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7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2
第二百零八章 戰前態勢

    齊國此時已有銅炮,數量不多,質量不好,幾何學水平也不是很夠,但為了防止提防齊國的銅炮,主城之外的衛戍堡也不能夠像從前一樣不考慮對方火炮那麼配置。

    衛戍堡完全沒有磚石結構,而且位置很高,不會被水淹,夯土怕水的最大缺點也被杜絕。

    對方有炮,不管好壞,就壓考慮到城牆這種東西其實已經過時,而且磚石結構的城牆也很容易被鐵炮彈砸碎形成碎片殺傷守城方。

    厚厚的土坡可以吸收足夠的能量,不容易被轟塌,缺點就是容易被蟻附攻城。不過守方的火力足夠的前提下,這個缺點也就不算是缺點。

    城頭之內,幾名工兵正在一群民眾的圍觀下,在用滑輪等工具將一個巨大的刷了木漆的布袋撐起,下面放著吊籃,裡面還裝有桐油和松脂製成的特製的火炬,這是用來升空配合千里鏡觀察敵人的部署、指揮一些重銅炮如有可能越過衛戍堡間接支援的。

    炮兵除了一部分集中之外,剩餘的都按照工兵的規劃部署在特定的炮台上。

    這一切,或者說從二十年前墨子時代的守城術,已經是超越時代的。

    無非就是用火藥雷代替了火甬、輕便銅炮代替了轉射機、重青銅炮代替了籍車、熱氣球代替了觀察用的扈樓、簡易的火繩槍代替了弩。

    但是整體的防禦思想、行牆交叉火力、織女之三角互為支援、借用民眾的糧食和房屋必須書寫契約之後償還、儘可能選擇野外決戰、守城要分梯次部署縱深防禦的概念,卻並未改變。

    墨家的守城術天下無雙,並非是靠那幾件機械神技,靠的是遠超時代的理性推論的防禦體系。

    只靠一兩件神奇的機械,不能夠在適出現之前墨家就縱橫許久甚至可以調和齊魯、楚宋等戰爭。

    看似光怪陸離,實則本質未變,一脈相承。

    唯一不同的,也就是適沒有準備在城下決戰,也沒有把這次守城當做是防禦性的守城,而只是終於等到了可以圍殲臨淄軍團的時機之下的一個戰略支撐點。

    派遣了第二師組織贏邑的防禦,適確信就現在齊軍的攻城手段,根本拿不下如今已經武裝到了牙齒的贏邑。

    後勤不在考慮之內,因為要是圍城的話,齊國的後勤會先崩潰,而且墨家佔據著梁父,始終可以威脅齊軍的後路,所以贏邑是不可能被攻破的。

    基於這樣的考慮,在南線的公造冶收到了適的信,探討了即將到來的大戰,頗有些不謀而合的意思。

    公造冶的出身是士,不是大夫一級的貴族,所以他也不解田午忽然的動作是要幹什麼。

    但是不管田午要幹什麼,他和適所考慮的應對方式卻都一樣。

    孟勝在一旁也讀完了適的信,莞爾一笑道:「這倒是不謀而合,想必我們的信適也恰好收到。」

    「我們的想法和適一致,不管田午怎麼做,我們除了要在南面進攻配合他,還要盯好沂水和曲阜方向。」

    公造冶點頭道:「田午要做什麼我們不用考慮,因為他不管做什麼,山川河流都不會改變,他能做的選擇不多。你看……」

    粗糙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地圖道:「梁父在我軍手中,這就導致魯國方向田午已無什麼活動的空間。」

    「他若是攻贏邑是假、入曲阜扶植魯公子政變以求魯齊聯盟,梁父大軍便可直插曲阜,只要我們能撐到梁父大軍前來,田午必敗。」

    「他若是真的攻贏邑,孤注一擲,那麼贏邑為鐵砧、梁父方向為鐵鎚,仍舊是敗。」

    「事已至此,要考慮的,就是全殲臨淄軍團,這個口袋要注意的方向也就是沂水。」

    「你也知道為什麼之前田午田慶為什麼沒有直接朝著沂水方向撤走。但那時候確定他們不會從那邊走,和他們戰敗之後從哪裡逃竄卻不會一樣。」

    這個道理孟勝還是明白的。

    贏邑被卡死、魏韓選擇逡巡不前,魯國態度曖昧,這三個條件滿足之後,看上去還有一絲生路的沂水方向,實則是一條死路。

    數萬大軍,行動遲緩。

    而墨家從當年潡水之戰到這一次齊墨戰爭,都展示出來遠超齊國的機動性,尤其是搶佔贏邑、梁父之後,田慶和田午就算再傻,也知道拼機動性拼不過墨家。

    撤退不是潰敗,想要保證數萬大軍撤走,需要有人死守幾個城邑,為大軍突破沂水那邊的墨家防禦爭取時間。

    然而分封建制之下,誰留下死守?哪裡會有這樣的組織力能夠留下一支必死之軍死戰不退?

    南濟水之戰的現實面前,誰又能守住?

    守不住,數萬大軍被墨家從後面追,被從贏邑、費邑兩處向東堵截,截在沂蒙山區,到時候只怕困餓而死。

    指望莒地的援兵,莒地自身難保,而且援兵若來,莒地被墨家攻陷,後勤怎麼辦?近十萬大軍在沂蒙山吃草根?只怕到時候也不用打了,就齊軍現在的組織力,定然是一哄而散難以控制。

    戰場態勢是不斷變化的,如今的局面,是因為田慶之前選擇了最適合的手段。

    如果田慶之前有沿著沂水全面撤退的任何一點態度,墨家也一樣會採取進攻手段,將臨淄軍團全殲在莒西的沂蒙山區。

    反倒是因為田慶選擇龜縮,墨家不願意主動進攻,而是要逼著田慶主動進攻,依靠外交壓力斷絕齊魯關係將田慶困的總有一天不得不攻。

    正因如此,所以公造冶部只有一個旅的兵力駐守在沂水附近山區,並沒有將全部兵力放在那裡,也沒必要。

    那裡補給不易。而且只有一個旅在那也已足夠,人數少了齊軍突破不能,人數多了梁父和費邑這邊的兩支義師軍團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機動性包圍住運動行軍中的齊軍。

    現在局勢有變,公造冶這邊也必須要考慮兩種可能。

    其一,齊軍真的就是死磕贏邑,攻下贏邑返回臨淄,收縮兵力打臨淄保衛戰。

    那公造冶必須要在齊國大軍攻擊贏邑的時候,向北進攻,奪取齊軍手下為數不多的幾座城邑,配合適那邊形成包圍。

    適那邊的兵力不足,不是說不足以戰勝齊軍,而是不足以打一場殲滅戰,如今齊墨戰爭的主動權在墨家手中,但墨家還需要一場更為巨大的勝利獲取足夠的後續利益。

    其二,就是齊軍死磕贏邑是假,實則孤擲一注以輕兵精銳直撲曲阜,與魯國公子貴族裡應外合發動政變,將魯國拖入戰爭之爭,依靠魯國為後方繼續堅持,以求天下局勢有變。

    這就需要公造冶分兵一部分,盯住曲阜附近,一旦有政變的可能、亦或是齊軍精銳行動的情報,立刻前往曲阜,只要能夠頂住幾日,梁父方向的大軍就足以殲滅贏邑方向的齊軍,同時南下解決曲阜問題。

    這兩種考慮並不矛盾,但在這兩種考慮之外,還有一點那是公造冶心中很清楚的。

    那就是沂水方向。

    不管怎麼樣,這一戰齊軍失智,已是必敗之局,能逃竄的方向只有沂水,那裡若是扎不緊,齊墨戰爭的結局就不是完勝。

    不論哪種可能,失敗之後的逃竄方向只有一個。

    公造冶手中現在有一個主力師,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部隊,算起來精銳有將近一萬兩千餘人。

    餘下的還有費國的民眾義師,與墨家義師加在一起一共大約兩萬三千人。

    防守有餘,進攻不足,東線的兵力還有一部分在琅琊以北盯著莒邑,以配合習流使的莒邑的齊軍只是紙面上的不能亂動。

    第七師於菟的那個旅如今正在沂蒙山區,真要是齊軍大規模潰逃,也未必能堵住,到時候多逃回去一人就為將來的事多一分不利。可之前考慮到後勤並不能在那裡駐紮太多。

    雙方不謀而合的想法,正是基於這種實事求是的現實所考慮的。

    信上,適的意思是讓公造冶分兵兩部。一部集中武騎士和步騎士,向西移動。一旦曲阜有變,立刻可以支援,星夜可到。

    剩餘重兵,則開始朝著東牟邑移動。

    軍帳內,孟勝的手指也點了點東牟邑,此時東牟邑還是齊軍所佔據的,也是被困的臨淄軍團所能掌握的一座重要城邑。

    東牟向東,便是沂水。向西,便是梁父。向西北便是齊軍此地重邑平陽。

    公造冶道:「只要贏邑打起來,我們能夠趁著齊軍出兵之際,攻下東牟邑,那麼便可無憂。到時候,齊軍縱然戰敗想要潰逃,也被鎖在這個方圓五十里之內。」

    「北是贏邑、東南是牟、西是梁父。既可以防止齊軍逃走,也能夠支援適那邊的作戰,對齊軍形成徹底合圍之勢。」

    「於菟的那個旅在沂水附近,若是齊軍敗退逃散,他的那個旅也能夠最終紮緊,足以讓齊人一個都不能逃走。」

    這時候的城邑,更多的是起到補給站和重兵集結點的作用,適不需要知道田午的計畫,但他想要全殲齊軍,自然不得不注意到牟邑。

    孟勝道:「如果齊大軍出動,留在牟邑的,也就萬把人。不過不能急躁,要登適把口袋紮緊,要等到贏邑那邊打的激烈,我們才好一舉奪下。贏邑那邊需要給我們足夠的準備時間,五日,只要五日之內贏邑不破,我們便可兵臨牟邑、適那邊也可以完全紮緊口袋,圍殲臨淄軍團。」

    這個五日,自然不是從今日算起,而是從贏邑攻守戰正是爆發的那天算起,或者說是齊國大軍抵達贏邑、安營紮寨、展開隊形開始那一天算起的五天後。

    公造冶笑道:「五日,自能守住。我們也需要五日攻下牟邑才行,這應無問題。奪下牟邑,齊軍便是甕中之鱉、罟中之魚,無可逃逸。」

    笑過之後,將適的書信放在了地圖之上,幾名參謀軍官將信上的內容繪製在圖上。

    圖上,以贏邑為鐵砧,齊長城赫然就是鐵砧下的地面,再往北就是臨淄。

    梁父方向的大軍正在集結,等待時機。

    一旦贏邑攻城戰開始,梁父主力便向平陽機動,在贏邑被攻破之下攻下平陽,徹底斷絕齊軍的後路。

    公造冶部的騎兵會在邱輿駐紮,若曲阜有變,可以直撲曲阜。

    於菟的那個旅在沂水一帶不動,作為最後圍堵齊軍的袋子口。

    公造冶部剩餘主力,則會在贏邑攻城戰打響之後,攻打東牟,斷絕齊軍東逃的路,將齊軍徹底封鎖在贏邑以南的狹小範圍之內。

    這便是齊墨可能的最後一戰之前的態勢和雙方的計畫,田午沒有被適牽著鼻子走,適也沒有被田午牽著鼻子走,因為雙方之間的戰略目的根本不一樣。

    適要的是一場殲滅戰,徹底讓齊國內亂,使得齊國徹底虛弱,威懾一下中原諸侯,放開手腳為越國南撤的局面之下墨家向東南擴張打下基礎。

    田午要的是逃回臨淄,率領私兵精銳發動政變,等待諸侯震動天下有變各國調停,至於臨淄軍團是否被滅,那不在考慮之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2
第二百零九章 逃卒眼中(一)

    大軍既動,適也從博邑來到了梁父,分散的義師也開始收攏,一些城邑只留下了一個連隊的義師,外加一部分沒有家室或是隸奴出身而加入義師的齊人暫時駐守。

    在決戰之前,適在確認最後的情報。

    主管情報的參謀官將成陽和臨淄方向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適看似平靜,實則有些緊張。

    這一次決戰和以往的會戰不同,不是兩軍對壘在數日之間決出勝負,而是在一個寬闊的大約方圓百里的範圍之內各處廝殺,這是戰國將會出現、但現在並無太多先例的大兵團作戰。

    參謀軍官照著斥候傳遞迴來、那些參謀們分析之後的情報念道:「成陽方向的魏韓聯軍並未有出擊的準備。魏人與我已有接觸,魏侯使者已入彭城,即便他們有詐,成陽方向收攏軍隊、準備糧草也需要至少半個月的時間。」

    「臨淄那邊也無動靜,臨淄的剩餘兵力一直在城中,有傳聞田和重病心痛。大抵是要防備蕭牆之禍,所以臨淄剩餘的兵力一直在城中。」

    「莒城方向也無動靜,只是不斷加固城防,並沒有集結兵力。」

    三個消息說完,適和在場的義師軍官們都鬆了口氣。

    此時作戰,需要提前集結軍隊,軍隊不是立刻就可以轉入進攻狀態的,沒有個半個月的準備絕無可能。

    三個方向都無問題,適輕鬆地笑道:「看來這一次是田午臨時起意,並未有各方配合。到頭來還是我們和田午之間的戰爭,這倒是可以放心了。」

    其餘人也都點頭微笑,只要這三個方向沒有問題,那麼半個月之後這一戰已經打完,到時候各方就算想要有所表示也已經晚了。

    昨日齊國的大軍已經抵達贏邑三十里之內,人數約在六萬左右,正是臨淄軍團的主力,這一點斷然不會錯。

    眾人對於贏邑的防禦很放心,大軍集中在梁父,就是在考慮到贏邑難以攻破為前提的戰略。

    適雙手扣在一起,向外猛地一伸,手指互扣,咯咯作響,搖晃了一下肩膀笑道:「我們蟄伏在泗上太久,援最之戰,終究還有魏韓和我們聯手一起擊敗了齊國。之前隱忍的太久,這天下諸侯已經忘卻了當年潡水之戰了。」

    「今日一戰,天下震動自不用提,但要震動到什麼程度?」

    適伸出兩根手指,屈起一根道:「南濟水一戰,諸侯或想,非是齊之精銳,墨家強勢,卻不可怖。」

    「今日一戰,要讓諸侯明白可怖,然後才能夠維繫更久的弭兵。你看,商丘一戰,楚國老實了許久;潡水一戰,越國從此再無霸泗上之心。今日一戰,正所謂殺雞儆猴,齊國日出之國,雄雞先唱,又尚紅,便要借齊國這雞,嚇一嚇中原諸『猴』。」

    他平日很少講這種玄之迷信的東西,哪怕是開玩笑也很少說,今日這麼說,顯然是心情大好。

    「傳令下去,各自準備,兩日後兵出平陽。」

    眾將得令,也明白到了這一步墨家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部隊一旦展開,就不能做到朝令夕改,出兵平陽,也就意味著贏邑的防禦就要完全依靠第二師,並且要對第二師充滿信心。

    正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鍵處,若在梁父一旦有險尚可支援,可若出兵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

    贏邑。

    硝煙已經升起。

    六萬齊軍集中了軍中所有的銅炮,想要集中抵近城牆轟開城牆,但是高掛在空中的熱氣球在齊軍準備之初就發現了齊軍的意向,城上的火炮立刻展開了反擊,數量和質量均佔優勢的義師炮兵完全壓制了齊國的銅炮。

    正門前的一座衛戍堡內,五個連隊的義師士兵駐紮其中,兩個衛戍堡一共駐紮了一個旅的士卒,各有六門小炮和一些近距離用發射石子碎砂的鐵炮。

    就算衛戍堡整體上上個凹多邊形,但因為織女星一樣的三角佈置,使得齊國的攻擊只能衝擊正面,不能四面圍攻,因為側後都有交叉的掩護,等同於死地。

    正面的寬度不大,一次投放的進攻兵力不多。

    駐守衛戍堡的旅的旅長和旅代表各在一邊,旅長看著正在遠處佈陣列隊準備進攻的齊軍,估算了一下這一次齊軍主攻他守衛的這座堡壘的第一波士卒也就六百餘人。

    再多的數量無法展開,至於後續的波次,等同於沒有,齊國真要是不要陣型一窩蜂地衝,那樣的話看上去似乎漫山遍野,但反而真要那樣他會開心輕鬆。

    火繩燃燒的苦味嗆得旅帥的眼睛有些流淚,在堡壘上列陣的火槍手靜靜地等待著命令。

    炮手現在也很輕鬆,這時候距離太遠,這些小炮不是城中的那些重青銅炮,在齊軍沒有靠近之前難以對齊軍造成傷害。

    士兵們並不慌張,看上去齊軍的大營蔓延廣闊,人數眾多,但他們卻知道這些人需要一波波地攻擊,自己每一次面對的人數都要遠少於自己這邊的夥伴。

    凹面的城牆的邊長,遠大於正面拉直的直線。

    遠處齊軍的號角聲不斷響起,齊軍的弓弩手和火槍手開始向前,想要掩護第一波衝陣的齊軍。

    幾門炮稀稀落落地部署在陣前,原本準備集中使用轟開城牆的齊軍炮兵遭到反擊之後,不再敢集結,只能分散使用。

    前排的士卒頂著杵盾,後面的士卒提著木梯,幾輛簡單的木質雲梯也在緩緩向前挪動。

    一門齊軍的火炮前冒出一股白煙,鐵丸子砸在了用土夯起來的衛戍堡前面的厚土上,並未彈起,也沒有造成什麼損害。

    旅帥搖搖頭,衝著身邊的人嘲弄道:「齊人攻城的手段,和二十年前並無什麼區別。二十年前以轉射機、籍車便能守住,今日更不用說。」

    「也就齊人有幾門炮,若是無炮,這樣的堡壘,我一個旅守衛下去,只要糧食夠,怕是一年也攻不下來。」

    旁邊的人剛要回話,遠處的號角聲和鼓聲又起,整隊完畢的齊軍開始緩慢地向前推進,那些弓手和火槍手列陣完畢也在向前。

    六百多名齊軍排成一個大約一百步寬的正面,越過前面的壕溝水坑。後面還有幾隊齊軍,看樣子是要進行一波波不間斷的衝擊。

    壕溝之前,一名頂著杵盾的齊軍士卒嘴裡用臨淄方言罵道:「這是叫我們來死,墨家有炮,咱有一身肉,什麼時候人家的鐵彈用沒了,可不後面的人就能攻上去了?」

    說話間,鼓聲又響,他提著盾舉在前面,開始聽從命令就在壕溝前面整隊。

    這壕溝的水不深,但越過壕溝之後,隊形已經亂了,若不重新整隊難以再進攻。

    他的兩名夥伴就在身後的壕溝裡痛嚎,密佈在壕溝裡的竹籤子扎進了夥伴的腳,劇痛之下難以作戰,又無人攙扶,只能在泥坑裡向後爬。

    這士卒唾了口唾沫,又和旁邊的人嘟囔道:「你看吧,我還不如剛才也紮了腳。腳若紮了,最多殘疾。可這鐵彈砸過來,還有個不死?」

    旁邊的夥伴也道:「憑什麼叫咱們先來?那些貴人的死士等著我們的屍體鋪滿了壕溝,他們好登城,功勛卻是他們的。」

    「好端端的,費國人家自己的事,與我們何干?我家今年還種了不少玉米,這馬上就要收割了,家裡哪裡做的過來?」

    「讓咱們去送死,封地卻是他們的?人家墨家又不殺人又不劫掠,和他們打什麼?」

    不情願地嘟囔中,剛剛列好隊列,就聽到一陣詭異的尖嘯聲從空中傳來,幾個參加過伐最之戰的老卒二話不說扔了手中的盾就往地上一趴,可後面的新卒卻不知道。

    咚咚幾聲響,熾熱的鐵丸子在剛剛列好陣型的隊伍中砸出幾道血痕,剛剛整好的隊伍頃刻亂了。

    鼓聲又起,後面有人喊道:「軍令如山,退後者死!先登城者封士!」

    幾個新卒哪裡見過頭被鐵丸直接砸碎的場景,尖叫著扔下了武器向後退去,幾個人在壕溝間就被竹籤子紮了腳,又在痛號。

    好容易爬到了後面,幾名士人持劍當眾斬殺了後撤的那幾人。

    那些老卒卻知道這時候退不得,鼓聲又起,又要整隊,鐵彈又落下。

    一個士卒實在受不了了,喊道:「前後都是個死,死在前面,也總好過在這被鐵丸子砸死。」

    他這一聲叫喊,便舉著盾先衝了出去,身後的人一亂,也都亂哄哄地向前猛衝。

    衝鋒固然需要勇氣,但在炮擊之下保持陣型不變維持陣線,需要更大的勇氣和紀律,至少這第一波齊軍尚未具備這樣的素質。

    沒有陣型的衝鋒就是送死,可後面有軍法,待在這裡有炮擊,這種鬼知道什麼時候會砸在自己頭頂的恐懼遠勝於衝鋒所需的勇氣。

    之前那名嘟囔的士卒心道:「這衝過去也是個死。」

    可身邊的隊形已亂,稀稀落落,有人猶豫,有人已經衝出,他也心一橫,朝著前面衝去。

    他卻不衝在前面,手裡攥著一塊骨頭做的護符,跟在幾個人的後面。

    好容易衝到了城牆百步之內,堡壘處又傳來一陣槍聲,他前面的幾個人全都被打死,還有一個驚的扔了武器,向後狂奔。

    「傻子。」

    罵了一句,心說這哪裡跑的出去?然後從容地趴到了地上,用手捧起了一些血塗抹在臉上,就在人堆裡一躺,摸出那個女子送他的護符唸唸有詞,只求能得到天帝山神的庇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2
第二百一十章 逃卒眼中(二)

    躺在哪裡,他運氣也好,亦或是那枚由夷巫祝福過的符咒真的有效,鉛彈噗噗地落在他的身邊,但他卻毫髮無傷。

    身前還有個沒死的齊人士卒,被鉛彈打中了腿,巴掌大的傷口汩汩流血,爛乎乎的一團,正在那奮力地向後爬著,可是沒爬幾步就再也動不了了。

    裝死的那齊人士卒皺皺眉,想到當年伐最之戰自己村中的夥伴也是被火槍打中,回家後不久胳膊便爛了,用了不少的草藥,也求了巫師,但怎麼都不會癒合,沒過幾日便死了。

    「你就算爬回去,也活不成。」

    暗自搖搖頭,心中又在罵那些貴人,多年前在最地被俘,他在俘虜營中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也被墨家的宣義部「蠱惑」過許久,對於戰爭的恨意自然也就轉到了那些為謀私利的貴人身上。

    墨家的道理實在太簡單,也太契合,打來打去,貴族們得到了封地,他們這些徒卒卻連一根毛都得不到,還要耽誤自己家裡的田產。

    那貴族的產業又多,有隸子弟、有奴隸、有封地農奴,出去打仗還有賞賜和更多的封地。

    自己那點份地,可不會因為去打仗就被免除稅賦。稅賦正常,打仗還要出征,家中便少了個勞力耕種,秋天回來又要償還借貸的錢,越發的窮困,可那些貴族卻越發的富庶。

    他往地上一躺裝死,當真是裝的心安理得。

    悄悄抬頭看了看堡壘,暗道:「快點打完吧,你們衝出來我好投降,這麼打我怎麼投降?」

    瞎琢磨的時候,又有幾道呼嘯的黑影飛出,這齊人士卒心道:「嘿,不知道又是哪個被鬼催命的傢伙死了。貴人們倒是藏在後面,卻打不到。墨家的炮,若是能再打遠點就好了。」

    稍微扭轉了一下身子,回望了一下壕溝旁,發現第二波進攻的齊軍已經開始整隊,緊隨他們後面的還有一隊士卒,看樣子是要先越過壕溝,靠前面的炮灰掩護以整隊進攻。

    空中飛過了一排羽箭,可是並沒有幾支飛到堡壘上,多數插到了前面略微有些傾斜的土坡上。

    他看了看後面已經舉好盾向前的第二波士卒,哎呀一聲,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這可不好,我死的地方不好,這不是踩死就是容易被墨家的火槍打死。待他們退下去的時候,我得趕緊換個地方……」

    逡巡了一下,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這時候鼓聲已經響起,第二波衝擊的齊軍叫喊著向前,有之前的掩護,這一波還保持了基本的隊形。

    裝死的齊卒抱著頭,不斷祈禱。

    「別踩我,別踩我……」

    不敢睜眼去看,就聽到身旁不斷傳來慘叫和踏步的聲音,他的運氣也真的是好,也或許齊人的陣型已經鬆散,除了小腿被踩了一下外,別處並無損傷。

    藉著前面那些人的掩護,他悄悄抬頭想看看哪裡安全一些,以便一會選擇一個好地方。

    卻不想一抬頭,就看到前面一個人明明什麼事都沒有也趴到了地上,臨趴之前還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這齊人士卒也不尷尬,小聲道:「你也裝死?」

    和他一起趴著的那人罵道:「誰愛打誰打去,我家裡地沒收呢。我死了,我父母老小誰給養活?墨家又不殺俘虜,不築京觀,趕緊打完我好回家。」

    那齊人士卒道:「你家哪的?」

    「安平的。」

    「我也是誒。我說,咱們得換個地方,這地方就在正面,要麼被踩死,要麼就要被火槍打死……」

    兩個人悄悄爬近,後來裝死那人道:「城牆下行不行?那裡火槍打不到吧?」

    兩個人一起看了看堡壘方向,第二波進攻的齊軍已經衝到了所謂城牆的夯土斜坡之前三四十步,就聽到一陣砰砰的響聲,並非是火槍的動靜。

    一大排齊軍士卒翻滾倒地,在地上哀嚎。

    那齊卒參加過伐最之戰,驚道:「那是墨家的虎蹲炮,城牆下怕也不行。」

    這一聲悶響,他立刻回憶起當年的恐懼,伐最之戰的時候,他們一群人衝到了墨家陣前,身邊的夥伴就被如同蝗災那樣的石子打死打傷了許多。

    事後他也知道,那玩意叫什麼虎蹲炮,簡陋至極,也就是一個破鐵罐,三四十斤重,平時用繩子一捆兩個人就能扛著,打仗的時候用個破支架或是一堆土堆起來,也就射個二三十步,打的都是碎石。

    因為行軍的時候用麻繩包裹著扛著行軍,這東西也叫麻繩炮,他在最地差點死在這玩意的下面,此時喚醒了當初的記憶,不由驚呼。

    幾炮打完,便是他更為熟悉的鐵雷的爆炸聲,升騰起來的硝煙看不清城下的狀況,可也不用看了。

    「城下不行啊……」

    剛說完,硝煙中諸多齊人扔下武器向後逃竄,可是形成尖角的堡壘兩側卻可以直接側射,逃竄的人要面臨三面的攻擊,紛紛倒地。

    轉眼的功夫,後面第三波的齊軍也已經衝到了他們身後大約三五十步的地方,可是從天而降的卻是二十多枚沉重的鐵丸子,直接將第三波的陣型打散。

    這鐵丸子不是從堡壘上飛出來的,應該是從城頭射出的,越過了不高的衛戍堡,正砸在集結衝擊的第三波齊軍士卒的頭頂。

    二十多枚鐵丸子倒也砸不死幾個人,可是前面已敗,好容易集結起來的隊形又被砸散,卻連牆角都沒摸到,第三波衝擊的齊軍哪裡還能向前,直接向後退去,也不管什麼後面退後者死的命令,一窩蜂地衝回了壕溝。

    躺在地上裝死的齊卒罵道:「公子午懂個屁的打仗?墨家說貴無恆貴,貴人和我們也沒啥兩樣,一個十六歲的屁孩子懂個屁的打仗?這是讓我們來送死呢!」

    這時候城腳下潰散的齊軍已經馬上要到這裡了,這齊卒趕緊起身喊道:「這裡也不行,趁亂往邊上跑啊……」

    兩個人結伴朝著兩側狂奔,既不敢靠近壕溝,也不敢靠近城頭,更不敢在城下百步之內,朝著旁邊跑了幾十步,已經是累的上氣不接下氣,這時候若是再跑怕是要被人注意到,兩個人便一同裝死趴下,不想剛趴下旁邊就傳來第三個人的聲音,罵道:「你踩到我了,瞎了眼了?」

    一聽口音,不是安平的便是臨淄的,再低頭發現旁邊趴著二十多個人,帶頭的看樣子是個司馬長。

    那司馬長見這兩人也來裝死,喝罵道:「你們裝死就裝死,怎麼還踩我們?」

    兩個人急忙道歉,又互相說了說家鄉何處,竟都不遠。

    那司馬長道:「就在這吧,墨家的炮不朝這邊打,火槍也夠不到,這邊也不容易被踩到。趕緊打完,被俘了去吃幾天墨家的玉米窩頭,該回家回家。這年月,誰給貴人送死誰就是傻。」

    那齊卒彷彿見到了知音一樣,連忙道:「最之戰,你也被抓過?」

    那司馬長一聽這話,就著又響起的炮聲道:「何止被抓過?還吃胖了三兩斤呢,嘖嘖,墨家的飯真是香啊。」

    「那芥菜葉子用鹽醃了,放在鍋裡蒸,裡面點上兩滴油……嘖嘖,配上那玉米窩頭,我這麼大就沒吃過這麼香的飯。」

    「雖說每天要去挖水渠,可比在軍中卻強多了,吃的飽啊。晚上有時候還有戲看,還教你怎麼種地,走的時候一人還送了半斤玉米種……」

    旁邊那二十多人有幾個是被抓過的跟著附和,也有幾個是新卒,哪裡知道油是什麼意思,因為此時只有膏脂,油才是一個形容色澤光潤的詞彙,所謂禾黍油油。

    在泗上因為有植物油的存在,既不是脂也不是膏,才借用了形容葉子的詞才命名。

    那司馬長說完,又道:「都是鄉親,我還能騙你們不成?不想死、想吃飯,就在這等著吧。」

    一個也就十五六歲的小卒問道:「哥,這可啥時候能打完啊?」

    司馬長道:「那還不快?公子午也不會打仗,適和公造冶那都是抓過楚王越王的人,哪裡能比?等著吧,被抓了墨家那邊不殺人,也不築京觀,怕什麼呢?」

    之前那個齊卒道:「就怕這裡也不能容身啊。」

    司馬長道:「沒事,我剛才臨陣之前就看了,這地方沒事。同鄉幾十個人的命呢,打之前我就琢磨好了。」

    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卒小聲道:「前幾日軍中不是傳言,說是到時候脫下上衣赤膊揮舞,就可投降?」

    司馬長笑罵道:「這時候這麼做,那被看到回去後還不是要受罰?若是墨家這一次直接打下臨淄,我早投降了,他又不打臨淄,我回了家可還得屬於貴人們,這時候投降可不行,得等幾天的。」

    「沒事,這裡好著呢,踩不到也沒炮。」

    剛說完,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般,又傳來幾聲炮響,確實砸在離他們二三百步之外的地方,隨後就聽到鳴金的聲響,齊軍的一鼓作氣這才不過片刻,竟是洩了。

    那司馬長嘟囔道:「公子午還說要帶我們回家,回個屁的家,這是要送我們去死呢。真要回家,還不簡單?人家墨家本來都不準備打了,他屠了武城,墨家才要打下去,都說了,只誅首惡。他真要是想帶我們回家,自己死了,墨家守信重諾,還能不放我們回去?如今回去,正趕上秋收呢……」

    之前那齊卒從牙縫裡擠出一口碎碎的、白色的滿是泡沫的唾沫,啐道:「貴人眼中哪有我們?別想他自己死了,就只能等著仗打完了……這次墨家能關咱們多久?」

    司馬長道:「墨家講道理,又利天下。說說要秋收,估摸著也就關個一個月就放了咱們吧?」

    那齊卒點點頭道:「也是。正趕上。墨家的人好說話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3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逃卒眼中(三)

    鳴金收兵的齊軍只是這一波的進攻失敗,重新收攏隊伍還要繼續。

    將近兩千人的嘗試進攻,沒有火炮的支援,就靠著杵盾短劍戈矛,用著二十年前就已經過時的攻城方式,衝擊著最適合低劣黑火藥時代的城防,後果可想而知。

    哀嚎遍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裝死臥在了這佈滿死亡的三百步之內。

    躺在地上裝死的司馬長聽著那些淒慘的齊語之音,嘆氣道:「這天下怕是要變了啊。二十年前打仗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時候跟著貴人,貴人的戰車一沖,我們也不管敵人在哪,只要跟著戰車跑過去就好。遠了的話雖說有羽箭,可也不想現在一樣,隔著三四百步就不知道被哪裡落下的鐵彈砸死。」

    其實天下已經變了,不然這時候打仗不會是這個樣子,然而這個齊軍司馬長所謂的天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齊卒也道:「就看這個樣子,想要攻下贏邑,要死好多人啊。」

    司馬長不屑地笑道:「攻下?哪裡攻得下?你我不想死想回家,別人難道就不怕死不想回家?打到今日,已經沒什麼可打的了,我們不過是在替公子午死就是了。我們要是不死,不擊敗墨家,他就得死。」

    這簡單的道理經過簡單的描述,周圍的人頓時發出一陣陣瞭然明悟的哦哦聲。

    這樣簡單的道理,可以被這些自小生活在村社的士卒所明白,再難的道理便不需要。

    但並非是所有這些趴著裝死的人,都只用這樣的道理來詮釋自己裝死裝的心安理得的行為。

    譬如數百步外的另一側,也有一個人在那裝死,但他的身邊只有自己,並沒有其餘的夥伴。

    偶爾炮聲響起的時候,他會悄悄抬頭看看遠處的動靜,悵然道:「夫子言,天下萬物,莫貴於生。利於生則為,害於生則止。若天下人人貴己貴生,又何來這戰亂紛紛?」

    「夫子學於楊子,楊子之學,方為真理。可嘆墨家,卻以為他們可以用什麼理性推出最合理的天下,弄得天下烽火,倒也可笑。」

    裝死的這人說完,搖搖頭,又回頭看了看正在組織第二波進攻的齊軍,罵道:「為一人之利,而損萬人之生,桀紂之行也!田氏豈不亡矣?」

    既是「天下萬物莫過於生、利於生則為、害於生則止」,那麼戰場上裝死自然是心安理得。

    臨淄富庶,文化昌盛,除了墨家的學說在臨淄傳播外,楊朱的學說也在臨淄大行其道。

    此時天下,黃老五德與天人感應與儒家還未融合,仲尼逝後儒家式微,或者說完全難以融合生產力發展之下、諸侯紛爭之世的時代。

    幾十年後孟軻曾言,天下之學不歸於楊、便歸於墨。

    再之後也有人評價道:楊蕩而不法,墨儉而廢禮。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

    說的都是這樣一個事實:楊墨兩家成為了天下的顯學,逼得儒家辭而辟之。

    尤其是伴隨著墨家和楊朱學派之間的多次公開辯論,楊朱學派的信眾反而越發的多,當然比起增加的數量還是墨家的更多一些。

    因為這個亂世,因為生產力的發展,因為數百年禮法的壓抑,終於出現了巨大的反彈,人***的曙光初現之時,必然會包含太多的極端。

    自私、自利、貴己、貴生,這也是對抗封建禮法的一種方式,正如更為後世歐洲的文藝復興,也是從極端的肉慾、性、私利、自私、貪婪開啟對抗黑暗封建禮法道德的曙光。

    楊墨之間的矛盾很深,並不是什麼一毛不拔和利天下之間的分歧,其根本上還在於對於天下的思索。

    墨家認為,理性可以知曉天志,以理性可以推斷出最適合天下人的制度、法令。

    楊朱則認為,即便理性的天下也是可怕的,不可能美好。

    這種學說脫胎於道家的道法自然,楊朱所謂「夫人人不損一毫,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

    也就是說,不要想著利天下,因為你只要做了,哪怕初衷是好的,但只要做了就會造成害處和混亂。

    人不可能知曉天志,也不可能理性推論出最適合的天下是什麼模樣,所以從一開始國家的產生就是一個錯誤。

    堯舜是為了利天下,而將天下合為一,改變了原本天下「道法自然」、「小國寡民」的態勢,結果怎麼樣?結果因為國家的出現,導致了桀紂的出現。

    沒有桀紂,就沒有天下的苦難,但這天下苦難的根源,卻可以追溯到堯舜時代改變了「道法自然」的狀態,使得國家出現。

    墨家則認為國家是必須存在的,至少此時是必須要存在的,只要用理性推論出最合理的制度,那麼國家的存在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

    這才是楊朱和墨家之間最本質的分歧,也是導致了一毛不拔之辯的根本原因:

    楊朱認為,人人自利,我的財產歸屬於我,我的房屋歸屬於我,風能進雨能進,王侯不能進,也不要想著什麼為利家國的藉口而奪走我的財產,那麼天下就會富庶。

    貴族不拿走我的財產,我也不去拿別人的,天下怎麼會貧窮?

    人人貴己、人人貴生,讓我打仗我不去,所謂「其義不入軍旅」,那麼天下怎麼還會有戰爭呢?

    你們墨家今日說為了利天下,便可以讓國家繼續存在,也可以強制人們服役、用稅收拿走別人的財物。等到有一日你們墨家沒了,利天下事沒人提了,但是強制人們服役、用稅收拿走別人財物的天下習慣卻沒有消失,所以你們做的事不能夠利天下。

    墨家卻認為,我們今日強制人們服役,用稅收收走別人的財物,那是為了更好的利於天下,以理性去推斷,我們的做法是最「功利」的,最有效率的最優解,而你們楊朱學派的想法雖然聽起來很好——墨家的兼愛之說的基礎是愛己、兼愛只是理性推論下愛己的最高形式和最有效率的最優解——目的上並不矛盾,但是在過程中分歧太大。

    楊朱認為現在應該一步到位直接取消國家的存在,取消任何威權的存在,包括利天下的理由來強制服役和稅收都是不應該的。

    墨家認為現在不可以取消國家的存在,威權不但要存在而且要更有力量的集權,否則不能夠利天下。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實,儒家式微,天下將亂,生產力提升,人性覺醒,不可避免地要走楊朱和墨家所必須走的兩條路,至少在道理上只能選擇其一,所以才導致了「天下之言不歸於楊、即歸於墨」的局面。

    這是個很好推斷的未來。

    若天下之言歸於楊朱,那麼便會開啟「禮崩樂壞」、「道德淪喪」、「充斥肉慾」、「以極端的本性釋放對抗極端的壓抑」的文藝復興,釋放出的貪婪、慾望、自私、自利、求生、求利,求財,對黃金的渴望超越原本的道德……人人如此,人人便都和「禮」是天然的敵人,這種釋放出的慾望和人性會自發地團結天下人,會把分封建制的「禮」炸的粉碎,人本之下對於個性自由的過度追求之後重新開始思索道德和理性的關係。

    而墨家要做的,則是用理性推論出如今天下,禮已經不再適用,要用理性推斷和物質基礎創造出新的道德標準,而這個道德標準若沒有物質支撐難以為繼,所以要用利天下這三個字,讓天下的人在駟馬先鋒的組織之下,不是依靠自發和自覺以及人性釋放後對禮的天然敵視、而是有目的有組織地依靠墨者這些駟馬先鋒隊帶領,砸碎過去的條條框框,創出一個新的天下。

    前者可能需要數百年或者千年的自然演化,但後者可能只需要幾十年,尤其是在物質基礎不斷跟進的現實之下。

    這種分歧之下,那個在市井中學過一些楊朱學派學問的「逃卒」,對於墨家只是厭惡,卻並不恨。

    對於身後的那些強制他的出征的貴族,則是充滿了恨。

    每個人的義不相同,而楊朱的義是貴生,所以這逃卒也逃得心安理得,並不會有絲毫的羞愧。

    他的心安理得所用的道理,和幾百步之外那些逃卒的道理,並不一樣,但效果卻是一樣的。

    戰場之外的市井辯論中,他的夫子可以和墨家的人辯的面紅耳赤,恨不得持劍互毆以正其義。

    戰場之上的生死搏殺中,他卻只是感嘆一下墨家的義不一定對,但對墨家的敵人一樣充滿了恨。

    敵人的敵人未必一定是朋友,但在有時候總比敵人更可靠一些,這楊朱學派的逃卒嘴裡雖然念叨著墨家道理的不對之處,卻還是迫切地盼望著這一戰墨家快點打贏。

    墨家雖然沒有極致的貴生,但是天生人而活著是天帝賦人之權的說法,導致了墨家並不殺無罪的俘虜,這一點他還是清楚的。

    他很認同墨家的「生命是天帝賦人之權」的說法,只是討厭墨家以強制服役和征戰天下的手段、以逼得天下人認可「生命是天帝賦人之權」的行為。

    因為這本身就違背了「生命是天帝賦人之權」的本質:天帝可以收走生命,墨家不是天帝,所以無權以此為理由強制服役征戰,因為服役征戰可能會死人,不合於貴生之義,只會適得其反。

    他覺得,這就像是墨家說,我們墨家要讓天下沒有打人的事,我們最討厭打人這種行為了,然後靠著一雙拳頭打的那些喜歡打人的人都不打人了,這就沒有道理。

    楊朱的義不是錯的,不是沒有道理,只不過楊朱沒有教這逃卒的夫子、這逃卒的夫子也沒有教他一件事:貴己貴生,我不害人,別人也不害我;我不取別人之物,別人也不取我之物。然而若是我不去害人,別人卻來害我;我不取別人之物,別人卻來搶我之物,我該怎麼辦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3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逃卒眼中(四)

    該怎麼辦,這是很重要的。不然道理就只是道理。

    這逃卒趁著炮聲停歇、齊人重新組織進攻的間隙,想了想這個問題:自己貴己貴生,不想服役出征,更不想為了王侯之私利去打費國,可是自己還是被強徵了。

    若是墨家的義,太過尖銳,推理下去那必然是掄起拳頭反抗,自己打不過呼朋引伴抱團去打,呼朋引伴還不過癮,還要振臂高呼讓天下人一起反抗,打到沒人敢這麼做為止。

    他對此並不是很贊同,楊朱之學既是貴己,也是律己,不害天下,也不利天下,人人如此,則無害利。

    戰場上,這逃卒第一次對自己一直篤信的「貴生、貴己」之義產生了些微的懷疑:自己貴己,可是戰場上的槍炮不貴自己,上了戰場就要死的,這似乎也不合乎貴生之義,到頭來好像是還是墨家的道理更為有效一些。

    可他轉念一想,有效是有效,可反抗也可能會死,那豈不是也不貴生嗎?若只是求有效果,那豈不是又入了墨家的「理性功利」之義?

    戰場上的硝煙和血腥,以及遠處的哀嚎,並沒有讓他恐懼的瑟瑟發抖,卻讓他陷入了兩義之爭的巨大精神痛苦之中。

    那些槍聲炮聲似乎都已聽不到,內心中只剩下最簡單也是最複雜的疑惑:反抗是違背貴生的、徵召上戰場也是違背貴生的,那麼到底是貴生錯了,還是自己錯了?

    他又想,墨家既然說「生命是天帝賦人之權」,墨家又是怎麼說動泗上的人上戰場的呢?墨家做事,總要講求合乎「說知」邏輯,他們又是怎麼解釋清楚這件明顯矛盾的事的呢?

    思索許久,再度響起的炮聲打斷了他的思索,於是他選擇了最為簡單的解決方式:等到自己被俘之後,直接去問問墨家的人便好了。

    既是想著快點被俘以解決這樣讓他精神痛苦的思索,自然便將目光再次轉向了戰場。

    看得出,齊軍已經在組織第二次進攻,旗幟混亂變幻,鼓聲不斷。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富庶市井出身的楊朱學派的逃卒選擇裝死的位置,比起他在軍陣之中只能看到旗幟號令的位置要好的多,視野開闊不說,還能看到比在軍陣中大的多的「全局」。

    之前齊軍的部署,他一個士卒自然不會知道,但他裝死的那一次進攻,他明白齊軍主帥應該是想要攻佔這兩座衛戍堡。

    如今在這裡裝死,看的也就更加明白了一些。

    他想,若是這兩座堡壘不能攻克,那麼齊軍就無法靠近贏邑的城牆三百步之內。

    不能靠近到城牆三百步之內,要組織直接攻擊城牆就不可能,也無法用各種攻城的器械。

    兩座堡壘和後面的贏邑互為支應,如果不打下兩座堡壘直接攻擊贏邑,那麼攻擊贏邑的士卒就要面臨三面甚至四面的攻擊。

    而且陣型在五百步之外組織,冒著火炮走到城牆下可能一個時辰就已過去,似乎只有拿下這兩座堡壘,才有可能直接貼近贏邑的城牆,使得攻城的士卒只受到城牆上義師的攻擊。

    他也不懂那些深奧的幾何學原理,也不知道贏邑城牆的曲折是為了什麼,但卻憑著本能猜測到了這兩座堡壘對齊軍造成的阻礙。

    可想到之前的進攻,他暗道:「再這麼打也沒有用。人多的話靠不到近前,一萬個人一起沖,到了堡壘前面還是只能塞下三四百人,剩下的人只能在後面站著挨炮……人少的話又沖不下墨家的堡壘,那墨家守城術豈是說笑的?」

    「可這麼打下去,固然攻不下贏邑,墨家卻也贏不了啊,我還要在這裡裝死裝多久?一波死個幾百人,下一波便要一個時辰後才能進攻,一天也就死幾千人。」

    「六萬大軍呢,這麼死要死到什麼時候?墨家不贏,我吃什麼?喝什麼?」

    心中略微焦急,就這麼等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齊軍陣中鼓聲大動,聽這動靜人數定是不少。

    這逃卒心中也高興起來,他是認定了墨家肯定會贏的,所以齊軍攻的人數越多,墨家贏的也就越快。

    回頭看去,果不其然,齊軍這一次排出了五個大陣,每個約有百五十步寬,依次排開,看樣子是要全面展開地衝擊城牆。

    堡壘的前面集中了兩陣,堡壘中間還有一陣,他略微數了數猜測這一次齊軍至少出動了四五千人,也可能更多。

    自己所處的位置倒是挺好,正好在兩個大陣之間的空隙,不至於被踩踏而死。

    片刻後,齊軍陣中鼓聲大作,五個大陣的齊軍開始緩慢向前。

    前面的士卒舉著杵盾,後面的步卒推著木頭製作的雲梯、沖車、攻城塔,在鼓聲中踏踏向前。

    許是距離太遠的緣故,只有幾枚炮彈砸到了前進的齊軍軍陣中,雖然造成了一定的混亂,可是齊軍仍舊在向前走。

    從東邊數,他裝死的位置是齊軍的第一個大陣和第二個大陣之間,東邊數的齊軍第二個大陣還是去攻打堡壘的,而第一個應該是直接攻擊贏邑城牆的。

    他裝死的位置不是很靠前,等到踏步聲從他的兩側傳來的時候,他便看到了在這五個大陣的後面,又有幾個大陣緊隨其後。

    仰頭看了看贏邑城頭高高飛起的熱氣球,他心想,自己能夠看到,墨家那邊也定能看到,卻不知道這是何意?

    這時候他西邊的那個堡壘已經和第一波的東邊數第二個齊軍大陣接戰,後續的第二波的幾個齊軍軍陣也已經到了他的左右兩側,第二波的東邊第一個軍陣沒有繼續向前跟在前面攻擊城牆的那些人往前走,而是就在他裝死的地方之前幾十步的地方朝著堡壘的方向轉向衝擊。

    他也不懂軍陣陣法,一切都是憑藉自己的本能和自己的理解去猜測,心中不由有些驚慌。

    他想,東邊的第一波的第一個軍陣的那些人,顯然是去送死的,就那麼點人,後面跟上的第二波士卒又轉而去攻堡壘,那些人哪裡能夠攻得下贏邑的城牆?

    可是這些人去送死,卻讓墨家城牆那邊無法攻擊堡壘側面的齊軍,而後面跟上的齊軍若是四面圍住,讓第一波的人去送死牽制墨家的精力,後面的人可不就容易攻下兩座堡壘?

    若是兩座堡壘被攻下,齊軍就可以收攏戰場,向前推進三百步再列陣。

    且不說贏邑會不會被攻破,自己可不是要被人發現裝死?到時候怕是要被用件穿過耳朵在軍中遊行,又可能還要被殺死。

    正自擔心,就看到側面的那波齊軍的軍陣中落下了二十多枚炮彈,還有一些高高拋起的、落地後著火或是爆炸的東西,想是墨家用籍車拋出的。

    側面的那波齊軍登時有不少人渾身著火,在地上打滾,這裝死的齊卒暗暗地攥緊了拳頭,猛拍了一下地面,稱讚道:「好!」

    他對墨家並無太多的好感,但關切到自己的性命,自然期待墨家獲勝。

    他看出來了,贏邑城上的那些炮並沒有管贏邑城下的那些齊軍,而是直接轟擊了堡壘側面的齊人軍陣。

    這墨家的堡壘修築的很是奇特,不是方方正正的,使得側面的齊軍不但要面對堡壘上的防禦,還要面對城牆上的攻擊,堡壘並不阻礙城牆上的炮彈和籍車拋出的東西,城牆和堡壘的側面也形成了一個凹角,使得側面的齊軍也被夾在兩面的火炮和火槍之下。

    看上去堡壘的側面挺寬,但實際上能站穩腳跟準備攀爬的地方很小,這齊捽髮現衝到堡壘前的齊軍幾十個人聚在一起,撐起梯子,只是搭在突出的角上。

    而兩個突出的角之間的空地很大,卻沒人去那裡。

    不是沒人去,而是那裡已經躺了一地的人,前面亂哄哄擠到兩個突角之間的齊軍被兩側的義師一番齊射之後就死了個七七八八,剩餘的人哪怕不懂其中的道理,卻也憑著本能只縮在幾個尖角之前。

    看上去數百人在那,可是能靠前的沒幾個。進了兩尖角之間的夾角凹縫就要死,不進的話就只能在後面堆成一團挨鉛彈,靠著尖角前面那幾十個人搭梯子準備往上爬,還要時不時防備側面從城牆上射來的炮彈。

    沒有行牆的直城牆,城上站一個人,下面就可以站一個。

    可這種古怪的城牆……城下正面能站五十個人,可要是把那些彎彎曲曲的城牆拉直了,只怕城上能站二百,不算後面支援的火炮,那也是四個打一個的局面。

    不可能在進攻的時候,就把進攻的陣列排的彎彎曲曲的切合堡壘的城牆:保持一致的方陣已經極難,更別說這些奇怪的陣法陣型,完全是痴人說夢。

    在進攻之前,就分好那個司馬、連隊攻擊哪個尖角、那個凹縫,那也是痴人說夢,若是齊軍有這素質和組織能力,田氏早就踏平洛陽禪讓為天子了。

    以最大的努力維持著平齊的陣型靠近,亂哄哄的往前面沖,半數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正面佔據半數以上的凹縫的兩面夾擊之下。

    剩下的半數不可能再保持原陣,縮成一團聚團攻擊,本能地選擇在尖角方向,寧可面對正面的麻繩炮和火藥雷也不想死在凹縫裡被疊成屍梯。

    後面的人被凹縫裡逃出來的人帶著往邊上聚,到頭來能展開五十人的正面,第一線也就能站十幾個人。

    後面的人再多,不想送死也只是在那看著的,到頭來從二百打五十變成了二百打二十。

    靠近贏邑城牆那邊的齊軍都已經下意識地縮回了離城牆更遠的地方,然而就算選擇站在尖角之前也不安全。

    兩個尖角之間的夾縫角內,還有一塊突出的行牆,在兩個尖角的凹縫之內,可卻又可以側面攻擊到尖角之前聚堆的齊軍,哪怕是站在尖角前,實際上還是要承受正面和側面的攻擊,只不過比起那凹縫內少了一些。

    況且那兩個角尖的側邊,自己不能打自己尖角前面的齊軍,可相鄰的角尖的側邊的義師火槍手卻能打相鄰角尖的齊軍。

    從始至終,不管齊軍怎麼攻,牆上的人都在戰鬥,而牆下的只有前面的那一點人在戰鬥。

    這齊卒看透了這一點,因為他在市井中認識一個屠狗的朋友。

    這朋友每天要殺幾十頭狗,這些狗若是一撲而上,他朋友便是手中有利刃,卻也定然無存。

    可那些狗被他的朋友用捆綁、拴著之類的手段,每次只面對一頭。

    他朋友院中的三十條狗,看著很多,可在朋友的利刃之下,始終都是一頭對一人。除非他朋友累了,否則沒有殺不完的時候。

    想通了這一點,他終於放心,心道:「始終都是二百個打二十個,公子午怎麼可能贏?我無憂矣。這一波下來,少說死傷個三五千人,這麼死個幾次,最多明天就可以打完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3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逃卒眼中(五)

    趴在那裡冷眼旁觀齊軍失敗的齊卒,並不知道他其實也算的上是天才,能夠將戰爭中最重要的道理和殺豬屠狗始終殺一聯繫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天才,若是一場真正的大亂世,這樣的人總可以脫穎而出。

    但現在,他只是期待著齊軍的失敗,期待著夜晚的到來。

    當這一波齊軍的攻勢退去之後,堡壘和贏邑城之間到處堆積著屍體。

    看看太陽,已經是下午,雖然具體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但想來今天已經不再會有新的攻勢。

    果然,從這一波退去一直到傍晚,齊軍都沒有發動新的進攻。

    城中和堡壘內的墨家義師派出了一些人從城上下來,清理那些屍體,將屍體堆積在一起向外抬,使得他們不能夠堵塞城牆。

    齊軍並沒有收攏屍體,就如同當年公孫會叛齊那一戰一樣,齊軍沒有將屍體收回,墨家卻沒有將這些屍體的頭砍下築成京觀,而是派人將這些屍體抬到了堡壘的百步之外。

    那些斷掉的胳膊和腿以及腦袋,不能夠收攏,便裝進了麻袋,扔到了溝渠外。

    齊軍也沒有趁機發動攻擊。

    只是收攏屍體的時候,時不時有「死人」站起來,被驅逐回了齊軍的營地。

    好在一些齊卒裝死的位置很好,墨家的人並不到這裡,齊軍也沒有選擇去收屍。

    躺在那裡的楊朱學派的齊卒看著那些被驅趕回到齊軍營地的「死人」,忍不住嘆了口氣。

    軍法嚴苛,這些裝死的齊卒回去後,首先要受的就是箭鏃穿耳之刑,至於是否會被殺,那只在於主帥主將的一句話:沒有墨家意義上的軍法,但卻不是沒有軍法,以時代的法則,貴人一言就是軍法。

    「墨家也不是真正的仁義啊。雖然可以知曉他們害怕有細作混入其中,不能夠放進城去,戰時也無法抽出人手去看管……可若是真正的仁義,應該不管這些都將他們放進去才對,墨家難道不知道這些人被驅趕回去是要可能被殺死的嗎?」

    好在墨家的收屍隊並沒有前進到這裡,慶幸之餘,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他也沒有具體清點一點今天在城下到底堆積了多少屍體,但卻知道這種屍體堆積的程度是以往的戰爭不曾有過的。

    他之前也曾隨軍參與過一些圍城戰、攻城戰,即便攻城,攻的也都是曾經的那種城邑。

    四四方方,城牆平齊,上面能站多少人,下面就能排多多少人的正面,交戰的時候也沒有火炮火槍火藥之類的東西,即便攻城一方難以破城,卻也是死不了多少人便敗退回去,因為城上的人只能守住,卻沒有辦法將守城變成一種側面夾擊的屠殺。

    至少,他的印象中一次攻城不會堆積這麼多的屍體,尤其是墨家將那些屍體推到了贏邑城防壕溝之外讓齊人收屍卻暫時不收,堆積在一起就顯得特別的多。

    看到那些屍體,他更是堅定了繼續躲下去的心態,心裡明白這地方是沒辦法再繼續躲下去了,需得趁著天黑悄悄跑出去。

    「只要等到這一仗打完,我自回來投降即可。」

    心裡埋著這樣的想法,就盼著天快點黑下來。

    等到天總算是暗了一些的時候,他看準了東邊的位置,那裡不是齊軍的主攻方向,有個很大的缺口。

    跑到外面都是農田,正是夏季,便可以趁著那些青紗的掩護逃過這殘酷的戰場。

    細細等到了齊軍那邊鳴金收兵的聲響、靜靜等到了齊軍那邊生火造飯的火光,趁著天還不是很黑但又有些朦朧的時機,悄悄朝著東邊的空地爬去。

    等爬到了城牆之外一里左右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好在有一輪淺月,也不至於什麼都看不到。

    順著那些農田的縱橫,靠著月亮辨別方向,一直走了大約四五里,總算看到了一條小河。

    走了這麼遠已經是累的氣喘吁吁,就趴在河邊喝了點水,才喝了幾口,就聽到遠處又傳來一陣陣爆炸聲,定是夜裡齊軍又發動了夜襲。

    然而這一陣響聲很快結束,看來這一次進攻潰敗的更快,他只是哎了一聲猜測又得死個幾百人,便在河邊摸著一些蘆葦,弄了些新鮮白嫩的蘆葦芽塞進嘴裡充飢。

    不多時,遠處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以為是齊軍的隊伍,嚇得鑽進了蘆葦蕩裡。

    等了好一會,就聽到不遠處河邊傳來一陣咕咚咕咚、彷彿飲牲口一樣的喝水聲,又聽的幾個臨淄附近口音的人道:「跑到這就行了,等到仗打完了,過去投降,做兩個月的戰俘,吃飽了好回家。」

    藏在蘆葦裡的人一聽是同道中人,終於放心,便要走出,就被那些人抓住,好一番解釋,這才讓對方相信。

    看得出對面應該是一個完整的司馬隊,應該是司馬長帶著自己的同鄉一起跑過來的,不過人數卻遠比一個司馬的人數多。

    那帶隊的司馬長既是相信了他的話,便給介紹了一下。

    「這幾個人是安平的,這幾個是秦周的,這兩個是在繇燒陶的,這幾個是袁婁捕魚的……」

    各自介紹了一番,都是些窮苦人,又不是貴人,也沒什麼士的身份,各自之間也沒什麼利益衝突,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便都放下心來。

    當天夜裡,這三十多人的隊伍便增加到了五十多人,夜裡輪著出去放哨,第二日清晨過了河又往東邊多走了幾里藏好。

    到下午的時候,又有二十多個人跑到了這裡,就有幾個攜帶了兵刃,再一問也是逃兵。

    昨日先來的那些人便問道:「今日又死了多少人?」

    他們也都知道不可能攻下贏邑,是以都沒問,況且若是攻下了,何至於逃到這裡。

    今日後來的一人喝了幾口水,便道:「誰知道死了多少?讓我們拿命去填那城牆,只怕貴人想只要死的多了,便可以和墨家的堡壘一樣高,可不就攻上去了?」

    這人說完,旁邊一同逃來的人也不堪回首道:「太怕人了,今日要用沖車靠近,可哪裡靠的近?十幾輛沖車走到一半就被砸碎了,好容易有幾輛靠前了,城上就往下倒油點火,又有鐵雷炸在旁邊,我的夥伴全死了。」

    「昨天夜裡那些裝死的被驅趕回去的都被斬首了,我們這一看回去也是死,不如直接逃啊。」

    昨日已來的那些人便問道:「難不成那些貴人身邊的私屬今日就沒沖?」

    「沖有個屁用?」

    一個逃兵不屑地罵了一句,說道:「之前倒是有些私屬和技擊之士,多給錢財,待我們衝過去後他們就沖。」

    「可衝過去有什麼用?一群人被堵在了凹縫裡,兩邊的火槍一起打下來,連牆都沒爬上去就死了一半。昨日就是那麼死的,今日還是這麼死,公子午不過孩子,懂什麼打仗?」

    罵過之後,這些人也鐵了心道:「我們一看,留下來還是得死,就跑了。等仗打完了,便出去投降就是,可別給貴人賣命了。」

    這番話正是多數逃卒的心裡話,心道貴人身邊的私屬都攻不下來,怕是這城也攻不下了。

    這時候還未天黑,太陽卻是烏濛濛的,顯是要下雨了,空氣悶熱無比。

    這些逃卒一個個手裡也沒什麼吃的,餓了一天,好在附近有幾株桑樹,正好採摘些桑葚、蘆葦芽之類的野菜充飢。

    這是一片靠山的地方,農田距離這裡又遠,又怕出去被人抓到,況且這時候宿麥已收,粟菽未熟,也沒什麼吃的。

    後逃過來的一人看看天道:「看這天,怕是要下雨啊。」

    他說這話,並不是為戰場局勢發表什麼意見,在場的人都知道墨家火器較多,但這個時代的思維之下也是下雨天不能打仗,這是規矩,或者說數百年戰爭形成的習以為常的真理。

    不是說不知道下雨天可以趁機襲擊火器不能用的墨家,而是因為下雨的時候連隊伍都難以集結,哪一國的大軍能夠在軍中衝擊或是行軍,便足以稱霸天下。

    既不是為戰局發表意見,自然便是為了眾人的處境,那人又道:「若是下雨,總得有個避雨的地方。」

    「不是還有帶著劍戈的嗎?我看都弄起來,先分幾個人搭建個草屋避雨,剩下的人就收集一下桑葚子、蘆葦芽、蒲草根之類的吃的。我看山上還有萘果,這都能吃。」

    「都費些心,搭屋子的費心,便能吃果子。摘果子的費心,便可避避雨。誰也別偷懶……」

    他說完,在場的四五十逃卒都道:「你說得對,我們都沒想到。便推你為首領,倒是一起熬過這幾日,想來很快就打完了……」

    這本是個很正常的事,可昨日在陣前裝死時候就被各種道理相悖精神折磨的那楊朱學派的逃卒心裡咯噔一下。

    在臨淄的時候,墨家常常講學,他的夫子是楊朱學派的,時常和墨家的人爭論,他可是聽過不少墨家的言論。

    此時此景,竟是難以自已地想到了當初在臨淄聽到的那些墨家的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3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逃卒眼中(完)

    「古無天子,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以求人人得利,人人兼愛方可生存於混沌之世,免於猛獸災荒飢餓之苦……」

    「後燧人氏觀雷擊木而悟天志取火、有巢氏觀百鳥築巢而造廬,故為賢人,被選為首領,以領眾人……」

    這是墨家對於上古之世的描述,原本這需要極大的邏輯思維才能想像理解的東西,在此時此景,竟是如此的直觀和清晰。

    那受楊朱學派影響的逃卒暗道:「這豈不便是墨家所言的上古之時的場景?這人若在上古,豈非燧人、有巢那樣的人物?可他不過和我一樣,庶農工商之輩……」

    「墨家所謂的兼愛之下人人得利,似乎竟也有些道理?若我不去搭屋,便要淋雨;我採摘了果子不給那些搭屋的人,也一樣要淋雨……」

    「豈不是說,上古之時無天子之時,當真是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墨家不反對這一點,只是說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方式已經不適用於此時……可若是這樣,天子與國,又是怎麼產生的?又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帶著一腔的疑惑,怎麼也想不起來當初在臨淄時候墨家是怎麼解釋的,好像是那一次夫子聞到墨家說賢者與民並耕而食不再適用於此時天下、只可用於彼時天下後,夫子便憤然離去以為不可與之辯。

    想了許久,終於回想起了一句當初墨家說的極為佶屈聱牙的話。

    他記得墨家好像是說了個「在」字,使得夫子憤然離開的,事後他也問過夫子,墨家說的在是什麼意思?

    夫子便道:「墨家辯術,各有詞彙。如墨家說宇字,在墨家的辯術中就是取東西南北空間之意。你也知道宇是什麼吧?不過是屋頂。但在墨家辯術中,宇便是四方上下,自有定義。」

    「在字,墨家所謂: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他們將整體的這個意思稱之為在,也就是說堯的善政是現在的人看過去,以過去的標準去評價堯,那是善政。而若讓堯用堯的政用於此時,那不但不是善政,反而是惡政了。只是這麼說起來太多,整個的意思墨家便用在之一字代替……」

    他那時候還不能理解,為什麼堯的善政到了現在怎麼就是惡政,難道善惡還是可以改變的?

    再後來學多了楊朱學派的道理,便沉浸在「夫人人不損一毫,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的無政府道義中不能自拔,也忘了當時的不解。

    今日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想到了當初聽到的那些爭執,心道:「以此時看,若堯舜之時正是這樣,似乎也很好,賢者與民並耕而食,怎麼墨家就說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呢?」

    疑惑間,之前介紹的那個袁婁的漁夫便道:「我看這水中有魚,正可充飢。我善捕魚,不若分我幾人隨我捕魚……」

    這也不需要多問,很快就分出去四五個人跟隨那袁婁邑的漁夫只要捕魚。

    旁邊那個繇地的陶匠道:「我善泥水,燒陶之時學過一些手段,正可以使得不冒煙火,又能捏一些小器,正可以煮魚……」

    這又分出去了四五人,剩餘的人或是採摘,或是搭建房屋。

    那人又道:「這豈不就是墨家所謂的分工之說?上古之時,陶正、漁罟皆為官職,這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

    陶正還是周朝的正式官職,他自然是知曉,加之田氏代齊,那田齊之祖正是文王時候的陶正,後來其子贏娶了大姬,得封於陳,這都是臨淄人知曉的事。

    那人暗想,如今陶正、漁罟都有,卻也挺好,賢者與民並做,墨家緣何說這後來這些並作之人成了王侯富貴竟是必然?我倒沒看出來……

    此時也確實看不出什麼,他在臨淄的時候做個小商販,論起來若是此時可以交易互市,他自然是人才,可此時此刻,他的本事竟無可用之處,只能隨著那些人一起調和泥漿砍伐樹木去搭建房屋。

    帶著心中的疑惑做這些事,便不免要看的多些。

    忙碌了一陣,那個被推選為首領的人也是一樣砍伐樹木一起勞作,可過了一陣便有些事。

    兩個在外面放哨的人跑回來說又來了幾人,那首領便道:「你們先做,我去看看。」

    便帶了兩個身手好一些的拿著武器離開,眾人也覺得理應如此,總得有人出面去處理這些事。

    等到回來後,果然又多了七八個人,那首領也沒有立刻回來做事,而是詢問了一番,正巧「漁罟」那邊又叫人來說缺了幾人,正好補足。

    等分配完這些事,也到了吃飯的時候,那楊朱學派的人忽然明白,暗道:「這豈不是就是墨家所謂的勞心、勞力之分的起源?原本那些所謂勞心的貴人,上古之時也不過就是一起做事的,後來人多了,便才有了勞心。所以論及上古,哪有什麼血脈貴賤之說?」

    「如此說,力命之爭,豈不是力勝而命敗?世上本無命,皆賴力?」

    力命之爭,也是墨家和楊朱學派之間的一個巨大分歧,到後期墨、楊、儒三足鼎立的時候,三方各有各自所站定的角度,只有有第三方的存在並且可以互噴,顯然三方之間不可能全是相悖,而是彼此之間隨時可以結盟。

    墨家「非命」,認為人可以從天志憑藉努力改變一切。儒和楊朱則站命定論。爭力命的時候,楊儒一致噴墨家。

    墨家被評價為「儉而廢禮」,但卻並非不仁義,然而楊朱學派則是貴己貴生所謂一毛不拔,因此在仁義愛人的方面,有時候墨儒兩家又一起噴楊朱。

    這力命之爭,牽扯的本質問題就是「富貴的人為何富貴?」

    如果有命,那麼人皆天帝之臣無分老幼貴賤皆平等就不存在。

    可若無命,又如何解釋如今貴賤有別的現實?

    這一切在臨淄的市井街頭,早已經辯過無數次,墨家從上古之時的國家起源開始論述,得出的結論是並無貴賤,只是因為力得以成為賢人,只是後來由「尚賢」變為了「世襲」,才使得天下是這個模樣。所以天下的現實不是合理的,並不是說命戰勝了力……

    這短短一兩日的時間,那楊朱學派的逃卒便目睹了選賢人為天子、從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到勞心勞力之分的歷史恢弘,靠著之前在臨淄聽到的那些啟蒙,竟是在這裡得到了印證,也使得他對於許多原本不懂的、需要嚴密的邏輯思維去思索的問題有了直觀的理解。

    到了吃飯的時候,雖然有魚有野菜,卻也完全不夠所有人吃。

    幾十個人眼巴巴地看著泥土罐子裡的那些食物,一言不發,正沉默的時候,之前那個帶著一個司馬小隊的司馬長先聲道:「這幾日,所有的食物一律平分,若有違背……」

    他抽出一口小劍,說道:「如有違背,必受眾人屠戮。」

    他又不是被推出的首領,也不是陶正、漁罟,但是他有二十多個同鄉,他一說出,立刻就有二十多人站出來道:「司馬長說得對,人人都出了力,當平分。」

    二十多個人都站起來,其餘那些手裡沒劍的、不是特別勇武雄壯的、沒有被推為首領或是非是勞心只是勞力的,也都站起來道:「說得對,這幾日眾人都是一心的,等著仗打完就是。平分,平分!」

    多數人都要平分,那首領也道:「自然平分。」

    於是便平分了這些食物,竟無區別,本也不夠吃,每個人也就分了一些,可是餓了一兩日,這時候有點熱乎的飯食確實吃起來舒坦。

    眾人其樂融融,吃過飯後正好下雨,便在還有些漏雨的草屋之內互相烤火聊天,細說些家鄉事、談談如今的戰局、談談日後的打算,說說墨家的那些道理。

    那楊朱學派的逃卒卻盯著火堆沉默不語,心道:「如今這樣,這到底算是兼愛呢?還是個人為了各自的私利,不得不兼愛平等呢?難道上古之時,兼愛與貴己,竟是一體兩端?」

    兼愛和貴己,本是聽起來不可調和的矛盾,可是隨著墨家的道義被修正,因為墨家的「兼」、「體」之分,竟然能夠圓的上。

    這本來是個很難理解的邏輯,可在這小小的草廬數日,竟不需要邏輯思索而是將這一切用最真實的表達展示了出來。

    越想越覺得似乎說得通,這人又想:「若論貴己,我若為首領,似乎應該想著多吃一點。」

    「但那司馬長有同鄉極多,我若為首領說要多吃,他們定不允許,說不定還要打我一頓或是殺了我,為了食物卻死了,反倒不是貴己。」

    「如此說來,上古之時的貴己,便是如今看到的不貴己?上古之時的兼愛,其實也不過是此時的自私之利?只是如墨家之『在』,堯政上古為善如今不能治,竟是類似的道理?」

    本已經想到這一節了,這時候若有墨家宣義部的人在身邊,等同於即將沸騰的水中再添一把火的事,他便可以成為一名墨者了。

    然而等到睡覺的時候,他終究還是聽楊朱學派的東西太多,竟在這混沌的思索中又「幡然醒悟」。

    暗想:「不對,不對,墨家說的不對,沒有什麼必然。」

    「我剛才想的就不對,人人不取一毫,我若為首領又何必想要多取一些食物?只要人人貴己、人人不取一毫、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侵佔他人的、人人也不想著佔據別人的,那麼也就沒有堯舜,沒有天子,沒有國與天下……所以墨家說的必然,並不對。並不是必然的,只不過是因為並非人人貴己人人不取一毫才導致的。」

    這麼一想,那些混沌的道理頓時通暢了。

    他想,原來,問題的本質終究竟是人心非是不取一毫,並非是墨家所謂上古到如今發展的必然,只需要改變人心,天下自然可變。而墨家卻是要先改變天下,然後認為人心自然會變,這可不對……

    想通了,總算是踏踏實實地睡著了,也沒有許多精神思索的折磨痛苦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4
第二百一十五章 無計可施(上)

    逃卒逃脫了死亡,而那些不曾逃脫死亡命運的士卒,成為了齊人貴族心頭不可抹去的恐懼。

    三日的攻城,死亡和逃亡的士卒已經接近七千,那些傷者也根本難以救治,尤其是被鉛彈擊中暫時不死的傷者,他們的哀嚎在軍營中迴蕩,使得軍中士氣大跌,卻又沒有辦法。

    總不好將他們處死以求這些哀嚎不至於影響到的別人,若真是這麼做了,怕是距離嘩變也就不遠了。

    大量的屍體堆積在陣前,不少人在營中哭號自己的夥伴。

    這些人打過仗,也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可卻從未見過如此殘酷的攻城,更沒有見過攻城時候士卒竟然出現集體抗命的情形。

    圍攻三日,不要說贏邑的城牆,就連正門之前要道處的兩座堡壘都沒有攻下,這種古怪的城防手段,配合上墨家墨守成規的傳聞,更讓齊軍上下喪失了繼續打下去的勇氣。

    一鼓作氣勢如虎,可這一鼓作氣並未成功,反倒是將每一次進攻變為了驅趕自己士卒的屠殺,層層疊疊的屍體不只是對士氣的巨大打擊,也是讓齊軍將校貴族對於公子午的決斷產生懷疑的緣由。

    公子午一直不曾露面,留在這裡的人多數都不是公子午的親信嫡系。

    雖然公子午不露面,可卻沒有幾人懷疑公子午已經到了東牟,因為公子午身邊的死士謀士都在營中,這是一個很基礎的判斷,貴族逃亡可能不會攜帶自己的妻子孩子,但是身邊的士一定會攜帶跟隨,那才是將來復起的根基。

    在車中偽裝公子午的謀士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善於搞陰謀,善於謀劃大略,但是具體怎麼打仗,卻並不是很擅長。

    倒也不是不會,只是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兵書兵法來打。

    面對墨家的城防工事,這些二十年前尚且算是可以一戰的經驗,竟然變得毫無意義。

    如何攻破修築成凹面行牆的堡壘?

    如何攻破有足夠銅炮防禦的城牆?

    一無所知。

    不只是他不知道,其實世上並無幾個人知道,因為戰術本身也是一個依靠無數條人命堆積出的經驗。

    車中,這謀士一臉慚色,憂慮道:「我愧對公子厚愛啊。原本想攻贏邑,使得墨家不得不救,兩軍對壘於汶水,我可撐得七八日。」

    「可如今看來,鞔之適竟無絲毫想要來支援贏邑的意思,他竟帥大軍前往平陽?」

    身邊的士道:「便去平陽,公子也無憂。奪得平陽,鞔之適必要回師來贏邑,如此折返,至少七八日已過。公子定能越過沂水。」

    正說話間,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這謀士正欲詢問,便有人跑來道:「眾將都求公子出面,不願意再打下去了。」

    那謀士嘆了口氣,心道諸將這樣想也可以理解,若是正常攻城,三日之內,最多也就損失幾百人,就算不能攻下,總不至於陷入絕望。

    可這短短三天時間,六七千人的死傷,甚至出現了陣前嘩變抗命的事,再打下去看上去毫無意義,會像是河裡的水波一樣在山巒之前撞得粉碎。

    就是一座城,就改了改模樣,怎麼就這樣難攻?

    難道說這裡面真有什麼天志在其中?難道打仗這樣的事,竟也有所謂的天志在裡面?

    這時候眾將已經到了外面,不敢靠前,隔著布簾可以聽到眾將跪倒的聲音,齊聲道:「公子,不能這樣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怕不等墨家大軍出動,我軍已敗。」

    「公子欲在汶水與鞔之適決戰,可是鞔之適卻不救贏邑,直奔平陽。平陽若破,軍心必亂,我軍必敗!」

    為首的幾名老將言辭急切,等待許久,車帳之內傳來一個略微有些沙啞彷彿是傷風之後的聲音道:「鞔之適轉攻平陽,不救贏邑,豈不正好?」

    「贏邑之中,不過一師之卒。平陽尚有庶民徒卒梁父大夫之兵一共兩萬,鞔之適數日之間不能破城,我們只要能夠在鞔之適破平陽之前攻下贏邑,勝負便可易手。」

    「贏邑破,我軍便可返回臨淄,營建贏邑,收攏膠東之兵守衛臨淄。凡戰,必有得失。」

    「昔年吳越之戰,使效死之卒數千於陣前自刎,驚駭敵軍,終於大勝。如今我們捨棄平陽之兵,為求齊之社稷,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況且,贏邑若破,平陽之圍便可解。若此時移師平陽,鞔之適半途伏擊,我軍大敗,那麼平陽、贏邑均可不守。齊之社稷危矣、天下禮法廢矣!」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非常有道理,可這番道理卻都是紙上談兵的道理。

    固然若是在平陽城破之前攻破了贏邑,那麼平陽之圍自然解除,而且局面大為改變,齊國重新又奪取了均衡的勢力。

    然而,任何戰略都是建立在戰術的基礎之上的,否則便毫無意義。

    為首的一老將苦勸道:「公子之言,正顯聰慧過人。可是……可是我們如何攻得下贏邑?平陽如何能夠守得住許久?鞔之適用兵,最善攻守,其次才是野戰,平陰城雄壯遠勝平陽,數日而破,況於平陽?這難道是可以不去考慮的嗎?」

    「公子之言,無異於說:我若能搬得動泰山,那麼臨淄的南山我也一定可以搬得動。」

    「公子的話,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卻做不到啊!」

    這老將征戰許久,雖然很難理解現在不斷變換的戰爭模式,但眼睛卻不是瞎的。

    他戎馬數十年,見過無數次攻城圍城戰,可是攻城戰能打成這樣模樣的,卻從未見過。

    一旅之兵,還不等衝到城牆之下,已經混亂。

    好容易讓隨軍的工匠做好的沖車,剛剛越過壕溝就被炸碎,幾十個工匠忙碌一整天,在墨家那邊也不過就是一枚鐵丸的事。

    攻到城下的士卒,不知道如何攻城,倉皇無計。

    跟到前面的旅帥鄉長之流,完全不知道哪裡可以攻哪裡不可以攻,帶著人衝到了兩個夾角之間,片刻後一連之卒便敗退而逃。

    毫無希望,毫無意義,完全看不到破城的可能。

    如今又傳來消息,梁父的義師出動,朝著平陽進軍。

    平陽若失,贏邑又攻不下,這數萬大軍就完全被困死在此地,不等墨家來攻,只怕軍心已潰。

    如今軍心已經不穩,士卒有逃亡之意,臨陣脫逃裝死之輩就算是殺雞儆猴也嚇不住。

    這老將正是拳拳之心,卻遭到了車帳內「公子午」的訓斥。

    「你說我說的道理毫無意義,不妨你說說,這一仗該如何打?」

    「我如何不知鞔之適已經出兵平陽,那麼我們能怎麼做?」

    「收兵不打贏邑,回師平陽?」

    一句反問,老將訥然道:「恐怕不行。回師平陽,鞔之適必要伏擊接戰,我軍軍心不盛,必敗。」

    車內的公子午冷哼道:「那轉而進軍梁父?得梁父而斷汶水?」

    那老將尋思半晌,道:「怕也是不行。墨家之卒善於行軍,昔日搶佔梁父、贏邑,兩日行百里。如今墨家騎卒並出,斥候遍佈,我軍若動,必被知曉。若近梁父,鞔之適大軍返回……」

    車內的公子午又道:「那不打贏邑,全軍向東,過沂水而歸?」

    這話說出,老將沉默許久道:「亦是不行。此時向東過沂水,軍心必散,撤退不成,恐成潰逃。鞔之適和公造冶若帥兵在沂水、沂山追擊,亦是大敗。」

    車內公子午大笑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既說不行,總要有個辦法?」

    「難不成你就覺得我的辦法不行,可你也不知道怎麼做。你什麼意思?難道讓大軍不攻,也不去平陽、梁父、沂水,就在這裡駐紮,等待鞔之適大軍攻破平陽?」

    「你既反對,總要有個辦法。又無辦法,之說不能繼續攻贏邑了,你需告訴我怎麼辦才好!」

    眾人鴉雀無聲。

    南濟水一戰後,墨家搶佔了贏邑和梁父、公造冶威懾魯國之後,實際上臨淄軍團已經陷入了死地。

    田慶的方略是拖,他也看出來齊軍已經深陷死地,唯有等待天下局勢有變,將一切希望寄託在墨家內亂或是魏韓出兵上。

    可田慶能拖,田午無法拖下去了,他還有個堂兄在臨淄做太子,他的父親心痛病發作已經時日無多。

    然而田慶在的時候,至少墨家沒有進攻,也是在拖,至少沒有現在看上去這樣被困在必死之局的情形。

    車內的謀士知道,這些人並沒有解決的辦法,也沒有獲勝的方略,只是在懷念田慶尚在的時候那種還能撐下去的局面。

    可是就算田慶在又能如何?

    想到這一點,車內的「公子午」便道:「慶帥善於用兵,我故不如他。可縱慶帥不死於墨家刺客之手,也不能勝啊。」

    「墨家已在汶水、濟水佔據城邑,土改阡陌,墨家的煽動之能你們不是不知道。在此等待,等到一年後,三十城邑皆被墨化,到時候旌旗十萬直抵臨淄,你我的封地都要被土改,到時候難道不比現在死的還慘?」

    「為今之計,只有猛攻贏邑,不惜死傷,唯有如此,才有一絲活路,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諸君!你們不是為我而戰,也不是為君侯而戰,你們是為你們自己而戰啊。齊併入魏韓,你們尚且還有封地,還可以逃亡出國再出仕。可若併入墨家,封地土改、隸農解為庶民,這是讓我們難以存活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4
第二百一十六章 無計可施(下)

    說多了江山社稷,說多了忠勇為君,此時已無多大的意義。

    唯有利益,唯有利益能夠讓這些貴族們死戰到底。

    至於結局,車內的謀士早已經準備好了自刎的劍,他已預料到。

    但他的結局、臨淄軍團的結局,不是他的主人公子午的結局,只有死撐下去,逼得墨家的主力在攻破平陽後立刻回師解圍,公子午才有跳過沂水返回臨淄政變的可能。

    眾將無言許久,終於領諾,各自散去。

    待眾將離開,車內的謀士擦了擦汗,問身邊的人道:「贏邑斷無攻下的可能嗎?」

    他不曾親自觀戰,只是聽聞了攻城的殘酷,卻還抱有一絲希望。

    若能攻下贏邑,不但是為公子午鋪了更好的路,也讓公子午成功的可能更大幾分。

    然而身邊的人卻都沉默著搖搖頭道:「斷無攻下的可能。這樣的堡壘,加上墨家的守城之術……除了圍困一年使之斷糧之外,怕是並無他法可以攻破。」

    「因為……我們不知道該攻哪裡。」

    這麼不知道該攻哪裡,讓那謀士一怔,說話那人道:「譬如攻城門,不破堡壘難以接近。」

    「那麼先攻堡壘,一旅之兵已是極限,數萬人只能在後等待,不能接應支援。如此如同燈中添油,墨家如燭芯,火實在不能滅,油脂卻日漸消耗。」

    「若攻城角……亦難展開,且贏邑的城牆不是突出的,確實被兩側的行牆凹進去的,一旦靠近,三面被殺。」

    「蟻附不成,沖車無用,若是掘進地穴,也不行。墨家深知備穴之法,也知道挖掘地穴最多只能挖三百步,再遠的話難以呼吸,通風不暢,定要憋死其中。三百步內,皆有深溝灌水,不能挖。」

    「夜襲……更是無用。」

    「攻城之術就是這麼多,怎麼可能攻得下?」

    那謀士思索片刻,突發奇想道:「我軍也有火藥。昔年鞔之適戰越王於泗上,破城之法於報上傳於天下,並說什麼這是天志和理性的勝利,是天志中的幾何之術的勝利,難道我們不可以用他們的辦法,攻下他們防守的城邑嗎?」

    「墨家既說,他們的守城術也是合於天志,又說他們的攻城術也是合於天志,無可攻陷,這就像是有人拿著一矛說無堅不摧、又拿一盾說無銳可破,二者相悖,總有一假。」

    「軍中難道就沒有研習墨家攻城術的人嗎?如勝綽那樣的,用墨家之術而不用墨家之義的人,難道營中沒有嗎?」

    他擔心自己不能夠在贏邑取得進展,萬一墨家的主力攻破平陽後不回援贏邑卻直接奔向東牟,那便大事休矣。

    既問出,那人想了一下道:「軍中倒真有一術士,此人研習墨家之學許久,如今在軍中任法算一職,或可問問他?」

    術士和法算都是軍中的官職,但術士除開官職之外,還有一些精通祭祀、數學等學識的人的意思,法算一職大概算是類似於後勤副官的職務。

    若論軍政,這樣的術士法算原本不可以亂議,可現在有病亂投醫,已到了這一步,那些貴族的種種條框實在是難以解決之下,便不得不想到這樣的人物出謀劃策。

    便叫人去叫那法算前來,入軍帳中。

    「公子午」仍出疹痘不能見風,身邊謀士便待其問道:「聞你平日多習墨家之術?」

    那法算點頭道:「正是,墨家之義不論,其九算之學卻有過人之處。我頗多研習。」

    謀士又問道:「多年前潡水一戰鞔之適破城之術,就是墨家報上說的理性和天志的勝利那一次,你可有所研習?」

    法算又點頭道:「頗有心得。」

    謀士問道:「贏邑城可破乎?」

    法算起身一拜,許久才道:「亦可破,亦不可破。」

    一聽這話,謀士不怒反而大喜,這總比那些廢話要強,至少還有個破城的可能。

    謀士便問道:「何謂可破?何謂不可破?」

    法算道:「聞當年墨翟止楚攻宋,與公輸班腰帶為牆而對壘,今日贏邑戰事,我請從墨翟之法。公子一看便知。」

    他朝著「公子午」所在的方向拜了拜,卻沒有一種可以飛黃騰達以至今後被重用的興奮,彷彿只是在履行一個程序。

    謀士略驚,以為此人必有大才,有隱士之風,心中更喜。若不然,一個小小的軍中法算,能夠入得公子午之眼,定是要興奮地跳將起來。

    不多時,腰帶為牆、土方為城,各色器具作為軍陣,一一擺出。

    那法算先是再「贏邑」城外大約四五百步地地方擺出了齊軍的位置,說道:「請諸君觀之。」

    「當年滕與武城一戰,鞔之適數日破城,以為神蹟。他將墨家的破城術這樣的不傳之秘傳告天下,只為了證明所謂天志和理性的重要性,這是我所敬佩的。」

    「那篇文章我讀過不下三十遍,在家中演算百次,略有所得。今日不談當年,只談贏邑,若適來攻城,用的還是當年的手段,應該如何。」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距離贏邑三百步的位置先畫了一道溝,說道:「若用適當年的攻城術,先要挖掘一道壕溝。在壕溝附近構建土壘,放置火炮,以壓制城上的箭矢。」

    「軍中的炮,可能壓制贏邑的火炮?」

    謀士們紛紛搖頭,軍中的炮他們哪裡會用,接戰第一天集結使用想要直接轟開城牆,就被墨家城頭的炮兵反擊,七零八落,如今還能湊出個七八門,又哪裡壓制的住城頭墨家的火炮?

    一人道:「難道沒有炮,就攻不得城?之前數百年不曾有炮,也不見城邑穩如泰山不可撼動。」

    那法算冷笑一聲道:「二十年前之城,豈能和贏邑相比?若無炮,倒也不是攻不下,且看下一步。」

    他的手指在那倒壕溝的中間,朝著贏邑的方向斜著畫了一道壕溝道:「令軍中善於挖掘之人,挖這樣一道斜著靠近贏邑的壕溝,不知道幾日可以完成?寬要兩丈、長要四百步……」

    旁邊的謀士雖然不曾學過幾何,卻也本能地感覺到兩點之間直線最短,若是挖一個兩丈、長四百步的壕溝,需要很久,而且看樣子要接近贏邑這樣彎彎曲曲如同之字至少也得挖六七道才行,忍不住問道:「那為何不直接挖到城下?」

    法算冷笑,如同看白痴一樣回道:「直著挖,墨家的火炮縱射直接砸進壕溝,有多少死多少。之前我已問了,你們也知道我軍炮少,竟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只有這樣曲折,方可少受城頭炮擊。」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曲曲折折畫了七八道之後,終於抵近了城牆一百步左右的地方,問道:「挖掘這麼長,需要多久?」

    謀士大約算了一下,說道:「四五日?」

    法算搖頭道:「墨家最善攻城守城,他們豈能不知道趁著夜晚反擊填埋?短兵相接,這二百步之內正在墨家火炮之下,只能在壕溝內接戰,以墨家備城門之士的短兵技戰之法,四五日?我看至少要十日能夠挖到就不錯了。若是有炮,便快的多,可沒炮,無法壓制城頭,就要慢得多。」

    「所以我說,亦可破,亦不可破。墨家大軍已近平陽,以適的攻城之術、火炮充足,平陽城十日必破。而十日我們也就剛剛靠近城牆之下百步,距離破城還早,墨家大軍返回,我軍必敗,所以贏邑可破、亦不可破。」

    那謀士沉默一陣,問道:「你且繼續說,若已挖到了城下百步,又該如何?」

    法算手指依舊沿著他畫出的曲折道:「沿著這樣曲折的壕溝,我軍可以沿著壕溝前進,不至於被城頭火炮所傷。只是這壕溝挖掘,也需手段,越靠近城牆越要深。」

    其中的道理,這法算也懶得講,謀士也不曾問,法算的手指點到了距離城牆百餘步的壕溝處道:「在此地,構建土壘,若有銅炮,可在此地部署,壓制城頭。一旦壓制,步卒繼續挖開,使得壕溝挖出一個可以出擊的缺口,百步衝擊,火炮壓制,便可靠前,全力猛攻,或可破城。」

    那謀士苦笑道:「你亦知我軍少炮。」

    法算道:「少炮,那就不能衝擊。只能另謀他法,需要的時間也就更長。」

    謀士不解,法算反問道:「在此掘開出口,我軍無炮,墨家的炮猛轟缺口,誰人能衝出去?衝出去後也必然零散不能成陣,又有何用?」

    「所以,既然無炮,那就不能這樣挖掘缺口,而是退回來,繼續挖掘許多與第一道平齊的壕溝,多運士卒於壕溝之內,防止墨家反撲填埋。」

    他在最前面一道斜著的壕溝後,又畫了七八道,說道:「這麼多,或可保證墨家的反擊有足夠的士卒抵擋。這又需要至少三日。」

    謀士們看了看,似乎明白過來,這樣多挖掘幾道平行的,可以使士卒直接接近城下的壕溝,若不然就需要從三百步外支援,肯定不行。

    法算也不解釋許多,只說:「算上之前,已經過去了半月,只怕不但平陽城破,墨家大軍可能都已經返回踏破我軍大營,所以我說無用。」

    「就算半月還可繼續……我們也守住了壕溝,那麼便再繼續向前挖掘,靠近到百步之內,選派精銳弓手拋射壓制城頭,士卒突擊攀爬,這樣前面沒有損傷,只有最後的八十步左右有所損傷,傷亡便小,但也不是一兩日能衝破的。」

    「士卒向前,再派人繼續向前挖,藏身於壕溝內的士卒源源不斷衝擊城牆,不惜死傷一萬,或可破城。但就算破城,也至少在二十日之後了。所以我說,城可破,亦不可破。」

    謀士聞言,忍不住大怒道:「有如此良策,何不早說?公子午最喜士,難道你的話公子會不聽嗎?若是早說……」

    那法算哼聲道:「早說何用?贏邑城在前,有破城之法,但墨家義師大軍不能擊破,那麼贏邑城就算有可破之法,卻也沒有時間破。勝負之數,不在贏邑之下,而在伐最之時。伐費那一刻,我軍已敗,我說之何用?廟堂之算已敗,便有奇技奇術,又豈能扭轉?」

    「我有破城之術,卻無破城之力,公子恕罪。」

    說罷三拜之後,反身出營,留下一眾目瞪口呆茫然無措的謀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34
第二百一十七章 談笑破城(上)

    有的時候,戰爭無趣的就像是棋類中的兌子,贏邑和平陽都是城邑,也都是雙方必救必攻的城邑。

    贏邑破前平陽先破,那麼墨家便獲勝。平陽破前贏邑先破,那麼齊軍便勝。

    這是簡單的道理,卻又不可更改。

    平陽城下,適率領的三萬餘大軍已經集中在城外。

    孫武子言: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平陽城中可以拼湊出大約兩萬守城的兵力,適手中的軍隊也就兩倍,但卻選擇了進攻。

    五日之內拿下平陽,這是戰前軍中會議定下的事,也關乎到戰局。

    固然贏邑守禦嚴備,可時間拖的越久出岔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越快攻下平陽,臨淄軍團的覆滅也就越早。

    雖然諸侯戰亂天下局勢使得墨家有足夠的時間再拖延下去,但擊敗了臨淄軍團一樣可以繼續賴在這裡先不走,等待基層穩固之後再走。

    對於平陽城,適倒是沒有太放在心上,如今齊軍軍心已亂,平陽城又是一座很老的城邑,曾在齊魯邊境,久經戰火,但如今地理位置已經不是在齊魯邊境,雖然經過了幾個月的緊急修繕,可也就那麼回事。

    火藥一出,春秋時代的築城術和防禦體系都已經過時。

    夯土的城牆雖然高大,可是夯土牆卻直上直下,只有略微的傾斜,並不能抵抗炮擊。

    沒有外圍的防禦,孤零零的一座城,使得大軍可以很快佔據城外的所有地利。

    木頭搭建的瞭望塔上,適拿著水晶磨製的千里鏡看著城內的情況,軍官們和參謀軍官以及傳令兵們就在左右等待。

    十餘年前他將攻城術傳遍天下,因為那種攻城術看似簡單,實則需要很多先決條件,他一點不怕,反倒是不如用來宣告天下理性的勝利。

    如今面對著夯土的、沒有為火藥時代準備的城牆,信心滿滿。

    參謀軍官們已經提前測量了城下的土質,是很適合挖掘的黃沙土,雖然下了一場雨,但也只是濕潤了一下表層。

    平陽不是諸侯的主城,按照禮制不能夠建造太高的城牆,而且不能夠像商丘、郢都這些城邑一樣打禮制的擦邊球,加之也沒必要建造那麼寬大的城牆,城牆的厚度也就三米。

    城牆用的是兩版垣築法,用版築夾在兩側,在裡面填土夯實,這樣的城牆的缺點極大,一旦一處被轟開,從轟開位置開始兩側都會紛紛倒塌。

    城門處的城牆更厚一些,城門也用的是巨大的木門。

    適指了指城牆下的壕溝道:「但凡攻城,不管用什麼辦法,都不能只用步兵或是炮兵。炮兵轟擊的時候,步兵不能干等著;反過來也一樣。」

    「讓第四師的兩個旅準備泥土、砍伐木柴樹木。炮擊開始壓制的時候,士卒先把壕溝填平。」

    「我看了看,城上也就三四門炮,這倒是省了許多事,挖掘平行之字接近的壕溝就不必太深、傾斜角也可以更大一些,不必太銳。」

    參謀官們記下來,適反身道:「參謀部的人,計算好城牆和壕溝的距離,算算城牆高度和距離之間的角度,挖掘的深度和寬度都算好。」

    「以城上無法攻擊到壕溝內為準,再往下多挖兩尺就行。」

    之前的觀察中已經選定了一點破城的位置,適便道:「在那裡開突擊口、需要預備多少道平行的壕溝準備士卒,這都是你們的事。你們定下來、算準了,這就是你們要做的。」

    這些年輕的參謀官們都是科班出身,這些年學的都是墨家的戰術、九數、幾何等等,他們對於參謀存在的意義並不是很理解,適也希望他們能夠在戰爭中不斷學習。

    這些年輕人難免有些緊張,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您不是說過紙上談兵嗎?這關乎到萬人性命……」

    適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可怕的?九數和幾何不會騙人。角度挖的對,城上的就是打不到,只要算對了就好。」

    「大略我已經說了,難不成各個師各個旅各個連要怎麼打,怎麼挖坑、怎麼埋火藥、怎麼佈置火炮,也全都需要一個人去做?各有分工,去做吧,算對就好。」

    一句九數和幾何不會騙人,讓這些年輕的參謀軍官們戰勝了之前的恐慌,這句簡單的彷彿廢話一樣的道理,便是適十餘年前潡水一戰攻城之後所宣揚的「理性的勝利」。

    等到參謀官們去準備圖上作業的時候,幾個師的主官都圍過來,這一次第一師打主攻,其餘的師都是配合。

    適也沒用圍三缺一之類的手段,在其餘三面只安排了不多的部隊。

    「平陽不是盧城,盧城若破,盧城的士卒貴族可能會逃亡臨淄,收攏軍力,所以要圍而殲之。」

    「平陽我們不需要全圍,但戰略上處在四面被圍之中,就算貴族們逃亡,也最多逃向東牟、贏邑。士卒嘛,無心戀戰,只要城破,他們並不會多加抵抗。」

    「各部安排的事,也都說了。戰略戰術也都定下來了,如何最快的速度破城,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散了吧,都去準備。」

    主官們各自敬禮後便各自離去,作為墨家最是精銳的第一師,他們這一次承擔著破城的任務,他們所要負責的只是主攻方向,對於隊友和友軍充滿信任,他們不需要考慮側翼,只需要考慮怎麼最快地攻下城邑。

    師長和師代表回去後,先和各個旅的旅帥們分配了任務,各個旅的旅帥再將任務在旅內會議上討論,細分到各個連隊。

    各個連隊再分配到最小的作戰單位,二十五人的司馬。

    雖然各國都有司馬長這樣的軍事單位,甚至都有伍長十長之類,可實際上真正打起來最小的戰術單位也就是旅,再往下根本難以指揮。

    這時候打仗必須要結陣,用陣法,不是他們不知道陣法有時候笨重,而是因為只有依靠陣法才能夠維持士卒不亂,能夠將作戰任務分配到連一級的此時已算是天下強軍。

    在第一師中打主攻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擲彈兵連,他們是軍中選拔出的精銳,勇力無雙,訓練他們的都是原來墨家精銳的備城門士。

    備城門士後來不再組建,分為兩部,一部留在軍中繼續訓練擲彈兵,另一部分種子去了習流舟師訓練在船上的劍盾兵,此時劍盾兵是戰艦作戰的主力,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接舷戰都不可被替代。

    兩個連隊的擲彈兵連隊是第一師中的精銳,守城的時候用於城門萬一被攻破混戰中的決死反擊,攻城的時候作為優先登城的那部分,或是步卒交戰焦灼時候用於撕開對方方陣的。

    在內部被稱作擲彈兵,但在外部諸侯那裡,多被稱作「先登營」、「先登士」之類,這是比較符合無火藥時代的稱呼,也更為直接。

    兩個連隊內的墨者比例很高,在連長和連代表從旅會議中歸來後,便開始著急連對內的墨者和司馬長,部署各自的任務。

    到了連長這一級,他們只需要知道大致的大略,知道自己具體的細務即可。

    四十多個人圍在一起,地上畫好了一個簡單的圖例,連長便道:「到時候,炮兵會猛轟城牆,工兵也會集中一點挖掘城牆埋藏火藥。一旦城牆被炸開,我們就需要從缺口衝進去。」

    「城內還有第二道矮牆,齊人可能會在那裡組織防禦,我們就是要靠投擲鐵雷和近身劍術衝開,佔據第二道牆,沿著塌陷的城牆爬到主城上控制高處。」

    他大致地比量了一下他們兩個連隊所要負責的進攻寬度,以炮擊和火藥轟開的城牆為基準的一個寬度,兩側的事他們不需要管,那自有別的連隊負責壓制。

    將各個司馬的負責的方向分好,有負責主攻的,有負責登城的,留下了一部分作為後備。

    一司馬長問道:「到時候後面掩護我們的是咱們旅的吧?」

    「嗯,其餘連隊的火槍手會集中一點掩護咱們,矛手需要咱們控制了缺口之後再上去,他們就在後面的壕溝裡列陣。」

    連長解釋完,又道:「旅帥的意思是一旦破城,矛手們上去的時候,缺口就和咱們無關了。城牆也和咱們無關,咱們穩固了缺口、等矛手跟進、火槍手上了城牆後,就要猛衝。」

    在地上的簡單圖勢上畫了個位置道:「就一條主街,城內並無土壘,咱們進去後就記得一點:往裡面衝,以司馬為陣往裡面衝,衝到集市、宮殿,遇到小股的敵人不管,留他們到身後,自有後面的人負責。我們就是要衝到最裡面,逼得貴族們逃走,不能再組織起來即可。」

    這種戰法他們倒是輕車熟路,一支軍隊是有靈魂傳承的,早年間的那些墨子從天下收容服役的備城門之士,他們不但要在城門處準備反擊,更重要的是一旦攻城一方退走,他們就要趁亂衝入敵營斬殺敵將、折斷旗幟,造成更大的混亂。

    他們也不需要考慮工兵怎麼挖、炮兵怎麼打,只需要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安排清楚就好。

    這是墨家特殊的軍制決定的,層層負責、層層分配。

    連長說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鐵劍,劍柄上歪歪扭扭地刻著一行字。

    「墨者為利天下人,死不旋踵、不謀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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