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4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4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倒逼破盟

    從趙國繼承權干涉戰爭開始之初,墨家這邊就一直在和公子章討價還價,圍繞的就是一個核心:分贓。

    分的「贓」,是搞定公子朝一系貴族之後那些封地上的奴隸、農奴,以及一直要到趙武靈王時代趙國才能得到的雲中、九原、乃至河套。

    這些地方現在不是趙國的,也就談不上分土地。

    婁煩和林胡現在相對於中原弱得很,既沒有中原的組織,也沒有中原的技術,鐵器和火藥更早的出現使得這些聚落完全沒有了絲毫的優勢。

    以墨家現在在高柳的力量,攻取雲中、九原並不是問題。

    問題是人口,沒有人口守不住,也沒有絲毫的意義。

    分封建制之下,人口既是財富,也是力量。

    貴族將農夫束縛在土地上、分封土地可以連同人口一起轉讓,這是在一些陪葬銅器上刻著的事實。

    人口意味著貴族可以有更多的徵召兵,有更大的力量,有更多的和國君討價還價的本錢。

    貴族制度之所以束縛生產力的發展,也正源於此。

    控制流亡、流亡是罪,導致人口不能夠隨意遷徙。

    墨家想要沿著陰山一線維持農耕遊牧分界線,沒有人口不行、只是解放草原奴隸也不夠而且文化差異較大、遊牧轉農耕即便是氣候和環境以及新的作物都適合也需要時間。

    公子朝自立反叛、魏國干涉的事這是可以預見的。

    而這種預見也是可以轉為墨家想要的東西的。

    不狠狠收拾一批趙國的貴族,人口就沒辦法遷徙到雲中等地,一個蘿蔔一個坑,得把蘿蔔挖了才能有多餘的坑移到別處。

    這待價而沽自己要價太高,就不得不提前謀劃:魏國如果仍舊小霸,公子章肯定也就是魏國承認他的侯位就會議和,只有把魏國坑到半殘才能讓公子章決定徹底和魏國決裂,順帶著決裂之勢一成,墨家立刻和魏和談使得魏國可以從容調動兵力對付趙國。

    魏國是被逼出來的,西河、中山、趙、泗上、陳蔡,魏國不能四面都收拾,只能選擇一面。而這一圈之中,也只有趙國最弱,至少此時的趙國內部是最混亂的,他不干涉趙國就要面臨四面被圍的局面。

    現在局面已經出現,剛剛繼位的公子章所能依靠謀劃的老臣公仲連又逝,邯鄲的民眾明顯的不愛國在那討價還價不出力,墨家再來談的時候,公子章也真的是無可奈何了。

    趙侯之位,能做的人太多,趙武公屍骨未寒,人家的親生兒子當侯爵有什麼問題嗎?

    所以貴族可以觀望、可以看著魏國干涉,唯獨他公子章不行。

    因為墨家的使者來到趙都中牟提出條件的時候,趙公子章和滿朝文武誰都知道這就是在趁火打劫,卻又無可奈何:邯鄲的民眾和各地提供戰爭國債的商人不相信趙侯,只是同意讓墨家當中間人,他們是把錢和糧食借給中間人由中間人將來償還他們利息和本金,畢竟自己沒能力懲罰君侯違約,民間募集的東西在墨家手裡捏著,這年月沒錢沒糧打個什麼仗?

    況於除了高柳那邊的一支成建制的野戰部隊,趙公子章已經拉不出一支可以和魏國西河卒、公子朝叛軍、西門豹鄴地農兵對抗的軍力。

    這件事就根本不是簡單的趙國內政,說白了就是墨家和魏國干涉趙國繼承權的戰爭,而且雙方都是擼著袖子直接上場了。

    墨家的條件,其實聽起來也挺簡單的。

    其一就是高柳附近幾個邑的土地,趙公子章授予民眾,民眾在那裡自治,雙方盟誓:那裡的民眾不參與不義之戰,但仍舊隸屬於趙國,每年繳納一定數量的田畝稅之外公子章無權管轄——用分封建制的法權理解,就是公子章要把高柳附近封給一個貴族,而這個貴族的主體是全體民眾。

    其二改革邊關制度,開放幾個互市的口岸,成立徵收關稅的部門,墨家參與管理和建設,以此作為償還民眾和商人之前支付的戰爭貸款。

    其三也就是一旦消滅掉公子朝的叛亂,墨家需要至少五萬那些叛亂貴族原本擁有的農奴和奴隸,充實雲中、九原等地。

    聽起來這三個條件都挺簡單的,而且又可以使趙國富強、不用擔心北部婁煩林胡的侵擾,還能償還民眾的貸款,順帶著還能充實北方。

    原本很多地方趙侯就沒能力直轄,分封建制直轄,貴族的領地趙侯根本收不上來稅也沒資格管,到後世集權初步有效的時候問平原君收稅還被平原君劈頭蓋臉一頓不滿。

    然而這要是別的忠心耿耿的貴族,也就還好,可墨家在泗上那邊幹過一次了,這是要依樣畫葫蘆,公子章心裡哪裡會不知道借鑑一下宋國的經驗?

    再說,把那裡的土地授予民眾這事,本來就是個形式,可有時候形式遠比實質更重要。

    十多年了!趙國就沒從高柳得到過一個銅錢的稅,也沒得到過一個服兵役的人,那裡的土地制度什麼樣趙公子章又不是不知道,唯獨就是沒有一個形式上的承認而已。

    換了後世李牧駐守北疆,其實也是一樣的,軍賦都是取自當地用在當地,但形式上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現在形式上承認,那別的地方的趙人怎麼看?憑什麼高柳的人能夠擁有土地我們卻還得給貴族當農奴?

    所以這一場談判的重點,北方的治權不是重點、墨家的心思也不是重點,重點就是那個高柳地區的說法。

    封給貴族,什麼都好說,要是這個貴族願意改革、願意利天下,那隨你怎麼弄。

    但是,授予民眾,那是萬萬不能的,這要是動搖國本的。

    雙方撕扯了好幾天,公子章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封屈將子以高柳,再以高柳君的身份進行變革,趙國不管。

    但是墨家卻咬緊牙不放,聲稱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妥協,墨家不接受任何封地和貴族稱號。

    公子章又折衷了一下,說要不這樣,在那裡設郡,授予你們郡守之職,這不是世襲貴族,你們隨便折騰。

    墨家表示還不行,必須要明確很簡單的所有權問題,如果公子章承認一國為公,那麼墨家願意在一國為公而非私器的基礎上做郡守以為利民;然而如果公子章不能承認國為公器、君臣民之通約也,那麼墨家也絕不接受這個私產的管家、家臣。

    公子章也是年輕,當時就勃然大怒道:「義戰、不義之戰!只要是打仗,就要死人,哪有什麼義戰不義戰的說法?讓高柳的人只打義戰?這義不義全靠你們墨家的一張嘴!」

    「你們墨家沒打過仗?沒主動去過草原征伐?征伐沒死人?那是義還是不義?」

    墨家的使者立刻表示:「義還是不義,不是靠墨家的一張嘴,而是靠子墨子的三表之規來斷定的。以天志為先,符合民眾利益的就是義、不符合的就是不義。」

    「墨家當然出兵過草原,而且打過仗,那是因為這是義戰。」

    「為何為義戰?因為樂土九重之下,每一種進步都是義的。」

    「草原人不耕種只放牧,動輒南下劫掠邊城,劫掠不是生產反而破壞生產,所以為了防止生產被破壞,當然要打。」

    「其次,草原聚落中也有頭人奴隸,牧奴並不想打仗只想著放牧,而劫掠的主要發起者是那些聚落頭目,所以墨家每次去都要砍死一些發動不義之戰的草原貴人,誅不義為義。」

    「最後,高柳、雲中等地適宜耕種,尤其是玉米、土豆等作物可以生長,想要改變胡人劫掠的生活,就是在那裡推廣農耕,使得民眾有飯吃、有衣穿。有些草原聚落的貴人阻礙這種進步,那麼他們就該死,就該被消滅,所以要打,也就是為了利天下之民。」

    辯論本就是墨家擅長的事,墨家又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少談德而多談利,因為墨家利義統一,談利就是談義,至於這個義是不是公子章認可的義,那不是墨家使者要考慮的問題:不同意就不接受條件,大家一拍兩散,你逃亡出國當流亡公子,我們墨家繼續宣揚我們的學說就是,打不打得過公子朝為趙侯後的反撲那是我們的事,也和到時候流亡出國的你無關。

    公子章身邊的臣子也聽明白了墨家的意思,也就是說高柳地區的軍賦自留,對於草原的經營絕對保證趙國的北部安全,如果草原上出現了強大的婁煩林胡,高柳地區的人絕對會出兵攻打,死戰到底,以保衛他們的「進步」生活。

    而若是趙國對外發動戰爭,對不起,別想調動高柳地區的一兵一卒。如果趙國內部再發生政變,除非有利民的變革導致的變革和反變革的爭鬥,否則高柳也不會出兵。

    頗有些守在北境做血肉長城、不參與中原紛爭的意思。

    只不過這些人忘了一個問題,或者說完全沒考慮到一個問題,這個條約中的「義戰」的標準,還有一條正在泗上醞釀。

    那將是一聲驚雷,只不過現在驚雷未起,甚至烏雲還未遍佈。

    趙國想要成為強國,要解決的好幾個問題,融合代國和趙國文化是其一、集權改革是其二、奪取雲中九原是其三,一直到趙武靈王時代依靠胡人打壓國內貴族完成了這三項,才可以和秦國抗衡到底。

    適固然在拆三晉,固然泗上最大的威脅還是魏國,但是墨家卻不養虎,唯一一個想要養的虎是被鎖死了南鄭漢中巴蜀戰略的秦國,逼他向西。

    至於趙國,還是要逼著他在中原找出路。在中原找出路,那就必然要和魏、齊發生摩擦。

    中山國固然是適借用其復國來削弱魏國、誘騙趙侯堅決反魏的,可未必真的對中山國好。有中山國在,雲中高柳等郡就要排在趙國的戰略重心後面,還不至於那麼早翻臉。中山國這張牌已經用完了,可以丟棄了。

    三晉已經被拆了一方,還要為將來再也沒機會結盟做準備,一如用堵死南鄭漢中倒逼秦國謀西一樣,堵死北境雲中,那也是在倒逼趙國將來和魏韓齊的衝突不可能斷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4
第二百五十九章 陳利害

    幾番爭執之後,墨家這邊口風極嚴,絲毫不動,一些原則性的問題直接表現出一種不可以妥協不能商量的態度。

    公子章又如何不知道這是在飲鴆止渴?可不飲鴆止渴又能怎麼辦?

    無奈之下,知道再爭執下去也無結果,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趙侯親自讀了一遍墨家書寫的通約後表達了認可,隨後使者跟隨墨者前往高柳,宣讀了趙侯的盟誓。

    高柳附近的民眾多數集結在了一起,聽到了盟誓之後齊呼萬歲,於是整軍。

    得正規騎兵三千、自耕農的遊騎遊俠兒八千、步卒九千,合計戰卒兩萬、輜卒若干,南下在夏屋山擊破叛軍,轉入中山,經中山國一路至鉅鹿澤,沿黃河直奔邯鄲。

    庶俘羋所知道的,也就是與民盟誓的那些事,而他回憶起來忍不住笑的,則是因為公子章的使者盟誓畢,大肆宣揚趙侯仁義,卻不想高柳的民眾卻根本不聽,弄得使者很是下不來台,還是墨家的人出面給了對方一點顏面。

    回憶的微笑還未退去,便到了安營的時間,此時作戰多是以旅為陣,連長的任務主要體現在夜裡宿營的種種事情。

    這裡已經距離邯鄲不遠,一切都要小心。

    連隊剛剛駐紮,便有傳令兵叫他讓他去一趟大營,他指揮的連隊是步騎士,不屬於正規的旅內編制,一般用作機動步兵在決戰中配合騎兵或者騎炮攻擊側翼,因而算得上是與眾不同的精銳,又是常年在邊境邊堡做事的,有些事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接到了命令,第二日一早,他帶著連隊護送著幾名墨家的使者,先行前往邯鄲,與西門豹談判。

    快到邯鄲的時候,庶俘羋心中居然略微有些激動,算起來西門豹也算是他即將見識到的第一個耳熟能詳的墨家之外的人物。終究西門豹治鄴的故事,被墨家改了之後還在故事裡念了兩句詩,也算是在鄴地治水、卻在泗上聞名。

    途中便有幾名魏人斥候跟了上來,庶俘羋接的命令是不要和這些斥候起衝突,雙方語言也不怎麼通:他會的是泗上方言和代地方言以及一些胡語,魏國的斥候則是一口濃濃的鄴地語言。

    護送的使者裡面自然有通曉鄴地方言和雅音的,等那幾個斥候靠近後解釋了一番,到下午便有人來迎接。

    魏軍的大營安在邯鄲城外數里,看得出知曉了高柳地區出兵的消息,西門豹已經做出了應對,但兵力仍舊捉襟見肘。

    越過營門,遠遠地便看到一群衣著皮甲的士卒整隊而立,想來這便是鄴地農兵中的精銳。

    庶俘羋心道:「這是做給我們看的呢。倒是和我們在高柳迎接趙侯使者的時候差不多。」

    他不動聲色地下達了命令,原本四列並排的騎兵迅速從四列轉換為八列,轉換的過程極為流暢行雲流水,也沒有再做太多的動作。

    對面冷不防鼓聲響起,魏人齊聲斷喝,只是來的這些人多是在草原上殺進殺出數次的人物,哪裡怕在營中的這點動靜,竟是巋然不動,穩步向前。

    那些戰馬平日多聽爆炸聲,火藥的爆炸聲又豈是人力可比的?爆炸的雷鳴戰馬尚且不畏,任憑魏人叫喊,人馬合一。

    營帳內,西門豹自不會出門迎接,卻也沒有正襟危坐,而是悄悄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墨家之兵卒,果然精銳。」

    暗自稱讚一句,正是內行看門道,陣法之強就在於可以指揮士卒尤其是難以組織的農兵,而農兵很難做到脫產訓練,西河模式並未推廣到整個魏國,西門豹所能集結起來的可以把列陣轉向做到這種程度的士卒並不多。

    再看那些騎兵,馬匹自是雄壯,馬鐙輕垂,鞍袋上掛著火繩槍,側面懸掛著一口鐵劍,騎士皆帶皮甲,帶著一種類似於武弁的帽子,但又不太一樣。

    士卒精壯,剛才變陣的時候,當真有一種如有臂使的感覺。

    身旁一群魏軍將校忍不住道:「墨家善戰,觀其兵,非西河守之武卒不能比。南濟水一戰,齊人全軍覆滅,如此看來,竟是情理之中。」

    另一人嘆道:「這還不是泗上精銳,都是高柳邊軍。」

    西門豹因為兒子一直受墨家影響和墨家之前也曾來鄴地觀察水利的緣故,和墨家接觸頗多,也曾見過胡非子等人物。

    算起來他也是西河學派的後輩,而禽滑釐叛儒歸墨之前師從卜子夏,即便在西河學派那也算是前輩了,早年間也有過些交往。

    世人多言三不欺之說,西門豹善用刑政,民不敢欺,對於墨家的一些手段他倒是看得比別人更為清楚。

    吳起在西河用的手段,他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明白魏國養不起那麼多西河武卒。

    西河卒所謂「一人學成,教成十人;十人學成,教成百人……萬人學成,教成三軍」的專業士兵訓練,他又如何不知道這正是墨家的義師可以強大的原因?

    可是鄴地不比西河,西河那是從秦人手裡搶來的,秦國貴族被一掃而空,可以「分地利田」的方式獎勵武卒,可鄴地他如何能做?殷商時代鄴地就已經是重邑,千年下來,貴族盤踞根深蒂固,又哪裡有西河那樣的條件?

    西河那麼廣闊不過養五萬脫產武卒,區區鄴地又能養多少武卒?

    吳起曾說,三萬武卒可破農兵十萬,如今墨家這邊出兵人數雖然不多,但邯鄲城自己根本難以攻破,屯兵於堅城之下,對於墨家這一次派來使者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坐好之後,西門豹正色道:「邀趙人使者入帳談。」

    身邊侍從心道,那明明是墨家的使者,卻不知西門豹的意思便是魏國已經就廩丘成陽的事和墨家媾和了,墨家卻是在違背和約。

    待墨家使者入帳,見禮之後,西門豹看了一眼發現竟是之前曾來過鄴地的一人,冷聲道:「許久不見,昔年觀鄴地水利,相談甚歡。不想今日相見,竟各持兵戎。」

    那使者卻不甘示弱,仰頭正色道:「昔年公治漳水、溉萬田,正是利天下之義,是以相談甚歡。今日相見,君為不義之戰袒身擊鼓,是為不義。各持兵戎,非是我變了,而是公變了。」

    吳起大笑道:「你有你們的義,我有我的義。可能兩義之間有想通之處,卻也有不同之處。今日不談義,只談事。今日來,所為何事?」

    使者直言道:「請君退兵,彌兵戈之災以利於民。」

    「如今高柳之兵數萬而來,胡非子守邯鄲數月不能破,屯兵於堅城之下,內外夾擊,這是不可以戰的。」

    這一點西門豹並不反對,邯鄲城他根本打不下,他不是不會用兵,而是新的城防體系根本不是他所掌握的軍事技巧可以輕易攻下的。

    而且很顯然邯鄲城內遠未到油盡燈枯的時候,他倒是不知道邯鄲城內的趙人正準備和公子章討價還價,可是也有細作回報了城內的情況:其勢一如昔年襄子之晉陽。

    可現在魏趙都打成了這個樣子,他一退兵那是要牽一髮而動全身的。

    他撤軍不只是他這一支軍隊的問題,撤了邯鄲之圍,等同於將漳水那裡魏軍側後讓出,高柳騎兵配合邯鄲農兵,便可以直接支援中牟,可以面對正在圍城不能攻下的西河卒。

    可若不撤,又真的打不過。

    圍城太久,軍心渙散。

    秋收在即,農兵思鄉。

    本身來之前墨家就多宣揚這是不義之戰,軍中的牢騷遠勝從前。

    高柳大軍是一支生力軍,戰力如何,他不知道,然而墨家南濟水一戰全滅齊平陰軍團的事,卻可以做一個比較。

    剛才那支護衛的騎兵行進中變四列為八列的行進轉換,也讓他極為震撼。他和那些草原部族上的人不同,那些人看到馬術精湛多會讚賞,可中原軍中武士極多,個人技藝精湛的數以百計,戰陣之術卻才是中原將領眼中的駭人指出。

    西門豹沉默一陣,反問道:「縱我不能勝,西河武卒數萬卻在丹水。」

    「墨家之軍固有潡水、濟水之勝,可武卒亦有陰晉、大梁之強。勝負未可知。」

    使者笑道:「兩軍對壘,勝負誠未可知也。可對壘之外,勝負已分。」

    「其一,西河卒雖強,可卻是吳起一手訓練,他用如有臂使,公叔痤雖有才能,卻未必及得上。」

    「其二,我軍兵臨邯鄲,你屯兵於堅城之下,此戰必敗。」

    「其三,魏人不義之戰,趙人多怨,自晉陽事來,魏趙何曾見兵戎?魏侯背盟在先,這是天下公論。魏人不義在先,趙人多怨,則邑邑如襄子之晉陽。我墨家善守,選一善守之士入城,糧不盡,城不破。」

    「昔年智伯圍晉陽,乃至身死族滅。如今魏國的局面,難道不是相似於昔年智伯?」

    「吳起入秦,西河瞭如指掌;楚人新勝,欲復大梁榆關。這不是可以不瞭解的局勢。」

    「野戰對壘西河卒,勝負未可知,可是若定邯鄲,北上盟中山而破公子摯,公以為勝算幾何?」

    西門豹沉默,公子摯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若是這一支軍隊解圍邯鄲後聯合樂池攻打公子摯,那是必勝的。

    使者又問:「待中山定,擊公子朝,勝算又有幾何?」

    西門豹再次不語,公子朝的叛軍哪裡是這群人的對手?

    那使者最後道:「攻敵之所必救,逼其決戰,這是雄略。西河卒之強,墨家亦多聞之。公以為,在邯鄲與我等接戰,先消耗我軍,然後可以拖時間讓漳水的魏軍和武卒合兵,我軍必救中牟,魏人以逸待勞等待決戰,以武卒之強擊敗公子章所能用的最後一支野戰機動兵力,一舉解決趙國事。」

    「或許多想,墨家精銳都在泗上,又已議和,墨家重信,南線已不可能出兵。北線決戰解決掉趙公子章最後一支可用之兵,又有公子朝的繼承權,到時候趙便如韓之於魏,魏國四面之敵只剩下秦、楚。」

    西門豹心中一驚,那使者哼聲笑道:「可是……趙都中牟,是墨家之所必救的嗎?公子章居於中牟,城邑被圍,他必救自己,守城堅決。可是趙都不是我們必救的城邑,我們大可以慢慢地向北清理公子朝勢力,若中牟破,公子章身死,趙氏子孫可為侯者多矣,屆時便是韓鄭之仇,當年駟子陽又是靠的什麼口號執政鄭國的?」

    「再說縱然公子章欲降,說不準便有一些不甘的趙人義士刺而殺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未可知。」

    「我是墨家的使者,不是趙公子章的使者,墨家之所必救,南在沛邑彭城,北在高柳,卻唯獨不在中牟。」

    「利害已陳,退兵與否,君自謀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4
第二百六十章 忠貞之士(上)

    西門豹猛然警醒,聽著這一番對趙侯沒有半分尊重只是當成個工具的話,喃喃道:「你們自稱敬愛天帝鬼神,可你們卻缺乏絲毫的敬畏之心,你們心中竟對貴胄諸侯疏無半分敬意,又如何能敬天?」

    使者笑道:「民為神主,民眾希望天帝愛民,所以天帝愛民。而不是因為天帝愛民,所以愛民是對的。都是愛民,其義不同。」

    「《誓》言,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生萬物乃至人,人民得利,那便是天帝鬼神之願。我們敬天帝鬼神,故而要利天下。豎刁、易牙對齊桓百般順從,那並不是敬;比干勸諫紂王,這才是敬。」

    「至於貴胄諸侯……您多讀書,自然知曉昔年白公勝之亂王子閭之事,後世皆稱其仁,子墨子言王子閭算不得仁,真正的仁應該是借此機會登上楚王之位,平定叛亂、安撫楚民。因為『禮』的尊卑,寧可自殺也不僭越,民眾受苦,這算得什麼仁呢?」

    「所以我們不是在支持公子章,而是在支持一個可能使得趙國民眾過得更好的人為君。兩害相權取其輕,公子章略勝於公子朝,故而支持公子章。若是公子章身死,趙氏子孫多矣,公子朝有弒君之名、勾結魏族之實,難道還沒有人站出來願意為君復仇嗎?」

    西門豹沉默許久,終於明白魏國的戰略犯了一個大錯。

    從齊墨戰爭爆發到南濟水之戰、吳起城重泉再到秦國變法開啟內亂將至,魏國的局面雖然難看,但在魏擊、公叔痤、西門豹等人看來,並非沒有一線生機。

    他們知道吳起的本事,又因為西河的仇怨,使得秦國的威脅就在不遠的將來。

    趙國如果再對魏國有什麼威脅,那可真是四面受敵了。所以干涉戰爭打響,便不可能停下來,停下來也意味著魏趙之間徹底鬧掰,結盟是不可能的了,一旦魏國受到攻擊,趙國不但不會幫忙,說不準還要在背後插一刀。

    既是這樣,還不如先把北線的局面打開。

    高柳出兵的事早有耳聞,作為整個戰局的一部分,西門豹知道魏擊和公叔痤的戰略,以漳水之西為預設戰場,利用靠近魏國河東精華地的後勤優勢,依靠圍困趙都中牟,引誘高柳的援軍渡河決戰,利用西河武卒一舉將公子章所能利用的野戰兵力擊潰,從而徹底扭轉趙國的政局,扶植公子朝使得魏趙之間繼續親密無間。

    這個戰略所設想的一點沒錯,如果決戰的話成功率也很高,只是……如那墨家使者所言,趙都不是墨家必救之地,公子章也不是墨家必依之人,墨家不願意決戰可以不決戰,可以慢慢在趙國內部找別的代理人。

    到時候無非就是拖。高柳在北境,魏國拖得起嗎?魏國不出兵,公子朝那點兵力又打得下高柳嗎?

    墨家隨便拖,拖到就算高柳沒了,泗上可曾有半點損失?

    魏國怎麼拖?拖上三年五載,拖到楚國大軍奪回大梁、拖到吳起帶著秦人武卒越過洛水、拖到墨家高歌猛進從成陽一路打進河東?

    墨家的精華地是泗上,要對泗上動手,需要考慮齊、楚、韓、宋的態度。

    西門豹閉口不言,他知曉墨家的辯術難敵,也知道墨家這其實就是在談判,而談判的一大技巧就是處處從對方的角度去談。

    墨家之所以談,那是因為墨家還是希望公子章上位從而實現和平的。

    墨家之所以有底氣,那是因為大不了不談,自己捨棄二分的利益,把魏國徹底拉入十分的深淵。

    許久的安靜之後,西門豹嘆息道:「君命不可不遵,縱然有利於魏,可君侯之命也不是可以違背的。墨家不也是一樣嘛,難道墨家的將帥就是可以違背鉅子的命令嗎?墨家難道就不講忠誠嗎?既然你們講忠誠,又為什麼要去為難一個忠貞之臣呢?」

    那使者翻了翻眼睛道:「惡來還對紂王忠誠呢,武王執而誅之,那便是武王欲讓天下人不忠?」

    西門豹不願意再繼續和墨家這些人辯論下去,雙方的義根本不同,雞同鴨講,哪裡會有正常的辯論?一個連黑白的定義都不相同的雙方,爭辯這些都無意義。

    沉思許久,西門豹道:「如此,請讓我報之君上。」

    那使者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報之可以,但是時間不能給你太多。最多十五日。」

    「十五日,可以讓漳水以西的魏軍疾馳而來與你會和,到時候我軍被動,你也可以算作是在拖延時間。」

    「況且我聞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於國則為之、不利於則止之。若是十餘日內仍舊沒有答覆,亦或是我們的斥候發覺漳水以西的魏人移動,我軍必攻之。」

    「邯鄲城內,尚有數萬農兵,野戰對陣,前後夾擊,勝負不需我說。」

    西門豹怒道:「十五日!十五日如何能到安邑再返回?不得君命而撤軍,豈非重罪?」

    那使者笑道:「素聞,文侯死前……」

    西門豹怒斥道:「文侯薨!諸侯逝為薨!」

    使者笑著改口道:「薨薨薨……文侯薨前,托國事於段干木、田子方、北門可、吳起與君。如今段干木、田子方、北門可皆逝,吳起奔秦,唯獨您還在。」

    「違抗君命,卻為魏國留下了精銳大軍,使得鄴地可以守衛繁盛,縱然有罪,您也是會接受的吧?」

    「誰讓……您是忠貞之臣呢?」

    使者拜了一拜,便辭去。

    西門豹沒有挽留,使者出去後,有人牽來馬匹,庶俘羋悄悄看了看使者的臉色,也不知道這一次談判的結果如何。

    他倒是真的不喜歡就此和談。

    如今西門豹的這點兵力,根本不夠邯鄲城和高柳軍兩支力量的夾擊,戰功意味著陞遷意味著榮耀,也意味著一種不平凡的生活。

    庶俘羋固然心中有著利天下之心,可難免會想:自己若是再立一些功勛,那就可以回泗上軍校再學習,便可以做校官,便可以為做副職的旅帥……

    如今邯鄲城下的鄴地農兵,便是最好的刷功勛的機會,心裡著實不想著和談,心道:「魏國不義之戰打的多了,不若趁此機會狠狠地打他們一頓,免得日後麻煩。」

    在馬上留心看了看魏人士卒的臉色和身上的甲冑兵器,心道不過如此,早就聽聞武卒極強,這些人卻不是武卒。

    又想到在之前軍校讀書的時候,讀到過大梁之戰吳起以武騎士衝陣的事例,不免又想,不知道魏人武卒的武騎士,比之高柳的兩個正規的衝擊騎兵旅如何?

    懷著各種各樣的奇怪想法,出了魏人大營,回去的途中,一名士兵來到了庶俘羋身邊,小聲問道:「連長,你說這一仗能不能打得起來?」

    庶俘羋撓撓頭道:「我哪裡知道?聽上面的命令唄。命令變一變,咱們跑斷腿,誰知道呢。」

    …………

    魏人大營內,眾將校也在詢問西門豹到底打不打。

    打不打是最重要的,怎麼打反而不重要。

    西門豹手裡的軍隊,也就堪堪圍城,想要以便保持圍城的態勢一邊和高柳軍團決戰,那是痴人說夢,兵力明顯不足。

    城中的那群人可不是只知道死守的,墨家守城術上守是出城決戰,下守才是固守一城,真要是打起來真的要面臨兩面夾擊的情況。

    要打,可以移營,選擇讓開城牆附近向南退,但那樣固然免除了兩面夾擊的困境,可也讓高柳軍團和邯鄲農兵合兵。

    真要打,那也只能選擇移營之後死守,自己做釣餌,釣著邯鄲和高柳這支最強的野戰軍團,使得西河武卒可以支援,但那至少要守十餘日。

    西門豹心想,南濟水一戰,齊人守了三日就全線崩潰,那齊軍可不比自己現在手中的部隊:那時候齊人可還沒有那麼多的牢騷。

    縱然屈將子不如鞔之適、縱然高柳軍團火炮少於泗上精銳,可合兵邯鄲,自己根本守不住。

    退兵的話,魏國對趙國的整個戰略就全完了:他退兵,漳水沿岸的魏軍也得撤,不然就要被擊破;那裡一撤,公叔痤的西河卒也要跑,不然側翼暴露,而且西河卒這一次沒有全出,缺了其餘的掩護,勝率也低。

    不退的話,墨家這邊肯定是要損失數千人的,倒是能給漳水和公叔痤那邊爭取時間合兵,但合兵也沒用。

    中牟現在還處在僵持階段,短時間內攻不下來,合兵也攻不下;合兵最多也就能提防被墨家各個擊破,但是想要追著墨家在趙國武裝遊行,怕是要掀起趙國的集體反對,後勤也根本跟不上。

    這其中的關鍵就在於墨家對中牟的態度:不是必救,使得主動權在墨家手裡,想打就打,不想打就去打叛軍、打公子摯、公子朝,再不濟拉回高柳準備防禦。公子章就算死了,晉陽還有一支宗室呢,趙國真要亂成那種地步,誰不想舉著誅叛逆的旗號稱侯啊?

    搏一搏,公子公孫變君侯,這誘惑太大了。

    帳內幾名將校也紛紛進言道:「我看咱們還是撤吧。軍中怨言以多,秋收在即,若不回師,明歲鄴地遍地餓殍,民心豈不更怨?」

    「邯鄲城非一日可下,胡非子得墨翟之傳,屈將子昔年在齊又是胡非子引其入墨,五勇之說使其非斗,兩人合兵,並無齟齬,況且墨家內部體系森嚴,縱屈將十年在外,卻也不能不聽命。」

    西門豹哪裡不知道這些都是實情?

    可心中的苦悶,又何處訴說?

    本來這一次魏國的想法,那真是風風光光,趁著齊墨開戰,口頭支持齊國慫恿齊墨兩家鷸蚌相爭,卻不想齊國是蚌,墨家卻不是鷸,而是頭巨隼,抓著這個蚌直接摔碎了,哪有被夾著嘴的情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4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忠貞之士(下)

    中山國復國,魏國的意思是現在的魏國已經不是文侯時候的魏國了,打不贏多線戰爭,不妨先放一放,先把趙國解決了。

    只要解決了趙國,中山國還可以奪回來,割讓鉅鹿澤附近的土地,使得中山國和魏國精華地連在一起,徹底扭轉北線的戰略。

    不想東南一線墨家的速度太快,這麼快就解決了齊國,威脅魏國再敢動手就要和楚國結盟。

    本想要坐收漁利,不想墨家動手的速度太快,使得南線的側翼暴露,再敢和墨家扛下去,轉身墨楚同盟結成,直接切斷大梁,文侯時代打了四十年的心血就要全部白費。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秦國貴族表露了對吳起入秦和變法的不滿,邯鄲城卻又攻不下來,墨家這邊繼續攪合出兵了。

    之前謀劃的戰略失敗,那就退而求其次,先搞定趙國,不想墨家南邊停戰,北邊出兵,順帶著表示你們繼續打,打下中牟我們也不救,這已經不是魏國趙國之間的事,本質上已經形成了趙墨同盟。

    退兵……弭兵。

    固然可以保存實力。

    可是,留給魏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

    文侯時候打下的基礎,全都沒了。

    中山國丟了。

    泗上毫無進展。

    大梁榆關面臨著楚國的威脅。

    吳起入秦西河隨時要駐守五萬大軍以備不測。

    趙國翻臉,不可能再信任魏國。

    韓國老琢磨著鄭國那一畝三分地,往北打韓國定是出工不出力。

    泗上崛起了墨家、齊國被衰弱,以墨家善於攪合的一貫作為,打齊國墨家必然出兵。

    四面皆敵。

    看起來現在和談,魏國只丟了中山,成陽廩丘大梁都還能保住,可整個局勢卻讓魏國徹底喪失了稱霸的主動權,也徹底喪失了文侯時候留下的外交環境。

    攻守之勢易也。

    除了防守,竟不敢在任何方向主動動兵。

    此時的魏國,只怕再也回不到文侯時候的昌盛了。

    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西門豹知道魏擊的性格,知道魏擊信任貴族勝於那些士人,知道魏擊沒有文侯那樣的容人之量。

    逼走了吳起、逼死了樂羊,魏國的全面收縮,必然會帶來魏國的全面保守,原本尚有進取心的貴族勢力會隨著局勢的扭轉,變得在內部爭權奪利,因為外部已經打不過了。

    中山國丟了,那麼多的封君,怎麼處置?往哪裡安置?

    吳起、北門可、西門豹、段干木、田子方、樂羊這些偷牛的、當二道販子的、殺妻的、販馬的、吃過兒子的士階層出身的人物,即便還有才能,又哪裡會有機會再在魏國混出頭?

    公叔痤確實有才能,可他能逼走吳起,他能提拔那些才能勝於他的人嗎?到時候公叔痤就是整個魏國人才的賢能峰值了,就算再有吳起這樣的人物,怎麼能混出頭?

    吳起奔秦,對於魏國的打擊不在於一個出將入相的人物離開了,而在於魏侯將會對士人出身的人才極度不信任:士人驕傲,想去哪去哪,貴族最起碼有封地家族,那肯定不容易叛逃。

    田子方當年勸誡魏擊的那番話,如今配合吳起叛逃的局面,全剩下反作用了。

    本身田子方的意思是告訴魏擊,要好好對待士人,貴族適當揉捏他們也不會跑,士人容易跑去別處。

    現在魏擊所能想到的,便是好好對待士人到時候還會跑、貪得無厭,不如好好對待自己的基本盤、那些不容易跑的貴族。

    即便有士階層出身的人才,魏侯也得琢磨琢磨,這不會又是一個吳起吧?

    再不濟,文侯時候可以把吳起扔到西河、把樂羊分到靈壽,總歸有個交代。現在轉為戰略防守,縱有才能,那要安排到哪去?和根深蒂固的貴族們爭位置?魏擊有這樣的魄力嗎?

    西門豹想的不只是現在的局勢,想的是這一次魏國戰略的全面失敗之後,整個魏國的精氣神,便再也不是之前的魏國了。

    二十年前,魏國奪西河、滅中山、伐齊擒齊侯、大梁斬楚左尹四執圭之君、取鄭國半壁疆土,天子勉勵,何等風光?

    短短二十年,竟成了這般模樣,這變數,到底出在哪?

    帳內,將校們的爭論聲愈發煩躁,西門豹閉上眼睛,向後仰著頭,淚水忍不住從眼角滑落——文侯薨前的囑託和期待,怕是這輩子都沒可能再實現了,若非文侯,他哪裡會有今天的地位?知恩圖報,知遇之恩,一切的一切,都讓西門豹渾身鬆軟無力。

    以死相報?帶著鄴地鄉親,在邯鄲城下決死一戰,戰敗自刎以保君侯之恩?

    帶兵撤退,組織秋收,繼續經營鄴地,為這一次魏國干涉趙繼承權戰爭的失敗背上大黑鍋?

    他只要退兵,就得背這個鍋。

    若不然,誰背?

    戰略錯了,魏擊就得背鍋,以魏擊的性子,他會容忍自己別人說自己犯了這個大的錯嗎?

    戰局錯了,公叔痤就得背鍋,以公叔痤的精明和勢力,以魏國現在的局面和處境,公叔痤背鍋,整個魏國就亂了。

    這黑鍋,只能他西門豹背了。

    戰略沒錯,君上英明神武。

    戰局沒錯,相國運籌帷幄。

    邯鄲退兵,導致側翼暴露,魏軍不得不與趙媾和,唯他西門豹有罪。

    墨家這群人算的時間很準,十五天,十五天是西河卒前進到邯鄲城下的最短時間,是將邯鄲解圍戰變為圍城打援決戰的最後機會,可墨家說的很清楚,十五天不撤,那就先把西門豹的鄴城軍團幹掉。

    可十五天能幹什麼?

    派人回安邑要幾天?群臣扯皮群議要幾天?

    墨家使者說,誰讓他是忠貞之臣呢?為了魏國的社稷,總要有人背這個鍋。

    想到背鍋,西門豹竟不知怎麼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都說墨家眾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似乎每個人都是聖人墨家內部也沒有什麼爭鬥,可若真的沒有爭鬥、真的不是一群人精,會想到把一個強盛的如日中天的魏國一夜削弱四面烽火的毒計?會想到利用人心和他西門豹談讓西門豹背這個黑鍋而不是直接和公叔痤、魏擊這倆不可能背鍋的人談?

    墨家這不只是要在趙國有一席之地,而是要從根基上讓魏國徹底斷了賢才入朝的精氣神,用這一場分鍋大會逼得士人派和貴族派魏擊只能二選一。

    為何要先和他談?因為他是最有可能為了魏國的利益忍辱負重的那個,也因為他算得上是文侯時代群星璀璨的士人階層的最後代表,就是要把他逼走讓天下士人對魏國絕望。

    樂羊死了、吳起走起,他西門豹若是再被處置,天下士人會怎麼看魏國?誰還會想著在魏國作出一番大事?

    眼望四周,有利天下之心的都跑到泗上;有榮華富貴之願的跑去西秦;有裂土分封邊疆之心的跑去楚國……魏國還剩下些什麼?

    以墨家在市井間的影響力,也不用造謠,只需要陳述一下事實,天下士人誰人還對魏國有信心?可這陳述的事實難道不是包藏禍心?

    這樣的一群人,真的如兒子所幻想的那樣真誠赤子?那樣無爭無斗?那樣只有一顆死不旋踵之心?

    兒子在泗上,會混出什麼名堂嗎?

    會懂得這天下沒有不存在爭鬥的樂土?

    會長大嗎?

    或許,兒子現在正在恨自己發動了不義之戰、做了不義之君的手中的害民之劍吧?

    或許,自己被君侯懲處,兒子會拍手稱讚說這就是為不義之戰而操勞的下場吧?

    或許,自己很快就會收到兒子書寫的措辭怨恨滿滿都是責怪的無父之家書吧?

    眼淚就在他禁閉的眼角間打轉,最終還是沒有落下,要著下唇的鬍鬚擠出一絲苦笑,西門豹坐直了身體,長嘆道:「準備退兵。」

    眾將一怔,隨即有人稱讚道:「此舉利於社稷。若不退兵,鄴地荒蕪,趙人更加難制。其勢已成……」

    那人還在說著西門豹退兵決定的英明處時,西門豹用一種充滿無奈的大喝道:「退兵!派人去墨家營地,與之盟誓,我為民眾不受刀兵之苦而退,讓他們不要追擊!去!」

    眾將不敢再言,一片寂靜,分派任務退下之後,西門豹提起筆,蘸上墨,在一張潔白的紙上寫下了幾行字。

    「臣豹言:文侯基業將成而薨,今天下數分,列國爭雄,魏居天下中……」

    才堪堪寫了幾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陣歡呼聲,不用問,他知道那是士卒知道退兵、知道可以回去和父母妻子相見、知道可以回去耕種收穫自己的田地的歡呼。

    西門豹頓住筆,靜聽著外面的歡呼,忍不住想到墨家在書中評價他的那些話……百年之後,鄴地民眾或不知文侯,卻尤憶漳河之溉,故利天下者不朽……

    那些評價很好。

    西門豹卻有些苦澀。

    使民眾得利,民眾會去讚賞追憶,可比起自己將要背負的責任、魏國伐趙失敗的責任,自己真的能夠在百年之後被人稱讚而不是唾罵嗎?

    眼看著文侯的事業就這樣葬送,眼看著自己將要背負著擅退之名,等自己老去之後,有何面目去見有知遇之恩的文侯?

    縱然自己退兵了,換來的也是魏國更容易殘喘的局面,攻守之勢易也,鄴地將不再是阻隔邯鄲中牟插入趙國的楔子,而是成為趙國南下防守的第一道堡壘……自己又能做什麼?自己又哪裡能扭轉這天下的局勢?

    一時間,西門豹竟萌生出一些死志,或許自己死了,君上便會知道自己不是貪生怕死,真的只是為了魏國的社稷……

    想到這,他提起筆,手卻不斷地顫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和心酸。

    外面的歡呼聲仍在繼續喧囂,沉思了許久的西門豹原本因為心酸而顫抖的手隨著這退兵的歡呼聲慢慢堅定。

    他想:「二十年前,我修水利,鄉老皆怨,我說民可以樂成、不可以慮始,百年之後父老鄉親皆思我今日之言。」

    「今日事,又何嘗不是一樣?君侯今日怨我、罰我、懲我,百年之後,天下會給我一個評價!」

    奮筆寫完最後一個字,西門豹起身自語道:「西門豹啊西門豹,不要以死相報。你死了,固然你是比幹了,可卻不是將文侯託付的公子擊做了商紂?罷罷罷……做這罪人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5
第二百六十二章 無德之城(上)

    史書不能寫的太厚,由此非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留下姓名被後世評價。

    西門豹考慮身後的評價,源於他至少有姓有名。

    庶俘羋在這一點上,就比時代的大多數人強,這一點他還不自知,因為他至少有姓有名。

    兩日後,圍困邯鄲的魏軍開始收縮,庶俘羋和一群人先行趕往邯鄲。

    途中,連隊裡的幾個士兵問道:「連長,前幾日我聽宣義部的人說,好像以後咱們都要有姓了?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著不遠處的邯鄲城牆,庶俘羋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學的那些東西,回道:「好像也就是為了同姓不婚吧?我記得以前聽人講過,說是親屬通婚容易生下養不活的孩子。就是那個『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麼的內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陣,回憶起他確實聽這麼解釋過父母和兒女為什麼有相似之處的內容。

    可他還是不解道:「可連長,你姓庶,聽人說姓這個的也就你們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遠點的親戚到時候抓鬮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們之間能不能結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鬮,要不然天下數十萬個村社,按照貴族封地為氏的規矩,怕不是要弄出幾十萬個姓氏,哪裡有那麼多字。

    這個高柳庶民隨口的一句話,其實是個戰國初年很著名的辯題的變種:白馬非馬,本我自我。

    庶俘羋不是辯五十四那種深入到邏輯思辨內以至於腦子思考問題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辯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懷疑:當我自稱為我和你對話,而你也自稱為我,是不是說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誰?誰是我?我是辯五十四,那別人若是叫辯五十四,辯五十四又是誰?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辯術的庶俘羋,更容易跳出這個圈,隨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黃為牛,即便別人稱之為馬那也是牛」之類的解釋之後,說道:「泗上那邊的意思,就是既然說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麼有姓氏貴而無姓氏賤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從外邊做起,再最後解決那些本質的問題。」

    「我聽說好像是按照現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圖冊,沒有姓氏的自己選個。不准亂造。」

    這是不久前從泗上傳來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內部會議的決定,是泗上民眾商量新法眾議的時候有人提出來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庶俘羋也不是太清楚具體的姓氏,畢竟他也是在學習會的時候聽人說起,好像是為了防止用什麼「房前」、「五柳」、「井口」之類的奇怪地名為姓,也為了防備用「造蔑」、「鐵匠」這樣的職業為氏。

    庶俘羋還不知道歷史的殘酷,原本的歷史上沒有他家這樣一個姓氏的產生,也一樣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沒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競爭中基本被剝奪了男性遺傳權:每一次激烈的社會變革的大部分參與者,其實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貴族的旁支後代總會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後代。

    他也不知道他這樣的家庭,在千年後基本不可能遺留下男性血脈的,早在歷史的長河中死絕了。

    此時此刻的歷史和傳統,和彼時彼刻的歷史和傳統,並不一致,傳統也只在此時此刻才有意義。

    本身他自己已經有了姓氏,對於全面選姓這件事心中難免有些反對:心想這不是犯了重視外在而不重視本質的錯誤嗎?只要秉持人人平等為天下上流之義,有沒有姓氏又有什麼區別?這倒是過於重視名而輕於實了。

    然而他終究有姓氏,這些怨言和反對也就不好在學習會中提出來,若是無姓無氏提一下還好。

    那詢問的士兵心中倒是高興的,又問道:「我聽說雖然抓鬮選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貴族的姓氏還不太一樣?」

    庶俘羋哈哈笑道:「笨蛋,我們寫的字和貴族寫的字本來就不一樣啊。一樣的簡單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樹的柳;天下貴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後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個名字,抓鬮抓到什麼就是什麼唄,就像你現在叫二狗一樣,你叫二狗,叫柳二狗,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趕忙道:「那可不一樣。將來我要是有了兒子,那兒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著,主要是怕死後祭祀燒紙錢的時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時候我兒子祭奠我給柳二狗,便不容易錯了。若不然燒給了四連的二狗、六連的二狗,那也不好。」

    後面的夥伴們都笑,庶俘羋也大笑道:「好嘛,錯不了。天鬼到時候準會認得你,把你兒子準備的祭品送到你手裡,就像是咱們軍中的驛差一樣。這樣也好,到時候大家都有姓氏,豈不是都成貴族了?到時候就要看本質了,有的貴族還是蠹蟲,有的貴族可就是要勞作致富了。」

    一說到這,眾人又都忍不住想起來軍中驛差每天的工作:軍中到處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國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馬有關的名字,郵寄的東西錢財之類都要仔細區分那個村社那個鄉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驛差的工作簡單多了。

    眾人的笑聲被後面幾個跟隨他們護衛入城的墨者聽在耳中,看著士卒們歡快的氣氛,也都收起了平日嚴肅的臉,和眾人說笑起來。

    這一次西門豹退兵基本已成定局,魏趙之爭基本可以通過墨家主持的弭兵會解決,這些人的心情也輕鬆起來。

    現在魏軍西門豹部為了表達誠意,也是為了收縮兵力從展開的圍城狀態變陣為防守姿態,讓開了一個缺口,這些人先行入城一是為了讓民眾心安,二也是傳達一些命令。

    說說笑笑,快到了城牆,很明顯的泗上墨家的防禦風格,幾名墨者先行用繩子吊上城牆確認無誤後,一個小側門打開,一行人騎馬入城。

    入城之後,庶俘羋就發現邯鄲城很有幾分圍城的樣子,但是距離油盡燈枯還早得很,民眾的生活井井有條,並無恐慌。

    也就是大量的靠近城牆的廁所和男左女右的行進方式看得出這的確是一座墨家防守的城邑,帶著濃濃的墨家守城術的風格,一看便知,別無他號。

    當初庶俘羋等人去接應索盧參返回,他和索盧參有過接觸,但是並不知道後來索盧參來到邯鄲後,與那些叛墨交談的時候,叛墨給出的關於邯鄲的評價。

    「這是一座無德之城。」

    「人皆求利,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紋繡不如倚門笑,利潤和金錢,民眾最重視;殺人、報仇、遊俠、鋤強扶弱,民眾最喜歡。」

    庶俘羋不知道這番話,而且也不覺得這座城有什麼不同,他在泗上長大,泗上的一些大城邑也多是這個樣子,風華正茂,人人求利,為了利益離開家帶著一群兄弟夥伴闖蕩楚越乃至更南端,為的就是黃金、白銀、銅、玉以及能換成黃金和錢幣的各種貨物。

    行走的街上,庶俘羋明顯能感覺出邯鄲城的餘力,城牆內側一里之內固然守衛森嚴法令嚴苛,可是一旦入了內城生活一如既往,這不是一座油盡燈枯的城邑該有的樣子。

    甚至於途經商市附近最熱鬧的市井地段的時候,還能聽到一群人在那講學辯論。

    隱隱約約聽到一個人在那說「齊國管子學派的問題,就在於他太看重《侈靡》的自然調節了。若是饑荒之年,富戶修建宮室,只需要百人,可卻有千人飢餓,這怎麼辦?就只能把那九百人都餓死了,剩餘的可不就能達成貴胄富豪、工商、隸農之間的標本平衡了嗎,這是要靠道理把人餓死達成平衡,依舊是不義。問題在於,這是天殺的,那麼算不算人殺的……」

    聽到這些半懂不懂的內容,庶俘羋暗笑,心道這裡真像是泗上的樣子,若是沛邑被圍,怕是那些善於講學的先生也會一樣在吃了定額分配的糧食後依舊該看書的看書、該辯論的辯論、該上城牆的時候也上城牆。

    轉念一想,忍不住自笑道:「沛邑哪裡會被圍?打出去就是。」

    帶著一種泗上新生代年輕人的狂熱和傲慢,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是理所當然。

    走過因為圍城稍微有些冷清、因為根本還未出力並且認為解圍是理所當然而不是很歡呼熱鬧的街道,把那幾人送到宮室內和胡非子等人見面後,庶俘羋這些人便先去營中報備一下。

    休息了一陣,這邊又下來了命令,說是明日有一個民眾集會,因為守城的兵力需要繼續維持和整頓,所以由他們這些新來的幫助維持一下秩序。

    這也算是任務,庶俘羋知道大約城中是要開始重整軍隊了,不方便抽調原本部署下的兵力,他們來完成這件事是極好的。

    晚飯的時候一行人沒怎麼吃飽,墨家守城術中糧食都是定額分配的,為了長久守住,雖然糧多卻也沒到敞開了吃的地步。

    第二日一早,他們吃過早飯就早早地到了城中最空曠的地方,帶上了發下來的黑色袖標,按照分配好的任務維持。

    庶俘羋打量了一下,確定在圍城期間,這裡可沒少舉行民眾的集會,以至於一些集會特有的槍決台、木台等一應俱全,旁邊的幾個絞刑架上還掛著幾具風乾的屍體,這在泗上好像已經開始討論廢除絞刑了,但是在邯鄲依舊屬於是正常的。

    出於好奇,他忍不住問了一嘴身邊的一個邯鄲本地的士卒道:「這都掛著的是誰啊?」

    那士卒指了指最近的一具風乾的屍體道:「那是郭縱,邯鄲以前最大的冶鐵大族,因為投靠公子朝在城內作亂暴露,被公審後絞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5
第二百六十三章 無德之城(中)

    他不是邯鄲人,對於郭縱這個名字完全不熟悉,也根本不知道這一堆風乾的屍體背後隱藏的是邯鄲地區的工商業者站隊的鬥爭。

    而這場鬥爭的本質,就是關於趙國內戰之後分贓之爭:以墨家主導的新興工商業勢力對抗趙國原本的和貴族關係密切的大工商業勢力之間的鬥爭。

    贏者通吃,包括整個趙國的冶鐵業市場、草原交易市場、鹽業等行業。

    如同風鈴般晃動的絞刑架,無聲地宣讀者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

    本來只是一場簡單的、常見的政變,卻被墨家搞成了趙國壟斷工商業的大洗牌。

    合作的,更發財。

    不合作的,送你去死,逼你破產。

    封地表象之下,工商業者中,墨家才是無冕之王、無冠之君。

    這看不見的冠冕,便是泗上積累了二十年的巨額財富和本金,能把如今天下任何一個豪商乃至王侯壓垮的財富。

    庶俘羋不比那些在學堂學了好幾年經濟學的學生,對於這件事只能看到「這個叫郭縱的大族人家勾結公子朝作亂被殺」的表象。

    很快,集會的民眾從四面八方湧來,庶俘羋也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騎著馬在附近巡邏維持秩序。

    一上午都是關於「勝利」、「解圍」、「弭兵」、「非攻」之類的演說,時不時也有民眾上去呼喊幾聲,聽起來還是熱情挺高的。

    但是,凡事就怕對比。

    等到木台上的墨者開始談及「草原貿易專營權」的時候,整個會場都開始熱烈起來,甚至於把庶俘羋嚇了一跳。

    給他的感覺,之前的演說就像是在燒熱一鍋油,就像村社到了新年一起炸丸子的那種熱油,是不是冒出一些氣泡的翻騰。

    而現在,則就像是忽然在熱油裡加了一勺水,使得油花四濺,恨不能整鍋油都跳躍起來。

    不少民眾在下面喊道:「對啊!這才是實利!我們打仗為了啥?我們把錢借給公子章為了啥?還不是為了求利?」

    「我說,你們就說說,這大約能得多少利?」

    「公子章不還錢可不行!」

    「他要不還錢……我們為啥支持他啊?欠債還錢,這是天地至理!」

    人群中不斷發出這樣的疑問,庶俘羋騎馬逡巡中,看到人群外一個人搖了搖頭道:「無德之城、無德之城。不忠、不義,只知利,如此天下,豈能持久?這天下,怕是要完啊……」

    庶俘羋忍不住撇嘴笑笑,心道這就要完?那你是沒去泗上看看,那些投資去楚越乃至更南之處貿易的商隊的話,聽說有百十多個退役的技擊士去了縛婁為了錢把人家一座城都給弄下來搶走了那裡貴人一大批的玉器黃金,也不知真假。反正對泗上這邊說是貿易所得,又沒苦主去告,弄得一大群人退役的地都賣了跟著這群人往南去發財……

    他也懶得搭理這人,騎著馬從外側繞到了旁邊。

    台上,那墨者說道:「這個借出去的錢,怎麼還?你說要是靠徵稅還,那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原本征十個錢的稅,現在征二十個錢的稅再還你們十個,這也不好吧。」

    「所以我們商量了一下,有兩個辦法。」

    「一個呢,就是用這筆錢,買一下對整個草原的貿易特許。咱們再募集一些錢,專門轉運鐵器烈酒絲綢璆琳、從胡人那裡換牛羊馬匹、鹼。你們也知道,鹼這幾年賣的貴,墨家說是靠近高柳以北有鹼湖,可以燒製璆琳,也可以投錢……」

    「然後根據利息,將諸位原本投的錢按年返還……」

    剛說完,不少穿著一看就是富貴一些的喊道:「好啊,這個辦法好!」

    「我看行!」

    可還有大多數的民眾喊道:「不行啊!我們手裡哪有那麼多的錢?他們那些大商,之前拿出去一些錢,也就是牛身上的毛。我們再投錢,那就是要剝自己的皮了。雖說有利,可我們除了原本的利,還想當本再生錢呢。」

    「就是,不能聽他們的。這樣我們這些小戶不合算!」

    庶俘羋這一次是聽懂了,他在泗上的時候接觸過這種貿易經營的商會,涉及到的也就是將來分利的事。

    這個辦法,略微一想,肯定是對富戶有益,因為富戶之前投的錢雖然也多,可是相對於自己的身家那終究還少,之後還可以繼續追加,從而獲每年的紅利。

    可一些小的工商業者或者農戶,本身自己的積蓄就不多,先行借貸給了公子章做戰爭貸款,用這批戰爭貸款換特許經營權,他們是見識過墨家在這邊開辦冶鐵行業的賺錢能力的,很確信可以收回原本答允的本金和利息,但是之後的利益就和他們無關了,稍微長遠一點想這肯定不會同意。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愛讓讓皆為利往,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台上的墨者又道:「那還有第二個辦法。」

    「墨家出錢墊付這個草原專營互市權,然後大家原本借給公子章的錢和糧草、以及守城徵集的糧食核算一下,算作本金。」

    「之後呢,按照本金和利息每年分紅的時候還給我們墨家墊付的錢。順帶著,既然說是專營,那就不得不要嚴查巡邏,沒錢便不能養士卒,沒錢養士卒就有人偷偷帶著貨物去草原,有人偷偷帶著貨物去草原,不說這個會不會給草原帶去刀劍火藥將來謀害咱們,便是咱們專營賣出去的東西也少了許多,賣出去的東西少了許多,那咱們賺的錢就少,是吧?」

    「本來呢,我們是想在邊關徵稅,後來一想,自己的東西自己徵稅,也不好。胡人那裡也沒什麼能運進來,收的稅收來收去都是自己的,原本想著靠稅來養邊關巡查之卒,但現在想想這也折算成一筆本金分紅。」

    「你們看看如何?」

    在這之前,早已經趁著圍城民眾被組織起來的機會,集會了幾十次了,其中的巨大利潤誰人不知?

    稍微算算,只要能夠做到專營,每年百十萬錢當不成問題,尤其是聽說趙國也要改革騎兵,這又是一筆大進項,豈不得利?

    聽起來這對民眾極為有利。

    論及本質,也就是墨家在北方的發展和在泗上的發展不能走一樣的路,泗上那邊墨家掌權,有些手段在這裡沒法用。

    而這邊,則是用這個專營商會,當做趙國工商業和邯鄲地區的第二政府;利用利益將邯鄲地區的民眾和趙國的工商業者綁在一起。

    這種專營發展到後期,肯定是不利於社會發展的,比如阻礙更先進的技術、商會內部以公謀私、攜帶私貨超過公貨等等,但現在還不用考慮那麼遠,而且技術的進步墨家也沒指望自然發展和自然積累,完全就是拔苗助長式的的命令研究,這對於明確指導可以不走彎路的「洞悉未來、說知未來」的人而言,這是最好的模式。

    到時候,趙國政府的命令在商會內部,就算個屁。敢收回專營權,參與進去的民眾分分鐘打爆「暴君」的狗頭,奪人利益如殺人父母,就算是國君殺了父母那也得報仇啊,這是燕趙地區很簡單的思維方式。

    工商業者的無冕之王、無冠之君,邯鄲真正的政府,這是墨家的目的。

    其實真正的站對了方向的大富商,早已經和墨傢俬底下達成了協議。

    墨家要做的,也就是拉動底層遏制中層,使得墨家在專營中佔據絕對的主導權。

    如今對草原貿易,那肯定是極為賺錢的。

    戰爭頻繁,皮甲需要皮,騎兵需要馬,新農耕技術急需牛馬,璆琳燒製需要大量的後世張家口、大同地區的草原湖鹼,新興的毛呢紡織業需要大量的毛,畢竟邯鄲地區再往北不是很適合種棉花。

    而趙國這邊和隨著墨家帶來的新技術諸如鐵器、璆琳、絲綢、棉布、毛呢、烈酒、茶葉這些東西,又是已經培養出了一定的市場、同時定價權又在墨家這邊。

    同時新的作物、邯鄲地區要求的土地變革,都可以使得糧食產量提升,可以供養更多的從事工商業的非農業人口。

    火藥、鐵劍、馬鐙、車陣、星狀邊堡的軍制改革,也使得胡人完全喪失了戰術的優勢,還沒有形成的統一的草原敵國,可以拉一派打一派,靠個萬把人就能維繫平衡,順帶著得到雲中、九原等此時降水線下極為適應農耕的土地,歸化人口。

    一些靠近邊境和在農耕線以內的胡人,也可以採用「階級鬥爭」的方式,拉動胡人底層牧奴鬥爭貴人頭領,這是歸化最快的手段,也是封建王朝和分封戰國不可以用的手段。

    民眾求利,這不是錯。

    過於求利,在這個時代,也就是一種對時代壓迫矯枉過正的天然反抗。

    真正「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紋繡不如倚門笑」的社會,如今墨家的頭目鉅子也不是沒見過,甚至覺得真要現在能這樣,那倒是好了。

    邯鄲如今之所以被人評價為「無德之城」,主要還是民眾和公子章討價還價的原因,被墨家組織起來、利用外部環境坑了趙國貴族引發內戰後,這種討價還價就可以做到。

    但是,以現在「德」來看,邯鄲民眾的做法確實是無德的——丘甲賦那是籍稅,君主有權徵收,怎麼能讓君主還呢?公子章封地邯鄲,若非公子章的封地,邯鄲的民眾豈不是要吃屎餓死?怎麼能夠讓公子章出讓利益呢?

    而且,國人逼君,達成通約,這不但無德,而且無君無父。墨家倒是無所謂,無君無父的評價背了四十多年了,早在適加入墨家之前,就和儒家對噴為無父和禽獸了,也不差這點,倒是邯鄲的民眾卻有些無辜地被引誘和蠱惑,背上了這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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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無德之城(下)

    邯鄲民眾對於墨家的感情,總體上其實是處在一種很微妙的狀態。

    邯鄲作為墨家在黃河以北活動的衷心和黃河以北最早的大型豎爐冶鐵基地,十多年來潛移默化的影響不可謂不深。

    但是邯鄲城作為趙氏最早的幾座城邑,雖然在簡子、襄子的時代站錯過隊,可隨著這些年趙國魏國之間的關係緊張和西門豹在鄴地對趙國施加的壓力,以及最重要的數百年的習慣和意識,其實仍舊有許多民眾處在有點不好意思的階段。

    這不好意思其實很挺好理解。

    公子章是個好人吶,那人家公子章對咱們挺好的,咱們借給他錢居然還要利息、居然還要趁火打劫要求自己的權利和利益,這終歸讓許多人心裡面覺得挺不好的。

    從懵懂的不願意做貴賤有別的賤人,到覺得貴賤有別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這是一個漫長的覺醒過程。

    而公子章將邯鄲作為自己將來都城來經營、墨家還沒有翻臉暴露野心的實,都使得這種懵懂的不願意做賤人的懵懂得到了遏制。

    用現在的道德標準來看,那些覺得借錢給公子章還要利息和權利的人心中的不好意思,可以算得上邯鄲並非完全是一座無德之城的例證。

    雖然外部的評價,他們已經無德了。

    但實際上,距離真正的無德,還差得遠。

    真正無德的民眾,會理所當然地將這一次借給公子章的錢要回來順帶一個方足布都不少地把利息拿到手,會理所當然地把這次趙國內亂的機會當做一場追求自己利益的盛宴。

    只可惜,多數人距離理所的心態當然還有些距離,這就讓邯鄲那裡活動的墨者,覺得頗為無奈和失敗,感慨一番長路漫漫其修遠兮。

    倒是那些更加富有一些的商人們,率先無德。

    白日的集會散去後,邯鄲城的一些大商人聚集在了一起,商討今後和未來。

    他們對於草原專營的事,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心中難免會有些不滿。

    「我是看出來了,墨家這是認準了,要把專營的那些本金分的很散,除了墨家那邊佔大頭外,這是寧可把錢借給一些民眾也要讓民眾參與進來。」

    「其實,差的那些錢,咱們這些人足以拿出來,可他們卻不准。」

    穿著絲綢的商人嘟噥著心中的不滿,也不怕他們中間藏著和墨家走得近的人,反正這種嘟囔早就明著說出過。

    嘟囔歸嘟囔,可因為利益,和墨家之間的聯繫又實在斬不斷。

    沒有墨家的軍力支持,他們不敢確定自己能賺到錢。

    沒有墨家這邊的力量,他們也不確定自己經營的那些財富會不會變為府庫之產。

    嘟囔只是表達一下心中的不滿,卻不是翻臉的預兆。

    旁邊一人等著眾人嘟囔完後,搖頭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看出來了,墨家缺錢嗎?不缺。」

    「那這都明擺著肯定賺錢得利的事,墨家分給眾人,是為什麼?咱們得把這個想清楚了,要不然以後可是要出事的。知道對方想要什麼,咱們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這倒是個不難的問題,墨家財力充沛這一點這些商人都不否認,且不說泗上那邊已經算是一個大諸侯國了可以支援,便是在邯鄲高柳等地的工商業經營,擠垮了從晉陽那邊來的諸如郭氏等和貴族們關係密切的大族,便足見在金錢上墨家可是不缺。

    剛才那個嘟囔的人哼哼道:「那還用說?墨家有錢,但墨家的人多在泗上。趙國的事,他們不缺錢,缺的是人。」

    「民為神主嘛。這人越多,在趙地的一些產業才會讓不管哪一個趙侯都不敢輕動。」

    「就像打仗一樣,不能全靠士,還得靠徒卒不是?咱們就是徒卒。」

    這個比喻是從墨家那裡傳出的墨者為駟馬先鋒為利天下當先這些話化用出來的。

    不是很契合,但卻很容易讓旁邊的人聽明白。

    提問那人拍手道:「這就是了,多簡單的道理,那還有什麼可嘟囔的?」

    「且說,沒有墨家這邊動手,這冶鐵行當便是郭氏一族的,我們便是眼熱也沒辦法。」

    「若真的草原有利可圖,那趙侯定要選一些和貴胄大人們相近的人,也輪不到咱們。」

    「而且咱們的產業如何能是自己的?今日丘甲賦、明日籍稅、後日又要出錢援戰,大後日又缺兵甲……哪裡能行?」

    「除非墨家這邊站在咱們後面,若無他們,這草原上的利咱們也分不到。現在你覺得將來得利的要少,卻不要忘了沒有他們,咱們可是得不到利……」

    「況且……你我商人,也都知道,農人怨、工匠恨、貴人防,得利太多,貴人用農、工、小商之力掠奪我等,卻怎麼辦?」

    「現如今捲入進去的人多,咱們就少了許多怨恨,多了許多朋友。只有利,才能讓人做最好的朋友,加入的人越多,豈不是越好?」

    在場眾人哪裡不知道這個道理,之前嘟囔那人道:「這道理倒是可以懂。只是道理是道理,可現在看,草原專營獲利,每年得息一倍,我能投十萬錢,卻只能讓我投五萬錢,難免如同肉在嘴邊卻只吃了一半……」

    商人中的一員起身道:「吃一半也是吃。」

    「現在看吶,肯定得利。以後啊,得利也不是什麼秘辛,怕是會有人看的眼熱啊。」

    「王公貴族的話,哪裡能夠聽信呢?」

    這話算得上是一句真心實意,國君總會變換名目想辦法從庶農工商階層中弄到錢。

    工商業者,尤其是這些依靠種種手段富起來的商人,很希望一支可以依靠的力量來保護他們所得的一切。

    財富的本源都可以追溯到土地,而第一批擁有大量土地的人,肯定是用了許多的手段,包括且不限於暴力,也就是第一批貴族。

    坐在這裡的商人論起來,其實多多少少都有貴族的血統,只是他們的財富來源已經不限於封地上的勞役地租,這就使得血統這東西帶來的身份並不怎麼重要了。

    說到將來,不少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趙侯想要奪走他們的財富、奪走他們不斷獲得財富的諸如專營權之類,自己應該怎麼辦?

    提到這個話題,有些東西就不得不面對,只是這個問題不太好說的太明白。

    誰能代表他們的利益?誰能在趙國有力量、有暴力的力量並且站在他們那一邊呢?

    不言而喻。

    但卻不好直接明說。

    有人小聲地道:「墨家肯定不是為了錢,他們是有別樣心思的。你看,真要是為了錢,草原上最能獲利的,就是火槍、火藥、刀劍,可是這都是墨家那邊嚴禁售賣的。」

    「咱們不賣,肯定有別人偷著賣,獲利百倍啊!雖說抓到要被處死,可獲利百倍,總會有人不顧性命的。」

    「當初墨家來趙國,他們若是只為了牟利,大可以不去高柳,而是將刀劍鐵器火藥都賣給胡人。他們既不賣,他們總說利天下,你們說到底怎麼才算是利天下啊?」

    話裡有話,自有人接到:「自然是庶農工商為天下人的天下得利,就叫利天下唄。」

    「咱們不懂墨家的那些義,但有一點,既說利天下,得讓咱們也得利,那才叫利天下,是吧?咱們也算是天下人啊。」

    商人中難免也有一些頗有市井遊俠兒風氣的人物,聽著這些遮遮掩掩的話,笑道:「咱們不一直就是這樣嗎?公子朝和公子章,和咱們可都沒什麼關係。咱們緣何支持公子章?還不是為了利?」

    「當初公子朝叛亂之初,公子章沒錢,他有沒有錢關我屁事?要不是墨家和他談,問咱們借錢以便之後咱們得利,我何必要將錢投到他身上?」

    「你們可知道現在轉運一批牛馬到泗上、再從泗上換回璆琳又是什麼價?若沒有比那個更高的利,就是墨家說破了嘴,我們也不可能借錢給公子章。再說,若非墨家作保,王公貴族就不還錢,你我又能如何?」

    他也不管自己的話會不會被不該聽的人聽到,高聲道:「我還是那句話,誰讓咱們得利,咱們就聽誰的。誰能不動咱們的利,誰就是咱們認的趙侯!」

    這才是一番真正「無德」的話,說的理直氣壯,竟無半點猶豫。

    只不過做「無德」之事在先,如今也不過就是將這些話說出來,一眾人雖然不願意惹火燒身,可卻也都沒有反駁。

    那人直抒胸中之意,頓覺痛快,又道:「若是將來趙侯竟不認,或是要收回專營權……哼哼,那需怨不得我們。這件事,咱們還真就得靠墨家,得讓這個商會水潑不進,貴胄大人的水,休想潑進來半點。」

    眾人均想,自該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趙侯竟要搶他們的生意,那自然是要反抗的。

    原本肯定不敢,因為反抗絕無活路。

    現在則不同了,有了墨家,一旦反抗便可能會有一絲活路,因為墨家有人有槍。

    沉默中,有人忍不住感嘆道:「可惜墨家不缺錢,若是他們缺錢就好了。等到天下大利之時,咱們也只能是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啊。」

    又有人道:「不管是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那都是別人成事。沒辦法,誰讓墨家說咱們這些工商業者,如今還孱弱呢。你說,這世上這天下,真有咱們這樣的商人自己成事的嗎?」

    許多人搖頭,他們想像不到商人怎麼可能有力量自己做成事。既做不成事,那就只能成為配角,永遠無法主導天下的「義」,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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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赴義,赴自己的義(上)

    「不管是送炭還是添花,都是給別人。可給誰,咱們可得認準了。你看,郭氏一族就沒認準,結果現在怎麼樣?」

    這個會影響到戰國後期局勢、靠商人素封最終成為貴族進入朝堂的家族,現在已經沒了,不是人都死了,而是已經再也沒有影響力了。

    商人中有個老者嘆息一聲道:「郭氏的下場,早已注定。他選錯了,不是因為投靠了公子朝,而是從墨家來邯鄲冶鐵與他合力他爹不同意的那一刻,就算是選錯了。早死晚死或者死不死,他們都完了。」

    「郭縱這孩子,只是想最後搏一搏,一旦公子朝獲勝他的家族才能翻身。可你們想想,他又為什麼要這麼搏?原本不管是烈侯還是武公,郭氏需要搏嗎?他們只需要等到新侯繼位獻上禮物就是,是墨家把他逼到必須要搏的地步了。」

    他伸出右手,拇指掐住了小拇指道:「墨家的資本,有的是。拿出指頭點的,就能把咱們全壓死,在商言商,若不謀個貴胄身份,只是從商,不要招惹墨家。」

    鮮明的經驗就擺在眼前,這些人如何能不信?

    趙國還算是好的,畢竟離泗上更遠一些。

    那些離泗上更近一點的地方,本地的一些手工業和本地的大商人已經受到了嚴重的衝擊,他們已經別無選擇:要麼去當「買辦」或去把錢投到泗上,要麼就只能破產乃至一無所有負債纍纍。

    經此一戰,趙國的本土冶鐵業已經徹底被墨家毀掉,只剩下墨家控制的冶鐵業,因為對公子章的談判中還涉及到冶鐵專營的事,甚至已經劃分好了各個區域的專營權,分利給一些支持墨家的商人。

    打壓和傾銷、內外勾結之下,趙國剛剛萌芽起來的冶鐵行業再無翻身之地,郭氏一族的覆滅也意味著趙國內部冶鐵行業這個關係到民生和軍事的命門行業被墨家「勾結」趙國本地的商人給掐死了。

    也正是之前對那些不合作的工商業者的打壓,使得邯鄲的商人看到了一個現實:要麼和墨家合作,要麼等著覆滅。

    但他們未必都是被逼的。

    「就算不管送炭還是添花都是別人的事,就算墨家本身也沒那麼多錢可以壓死咱們,除了這一切,咱們該要支持墨家,還是要支持墨家。」

    「墨家說,義、利也。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義。」

    「你們說,墨家的義好不好?」

    眾人不說話,那人笑道:「你們不說,我說。墨家的義,對咱們而言,肯定不是最好的。」

    「因為墨家的義,是庶農工商各自讓步之後的天下人之義,卻不是完完全全的商人之義。墨家那個說人頭稅是看起來最公平的、但實則最不公平,還要收商稅的那些說辭,都足見他們的義不是咱們商人最好的義。」

    「咱們商人最好的義,那就是不要收商稅、天下土地皆歸於公有錢便可得、集公意而製法的時候就該按人有多少錢分多少公意的份……」

    他描繪的美妙將來使得在場的許多人忍不住點頭稱讚,然而他們又想到,自己這些人,終究只能雪中送炭或者錦上添花,被墨家評價為「孱弱」的他們,現在還沒有力量主導一個「義」是商人之義的天下。

    慨嘆之後,說話那人道:「可比起王公貴族的義,我看還是墨家的義,更好一些。一個是鴆酒、另一個算是酒中有尿,咱們現在算是在荒漠之中,只能選一個,我也只能選那個酒中有尿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抽出來一張不久之前傳到這裡的「報」,手腕抖了抖將紙張抖的嘩嘩想,說道:「墨家終究比那些王公貴族離咱們更近。且不說都是賤人,便看看這張報上的內容,也知道還是墨家靠得住。」

    每個月都會有墨家那邊印刷的報流傳到巨城大邑之中,商人們看得多了,卻不知道這張報是哪一張。

    旁邊的人好奇地看了幾眼,忍不住奇道:「這是三個月前的,論在泗上,那得是五六個月前的了。」

    眾人對於之前那人說要讓「貴胄大人」水潑不進這話,沒有半點驚奇,反倒覺得理所當然,不能讓他們摻進來,也就是為了防備將來有一日專營權被趙侯收回。

    至於說真有一天趙侯和墨家發生了矛盾,這些商人心中早已明白應該站在哪一邊:當然是得利的那一邊,只要趙侯給出的價碼足夠高,但現在看來,顯然趙侯給不出足夠的價碼。

    而且王公貴族是虎,墨家現在看來,是一頭雖然吃肉但是很講規矩順帶著把肉渣分給別人的虎,兩虎相爭才可以站隊,要是一虎一貓,那也不用想了:利和命比起來,還是命更重要。

    倒是墨家那邊的態度到底如何,將來會如何,這倒是需要好好琢磨的。

    本以為報上又看出來墨家的一些新的說法、態度,卻不想是個幾個月的報,在場的人紛紛起疑。

    幾個人看過日期後,又掃了一眼報上的內容,一人忍不住笑道:「嘿,我道是哪一張?原來竟是這一張?」

    「這不就是傳到這邊,咱們都說泗上的那群人真的是不做正事,萬眾約法這麼大的事,他們討論的幾個月,討論出來的說法先是說清楚,什麼是爹、什麼是媽,什麼是夫妻,什麼是子女……」

    一說到這個,在場的商人們都轟轟地笑起來。

    墨家那邊的人是有才能的,但他們本身還是一個學派,所以有些事難免讓這些商人覺得有些可笑。

    提到了這個,許多人便想起來了那份報,紛紛笑了。

    從齊墨戰爭爆發前,墨家那邊就在集眾意為法,一開始討論的內容時不時會讓這些看報的商人大呼快意,甚至難免會造成一些討論,比如廢除五刑和絞刑、腰斬、五馬分屍等內容。

    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竟是弄出不少的笑話,尤其是墨家的人開始主導這一次集公意為法的事之後,笑話就更多。

    大半年的時間,好容易正是確定了、開始書寫表決成文法的時候,最開始的內容卻是一堆聽起來沒什麼用、甚至有些可笑的廢話。

    比如什麼叫撫養什麼叫贍養的定義。

    比如什麼叫父母什麼叫親戚。

    比如什麼叫孩子什麼叫夫妻。

    以及最後最重要的,比如什麼叫人。

    當時印著這些內容的報流傳到邯鄲後,不少人都覺得,一群人弄了一個多月就弄出這些東西,實在是有些可笑。

    墨家作為一個顯學學派,他們主導修訂製定的法,開篇就是告訴眾人什麼叫父子夫妻,這的確讓不少人難以接受。

    如今回想起這張報,在場的商人們仍舊忍不住哈哈大笑,絲毫難以理解這裡面的內容怎麼就能看出來還是墨家靠得住。

    對此很重視的那個商人等眾人笑過之後,沉聲道:「這法上,有自己、父母、親屬、兒女。也有雇工、僕人。但卻沒有國君、封君、族長。墨家說,天帝之下無分老幼貴賤人人平等,在人人平等之下,有些關係是可以存在的,有些關係本身就是在泗上的義之下不存在的。」

    「我犯了罪,是我犯的罪,不是我兒子犯的罪。我兒子犯的罪,是我兒子犯的罪,不是我犯的罪。」

    「我有兒子,我若不撫養我有罪,可一樣,我把錢產都給我兒子,誰也管不到……包括我犯了罪之後的財產。」

    「泗上那群人一個多月談的這些內容,並不可笑。人是人,只是人。我是我,我有父母子女親屬,但我還是我。」

    「不用看後面的內容,我就可以知道一件事,泗上的法中,沒有夷族一說。因為族是族,人是人,我是我,我父母妻子是他們自己。」

    「因為我是我,我兒子是我兒子,我是我兒子的父親,但我首先人,然後是我,最後才是我兒子的父親。我兒子是我的兒子,但他首先是人,然後是他自己,最後才是我兒子。」

    「同樣的,若這樣看,就以商會而言,我是我,然後才是商會的一員。我犯了罪,你們同是商會的人,你們有罪嗎?」

    「若這個商會在泗上,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有罪的只是選出來的那些制定商會如何做的人,而我們還是我自己,我們的錢也還是我們自己的錢。」

    他心裡想通了泗上那邊製法,為什麼會要先弄出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法律條文,也通過後續的一些內容想通了泗上那邊的法的一些關聯,但終究他不是墨家內部那些學辯術的人,很難把其中的精髓深入淺出地和身邊的人講清楚。

    朦朦朧朧懵懵懂懂地解釋了一番,那些曾嘲笑過的商人們也似乎嗅到了其中的一絲味道,墨家的法中,承擔者都是人,而不是任何除了人之外的東西:包括家族、父子關係、夫妻關係等等——那些只是關係,不是人,不適用於法,所以也就沒辦法懲罰。

    墨家不但要讓天下人為天下人,還要把家族、家庭、乃至封地、封國拆成一個個的人,泗上的法只能治人,不能治人以外的東西。換而言之,泗上的法對應的主體,是基於「天帝之下無分老幼貴賤盡皆平等」的人,而不是在法面前沒有任何承擔能力的家族。

    不是墨家不承認家族的存在,不管承不承認家族都存在,但人之於法就像是紅綠之於顏色;而家族之於法則像是南北之於顏色。南北存在、紅綠也存在,但在顏色面前,只有紅綠才有意義。

    而既然有了人這個單獨的東西,那麼人必須要有什麼東西才可以被懲罰:生命、健康、自由活動、財富、財產……與之對應的,就是死刑、徒刑、監禁、強制勞作、罰款、沒收。

    人只有有生命、健康、自由活動、財富、財產這些東西,才能夠被死刑、徒刑、監禁、強制勞作、罰款、沒收。

    這是簡單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對商人而言卻不簡單,甚至足夠他們中的一些人為追求這簡單的道理,付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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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赴義,赴自己的義(下)

    「庶農工商,各有其義。義即利也。只不過農家的義只顧農、商家的義只顧商,可天下總不能只有庶農工商其中的一種。」

    「庶農工商此四者,總歸有些義是相同的,是可以互相讓步的。唯獨王公貴族的義,與賤人不同,不可調和。」

    邯鄲城內,胡非子正在低頭寫一些文字,這些文字不是寫給泗上的,是寫給邯鄲和即將到來的高柳那裡的墨者的,他將要主持一下黃河以北的墨家的會議。

    他和高柳墨家義師的負責人屈將子早就認識,當初屈將子要跟他比劍,胡非子用五勇之說使得屈將放棄了以往的那些殺人復仇的市井遊俠氣,投身入墨家以為君子之勇。

    兩人已經多年不見,想到馬上邯鄲之圍將解,兩人又能相見,終究心中還是有些期待的。

    兩人也算得上是先生和弟子的關係,思念之情不可謂不深。

    但比起墨家在整個北方的佈局所要準備的講話內容,比起所要面對數百同心同德的同志於利天下的人一同投身於這一場浩大的事業,總歸是要排到後面的。

    門被推開,胡非子停下筆,城外先行入城的幾名聯絡人員進來後,胡非子示意他們先坐下。

    整理了一下後,便先開口問道:「西門豹那邊退兵已成定局,屈將入城之後,還是要看一下西門豹的動作。他若不撤而是在附近等待,只怕這仗還要打下去。趙朝也不會那麼容易死心,魏趙之間想要弭兵,還得咱們這邊出面主持,但調停不是只靠嘴靠道理的。」

    聯絡的使者點頭道:「是這樣的,不過我們合兵一處,西門豹也是有心無力。」

    胡非子知道一些事,知道魏趙之間的弭兵已經算得上是板上釘釘了,但正因如此反倒要做好打的準備。

    泗上那邊會對魏國施壓,楚國那邊也會提出魏國返還大梁、榆關的要求,以此逼迫魏國將心思放在南線,必要的時候墨家可能會用要和楚國進行軍火貿易來對魏國施加壓力。

    現在中牟那邊的圍困還未解除,魏國大軍除非合兵來邯鄲才有可能發生決戰,但是墨家未必要決戰,因為邯鄲對趙公子章來說不能丟,可是對墨家而言卻未必不能放棄。

    即便魏趙和解,公子朝那邊也需要快速擊敗,不給他們投降的機會,否則那些貴族的封地和封地內的農夫奴隸奴僕,都無法重新分配。

    墨家在整個黃河以北的佈局就要以高柳、雲中、九原一線為主,胡非子此次來主持整個趙地的事,也正是要把這件事辦好。

    只靠他來主持,肯定難以完成,泗上那邊肯定還會繼續派人來充實北方。

    一旦目的達成,屈將就難以主持這麼大的局面,胡非子暫時也不知道泗上那邊會派誰人來這邊主持,但之前有些說法可能會派孟勝來,這倒是個合適的人選,也足夠份量,當然,胡非子自己也有可能留下來和孟勝搭檔。

    和那幾人又說了一下軍中的事後,胡非子又道:「告訴屈將一下,入城之前,整理軍容,軍紀的事自不用說。留給我們的機會不多了,趁著現在儘可能多做宣傳,使得民眾認可相信,也使得一些人……覺得我們可以是一種選擇。」

    他說的,自然是不太可能和他們一條心的商人。

    商人的選擇其實挺多的,依附貴族也是一種選擇,但一旦商人們覺得有另一種依靠的時候,他們會是最先跳反的一群人,因為他們沒有太多的土地固定產,他們對於墨家的一些關於「人」和「財產」的義更為喜歡。

    但他們也是軟弱孱弱的,力量不足,只能選擇依附一種力量,並且這種力量要讓他們見識到足以依附才行。

    當然,這種力量不限於墨家,正如魏國的商人可以資助中山國復國一樣,如果草原上的力量足夠強大,他們也一樣會選擇依附他們,只要能夠讓他們得到足夠的利益就好。

    組織民眾這件事,最適合墨家宣傳的就是守城階段,那時候外部斷絕聯繫,墨家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人組織在一起,宣傳的效果極佳。

    現在圍城已經結束,公子章的力量仍舊是名正言順的邯鄲的擁有者,墨家的整個宣傳和發展的策略都要變一變。

    實際上也就是一種交換,墨家放棄在邯鄲的反貴族宣傳,獲取高柳雲中九原,這是和公子章之間談判的底線。

    今後墨家在邯鄲的發展,要以商會為依託,而不是採取宣揚民眾的辦法,要以大局為重。

    那幾名先行入城的使者倒是沒想這些,一人說道:「入城的時候,大軍自會整備威勢,一是讓民眾看看,二也是驚駭一下那些為了利益不惜私運各種貨物的商人。」

    「適不是說過嘛,有三倍的利,商人才不會管什麼諸夏夷狄,五倍的利就足夠他們冒著被車裂的風險了。」

    「高柳那裡,每年都有人偷著運送一些鐵器刀劍之類的東西進入草原。管起來,實在太難。」

    胡非子笑了笑,擺手道:「這都不是問題。肯定有這樣求利的人,人為利而死、鳥為食而被捉,魚為餌而被釣,自然之理。」

    「不過就算運過去些鐵器刀劍,也沒什麼用。步戰的話,需要列陣,胡人豈能列陣?不列陣,他們就算人手都有鐵劍銅刀,也打不過我們。」

    「胡人自小騎羊、長大騎馬,只是紀律、軍陣這些,他們卻沒有。五千列陣的武騎士,總能戰勝一萬胡人騎手,哪怕這些胡人也有鐵劍馬鐙。」

    「胡人需要劫掠才有錢,讓他們無法劫掠,他們很快就要撐不下去。況且,不劫掠他們哪有金銅錢幣?運送一些鐵器入胡地,確實難防,可是回來的時候驅趕馬匹,那卻好防。」

    「到時候高柳、雲中等地皆有邊堡,五百人駐守足以撐住上萬胡人的攻城,他們哪裡會攻城?攻不下來,就搶不到金銀銅幣珠玉,搶不到這些,就只能拿馬匹牛羊換,馬匹牛羊去換……哈哈,又有多少商人能夠將他們帶回來?」

    「所以,關鍵還是能不能打。若是咱們守不住高柳雲中,胡人來去自如掠奪糧食金銀珠玉,那自然會有商人去買賣。守住了,便不會有大商人去做那事,運送馬匹被抓到要處死、而且路途遙遠又豈能不被抓到?」

    大致地分析了一下,這些人也覺得確實如此,最終還是要在戰場上解決。

    胡非子又問道:「你們在高柳,一個邊堡,大約多少人?」

    使者道:「難說,一般都是駐紮一兩個連隊,還有千餘戶墾荒的圍繞邊堡居住。」

    說到高柳的事,使者臉上不免露出一些自豪,說道:「就算是只有兩個連隊的邊堡,加上堡邊的農人,胡人萬人也難打下。他們攻城的手段不要說和咱們比,就是和中原各國也差得遠。」

    胡非子點頭道:「周公當年分封建制,用的也就是類似的手段。公侯伯子皆按規矩建城,國人為兵,野人繳稅,靠的是什麼?」

    他握了握拳頭道:「靠的就是國人列陣而擊,依靠銅劍戈矛戰車,可以千餘國人擊潰萬餘野人。適說,這叫武裝殖民,咱們在南海用的也是類似的手段,在草原上沒法用,但是在可以耕種的地方卻都可以用。」

    「高柳這裡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考慮利。」

    「庶農工商,各有各的義,各有各的利。胡人的習俗和咱們截然不同,他們也有自己的義,只是他們的義……在咱們看來,便有些不義了。」

    「子墨子說,不過是習俗罷了,如同義渠人焚燒屍體為葬。」

    「適說,風俗之內,還是有很多利的因素,要把利的問題解決,便可以更加容易的移風易俗。要善於找習俗背後隱藏的東西。」

    「胡地苦寒,又沒有存糧,一場大雪、瘟疫都會讓胡人無以為食,如今諸夏工商又發展,鹽、茶、鐵、絲、布,胡人除了靠搶哪裡容易得到?」

    「所以,想解決北地的事……要麼解決掉所有的胡人,要麼就要解決他們義的基礎。」

    「適的意思,就是可以耕作的地方,就武裝殖民,讓那些胡人耕作。不能耕作的地方,就嚴防死守,使之分裂,時不時出去打一打,大的打小、小的扶持。」

    看到那幾名使者點頭,胡非子補充道:「你看,儒家的義理、楊朱的義理,都可以在中原各國傳播而成顯學。可胡人也是人,為什麼他們就不可能接受儒家的義呢?為什麼齊地的東夷,卻接受了周公的禮?」

    「墨家的義,是庶農工商的義,是不分趙人、齊人、楚人的,只分庶農工商。胡人那裡也是一樣,能耕作的地方,就讓他們成為庶農工商,然後他們才能接受我們的義。不然的話,咱們的義就是空談,草原部族不會接受也不會認可。」

    「一定要記得,義的基礎,是利。你和一群不劫掠就沒辦法活下去的人談劫掠是不對的義,那很難行得通。」

    這是一整套的體系,一時半刻不可以講完,胡非子只是嘗試一下這些人能不能夠聽懂,以便於等到入城主持趙國墨者會議的時候講清楚。

    這是整個趙國北方墨家立足的基調,也是泗上那邊定下來的大略,是指導性的意見,任何因地制宜的手段都要圍繞著這個基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6
第二百六十七章 顏面

    仔細詢問了一下,確定那些人都已經算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後,胡非子又寫了一些東西讓他們交給屈將。

    還有很多的事要處理,商會的事、遷民的事、糧食的事,都需要他這邊來調節主持,泗上那邊的人應該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到。

    幾日後,屈將帥軍入邯鄲,邯鄲農兵也重新編隊,卻在邯鄲按兵不動,只是派出斥候。

    西門豹已經帥軍返回了鄴,夏天已經過去,馬上就是秋收的時候,魏趙兩國都已經打不動了,因為這場仗事起突然,而魏國想要獲勝又必須速戰速決,可惜邯鄲沒攻下、中牟仍在趙人之手。

    胡非子和屈將在邯鄲不動,西門豹讓開了漳水魏軍的側翼,漳水的魏軍只能選擇朝公叔痤率領的西河卒靠攏。

    中牟仍舊被圍,可是暫時又沒有破城的可能,僵持之下,到底繼不繼續打下去,只能看魏擊的態度了。

    …………

    魏都。

    魏擊恨恨地將西門豹的請罪書撕得粉碎,壓抑不住的怒火即將爆發出來。

    現在整個魏國都在悄悄地談論一件事,在拿魏擊和他父親魏斯做著比較,掌管民眾言論的秋官時不時會將一些市井間的怨言送上,魏擊不厭其煩。

    魏擊的心裡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冒出一些陰暗的想法,心想也就是父親死了,若父親不死,面對這樣的局面,只怕未必做的比自己好。

    自己非是才智賢能不足,而是不逢其時。

    憤怒之時,近侍宦者又來稟道:「君上,墨家使者又再求見。」

    魏擊怒道:「今日不見!」

    他心中對墨家的怨恨,已經無以復加,簡直是縈繞了他十餘年的夢魘。

    當初他在牛闌邑因為趙侯和韓侯的死而撤軍,可是守牛闌邑的卻正是墨家。

    他的撤軍,換來的是吳起在大梁大勝的對比,讓驕傲的無以復加的他第一次承受了有對比的失敗。

    等他好容易熬死了父親,準備大展拳腳,卻被墨家處處掣肘。

    泗上這邊墨家橫插,對楚一戰楚國由出仕的墨者幫著訓練的新軍擊敗了王子定,魏國難有進展。

    趙國這邊,墨家赤膊上陣,和魏國直接對抗,針對趙國的繼承權問題大打出手。

    中山國要是墨家的煽動和提供的金錢武器,又如何能夠復國?

    現在墨家的使者就像是蒼蠅一樣,天天求見,在城中不斷遊說,魏國上下對於繼續打下去都已經沒了興致。

    魏擊明白,打不下去了。

    可是,這是自己布下的戰略,這時候停戰,那不是正證明了自己的愚蠢嗎?

    西門豹擅自撤軍,他也明白這件事不怪西門豹,如果不撤軍,邯鄲和高柳的軍隊足以殲滅西門豹手中的那一支想要歸鄉的農兵。

    撤回來,總還可以保留力量,為將來魏趙對抗留下足夠的優勢:鄴的位置不管是對抗邯鄲還是中牟,都是前線,若是一戰而全滅,魏趙對抗魏國的優勢將會全無。

    西門豹也說了,墨家不可能去救中牟,也不可能給魏國以逸待勞的機會,大軍雲集太行山下,糧草補給對於魏國都是巨大的負擔,即便有文侯時代留下的基礎,可也已經撐不下去了。

    楚國那邊也派出了使者,表示大梁和榆關是楚國自古以來的土地,先王篳路藍縷乃有尺寸之地,不敢輕棄,魏國如果不交還,那麼王子定事一平就要出兵。

    又有傳聞說,墨家將要和楚國達成一筆大約三十門銅炮、五千支火槍的貿易,換取的是楚國的銅。

    真的已經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了。

    齊國一戰,墨家義師展示出了強大的實力,強大到即便沒有諸侯名分依舊可以和各國平起的實力。

    墨家的態度現在曖昧的很,墨家說要約束各國弭兵,這趙國的事一旦不解決,墨家很快便能組織起一個反魏同盟。

    秦有西河恨、楚有大梁怨,趙有繼承權事、中山有復國之情。

    反觀魏國這邊,魏擊想要破局,太難了。

    齊國被打殘了,五年之內都不可能再用兵;韓國想要的只是鄭國,雖然面臨楚國的威脅可能會加入魏國同盟,但鄭國那邊肯定會加入反魏同盟。

    魏國的傳統盟友越國自顧不暇,更不可能參與中原事。

    魏擊已經動了和談的心思,可退兵總得有個理由,否則他這個國君就要承擔愚蠢的罵名。

    他看了看手中西門豹的請罪書,嘆了口氣,竟然有些後悔。

    「若吳起尚在西河、樂羊仍領軍中山……何至於此?」

    只是這些後悔的話,也只能在自己的心裡流轉,終究難以對人言。

    他是君主,也是一個驕傲的,卻有一個賢名被人稱讚、開疆擴土等同稱霸的強大父親的兒子。

    有些顏面,他不能放下。

    正在難以決斷的時候,近侍宦者又入,呈上一封書信道:「相國於軍中傳來的信。」

    魏擊如同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棵稻草,不及檢驗,立刻拆開。

    讀過之後,臉色的顏色並未轉好,沉默不語,半晌之後竟然怒拍了一下案几,怒不可遏。

    信上的內容,都是國事,都是如何對魏國更好的想法,可唯獨卻沒有給出一個讓他這個魏侯維護顏面的辦法。

    信中,公叔痤的想法和西門豹差不多,都是決議退兵,不想再打下去了。

    這倒並不是魏擊憤怒的原因,事到如今,走到這一步,放棄公子朝,與趙國媾和那是對魏國最有利的選擇。

    可是……公叔痤在信件的後面,卻建議魏擊在媾和後,主動向周天子提議,封墨家為侯。

    信上,公叔痤認為,墨家不可能接受這個侯爵的身份。

    周天子一直受制於魏國,而且如今墨家勢力已成,承不承認都已經是事實了。

    公叔痤認為,這一次弭兵,牽扯到的不只是魏趙之間,還有韓國、鄭國、楚國、齊國的事,想要解決肯定要諸國會盟。

    到時候,周天子承認墨家為侯,但是墨家必然不會接受。

    如果墨家墨家接受,那麼墨家的那些道義就全然沒用了,也就難以自圓其說。

    而到時候,若不接受,天子必然震怒,到時候魏國就可以在將來,借天子之命號令諸侯對墨家進行反擊,雖然暫時不行,可為將來計,這是最好的。

    尤其是到時候墨家肯定還要審判齊公子午,到時候墨家不接受天子封侯事,又審判了齊國公子,那麼天下必然震動。

    如今魏國士人凋零,天下震動,許多心懷禮、義的士人和貴族就會來到魏國,吸引那些對墨家無禮不滿的人才。

    墨家又等同於宣告了要對抗天子體系,這會讓許多貴族徹底對墨家不滿。

    這正是以退為進。

    不得不說,這個辦法是好的,也是有利於魏國的,魏國這麼一搞,那就會讓墨家陷入被動。

    到時候,總歸數百年的天命和規矩之下,墨家的行為就是徹底的無君無父了。

    然而……這裡面卻絲毫沒考慮一件事。

    魏擊的顏面!

    魏擊為齊國田氏求請過天子封侯,那是和齊國作戰的時候暴打了齊國一頓,田氏認輸,獻上禮物,暗地裡尊魏擊為霸伯。

    魏擊是帶著大盛之威,算是賜給了田氏的一種上位者的心態:天子聽我的,我讓你是,你就可以是。

    然而現在是什麼情況?

    被墨家四面的打,然後這再去主動替墨家求封侯?

    這叫天下人怎麼看?

    天下人會不會說,魏擊被墨家嚇破了膽,打不過墨家,於是諂媚墨家?

    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

    公叔痤確實是在謀國,卻絲毫沒有顧及他這個君侯的顏面,這如何能夠接受?

    憤怒之後,魏擊又讀了一遍公叔痤的信,心中猛然想到了什麼,忍不住仰頭一笑。

    公叔痤的信,提醒了他。

    自己撤軍,如果不是因為打不下去了?

    如果是天子認為趙公子章是趙籍的嫡子、而趙武公只是效周公故事輔佐其侄呢?

    如果是天子因為這個理由,讓他這個魏侯休戰承認呢?

    那麼到時候,就不是他打不過趙國和墨家,而是作為諸侯要尊重天子,所以這才退兵的。

    同樣是退兵,卻是完全不同的含義,至少聽上去更好一些。

    周天子已經沒有號令諸侯的力量了,周天子被三晉包住尤其是被魏國包住,周天子已經只是一個工具了。

    而這個工具,恰好魏國最容易用,那如何不用?

    昔年伐齊,也是借用了天子這個工具,現在退兵為何就不能用?

    到時候,既可以退兵,保存實力,休養生息;又可以保全自己的顏面,使得天下人都說他尊重天子,博得儒生的好感,使得他們入魏求仕。

    這真正是兩全其美。

    而且,墨家勢力已起,公叔痤的意思是在會盟的時候,製造一個大事件,讓墨家當中駁斥周天子的顏面,引起公憤。

    但,若是周天子直接怒斥墨家無君無父呢?到時候天子出面覺得墨家違背大義,也是一樣的效果,魏國依舊可以佔據大義。

    必要的時候,祭出天子,由天子定性墨家違背大義天下共討之,魏國便可以師出有名。雖然現在沒法打,可卻要先把藉口製造出來,將來用的時候振臂一呼即可!

    雖然周天子不再有十四個師了,但是仍舊是全天下的神權領袖,諸侯的合法性還需要天子的神權認可,這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墨家既讓他不好過,他總要做點什麼讓墨家也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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