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4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6
第二百六十七章 英雄末路(上)

    「哎,連長,周天子他有幾個師啊?」

    初秋的闕與城外,不久前剛剛聽宣義部的人講完什麼是統治階級暴力機器的年輕士兵問著身邊的連長庶俘羋。

    距離入城邯鄲已經過去了許久,夏去秋來。

    庶俘羋正拿著一柄很小的鐵匕首,就那麼幹干地刮著自己年輕人特有的毛茸茸的鬍鬚,他覺得自己的鬍鬚太淡了,還是那種濃密的鬍鬚好看。

    聽人說用匕首刮而不是用蛻豬毛法燒鬍子會讓鬍鬚更密一些,於是便時常刮一刮。

    遠處不時傳來一陣火槍的聲響,偶爾還有青銅炮特有的沉悶嗡鳴,胯下的馬卻沒有絲毫的驚慌,感受著主人夾緊的雙腿,一動不動。

    把匕首插回皮鞘內,庶俘羋回憶了一下自己聽說的那些事,說道:「好像最多的時候,有十四個師吧?」

    那士兵暗暗咂舌,驚道:「這麼多啊?怪不得能當天子。」

    庶俘羋笑道:「那是以前了,誰知道現在還有幾個?」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這是一個簡單的超脫了那些神性的啟蒙理解,相對於天命來說更加的物質和現實。

    那士兵正準備再問點別的事時,遠處傳來一聲哨子響,一名故意衣著華麗的傳令兵騎著快馬飛奔過來,靠近後拿出了一張紙遞過去後道:「庶連長,屈帥讓你帶著四個步騎士連隊出擊,掩護武騎士衝擊。你們靠近後齊射打散對面公子朝叛軍的陣型,以便武騎士衝擊……」

    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集合的位置,遠處的衝擊騎兵已經開始移動,借助前面那個小山丘的掩護正在朝公子朝叛軍的側翼機動。

    這一次出征的軍官明顯不足,大量原本退役的良家子也重新徵召出戰,庶俘羋這一次要指揮整整四個連隊,以連長的身份做這四個連隊的指揮。

    他們這些步騎士的任務基本就是這樣,追擊一下潰軍還行,除了機動性外,倒是真沒什麼優勢。

    論步戰,他們下了馬肯定打不過那些正規的步卒火槍手連隊;論衝擊,他們和那些一直訓練衝刺和馬背劍術的武騎士也差的遠。

    也就是在一些邊堡附近追擊一些走私販子、追擊一下胡人騎手,亦或是佔據焦灼的時候給那些武騎士噹噹配角還好,尤其是側翼突擊的時候由他們先行齊射一輪給武騎士把對面的陣型打散。

    庶俘羋仔細地詢問了具體的任務後,心中明白。

    他在這裡無法看到整個戰局,但是從早晨擊鼓進軍開戰到現在也有將近三個時辰了,他估摸著是屈將終於調動了對面,使對面的陣型出現了漏洞,於是決定最後一擊徹底擊垮公子朝糾集起來的叛軍。

    從邯鄲離開已經一個多月了,魏國退兵了,庶俘羋也不知道上層都做了些什麼樣的交易,只知道他們這支部隊的任務就是和邯鄲那裡徵召的一部分農兵一起徹底擊潰公子朝餘部。

    公子朝也沒有選擇死守,而是選擇野戰一搏,庶俘羋覺得大概公子朝已經絕望,死前最後一搏。

    兩個多時辰他們這些人一直在隱蔽等待,終於輪到自己上場,也就意味著這一場戰役馬上就要結束:天已經不早了,就算這一次不成功,那麼剩下的也就是一直陣型對抗到天黑各自收兵了。

    陣型對抗階段,往往不能夠決定勝負,而勝負往往是在陣型對抗許久之後出現的一瞬間的機會。

    收起命令,庶俘羋吹動了哨子,喊道:「檢查火藥、火繩!」

    連對內的各個司馬長開始輪番檢查各自小隊的火繩火藥,一些人趕忙跑到一旁解開下裳上個廁所,戰馬大約也感覺到了即將出戰的緊張,興奮地刨著蹄子。

    遠處的武騎士已經動了,庶俘羋最後清點了人數後,喊道:「慢步跑!」

    他率先拉動了韁繩,戰馬踏著小碎步噠噠向前。

    繞過那個遮擋視線的小山丘,戰場就出現在眾人的面前,正是在公子朝叛軍的右翼,庶俘羋只是打量了幾眼,就知道這一戰基本已經贏了。

    之前屈將子怎麼搞的他不知道,但經過兩個多時辰的對抗,現在明顯能看出來公子朝那邊的右翼有些過於靠前了,整個右後方完全空出來了。

    忽然從山坡後面出來的騎兵給了對面極大的震撼和驚慌,庶俘羋也不著急,就算他們現在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再調整陣型也已經來不及了。

    最左邊隱隱還有一些騎兵在戰鬥,看來屈將是把公子朝手裡的代地騎兵和一些胡人騎手都騙到了左翼,右翼這邊的步卒沖的太猛使的陣型脫節。

    庶俘羋的四個連隊旁邊,還有四門輕巧的、可以隨著步騎士前進、口徑很小、但是展開很迅速的小銅炮,馬皮牽引著緊跟著他們的側面。

    發動衝擊的武騎士在兩側比他們稍微靠後的位置,最靠近的幾個連隊裡還有他認識的幾個連長,只是遠遠地看不清面容。

    庶俘羋用手摸了摸剛剛刮過的有些扎人的鼻下,估摸著距離和射擊的位置。

    這時候戰爭一般都是預先制定好戰術,一旦實施展開就難以改變,想要做到配合默契,需要的不是為將為帥者的運籌帷幄,靠的是一些中級軍官能否理解上面的意圖自己決定。

    他回頭看了看那些要衝擊的、牛氣哄哄、最近這一個多月一直都是主角的武騎士,啐了一口道:「你們沖哪裡,還不是要看我們在哪邊給你們打開缺口?」

    這樣想著,便牽動了一下韁繩,選好了下馬的地點,吹動了兩聲哨子,六百名步騎士迅速向前,在靠近對面大約百五十步的地方下馬。

    連隊裡各自留下幾個人看守馬匹,跟隨的四門小銅炮迅速展開,下馬的步騎士迅速列隊整隊。

    後面的武騎士也趁著這個時間由原本的慢步變為了慢步跑,仍舊保持著隊形,庶俘羋算了算時間,搖搖頭暗道:「跑的稍微慢了點。」

    下馬後的步騎士已經整隊完畢,排成這時候標準的六列縱深,百人一列排開一個大約百五十步寬的正面,又向前前進了大約四五十步,這時候後面的武騎士也已經從他們的兩側展開。

    對面的公子朝叛軍驚慌之中開始轉向列陣,但是隊形鬆散,一些弩箭和火槍亂哄哄地朝著這邊射過來。

    庶俘羋站在第一排的最左邊,身邊跟著的是幾名年輕的笛手和鼓手,對面的弩箭火槍亂亂地朝他打來,但是太過稀疏,也是他運氣好,竟無一枚鉛彈或者羽箭射中。

    確定距離已經足夠,庶俘羋高喊一聲停步,六百名步騎士停在原地,隨後第二、四列的士兵向左挪動了半個身位,前兩排的步騎士全部蹲下,這樣就可以四排一起射擊。

    遠處的馬蹄聲已經急促起來,庶俘羋也高喊著射擊,白煙過後,庶俘羋也不知自己那一槍是否打中了敵人。

    隨即,前面的士卒都蹲下,後面的兩排又不射了一次。

    槍聲過後武騎士已經開始了衝擊,庶俘羋知道他們現在就開始加速,正好可以保證衝擊的時候陣型嚴密。

    白色的硝煙遮擋了視線,列陣的士卒開始快速地裝填,正常來說他們不會選擇第二次裝填,一般下了馬開一槍後就要上馬離開。

    但和武騎士配合又不一樣,若是武騎士衝擊不成功,他們需要列陣掩護一下,然後再跑。

    等到硝煙終於被風吹散,庶俘羋往遠處看了看,發現公子朝叛軍的右翼已經崩了,雖然現在還沒有完全潰散,可是已經不成陣型,在那些武騎士的衝擊下亂作一團,正面被射開的缺口處武騎士衝到了最裡面,已經基本算是破陣了。

    眼看著對面要崩,庶俘羋也不再遵守那些規矩條例,喊道:「放棄裝填,上馬!」

    這時候裝填一次極為緩慢,士兵們聽到命令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完成裝填,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重新列隊後向後退去。

    這是四五十步的行進,對面的公子朝叛軍右翼已經崩盤,大量的潰軍向後逃竄,波次衝擊的武騎士後續的正在整隊,看樣子他們不會去追擊潰軍而是準備從右側繼續發動衝擊。

    庶俘羋上了馬,把火槍綁好在鞍子下的掛鉤上,抽出鐵劍,朝著公子朝叛軍的右後方衝去,那裡已經沒有成建制的敵軍,只剩下一些逃竄的、鬆散的步卒。

    即便庶俘羋帶領的這些步騎士連隊不足以衝陣,可是追擊這些潰兵使得他們無法集結卻完全可以做到。

    「各連衝擊,小的放過,人多的地方沖散!」

    朝身後下達了命令,四個連隊便開始快步跑的衝擊,比起那些受過專門訓練的武騎士,他們很難做到密集整隊後的突擊:據說泗上最好的武騎士連隊可以做到膝蓋挨著膝蓋,先是漫步跑保持陣型,一直到距離百步左右的時候才會把馬速提到最大然後鋪天蓋地地如同海浪一下衝擊下去。

    此時稍微一跑,庶俘羋身後的連隊陣型就散了,他也不在意,知道這時候追殺潰軍需要的就是快,任務也就是抄到後面別讓他們有再度集結的機會。

    若是能夠把這些潰軍往敵方中軍那裡驅趕,那是最好的。

    秋日原野下的趙地最是適合馬匹的奔跑,乾燥而又堅硬的土地使得馬匹跑的飛快,庶俘羋幾乎是機械性的動作撥轉著馬頭,用便於發力的角度和距離,揮舞著鐵劍砍死一個又一個逃走的徒卒,這種對距離和角度的掌握是靠在邊堡許久的戰鬥磨礪出來的,習慣已成自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6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英雄末路(中)

    追殺了一陣,他身邊還剩下一個司馬的大約三十名士兵,其餘人都散了,不知道追到哪裡去了。

    他也不知道追到了哪裡,一抬頭去看到遠處一輛馬車正向後狂奔,馬車的樣式一看就知道那裡面是個大人物。

    「追上去!」

    呼喊一聲,身邊的人默契地分成兩列,從左右兩個方向朝著那輛戰車包抄過去。

    逃走的戰車卻極為穩定,能看到上面站著弓手,但卻沒有遠遠地放箭,而是如同一個盯著獵物卻不著急動手的狼一樣,庶俘羋在邊堡見過那種可以等待許久忽然發動一擊的狼,敏銳地感覺到有些危險。

    下意識地放慢了一下速度,左側的幾個夥伴已經衝了過去。

    馬車的速度終究比騎馬要慢一些,雙方的距離已經只有二十步了。

    就在這時,戰車上的那人忽然動了,夾在手中的羽箭迅速搭弦,嗖嗖四聲,四支羽箭竟如同同時發出一樣,二十步的距離,力可穿楊。

    羽箭似乎是射中了馬匹的眼睛,馬匹狂奔,將四個騎手甩到了地上。

    四個騎手倒地,最靠近的兩個人反而沒事,一怔的功夫貼近了馬車,卻被馬車上伸出的長戈直接刮到,落下馬來。

    泗上不教箭術,軍中也沒有專職的弓手,雖然墨家內部有不少士階層出身的人物,可是箭術卻並不是軍中必學的手段。

    庶俘羋哪裡認得車上那人用的正是「參連」和「井儀」的手段,卻也知道對面手段高超。

    若是旁人,後有追兵,怕必是百步左右就射。

    這人卻等到二十步左右的時候再射,心思縝密而又大膽,極為鎮定,尤其是不射最近的兩人而是故意射開中間的,用戈幹掉了兩人。

    「嘟嘟……」

    庶俘羋用力地吹動脖頸上掛著的哨子,示意夥伴停下來。

    夥伴們停下來開始向後折返,這時候馬車已經離開了大約三四十步,就在這時,庶俘羋就覺得一道黑影直奔自己而來。

    躲閃已經來不及,心頭一剎那閃過一絲驚恐。

    「我要死了!」

    隨後就覺得頭頂一沉,一陣劇痛,卻不是被羽箭射中的痛,而是頭髮被射散後羽箭刮著頭髮拽的頭皮的疼。

    遠處的馬車那裡呼喊道:「不取你命,叫你知我手段!君子不追,追之即死!」

    庶俘羋回頭一看,自己的皮帽子被射中,髮髻也被射開,頭髮披散在背後,也不知道被羽箭拽斷了幾根頭髮。

    「連長,你沒事吧?」

    庶俘羋驚魂未定,搖搖頭,跑過去查看了一下剛才的六個夥伴,最後兩個也只是身上受傷並沒有死掉,之前四個傷的重一點,告訴奔馳的馬匹將他們甩下來後幾個人的骨頭明顯受了傷。

    三十個人轉瞬就剩下二十多個,對面的箭術之高,確實讓這些只用過裝填要一分多的火槍的士兵震驚。

    庶俘羋撕下一塊布包了一下頭髮,剩餘的二十多人中的骨幹聚在一起。

    「對面沒下殺手。但是箭術如此高超,定是個大人物。若非極貴之人,車左斷無如此手段。」

    「追不追?」

    對面是敵人,而且顯然身份顯貴,這時候問出追不追三個字,實際上就是有人心中已經猶豫。

    以剛才那人的箭術,若是直接選擇射人,那六人怕是無一人能夠倖免。

    箭術還在其次,而那人心態的穩定和冷靜更是駭人。

    若是尋常人,被人追擊,定是在百步左右的時候就會引弓而射,可這人卻靜靜地等到了己方的騎手靠近到二十步左右的時候才引弓去射,參連井儀之術令人震撼,卻又避開了最靠近的兩人,因為一手參連最多只能射四箭,若是只射中前面四人後面的就會追上,反倒是這樣一來拉開了距離,以一敵六,最後還露出一手百步穿楊樣的手段。

    對方留了手,可謂仁心。

    庶俘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盯著前面奔馳的已經只剩下些淡影的馬車,咬牙道:「追!戰前胡非子不是說了嘛,咱們儘可能抓獲趙人貴族或者……直接陣斬。敵人或許是個很好的人,但好人也是敵人,好人的敵人未必就是壞人。」

    他知道自己剛才不死,那是對方留了手,不管用意如何,可終究這樣做了。

    這若是等他退役之後在市井中見到這樣的人物,定要把酒言歡,可在戰場上,只有生死,只有勝負。

    至於到時候真要追上了能不能忍心下手,那是一回事,可追不追又是一回事。

    幾個骨幹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了庶俘羋的意見,墨家的規矩讓他們在戰場上先想規矩,後想情感。

    表決之後,庶俘羋寫了一下情況和表決的結果,各人簽上了字後留下幾人向後報信、照料傷者。

    「咱們在高柳的時候,也曾見過狼。狼真要餓極了,會緊跟著獵物,直到獵物撐不住的時候再下手。」

    「那人雖然善射,但是馬車不能跑太久。弄死他的馬,咱們手裡還有槍,累也累死他。」

    「找機會,抓住他!」

    他沒說弄死他,而說了抓住他,這便有些意思。

    …………

    馬車上,公子朝手持短戈,對身邊的車左弓士道:「禮不下庶人,他們如何知道君子的道理呢?世風日下,晉人教楚人逃走的德行已經沒了,你何不射死那發號施令之人?」

    車左弓士道:「公子,墨者與別家不同。諸侯之軍,射死官長,其軍必潰。墨家軍官縱死,軍陣亦能堅持。我射他一箭,叫他知我本事,讓他不敢來追。若不然,我只怕射死他,竟使他們同仇敵愾,反倒不好。」

    「我留恩於他,信他總會以恩報我。」

    公子朝不言,回頭看了一眼,仰天長嘆道:「大事休矣!卻去哪裡?」

    車左回道:「闕與城不能入,墨家野戰已勝,闕與城如何能守?逃入城中,豈非是魚入罟中?」

    公子朝終究是琢磨過做大事的人,這時候冷靜的出奇,不哭不鬧,嘆息一聲道:「此言得之。魏擊啊魏擊,難成大事,不如他父親文侯多矣!文侯如此才能,怎麼生出來這麼一個兒子?」

    「要麼打,要麼不打,打到一半不打了,天下誰人不知道魏國成不的霸主?齊國強時,縱然齊強,沒有齊桓,何以稱霸?」

    「成不得事,成不得事啊。」

    車左道:「天子……」

    公子朝擺手道:「天子?他魏擊真聽天子的?令從天子出,韓趙魏三族都是逆賊!不過是要點顏面,不得不退,弄出這笑話,反叫天下人恥笑。」

    車左嘆息道:「可惜武公沒有提早處置公子章……」

    一聽這話,公子朝正色道:「我父親已是趙侯,我若不是公侯之子,又如何能染指侯位?給我留下的夠多了,是我能力不足,不能成事,哪裡還能不滿?」

    「丈夫處事兮,不怨如棄婦。事不成,死便是。生當七鼎食,死當七鼎烹,只不過能不死最好不要死。可真要不死不行的時候,也斷不能侮了貴胄之質。」

    車左聞言,躬身行禮後道:「公子若這麼說,有些話我也不得不問。」

    公子朝灑脫揮手道:「說。」

    「公子求救於魏……那算不算是背叛了趙國呢?」

    公子朝大笑道:「趙為之趙,一姓之私、一人之家。我叛的是公子章的趙國,反過來不是說公子章也背叛了我的趙國?成者為侯、敗者為寇。」

    「我求救於魏,他公子章就沒求救於墨家?哦,墨家說利天下,那他公子章就是利天下了?」

    車左急忙道:「我對公子並無別樣心思,只是心中疑惑。」

    公子朝灑脫至極,擺手道:「你看的書太多了。心思亂了而已,不看那麼多書也就沒有這些想法了。何為家國?百家各有其言,你說的國,不是我說的國。你問的沒錯,我說的也沒錯。」

    說罷,又嘆了口氣道:「趙國的路,在北方。在高柳、九原、雲中。魏趙可以結盟,以此壓楚、墨、秦。」

    「我贏了,我趕走墨家,全力向北,深入胡地,趙國仍可強盛。重賄魏人的一切,將來都能奪回來。」

    「他贏了,魏趙棄盟,需要隨時防備魏人,又如何能全力向北?墨家如墨,諸侯如碗,民眾如水。魏趙換地,不過是換個碗,水還是那些水。墨家得地,如墨入水,再也弄不回來了。」

    「我那堂兄為了侯位,賣了整個趙氏的未來。罷罷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說這些,彷彿我在事後為自己開脫一般。」

    「墨家的手段,能讓趙人強盛,卻不能讓趙氏強盛。趙人強,趙氏亡,他不會懂。」

    「民強,則君弱。民智開、則君侯亡。民求利、則君無利。民求權,則君無權。」

    「君之敵,不是其餘諸侯,而是天下民眾。可嘆天下諸侯,目光短淺,不知大敵究竟是誰。」

    車左連忙道:「公子怕是混淆了兼、體之別。兼君,則君之大敵為民;體君、則君之大敵仍舊還是各國諸侯。」

    兼體之論,讓剛剛經歷了失敗的公子朝忍不住笑起來,搖頭道:「你呀,少看點墨家的書吧。看的多了,真要是有了利天下之心,到時候你定要痛苦。」

    「殺我,利天下,但卻違背了忠誠之義和多年情分。少看他們的書,不是我為了使你愚昧忠誠,而是為了讓你不痛苦。」

    車左行禮認可,公子朝道:「你要是自小看他們的書,我覺得挺好的。怕就怕你二十年當週禮君子,二十年後卻要當墨家君子,反倒難做。」

    車左點頭,沉默一陣又問道:「公子……大事已敗,您心裡怎麼想呢?」

    公子朝搖頭道:「能怎麼想?趙國大局已定,在齊墨南濟水一戰的時候就注定了。我是想當趙侯,可是當不成啦。既是已經當不成了,那也不能就這麼死了。就算隱於山林,也得活著。」

    車左不解道:「公子剛才不是說丈夫處事,生當鼎食、死當鼎烹嗎?這隱於山林……」

    公子朝大笑道:「我要是為趙侯,第一件事就是收權,打壓貴胄。我那兄長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換了誰當國君都要這樣想。」

    「反正也當不成趙侯了,為了趙氏一族,我也得做點什麼。我活著,我那兄長下手就要狠一些,怕我將來再起效晉文齊桓歸國事。」

    「我又不傻,魏人一撤,我就知道打不過了。何以決戰?送些人去死罷了。趙國不能再亂下去了,早點安定,早點強盛。如今各國都在變法,趙國不變,怕是要完。」

    「魏人若在,我還有機會奪得趙侯之位。魏人背盟,我再掙扎,那不過是圖惹人笑罷了。」

    他剛說完,車左耳朵動了動,摸了一下手中的弓。

    公子朝朝後看了看,大笑道:「我就知道,這些人不是君子。你以君子待人,人以小人待你,人人如此,誰人都不敢做君子了。」

    身後,幾匹馬遠遠跟著,既不靠的太近,也不離的太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7
第二百六十九章 英雄末路(下)

    車左倒沒有太多驚詫,當初他射出那四箭的時候,就知道可能會有兩個結果。

    一個是對面也是君子,投桃報李,亦或是惺惺相惜,放棄追擊。

    二就是對面是群小人,根本不在意他留手不殺之情,繼續追擊。

    後面的人追來,也無非就是兩種可能之一,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這件事不驚詫,車左對於公子朝仍舊可以笑出來一事頗為讚歎。

    前途未卜、生死難知,尤其是公子朝的雄心壯志都已不可能實現的時候仍舊可以笑著說車左誤認了君子,這一點車左覺得自己萬萬難比。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沒有公子朝那樣的身份和雄心。

    有時候死是最容易面對的,雄心的絕望才是難以面對的,至少比死更難。

    「公子言行,當真是虢山崩塞大河而面色不改。」

    趙國沒有泰山,趙國的人也很少談論泰山,三晉之地的故事大多和王屋山、太行山有關,譬如愚公移山。

    而虢山崩算得上是三晉十年前發生的一件大事,車左用虢山崩塞黃河一事作為泰山崩於前的意思,正合他晉人的身份。

    公子朝從後面收回目光,苦笑一聲喃喃道:「你那年也曾去看虢山崩後的大河,月餘之後,還會變色嗎?」

    「我從墨家南濟水一戰大獲全勝、中山、蠻楚對對魏開戰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大事去矣。南濟水一戰墨家不勝的那般利落,我還有成事的可能。可那次墨家大勝,我就知道我要壞事。」

    「如今已太久,我哪裡還能變色?」

    車左略一思索,還是難以理清南濟水一戰和趙地之事的直接關係。

    公子朝搖搖頭道:「他們忌憚你的箭術,不敢靠的太近。只是他們既然敢追來,定是有了對策。我等四人,能以一敵三十嗎?」

    他說的三人,便是車左、御手,車右和他自己。

    這其中車右的地位最低,遇到緊急的情況,還需要下車去修理馬車,但能跟在他的身邊,也自然是好手。

    車左搖頭道:「若在市井搏殺,我以一敵二十並非難事。可對方出身軍旅,又是墨家那邊訓練出來的,我做不到。除非四人同心同力,配合默契且有陣法,或有可能。」

    公子朝嘿了一聲道:「那就是沒辦法了。」

    回頭看去,那些追擊的人離得恰好在二百步內,又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就是如同野狼一樣跟著,反正馬匹載人比起在崎嶇不平的路上拉車要更輕鬆。

    車左躬身道:「我們的確不能殺死後面的追兵。我聽說過墨家的軍制,他們軍中摻有墨者,即便剩餘三五人,只要有墨者存在,便可以死戰到底。」

    「不過我們雖不能殺死他們,但公子若有去處,我們必當拚死相護。」

    公子朝搖搖頭,以手撫額道:「隱於山林,我一人只會狩獵,卻不懂稼穡、捕魚,難以存活。」

    「至於他處?」

    這個問題在出逃的時候他就想過。

    「田氏把田午都交出來了,齊國去不得。」

    「魏擊可為將軍,卻不能為君主,魏國也去不得。」

    「楚國的話,去不去也沒什麼用處。楚地到處都是墨者耳目。」

    「我是想去燕國的。」

    車左不解道:「公子隱於山林,是因為山林中的公子依舊是公子。」

    「公子不隱於市井,是因為市井中的公子若能隱那就不是公子。」

    「公子去燕國,那是要以公子朝的身份去出仕?」

    公子朝搖頭道:「不止如此。墨家在北境,趙國向北已不可能。」

    「向東,齊地的事,泗上墨家必要干涉,魏韓也不允許趙國向東。」

    「趙國的強盛,只剩下一條路可選。定中山,結齊分燕。」

    「我去燕國,燕侯若敢收,那麼我那兄長就有口實逼迫燕國。若不肯收,我也只能隱於山林,可你們若留下與追兵周旋,我又難隱山林,所以要麼出仕,要麼就死。」

    車左想到之前公子朝的那些話,奇道:「公子剛剛說,齊地事,離泗上墨家太近。若是結齊攻燕,怕是泗上以非攻弭兵為名干涉,齊國又哪裡敢?」

    公子朝大笑道:「你之前不是說君有兼體之分嗎?我正是要讓天下君主,為利而一心。」

    「經此一戰,泗上墨家已是萬乘之國,可參與天下紛爭之無爵之侯。」

    「趙齊結盟攻燕,泗上若干涉,魏韓楚必要擔憂泗上又強,定然對泗上開戰。到時候,天下局勢就是趙、魏、韓、楚、齊、越,對抗泗上墨家、西秦、姬燕。比起現在的局勢,總歸要好看的多。」

    「晉陽一戰,唇亡齒寒。智伯與韓魏盟誓於天帝,還不是一樣為了各自的利而背盟?這也是一樣的道理,魏趙現在不能結盟,是因為各自的利;將來那樣可以結盟,還是因為利。」

    車左似乎明白過來,臉上露出佩服的神情,又想了之前的那些話,驚道:「公子於燕,那些與公子一同起事的貴胄就不可能會被公子章饒恕?」

    公子朝哈哈笑道:「你或許不會相信。像我這樣的人,一定如同墨家那些書中寫的一樣,蠹蟲、髒髒、無恥……」

    「我和田午不一樣。田午那是想當齊侯為一,當不成齊侯寧可讓齊國和他一起毀掉也要干掉死敵田剡。」

    「我呢,我若有機會做趙侯,我一定會做,哪怕起事、拉攏魏國、給予重賄。而一旦事不可能成,我當不成趙侯,那就讓趙氏強盛、趙國立於這紛爭亂世。至於私仇?」

    公子朝放聲大笑,許久才道:「我和兄長有私仇嗎?不過是爭權罷了。我和他沒有私仇,若不生於公侯之家,當然可唱《棠棣》。」

    車左怔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其中的道理。

    田午那是公私不分,這樣的人不是當不得齊侯,但卻永遠成不了齊桓。

    公子朝和公子章沒有私仇,只有權力驅使的敵對,只是有些話,公子朝自己可以信,即便公子章也信,他公子朝也一定要死。

    這時候投降,去和公子章搖尾乞憐?

    想到公子朝平日的作為,車左心道,若只是甘願搖尾乞憐,又何必放著趙國最大的封君不做,去做叛亂者?

    只是,公子朝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或許,是真的。

    或許,是事情已經必敗,為自己找一些欺騙自己的理由,而想要讓別人相信,自己先要相信……

    車左對於心中懷疑公子朝的陰暗想法很是愧疚,可心中仍舊忍不住想:「若真為了趙國趙氏,縱做不成周公,卻也可以效魏之成子、韓之俠累,為一國之相兄弟齊心也未嘗不可啊?」

    這心頭的陰暗想法不好說出,又覺得自己這樣想,怕也不是什麼君子,心中默念道:「吾當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正欲將心中剛才的陰暗想法說出的時候,御手道:「公子,不能再跑了,馬要受不了了。」

    車左壓下心中的想法,左手持弓,又用手指夾住羽箭,說道:「公子勿憂,那些人射術不精,若不靠近必不能射中我等,且選一處寬闊地休息……」

    御手將馬車停在一處小土丘的高處,正是開闊的地方。

    然而後面的那些人卻也一樣將馬匹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各自休息,讓馬匹啃食青草,並不急於衝來。

    這裡地勢開闊,若只是停在這裡,車左確信對面沒有膽子前來,可不可能前方都是這樣的開闊地。

    離開了戰車,他即便箭術精通,也不可能讓公子朝如同庶人一樣爬山涉水而逃。

    且不說這有辱身份,便是進入山中,不辨東西,如何生存?這車上的四人都是貴族出身,哪裡接受過怎麼在山中生活的教育?

    若不然,當年晉文公逃亡的時候,也不會去討飯被野人扔了一頓土坷垃。

    後面的那些小人,就像是一群追趕著牛馬的蒼蠅,怎麼也趕不走、打不死。

    警覺了許久,再次上路後沒多久,就出事了。

    那些人埋伏在前面,忽然來了一次齊射,然後上馬就跑。

    距離很遠,車上的人倒是沒有什麼損失,可是馬匹卻被打傷了兩匹,剩下的受了驚,車輪也被弄壞。

    顯然,這已經跑不了了,就算這些人都是自小受過軍事訓練的貴族,可沒有了戰車靠兩條腿,怎麼可能對抗那些如同馬蠅一樣叮一下就逃的小人?

    他們的火槍在車左看來遠遠不如自己手中的弓箭,自己的拇指可以拉弓百次而不會流血,對面的火槍在自己拉弓百次的時間可能只能攢射六七次。

    可是,他們打了就跑,打了就跑,這火槍確實很難打中人,但多來幾次,誰知道會不會被打中?

    再說沒有了馬車,狂奔下去,那還不是一樣被追死?

    公子朝反倒好像放開了,看著破裂的車輪,嘴角微翹道:「不逃了。」

    他就在破損的馬車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身邊無鏡不能自正,便問車左道:「衣正否?冠正否?劍正否?」

    車左躬身道:「君子之直。」

    公子朝跳下馬車,邁步向前,與身邊的車左道:「你先不要跟來。」

    他邁步向前,對面的那些人立刻警惕起來,幾個人騎馬向後退了幾步,剩餘的人都下了馬就在前面列陣,舉起了黑乎乎的火槍,一動不動。

    公子朝步行到幾十步之內,大聲道:「禮不下庶人,此言誠不我欺。我的車左四箭不傷你們性命,你們卻仍緊逼?你們墨家說,德不永恆,隨時而易,那麼你們墨家的德,又是什麼?」

    他用的不是雅音,而是略帶一些代地口音的趙語,他相信對面聽得懂。

    對面一個看起來很年輕,但應該是這群人頭目的人喊道:「你的車左四箭不傷我們性命,可你們這些貴人卻是蠹蟲,奪走民眾勞動的財富,使得天下多數的人困苦飢寒,民有三困。你們殺了百千萬人,卻只是不殺四人,於是你們便是君子?這君子若是這樣好當,你們的君子,我們不當也罷。」

    公子朝一怔,啞然失笑。

    是啊,對面是墨家,自己又怎麼能和他們講道理?

    他們無君無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他們都能說出「君、臣氓之通約也」這樣的話,早已經不知道被多少人說過是逆臣賊子,被多少人咒罵過禽獸不如。

    君子還是那麼寫,可兩邊對於君子的含義的解釋卻截然不同,那又怎麼能講清楚?

    公子朝不怒也不笑,嘆息一聲道:「我就是造父之脈、武公之子,趙氏公子朝。」

    「我聽說你們墨家那邊有個人,當年俘獲過越伯翳,得以有姓氏。賤人本無氏,今日你們抓到我,倒是也可以有姓氏了。」

    他不稱越王而稱越伯,那已經算是敬稱了,蠻夷為子,這是規矩,哪怕越國承大禹的祭祀,但終究中原三恪之中還有個正牌的,越國這個就算不上。

    公子朝苦笑無言,他之前對車左說,生當鼎食、死當鼎烹。

    對他而言,最窩囊的死法,最侮辱的死法,就是被一群無姓的賤人殺死。

    所以,事到如今,已經逃不了,他不想死在這群無姓無氏的賤人手中,而是希望被抓回去。

    至少,抓回去,自己還能落得一個反叛的罪名,用的也是處死貴族的手段、死後用的也是貴族的葬禮。

    而若死在這裡,只怕後世便是個笑話,公子朝被一群賤人所殺!

    當他說完這番話,就發現對面那些人紛紛看著他們的頭領,似乎有些說不出的意味,不是驚詫,反倒像是一種聽到了熟悉之事的愕然。

    公子朝見狀,心中一奇,暗道:「早聞墨家之中多有士人貴胄,難不成對面那賤人的首領竟是士人?亦或是楚齊魯宋的貴族?若不然,那些人何以如此怪異?」

    等了許久,對面那些人的首領忽然大聲道:「趙朝,只有貴族有姓氏的時代結束了。」

    「我們墨家已經做出決定,凡人,必有姓氏以為將來同姓不婚。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便先從姓氏做起,百姓已書,人皆抓鬮而得姓氏。」

    「若貴賤只是靠有無姓氏區分,那站在你們面前的人,皆有姓氏。說不準,還有姓趙的呢!」

    「至於當年俘獲越王而得姓氏的那件事,不是因為姓氏可以使人顯貴而當做賞賜使他得姓。」

    「而是因為,適帥想告訴天下,人和人沒有什麼不同,告訴天下,庶人亦能俘獲楚王越王、亦能做君子!庶人亦可輕王侯!」

    「輕王侯的庶人多了,那麼姓氏只剩下同姓不婚的意義。德何以德?不是因為同姓結婚會讓神明震怒,而是因為同姓結婚容易生出養不活的孩子。」

    「民為神主,因為民知道同姓最好不婚,所以神明才以同姓不婚為德。而不是因為神明覺得同姓不婚,所以同姓不婚就是德。」

    公子朝怔在那裡,他越發確信對面那個年輕人必有姓氏,否則說不出這樣的道理,哪怕是泗上的軍中多有識字者,可有些話實在不像是一個代地的牧奴氓隸所能說出來的。

    他不信。

    更不甘心。

    於是他大聲問道:「你叫什麼?姓氏如何?」

    對面沒有絲毫的猶豫,用一種戲謔的語氣喊道:「你又不準備嫁女兒給我,問我姓氏何用?摘掉名字,我是墨家高柳邊軍步騎士第一連的連長;我是姐姐口裡的阿弟;我是父母嘴裡的『麥餅』;我是邊堡那裡歸附牧人口中的黑狼……」

    公子朝抽了抽臉頰,就聽到前面那人喊道:「拋下劍,走過來,你被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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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雲中春(一)

    「史家刀筆,應該寫年月日、公子朝作亂不成,被某人所誅。」

    「你們不說名字,那史家刀筆就只能說我死於亂軍之中。史家不會記下你們的名字,但你們的姓名卻可以因為我被後人記住。」

    公子朝有些固執,也有些驕傲之下的執著。

    他可以死,可以被殺,可以被分屍,但至少應該死在某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手中,因為歷史總是這樣的。

    他不喜歡墨家的那些說辭,也不喜歡自己死在一群無姓庶民手中,因為那樣史家之筆會寫「公子朝被庶民所殺」,這大約是僅次於掉進糞坑淹死的晉侯的窩囊了。

    他也確信,對面的人至少也是士,而非是無姓之氓,只要對方說出名姓,至少他的死只是一個尋常的叛亂招致的死亡。

    歷史總是這樣的,某公子叛亂,某人殺人或執之,只要他死在有名有姓的人手中,這天下就還是原來的樣子。

    最好就是公子章懸封地封君金玉之賞,一眾氓民爭執其肉,分而邀賞,甚至大打出手。

    可對面聽了他的話,就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依舊重複著那句讓他投降的話。

    公子朝似乎明白過來,冷嘲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擔上殺我之名,有人效豫讓尋你復仇。」

    對面的庶俘羋心中亦是冷笑,暗道我父親俘獲楚王越王尚且不懼,你不過只是公子,俘獲王侯尚且不懼,區區公子何足道哉?

    即便這樣想,牙關依舊緊咬,一句話不提他的名姓——他不是不想讓這件事,變成一件父子相繼的美談、也不是不想變成一件民間稱讚的傳奇,只是不想讓公子朝死前這樣想,反正他的功勛會有人記住。

    這是他對貴族的侮辱,用自己的方式,用墨家的方式。

    叛亂貴族的死,本該是傳奇的轟烈的,可他偏不准,就是要讓他死前帶著對墨家道義的怨恨和恐懼。

    對面的公子朝笑過之後,發現對面仍舊不為所動,還是重複原來的那句話。

    於是回頭衝著車左等人道:「修好馬車,送我衣冠整齊的回去。告訴公子章,以上卿之禮葬我。」

    一言畢,橫劍自刎。

    車左不驚,只是慟哭,隨後折斷了彎弓,蹲下來和車右一同修理損壞的馬車,為公子朝整理了衣冠後,擺在了馬車上。

    庶俘羋等人在遠處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直到馬車修好。

    車左等人沒有選擇仍在車上,而是跟在馬車的後面,採摘了一些路邊的桑麻葉莖纏繞在身上以作喪服。

    …………

    趙都。

    「君上!君上!大喜!」

    「闕與一戰,墨家全勝,叛首公子朝自剄,其餘貴族或被俘或自殺,大事定矣!」

    一名宦者掩飾不住得到消息的喜悅,趙侯章聞言,只是點點頭,略作賞賜,隨後又沉浸在之前的憂慮之中。

    叛亂結束了。

    魏國退兵了。

    中山與趙修好了。

    他這個趙侯的位子也終於穩固了。

    可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

    墨家要的那些條件,勢必要對趙國的將來產生極大的影響。

    邯鄲那些心思散亂不仁不義求利無德的民眾,也必然會對他的君權大為不利。

    公仲連死前最後的一番話,是讓他「泗上不亂、不入中原」,也告訴他趙國的發展方向是中山和林胡,可現在趙國能選擇的只剩下中山了。

    林胡趙國可以打得過。

    可是墨家若是盤踞在那裡,他要打,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現在是真的打不了,趙國已經油盡燈枯。

    不只是趙國,魏國齊國也是一樣的油盡燈枯,數年之內都不可能再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了。

    墨家的條件他已經答允,卻沒想到魏國退兵的如此迅速,他本以為會是一場極為艱難的決戰,不想卻是這樣一個波瀾不驚的收場。

    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後悔,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倒不如不答應。

    可轉念一想,就算不答應,雲中九原等地,也不是這幾年可以經手的。

    哀嘆一聲,又無計策,只能先叫人準備,等眾人回師後宴請。

    月後,中牟的宮室之外,庶俘羋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有些好奇地望著華麗堂皇的趙國宮室,心中並無半點緊張。

    心中以為平等,於是便覺得平等,原本庶民以為深不可測的宮室,在他眼中那也不過就是個蠹蟲用民眾血汗營造的房屋,他有許多的情緒,唯獨沒有敬畏和緊張。

    等了許久,有宦者喊道:「庶俘羋有執叛首之功,准以入殿……」

    幾聲傳喚後,有人引著他來到了最末席,按照原本天下規矩的最末席。

    以他的身份,原本這樣的宴會是絕對沒有資格參加的。

    一則按說他身份卑微,往上追溯是絕對沒有顯赫祖先的,到他的上一輩才自己弄了個姓氏。

    雖說趙氏那就那麼回事,造父封於趙之後才有的氏族,但畢竟那時候已經成為了歷史,趙氏也已經從籍籍無名到了百年世家公侯之位。

    再則舊時的軍制,一則車戰立功的多是貴族、二則就算追擊徒卒也不可能追到貴族、三則徒卒並無組織一旦沒有了貴族的統領難以成軍,所以幾乎沒有庶民獲得這樣的功勛。

    他跪坐在案几之前,略微有些不習慣,他的家中早早就有簡單的木凳和桌子,那是泗上這些年的習慣,也是墨家內部諸多木匠傳承的一種結果。

    來之前,有人找過他,讓他注意一點言行,不要過於張狂,而是多少要給趙侯一點面子,不要鬧的太不愉快,畢竟現在雲中那裡的人口還沒有充實。

    感覺到腿微微有些發麻,他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屁股,覺得再這麼坐下去自己的腿非要麻了不可。

    宴會的氣氛有些冷清的高雅,鼓樂齊鳴,絲竹亂耳,一板一眼。

    桌上有各種各樣的餐具,大半數庶俘羋都沒見過。

    怎麼用餐刀切肉、怎麼用餐叉、什麼時候該用筷子、什麼時候該用醬料、什麼肉該蘸什麼醬料,他是一概不知。

    趙侯悄悄看了看對面末位的庶俘羋坐臥不安、手裡拿著個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心中暗笑道:「賤人就是賤人,不通禮儀。」

    心中雖然不屑,可嘴上卻道:「墨家自有規矩,與諸夏不同,自便……」

    可剛說完,胡非子便起身道:「君侯此言差矣。墨家自有規矩,與貴胄不同,豈能說與諸夏不同?難不成那些短褐下裳之輩,竟非諸夏之民?」

    宴會雖說是為了慶功,但也是有史官在場的,有些話涉及到的原則那不是一句輕飄飄的無心之言就能這過去的。

    趙侯章一時語塞,好在身邊大臣連聲笑道:「這是宴會,雖然胡非子與屈將子俱在,卻也不是在齊地爭『勇』。」

    他是在借當年胡非子和屈將爭論什麼是「勇」的這個故事,來緩和下氣氛,說這是宴會,不用爭論什麼道義。

    一眾人打著哈哈就算是掩過去,庶俘羋撇撇嘴。

    在趙侯章看來,他好像是緊張羞愧的手足無措,有些沒見過大場面的感覺。

    而實際上他只是在琢磨,這肉該怎麼下筷子。

    他也聽不慣那些絲竹鼓樂之聲,他相信那些專門從事音樂的人水平一定很高,只是他聽慣了民俗俚曲,實在是欣賞不來。

    悶頭吃了一會,冷不防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抬頭一看,正是趙侯在那說話。

    「昔年畢萬,匹夫也,七戰乃成上卿,方有魏之基業。你立此大功,當得封地。」

    「我知道墨家的規矩,功不封地,可有功不賞,卻是不行。你們的子墨子不是也說過嗎,功必賞、過必罰,邦國可興。」

    「你為我立下了功勛,墨家的規矩不賞封地,我以趙侯之身,賞你封地五十里。」

    庶俘羋一怔,他來之前有人和他談過宴會上的種種可能,卻沒人想到趙侯會這麼說。

    這時候在場諸人都在注視著他,既有趙國這邊的人,也有墨家這邊的人。

    胡非子和屈將等人這時候都不方便說話,庶俘羋起身後道:「我是墨者。」

    趙侯章大笑道:「我知道。墨家有墨家的賞賜,我有我的賞賜,這不是一回事。立功不賞,天下人將如何看我?」

    庶俘羋搖搖頭道:「我是墨者。以墨家之義,土地屬於天下人。您怎麼能用您沒有的東西賞賜我呢?」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封地,那麼就證明我背棄了墨家的義。為了區區五十里而放棄義,這是可以的嗎?」

    「我的義,無價,所以不能夠售賣。而你給我的東西,並不是你的,這等於是用別人的東西來賞賜我,這恐怕比起不賞賜更讓天下人恥笑吧?」

    短短的一句話,整個殿內一陣無聲,趙侯的臉色微微有些難看。

    趙侯只是臨時起意,想要逗一逗墨家這些人,讓墨家的人出一點醜,他沒指望這人會接受,只是想要看到剛才懟他的胡非子和屈將出面制止的場面。

    卻不想對面直接把問題踢成了道義之爭,場面頓時尷尬無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7
第二百七十一章 雲中春(二)

    一陣尷尬中,胡非子出面笑道:「君侯,每個人的義或許不同,但不論義如何,能夠不為五十里地而背棄自己的義,這都是英豪。」

    「庶俘羋今日不受地,明日君侯說不準便會收到許多和您的義相同的英傑,這是可以高興的事。」

    趙侯的臉色更難看。

    和我的義相同的義士英傑?

    我的義是什麼義?

    按你們說,我的義,就是偷盜別人的財物來賞賜別人,那我能得到什麼樣的義士?

    他哪裡不知道胡非子話裡有話?

    可此時還不能直接和墨家翻臉,也不適合不歡而散,到時候反倒是讓天下人恥笑他趙侯章賴他人之力得位卻冷落他人。

    好在胡非子諷刺之後,又將話題提到了「誠信」和「國君的財富就是趙國全體富庶」之類的話題。

    借坡下驢,趙侯也在場的趙臣也不願意再去觸碰霉頭,更不想把今天的宴會毀掉。

    趙侯章心道:「這人已被墨家蠱惑,無可救藥。」

    「也可能,墨家規矩嚴苛,有胡非子等人在場,他只怕是不敢接受封地。只可惜,看來墨家的規矩還是勝過了他心中的貪婪。」

    「無非是個氓隸,自己真把自己當做士人君子了?也是可笑。」

    趙侯章琢磨的那些問題,庶俘羋則根本沒考慮,他想的簡單的很,甚至剛才已經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

    土地是屬於天下人的,你憑什麼拿你沒有的東西賞賜我?我送女孩子一個銅簪子,還是用我服役的錢買的呢,要你去服役,我看你要從別人手裡搶錢去買再送人。

    他可能感覺到自己錯過了一個一腳步入貴族上流圈子的機會。

    但是心裡又覺得趙侯的話實在沒有道理,而且沒有道理的地方太多了。

    自己肯定有功勛啊,追擊公子朝並且把他逼死了。

    可是這功勛有多少呢?

    要不是之前的廝殺對抗,自己哪有機會衝擊側翼?

    要不是那些武騎士沖散了公子朝叛軍的側翼使之崩潰,自己哪有機會追擊?

    要不是自己的夥伴們拚死搏殺,自己又哪有機會獲勝追擊?

    所以他倒是覺得自己獲得的獎賞很合理:墨家內部的通告是他善於抓住戰機、領會上者意圖、發揮了主觀能動性,所以整個連隊都獲得了青銅勛章,他和幾個人得了個黃銅勛章。

    順帶著他有機會在明年回泗上進入軍校學習,學成的話應該就是從士變為校了,在他看來這已經很合理了。

    再說他覺得他要是接了趙侯的封地,他爹非得大耳刮子猛抽他一頓,到時候他爹可不會琢磨著這是一件很風光的事。

    加上他對這些貴族實在是心存一些噁心,這一點可能趙侯想的也不錯,他確實是被墨家蠱惑的,對於義和利的理解和這些貴族實在是尿不到一個壺裡。

    不遠處在他上首的屈將暗地笑了笑,衝著庶俘羋點點頭,舉起了酒樽看似在稱讚。

    心道:「明年回泗上的時候,這小子是要一起回去的。這小子,不錯。胡非子對他印象也很好,腦子很靈,是個帶兵的苗子。」

    「就是不知道等他學完是讓他去當幾年參謀?還是會放回到北地?到時候我還是得建議一下,讓他去六指那邊當一陣參謀,然後再放出來回北地,哪怕是到時候缺人手。」

    屈將明白自己明年就要回泗上了,屬於正常的調動,也算是規矩內的調動,他在趙地太久了,就算他證明了自己可以主持一方,但也必須要回泗上學習一段時間後才行。

    他和胡非子猜想的差不多,一旦墨家在這邊穩固了雲中等地,趙地的局面對於墨家也很重要了,到時候十有八九是要派孟勝來這邊。

    論起來墨家那邊能打的人其實不少,但是有指揮大局為帥副帥經驗的卻沒幾個,泗上那邊的那幾個師長師代表都是些賢才,只不過他們距離指揮數萬人作戰還差一些。

    看過一些戰報,屈將覺得六指算是在南濟水之戰的時候做了一回「左軍主帥」,加上他自己、公造冶、孟勝、適,也就這幾個人現在可以主持一方軍事大局。

    適已經被選為鉅子,不可能離開。

    公造冶年紀大了,而且已經名滿天下,來趙地肯定能鎮住這些人,但是趙地的經營需要長久,要考慮年齡的問題。

    六指雖然經過幾戰和南濟水一戰展示了能力,但不足以主持趙地的局面。

    細算下來,也就是孟勝最為合適了。

    胡非子這一次來趙,那應該就是為了將來和孟勝搭檔的,提前熟悉一下情況,到時候輪換的時候他離開、胡非子也瞭解了趙地的局面、孟勝來到後再重新安排。

    想到這,不免又想了一下趙國的局面,心道:「剛才趙章要給庶俘羋封地,這就是心有不甘呢。這雲中九原事,可真不容易。」

    「我記得庶俘羋的姐姐也在測繪隊裡,現在應該就在雲中吧?君子?嘿……適倒是會起名字,過一陣他姐弟倆應該會見面的。」

    笑吟吟地看了庶俘羋一眼,用一種前輩關愛後輩的笑容鼓勵了一下,卻看到庶俘羋跪坐在那裡舉起了手,一個標準的泗上的姿勢。

    屈將嘴裡的酒差點噴出來,心裡笑道:「咱們墨家內部開會有事要說的時候舉手,你在這舉手誰人看得懂?」

    過了片刻,就聽到庶俘羋在那邊忍不住道:「我要去茅廁,怎麼去?」

    倒是無人嘲笑,身旁的一名宦者神情一如平常,引他出去。

    正位上首,趙侯臉色微微一變,心道:「這到底是天真爛漫不知禮儀?還是墨家故意安排羞辱我?」

    …………

    黃河北,雲中。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秋草黃了。

    後世的托爾托草原如今更加暖和,可是再暖和這個季節的草也要黃。

    五年前營建的簡單的、作為邊堡用的雲中城矗立在陰山之下,不高大也不寬闊,只有三五千人。

    城外是成片的正要收割的鈴當麥、玉米、蕎麥和土豆,在遠處是一片無垠平坦的草原。

    一群人正在忙著捆紮乾草,將夏季最肥美時候收割的、現在已經曬乾的草打成捆。

    五年前剛剛建城的時候,就有幾名墨者來到這裡。

    不止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適合這裡耕種的作物,還帶來了許多新的技術。

    比如專門用來割草的、長柄的、約有兩尺長的大鐮刀。

    比如用來越冬的新的羊圈和屋內的火炕。

    比如挖坑發酵青草和秸稈的辦法。

    以及一些借用什伍之名但實際上卻是合作社模式的合作種植和養馬養牛的組織形式,以求眾人合力抵禦可能的災荒風險。

    那些正忙著捆紮乾草的幾個人,正是這裡互助社的成員。

    「呦,回來了?」

    幾個人衝著遠處的一行人打了聲招呼,那一行人都騎著馬,很有禮貌地用當地的語言回了一句。

    除了一個側坐在馬背上、手裡正拿著一張紙看的入神的女孩子。

    這女孩子穿著一件很寬大的棉布襖,裡面填充的都是泗上那邊已經大規模種植的棉花,當然也是越來越多的逃亡到北地的農奴如今最喜歡的一種衣裳。

    女孩子的頭髮很長,但卻有點像是胡人一樣將頭髮紮成了長長的辮子,大概是為了方便行動,這辮子隨著馬背的晃動輕微地搖晃著。

    「庶君子,我沒騙你吧?你弟弟真的上報了。」

    旁邊一個騎馬的男人帶著一種彷彿討好的笑容說著話,後面的幾個人不屑地扭扭頭,不少人心道:「你運氣好,竟是先拿到了報紙給她看。」

    這群人從泗上來,或是從高柳來,隊伍中就那麼四五個女孩子,其中多數都是醫者,整日奔波的就庶君子這麼一個。

    男多女少,是個問題。

    四周所見的都是些胡人牧女、或是在城中耕種的女子,對比之下更是個問題。

    可能她生的並不美,雖然每天洗臉、衣衫也儘量乾淨,可是比起邯鄲等地的舞姬或者那些倚門賣笑的女子實在是差得遠。

    雲中城就有妓女,管仲在齊國的改革那是組織軍妓和官妓以求充實國庫、穩定軍心,而妓女這個行業伴隨著私有制的產生實際上早已經出現,尤其是……生產力更加進步穩定、產生了家庭私有制和忠貞觀念的農耕區。

    一行人中有幾個也會偷偷去去嫖妓釋放一下慾望,也會選擇適合的時候與人對歌野合,可每每看到同行的庶君子心中總是癢癢的。

    肉體的慾望是肉體的慾望,精神的需求是精神的需求,真的很難混為一談。

    一行人真的很喜歡泗上的女孩子,尤其是在學堂上了學、哪怕只是上了小學的女孩子,但這裡真的太少了。

    庶君子是個異類,在泗上算不得多異,可在荒涼的雲中,卻異的發亮,從星星變為了月亮。

    當然,是在測繪隊的那群人眼裡。

    而在那些牧民眼中這實在是個奇怪的女子,有些畏懼她手中的紙和筆還有那支神奇的、可以看到很遠處的、彷彿有什麼神明把遠處的拉近的銅筒,可卻不會想著喜歡之類。

    馬背上的庶君子抬起頭,露出一個笑容感謝了一下,又低下頭心裡讀了一遍:「高柳步騎士第一連的連長庶俘羋,抓住戰機,追擊趙朝……」

    小心地收好那張紙,還給那個人,心道:「這消息一定也會傳到泗上,爸爸一定很高興。」

    活動了一下肩膀,習慣性地把玩著自己的辮子放在嘴邊輕輕咬著髮梢,心思很快又換到別處去了。

    「這裡距離大河不足百里,再向北就是陰山,地勢開闊,按照書上說,這裡算得上陰山以北向南的必經之路了。」

    「前幾天測了一下勾陳星,這裡按學堂的說法是北緯四十度。可是比高柳還要靠北,但是要暖和一些。我記得之前那些人去肅慎的時候,測算的孤竹山也是這個緯度。」

    「好像那裡就是伯夷叔齊當年的封國吧?我聽人說,殷商人分出的孤竹國,當年是討伐東夷的子姓封國,以墨脫為氏。後來山戎侵燕,齊桓攘夷而破孤竹,孤竹貴族南遷入齊,遂以墨為氏……」

    「子墨子不會是當年孤竹貴胄吧?要是這樣,倒是有趣,仲尼是子姓、子墨子竟也是子姓?」

    這奇怪的念頭一閃,又嘆了口氣,心道:「我們倒是算出來雲中的緯度,可以估算南北的距離,可是東西的距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算的准呢?校介倒是說過,他的兩位先生曾用千里鏡看到太歲星的月亮,可以用來當做水漏來算時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磨出來能看到太歲星的月亮的千里鏡……」

    「要是能磨出來的話,我一定要跟著大家一起畫出來一張完完整整的諸夏九州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7
第二百七十二章 雲中春(三)

    她的想法總是奇奇怪怪,時不時神遊太虛,想法變得快,卻最終都會圍繞著夢想結束。

    回到城中,最大的那一堆房屋就是她們這些人在這裡暫時的駐地,從趙武公建雲中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年,墨家的人早就在這裡活動紮根,售賣貨物,早早建起了一些房屋。

    房屋的外面是一道泥巴杭成的圍牆,最裡面的一間屋子,是幾個女孩子的住所,靠著後門,也就是雲中城唯一的一所可以治療一些簡單疾病的醫館。

    醫館內的墨者來的早,如今已經結婚,就在此地生活下去。

    和庶君子一起住的還有三個女人,或是學過醫的,或是在這裡做教師先生的,還有一個是負責管賬目的。

    墨家內部是有潛規則的,為數不多的沒有體力優勢的職業,同等水平一般都是以女性為先,譬如教師先生、會計等。

    她們住的這間屋子放在雲中城,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但比起泗上城邑中的一些磚結構的房屋終究差了許多。

    庶君子推開綁著一層乾草的木門進了屋,黑乎乎的裡面只有靠近東面的牆壁那裡冒出了一些火光,那是一個簡單的靠近牆壁的火爐。

    在高柳的一些磚石房內,火爐的煙道一般都是走中間的間壁,這樣整個屋子內都會暖和。

    但是雲中這裡人口還少,工商業不發達,土地廣闊,也沒有那麼多的工商業人手,所以不能夠搭建需要一定技術的空心走熱煙的間壁,只能選擇將爐火的煙道放在最東邊,實際上有一半的熱度都跑到外面去了,實在是浪費卻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爐火上放著一個小鐵鍋,上面蓋著一個蘆葦紮成的蓋子,裡面正燒著熱水,旁邊擺著四個等待了許久的、陶的杯子。

    庶君子走到自己的床邊,從一個用硬麻編制的布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帶著漆皮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捏出來一丁點茶葉放在自己的杯子裡,問旁邊正在那就著爐火讀一本小冊子的教師先生道:「看什麼呢?」

    女教師先生將那幾頁薄薄的紙闔上,在火光前晃了晃,稍微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道:「在看《詩小說》。」

    此時已有小說之名,名為小說,實則也就是故事。

    所謂「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其實和秋官小司徒所做的事有些類似,就是在市井間收集一些故事,只不過加以傳播。

    這本書庶君子看過,其實就是講一些《詩經》裡的故事,將一些廣為傳唱的《詩》用市井之言寫成一些城邑眾人喜聞樂見的詳細故事。

    裡面最早的幾個故事是適寫的,用的很多此時頗為奇怪的手法,比如「心道」、「心想」以及一些心理描寫,再後來一些泗上的「有閒」階層便學著嘗試著開始書寫一些故事,都很短,但是多少有了些市井文學的模樣。

    女教師先生合上不知道傳閱了多少次,已經有些破損的小薄冊子,忽然問道:「你說氓之蚩蚩抱布貿絲,最後變成了那個樣子,也真是人心難測。那女子也是苦命……」

    庶君子一聽便知道她看的應該是由《衛風、氓》改編的那個小篇,忍不住想到在學堂時候上《女德》課的時候聽到的據說是適的兩位先生曾說的一句話。

    「夢是好的,但錢是緊要的。沒有錢便不可夢。」

    她記得上學的那時候,自己的女德先生也給自己講過《氓》這一篇,用的就是改寫後的短小說做的例子,忍不住回憶著當時學到的那些話說道:「她要是有錢,能自己養活自己,早就『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和她男人分開了。是再去找一個對她好的也罷,是自己單過也罷,總歸要有錢。」

    「沒有錢,能做什麼嘛。要麼沒辦法又回去,要麼回到自己娘家被數落一輩子,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呀。」

    「我們當初在泗上上《女德》課的時候,我先生就曾說,女子之德,當自強不息,原本沒有機會,現在卻給了機會。咱們墨家變革天下,總歸有了一些女子能做的事,這便是很好的。我看《氓》裡那女子的苦命,除非要靠變革天下來解決。」

    對於這一點,女教師先生倒是很贊同,說道:「所以我一直想,若是有一日這天下竟變不得,咱們要失敗了,我可只能選擇死了。」

    庶君子微微一笑,提起蘆葦做的鍋蓋子往陶杯子裡加了些水,沖泡開那些配給的茶葉後雙手捧著杯子,正要說點什麼的時候,有人敲門。

    喊了一聲請進,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手裡捧著一些東西道:「這個月的配給品。」

    那小夥子是本地人,將四包東西放下後拿出一個條子讓裡面的人簽字後,有些不解地看著那四個鼓起來的包裹問道:「你們女人的配給品怎麼比我們多?我們也就一丁點茶葉、一小塊肥皂、每兩年發個豬鬃的牙刷、一季發幾塊糖,還有幾張紙……你們的怎麼這麼多?裡面都是什麼呀?」

    屋子裡的兩個女人一聽,臉上微微發紅,衝著那個年輕的小夥子擺擺手道:「去去去……發別人的去。」

    那小夥子不明所以,嘟囔一聲離開,兩個女孩打開各自的包裹,從裡面拿出一些日用品後,將一些配給給女孩子的棉布帶小心地放好。

    剛剛收拾完,又有人敲門,讓對方進來後,對方道:「過幾日就要到仲秋了,今年的聚餐要準備的足一些,明天開始都要去庖廚幫忙。這一次上面給撥了一筆錢,要好好辦這件事。」

    兩人答應下,忍不住感慨道:「日子真是過得快,馬上要仲秋了啊。」

    仲秋是個季節年月,這時候還沒有中秋節。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發展方式用了很多類似於宗教的手段,比如偶爾組織的聚餐、講義等,這是一種隱藏在正式政權之下的暗地政權和組織模式。

    依靠傳授搭建房屋、傳播作物、推廣技術等,再依靠聚餐、講義、施符水治病、貸款等方式,形成了一整套無冕之王在正式政權下的另一套組織。

    每年四個季,每季都會舉行一次大型的聚餐,未必吃太好的東西,但是在聚餐的過程中拉近人和人的關係、使人找到家庭之外的另一個組織形式等,都是墨家在邊遠地區傳播的方式。

    當然,錢要從一些鐵器馬匹等貿易的利潤中出,不准接受民眾的捐獻,因為墨家的產業每年足夠拿出這些相比於軍費和教育支出而言微不足道的小錢。

    整個雲中幾千人,不算這些測繪的,實際上真正的墨者也就五六十個,但是外圍組織的人基本囊括了大部分的雲中人:實際上雲中有兩套法令、兩套命令、甚至於兩套政府。

    前者是名正言順的趙國的,後者是暗地裡的組織,而後者的動員能力遠遠勝過前者。

    正如鄧析竹刑取代了原本的鄭國法令一樣,這裡墨家的一些法令和審判也基本取代了趙國在這裡的法令。

    區別就是鄧析只有弟子,沒有軍隊,所以被子產所誅。

    而墨家有錢有軍隊有剛剛暴揍田齊的威勢,沒人敢管。

    秋季的話,馬上就要農忙,在農忙之前組織一次,也是為了調節一下農忙時候互相幫助的事。

    但是這一次看樣子撥了不少的錢,一猜便知道不是那麼簡單。

    第二日一早,整個院落內的人都忙碌起來,一些雲中本地的女人也來幫忙,殺羊剝皮的熱氣騰騰和川流不息的人,都讓雲中城熱鬧無比,遠勝從前的活力。

    雲中城墨家的據點很明顯,明顯到真要是準備驅逐墨者或者屠殺墨者,一抓一個准。

    磨坊、醫館、貨棧、鹽鐵雜貨鋪、識字夜校……這都是不需要去驗證一抓一個准的地方。

    仲秋季節才到,雲中城也便圍繞著這幾個地方忙碌起來。

    對庶君子這些人來說,這就算是一個假期了,冬天太冷,他們這些測繪的人便要休息了。

    冬天肯定還要學習,因為今天從高柳那裡來的一支隊伍帶來了滿滿的一車的書,應該又是一些泗上那邊的新內容新決議。

    廚房內,庶君子一邊和面,一邊和旁邊的人談論著一些關於冬日學習的事,外面幾個人喊了她和七八個人的名字。

    洗了洗手出去,她又收到了一個大包裹,沉甸甸的。

    「泗上那邊發過來的書,你們先自己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明年回泗上再問。」

    這句話透出的消息讓這幾個人都高興起來,忍不住問道:「明年要回泗上了?」

    外面的日子確實很苦,傳話的那人笑了笑,只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收下了包裹,回到住的地方打開,裡面有一大疊厚厚的紙,還有幾本顯然是剛剛印刷不久帶著濃濃墨臭的新書。

    最上面的那三本新書的題目,若是旁人看到會很奇怪,但對於在泗上學堂學過不少東西的庶君子而言,倒是很容易懂。

    《類圓少廣術》、《以九數之法論博戲之輸贏》和《元方程與數之虛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7
第二百七十三章 雲中春(四)

    不管是少廣、元還是方程,都已經是已經存在的詞彙和內容,九數中的方程的意思其實更像是方程組,所謂「二物者再程,三物者三程,皆如物數程之。並列為行,故謂之方程」,此時已經存在的題目基本都是和實際的生活有直接關係。

    就像是說有多少上等禾、多少中等禾、多少下等禾,然後給出三個量,最後詢問上中下三種禾每捆出多少米。

    不管是少廣、元還是方程,都不是泗上創出來的詞彙,而是原本就已經存在的。

    庶君子隨意翻看了幾頁,前面的內容還是很容易看懂的,後面的內容就開始逐漸複雜了。

    《類圓少廣術》主要是關於一些簡單的橢圓、拋物線之類的計算方法,因為暫時的深度只涉及到二次方程,所以並不是很難。

    之所以墨家能弄出《類圓少廣術》,源於墨子對於光學的研究,光學八法中的「焦點」的概念引申出來的不規則的凹面鏡問題,以及這幾年逐漸發展起來的青銅火炮和弩箭的望山計算等。

    《論博戲》則是一些關於簡單概率學的內容,這個也是深入淺出地從現在流行的一些賭博的方法弄出的「賭博內蘊含的天志」的問題。

    至於最後一本《元方程與數之虛實》,則算是一直難以解決的一元三次方程的開端,裡面著重討論了一下「存在」與「不存在」的一些數的問題,比如諸夏極為發達的筆算開方的問題中的負數開方。

    這種問題追其根源,源於辯術和邏輯,墨家有這個基礎,才可能弄出來這麼奇怪的問題。

    數學本身不是科學,更像是一套哲學體系。科學本身也不是結論,更像是一種可以驗證和自我融洽的邏輯解釋。但前者卻是後者的基礎,因為幾何和九數不會騙人,剩餘的不管是眼睛還是耳朵都可能騙人,就像是當年草帛剛弄出來的時候那個「影不徙」的解讀。

    在一疊厚厚的書本之中,還有一封庶君子的先生寫來的信,上面大致介紹了一下泗上的一些事,後面主要就是說「庠序」明年開始就要正式收學生了,一些人經過核准之後不需要再行考核可以直接進入庠序中學習。

    裡面再多的內容沒有透露,但庶君子明白這個名單裡應該會有自己。

    信上,先生又叮囑她,時不時就要計算一些九數,免得手腦都生疏。

    她折好信,看著那幾本一開始深入淺出多是她學過的內容、但是後面逐漸深奧的書本,苦笑道:「也不知道到明年能不能看完一冊。」

    …………

    另一間屋子內,幾名在雲中的墨家高層正在聽從高柳地區來的一名墨者講一些事,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極為興奮的神情。

    「應該最遲明年春上,大量的人口就要遷過來。雲中的人口可能是最多的,因為這裡畢竟已經有了一座小城,也有一定的糧食。」

    「趁著這一次仲秋聚餐,主要是要讓雲中的民眾明年儘可能地多種一些地,尤其是土豆之類的可以充飢熬過第一年的作物。」

    「上面會撥一些錢,儘量不用一些強制的手段,但是如果給予利益仍然不夠,那就儘可能發動民眾。」

    特派到此的那個墨者又著重地談道:「雲中和南海不同。南海允許大型的莊園僱傭人、甚至默許當地的百越人進去勞作。」

    「但云中不行。雲中的位置重要,必須保證足夠數量的自耕農、良家子。可以互助成社,但儘可能要避免出現傭耕的情況。」

    「雲中不是來賺錢的,賺錢得利可以去南方。雲中是要保證土地、人口,至於財富那是泗上和南方要考慮的事。」

    「一則這裡荒地多,人口少,一旦允許傭耕,那麼傭耕者實在是難以耕種自己的土地。已經得到傭耕之利的人不會允許人口離開他們的土地,否則這地就沒有產出。」

    「二則這裡靠近陰山,胡人常來劫掠,需要足夠的人可以從軍。這是重中之重。」

    「這個錢,我們來出,就是為了防止只管人遷到這裡,卻放任他們成為當地這些人的傭耕者或者半奴隸,那樣的話,將來會積攢很深的矛盾。」

    大致講了一下其中的道理,這些人明白過來其中的意思,考慮了一下這裡的人口和產出,算了一下道:「如果全部種植土豆的話,倒是可以遷徙來兩萬口,保證明年餓不死。再多的話,怕是不行。」

    「這裡遠離城邑,黃河雖近,但是上游並無城邑,沿河而上這裡地勢險峻,也是在難以運輸。」

    特派而來的人道:「就是考慮到這個問題,所以一部分人要先遷徙到高柳,等到後年才能繼續向這邊遷徙。兩邊的壓力都會很大,但這件事必須要做好,你們尤其是要做好準備。」

    「沒有吃的,是要死人的。胡人那裡實在是得不到什麼東西,胡人吃肉的不多,多是靠奶度日。」

    「再一個就是冬天時候,就要遷來一部分高柳地區的人,預備明年開春的開墾。」

    「住處、取暖,都要解決。這都要靠你們。」

    「忙完秋收,立刻組織人砍柴,用來抵過去鐵器的賬目,或者直接給錢。但就算是給錢,也得把道理講清楚,一則是為了錢,二則是為了義。」

    「沒有錢,有的人便不願意做。」

    「沒有義,有的人也不願意做。」

    「熬過今明兩年就好了。雖然有提前準備,但也只能靠你們了,運輸不易,糧食運到這裡價格要翻幾倍,好在雲中的民眾如今存糧不少,趁這個機會,也摸一下雲中的家底。」

    一直在雲中地區潛伏的那幾名墨者想了想道:「若是這樣,那就只能發動民眾了。只是……雲中本地趙人官吏……」

    特派至此的墨者擺擺手道:「不用管他們。明年他們就要離開,現在直接明白地告訴他們,這裡我們說的算。過不了幾天,會有幾個連隊來這裡,你們不用擔心。」

    「用適的話,以前我們是無冕之君,現在我們要直接正大光明地做有冕之君了。換個想法、換個態度和趙氏的官吏打交道就好,有些事不必遮遮掩掩。」

    特派過來的墨者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若是在中原能有這樣的局面,事情便簡單的多。有錢就能買到想要的糧食,尤其是齊魯衛宋等地。」

    「可這裡,有錢也難以做成事。上游沒有城邑了,不能沿著上游運輸。下游的話,又不可能運過來,大河曲折這裡是最難走的一段。」

    「但錢……真要是買的多了,錢本身也只是個等價之物,也虧得咱們五年前就開始在這裡佈局,至少可以把錢花出去。」

    「上面也知道你們很難做,但既為墨者,困不困難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這五年的時間,雲中的改變就是生產力的提升,大量的鐵器以先用後還錢的方式推廣,使得雲中出現了存糧、出現了錢糧鐵器的交易,之前在這裡投入的大量金錢,現在終於要到了用的時候了。

    做不好的話,整個墨家在趙國的佈局都要受到影響。

    雲中以上的九原、河套地區,都是很好的可以農耕的土地,尤其是新種植技術和新作物推廣之後,諸夏的農耕文明一定會在這裡站住腳。

    可萬事開頭難,這最難的開頭能不能做好,就只能靠在這裡的五六十個墨者了。

    至少,現在只能靠他們。

    短暫的討論之後,一雲中的墨者道:「人手也不足,高柳那邊還要再派人來吧?」

    試探著問了一下,既是訴說一下困難的事實,也是想側面問詢一下自己這些人的安排。

    特派過來的墨者笑道:「何止高柳。泗上那邊也會派人來的。高柳的人手一旦再湧入數萬人那也不夠,泗上那邊應該早做了打算。」

    「順帶著,我再宣讀一些暫時的人事安排,你們到明年夏天,可能要被調回泗上,重新學習。」

    若是別人聽到重新學習這樣的字眼,難免會覺得墨家的事實在太多,要學的也太多。

    可在這些人聽來,卻是一件大喜事,調回去學習意味著他們可以步入更高一層,在墨家已有的體系之內,學習意味著前途。

    他們並不知道整個趙地墨家已經控制的地區,許多人都接到或者提前被通知了明年要回泗上或者高柳學習的調令。

    這一次齊墨之戰結束後,墨家急需至少一倍以上的幹部。淮北、河套雲中、莒等地都需要大量的幹部,這也算的是上一些人的機遇,急劇擴充的地盤也帶來了許多人提升一步的可能。

    泗上的教育體系可以保證大量的「候補官吏」,但是從「候補官吏」變為合格的官吏,還是需要足夠多的引路人,即便泗上之前的許多部門都存在一實一虛兩套班底,可真正用起來的時候還是捉襟見肘。

    雲中的這些人吃了五年的苦,雖然有利天下之心,但也不可能讓他們沒有什麼盼頭,只講義不講利那很難。

    這幾人掩飾不住心中的歡喜,特派來的人便拿出一個小紙本道:「你們在這裡很久了,一些事我也和你說了,現在說說你們的想法吧。暢所欲言,只為了能把事辦好。子墨子不是說了嘛,重要的就是把事辦好,至於之前天下的賞賜、爵位、權力,那不過都是為了把事辦好而授予的,並非是單純的獎賞。」

    「說說看。怎麼才能最大限度地解決糧食問題、當地人和後遷來的人的矛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7
第二百七十四章 雲中春(五)

    問題問出,雲中地區之前活動的墨者的負責人用帶著齊地口音的話率先道:「我有個想法,但是是不是可以成功,還是需要上面研究下。」

    他本是齊人,也有姓氏,國氏,是當年周天子在齊國負責監督、或者叫「輔佐」的國、高兩族的後人。

    兩族都是姜姓,但是分出後雖然作為姜齊的正卿,但是具體的任命還需要周天子那邊冊封。即便他們是姜齊的封臣,按照封建法理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但國高兩族特殊之處就在於他們是姜齊的封臣,同時又算作是周天子的封臣並且和姜齊一樣國高兩族交替權力的時候也是由周天子出面冊封。

    終究,姜不姓姬,那是外人。

    以至於管仲改革的時候,十五個負責出兵的男爵領中,國高兩族擁有十個,有點類似於晉國六卿那樣的大族,出兵的時候也為三軍兩帥之二。

    只不過後來齊國政治動盪,各方貴族合縱連橫,田氏勝出,國高二族都已經凋零。

    如今在雲中的這名國氏墨者單名一個崗字,成年後取了一字,字策,祖先可以追溯到當年參與過城濮之戰的齊國大宰國歸父。

    國崗是國氏旁支,其實已經沒有了士的貴族身份,早年在齊國加入了墨家,後來因為才能出眾才被派往了雲中。

    特派而來的墨者來之前,高柳那邊就叮囑過,要仔細詢問一下當地那些墨者的意見,有些事在泗上可行、但在邊遠地區未必適用;有些道理在泗上可以把道理化為實踐,但在雲中可能就需要一定的變通。

    國崗思維也算是敏銳,又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展示自己才能的機會,只不過心中還是有些疑慮。

    所以他說他的意見只是想法,是否可行還需要上面再研究下。

    特派的墨者便道:「你說便是。人人都可以提意見嘛。」

    國崗點點頭道:「其實雲中的問題,我們仔細想想,可以這麼認為。」

    「我們有錢,有許多的手工業品,但是雲中位置偏僻,運輸不易,一下子湧來那麼多的人,糧價可能要出問題。」

    「同時,我們在雲中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擁有足夠的兵力人口,可以抵擋胡人劫掠、同時約束趙氏。」

    「這個問題,用齊國管子學派的《侈靡》、《輕重》中的一些故智例子,倒是可以解決。」

    這涉及到學術之爭,墨家和管子學派之間也有過不少的爭論,正是這個原因導致國崗之前的猶豫。

    特派員自己看的書也不少,對於百家多有涉獵,墨家和管子學派的爭執他也知道一些,聽他這麼說,點頭道:「你說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道同,術可化用。」

    國崗嗯了一聲道:「咱們墨家和管子學派的分歧,看上去在於《侈靡》和《節用》之爭,但實則分歧在於天下是否需要一個不勞作的擁有封地獲得財富的階層來購買手工商品,才能使得天下穩定。」

    他說的一點沒錯,的確抓住了這些年墨家和管子學派論戰的精髓。

    在雲中五年,實在是沒有太多的娛樂活動,國崗一直都在看書。

    他本身出身於齊國,和管子學派的一些人也都熟悉,年輕時候也曾深受管子學派的影響。

    墨家內部出身別家而後又叛到墨家的人不少,包括上一任鉅子禽滑釐那都是儒家的叛徒,墨家對於出身別家的士人很是寬容,並沒有太多的苛責。

    雖不說兼收並蓄,但國崗這五年時間一直在琢磨關於經濟的理論,融合了適主導的墨家和管子學派的論戰,對於一些經濟規律的理解也算是「因禍得福」,若非是在雲中這樣的偏僻地方,他或許也沒這麼多的精力琢磨這些東西。

    在先表達了一番他不認可管子學派的態度之後,他又道:「我們現在的局面是,我們有錢,但是我們需要的是糧食,或者說錢在這裡不像是在中原齊魯衛地一樣可以換到足夠的糧食。」

    「那麼,什麼是錢?這個問題要先搞清楚。」

    特派員放下筆,略微思索後道:「管子學派說,金玉銅錢,民之通貨。咱們墨家說,金玉銅錢,一般等價物。其實差不多的意思。通貨和等價物,並無太多的區別。」

    國崗點頭道:「只是我這五年不斷思索,卻覺得這其中還有些不一樣的意思。」

    「譬若泗上節用,因為別處不節用,所得利潤可以再投入,擴大生產。比如說我在泗上積攢了足夠的錢財,可以用以投入南海、淮北、宋國等地。或是購置土地、或是投入工商,錢財因為勞作而增值,從而繼續得利。」

    「但是雲中卻沒法用。既然我們認為勞作是獲得財富並且使得財富增加的根本,那麼在雲中節用再投資的手段,便有些行不通。」

    「我們儘可能要避免雲中出現傭耕的情況,那現在已有錢財的一些人,錢對於他們只能花出去買手工業品,卻不能用來增值。」

    「買地的話,雲中到處是可開墾的荒地,沒有人手那荒地始終是荒地。他們買地的前提,必須是要有足夠的人手,實際上買的那是他人的勞作。」

    特派員若有所思,國崗緩緩道:「錢在泗上乃至宋、齊都很好用,那是因為錢本身有兩個含義。」

    「一個是可以化為再投入生產的資,另一個可以化為購買貨物的錢。」

    「錢之所以被人喜歡,正是因為它有這兩種含義。」

    「現在在雲中,我們有錢,但卻難以把錢換成我們想要的東西,其實也很好理解。」

    特派員倒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類似的說法,琢磨了一下問道:「怎麼說?」

    國崗道:「我們在雲中,為了兵員和服役的人口,要今年避免出現傭耕的情況。那麼錢就很難化為再投入生產的資。土地到處都是,我們又扶植那些將要遷來的人,但凡有五十畝地和我們扶持貸款的農具牛馬,誰人願意給人傭耕?」

    「同樣,雲中距離中原太遠,各色貨物也很難運送到這裡,使得錢也很難成為購買貨物的錢。」

    「既然前者那是我們既定的基調,不能在雲中把錢變為投入再生產的資,那麼想要把錢花出去,就只能用《侈靡》、《輕重》一說中的一些手段,使錢可以買到足夠的貨物,讓雲中先來的民眾願意把糧食換為錢,或者說換為他們能夠得到來的手工業品,這樣我們就能把錢花出去了。」

    「問題的關鍵既在於我們有錢但卻沒糧,那麼再細一下就是怎麼才能讓我們把錢花出去。」

    「想要解決,就不得不先弄清楚錢到底是什麼。這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錢是民之通貨,錢是等價之物,但卻不是直接可以祈求上天化為糧食、甲冑的。」

    「這便是管子學派所謂『三幣握之則非有補於暖也,食之則非有補於飽也,先王以守財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的真正意思。」

    經過啟蒙,泗上墨家對於貨幣有所認識的人其實不少。

    若無基本的認識,只怕整個泗上的經濟都要亂掉,因為泗上本身是有紙幣存在的。

    但就特派員所見的人當中,能夠把錢和貨幣的認識達成這種高度的,委實不多。

    若以後世的眼光看,國崗的想法還是有些問題的,但於此時不算墨家泗上的那一小撮人,能夠真正看明白墨家的《節用》、《國富》又融匯了管子學派的《輕重》、《侈靡》並且總結出這些道理的,放在趙地著實也算是異類了。

    沉浸於墨家的辯術、邏輯中的特派員立刻琢磨出了一些別樣滋味,頓覺餘香滿口,沉浸不能自拔。

    待了片刻,問道:「你說說,該怎麼把錢花出去?」

    國崗道:「既說上面撥了一筆錢,要投入到雲中,那麼這筆錢未必要花在雲中。因為我們的目的不是為了把錢花在雲中,而是為了把錢換為糧食、換為雲中明年耕地的積極。」

    「《輕重》一術的精髓,就在於政府主導消費的方向、利用稅收和借貸調節生產、同時還可以先借貸而鼓勵消費、又依靠主導的消費方向促進某物的生產。」

    「《侈靡》一術的精髓,在於消費反饋促進生產,鼓勵消費以擴大行業,有錢可賺自然有人投錢、投力於某項行業。」

    「這便是不可以不利用的手段。請試舉一例。」

    國崗舉了一個根據雲中的特殊性的例子,他認為如果直接運錢過來,會導致本地的物價虛高,到時候收購糧食到後期就會出現民眾提價不願出售的情況,因為雲中的商品一共這麼多,錢又不能買地又不能僱人,那麼城中的各種貨物的價格都要飛漲。

    但是,如果在邯鄲、高柳等地購買大批的貨物,運送到雲中,又不得不考慮該購買什麼貨物。

    比如鐵器,雲總其實已經飽和,如果再運過來大量的鐵器,那麼還是換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8
第二百七十五章 雲中春(六)

    但再比如運送過來的璆琳等物,墨家內部自有價格,但實際上肯定還是昂貴的,就雲中現在的房屋也不適合,民眾縱然買得起,也不會住著草屋卻去安一些璆琳。

    而絲綢等物,價格又有些過於高,雲中本地的人本質上還是富裕農夫,非是巨富貴人,這些東西就算運過來他們也不能夠買。

    民眾首先要保證自己的衣食住行,然後才能夠再從事一些別的行業。

    而墨家要在雲中解決的,是吃的問題,那麼食物上就不能考慮消費方向。

    最後所能考慮的方向,也就是衣和住。

    雲中的情況是本地是趙國統治的邊遠地區,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同樣的也就導致本地的「苛政」只是個病貓遠不及虎。

    當地民眾隨著生產力的進步和鐵器等新技術的使用,實際上是有很大的生產糧食的潛力的。

    但是因為貨物運送到這裡昂貴、和墨家一直以來的《節用》理念,使得之前運送到這裡的多是棉布、棉襖、鐵器等,使得當地民眾的生活水平從飢困數年之內到了飽食、穿暖,解決了民之三困。

    可同樣的,民之三困解決之後,因為流通不暢,道路阻塞,遠離中原等問題,又使得雲中民眾對於擴大耕種並不積極:賣了錢,不知道怎麼花,既如此夠吃夠喝就行,因為雲中的糧食不參與整個趙國的市場循環,只是糧食而非商品。

    國崗便認為,既然雲中要大量遷民,那麼雲中城肯定是要重新規劃的,他是見過泗上墨家對於城邑的改建的,現在雲中的城邑根本也容不下即將增加的大量人口。

    既是這樣,便可以用《輕重》和《侈靡》中的手段,來引導民眾消費,使他們迫切地需要「錢」,而不像原本一樣對於錢的概念只侷限於可以換鐵器鹽等。

    那麼在修建新城的時候,將雲中本地的人作為《侈靡》中的富戶;而由墨家組織一批遷徙過來的剛解放的農奴氓隸作為《侈靡》中的饑荒之年無以為生的人,由墨家來主導一場透支之後數年的消費。

    即在城區之外,主導修建一批新的房屋,因為到時候人肯定是不缺的,而且墨家的建築技術也自然是高出一大截的。

    這批新的房屋,以磚為結構,寬大亮堂,又配屬以小的璆琳為窗,同時以低於成本一大截、雲中現在的本地民眾勞作三五年可以償還的價格,售賣給雲中人作為一種讓民眾得利的「贈與」。

    那麼錢其實暫時不需要經過雲中,既然金玉銅幣只是通貨和等價物,那麼在交換的時候可以有也可以沒有。

    可以讓雲中本地的人直接用土豆、玉米等糧食交換,並不收錢。

    這樣一來,土豆玉米等糧食的價格就可以仍舊壓得很低,因為雲中的貨幣並沒有增加,不會出現大規模的物價上漲的情況。

    不但要不把錢花在雲中,還要儘量杜絕一些新奇的貨物進入雲中,使得錢本身在短期之內在雲中沒有意義,花不出去。

    還可以採取提前預購的方式,提前讓雲中本地的人在明年住進去,同時又規定好了償還的年限,但只接受糧食償還。

    雲中的百姓知道物價,他們也清楚平常糧食的價格,他們肯定會覺得自己核算,稍加引導就會想辦法多種糧食,而且因為雲中的封閉性,也沒辦法從別處買——若是能從別處買,墨家也不用這樣憂愁了。

    暫時沒有,可以先畫一個大餅,依靠宣傳去引導,使得民眾接受並且看到近在咫尺的更好生活。

    同樣的,在完成第一年的開墾和穩定之後,又可以促進雲中本地工商業的發展,這其中包括木匠、建築、制磚、燒炭等一系列行業,這是一個城邑所能保持擴大發展、使得民眾願意留在本地的重要因素。

    雖然明年整個雲中要忙碌的事很多,按說修建新屋新房這樣的事應該排在後面,不該佔用人力。

    但是,只需要一小部分人力,便可以激發本地先來者的耕種積極性,用錢而不是用信任和強制來解決種植的問題。

    同時墨家實際上也沒賠多少錢,本身墨家就是要買糧食的,從別處買運過來價格更貴。

    而新建房屋,實際上需要花費的也就是從高柳那裡依靠胡人地區的湖鹼和高柳煤礦新建的璆琳作坊的成本價。

    那些遷徙過來的民眾本身也是需要吃飯的,他們哪怕是去開墾,第一年也無法做到自給自足,那麼就可以在保證基本溫飽的情況下,使用他們的勞作。

    到時候也就無非是數百人專職的建築、木匠等人的吃喝費用,和一部分璆琳的費用。

    得到的,是當地民眾大量的種植和開墾、是本地穩定的物價、是民眾的信任而不是因為強制手段導致的天然反感。

    同時也可以使後來的人在完成初期的開墾、保證溫飽、償還完鐵器之類的貸款之後有了新的目標,還有批量的現在不急著用、但是將來把雲中建為大城邑和墨家在黃河以北城邑中心所不可缺少的成手工匠。

    實際上,墨家的錢是花出去,但是花在了外地而不是雲中。

    春天到明年土豆玉米收穫期間,吃用的是雲中本地的存糧,等到土豆玉米等糧食收穫後,手裡的存糧也基本吃完,但是因為前期的契約可以保證還是原價收購,到時候過量種植的賤食又完全不會引發物價的上漲。

    國崗的手段基本上就是這樣,他將一些大略說出後,特派而來的墨者不住點頭道:「你的辦法,聽起來似乎是很好的。」

    「但是是否適用,還需要以說知之術再行推算,這就不是我可以弄清楚的,需要報還給上面,由他們再做決定。」

    「這只是一時權宜的手段,那麼對於雲中將來的發展,你可有什麼看法?」

    「趁此機會,我也一併報備上去,畢竟你在雲中許久,又多研習這些輕重、侈靡、節用之術。」

    國崗倒還真的有些別樣想法,聽到特派員先行肯定,他的心也放開了,將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一道出。

    之前想的那些,自然不過是一些權宜手段。

    一旦雲中等地真的存有數萬人,將來整個此地的發展便會完全不同。

    要考慮穩定,還要考慮人心,考慮認同感,考慮為何而戰等等問題。

    墨家不用軍功授田制,因為軍功授田制和授田制在低階軍功的時候看起來一樣,可一旦到了稍微高一點的軍功,就會出現「附屬」、「隸農」等問題。

    賞賜別人一萬畝地的軍功田,誰來種?只有田,沒有配套的「罪民勞役」政策,一萬畝田沒有任何意義。

    尤其是邊境地區,本身工商業就不發達,軍功田不可能轉化為面向市場的農場,最終的結局必然就是出現一大批軍功地主階層,最終導致邊境地區軍閥化,這是不允許的。

    當然,也是受制於墨家的道義所不可以實行的。

    同時,國崗考慮到「制約」的問題,也覺得雲中地區不能夠發展一些產業。

    比如鐵礦,冶鐵等。

    他覺得要讓雲中地區始終受制於墨家控制的穩固地區,這樣一來才能夠防止當地的勢力不聽命於遠在千里之外的墨家。

    但同時又必須要發展本地的工商業,他是齊人出身,對於「魚鹽之利」、「工商利民」有自己的見解。

    甚至於在這個見解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

    在齊國生活了二十餘年、在泗上生活學習了六七年、又在雲中歷練了四五年,國崗自覺看明白了一些東西。

    他又說了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古時城邑,一座城便是如今的泗上與宋越。」

    「如今泗上離不開宋、越、楚;宋、越、楚也離不開泗上。其根源就在於泗上生產的貨物不是泗上本地用的,而是銷往到宋、楚、越等地。宋、楚、越等地雖然還是諸侯封君林立,但卻和泗上密不可分,這對於咱們墨家的『天下』的看法又近了一步。」

    「聽聞上古之時,百邦千國,各自獨存,因為城邑本身能夠生產陶器、骨器、附近又能生產糧食,所以古時百邦千國,各自方百里。」

    「說是天下,實則是破碎的邦國。即便有商周之政,卻也只是各自封國。什麼時候使得楚越離不開齊魯、魏韓離不開秦蜀,什麼時候才能算是真正的天下。」

    「雲中也是一樣的道理,不可細碎,不可獨存,不可封閉自成邦國,就必須要和外部有聯繫。」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唯有利,才能夠使得雲中於天下聯繫在一處,各不可分,才能使得雲中等地認可天下之說。」

    他輕笑一聲,說道:「若是有一日楚、越竟然拒絕泗上的貨物、課以重稅,想來泗上的工商立刻會覺得天下當合於一。」

    「雲中也是一樣,自耕與良家子固然可為兵役,可以依靠宣義使得他們認可天下為義而戰,但也需要有利相連。」

    「若是雲中可以自足,又無什麼外運獲利之物,數十年後,雲中何以與天下密不可分?」

    「是故我說,要讓雲中有什麼工商之物可以賣到雲中之外的中原;但同時雲中又必須要有什麼貨物離開中原便得不到。」

    「雲中不可為高柳,高柳地處北方,卻是小泗上。璆琳、毛氈、鐵器、煤炭、牛馬、糧食均有,一處便夠了。若再多,雲中五百里內便是個大城邑,便可獨存,內部勾連,如何能認同天下?如何才能知曉天下?」

    「如上古城邑,衣食住行一世都在城野百里之內,齊城之民如何需要知曉秦城?」

    「如泗上會稽,相距千里,會稽人卻知泗上之鐵、棉、瓷;泗上亦知會稽之膠、漆、象牙……那泗上人自然覺得天下包括會稽。」

    「雲中只知泗上、高柳,因為別處和他們並無關聯,他們也難以覺得那些城邑是天下的一部分,只覺得天下只有泗上、高柳和雲中,因為他們的貨殖只和這幾處有交流。」

    一番話竟是讓特派員心服口服,目瞪口呆,忍不住想到了墨家故事中那個改編的「毛遂自薦」的故事,雖然實際上真正的毛遂還未出生,連連道:「你就是尖銳的錐子,之前沒有透過布匹的機會啊。」

    「你對《輕重》、《國富》、《輕重》、《侈靡》頗多見解,可曾整理成冊?」

    國崗忍住心中的激動,面色沉穩道:「這五年我多看書,結合之前所學,確實寫了一些東西。至於如何,卻還需要評斷。」

    說罷,從屋內一個小木盒內翻出來兩本自己寫的小冊子。

    一本名曰《何謂民之通貨》。

    另一本名曰《自貨殖觀城邑、邦國與天下之兼體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8
第二百七十六章 對歌(上)

    翻開兩本小冊子,透過那些細小的墨字,略微一讀,便可以覺察出其中濃濃的墨家的味道。

    其實不只是墨家的味道,而是這個時代的味道。

    大量而繁複的例子、比喻、推論、故事……這是此時諸子常用的手法,文章詳實有物,但文藻又不過於華麗。

    許多例子和故事,都是市井間的士人階層可以聽懂的、並且是引誘式的。

    只不過和其餘學派所不同的地方,便是基於墨家辯術體系的種種論證方式,包括一些很固定的「辯術語法」,比如墨子當年提出的類似於「時態」、「籍使……則」等特定的語式。

    這些年墨家包容並蓄但又嚴守底線,從當年適和列禦寇等人關於《湯問》的爭辯開始,各個學派之間一直在互相影響互相吸收。

    管子學派提出了貨幣的意義和等價物概念,在管子學派之外的墨家完成了進一步的闡述。

    商周千年的文明作為土壤,忽然綻放的百家作為種子,似乎到了盛放的時候。

    行家裡手一打眼,便知道文字中的道理到底是不是有用,特派來的墨者沉浸其中,奮力將眼睛挪開,將那兩個小冊子闔上。

    仔細收起之後,稱讚道:「昔年子墨子說,適曉天志,賤字草帛印刷三物一出,適通曉的天志便如粟種,春日播下,秋日可收。」

    「這一次泗上又送來了一大堆的書,想來那裡也有許多關於天志的發現。」

    「雲中秋,天下秋。於天志學問,收穫的秋日竟已來臨!當真可喜。子墨子若知曉,必定大讚。」

    國崗笑了笑,揚起頭看著窗子上浸了油的窗紙,慨嘆道:「我倒覺得,這不是秋日。你以為那些便是果實?其實不然,那些學問,或許只是春日萌發的薇蕨,堪堪破土,百花盛放而結實的日子,還沒來呢。」

    「但草木既已萌發,結實的秋日還會遠嗎?」

    「你道是雲中秋,天下秋;我卻說,雲中春,天下春。」

    …………

    國崗所謂的春秋,都是比喻。

    事實上,趙國已過了仲秋之月,並不是說趙國仲秋別處不是仲秋,但趙地靠近高柳的地方卻比泗上那些地方冷得多。

    代地,高是山下。

    清晨已有霜。

    一行人踩著蒙了一層霜的枯草,奮力向前。

    這些人的打扮很奇怪,身上多穿著華服,一看便是貴族。

    只是身上的華服已經髒兮兮的,不少人的頭髮散開,多日不洗。

    就算是泗上的皂沒有傳入趙地之前,貴族們也會時常沐浴,斷不會將身上弄得如此骯髒。

    人群中一個頭髮散亂的女子,正對著身邊的孩子說著什麼。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女子每念一句,身邊的一個小一點的孩子就會跟著讀一句,發音正是正宗的貴族圈子的雅音。

    那女子顯然很少行走這麼遠的距離,尤其是沒有乘車的情況下,顯然身體已經疲憊不堪,走起路來稍微有些跛足,那是累的。

    可即便這樣,依舊很溫柔地從旁邊的一堆蘆葦叢中用細嫩的手掌抓過一片蘆葦葉道:「不曾有絮的蘆是為蒹、剛剛萌發的葦是為葭。何謂伊人?便是德、禮、義、信……為君子者,當求此伊人。」

    身邊的孩子點頭道:「母親,我記下了。你聽我再給你誦一遍……蒹葭蒼蒼……」

    不遠處,庶俘羋騎在馬上,聽不太懂那幾人在那嘀咕什麼,但卻沒有多問。

    從那個女人微笑的臉上,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在泗上的母親,有時候語言或許不通,但情感總可共鳴。

    他的身後還有一長列的隊伍,大多都是這樣的打扮。

    庶俘羋身後的一名士卒騎馬到了他身邊,啐了一口道:「這些人不知稼穡、不懂織紡,就算去了高柳,還不是白白吃飯?」

    「那趙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把這些人塞給我們。他們能不恨我嗎?這不是給咱們添亂嗎?」

    庶俘羋撇撇嘴,想到之前那場不愉快也不快意的宴會,哼道:「趙侯算不得什麼有利天下之心。只是……沒辦法。」

    「他要夷那些叛亂者全族,可這些人中總歸有些孩子,那並無罪。以墨家之法,這些人不該死。」

    「你說得對,趙侯就是故意為之,將他們罪罰為奴、隸,又說既是墨家之法他們不該死,那麼這些人便要跟著咱們去高柳,任咱們處置。」

    那士卒道:「連長,這些人可是恨著咱們呢。他們都覺得,要不是咱們,他們父祖兄弟不會死,他們也不會被牽連,更不會有夷族之禍。昨日宿營的時候,有幾個人惡狠狠地盯著我,咱們又不准打人罵人,他們的話我又聽不懂,真是……」

    庶俘羋大笑道:「能不恨嗎?公子朝作亂,是咱們出面擊潰了公子朝,這些人事敗,死的死、俘的俘,剩餘些老小寡婦,他們知道什麼是天下?他們就知道自己的家族父兄夫君死在咱們手中,豈能不恨?」

    「恨咱們也好,證明咱們做得對。你看,他們恨咱們,那些被授田的封地隸農,不是感謝咱們嗎?」

    「恨我的人多了,我還不是活的好好的?胡人恨我,闕與君恨我,公子朝是我逼死的,誰能做到天下人只愛不恨呢?」

    庶俘羋回頭看了看這數百名從貴族被貶斥罪罰為奴、隸、僕的人群,心中其實也頗多不滿。

    這些人既不會稼穡又不會紡織,去了高柳有什麼用?

    墨家的道義和天志推理中,這些人是蠹蟲,對於這些人庶俘羋帶著一種天然的鄙棄。

    趙侯解決了公子朝之亂,墨家便是他必須要提防的對象,大量被牽連的貴族子嗣後裔被判處夷族,這就是在將墨家的軍。

    當時朝堂上一唱一和,有人說罪當夷族,並舉了斬草除根的例子,言「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

    可立刻就有人說,趙侯平定叛亂,多賴墨家之力,以墨家之法,以人為體,不以族論,所以應該免除這些人的死,而讓他們跟隨墨家去學學利民之理。

    一唱一和就是說給墨家那幾個人聽的,這是逼著墨家收下這些人:趙侯可以夷族,天下人都覺得正常,一直以來就是如此;但是墨家不可以允許夷族,因為墨家的義站的太高,墨家若是反對夷族那麼罪責就在墨家,口是心非。

    這種情況下,也只好接受了這群人,先行送往高柳。

    趙地的墨者對於這件事都是心懷不滿,一開始也是並不同意,為此還召開了一次同義會討論這件事。

    趙地墨者的成分複雜,有代地的胡人、有泗上的青年、有別國的游士、有逃亡的趙人隸農,對於貴族的仇怨非是一日兩日。

    但最終還是胡非子出面講道理,屈將出面壓服了眾人,最終才得以同意這件事。

    除卻墨家之法以人為主體、不以家族為法律承受的主體外,在道義上墨家也是不得不接受這些人。

    因為墨家《非命》,同時反對「貴者恆貴、賤者恆賤」的血統論。

    既然不認可「貴者恆貴、賤者恆賤」,那麼就不得不承認「蠹蟲是源於制度,而非是父子相傳的」。

    換言之,貴族之所以是蠹蟲,不是因為他們生來就是蠹蟲,如果那樣的話「貴者恆貴、賤者恆賤」就是對的。

    他們之所以是蠹蟲,源於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他們可以不稼不穡便可取粟三百斛。

    只要打破他們存在的基礎,那麼他們的子嗣便可以不是蠹蟲,而可能成為勞作以溫飽富庶的人。

    這是墨家內部的道義和在其辯術體系下的邏輯演繹,所以對於這些人的處置只能如此。

    墨家和趙侯之間的後續談判還在繼續,答允的那些遷徙到雲中、九原的人口還在清點,這批貴族的族人便要先行前往高柳。

    一路上怨恨不斷,正如庶俘羋所想的那樣,這些人不可能不恨他們,要不是墨家,他們覺得他們不會有這樣悲慘的境遇:若是公子朝成功,他們被清洗的就應該是公子章一系。

    他們這些人沒覺得夷族是錯的,只是覺得夷自己的族是錯的,所以導致了公子朝失敗的墨家也便成為了他們最為仇恨的對象。

    庶俘羋不在乎,他看不上這群人,他也參加過趙侯的宴會,在他眼中即便貴如趙侯,也不過是個眼界狹窄的小人物,他們這些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天下。

    怨言歸怨言,不屑歸不屑,可命令既已下達,他也只能選擇執行。

    天黑之前,便要準備食宿,行進途中也沒什麼好吃的,只是一些煮熟的麥粒和一些醃菜。

    之前教孩子唱《蒹葭》的那婦人捧著一個盛滿了麥粒的瓦罐,奮力地吞嚥著粗糲的食物。

    身邊那個大一點的孩子連連咳嗽,將粗糲的、難以下嚥的麥子吐出來,將瓦罐往地上一摔,罵道:「麥,賤人之食也!難以下嚥,不能食。」

    那個剛剛學會蒹葭的孩子也帶著哭腔道:「母親,我想吃鹿脯,這個嚥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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