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9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4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大亂前夕(六)

    吳起一言,在場眾人盡皆同呼。

    因為除了秦君還年輕一些,方才四十,其餘人都已經老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吳起六十多了,勝綽與吳起在魯國交過手兩人平輩也已六十多,跟隨勝綽來到秦國的那些叛墨,都是墨家的第一代弟子,子墨子已逝,禽子重病,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只爭朝夕,既是為了秦國基業,也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

    二十年前吳起可以和文侯談借墨家攪局中原弭兵,先秦後中原的戰略;若換做現在的他,只恨太久;二十年前,勝綽可以廩丘一戰成名放棄三晉的邀約,自己投身尚且流亡的公子連,也是因為那時候他還年輕,風華正茂,而現在,再讓他有這樣的選擇,他也不會去做,等不起了。

    秦君衝著眾人一拜,誠懇至極地說道:「皆賴諸君之力。子不負我,我不負諸君。你們只道二十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卻如何不知?」

    「昔者魏文侯在時,人才濟濟。李悝、西門豹、北門可、段干木、田子方、樂羊……無不是一時人傑,可他們的年紀,卻也和文侯相差無幾。文侯逝,不到數年,魏國竟無大賢,再難施展。」

    秦君望向眾人,感情流露,說道:「我自幼流亡,深入中原,如今得吳起、勝綽、荀無且、王孫通……」

    他每唸到一個名字,就將目光投向在座的一個人,感情濃重地道:「你們都是天下俊傑雄才,非是西秦一地可比。」

    「如今你們年紀也都大了,舊法未變,新法既行,也需二十年三十年方能遴選出人才。」

    「況且,秦地狹小,不過雍州五有其二。如何及得上青、徐、揚、荊、豫、冀、兗九州之才?」

    「秦地閉塞,雖通中原,卻在天涯。」

    「秦地將變,舊君子之士,必以秦為殘暴虎狼不仁不義之國,不會來。」

    「徐州早變,心懷天下目光長遠不守舊之士,多投泗上,亦不肯來。」

    「秦國之運,只在這二十年。不只是天下將亂,中原陰雲密佈,一觸即發,無人能干涉秦之變法;更在於人才難求難得,諸位將老,若是你們在時我秦尚不能完成變法,秦將永守西陲,天下與秦再無關乎。」

    他停聲再拜道:「若大事成,待我葬時,必以諸君陪祀,贏氏子孫,世代祭祀不絕。」

    這話說的極為沉重,也極為鄭重,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的獎賞。

    變法之後,無功者無爵,這是吳起的底線,他們兩個也一樣要以身作則,不可能一邊變法一邊為自己子孫求封地,況且吳起對於子孫遠不如自己的抱負更重要。

    眾人聞言,連聲感嘆,對天盟誓,君不食言,必不負秦君。

    此時的忠誠,更像是一種契約:你不負我,我才忠誠,你若負我,我必復仇。

    盟誓已畢,於是商量變法之事,又令心腹人約車百乘,出洛水而至泗上,參與即將展開的會盟,併力求達成連橫墨家以制魏韓的戰略,並且在適當的時候拋出秦國已經掌握了火藥秘方之事,迫使魏韓以為秦墨同盟達成而恐慌。

    …………

    泗上。

    秦國想要連橫以制魏韓的泗上。

    挖掘了七年的溝渠和運河邊上,聳立著一座煤礦。

    木質的軌道從煤礦的裡面蜿蜒而出,小車吱吱扭扭地將從地下挖出的;如今已經是泗上璆琳、絲帛等行業血液的煤炭運出。

    運河旁,等待裝貨的船隻早已在那等待。

    上工挖煤的礦工提著裝著小雀的鳥籠,在礦井旁等待著換班入井。

    遠處卻傳來一陣鞭炮聲,籠中用來提防井內空氣不足或者有毒氣體的小雀立刻撲棱棱地尖叫起來,幾個等待換班的礦工也被嚇了一跳,立刻破口大罵道:「誰他媽的大清早放炮?」

    前一陣有個礦井剛剛因為氣體爆炸而死了七八十人,如今礦工一聽到爆炸聲仍舊心有餘悸。

    鞭炮響動的地方,正在舉行一個頗有泗上風格的奠基典禮,鞭炮聲聲,煙霧繚繞,一塊紅布被壓在石頭下面。

    幾匹馬拉著一個奇怪的大鐵鍋正朝這邊駛來,這個煤礦的負責人拍著旁邊一人的肩膀道:「還是你們好啊,不用擔什麼責任。我們這天天心驚膽顫的,生怕又死了人。」

    「你們制械所的人天天往屋子裡一蹲,不用風吹日曬,還有名聲。」

    「我們呢?擔著煤礦出事的風險不說,督檢部的人一年查我們八遍……」

    那個被拍了肩膀的制械所的人呸了一聲,罵道:「累不累,自己知道。你只當我們日子過得快活?我還說你們這些人更好呢。」

    「就為了這個破器械,我們還死了倆人呢。逼得沒辦法啊,缺人啊,到處都缺人。」

    「要是泗上有千萬人,還用制機械?你們這礦井的水,直接拿人往外運就行,正好還能讓多出來的人有飯吃。」

    「鉅子大筆一揮,原理一說,大致一講,哎呀,道理真簡單,可做起來呢?」

    「好嘛,我們制械所的人就得忙到白頭!就現在給你們安的這個燒煤燒水提水提煤的機器,我跟著鉅子學成之後就帶頭做,整整八年啊,這才算是能用。」

    「這八年我睡過一個好覺嗎?你知道個屁,每隔幾個月,鉅子就給我寫信,問我做的怎麼樣了?我能怎麼辦?沒辦法,利天下唄,那就也別休沐了,干吧!」

    煤礦的負責人看著遠處正在往這邊運送的那個奇怪的鐵鍋,笑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們哈,鉅子十多年前佈置下的任務,他既說能成,肯定能成。就是……就是這玩意,怎麼回事?」

    制械所那人搖頭道:「一時半會講不明白。這麼跟你說吧,燒開水,借勁兒把連桿頂起來。澆上涼水,水汽化水,又拉下去。你就當是個燒煤的水排。」

    「鉅子當年說的原理多了,這破玩意也就你們煤礦能用。反正你們煤有的是,可以隨便燒。別的地方用,那要賠死。」

    煤礦的負責人道:「那鉅子說的樂土之上,用燒煤驅動的可以用來磨玻璃啊、紡織啊、甚至讓船逆風跑的機器,你們啥時候能製出來嘛?」

    制械所那人搖頭道:「天知道。小的模型有的是,我們所裡的人會做的多了,原理就在那。但是放大現實能用的……沒有。」

    煤礦那人笑道:「你們怎麼這麼笨?放大了不就能用了?」

    「放大就能用?狗屁!」

    制械所那人用著當年跟著適學習時候學到的一些「粗鄙之語」罵了幾句後道:「這麼說吧,就我們所隔壁那個做槍、制板簧的。」

    「燧石發火槍,鉅子提出來得有十年了吧?模型做了一堆,原理都懂,只需要一塊足夠蓄力的板簧就行。」

    「十年了,搞出來了嗎?」

    這人搖搖頭,嘆了口氣道:「你是不知道啊。能用的辦法都用了。」

    「鐵鍛成鋼,用各種不同的辦法淬火。」

    「水、熱水、油、芝麻油、蓖麻油、麻子油、花生油、羊油……」

    「都不行,那就繼續換。」

    「錫鉛熔點都低,甚至把他們化為液體,用他們淬、變著法的淬、絞盡腦汁的試。」

    「你能想到了,那邊全用了;你想不到,那邊也用了。說句難聽的,可能馬尿、牛尿、人尿都用過了。」

    「難嗎?就那麼一根板簧,指頭長短,照你說,十年早該弄出來了吧?你也知道,市賈豚當時怎麼說的?」

    「制械所,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鐵給鐵……哪怕說要用金子,當天申請,下午就趕著馬車送來。但還是難……」

    煤礦的人哎了一聲,說道:「鉅子的要求太高了,非要發火在七成以上。哎,你們當初都跟著鉅子學習,後來有的專門研究學問,有的又去主持制械,你說他們那些研究學問的,是不是能輕鬆一些?」

    一聽這個,制械所那人便笑道:「輕鬆個屁。我當年的同窗,庶輕侯,才多大啊?頭髮都白了一半了。」

    「就當年編那些不准的三角表,分下去一堆人,天天給他當人肉算籌用,一點一點的嘗試,想盡辦法地接近,這花了多少年?」

    「我們隔壁那些做板簧的,百十號人,分成二十多個小組,天天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鐵、淬火、按照小組記錄不同的淬火手段。」

    「我那幾個觀察了十年星空的同窗,更慘,一個個脖子都僵的跟石頭一樣,晝伏夜出,幾個人這些年就基本沒見過太陽。刷刷刷,天天記錄,天天比對。」

    「還有那些嘗試著煉製礬酸的,那更是……哎。」

    「鉅子自己都說,道理我都懂,實物我見過,好像挺簡單,但是我不會動手。」

    「你以為當年給我們行的那幾個禮,是白行的?先生給弟子行禮啊,還不准我們還禮,這就是當年子墨子對耕柱子所言的鞭策啊,當年我們受的那禮,那就是抽打我們的鞭子呢。」

    「都差不多,利天下這事,庶農工商兵和咱們,誰都不輕鬆。若是輕輕鬆鬆就使得天下大利,那怎麼可能?」

    煤礦的那人點點頭道:「這倒是。對了,你們這個機器,都能用來幹什麼?不只是提水拉車吧?」

    制械所的人微笑道:「能幹的多了。那就是個騾子,鐵做的、吃煤的騾子。你想讓它拉車,你就做個車;你想讓它拉磨,你就做個磨……只不過就是這騾子勁兒太小,吃的多,除非是你們煤礦,別的地方用不起。」

    「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個騾子,變成牛、馬。我估摸著,四五十年?我死之前,有可能看到。也可能……看不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4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大亂前夕(七)

    「那到底為啥只能是驢騾,而不是牛馬呢?」

    煤礦的人指著遠處那個奇怪的大鐵鍋,仍舊好奇。

    「為啥?漏氣唄。現在那些水力驅動、腳踏的刀床,鑽個火槍的槍管還行,弄這麼大的東西……弄不了。」

    「這麼說吧,什麼時候咱們的大炮用刀床鏜過後,能打兩里地、而且能夠一炮打中兩里地的房子,我就能搞出來牛馬,而不是這個破驢子。真心的,這話絲毫不假。」

    他這倒不是誑語,原理有時候挺簡單的,尤其是有適這個學過兩千年人類經驗的人存在。

    但難就難在材料、精密度這些東西。

    改進後提升了效率、可以用於大規模使用的蒸汽機,源於軍事科技的發展急需能夠鏜大炮的鏜床,沒有可以鏜大炮的鏜床,那就沒辦法加工精度在兩毫米左右的活塞和氣缸,這就導致到處漏氣。

    不是說不能用,而是沒有辦法大規模推廣,成本和效率都太低。

    泗上的分工制軍工廠已經在採用水力和腳踏驅動的床,但也就是削個螺絲、通通槍管這樣的事上。

    蒸汽機的原理很簡單,小模型用銼刀和鑄銅都能搞出來,但不是放大了就能用,因為活塞不合氣缸導致漏氣。

    要是能把氣缸挖出來完美的圓柱形內膛,那大炮也基本能做到射程範圍內指哪打哪了。

    煤礦那人似懂非懂,只好哎了一聲道:「我也盼著早點看到啊。實在是缺人,哪裡都缺人,能用機械的,牛馬的、風、水的,咱們泗上真是能用機械就不用人,可還是不夠。」

    「我這拉車、排水,得準備好幾十匹馬,三四十個人。你這機器要是真能用,倒是能省出來幾十匹馬、幾十個人。推廣到煤礦,能省個幾百上千人吧?」

    制械所那人嗯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個燒煤的騾子也得用人。有些開關,得用人來開。什麼時候放水、什麼時候開氣……不過用的人少,女人也能幹。」

    「我倒是還能改進一下,鉅子說,先上,先讓天下人知道蒸汽和煤真的能當騾子用。至於剩下的改進,那就慢慢來。」

    「人啊,能省一個是一個。你看看現在那些開辦作坊的,對人都眼紅到什麼程度了?逃亡過來的,官營的先要走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一去開墾墾荒服役,剩下的才能僱傭。」

    「前一陣那些人都盼著開戰,你當是盼什麼?盼人啊。看著那些貴族封地上不能動的人,眼紅啊。我跟你說,那些貴胄那就是佔著茅坑不拉屎,同樣的人手在咱們這,能生產出在他們手裡三五倍的東西。」

    狠狠地發了一頓牢騷,那個奇怪的鐵疙瘩也運了過來,這是最原始的用煤的機械,下面還需要支起一個大的灶坑,還需要人來負責開關冷水,可能按照他們不知道的效率也就能達到千分之十五的能量轉化率。

    但凡人口再多一些,這東西實在是難以推廣,可現在處處缺人,倒正是最容易推廣的時候。

    後世的人口爆炸,精耕細作,從牛耕馬耕退回了人耕;幾乎用不盡的人手,穩定便成為了前提,沒有強大的組織能力熬過機械取代人的劇痛,永遠都會輪迴。

    不管是羊吃人還是機械取代人,對於龐大的人口而言,所帶來的陣痛那將是一場涉及到千萬人吃飯生死的大事,沒人敢動。

    而現在,人少,缺人,很多該有的陣痛不需要承受,強大的組織力可以把人投入到有計畫的墾荒開發之中。

    技術不是科學,而有些東西,技術往往走在科學的前面,尤其是一些真的並不是太難的東西。

    這個時代,是屬於會動手的工匠的。

    而那些藏在庠序裡研究「天志」的人,是屬於未來的。

    不懂力學原理,不懂機械原理,不懂力學分解,一樣可以做出水排、風車、連桿,甚至於在啟發和指導下敲出一些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

    甚至於從零開始的化學,只要有人懂些原理,只要不怕死人,可以瘸著腿跳起來。

    但瘸著腿跳起來總會落下,那些藏在庠序高閣之類研究玄妙天志的人,就是給他們裝上翅膀的。

    知易行難,這對泗上很適用,因為泗上有個知的人。

    但至於行,很多都是從零開始,靠著先知,用人命和時間堆出來。

    材料需要千萬次的嘗試,制械所的人太明白這其中的關鍵了。

    有些東西,原理一說,現在就能做。

    比如礬酸,要是不會做這東西,那麼泗上就不可能有那種賣給諸侯貴族的、昂貴的治療心痛的藥。

    有些東西,原理一說,可能十年八年才能摸出個頭緒。

    還比如礬酸,泗上現在最大的礬酸作坊,用的是鉛室,可是鉛太軟。鉛室做小了沒效率,做大了很容易變形,那怎麼辦呢?外部四周加上木頭框架,糊上草泥,上面弄上木頭框架,把鉛頂吊住……

    再比如那個聽起來很簡單的板簧,原理太簡單了,彈性蓄力,擊發燧石,可是要做出來足夠彈性的板簧,至今已經花了十年。

    …………

    安裝原始的燒煤機器的那人所謂的「隔壁」,此時人聲鼎沸。

    幾個人小心翼翼地用鉗子從融化的鉛水裡撈出一根彎曲的板簧,彷彿這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七八個人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小小的、可能只有手指長的東西。

    正如在煤礦旁發牢騷的那人所言,板簧從立項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年。

    百金的獎勵,那是對外的摟草打兔子,盼著有工匠無意中弄出來合用的。

    而在內部,則是分成若干的小組,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嘗試。

    如那人所言,能用的淬火方式都用了。

    直到嘗試到了用「鉛」這個熔點比油沸要高、但卻遠低於青銅的東西,愣生生把鉛融化了嘗試淬火,這才終於有所突破。

    前幾日的嘗試,似乎有效,而這一次就是重複實驗了。

    先是用熟鐵鍛打成滲碳鋼,然後用水快速淬火,淬火之後,用坩堝化鉛。

    再把在水中淬火後的板簧放入鉛水中,等鉛水凝固,再把鉛融化,用鉗子捏出來,自然冷卻。

    具體原理,他們不懂。

    至於手段,百十號人用了十年時間,把熔點比煉鐵溫度低的能淬火的手段試了不知多少次。

    昂貴的蓖麻油、芝麻油,不知道耗費了多少。

    淬火用的水裡面,不知道加過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就在前幾日,一枚似乎合格的板簧終於被試了出來。

    今日負責這件事的、從當年的小夥子變為中年人的那些人都聚在這裡,等待著一會的結果。

    冷卻的那根小板簧的前面,繫上了絲線,實驗的工匠小心地在下面添加著砝碼。

    等十斤的重量壓上去的時候,那根寄託著百餘人十年心血的板簧還在堅持,人群中已經發出了興奮的喊聲。

    「十五斤!十五斤就夠!只要能畜十五斤的力,就能擦動燧石,讓發火率在七成左右。」

    「撐住啊!」

    在這件事奮鬥了十年的工匠們齊聲叫喊著,彷彿那根板簧能聽到他們的呼喚一樣。

    負責加砝碼的工匠額頭上全是汗水,又是一個一斤的砝碼放上去,然後剪短絲線,嗖的一下彈直。

    再度繫上絲線,重複著原來的動作,很多人的心彷彿都跳到了嗓子眼。

    十二斤。

    十三斤。

    十五斤。

    十八斤……

    當最後一塊砝碼放上去後,剪斷絲線再度彈直的那一瞬間,屋子裡迸發出一陣陣呼嘯。

    「成了!」

    「成了!」

    「去他娘的火繩!再也不用了!」

    一個頭髮已經花白的工匠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的兒子在服役的時候,死在了火繩引發的火藥燃燒是故上,那只是一場很尋常的是故,正常到這種事每年要傳來七八次類似的消息。

    而那個從跟隨著適系統地學完了一些東西之後,就一直在負責製作板簧的曾經的年輕人,伸出手撫摸著這根小小的板簧。

    他確信,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小心地觸摸過。

    百餘人,十年的心血,就是這麼一根小小的板簧。

    他用力將板簧掰彎,對準了自己的腿,忽然鬆手,巨大的彈力抽打的他的腿一陣劇痛,可他卻哈哈大笑。

    沒有人覺得他痴傻,也沒有人覺得又笑又哭有什麼不對。

    將近十年的時間,這些人所有的生活都是圍繞著這根小小的板簧,生孩子不過才十個月,而他們花了十年。

    在他們眼中,這根小小的板簧,就是士卒胸前的軍功章、是那些庠序先生寫的書中的道理、是子墨子建起的墨家、是周公分封的天下……

    那是許多年後,人們仍會記住的事,那也是他們這一輩子至今為止最大的驕傲,最大的成果。

    曾經學習的孩子,如今已是中年,而現在,他才算是鬆了口氣。

    當年先生給他行的那個禮,他用了十年的青春終於還清了。

    負責人笑過之後,沒有去講這件事物對於利天下的意義,因為已經不必講。

    他舉著那根板簧,卻說了一番極為生活的話。

    「去買一掛鞭炮!慶賀一下。」

    「直接去找度支部,領取那百金!」

    「休沐一月!」

    「派人,快馬,去城內買劇院的票,去包最好的酒肆,今晚喝醉,後晚看戲!票數多少,按照妻、子一併買了。今晚上的酒宴,也一併攜妻帶子!直接走賬,領金之後再補還。」

    轟……

    人群立刻發出一陣自發的鼓掌聲,當即便有兩人急匆匆跑到外面,不多時轟轟的鞭炮聲響徹整個制械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4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亂前夕(八)

    大院內隔壁的那些部門紛紛探出頭來,不用多問,連連恭喜。而負責板簧製作的這些工匠,一如當年改良了紡車和織機的那些人一樣,昂著頭驕傲滿滿,衝著那幾個隔壁的人喊道:「你們繼續忙吧!我們要休沐啦!」

    那幾個掛著「削鐵刀」、「細絲璆琳管」、「銀鏡」、「炮床」等牌子部門的人一臉羨慕,羨慕之後,又回到自己的大院內。

    …………

    是夜。

    百餘人包了沛邑最大的酒肆,帶著紅色袖標的、隸屬於督檢部的內衛部隊在街上看似正常的巡邏,實際上卻在酒肆的附近部署了至少三十人。

    看上去一切正常,車水馬龍,只是一些準備到這裡吃飯的商賈悻悻離開。

    這裡便是沛邑最為熱鬧的地段,不只是因為靠近泗水、酒肆林立、金行和交易所在附近,更是因為沛邑的「百姓劇院」也在附近。

    隨著泗上生產力的提升,大量工商業的畸形發展,市井文化也開始豐富起來。

    墨家非樂,但到了墨子去世後,主管宣義部的是適,很多東西修正的厲害。

    從「非樂」為結果變為了「非樂」為手段,從要非樂變為了為什麼要非樂,既然他提出了「階段性的手段不同都是為了利天下的目的」這個說法,很多東西自然變得不成樣子。

    此時天下的音樂水平已經很高,宮商角徵羽五音,外加十二平均律都已經出現,墨家在泗上事實上「滅」國不少,各種樂器齊全。

    有人曾說,看看墨家有多僭越,去看看沛邑的「百姓劇院」就知道。

    適一開始主管著宣義部,很多宣傳手段他採取深入民眾的辦法,除了口頭和道理的紙筆宣傳,民眾喜聞樂見的「歌唱」、「戲劇」等活動,也都成了宣傳的手段。

    百姓劇院,就是在這種前提下建造的。

    那麼多的樂器,若是浪費了豈不可惜?用來鑄炮,又不合用,於是泗上最為禮崩樂壞的一幕便時常在百姓劇院出現。

    那裡不止演戲,還時不時組織編鐘、笙簫、陶笛之類的大型交響音樂表演,所謂「諸侯看得,我看不得」?

    那是很有趣的地方,來往泗上辯論、求學、找茬的各個學派的人向來不少,但是儒家弟子來到泗上,從來都是繞開最繁華的街市區,更不可能進入劇院。

    劇院能夠容納不少人,也算是沛邑的一個標誌性建築,更為有趣的是劇院的門口貼著半幅「對聯」。

    上闋寫的是「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年前有幾名儒生弟子用紙寫了這麼一張大字報,貼在了劇院的門口,以示憤怒,這嚴重傷害了他們的信仰和感情,並且曾組織人在宣義部的門口抗議。

    宣義部的人倒也有趣,出面給這些抗議的儒生弟子一人發了一支火槍,還給了他們四百錢,說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比這個還嚴重,墨家對於你們的信仰很尊重,特此決定發給你們槍和火藥以及路費,還可以送你們去臨淄、安邑、中牟等地,若是覺得槍不是君子之藝,也可以送你們弓。

    結果還真有人敢接,當即罵道:「事有輕重,你們較之三家分晉與田氏代齊輕,卻不能證明你們做的就對。」

    其餘人倒是不敢去,卻有三人,正有風骨,當即領取了錢和火藥,自行前往了魏都。

    頭戴高冠,明知必死,依舊正衣冠,高呼「魏宗悖禮」的口號,行刺魏侯的車駕。

    結果被抓,隨後被五馬分屍,當真可歌可泣。

    當時正值墨家和魏國關係的微妙期,魏國當時很怕墨家全力介入魏楚干涉陳蔡之戰,於是把人殺了之後,趕忙派人帶著禮物來到了泗上,表示這件事經過仔細審問確定是儒生的自我行動,魏侯認為此事與墨家絕無關係,絕不會因為這個就認為這是墨家派去行刺的,更希望墨家放心,此事絕不對影響到雙方關於陽城、廩丘弭兵的盟約簽訂。

    至於那幅貼在劇院牆上的大字報,墨家卻也沒摘,而是保存了下來。

    這就相當於有人罵墨家不要個逼臉,結果墨家大喜,表示不但自己不要臉,而且還希望天下人一起不要臉,那樣現在的不要臉就是以後的要臉,豈不美哉?

    並認為,當年適不學字,而是教會別人識字,於是原本「不」識字的適,成為了「最」識字的適,這也是一樣的道理。

    隨著紙張的出現,「對聯」這種源於詩經賦比興卻又不一樣的對仗文體也已出現,尤其是墨家在各處的公務機關貼對聯——適主管宣義部的時候,搞了挺多他認為諸夏該有的樣子的樣子,貼對聯也是其中之一。

    也正是弄得泗上處處對聯,過年放鞭炮,讓別處的人一來一看,就感覺跟不知名的夷狄似的。墨家夷狄的謠言,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不是夷狄幹嘛貼對聯?此時天下可沒這樣的習俗。

    那張大字報被當做了劇院對聯的上闋,宣義部花十金求下闕,一時間傳聞美談。

    願意琢磨的,未必在意那十金,而是在意名聲遠播,可是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合適的下闕,倒是時不時有人寫了便貼到了另一側的牆壁上,也掛了不少。

    今夜此時,和父親鬧翻了從鄴地來到泗上求學的西門彘,也提著自己寫的一張下闕,在下面署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和幾個同窗弄了點漿糊,趁著今夜休沐來看戲的時間,準備貼上。

    「九伶戲諸台,假作真真亦作假」。

    旁邊有幾個在那看其餘張貼的人讀了讀西門彘的下闕,點點頭又搖搖頭。

    此時諸夏管表演的叫伶優,墨家非樂,適在非樂這件事上大搞修正主義,索性將唱歌的、演奏的、街頭表演的、演奏的……統稱為伶,共分九種,號稱九伶,並非是一種侮辱性的稱呼,而是連同工人、商人、農夫、士卒等一樣的正常稱呼。

    泗上的人喜歡街頭講義,喜歡眾人面前張揚,西門彘倒也不在乎旁邊關注的目光,旁邊那人卻道:「對的不工整啊,而且立意不高,境界不足。」

    「我也想過這下闕,最好是藉著儒生那句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對,立意應該類似於『人人平等』這樣的意境。」

    「你這對的,似乎不錯,但是並不合啊。這立意合於劇院,但是不合於『廢禮』。」

    西門彘笑了笑道:「就是一時興起,寫著玩的。」

    旁邊說話那人看了看西門彘,看著他穿的衣裳,正是青青子衿,笑問道:「庠序的學生?哪個系的?」

    西門彘連忙道:「文科院,西域語系的。敢問?」

    對面那人笑嘻嘻地說道:「你這是要學索盧先生西遊萬里出使西域啊?我是化學系的。聽你口音,你是外地遊學來的吧?」

    西門彘哎了一聲,略是羨慕,卻也笑道:「我們外來求學的,哪裡考的進格物理科院?我是從鄴城來的。」

    那人呦了一聲道:「那不是西門豹治河伯的地方?上學的時候學過。」

    西門彘也不說西門豹就是自己父親,只是點點頭,羨慕道:「聽說化學系的人,都是跟隨鉅子最開始的幾個弟子學,你學了這段日子,有何感觸?」

    那人極為感嘆而又真誠地說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原來,極大和極小竟是如此相似。日月星辰、萬物原子,當真有趣。沉溺不能自拔……我覺得我學的這一系是最有趣的,你若有時間,不妨去旁聽一下,管教你大開眼界,原來竟是這麼回事。」

    西門彘笑而不語,心說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包括我在內,哪一個都覺得自己學的學問是最有趣的,到了泗上才知道自己所知道的那個世界根本就不對,太多震撼人心的東西。

    況且,自己這西域諸國語言尚且學不完,哪裡有時間去旁聽?那波斯國和希臘諸邦語言的先生,如今泗上話說的不錯,可學起來還是麻煩的要命,又是陰性又是陽性的,想想就頭疼。

    說話間,上一幕演出應該是散場了,劇院裡呼呼啦啦地湧出來一群人,有幾個勾肩搭背地出來,一邊說著一同吃酒去,一邊談論著剛才的演出。

    「嘿,那邯鄲姬真夠勁兒,跳的我心裡癢癢。」

    「以前聽說,這跳踮屣舞的女子,穿的極少,裡面都沒穿,一旦轉起來都能看到裡面的肉,這穿的也不少啊!」

    旁邊那人笑罵道:「這又不是在南海,如今冬天呢。你要癢癢,就找個人結婚嘛,你們這些在南海發財的,正是現在的好女婿。這次你們運回來這麼多『長工』,大賺一筆,你們也分了不少吧?」

    西門彘聽到「長工」這個詞,不由地蹙了一下眉……

    長工,是對那些深入楚越之南地區貿易的人,帶回的「人」的稱呼。

    說是長工,更像是掠奪來的奴隸,只不過沒有奴隸的身份,表面上平等。

    泗上缺人,缺的是廉價的人,缺的是廉價的……勞動力。

    為了兵員和穩定,不能動泗上農夫基本盤。

    可為了工商業發展,又必須大量的廉價勞動力。

    那些去楚越之南搞「貿易」的人,發財的手段西門彘多有耳聞。

    曾有四百多人高呼「那夷狄城邦有奴隸制,對人不利,害天下也」,於是帶著大炮火槍開戰把一個尚且處在青銅器早期文明的邦國給打下來……「沒收」了人家宮室裡面的黃金,順帶著把那個小邦國裡所有的文化階層——貴族、祭司全部以害天下的名義槍決,徹底毀滅了那裡的文化、文字、傳說、歷史、所有的記載了文明的青銅器拓印之後全部熔煉。

    這件事在泗上早就傳開了,而且引發了極為熱烈的討論。

    墨家牽頭組建的南海貿易公司,不斷殖民移民,這就不免有些骯髒的交易,上面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長工」就是那種需要閉一隻眼的事,南海本來就有諸多邦國部落,統稱縛婁,南海的殖民貿易公司就在那邊幹這樣的勾當:賣槍、賣刀劍、賣手工業品,然後各個邦國之間作戰捕獲的奴隸,貿易公司再用低廉的價格收來:價格相對不低,但價格這東西……一支火槍換倆人,拿到泗上一支火槍能不能僱人干半年的活都兩說。

    現如今剛剛出現城邦的南海諸邦整日開戰,那些商人就坐收漁利,等著收人。

    把人贖買過來後,說是我們出錢給你買回來的,你得簽個合約啊,好好幹,幹個十年,你就自由了。

    自由之後,會分給你們土地和農具,會給你們一筆墾荒錢,為什麼之前不每個月發錢給你們呢?

    主要是要「節用」啊,怕你們把錢都花了,將來沒有本金謀生,我先替你們攢著……

    於是南海沿海地區就靠著這樣的「長工」搞起了種植園、水稻田、礦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4
第三百章 大亂前夕(九)

    墨家不準有奴隸,所以用的長工之名,干十年……這話倒是真的,十年之後也學會了泗上的語言,一人授予百畝荒地,給一套鐵器,外加一支火槍。至於能不能活到十年,那就是未知數了。

    宋國、楚國、越國、齊國逃亡來的農奴,不在此列,因為墨家在泗上的控制力和組織力,足以把他們組織起來。

    而南海,天高皇帝遠,又真的缺乏勞動力開拓,況且用的「節用」、「長工」的道義,這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泗上又得了淮北、東海,到處缺人,土地廣袤,工商發達,種植業工商業都有利可圖,前一陣的製法大會上,長工貿易被眾人一致通過,允許在泗上開展。

    消息剛傳來,南海地區搞貿易的那些人立刻運回來四千多,大賺了一筆:主要是泗上工商業發展之後,南方貿易出貨容易,回來的時候卻沒什麼可攜帶的。

    糖、鹿皮之類的也就堪堪可以,除了為了減稅必須攜帶的稻米之外,「長工」也是有利可圖的貿易對象之一,可能僅次於黃金白銀和銅。

    墨家在那邊的官方力量,只有沿海、沿珠江口的幾座城邑,走的是泗上模式,搞強制同化。

    可干部不足,泗上模式很難展開,這種變種變形的開拓手段主要是以私人力量為主。

    好在墨家算了一筆賬,那邊也沒有太大的邦國,就算開戰,軍費那邊搞貿易的人也出得起,甚至可能不需要動用正規軍,而是用那些退役出去發財的「泗上技擊士」就夠了。

    武器和組織力代差之下,中原諸國早就吊打那些原始邦國,更況於帶著火強大炮和陣型紀律的「泗上技擊士」退役老兵。

    西門彘對於南海的事聽聞過一些,對於「長工」這個稱呼,不免蹙眉。

    四千多長工運來泗上,不到三天銷售一空,煤鐵礦那邊直接出面買走了兩千。

    蘇北淮北地區的「荒地經營法令」的出爐;棉、靛草、油料、桑、絲等價格的上升;畜力梳棉機、水力榨油作坊、分工制煮蠶繭作坊等新技術的出現,促使許多諸侯國的資本被商人攜帶來到了泗上,紛紛表示:你敢運一萬個,我就敢買一萬個。

    並且當場給了足夠的定金。

    泗上已經分配的土地大部分不准買賣;諸侯國最好的地在貴族手裡不能買;泗上的政體不是資產階級專政,但比較而言卻是相對於其餘諸侯國對工商業最有利的,每年都有大量的資本跑到泗上,受制於勞動力一直有個限制,而現在「長工法令」的出台,對那些新興的工商業階層來說簡直就是曙光。

    泗上需要大量的直轄人口作為兵員和官營作坊的工人,搶宋、齊、楚、越逃亡來的人,工商業者哪裡搶得過泗上墨家這個最大的資本集團,只好退而求其次。

    本地允許土地兼併,兵員減少,社會不穩定。

    本地不允許土地兼併,人力成本提升,資本沒有勞動力無法增值。

    泗上之外,土地買賣兼併還是大部分不被允許的情況,包括後世歷史線上的秦國,那也是授田而不是允許兼併的私田。

    長工法令的出台,也算是為更多的資本湧入泗上開放淮北創造了一個契機。

    西門彘早在鄴城的時候,自我感覺是個多餘的人,是蠹蟲,一腔狂熱。被西門豹痛罵一頓後,也算是能夠看清楚現實了。

    泗上的利益分析學說是平日課堂的必修課,也是考入庠序的考題類別之一,他自然是學過。

    對於那些在南海發財的暴發戶,他心裡多少還有點「貴族出身」的優越感上的瞧不上。

    而且對於長工法令隱隱感覺好像有點不對。

    其實他來到泗上之後,對於墨家的瞭解日益加深,很多地方扭轉了他在鄴地對於墨家的想像。

    父親說的那些話,如今聽來,倒是琢磨出了幾分滋味。

    他本以為,墨家都是一群「自苦以極、以利天下、人人求聖」的聖人之徒,那泗上的民風應該相當的保守,不想來到泗上之後才發現……相對於別處,泗上的風氣簡直是開放到了極點。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二十年的發展、超額利潤的壟斷、新技術的發源地、教育體系全面鋪開等特性,再加上墨家最重要的「義即利也」的道義,泗上根本不可能保守。

    比如這劇院剛剛演出的、剛才那幾個明顯是人口販子嘴裡的「踮屣」舞,簡直就是「腐朽」。

    屣,謂小履無跟者也;踮,謂輕躡之也。

    這種趙地的舞蹈,穿著無跟舞鞋,伸展身體,用腳尖點地,高速旋轉,而且市井文化之下,穿的又……少,一旦演出,人滿為患。

    踮屣不是芭蕾,但是芭蕾的近親。都是穿著無跟的舞鞋,依靠腳尖點地。

    很多邯鄲女子專門跑到泗上來演出,不乏大家,至於到底算是藝術還是低俗,那就是人各有見。

    不止如此,西門彘曾以為墨者一個個都是穿著草鞋短褐,行義天下……結果到了泗上發現,泗上的確有很多穿短褐草鞋的,穿短褐草鞋的不是穿不起,而只是墨家的一個派系:號稱不能讓天下人都穿上棉布衣衫和棉布鞋,自己絕不先穿。

    這派系的人挺多的,但是並不影響這個他們聽聽音樂、看看演出。

    而除了這個派系的人之外,別的墨者雖然談不上侈靡,但是就整體生活水平而言,當真是比別處的農夫高出了數倍。

    墨家的道義裡,鼓勵眾人發財,只不過限定一個條件:認為封建貴族那種食利地租貴族是蠹蟲,但是經商、做工等,大力支持,鼓吹「勞動致富」。

    墨子在的時候,就說:合於天志則天帝庇佑,必使之富。

    於是富裕,就扭曲成為「執行天帝讓人過得更好的意志」的體現。

    在「剩餘價值」理論出台之前,在打倒貴族封建土地所有制之後,在維繫「平等」這個虛幻概念之時,在「財富源於勞動」的理念下,很容易扭曲成這樣:天帝肯定是希望人們越過越好,那不富怎麼能算是合於天志呢?

    所以財富就可以「不擇手段」,惟害無罪,法不禁止即許可嘛,我往南海夷狄聚落賣槍、我買賣夷狄人口、我們商會煽動部落城邦內戰、我們商會誘騙加強制當地人去金礦勞作……但我致富了,而且法律沒說不準,所以我的行為合於天志,天帝庇護。

    說到底,墨家不是農家,不代表小農階層的利益,反對貴族,卻不反對土地聯在一起使用:土地集中使用是好的,只在於所有權歸誰。

    墨家也不代小手工業者的利益,分工制的大作坊、冒著濃煙的各種大作坊,都是墨家手裡的,利益集團早已形成,怎麼可能因為影響力家庭手工業的生產就割自己的肉?

    擁有最多作坊制原始工廠的墨家,誰當鉅子都得為自己的利益代言,難不成還能為了「工廠損害家庭手工業這利益、糧價低傷害小農階級利益」於是決定不與民爭利,炸了所有的作坊、通過禁止糧食進口保護糧價法案?

    如今的墨家,早已不是當年墨子時代的墨家了。

    自從適進入墨家、主管宣義部之後,其實代表的就是當時沒不存在、但現在已經開始萌芽的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於此時,正是先進生產關係的代表、諸夏前進的方向。

    墨子去世後,理論水平和威望適都最高,修正起來簡直得心應手。

    墨家要求平等,又對民眾多加關懷,因為「利天下」這三個字,注定了墨家得講墨家的「仁義」,雖然代表著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但卻不可能無底線地站在他們哪一邊,出於道義又必須注重底層的利益。

    本質上商業資本往泗上跑,不是因為泗上好,只是因為泗上相對於別處對大工商業者不那麼差。

    最起碼,泗上講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講惟害無罪,講法的主體是人,講權力和義務的統一,新興資產階級最大的敵人是舊貴族,而舊貴族又往往可以利用小農階層反對新興資產階級,泗上算是唯一一個能夠護的他們周全的地方。

    市民階層對平等的熱忱、新興小資產階級的「利天下」的狂熱、如同聖徒一樣揣著利天下之心的自苦以極派墨者、新興工商業資本要求九州統一市場的要求、一群系統學習了階段性樂土的墨家高層、剛剛分到土地日子相對二十年前和逃亡前如同天上的農夫……這就是泗上擴張的力量。

    有熱忱的、有信仰的、有狂熱的、有求利的、有不得不服役的、有把工作當成混飯吃的……這就是此時墨家的泗上。

    這一次製法大會關於「限購外地糧食」的法令爭論,工商業者其實已經有能力和農夫代表抗衡,雖然仍舊不足,需要墨家宣傳幫一把最終強制通過,但是投票比例刨除掉必須執行中央決議的墨者,實際上已經可以旗鼓相當。

    穀賤傷農,泗上雖不至傷,但農夫的利益肯定受損:宋國等地,一些貴族驅趕封地農夫,留下一部分人口經營,大量的糧食銷售到泗上這個無底洞,糧價日賤,泗上農夫的利益不受損就鬼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5
第三百零一章 大亂前夕(十)

    但是穀賤利於工商,各種手工業品的成本被壓到了底線,逃亡而來的人導致城市人口激增,原本小小的沛邑,如今已經有將近十五萬人口,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市。

    墨家官營作坊利潤、商稅、消費稅,這是泗上地區稅收的前三,第四才輪到土地稅。

    半強制推廣的、利用舊時代公田制殘餘的村社,也使得泗上的農夫處在一種新的存在:既有力量、又有組織、又可以集體經營。

    工商業的技術壟斷和超額利潤,使得墨家不需要在土地稅上做文章,因為墨家不是後發,而是先發,技術、組織、工商業水平都在九州前列,不需要依靠農業稅進行原始積累的工商業追趕。

    原始積累,總得有農夫吃苦,墨家不過是把這份苦,轉嫁到了九州諸侯國的農夫身上,轉嫁到了南海等地區的銅器邦國身上。

    泗上缺人,於是抬高原材料價格,使得大型土地種植有利可圖,勾引已經經歷過一次政變的宋國小貴族圈地、驅趕農夫讓他們往泗上逃亡。

    泗上原材料價高了、僱傭成本增加了,於是鼓勵進口糧食,迫使本地的勞動力廉價,而轉嫁的則是宋、越、楚等地的封地農夫生活更加困苦。

    泗上需要勞動力,於是墨家那些商賈商會在南海所做的「長工」貿易,填充開發淮北蘇北。

    泗上需要市場,於是對齊開戰,強制土改,使得農夫有足夠的消費能力,使得商品可以賣出去。

    泗上需要黃金,於是在南海默許四百人攻下一個邦國,打包所有的宮室黃金。

    泗上需要九州的文化認同,於是在南海以「有奴隸就是害天下」為名開戰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地邦國的貴族、巫覡、祭司等文化階層全部槍決,以階層鬥爭對抗當地文化,用當地底層斗當地上層,分給他們土地使得那座城邑成為墨家在南海地區的基地。

    泗上需要把持貿易利潤,於是勾引越國貴族利用農奴和封地的廉價勞力,生產蔗糖、海鹼、稻米、茶葉,利用定價權和超額利潤收購轉賣。

    泗上需要外貿利潤,於是勾結趙國邯鄲的工商業者看著公子章和公子朝內戰,下注投資,搶奪對草原地區茶鐵貿易的專營權。

    泗上需要減少魏國方向的壓力;繼續擴張璆琳、絲綢等產品的市場,於是援助秦國建立冶鐵作坊、運送軍火、卡死南鄭,引誘秦國往西,開展貿易,反正秦國可以當絲綢之路的二道販子獲利,絲綢之路的每一次獲利,泗上的璆琳絲綢作坊就可以獲利一次;用秦國的崛起減輕魏國方向的壓力,秦國每在洛水方向增加一個士卒,泗上就可以減少部署在陶邑方向的一個士卒。

    泗上不只是吸著九州的血在養軍隊、教師,更是靠著九州之外的在養。

    工商業不足夠發達、新興資產階級力量不夠強大的前提下,以先鋒隊模式依靠農夫搞資產階級革命,這就是此時諸夏唯一可行的跨越式發展方式:若是工商業足夠發達、資產階級的力量足夠強大,他們自己就奪權了,哪裡輪得到墨家。

    事到如今,泗上已經成型,對於泗上的整體利益集團而言,利天下除了統一,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對勞動力、市場、土地、原材料的需求,都促使著統一九州……

    每幹掉一個貴族封君,就拓展了至少上千人的市場,就能多售出千百匹棉布,就可以解放了數百人的勞動力,所謂利天下,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的時候,已經有了慣性。

    楚國這麼大的國家,每年售出的棉布不過才是泗上一地的七分之一,這已經讓泗上的工商業者很不滿了:於道義,幹掉貴族那是消滅蠹蟲;於利益,幹掉貴族分掉土地使得農夫有剩餘糧食消費,那是市場。

    當道義處在制高點卻又和利益綁定在一起的時候,戰爭就已經不可避免。泗上沒有軍功貴族,但是卻有比軍功貴族更可怕的推動力:新興資產階級。

    所謂利天下,就是按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天下。而這個意志,被墨家當做天志總結出來,並且作為現階段綱領指導實施,這就是利天下。

    資本意志的代言人新興資產階級的力量太弱了,一群廢物,打不贏封建王權,於是便需要「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先鋒隊,以大義號召和利益號召著農夫、奴隸、工匠、新興市民階層一起幫忙。

    資本需要土地不屬於血統貴族,於是血統貴族的存在是錯的;資本需要單位生產力提升以擴大九州市場,於是消滅貴族進行土地改革是對的;資本需要泗上糧價降低,於是製法大會上禁止糧食進口法案被否決……

    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禁止糧食進口法案的否決,意味著泗上的統治階層所代表的利益,不再是農民。

    泗上走出了小農輪迴的怪圈,否決了封建宗法仁義天下存在的土壤,沿著一條不擴張就會自爆的康莊大道一去不返。

    比及二十年前的原始墨家,已經被適的修正主義搞的不成模樣了:道的問題上和楚國道家稱兄道弟,號稱天志就是天道,天地自化之,道在宇宙生成的那一刻就已產生,而道產生之後,由道推動天地自然演化成了現在的模樣。

    天地之道,就是宇宙的力學法則,就是墨家天志的一種。

    宇宙是如「太一生水」那樣在矛盾和運動中生成的,但是因為「道」也就是「天志」也就是「力學法則」的存在,宇宙自然演化成了現在的模樣。

    而人類社會的自然演化也是天道,不經干涉總有一天會演化到「樂土」,只不過墨家總結出了規律,猛推一把;你們道家求自化,那是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自然演化當然正確,否則墨家「樂土」的合法性怎麼解釋?雖然你們求自化,我們求悟道悟天志而人為加速演化,不過大家還是可以一起坐下來談談的朋友。

    自化,太慢了,我看也別自化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天道、人道,一步到位。

    法的問題上,把墨家的「君、臣民之通約也」發揮到了極致。

    適鼓吹「君,是人又不是人。譬如一個人叫二狗,他是天子,那麼他不是天子的時候,依舊是二狗。天子有兩重屬性,一個是人,一個是臣民之通約的法。但是法自己沒有手腳,不會執行臣民通約的意志,所以需要一個君」

    「而君的臣民通約的那個屬性,未必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可以執行意志的實體就行。哪怕一條狗,他要是有智慧可以執行法的意志,那麼他就可以當君;如果一個墨家作出的機械,可以執行法的意志,那麼機器也能當君。」

    「所以,君的第一屬性是通約之法,第二屬性才是人。君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組織、一個學派、一個邦國的所有部門,而非一定是一個人。」

    適是極端反貴族的,所以為了防止「君、臣民之通約」的君主立憲制,他直接把君虛化為了國家機器,這不但是要「選賢人為天子」,而是直接進化到了「狗若能執行法的意志,狗都能當天子」。

    並且利用這個概念,極力鼓吹他對「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理解。

    用類似的概念,表示上,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所有墨者意志的體現,是一個執行機關,也就是墨家中央的執行委員會。主要是意志自己沒有手腳不能自己動彈,所以得選人執行意志。

    同樣的,墨家的上,就是墨家中央的執行委員會;泗上的上,就是萬民製法代表大會;天下的上,就是將來天下的代表大會。

    那麼這個「一同天下之義」,就是要做到九州是個統一的整體,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允許的、什麼是不允許的,都需要「上下同義」,由下表達意志,由上這個實體的國家機器執行意志。

    而「夫既尚同於上,而未尚同乎天者,則天災將猶未止也」的意思,適表示「天志是可知的,雖然你們農夫希望糧價提升,禁止進口外部糧食,但是你們的義不合天志,這是有害的,道理是這樣的……所以不能夠完全地按照所有人的意志直接少數服從多數,那樣是要天下大亂的,要在合乎『天志』的基礎上制定政策。比如那要是人人都同意沒有政府,沒有法律,互相搶劫,那是絕對不能通過的法律,所以不能夠完全由集體表達的意志作為上,要有『天志』作為基礎,並且在符合天志的基礎上才行。」

    「那麼,怎麼知道政策是否合於天志呢?這又需要看子墨子所言的『三表』:社會的總財富增加了嗎?大多數民眾得利了嗎?人口增加了嗎?」

    「政策制定之前,又怎麼知道是否合於三表呢?這又需要說知之術,進行推斷,而說知之術又需要專門人才進行掌握和推論,也就是墨家的中央執行委員會,由此掌握立法的最終否決權。」

    這就是整個泗上的執政體系,一個完全的近代國家機器,論動員力、組織力和執行力能把周圍的分封建制的邦國貴族打出屎來的國家機器。

    一整套邏輯下來,適所修正的墨家就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和時代格格不入,卻又充滿活力。

    說它萬民製法,卻又控制政策方向;說它同義,卻又不管束太多,使得踮屣這樣的民眾喜聞樂見的舞蹈大行其道;說它自化,卻又引領對聯、鞭炮、餐桌、筷子之類的習俗;說它保守,男女牽手行於途、鼓勵自由戀愛、鼓勵早婚早育;說它自由,但為妓違法、乞討違法、什伍制度、強制軍役……

    同義、平等、兼愛。

    墨家從適主政宣義部到現在,一直遵循這三條準則,也就造成了這個光怪陸離在這個時代有些魔幻的泗上,開闢著諸夏特色的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的啟蒙運動能夠成功的前提,是工商業者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自行搞掉封建貴族,以廣泛的自由促使廣泛的工商業者反抗舊制度——同義、平等、兼愛的前提,是工商業者沒有足夠的力量,不能夠依靠廣泛的自由促使廣泛的反抗,而不得不以同義來組織先鋒隊奪權。

    所以墨家和楊朱學派不對付,楊朱學派那一套,放在工商業極為發展、資產階級和市民階層力量足夠強大的時候,那絕對好用,但現在用那就是找死,會被封建貴族打的渣都剩不下,學說都會被湮滅。

    所以墨家和儒家不對付,儒家那一套,魔改之後只能走封建仁義宗法的路,以德為最高準則,注定了熬不過最慘烈的原始積累,太不仁義了;不魔改的話,實在是落後於時代了,克己復禮和墨家的義即利也完全相悖。

    所以墨家和農家不對付,農家那一套,標準的空想,十足的勞動換來十足的商品,以勞動價值取代價格,達成沒有利潤的交換,保證農民利益,使之小農化,只能最終融合進封建仁義宗法之中,作為重農抑商的刀來用。

    所以墨家和管子學派也不對付,管子學派那一套,標準的商業資產階級手段,把整個國家當成全國最大的金融投機商,操控物價,依靠各種物價的操控充實國庫,各種金圓券手段、高利貸富國,工業資產階級發達還好,不發達就是作死。尤其是離泗上這麼近,泗上的手工業發達,齊國照著管子學派這麼搞,手工業被泗上遠超,又離泗上這麼近,很快就要變成買辦政權。

    所以墨家和名家也不對付,名家那一套的始祖,是鄧析,靠著一張嘴,作為鄭國最大的訟師,愣是扭轉了鄭國的法律。一大群律師、雄辯家掌握天下,墨家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

    所以墨家和兵家也不對付,兵家打仗有一套,但是打完仗怎麼辦?統一了之後怎麼辦?兵家避而不談。

    所以墨家和楚國道家也不對付,萬物自化,自然法則,要是一切都等著萬物自化,墨家所謂的樂土肯定在將來的某一天能達成,然而哪一天呢?鬼知道。千百年後,諸夏等得起嗎?民眾等得起嗎?

    所以墨家和鄭國道家也不對付,道法自然,小國寡民,國家機器的出現是一切混亂的根源,於是就要退回到道法自然的自然狀態,國民自治,每個人都有執行自然法的執法權,那過於空想。

    ……百家爭端,除了現在還沒有完全成體系的法家,墨家可謂是和誰都不對付。

    可要論起來,卻又和誰都對付,都在吸收著百家的精華,化為己用。

    道家的道,很好啊,萬物自化證明墨家的樂土九重學說是合理的,是符合天道的。道先生而宇宙自化,完全就是包裝成天志的「機械宇宙觀」的翻版。對於社會發展的道,是無為自化等著自發演化到資本主義萌芽狀態?還是掌握了利益分析學說之後大力推一把,強行帶進去?那也不是不可調和的,坐下來聊聊,互相進步嘛。

    楊朱的利己,很好啊,但是要區分兼體界限,邏輯上講,每個人最大化的利己就是兼愛,而不是說兼愛就不利己;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因為個人不能脫離社會而單獨存在,這都是可以坐下來一起聊聊、講講道理的。

    兵家的戰勝而強立,故天下服矣,很好啊,所以墨家同義的基礎,就是數萬義師,要戰勝而強立使得天下服嘛,真理只在戰勝之後。

    農家的市賈不二價,很好啊,可以引動一下「利潤」從何而來的思索,空想的美好未來是啟發科學的美好未來的原初力量嘛。

    管子學派的通貨說、物價說、價格論、稅收調節宏觀調控、消費促進投資等,很好啊,可以節用來豐富一下經濟學,使得在價格、通貨、消費的基礎上和墨家的國富學說融合,發展出合用的經濟學基礎。

    名家的詭辯術,很好啊,和墨家的辯術融合,論證法律的意義、發展邏輯學。

    至於儒家……儒墨爭到這個份上,不是儒家沒有值得學習的,而是儒墨之間是死敵,墨家特殊的組織結構使得鉅子不可能去和儒家坐下好好談,更不可能由鉅子出面去學習,底下人去學管不到,可鉅子要是去學,那這鉅子也不用當了。

    互相對罵「孔某」、「墨狄」、「禽獸」、「無父」的地步,再加上墨家的執政基礎和代表的階層利益,都使得不可能坐下來好好談。

    墨家上下也只能學習子墨子「非儒而稱孔子」,對儒家的那套治國學說全力反對,但對孔子個人極為尊重,除了原則性的將來建設一個怎樣的天下完全不聽外,在做人、修身等事上還是要尊重的。

    在這個大背景之下,這一次百家應邀或是主動來到泗上將要展開的這一場大辯論,實際上就是一種「同義」,一種融合。

    墨家這是在逼著其餘百家站隊。

    要麼你們自己分裂,弄出一些和墨家的學說相近的次生學派入住泗上,其餘派系和墨家再不來往;要麼大家一起坐下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儒家代表不了諸夏、墨家也代表不了,百家學說出自諸夏,大家求同存異,一起為最美好的天下努力,搞政治協商,歡迎你們來泗上出仕。

    而大辯論也是為了統一做基礎。

    最起碼,宇宙觀大家爭來爭去,那總得確定一個宇宙觀吧?總合著不能說三晉那邊認為天圓地方、泗上認為大地是個球、楚國那邊認為太陽出於扶桑神樹。在這個確定的基礎上,確定和統一一些觀念和基礎,大家才可以繼續辯論,要不然我說這是牛,你說這是馬,那也實在辯不下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5
第三百零二章 大亂前夕(十一)

    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西門彘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有些和他有關、有些和他無關、有些朦朧地有所瞭解、有些只是渾淪吞棗的體會。

    他很難想像一個「長工」貿易的背後,牽扯到這麼多的東西。

    但他很容易想像到,一旦那些百家學派的人來到泗上,將會迸發出多少衝突。

    這個劇院……到時候會作為百家爭論的會場。

    其實,何止百家之間的衝突,單單是泗上就有不少的派系。

    正如剛才對於那些「長工」貿易的暴發戶,西門彘帶著「貴族出身」的優越而有些不屑;對於劇院演出的踮屣,市井之民大加稱讚喜聞樂見,貴族出身的西門彘卻更喜歡聽聽五音十二律的協奏交響樂。

    因而,他今日來並不是為了觀看邯鄲姬的踮屣之舞,今日也沒有編鐘交響樂的演出,他是來看晚上那兩場戲劇的。

    一場是新編的《氓》,新編的內容就是故事的最後,那女子果斷離開,靠著一雙織布的巧手,逐漸積累,購買織機僱傭女工,逐漸發家。而那男子因為種種緣故,最後一無所有,又帶著孩子去找那女子,故事最後女子要來了孩子,但卻把那男子趕走。

    另一場,則是索盧參西行歸來後,翻譯的在希臘時候結交的名為「阿里斯托芬」所撰寫的一幕名為《婦女代表》或者叫《公民大會婦女》的喜劇。

    兩幕戲都是女人戲,今晚上來觀看的人也多是以學生和年輕人居多,這都是宣傳手段。

    西門彘主要是來看第二幕《公民大會婦女》的,他既然想要效仿當年索盧參重走西域、讓自己的人生有些價值和意義,便想著先來看看這一幕演出,看看索盧參縮寫的西行記中那些古怪的邦國和古怪的政治制度。

    據說第二幕演出的人,是當年跟隨索盧參回來的西方人,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噱頭,泗上有百十個希臘的、埃及的、波斯的人,而且還有不少入了墨家成為墨者,有些則還在教授那些西域語言。翻譯的事這些人幹不了,因為翻譯首先得母語文化相當優秀,這些重擔只能壓在索盧參等西行歸來的士和落魄小貴族出身的人身上。

    至於第一部名為《氓》的戲劇,西門彘也很熟悉,因為他引發了幾年前泗上的一場大批判。

    當時適剛剛卸任宣義部,不再主管宣義部的事,宣義部的人創作了《氓》這個故事,但是故事的末尾卻是大團圓的結局:前面都和現在的版本一樣,只是最後男子落魄去找經營紡織業致富的女人時,女人原諒了男人,並且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當時有人聽完就勃然大怒,寫了一篇名為《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其樂融融就是慢性毒草》的文章,大肆批判了其樂融融,充斥著原諒、寬容、妥協、無底線的愛等內容,導致了剛剛重組的宣義部經歷了一次大洗牌。

    逼著創作了那個結局的年輕人公開自我批評、道歉,引發了泗上民間的第一次大規模的討論。

    往小了說,自己被丈夫冷落、毆打、拋棄之後,自己發家致富了,丈夫來找自己,要不要原諒?要不要盡釋前嫌,以德報怨?

    往大了說,庶農工商是賤人,被貴族輕視盤剝,等到自己強大了,要把貴族送去煤礦勞改的時候,貴族說你們這樣做太狠了,毫無仁義,沒有德行,是不是就該原諒?以德報怨?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道德觀,甚至引發了當時在泗上抗議墨家種種僭越的儒家弟子的討論。

    一方認為,鄉愿,德之賊也,這種無條件的妥協就是鄉愿德賊,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雖然說這部戲本質上違背了三綱五常,違背了夫婦秩序,但是僅就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來說,批判的對。

    另一方則認為,君子從道不從君,道不同,不相與謀,這部戲本質上就是錯誤的,違背了綱常倫理,那麼最後的結局如何已經無所謂,這部戲改不改結局,都是泗上無德的體現。

    這也間接導致了泗上史稱「仲秋鬥毆事件」的七十多名儒生參與的大規模械鬥事件,互相動用了短劍、彎弓、匕首,堅持用真理說服別人。

    這時候的儒生那都是左手持劍、右手持經、上能御馬、下能讀詩的。至今參與了那場鬥毆的人中,還有二十多人還在棉布廠勞改。

    還引發了其中二十多人被泗上儒生聯名開除儒籍,斥之為異端的行為,高呼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號召天下儒生與那二十名認可新結局的儒生互為異端。

    號召要以保守對抗僭越、以綱常對抗求利,要用最大的保守,保持最真的諸夏。

    在這個列國紛爭的亂世,他們的主張導致了一個很尷尬的局面,用一種悲情的語境來講,他們的主張,必將被無恥的求利的賤民和工商業者聯合求集權的、僭越的、不仁義各國君主共同絞殺。

    這場風波之後,這部戲也就改動了結局。

    對於墨家內部而言,這倒沒什麼風波。

    墨家的確講兼愛,就算適不修改,墨家的兼愛也是有前提的,而且原本的墨家比起現在的墨家要血腥的多——殺一人以利天下,殺不殺?原教旨的答案是如果確定殺這個人利天下,那必須殺。

    馬車撞人,左一右十的問題,原來更是有著標準答案,墨家本身就是功利的、集體的,不然也不會有「兼」和「體」的分別。

    也就是適修正之後,這些問題逐漸被淡化,當年王子定出逃必然導致楚國內戰,而墨家刺殺王子定之事被否決,也算是對於「殺一人以利天下」的一個修正。

    當然,當時適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義」、「仁」等概念,實則則是盼著魏楚開戰,為十年後的趙魏翻臉楚國對魏開戰的發展時機做準備。

    而在那之前,墨家守城的時候,禽滑釐就面臨過類似的問題:當時禽滑釐助人守城,以為非攻,城內起火,禽滑釐明明知道身邊那個人只是去救火,但違反了守城時候城內起火不准隨便救援的律令,當即引弓射殺。

    因而這件事在墨家內部幾乎是一邊倒的,只不過被人藉以上位,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有些事,西門彘不清楚,但他也做過一個小小的調查,泗上如今許多被認為習以為常的事,實際上內底里都暗含著墨家內部的「對義的解釋權」的爭鬥,只是在墨家的組織框架下,這種爭鬥有時候是外人很難看出來的。

    有些事,西門彘也聽說過,看起來極為慈祥的禽滑釐,當年不知道殺過多少人;看起來整天笑眯眯經常出入鬧市的適,毒殺巫祝的時候也是笑吟吟的;連他們文科院的院長索盧參,當年那也是貴族圈子內知名的「東方巨狡」。

    墨家的水,比他在鄴城時候想像的要深得多。

    今日他其實不是很想看第一幕戲,他算是貴族出身,不喜歡那種致富的手段,而更喜歡那種「十年磨一劍,誰有不平事」的感覺,而且他向來覺得衣食住行這些東西太低級,不能夠滿足他那顆躁動、狂熱而又期待自己不在多餘的心。

    也是他經過一番努力考進了西域語系,要是沒考進去而是被送入師範,畢業後被安排到淮北等地做教書先生,恐怕他就要溜回鄴地了——他認可墨家說的教師先生也是利天下的道理,但是並不想自己去當一輩子的教師先生。

    今天他主要是來看看第二幕出自極西之地的《婦女代表》這齣戲,不是為了噱頭,是覺得好像那裡的奴隸主民主也挺好的,他更喜歡那裡一些。

    內心深處,他並不是很喜歡泗上這種庶農工商乃至從前的僕從、奴隸的平等。

    …………

    索盧參西行帶來的東西,不只是文化上的,更有很多別的。

    而那些別的東西,恰恰又是墨家和名家所最喜歡的,也是兩家一直在無限爭論的問題。

    比如墨家說「中、同長也」,定義中心點的概念。

    名家就反駁說,假設這條線無限長,空間無限大,比如宇宙,那麼到處都是中點,所以不存在一個中,而是處處都是中。

    墨家又立刻修正道:「或不容尺,有窮;莫不容尺,無窮也」,表示線段才有中心,而無窮大的事物不存在中點,因為不可測量,所以並不是處處都是中點,而是沒有中點。

    後來墨家又說:「厚,有所大」,名家反駁道:「無厚也可大千里」。

    雙方很多時候的辯論,就是雞同鴨講。墨家說,得有高度才有體積,將體積稱之為大;名家說,沒有高度也一樣可以千里之大,你們說的不對。

    墨家認為,世界上真實存在的物,沒有沒有厚度的,無窮小不是零,所以沒有厚度就沒有大。

    名家認為,世界上真是存在的物,是存在沒有厚度的,所以沒有厚度一樣也可以大。

    這才導致了適在入墨家之前,墨子一直在編纂《經》這個定義概念,重新定義了一些內容,使得辯論的時候,在統一的基礎上。別我說體積,你說面積;我說絕對高度、你說相對高度,那就沒法辯了。

    名家墨家兩家在邏輯學、數學、物理學上的相愛相殺,促使了墨子搞出了一套邏輯和定義,也促使了墨子研究光學。

    按照墨子的想法,辯論中為了防止雞同鴨講,就得定義什麼是有限、什麼是無限、什麼是線段、什麼是線、什麼是圓、什麼是方、什麼是體積、什麼是面積,然後用新的詞彙賦予他們特殊的意義。

    等到適進入墨家之後,這些東西立刻被整合進幾何學之中,也使得墨家的數學邏輯在原有的基礎上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可邏輯這東西一旦研究深了,就很容易出現新的悖論。等到索盧參從西方回來後,和名家與墨家最像的古希臘的思辨邏輯,也迅速在這兩家內流傳開。

    到頭來發現兩邊爭論的東西……其實很多都差不多。

    只不過那邊用飛矢不動,這邊用影不徙;那邊對圓的定義是由一條線包圍著的平面圖形,其內有一點與這條線上任何一個點所連成的線段都相等。這邊對圓的定義是「一中同長」……

    若仔細琢磨,一中同長四個字,擴寫一下,就是有一點與這條線上任何一個點所連成的線段都相等。

    這種思辨和索盧參帶來的新的思辨問題,最受關注的地方就是泗上的庠序,尤其是……算學系。

    此時泗上庠序的算學系的課堂上,年紀輕輕已經熬白了頭髮的庶輕侯,就正在給學生們講類似的內容。

    黑色的木板上,石膏筆在上面寫了一個根號二。

    庶輕侯面對著二十名剛選拔出來的、第一屆庠序算學系的學生道:「我們先假定,跟二號可以寫成甲分之乙的情況,這個甲分之乙是已經沒有公約數的最小值。」

    「那麼,兩邊平方,得到二等於甲方分之乙方。」

    「按照九數的法則,可以知道二倍的甲方等於乙方。」

    「那麼,乙方必然是偶數。乙的平方為偶,可知乙一定是偶數,那麼乙可以寫為二倍的丙。」

    「那麼,甲的平方就等於二倍的丙的平方,所以得知甲的平方也一定是偶數,那麼甲也一定是偶數。」

    「現在,甲和乙都是偶數,便和之前咱們的假定相悖。因為假定甲和乙已經沒有最小的約數了,可現在卻算出來甲和乙都是偶數,那肯定有約數為二,所以不存在一個分數,可以使之等於根號二。」

    「根號二,便是所謂的沒有道理的數。無窮無盡。但是卻能夠在圖上畫出來,只是沒有辦法測量它的具體長度。」

    他又拿著石膏筆在黑色木板上點了點,寫了一個負一,說道:「負數呢,則是存在於九數當中,現實中也可以理解的。」

    「而虛數呢,則是存在於九數中,比如負二肯定沒有辦法開方,但是在一些方程中卻又不得不用。它不存在,但又存在;不存在於最終的結果,但卻要存在於計算的過程……」

    「現在你說,根號二,你很容易畫出來,一個邊長為一的正方形的對角線,必然是根號二。可你說,虛的根號二,怎麼才能在現實中出現呢?那麼虛的根號二在辯術和九數中可以存在,但卻在現實中不能存在,那麼它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諸夏九數中此時早有負數的概念,沒有負數,就解不了此時的上中下三禾問題的方程。

    而庶輕侯一直醉心於用三角函數的定量來計算相對準確的一度角的正弦,他想到的辦法就是用一元三次方程,也一直在嘗試著找出一種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於是在適的啟發下琢磨著用虛數的概念。

    這個數不存在,但又不得不存在,不用的話,他解不開他費心了許多年的一元三次方程,也就無法驗證自己推斷的一度角用正餘弦定理等基礎內容到底能不能得到一個準確值。

    下面的學生一開始聽到無理數的時候,心道這些東西我們能考進庠序的算學系,哪裡能不知道呢?

    況且今日課上問到的內容,是關於「飛鳥不徙」也就是「飛矢不動」的問題的,他們有點不明白先生為什麼講到了無理和虛的概念。

    等庶輕侯講完,一名學生舉手問道:「先生,您的意思是,飛矢不動這個定義,是存在於辯術中,但卻不存在於現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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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大亂前夕(十二)

    庶輕侯點點頭,又搖搖頭,笑問道:「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時間和空間是宇宙,在現實的物質世界不可以單獨存在,而在想像的完全不現實的世界裡,我們又沒有辦法想像出只有空間而無時間存在的樣子。」

    「就拿這個飛矢不動來說,或者名家叫鳥不動、影不動。先說飛矢。」

    「既然說它是飛矢,那麼它一定有速度吧?」

    下面的學生紛紛點頭,庶輕侯道:「速度是什麼?是距離除以時間,也就是說,一個飛矢的存在,必須要有宇和宙、要有時間和空間同時存在,它才能是飛矢。哪怕是箭矢不動,那麼你可以說飛矢的速度是零。」

    「假設現在時間靜止,那麼時間就是零。一個數除以零,存在嗎?能比較大小嗎?或者說你能認為一個數除以零就是零嗎?當時間靜止的時候,空間也就不存在,那麼空間不存在,你說你能知道這箭矢是在動還是沒有在動?」

    「這就像是我剛才說的虛數一樣,存在嗎?不存在嗎?在現實的物質世界中,不存在一個可以具體的虛數,你現在給我畫一個虛的根號負二看看?不用說虛數,你現在給我畫一條長度為負一的線段看看?」

    「那是另一個宇宙才可以現實存在的東西,在我們這個物質的世界裡卻不可能現實存在。如果不動的飛矢存在,那麼我們這個物質的宇宙就不存在,我們也就不存在,所以我們不知道它到底是動還是不動。」

    「你們不是也學過嗎?意識源於客觀的現實,也就是物質。」

    學生們似懂非懂,客觀現實決定意識的說法,他們學過,但也只是略微的接觸。

    庶輕侯倒是早有準備,他也曾問過類似的問題,便道:「子墨子言,厚,有所大。我們所處在現實中,物必有高,那麼最薄最薄的東西,也是又高度的,無窮小並非是零。」

    「現在,假定我們都生活在沒有高的世界中,就像是你們在紙上做的畫。」

    「然後,閉上你們的一隻眼睛。」

    等到一眾學生都閉上眼睛後,庶輕侯拿出一個用於教學的正方體,在手中不斷旋轉著,問道:「假使你們的世界沒有高度,只有長寬。那麼你們看到這個正方體的旋轉,應該是什麼樣的?」

    「你們看到的,就是燈光下正方體在紙上的影子,是一個從邊長是一到邊長是根號二的古怪變化。一會是正方形,一會是長方形,但你能想像到一個沒有高的正方體嗎?」

    「這個正方體對於我們而言,現實存在,我們的意識中,他是個正方體。」

    「可對於沒有高度的世界的人而言,他們的意識中,這就是個一會正方一會長方的古怪存在。」

    「他們是對的,我們也是對的,因為客觀的世界不同,所以意識也就出現了巨大的差別。意識源於客觀的現實,就是這個意思。」

    說到這,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想到自己第一次聽人解釋這個問題時候所聽到的答案,於是繼續拿起了那個立方體。

    「假使那個沒有高度的宇宙內也有人,他們也有祭司、星官,某一日觀察星空,發現了我手裡的這個正在旋轉的立方體。他們會用自己的意識,總結出來規律。」

    「這個規律是什麼呢?就是天空的那個『月亮』,會以一個三角正弦表的方式不斷變換,最大的時候是個長方形,長度是根號二倍的正方形的邊長,而且這種變換可能會像是咱們看月亮一樣週而復始,於是他們的祭司由此總結出了曆法,並且用以指導那裡的人來生活。」

    「假使我在每次轉到正弦值最大的時候,往那個世界投放一些食物,於是他們就會認為食物和『月亮』的正弦表有一定的聯繫。」

    「你說他們錯了嗎?也不能說他們錯了,他們只是依照他們世界的客觀規律而擁有的意識。」

    「他們的意識在他們的世界是正確的,在我們的世界就是錯誤的、被嘲笑的。」

    「所以咱們墨家說『在』,堯那時候的政策是善政,那是針對當時而言的,現在讓堯的政策放到現在,那就是惡政,不能夠治理天下。」

    「是堯舜時代的人變了嗎?還是堯舜時代的物質基礎變了?又是什麼導致了堯政古善而今惡呢?」

    「這就像我們觀察天上的月亮,發現了月亮的陰晴圓缺,並且發現陰晴圓缺的週期,定出月份,這就叫尊重客觀規律。」

    「而我們在尊重客觀規律的基礎上,利用這種規律,趕夜路的時候選在月中而不是月末或者月初,這就叫發揮主觀能動性。」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客觀規律不會主動滿足人們的需求,這就需要我們在掌握了客觀規律之後,利用規律和條件,創造美好的生活。」

    「我們和楚國道家的分歧,也就在這裡,他們認為萬物自化,否定主觀能動性的作用,認為客觀規律的自然演化會讓天下自然大治,我們稱之為機械論。他們認可道的存在、認可客觀規律的存在,但卻沒有充分發揮人的意識的作用,沒有認識到天道和人道的區別,也沒有認識到人從物質中得到了意識之後可以利用意識利用客觀的規律求利。」

    講到這些,下面的一眾學生都笑,庶輕侯自己也笑了,笑道:「你們別笑,鉅子就是這麼講的。我也就是他喂給我什麼樣的棗吃,我吐出來再喂給你們,你們真想琢磨這個,把我佈置的算學題都答對了之後,去隔壁的去旁聽。」

    學生一聽這話,頓時一臉苦澀,心道先生佈置的那些題目那麼多,每日演算都尚且不能完成,哪裡有時間去隔壁旁聽?

    笑過之後,又有學生舉手問道:「先生,阿基裡斯和烏龜的說法,你也一定聽過。這個問題我嘗試著解答過,可是得出的結論有些古怪。」

    「速度固定,每次距離減半,那麼每次的時間就是一加上二分之一,加上四分之一,加上八分之一,加上十六分之一……」

    「如此相加,無窮無盡,直到最後近乎到了無限小。」

    「假使,無限小不是零,那麼最終阿基裡斯追上烏龜的時間,肯定不是個整數,但用算學一算卻明明是個整數。」

    「還有,就是取一木無限半分,累世不竭,也是一樣的道理。那個時間每次減半,可是數量卻無限大。這個無限大的每次減半的時間相加,為什麼不是無限大,卻只是一個固定的值?」

    「還有木取一半,累世不竭,那麼無限多的次數之後,這無限多的木頭相加,最終還是小於那根木頭的長度。既然都已經是無限多了,怎麼可能會是小於那根木頭的長度呢?」

    「再比如,一根線段,長一尺,上面有無限多個點。一根線段,長兩尺,上面也是無限多個點。那麼,兩尺長的線段上的無限多,是一尺長的無限多的兩倍嗎?」

    「再比如,鉅子說他知道球體積的算法,是看兩位先生算出來過,說用的是無限分割法。假使一個球,無限被割片,那麼無限被割,每一片的厚度就是無限小。子墨子言,厚,方可大。只有有高度,才能求體積,那麼無限大的無限小相加,為什麼會是球體積那個固定的值呢?」

    「無限大、無限小,到底是怎麼計算的呢?」

    「無限大是數嗎?無限多個逐漸趨近於無限小的數相加,並不是無限大,阿基裡斯烏龜和取木半截都可以證明是一個固定的值,這是可以算出來的嗎?」

    庶輕侯拍了拍額頭,笑道:「我想到當年鉅子的一句話。我也問過類似的問題,他說他不會,還說要是他自己什麼都會了,能把所有的天志都解答出來,那還收弟子幹什麼?」

    「這些問題,你們自己收好,不要放棄。記得《勸學篇》裡的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我希望你們學成之後,有朝一日能夠找到我,告訴我這無限大、無限小到底該怎麼算。正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現在我還是用鉅子當年的那番話,告訴你們。「

    「要是我什麼都懂了,領悟了天地間所有的天志,那還要你們做什麼?我希望你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現在!下課!」

    一生下課,弟子們紛紛起身,等庶輕侯離開之後,那個提問的學生將這個難以理解的問題寫在了紙上,揣摩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話,心道有朝一日,我定要知道這無限大、無限小到底該怎麼算。

    庶輕侯擺脫了這些他喜歡的、但是往往會提出許多讓他絞盡腦汁也得不到答案的學生。

    回到自己的宿舍,便收到了兩封信。

    一封是就住在他隔壁不遠,但是因為他躲進庠序精研算學不去過問利天下事,導致兩個人幾乎不說話的、研究天文學的心上人。

    兩個人這些年一直靠書信交流,因為一旦見面就要爭吵利天下的政策到底該怎麼樣,索性也就不見面。

    庶輕侯很開心地打開了信件,看著上面鐫細的字體,並不是很在意信上的內容。

    信上說了一件大事,她們真的看到了太歲星的「月亮」,暫時只看到一顆,圍繞著太歲星旋轉,即便千里鏡的倍數還不夠大,仍然能夠看到它們圍繞著太歲星旋轉,和月亮、地球的假說是一樣的。

    並認為如果那些磨鏡的工匠可以將千里鏡製作的更好一些,或許真的可以借助太歲星「月亮」的陰晴圓缺,來測繪整個九州的帶有經緯度的準確地圖。

    另外,她們也觀察到了啟明星,或者叫長庚星的相位變化,足以證明啟明星的確不是圍繞著大地轉動,而是圍繞著太陽在旋轉,無論如何天圓地方的說法都不可以解釋這兩個問題。

    信的最後,向他請教了一些關於橢圓的問題,詢問他關於橢圓焦點的許多內容,但卻並沒有說用來做什麼。

    展開了第二封信,是他的兄長庶輕王寫的,這信上的內容就簡單的多了。

    告訴他,他的侄子在高柳成婚了,不久之後就要調回泗上,讓他過完年回家一趟,一家人一起聚一聚。

    別的內容再也沒有多說。

    庶輕侯看了看第二封信,終於提起筆,取了一張紙,給第一封信寫了一封回信。

    「橢圓焦點的學問,源於子墨子對於凹凸鏡反射的光學八法中,圓點是否就是焦點討論的延伸,這並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清楚的。」

    「我在琢磨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我的學生在詢問我關於無限小累加問題的答案,在我的小屋中我恐怕並沒有時間去書寫一整套關於橢圓的問題。」

    「我的侄子成婚了,要回泗上,也要在泗上舉辦一個婚禮。到時候我要回去,那時候我就暫時不用思索一元三次方程和無限小疊加的問題了。如果我們走運河去,再走驛路返回,那正好是是一個橢圓的形狀,兩個焦點的連線就是從這裡到我家的最短距離,但卻並沒有路。」

    「那將是一個一起探討橢圓問題的最好機會,如果你願意的話。」

    短短地寫完了回信,庶輕侯翻開自己的每日記事本,記錄下了今天在課堂上發生的一切。

    而在這篇每日記事的最後,庶輕侯這樣寫到。

    「虛數和三冪方程;子墨子光學八法留下的橢圓和曲面焦點的討論;炮兵關於曲線運算的需求;無窮小是否為零;割球法累加計算球體積;無窮小是否可以計算;運算中無窮小是否可以看作是零……」

    「可以預見,九數之學,百年內,大亂將至。百年於人可謂兩世,於宇宙浩渺不過一瞬,其道無窮,吾生有涯,實乃人生第一憾事。」

    在闔上記事本前,他取來一張二指寬的紙條,重重地寫下了「大亂將至」四個字,夾在了今日記錄的關於無窮小是否為零、包含無窮小的運算是否合理的那一頁日記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5
第三百零四章 新生和死亡(上)

    大亂將至,天無異象。

    最能代表災禍的異象,此時大約是彗星,墨子去世之前、田氏政變的那一年,最容易被人類發現的那顆週期性的彗星出現過。

    那顆彗星上一次出現的時候,各國的典籍尚且齊全,各國的史書尚且沒有被焚燒,於是墨家在那一年告訴天下:那顆彗星,正是魯文公十四年所載的那顆」秋七月,有星孛入於北斗」的彗星;也同樣是七十多年前秦厲共公十年所出現的那一顆。

    並且告訴天下,這不是什麼災禍的象徵,只是一顆圍繞太陽轉動的星星。所謂「彗本無光、反日而為光」,和月亮一樣都只是反射太陽的光芒。

    並且預言在七十四五六年之後,這顆彗星會再一次出現。

    這些學說伴隨著造紙術和印刷術的發展,很快在市井間流傳開,幸於此時並未被焚燬的各國史料,使得這種從過去推斷的猜測很快成為了人們所相信的學說。

    諸夏九州巨城大邑,人們對於星空的認識,逐漸從感到自己渺小無力而湧出的不知名的恐慌,變為了一種想要探究其中「天志之理」的「妄想」。

    如今那顆週期為七十六年的彗星自然不會在短短十幾年後再次出現,這些年也算是風調雨順。

    時代之下,普通人對於大亂將至並沒有那麼敏感的嗅覺,在大亂來臨之前,人們從不會相信大亂即將到來。

    況且,就算大亂降臨,人們還是要吃飯、喝水、婚配、繁衍,在苦難中掙紮著完成作為人動物性的最基本的意義。

    遙遠的北方高柳,雖然因為胡非子、孟勝和一大群墨者的抵達導致了諸多的猜測,可是當庶俘羋的婚禮舉行的時候,城中的很多人還是帶著一種歡喜的情感去看這一場熱鬧的。

    大亂將至的傳言已有,可終究還沒有亂起來不是?總不能學故事裡憂天的杞人。

    本身這就是一場象徵性意義的樣板婚禮,為了在將來最大程度上做到「節用」的同時,又儘可能促使一種表面的平等——舊婚禮最表面平等的一點就是婚禮禁樂,哪怕是天子諸侯也得和庶民一樣不能奏樂。前者不為,後者不能。

    那些組織起來的官方的迎娶的馬車,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使得婚禮在迎娶過程中不會出現太大的因為財富導致的對比。

    終究墨家走的路,注定了今後貧富差距會加劇,更注定了可能會有許多人懷念分封建制之下的田園美好。

    關於雙方的結合更是有著不同的意味。

    一個是墨家軍中的男子。

    一個是新興的工商業者家的女兒。

    前者代表著理論、道義和武力。後者代表著金錢和新興的一種生產關係的新階級。用孟勝的話說,這算是天作之合。

    高柳城內的軍營家屬區到城中的道路上,前幾日下的積雪早已經被」門前雪」法令管轄之下的高柳民眾清掃的乾乾淨淨。

    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響過,一大群小孩子衝進硝煙中,尋找著因為爆炸的衝擊而斷掉了引線的爆竹,然後堵住了要去接親的庶俘羋的馬車,問他要糖吃。

    炒熟的瓜子、花生被拋下來,孩子們撿起來覺得滿意了,這才讓開路。

    庶俘羋依照著以往的風俗,穿著一身純黑色的新衣服,坐在馬車上,前面是婚慶公司的御手:依著習俗,只有接上了新娘子後,新郎需要親自駕車在新娘子家周圍轉上三圈,然後才可以交給御手。

    只是尋常人家並沒有馬車,術業專攻,今後這一切都由專門的婚慶官媒來完成。

    附近都是一些軍中的家屬,庶俘羋便哼唱著這時候結婚要唱的歌,既算作喜慶,也算是邀請。

    間關車之舝兮,思孌季女逝兮。

    匪飢匪渴,德音來括,雖無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維鷮,辰彼碩女,令德來教。

    式燕且譽,好爾無射。

    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佳餚,式食庶幾。

    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岡,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葉湑兮。

    鮮我覯爾,我心寫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轡如琴。

    覯爾新昏,以慰我心。

    通篇最關鍵的一句,可能流傳了幾百年,甚至可能會在諸夏繼續流傳幾千年。

    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佳餚,式食庶幾。

    換一句市井間的言語,那就是:酒不好、菜不好,但是大家要吃喝喝好。

    庶俘羋並不知道這句酒菜不好、但要吃好喝好的話,將會繼續流傳幾千年,並且從婚禮的宴會一直走到了平日的小聚。

    幾個年紀大一點的婦人或是中年男子衝著庶俘羋吹著口哨,喊道:「匪飢匪渴,德音來括。真的是不飢渴嗎?」

    幾聲口哨和戲謔下去,庶俘羋臉稍微有些紅,知道婚禮上可能還要面對更為露骨的話。

    跟著一起去接親的幾個人笑罵著團著雪球,砸著問庶俘羋是不是真的匪飢匪渴的人,笑聲一片。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提著兩個燈籠,這是舊習,又不是舊習。

    舊習要用燭,另外還要兩個人給擋風。

    然而舊習產生的時候,並沒有紙,不能夠做燈籠,所以遵循著物質基礎的改變帶來習俗改變的道義,墨家換成了紙燈籠。

    天色已經不早,但卻正好,婚禮婚禮,黃昏時候的禮儀,沒有白天結婚的,都是在傍晚。

    軍營區在城邑的西北邊,本是迷信,西北主征伐,但有些東西時間一久便是習慣。

    杏兒的家在街市區,高柳最為繁華的地方,工商近市,時間一久,也就成為了工商業的聚集區,畢竟高柳現在並沒有太多的大型水力作坊,毛紡織業還是以家庭手工業作坊工廠為主。

    如今她家的門前也聚集了一堆的人,那些在她家作為雇工紡織的女人早就盼著這場婚禮了,今日不用上工,而且還有一些不多的各色食物。

    大門緊閉,按照以往防止「搶親」的習俗,家裡親屬的男丁都站在門外等著。

    這種習俗一則是上古時候搶親習慣留下的殘餘,另一種也算是警告男方自己家裡也有能揮拳頭的,算是一種變向的警告。

    杏兒在屋子裡,烤著火,穿著一身新衣,幾個一起上過女子學堂的女伴作為伴娘,唱著歌來打趣。

    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俟我於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

    俟我於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這是原本貴族女子出嫁時候,那些陪伴出嫁的滕妾姊妹們唱的歌,很是歡快。

    平常家庭並沒有廳堂和屏風,自然也就沒有俟我於著乎而。

    杏兒好久沒有見到庶俘羋了,此時聽到女伴兒一唱,心頭自然浮現出戀人的樣子,可隨即心裡又有些感傷。

    冬天快要過去了,自己也要離開家裡去泗上了,一切都是嶄新的生活,未至的恐慌。

    家裡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並沒有太多要準備的,嫁妝也已經備足,婚前的一些教育也在官媒的婚前學堂裡完成,只要按部就班的進行。

    看上去一切平靜,父母都帶著笑容,看上去一切都好。

    可當外面響起鞭炮聲的時候,這種平靜的笑容終於被打破。

    母親挽著杏兒的手,本來想要笑著說一句:「怪冷的,別折騰他了,這就走吧。」

    可話還沒說出口,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只是握著女兒的手。

    杏兒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幾個陪伴的女伴兒急忙又勸了幾句,這才止住。

    一路相送,迎娶出門,上了車,繞著她家轉了三圈,杏兒想說新規矩下,不用三個月,只要三天就可以回來看看的,可想了半天,覺得父母肯定也知道,三天後回來,終究要走,於是不再說話。

    車內不冷,有個小小的火爐,庶俘羋和她平日相見總有許多的話,可真到結婚的這一天,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等再一次聽到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時,不知過了多久,庶俘羋挽著她的手下了車、

    屋子裡的人早已經在那裡等待,這裡是軍營區的一個大廳,裡面坐了將近二百多號人,各種食物都已經擺放好了。

    剛進了屋子,擺在兩人面前的,就是一頭烤熟的羊,迎娶妻子到自己家的第一件事,是共牢而食。

    未必是羊,未必是牛,未必是整羊,只是一種象徵性的意義。

    兩個人一起夾起一塊,吃下去後,便有小孩子捧來了兩個剖開的苦瓜,有些地方也用葫蘆。

    裡面裝著淡淡的酒水,夫妻兩人互相舉著剖開的苦瓜瓢,共飲了交杯酒,然後將那個剖開的苦瓜放下,合二為一,拴上一截紅繩。

    酒水甜、苦瓜苦,象徵著日後的生活有苦有甜。

    有所謂「匏有苦葉,濟有深涉」,大的葫蘆和苦瓜也是用來渡水的工具,交杯酒還有夫妻兩人同舟共濟之意。

    庶俘羋的父母都不在身邊,墨家又沒有什麼三月廟見方為人婦的習俗,婚禮到了這一步也就算是到了一半。

    許多人衝著庶俘羋打趣道:「娶了新婦,說點什麼啊。」

    有人也喊道:「庶連長平日不是挺能說的嗎?連代表都說你來做連代表也不差,說說是怎麼娶到這麼漂亮的新婦的。」

    若是平時,庶俘羋雖不敢說口若懸河,可作為軍中的連級幹部,又是在泗上那種街頭演講整日都有的地方長大了,莫說面對著二百多熟悉的人,就是再多,他也能講。

    可今日,憋了半天,最後只憋出來一句。

    「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佳餚,式食庶幾。」

    酒菜不好,但也要吃好喝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5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和死亡(中)

    整個廳堂裡的人都轟然大笑,有人喊道:「庶連長,你開了個好頭啊,以後我們結婚,倒是這一句話都能打發了。」

    庶俘羋和杏兒兩人都笑了,便又親手將兩個人共食的羊切開,叫人送到了各個桌子上,就算是正式開吃。

    婚禮禁樂,禁的是鐘鼓之樂,然而卻不禁各種小曲小調。

    義師出征作戰,連隊旅內都有笛鼓手,這裡又是代地,胡風頗盛,邊有人趁興吹了幾曲頗為歡樂的曲子。

    諸夏民族能歌善舞,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正是「式歌且舞」,高柳軍中又多蹴鞠、斗舞之戲,便有幾人起著哄唱歌跳舞。

    一曲完畢,忽然人群中有人起了個頭。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起頭的人只唱了兩句,原本還在跳舞唱歌的那些人頓時都停下,一起鬨笑著跟著起著的頭唱下去。

    綢繆。

    這是一首標準的「鬧洞房」的歌。

    百十個男女一起扯著嗓子唱完了第一句。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把柴火扎得緊,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啥夜晚?見這好人真歡欣。要問你啊要問你,將這好人怎樣親?

    今晚上當然是兩個人結婚的夜晚,至於兩個人要怎麼親熱,真正具體的肯定不會在眾人面前來一次。

    可歌這麼一唱,又被人起鬨,杏兒羞紅著臉看著庶俘羋,兩個人牽著手,在眾人的起鬨中,將嘴唇互相靠近。

    旁邊的人輕拍著桌子打著節拍,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更多得人一起拍著桌子,打著節拍,兩個早已經親過的人,這時候倒是羞赧起來,匆匆觸碰了一下,旁邊的人這才停住。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綢繆三句,句句都在用俏皮的語言逗弄新人。

    要麼就講講兩個人是怎麼相遇的,要麼就親一下。

    既不猥褻,卻又歡快。

    每每幾個客人興致正高的時候,便攛掇著別人一起唱歌,唱一次便要親一下。

    鬧騰了許久,兩個人被送入了洞房,外面的人還在歡鬧。

    待兩個人離開後,從原本的歡鬧,漸漸變為了離別的傷感,裡面在座的許多人要被調回泗上,有些人留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趁著今日的酒,難免便有了許多遏制不住的情愫。

    洞房內,兩個人剛坐在床邊。

    庶俘羋像是變戲法一樣,從懷裡摸出來一個鑲嵌著紅棗的饅頭,用的是北面胡人的湖鹼蒸出來的,很宣很白。

    杏兒也像是變戲法一樣,摸出來一個用大黃米做的黏團,裡面包著一些餡料。

    「你沒吃飽吧?」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出了這句話,互相看著對方手裡為對方偷來的食物,再也沒有了那種緊張和羞怯,一起笑了起來。

    將棗饅頭和黏糰子掰開,一人分了一半,就在新房內吃著飯。

    「晚上不要撩撥我,但是可以抱著一起睡。」

    兩個人並不是沒有做過什麼的人,只是因為要去泗上,之前忍了許久。加之從前也只是找些地方悄悄的來一次,從沒有一起抱著睡過。

    庶俘羋臉皮厚著先說了這麼一句,杏兒輕輕掐了他一下,眼波流轉,笑罵道:「想得美。就算沒有禁令,這幾天也不行……」

    啃了兩口饅頭,便止住了餓,杏兒便問道:「我還從沒問過你,你是喜歡男孩啊,還是女孩呢?」

    庶俘羋嘻嘻一笑,反問道:「我還正想問你呢。我們在泗上不一樣,你聽過這首歌沒有?」

    鋪好蒲蓆再把竹涼蓆鋪上,然後君王進入甜美的夢鄉。從沉深的睡夢中悠悠醒來,反覆回憶修補夢遊的情狀。你猜君王在夢裡夢到什麼?夢到了黑熊羆是那樣粗壯,夢到了花虺蛇是那樣細長。

    請來占夢官為君王說端詳:你在夢裡遇見粗壯的熊罷,這是你要生公子的好運氣;你在夢裡遇見花蛇細又長,這是生女的吉兆落你頭上!

    啊!若是寶貝公子生下來,讓他睡到檀木雕的大床上,讓他撿樣地穿那漂亮衣裳,淘來精美的玉圭給他玩耍,你看他的哭聲是多麼嘹喨,將來定會大紅蔽膝穿身上,成為我周室的君主或侯王!

    啊!若是千金女兒生下來,讓她睡到宮殿屋腳地上邊,給她小小的襁褓往身上穿,找來陶制的紡綞讓她把玩,但願她不招是惹非不邪僻,每天圍著鍋台轉安排酒飯,知理知法不給父母添麻煩!

    《斯干》、《斯干》。

    斯干之夢,便是說懷孕的預兆。

    杏兒明白庶俘羋想問什麼,是不是她小的時候,生出來男孩子就放在床上養著;生出來女孩子就睡在地上?

    庶俘羋出生的時候,泗上墨家已經奪權,雖然那時候她的姐姐還沒有被取一個古怪的「君子」的名字,可那時候在「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口號下,各種強制的平等行為也在墨家管轄的範圍內強制推行。

    至少庶俘羋記憶中,姐姐不是睡在地上的,小時候村社裡倒是有人這樣做,結果被村社的婦女委員們堵在家門口痛罵,罵的可謂是狗血淋頭以至於出門都不好意思。

    當然,這種事在泗上也導致了一些波折,甚至出現過武力的強制鎮壓的情況。

    杏兒回憶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小時候倒是沒有。小時候我爹爹整日做貨郎,母親和我爹爹一起做事,她在家中可不只是主內。」

    庶俘羋嬉笑道:「那咱家也一樣,生男生女都一樣,大不了多生幾個。反正泗上的學堂,男女都能上。若是聰明一些,考進庠序,那就最好了。」

    「我希望等他們長大結婚的時候,已經不用打仗了,就像是歌裡面唱的那樣,九州俱喜。」

    杏兒點點頭,似乎明白了那句簡單的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宣傳,心裡默默禱唸著。

    「我也希望他們長大後,已經不用打仗了。」

    庶俘羋看著杏兒,用一種很平淡的滿不在乎的語氣道:「為了咱們的孩子長大後不用打仗了,我要殺許多許多人。」

    「然後,也會有更多的人出生。」

    …………

    夜深了,歡鬧還沒有停下。

    高柳城中,偶爾會響起幾聲爆竹,震得狗吠陣陣。

    外面又下雪了。

    城內距離歡鬧聲很遠很遠的地方。

    城邊靠近河水下游的一處破舊的房間內,取暖的煤火已經暗淡,一個不大的土炕上擠著二十多個女人,勞累了一天的她們早早睡著,明天早晨天一亮就要起來繼續幹活。

    這裡是高柳城最大的羊毛紡織作坊,也是高柳城五成以上可以用於紡織的、清洗之後的羊毛來源地。

    那一日在北上途中唱著《蒹葭》,給兒子講解蒹葭之意的貴族女子,這時候卻睡不著。

    屋子裡不是很冷,炕上很暖和。

    她悄悄起身,從旁邊摸出來一個平日插著的骨簪子,原本貴重的金銀飾品早就沒有了。

    尖銳的骨簪子在爐火的微光下發出慘白的光芒,原本細嫩的手指如今早已粗糙。

    從來到高柳,她就被安排在了這個毛紡作坊內,從事洗毛的工作。

    每天要和曾經的貴人女子、新來高柳的奴隸女人、或是剛剛逃亡到這裡的農家女子、亦或是跑到高柳的牧奴女子擠在一張炕上睡覺。

    狹小,比起她曾經居住的帶著屏風的廳堂要小的多。

    有味,沒有香料,二十多個人擠在一起,不可能沒有讓她作嘔的味道。

    沒有倒馬桶的奴僕,每天早晨需要輪值倒掉所有人的髒東西。

    沒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夠的玉米面窩頭,每個月發一些大約可以買四斤肉的錢。

    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面對成堆的羊毛。

    混合了湖鹼的開水浸燙著這些從高柳或是草原上收來的羊毛,用煤煮沸的水將羊毛上沾著的灰塵、油脂清洗下來。

    濕熱的環境下,許多人不再盤頭,既沒有時間,也難以承受這種濕熱的工作環境,蝨子滋生,許多女人選擇剪短了頭髮。

    她和很多逃亡到這裡的女人不一樣,那些女人很知足這樣的生活,可她卻受不了。

    熱到將近沸騰的水、濕熱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蒸煮房、一個月下去就把嫩白的若削蔥根的手浸泡到皸裂的鹼水、每日繁忙的從天明幹到天黑的繁重勞作、令她作嘔的羊脂的腥羶味道……

    這一切,都靠著對兩個孩子的愛支撐著去忍受,想要活下去。

    至少每一旬,都有一次見面的機會,墨家沒有像那些貴族爭鬥一樣斬草除根把孩子殺死。

    那是支撐著她熬過一天又一天根本不可能忍受下去的生活的全部動力。

    可現在,她承受不住了。

    白色的骨簪就在手中,在爐火下顫抖。

    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

    墨家不准她們死,如果讓她們死,她們在公子朝失敗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了。

    每隔十天,她們這些人都會被聚集在一起,強制聽講義。

    講義的內容,只有兩個字的主題。

    新生。

    每每聽到這兩個字,她都想笑,心想,這是多麼虛偽多麼噁心的一句話。如果不是你們墨家幫著公子章,我們又何必到這樣的地步?若不曾死,何必新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6
第三百零六章 新生和死亡(下)

    她討厭墨家。

    高柳城的一切,都讓她作嘔。

    她不懂為什麼高柳城的許多人每天都帶著笑容。

    她看到的高柳城,是一座骯髒的、噁心的、沒有廉恥的城邑。

    就像這座巨大的、容納九百人的大型羊毛紡織作坊,處處充斥著噁心。

    她看到的,是那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嘴臉:送來羊毛的時候,這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和那些賣羊毛的小人,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送來羊毛的人總是想要把羊毛賣一個高價,為了一文錢的價格,也要掰扯上半天。

    收購羊毛的人總是想要把羊毛收來一個低價,為了一文錢的價格,能夠伸出手翻動那些油乎乎的羊毛想要找出瑕疵。

    散發著令她噁心味道的煤煙,每一天都在作坊內飄蕩,早晨起來的時候會落上一層黑色的煤灰,放眼望去沒有亭台也沒有翠色,這裡的人根本不懂欣賞那些庭院的美,只會看著油浸浸的紙幣笑。

    每天天一亮,一群不懂詩書的商人就會等在作坊的門口,成包地買走已經清洗過、梳洗過、作坊暫時用不上的羊毛。

    然後拆成小包,借給城內的散戶家庭,由她們紡織成毛紗,或者是直接在自己的家中購買紡車。

    男女聚在一起,說著那些令她作嘔的笑話言語,不知羞恥地為了幾個錢去從事那些低賤的勞作。

    那些紡成的毛紗,又被那些包買的商人收回,支付給紡織的家庭一定的錢,再一次地輪迴,無休無止。

    牧羊秀美的田園,變為了大型的合作養殖社。

    用以祭天的少牢,在這些人的眼中就是錢,賣肉的錢、賣毛的錢,再無半點神聖。

    她相信人總是要畏懼點什麼,不然就會道德淪喪,可這裡的人對高貴的血統沒有絲毫的畏懼。

    貴賤有別的禮,變為了錢多錢少評論,她在作坊裡從沒聽過有人談論誰的血統,聽到的只是那些女工羨慕地談著哪裡又開辦了一座私營的作坊,日入多少錢。

    用以讓貴族田獵的鹿,變成了高柳城小夥子眼中可以換錢娶媳婦的鹿皮,沒有任何美感地用陷阱、火槍將那些原本貴人田獵以祭天練藝的野獸屠殺。

    蘊含著婦人技巧和藝術的紡織刺繡,變成了一群人一模一樣的勞作。洗毛的、紡紗的、織毛呢的,層層分明,每一匹毛呢全都長得一個樣,就算再高的婦德手藝也只是用來換錢的骯髒貨物。

    人和人之間不再有信任,契約、定金、股份法這樣的字眼,每一天都在耳邊流傳,那種貴族之間的誠信,成為了這些賤人之間需要製法定法以維持的低賤文書。

    女人用以展示自己手段的廚藝,在作坊裡變為了整齊一致大小的土豆塊、長得全都一樣的窩頭、味道完全一樣的鹹菜。

    文雅而又為了興趣的讀書,成了這裡女工求利的工具:認識多少個字就可以在這個作坊內提升一定的工資,那些女人根本不是為了文雅和修養,而是為了每個月多發的幾個銅錢去讀書,文字充滿了銅的惡臭。

    人和人的尊重沒有了,曾經等級比她低得多的一起來的貴人女子,為了一件小事可以指著她的鼻子用最低俗的本地方言罵她。

    人和人的情義沒有了,那些購買梳洗好的羊毛的商人互相聯合,組成股份制的商會,提前預定,排擠那些散戶購買羊毛的人,彼此間勾心鬥角,以大吞小。

    人性的善,在這裡不存在,只有赤裸到極點的「人性無善無惡」,食色都是人性,為了錢、為了欲,混亂無比。

    在這裡忙碌的和她一樣的曾經貴人,為了擺脫這樣的生活,自賤身份,再婚嫁給高柳曾經低賤的逃奴、現在的自耕農。

    乾坤顛倒、貴賤無序、人人求利……

    而這種情況下,墨家居然虛偽而又噁心地讓她去「新生」,讓她用自己的勞作支撐自己的生活,說她們從前都是蠹蟲。

    靠勞作支撐自己的生活,這就是新生?

    貴人女子想笑,這不是新生,這是低賤。

    從高貴走向低賤,怎麼能叫新生?

    貴賤有別,尊卑有序,農奴勞作,封主仁義,祭時有酒,稼時有飯,人人守禮,處處規矩,人不求利,禮讓有節……

    她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好的天下,墨家非要毀了它?

    在講義的強制課堂上,她曾用嘲笑的語氣問過墨家。

    你們憑什麼要奪走屬於我們的土地?

    墨家的人卻反問,你們的土地又是從哪來的呢?

    她說那是君王封給他們的。

    墨家的人大笑,說周天子的土地也是從殷商手裡搶來的,而殷商再上古,道法自然之時,那些君王是從庶農手裡把土地搶走。如果你認可誰的拳頭大誰就有理,那麼現在庶農們搶回來了,你們有能耐就搶回去。

    她反問:你們這樣不合於禮和法,因為禮法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犯了法。

    墨家的人說,道法於自然和天志,自然法下,土地歸萬民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違背了自然法,所以沒有法理性,我們不承認。法要合於自然、天志,然後才可以被萬民所制,法本身不合於自然和天志,那就不是法。

    論及辯論,她又如何及得上墨家的人,更讓他噁心的是墨家根本就是在耍賴。

    在禮法的範圍內,墨家肯定是不對的,可墨家這些人竟然無恥到不承認禮法。

    這在她看來,就像是墨家的人非要說水往高處流,然後指著低窪處說這叫高,而山峰叫低。

    所以她不想聽墨家所謂的新生,如果新生就是從高貴走向低賤的勞作,那麼還不如死了。

    只是因為兩個孩子,她才苦苦支撐。

    小一點的孩子被送進了養育院,在那裡接受撫養,但卻不會把高柳城少的可憐的教師資源分配給他們,倒是也學寫字,可更多的是從小就要培養他們做工。

    大一點的孩子更加可憐,被送到了泥瓦匠那裡當學徒,只是管吃管住,每天都要干活。

    可至少,他們還活著,每一旬還能見到。

    這裡的一切都讓她作嘔,但是對孩子的愛讓她堅持著,然而今天,她卻堅持不住了。

    就在前幾天,她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屈辱。

    墨家宣義部的人把她們叫在一起,當著那些賤人的面,發表了一通演說。

    宣義部的人指著她們這些貴族出身的女性,用充滿了侮辱性的話語告訴那些賤人:

    「不要聽那些欺騙,以為他們祖先的高貴血統會使貴族比我們高貴,所以貴賤有別就是合理的。只有配馬配牛才講血統。」

    「諸夏九州所有人,都出自伏羲女媧這個祖先,論起血統我們每個人都高貴。」

    「他們不稼不穡,靠著封地讓你們勞作,他們吃飽喝足了練習武藝箭術、學習文字詩書,穿著華麗的衣服,然後告訴你們這一切都是血統注定的,所以你們才低賤無禮,而他們卻高貴優雅。」

    「現在看看這些貴族們,當她們離開了她們當蠹蟲的封地,還有高貴嗎?還不是和天下人一樣,吃飯、拉屎、睡覺。」

    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低賤的人哄笑起來,看著那些穿著和她們一樣的衣服的貴族女人們,就像是看一群奇怪的讓人發笑的野獸。

    墨家的人罵她們的血統是配牛配馬,居然侮辱她們也拉屎。

    再之後的話,女人已經聽不下去,身邊的那些哄笑聲,讓她明白墨家的人為什麼不讓她們死、為什麼從趙侯的手裡接下了她們。

    墨家的人,就是要用她們,讓高柳的人發現,原來高貴和低賤,全都是謊言。

    墨家的人,是把她們當成一個工具,一個讓人敢於去求利、敢於讓乾坤顛倒的工具。

    這樣的侮辱之下,女子已經承受不下去,她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這樣的事,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被人嘲笑取笑像是看動物一樣看著她們的事。

    那番演說的最後,墨家宣義部的人又在誘惑她們。

    「既然血統不分高低貴賤,血統自然也不分好人壞人。剝離了她們賴以當蠹蟲的封田,她們也是人,和你們一樣的人。」

    「有手有腳,可以自食其力。什麼時候她們認識到自食其力不是低賤、什麼時候她們認識到她們曾經就是蠹蟲,她們也和你們一樣可以增加薪水,可以在學了文字後做別的事,可以在這裡三五年後離開……」

    更讓她所不齒的是第二天就有和她一樣的人,主動站出來說自己是蠹蟲,說自食其力不低賤,說自己從前錯了,說貴族圈子裡的那些骯髒事。

    只為了一點小利,葬送了所有的尊嚴。

    女人不齒,不屑,更是難以承受這種被人批判的侮辱,尤其是被一群身份低賤的人嘲笑……嘲笑她做事慢、嘲笑她當蠹蟲當慣了提個羊毛都提不到、嘲笑她如今勞作也是賤人了是什麼感覺……

    幾天的時間,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那些曾經低賤的被壞的貴族侮辱過損害過的賤人,把那些怨恨都發洩到了她的身上。

    可那是壞的貴族做的壞事,她覺得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這天下沒有問題,只要人人都是仁義的貴族就可以了,你們為什麼就不能盼著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封君都是好人,卻非要禍亂天下呢?

    此時此刻,藉著爐火的光,摸著那根白白的骨簪,女人想到了襄子的姐姐以簪自刎的事。

    那是趙國貴族都傳頌的故事,趙女多烈,她也不想再受這樣的侮辱。

    摸著那根簪子,走到了下著大雪的外面,遠處似乎有鞭炮聲傳來,不知道哪裡又有什麼值得高柳這群賤人高興的事。

    寒冷的夜,女人脫下衣衫,用潔白的雪擦洗著自己因為勞作而佈滿灰塵的身體。

    她想,自己死了,墨家的人不會給自己清洗屍體的。

    高高貴貴的來,也要高高貴貴的去。

    雪很白,很潔淨,可以洗去她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屈辱,洗去骯髒的煤灰、洗去那些羊毛的腥羶。

    「死去的世界,不需要什麼新生。」

    清洗過自己的身體,重新穿好了那身她不想穿但卻不得不穿的棉布衣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皺。

    將快要凍僵的身體擺正,跪坐在雪地上,舉起了簪子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最後一眼望著已經沉睡的天空,心裡默默地對兩個兒子說著最後的訣別。

    她本想說,牢記此仇,殺光墨者,屠盡跟隨墨者的骯髒賤民。

    可最後,還是衝著昊天祈禱了一句最簡單的母親該說的話。

    「好好活著。」

    然後做了一件在這個混亂的時代之下,貴族應該做的事——製造了一部整個階層在窮途末路下唯一能創造的悲壯美——殉道。

    鮮血灑落在雪上,如同南方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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