此,才能讓齊國人相信這人是墨家的刺客。

    臨淄的人,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所以需要看一場誅殺,來確信這個消息。若是連田慶被刺這麼大的事都不誅殺家人,反而無聲無息,只怕市井間定會傳言是田午殺了田慶。

    那士人死的心滿意足,也想過自己的妻子會被誅殺,所以若是被誅殺,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泉下有知,也不會埋怨。

    士為知己者,死得其所。

    不但死得其所,對於田午來說,這屍體還有許多用處。

    田午最後起身衝著那死士的屍體一拜,沉聲道:「誰言天下將亂?誰言君子之道不行?有士如此,天下亂不了、天下亡不了。墨家的求利之道,也絕不會戰勝天下的大義,天下終究安寧!」

    提振了一番士氣,感慨了一番之後,便立刻開始商量起軍中的事該怎麼收尾。

    大事太多,田午並沒有時間去考慮那死士的家人該怎麼辦,還輪不到去想。

    又哪裡有心情有心思有時間,在這大事繁忙之中去想那小事。

    況且,順其自然發展下去,誅滅其家人那是最好的,又何必去想?

    在最後拜完的那一刻,那個人就只是一具屍體了,和外面躺著的那些、和武城被屠的、和當年用來讓齊人怨恨姜齊的被三晉屠戮築京觀不贖回的那些並無區別。一具無用的、放久了會發臭、會長毛、會腐爛、會生蛆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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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不解(上)

    「豫讓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於是請求趙襄子脫下衣服,用劍刺了三次衣服後伏劍自殺。」

    博邑,墨家的軍帳之內,適的心情很好,便和幾名參謀和一些警衛在閒聊,無意中講到了豫讓刺趙襄子的故事。

    講到這,適便笑道:「從這件事上看,有些人評價咱們墨家使得人心不古、世無道德,也未必沒有道理。」

    旁邊幾人都知道適在說笑,適也笑呵呵地問身邊一個警衛道:「就像你們。你們做警衛學習的時候,萬一你們所護衛的人投敵,你們要怎麼做?哪怕這個人和你們朝夕相處、對你們也極好?」

    那警衛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道:「要分清大義小義,若主官確定投敵叛逃,即刻斃殺。」

    適大笑道:「單是這一點說出去,定是要被那些人責罵痛斥的。又要說我們不相信人、沒有人的情義。又要想,你看,適在墨家,身邊的警衛都不能自己任命,身邊警衛非是心腹,只怕墨家不能持久啊……」

    幾人都笑,墨家的規矩相對於此時天下實在是古怪的緊,單單適身邊的警衛不是心腹,便足以讓那些貴族驚詫,甚至足以推論出墨家如此行事必不能久。

    墨家雖然道義中「非斗」之論,但也推崇君子之勇,而且市井中人又多,春秋之末刺客的傳說也多,蕩氣迴腸之餘,也多成為了一些講道理的故事。

    趁著無事心情又好,適又問道:「若說起來,你們誰要是做警衛,真要是有人叛逃投敵,放棄大義而取私利害天下你們誅殺,只怕以現在天下的德,也難以留下什麼好名聲。」

    「昔年鉏鸒刺趙宣子,發現趙宣子為民憂慮,覺得不殺不信、殺而不義,於是自刎,遂被傳頌。但我想,若是換了你們,不殺肯定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要是動手殺你們所護衛的但卻放棄大義而取私利害天下的上級也是殺的理所當然毫無滯澀。」

    這倒是不假,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墨家確實少了幾分默默溫情,什麼身邊親信誓死效忠之類的事,那是大忌,也違背規矩,所以真要殺起來的時候絕對不會琢磨著不信不義兩難折磨而是會爽快利落。

    適仍舊微笑,便藉著這個故事,和身邊的人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算是湯武革命,而非只是造反作亂。」

    「在變革之世,用過去的道德去評價變革中所做的事,是沒有道理的。因為變革之後的新的道德好壞,可能與過去並不一樣。樂土之上的好,或許放到此時是壞。」

    「既是湯武革命,便是要變革一切。如果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我做勢而起成為了新的王侯,那可算不得革命。」

    「既創樂土,可不只是打敗那些害天下之人,重要的是把一個陶罐子打碎後藉著那碎土,又重新凝聚成形,鍛燒為陶。這是個極慢極長的過程,所以我們不能心急,但也不能夠放鬆那些諸如打仗之外的事。」

    「這便是咱們在齊國分配土地的意義。貴族有貴族的德、自耕者有自耕者的德。貴族的德,是要不行賤事;可庶農工商的德,是靠勞作『賤事』以富庶。」

    「要先把庶農工商成為天下之主,方能夠確定新的德與好壞的標準。等到那時,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德的,而現在,我們只能是天下德之下流。」

    講完了這些事,一名年紀大一些的墨者便嘆息道:「算起來,聶政的死,在咱們墨家看來倒是為了大義,說是為了秦不再人殉之類。公造冶和他爭了那麼多年,最終卻是用他的死讓公造冶勝了,其中悲傷是可以理解的吧。」

    說起這個事,也算不得什麼秘聞,適點頭道:「他心中是有大義的,不過秦君也算是他的知己。這件事秦君和勝綽等人本可以隱瞞下去,以不沾弒君之名,但還是厚待了聶政的姐姐,使得天下皆知,這是可以算得上知己的。」

    那名年紀大些的墨者點點頭,嘆息道:「勝綽畢竟早已叛墨,他終究還是舊天下的人物,所行所做,恐怕有些是你很難理解的。」

    他看了看適,猶豫了一下說道:「有時候你思索事情,很少帶有天下已有的想法,有些事你也確實難以理解。」

    「厚待聶政的姐姐,一是酬謝聶政之死。但關鍵之處,在於若不厚待他的姐姐,他的名聲便無人知曉。勝綽和秦君寧可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他們動的手,也要厚待聶政的姐姐,也正是出於知己之心。聶政有義,但也求名,既為知己,不需要聶政說出來,自然會做到。勝綽還是有市井任俠之風的……秦君能夠做到這一點,氣度便足以折服吳起,天下能用吳起的君主不多,但秦君應算一個。」

    適明白那墨者的意思,他的思維方式和此時天下已有的很多時候完全不對路,就像是當初他不學寫字而是教字以學會認字一樣,在思維方式上他教出的那些弟子多是和他類似,很多事確實難以理解。

    他正要再說說別的故事時,一人急匆匆闖進來,焦急道:「適帥,出事了。」

    「田慶遇刺,說是咱們墨家動的手。齊國大軍正在調動,似有動作,正朝贏邑集中。」

    在場諸人登時從剛才的悠閒中忙碌起來,適接過報告掃了幾眼,便道:「開個會吧,叫人。」

    放下了報告,想到自己剛剛還在閒聊十步一殺的刺客事,當真是不夠念叨。

    刺殺田慶這件事並無必要,而且這麼大的事,肯定是要通知他的。

    墨家並不怎麼喜歡刺殺,尤其是商丘改組之後,便覺得刺殺這種事實在是沒有太大的意義,除非是簽發了誅不義令這種,可墨家組織嚴密,這種事就算是當地的墨者自發的行動,也必定按照規矩在行動之前上報,若是連這點組織度都沒有,墨家也就不是那個自墨子時代就組織嚴密死不旋踵上是必是的墨家了。

    報告上說,是田慶的近侍呼喊著誅不義的口號動的手,這就更不太現實。

    就墨家的這種道德標準,也就在泗上通行,泗上之外的普遍大義還是墨家的所謂小義。

    適心想,貴族身邊的近侍死士,可不是墨家高層身邊的警衛,那可都是親信,都是動輒殺人的。

    後世孟嘗君因為個子不高,去趙國的時候被人嘲笑,追隨他的士立刻下車,砍殺了數百人,幾乎屠戮了半個縣城,天下貴族也都沒覺得這是什麼錯事,相反還極為羨慕其能養士,這才是此時天下的好壞的標準。

    琢磨了一下,又問了一些斥候傳來的細節,人便聚齊了。

    「田午想要幹什麼?」

    傷剛癒合的六指自然不會稱呼什麼公子午之類的名目,直呼其名,這也是在場許多人共同的疑惑。

    適道:「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是田午正在治喪,但又說什麼要帶齊人回家什麼的。看他們的調動,是要打贏邑?」

    六指搖頭道:「打贏邑那不是自殺?梁父在我軍手中,他們打贏邑,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墨家善守。」

    「分兵的話,在梁父提防我們與我們對峙,剩餘的那點人能打下贏邑?」

    「不分兵,贏邑打不下,我們從梁父包抄,這不還是輸?」

    在場諸人也都疑惑,包括適自己也疑惑。

    本身適的戰略就是依靠土改,趁著天下局勢魏韓趙楚都無力干涉的時候,不斷壓迫田慶。

    田慶不攻,他就繼續土改,增強力量,使得齊國當地就能提供足夠的糧草給養兵員後勤,到最後不費吹灰之力把田慶壓死。

    田慶受不了要主動進攻,那也不可能選贏邑,贏邑是死地,看上去攻下贏邑就能讓齊國的局面改觀,但一樣,攻不下來臨淄軍團就會徹底崩潰。

    適想了一下也沒有什麼頭緒,便問道:「要是你們,你們怎麼做?」

    六指想了想道:「我就怕攻贏邑是假,是要調動我們。我要是田午,這時候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就在魯國。」

    「先假攻贏邑,實際上卻讓大軍深入魯地,直撲曲阜。扶植魯公子政變,達成齊魯同盟,這樣他還能繼續撐下去,撐得時間也更久一些。」

    六指是從大局考慮的,但他不是貴族,縱然這些年成長,卻也不能夠想到貴族的那些勾心鬥角。

    於是但從大局考慮,這個想法確實是最可能的。

    第一師的師代表也道:「我也這樣想。咱們義師現在一分為二,公造那邊兵力不足,齊軍還有可能獲勝。」

    「梁父他們打下來沒用、贏邑不可能打下來。近十萬徒卒士卒隨從聚集在數邑之內,糧草補給難以為繼。魯國如今態度曖昧,魯侯的公子又多,又早立太子,這正是最適合扶植政變的地方。魯國能夠改變態度,憑藉魯地的糧草,還可以支撐更久一些,局面也好看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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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不解(下)

    其餘人也都覺得應該是這麼個道理,適盤算了一下,說道:「如果攻贏邑是假,那還是沒用啊。」

    「大軍調動,總有痕跡。兩萬兵去打贏邑,我們大軍何須全動?贏邑又不是守不住。」

    「若兵卒極多,他靠什麼扶植政變?公造那邊的士卒縱不能做主攻,但提防數千精銳還是綽綽有餘。」

    「梁父在手,我們可以直接在梁父集結。如果是真,那就直接圍繞著贏邑打。如果是假,我們也可以直接插入曲阜。」

    「如果梁父不在我們手中,這辦法或許能行。但現在梁父在手,他這辦法怕是沒用。」

    在場眾人都沒有想齊國臨淄軍團走沂水到莒、從莒地翻越長城回臨淄的可能。這樣自殺起來更痛快,還不如拚死打贏邑搏一搏呢,因而也就不再考慮之內。

    想了許久竟無頭緒,適便道:「那也就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各部在梁父集中,守好贏邑,見招拆招吧。」

    「派人去通知一聲公造,提防一下齊軍的動靜,要穩一點。他只要守住魯國、卡死沂水就足以。」

    「莒城那邊也沒什麼消息,我也想過齊軍可能會孤擲一注,莒地出兵東西對進,放棄莒地不要……看起來也不太可能。」

    「田午這到底是要搞什麼?他殺田慶是為了什麼?肯定是兩人的意見相左……」

    想了半晌,適自笑道:「還能是田午年輕氣盛,以為長久對峙駐紮不如速勝?」

    忍不住想到了後世百餘年後的趙括,這時候沒有這個典故,適也不便說。

    一墨者道:「意見相左那是肯定的。若是齊侯之命,直接殺了田慶也沒什麼,還不至於把這義舉扣在咱們墨家身上。」

    適也點點頭,說道:「田午是最不可能造反的。因為他爹還活著,而且太子不是他。如果他爹活著他就造反叛亂,那麼這是把田剡和他爹逼成了同盟。田慶造反,也不可能,他帶的都是臨淄的兵,在沂水附近造反,那是失心瘋了。」

    「不會是臨淄那邊出了什麼事吧?難道是田和死了,田剡繼位了?」

    下面的人便笑道:「臨淄很多咱們的人,而且咱們離臨淄更近,若真是田和死了,咱們也要比他們先知道啊。再說,田和要是死了,不用等消息傳來,田剡肯定先和咱們接觸和談啊。」

    逐層分析下去,好像怎麼都沒道理,按照邏輯,最可能的也就是六指所說的佯攻贏邑而入魯,或者是田午年輕氣盛想要一場決戰賭個運氣。

    適雖然從來不憚以醜惡去推測貴族的想法——尤其是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二十年見多了、聽多了那些宮廷的骯髒事之後——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田午是準備用整個臨淄軍團當誘餌,自己要帶著私兵精銳回去政變。

    這種可能適也不是沒想到,但頃刻就否決了,因為他覺得這種可能不存在。

    把數萬臨淄大軍葬送,自己跑回去,田剡那邊在臨淄也有勢力,到時候民眾一被煽動,斷沒有政變的基礎。

    貴族政變還是需要都城民眾的支持的,尤其是寓兵於農的政策之下,臨淄那邊真要是反對,政變不可能持久。

    但他卻忘了一件事,或者說沒考慮到墨家的政策導致了他的推斷也有個問題。

    墨家不殺俘虜,義師不築京觀,墨家剛剛因為武城被屠之事傳聞要簽誅不義令,那麼數萬臨淄軍團的士卒縱然戰敗,他們的親人眼中也就是「哦……被墨家俘虜了,打完仗就送回來了」。

    這種葬送,不同於以往的葬送,田午正是考慮到這種變化,才確信自己回去政變民眾的態度會不反對。

    他不需要支持,他需要的只是不反對,那就足夠。

    但適否決這種可能的時候,想的卻是臨淄的民眾因為親人被葬送而反對,也沒有過多去想。

    再者,在他看來,天下局勢三年之內不可能發生變化,放棄了最後一支野戰機動兵團逃回臨淄,屁用沒有。

    就魏國現在的局勢,莫說三年,怕是五年之內都緩不過來氣,沒法干涉。

    韓國自己幹涉更無可能,鄭國那塊大肥肉在嘴邊,魏國好容易虛弱了不需要看魏國臉色了,還不沉浸趕緊吞併鄭國打開在中原的局面?

    燕國也就是個打醬油的,齊國出了這事,燕國保不準還得去咬齊國一口,再說中山國復國在即燕國哪裡還敢幹涉別國?

    趙國干涉更不可能,不趁著這個貴族內亂被殺的機會抓緊變革,卻來干涉墨家,這可真是一種「國際主義精神」了,為了天下之禮不惜放棄難得的機會,只怕並無這個覺悟。

    楚國真要是想和墨家翻臉,第一件事不是背後捅刀子,而是要像是割膿瘡一樣把楚國內出仕的墨者和墨家組織全部禮送出境才敢動手。

    適等了將近十年,才等到了這個擴張的機會,為了就是這幾年中原亂成一鍋粥的局面,這才放心大膽地在費地邊境搞摩擦找藉口。

    所以在他看來,南濟水一戰敲碎了齊國的右翼之後,實際上在戰略山墨家已經立於了不敗之地。

    南濟水不是最終的決戰,但卻是決定勝負的一戰,人數眾多也更精銳一些的臨淄軍團在南濟水一戰、墨家搶佔了贏邑、博邑、汶水之後其實就已經死了,無非是早死晚死的問題。

    他是站在這個角度去考慮的,以國比人的話,齊國現在唯一的解脫之法,就是田剡政變幹掉田和、交出田慶田午、趕緊請墨家離開。

    這是他最擔心的事,那樣的話齊國的實力並未太大損失,墨家南擴和楚國翻臉的時候就有後顧之憂。

    墨家又說非攻,還沒有在泗上進行全面的輿論轉向從非攻轉為誅不義解放,而且中原局勢複雜,佔據魯西南地區雖然富庶可是麻煩也多,肯定得撤。

    可擔心了這麼久,這田剡也當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機會已經這麼好了,還是沒政變。

    適心道,怪不得歷史上田剡被田和弄死之後,連史書上的名字都差點被抹殺,要不是楚人和魏人那邊的記錄,彷彿在齊國的史書上就沒這個人似的,著實無能。

    他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田剡政變的消息一旦傳來,義師就不得不趁著齊國求和之前主動進攻打進攻戰擊敗臨淄軍團的。

    可最壞的打算都做了,他竟還是沒料到田午會用這樣一個最沒意義的辦法。

    田午考慮到的墨家會迫於天下的規矩不動國君而找人替死,可適的心裡那裡想過這個規矩,或者說就墨家現在的局面和為他繼任鉅子之後的輿論轉向做準備,田午莫說是齊侯,就算是周天子這時候禪讓給了田午那也不得不殺了。

    墨家不殺俘,這是田午敢於逃回臨淄政變的基礎。

    認為墨家會迫於天下的規矩,不審訊殺死諸侯,這是田午決定回去政變的原因。

    前者適沒考慮到,後者那是田午想錯了。

    這樣一來,導致的卻是墨家這邊頗為不解,不明白田午這是要幹什麼。

    …………

    贏邑之南,齊軍大營之內。

    殺帥奪虎符的風波剛剛過去,眾將信也好,不信也罷,田午終究是公子身份,君侯嫡子,雖然疑點頗多,但還是假意要相信墨家刺殺了田慶。

    那幾名死士的屍體被當眾剁為肉醬,田午痛哭田慶,只說國失良才、軍失良將,並且盟誓與墨家不死不休。

    士卒們對此倒是沒有太多意見,他們本就不願意在這裡等下去,田慶死不死和士卒無關,但是田慶被墨家刺殺的消息,還是在暗地裡引來了不少齊人士卒的稱讚,都覺得墨家人當真英雄。

    更有甚者,一些士卒心想,反正墨家不殺俘,也說了罪責是發動不義之戰的君侯王公,如今北面還分了土地,自己真要是和墨家交戰,早點投降為妙。

    何苦為君侯王公貴人的不義葬送了自己性命?

    田午只是想要讓軍中人思鄉而不至於殺田慶的時候軍中不服,卻沒想到軍中的想法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樣。

    如今奪了軍權,他便是主帥,具體的事自有軍中諸將和他養的士來負責,說服了眾將之後,攻取贏邑已成定局。

    理由自然冠冕堂皇:

    臨淄危在旦夕,社稷將傾,當拚死一搏。這是說給那些有志死國的君子的。

    墨家分田分地,若敗,祖先基業歸於庶農、無人祭祀。這是說給封地貴族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回臨淄,田氏將亡。這是說給田氏親戚的。

    凡作戰立功者,大夫與士皆有封賞,這是提振貴族戰心的。

    一番動作之後,計畫也就正式定下,真正知道計畫的,也只有他的心腹和一些與他交好效忠於他的大夫將軍之類。

    到時候,費地的那些貴族抵擋公造冶部,因為有仇恨和恐懼,想來那些費地貴族必然死戰,不想被抓回去絞死,這正是置於死地而後生。

    臨淄軍團的主力猛攻贏邑,造成要打下贏邑以歸臨淄的假象。

    他則率領親信、士、效忠於他的大夫、私兵精銳和一部分臨淄精銳士卒八千餘人,捨棄輜重,攜帶乾糧,等到戰事一起,立刻朝沂水開溜,力爭在墨家沒反應過來之前突破少量義師的阻礙,抵達莒地,集中那裡的士卒以保衛臨淄為名向臨淄行動。

    他的父親不會因為他葬送了臨淄軍團責怪他,他帶兵返回這就是逼著田剡動手。

    因為他的態度很明顯是要回去奪權政變,田剡若是動手,那麼弒君弒親的罪名就得田剡擔著,以保衛臨淄為名義的大軍就可以立刻變為平叛為父復仇的大軍。

    父仇不共戴天,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好的藉口了,他這是逼著田剡來殺自己的父親。

    如果田剡不動手,那麼他就先動手,擔上這政變之名,搞掉田剡,與父親合力清洗一番大伯留下的殘餘勢力。

    怎麼看,都是萬無一失。八千精銳,不需輜重,輕裝逃走,以數萬大軍為誘餌,墨家也定然追之不及。

    帳內,已經穿上了田午衣衫的謀士道:「到時公子且去,我偽裝為公子,只說生疹不能見風,在車中指揮。墨家縱然善戰,卻也不能識破此等計謀,大軍敗時,公子想來已入長城。」

    「臣於此為公子祝禱。公子過長城之日,必北鄉自剄,以送公子。」

    這謀士說罷,又道:「若公子事不成,墨家有所察覺,不能越沂水……公子切記,亡姓而逃,到時候我必割破己面,焚燒軀體,使得墨家不知公子已逃。此戰之後,天下震動,中原諸侯恐不敢護佑收留公子,楚秦趙和墨家多近亦不可去,公子可往萊地,北渡朝鮮,隱姓埋名,居於箕子之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2
第二百零七章 超前

    齊國貴族對於箕子朝鮮並不陌生,齊國多從朝鮮進口文皮、毤服,海上貿易也已經出現,箕子朝鮮的精華地在後世的遼河平原附近,齊國多有商人從那裡轉運貨物以獲利。

    朝鮮半島的話,一些齊國商人也不陌生,經萊地過長島,沿著長島到遼東,再從遼東沿著海岸線一路到朝鮮半島南部進行貿易。

    田午知道這是謀士為自己找的一條最後的路,也似乎是失敗之後唯一可行的路。

    躬身謝過之後,田午心想:若去苦寒之地隱姓埋名,雖然憑藉貴族的家傳學識也足以出仕,自己家族的祖先不也是從陳國覆滅之後在齊國積累了百餘年這才發力的嗎?

    真若是逼到那一步,也只有此路可行了。

    身邊死士也都表示到時候願意追隨,終其一生絕不背棄,至於那些想要跟著他叛亂以求更多利益的貴族,顯然是不可能走這條路的。

    年紀尚幼的田午本來不可能體會什麼是黍離之悲。

    可當謀士今日說起若是事不成逃亡箕子朝鮮的時候,田午卻可以感觸到當年箕子過宮室而唱黍離的心情。

    想到可能真的會有那樣一日,田午渾身忍不住抖了一下,長嘆一聲。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高高在上的天帝啊,到底是誰逼著自己要考慮遠走他鄉之事呢?

    唱過之後,眾人都哀,田午止住了這遏制不住的情緒,揮淚之後,便又開始思謀今後之事。

    幾日後,大軍集結,開始在這塊狹小的範圍內展開。

    田午只說自己染了疹子,不能夠見風,藏於車內指揮,眾將只能隔著車窗與之交談。

    主力集中於平陽,以平陽邑為進攻發起點和兵力集結處,作為攻擊贏邑的橋頭堡。

    費國貴族的兵力和一部分齊軍駐守東牟,提防公造冶部背後包抄。

    精銳的一部分臨淄卒和田午的私兵精銳,以防備公造冶背後包抄為理由,調派到東牟附近,公子午就在此時已經和他想要帶回去叛亂奪權的私兵會和,留在軍中指揮的便是他手下的謀士。

    一旦圍繞著贏邑的大戰爆發,在東牟的公子午便可以悄悄離開東牟,趁著大戰將墨家注意力吸引住的局面,向東逃竄,越過沂水,在臨淄那邊反應過來集結兵力準備政變,號召貴族保衛臨淄。

    …………

    贏邑,自從被墨家搶佔之後,就一直在修繕城防,齊軍之前的兩次試探攻擊都被輕鬆擊潰。

    更為暴烈的土地改革、大量逃亡的貴族空下的土地,使得墨家很容易在這裡站穩了腳跟。

    城邑周邊三十里內,民眾支持,已算得上是簞食壺漿。

    城邑的民眾多是農夫,便於組織,也便於宣傳,雖然遠處的村社還很難掌控,可此時城市人口才算得上是一國的根本,因為各國都無法掌控農村,也無法從農村獲取足夠的稅賦和兵員。

    地處在汶水沿岸,從下游運輸糧草也足夠方便。

    如今墨家所佔據的齊國領土,大致是一個三角形。

    以泰山為底座,盧城、平陰、贏邑彼此之間相距並不是很遠,加上此時水系發達船運往來,使得贏邑堆積了足夠守禦的糧草。

    尤其是梁父等地,作為臨淄軍團當初南下的後勤補給存放地,糧倉內足夠的糧食不但可以滿足義師的需求,還能學當年南宮適巨橋發粟,還足以以糧食作為工資募集民眾修築城牆,獲得足夠的好名聲,並不強制勞役。

    短期之內的城牆縱然修築,也不可能是如同彭城或是沛縣那樣包磚之後還挖掘了足夠的墊土預防炮擊且行牆密佈。

    但是墨家本身守城有術,自有自己的一套體系,配合上幾何學和這些年的總結髮展,短期之內也足夠將贏邑變為一座很難攻破的城邑。

    贏邑城頭,第二師的師長正在用千里鏡觀察著蜿蜒曲折形成凸出銳角的城牆,城牆上還有許多在忙碌的當地農夫。

    傳令兵跑來道:「師長,工兵們來了,適帥把當初攻平陰的炮都送了過來,一共二十多門重青銅炮,工兵那邊急著去修築炮台。」

    第二師的師長點點頭,想到之前傳達的命令,心道:「適帥的意思是讓我們先守,看看齊人到底要做什麼。子墨子當年以為,這樣的城邑足以防守五萬大軍,如今我有炮,又整修了城邑,守住也無問題。」

    他也是心存疑惑,想不通齊軍為什麼會孤注一擲地來打這一場必敗之戰,可轉念又想,自己若是田慶田午,事已至此,也確實沒有破局之術了。

    墨家這些年防守過不少城邑,本身又是善於攻城守城,正因為墨子善於攻城,所以才能夠守城,如今攻城的手段不斷變化,可終究都有破解的辦法。

    信心既足,第二師全師上下對於即將到來的守城戰並不擔憂,南濟水一戰第三師一戰成名,如今各師心中都憋著一股氣。

    加上南濟水之戰的輝煌,帶來了士氣的高傲,但對於高級軍官來說,卻還是謹慎地遵守著大略上藐視、臨陣對陣不可輕敵的態度。

    守城之術嫻熟,各種守城的律令也已經頒布,自有專門的人負責,使人各司其職,主將便輕鬆了許多。

    這算是墨家這些年以來,第一次在正式戰爭中按照墨家從墨子時代積累的守城術佈置城防。

    墨家的守城術是有體系的,在墨子時代就有一定的潛意識的幾何基礎,歷經二十年的發展,這種成體系的城防愈發完善。

    子墨子言:率萬家而城方三里,宜守。

    贏邑也就是萬戶之邑,城方三里,最是適宜防守敵方的進攻。

    子墨子言:客攻以遂,十萬物之眾,攻無過四隊者,上術廣五百步,中術三百步,下術五十步。諸不盡百五步者,主人利而客病。

    這是說,攻城一方,加上後勤輜重輔兵之類將近十萬的大軍,要攻城的話,最多也只能展開四隊,而這四隊最多也就是五百步寬,大約是一個五百人左右的正面,形成波次,不可能一哄而上,這種攻城算是名將的指揮了,但鑑於戰場的狹小,只能夠展開四隊再多就亂了。

    所以守城一方根本不需要考慮對面到底有多少人,只需要按照既定的對策分配人數,對面就算有十萬,也不可能一窩蜂地衝上來。

    子墨子言:諸外道可要塞以難寇,其甚害者為築三亭,亭三隅,織女之,令能相救。

    所謂織女之,意思是按照天上織女星的形狀,部署衛城要塞。眾所周知,織女星和附近的兩顆亮星組成了夏季大三角,墨子的意思就是說衛城要塞要按照三角配置,也就是品字形配置,使之可以互相支援。

    再配合上墨子提出的「行牆」概念,實際上的幾何學理性守城的基礎已經存在,等到火藥一出,很容易便可以形成專業的堡壘防禦體系。

    子墨子言:城上為爵穴,下堞三尺,廣其外,五步一。爵穴大容苴,高者六尺,下者三尺,疏數自適為之。人擅苣,長五節。寇在城下,聞鼓音,燔苣,復鼓,內苣爵穴中,照外。

    墨翟作為史上的光學第一人,守城術中自然也是將光學知識用於其中,小孔成像的問題讓墨翟確定光是沿著直線傳播的,所以才要在城頭建「爵穴」。

    所謂爵穴,就是在城堞之下做一個洞,洞口對準城下,因為光是沿著直線傳播的,所以等到夜裡敵人攻城的時候,將爵**的柴禾點燃,因為洞口對著外面,所以這些火光會照到外面。

    而在城頭點火把,這是墨翟嚴令禁止的,在城頭點火把,等同於給城下的人當活靶子。

    有了爵穴的設計,就可以保證敵人不能夠看到城頭的佈置,但是城上的人卻可以借助直線傳播的火光看到城下攻城方夜襲的部署。

    及至所謂的守城機械如渠譫、藉車、行棧、行樓、頡皋、連梃、長斧、長椎、長茲、距、飛沖、縣□、批屈、轉射機等,一部分完全無滯澀地直接被火藥雷和火炮代替,剩餘的則也有所改進。

    如今佇立在泰山以東、臨淄以南、沂水沂蒙山以西的贏邑,雖然修築的不夠完善,但卻是這些年來各國諸侯第一次要面對完全按照墨家的守城體系和真正的墨家義師所守衛的城池。

    第二師師長的信心,也正源於此。

    方圓三里的城牆,經過了重新的整修,形成了層疊的星狀結構。

    外面的護城河和壕溝,都在星狀結構行牆的火炮攻擊範圍之內,而且壕溝的兩側正好處在炮台之下。

    「行牆」和「織女之」的概念,都是為了加強側射火力,這樣壕溝就不能夠成為進攻方的掩護,因為壕溝的兩端都有炮台可以側射,直接攻擊壕溝,經過精確的幾何計算使之基本上沒有盲區。

    在正門的前面三百步之內,還有兩座簡易修建起來的衛戍堡,和背後的主城形成一個大三角形。

    看上去這兩座衛戍堡是脫離主城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如果不攻下來兩座衛戍堡,就沒辦法接近主城。

    炮兵不足難以攻下兩座完全按照火藥時代揚長避短的衛戍堡,若是只圍不攻直接攻城,等同於自殺:兩堡一城形成的三角交叉會讓齊軍徹底死在這個三角形結構之中。

    除了靠牙去啃,或是攻下贏邑,兩座衛戍堡就不可能被切斷支援:因為城上有炮,可以封鎖和衛戍堡之間的三百步距離,一些重青銅炮還可以越過三百步的距離直接攻擊堡壘之前。

    靠近城牆的護城河內,也按照墨子當年守城的經驗,密佈著竹籤子,而且如墨子所言,前面的向前傾斜、後面的向後傾斜,保證進攻還是撤退都肯定會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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