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4
第十六章 好好學習

    甘德等了一個多月,終於接到了聯繫,處理好這邊的事後,便被安排前往了項城。

    從那裡換乘了船隻,一路南下,最開始還有些邊卡檢查,等到了淮水之後,暢通無阻。

    從淮水到彭城,一路都是乘船,船隻絡繹不絕往來無數,甘德也算是開闊了眼界,早就聽聞泗上富庶,卻不想富庶到這種程度。

    他是九月份到的彭城,暫時住在館舍之內,很快就被安排進入了預科學堂學習,嚴密的官僚機器運轉起來比之分封建制要效率十倍有餘,層層疊壓的構架,甘德也算是體會到了什麼是效率。

    聽說整個秋季抵達泗上的各國士人有四十多,都是各懷本事的,或是求財、或是求知、亦或是為了利天下。

    而據說在兩年前最多的時候,一個季度從各地來到彭城的士人最多有將近二百的時候,如今不復往年之盛。

    一個是各國開始管控,另一個也是能來的早就來了,不願意來的也不會來了。

    甘德沒想到的是他來了後不久,就和與他一起來的人一起見到了適,適還和他交流了一陣。

    在彭城的適也沒想到此時天下還有甘德這樣的人物,他現在已經不可能主管工科文化部門,而且他是「知道的多、會做的少」,主要也就是提供個思路防止走彎路,靠行政命令和大量資源投入,堆人堆出成果。

    對於甘德的名號,適本來是不知道的。

    只不過每個季度接見一下那些新來的士人,是從四年前大辯論之後的規矩,以示尊重邀買一些有才學的人心。

    在看到甘德的一些楚地墨者送來的資料後,適著實驚訝,他是真的沒想到原來戰國時候這天文學的發展就有如此程度。

    又去庠序問了問一些專門研究疇人天文之學的先生們,術業有專攻之下,這些人在各自學科的水平已經遠高於適,除了一些諸如更難一些的涉及到微積分運算的內容可能還有不如外,在專業知識面上可比適強太多。

    確信了甘德這人的確是個天文學的大才之後,適算是帶著幾分敬意去見的,畢竟甘德對於適而言,算是先賢。

    不過再多的關照也就並沒有,適確信甘德這樣的人物,在系統的學習之下,即便之前沒有過紮實的泗上體系的基礎,也一樣會脫穎而出。

    兩個人的第一次會面是在彭城大學堂的禮堂內,和適一樣,甘德其實也是帶著一種期待和不安的心情和適交流的。

    因為對於甘德而言,適是沿襲了兩位隱士夫子天文學問的人,地球圍繞太陽運動的學說解釋了甘德長久以來關於火星逆行的疑惑;望遠鏡技術也解決了甘德對於「若有小赤星附於其側若有小赤星附於其側」的疑惑;關於軌道運行導致的相對位置的學說也解答了他對於木星運行速度時快時慢的疑惑。

    適對於甘德的尊重那是對先賢的尊重;而甘德對於適的尊重,實則是對知識和後賢的尊重,適不過是個載體。

    甘德第一次見到適的時候,仔細觀察了一下,和一些傳聞印象中的樣子差不多。

    如今適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非再是二十多年前的商丘少年,論及年紀要比甘德還大一些。

    個子相對而言算是不矮,但那是對於上一輩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而言的,如今二十多年後泗上的年青一代的身高普遍比之前高了不少。

    在禮堂講話的時候,說的是泗上的「正音」,穿著一身棉布的改良後的短褐和褲子,墨家內部倒是並不嚴格要求穿衣,但是作為高層墨者都必須穿改良後的短褐,這是規矩,也是對墨子的一種尊重。

    即便作為墨家鉅子,頭上也沒有冠冕,而是直接束著頭髮,和此時的習慣一樣留著短鬚。

    對於執政者和做學問的人而言,四十多歲正值壯年,這也是不少人投身泗上的一大因素。禽滑釐為鉅子的時候,年紀有些大,很多投機分子擔心禽滑釐去世會導致墨家分裂內戰,因為他們不相信沒有血統貴族人人平等的天下真的可以運轉。

    等到適成為鉅子,而且禽滑釐重病、適在齊國指揮作戰墨家依舊沒有任何亂子之後,更多的投機者開始來到泗上。

    甘德注意到講台上的適除了正常的墨者打扮外,若是放在泗上人堆裡,倒還真的尋常。

    後世被荀子批評為「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的墨家在表面平等上這一點要求的很嚴格,尤其是泗上的真正權力中心的人,穿衣的樣式基本和農夫一致,並沒有貴族華服。

    甘德心想,早先聽聞墨翟禿頂,草鞋短褐行義天下,卻不知道傳聞中的鞔之適穿的是不是草鞋?

    他好奇地等了一會,發現穿的原來是一雙皮鞋,心中暗道:「這倒也是,那些貴人稱他為鞔之適,就是因為他是鞔人之裔,看來泗上雖然穿短褐,但其實並不是都要求人人都如那些傳聞中的櫛風沐雨自苦以極的墨者。穿短褐,大概就是為了他們的平等之義吧?」

    台上的適拿著書秘給寫的歡迎致辭的稿子唸完,便走下去和這幾十人交談,兩個貼身的警衛就在身旁兩側,防備有人行刺。

    不少為了「義」而來到泗上的士人帶著一種彷彿偶像崇拜的態度,和適用泗上的執手禮表示親切。

    等到了甘德這裡的時候,適也打量了一下現在才不到三十歲的甘德,說道:「先生關於歲星的書,前幾日拜讀過。正所謂,志同道合,想來庠序中『巫咸』之科中有不少先生的同道人。宇宙浩渺,天志難知,正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投身於學問之中,將來一日,遨星辰而游四海,總會有人記起你們所做的一切。」

    甘德聽著遨星辰而游四海的言語,心中也是豪氣頓生,心說我來泗上雖然只是為了研究我所喜歡的天文,可他這樣一說,倒也正是如他們所言的大同天下里一樣,各事其喜,既是為了自己,也是利於天下。

    面對適的誇讚,甘德略微有些羞澀,連忙道:「在陽夏就聽聞你學於隱士,想來天文之學我是遠不如的,那些書籍都一則是我觀察星空所記錄,二則也是先人積累。只是肉眼難測,定有許多謬誤……」

    「我一直想要用泗上觀察星空的千里鏡,真正看看歲星與熒惑,不知道我現在可以嗎?」

    適這些年見過不少渴求知識而不惜一切的人,甘德這樣性子的人見的多了,他們來泗上就是為瞭解開心中疑惑、被泗上的一些學問勾來的,這樣的人基礎都還不錯,而且確實都有天賦,一般都會在各自學科中有所成就。

    見甘德如此心急,適笑道:「一旬休沐之時,彭城的觀星台都是可以進去觀看的,只是需要提前預約。先生在編星圖表,泗上其實也在編寫,互相印證嘛。」

    「星圖編制不易,所需時間極長,可卻有大用。將來往來四海,這些學問便要用得上。」

    甘德這才知道泗上也在編星圖表,實際上早在許多年前泗上就已經有人專門在編纂,只是這是一個漫長的工程,而且小組的人手並不足,大量的這方面的人手都在測繪和木星衛星法繪地圖這幾個可以轉化為技術的方向上,對於這些基礎的東西投入的研究人手並不是太多,遠未編成,也就並未公開。

    聽聞此事,甘德不免有些焦急,問道:「我如今在庠序預科,聽聞若是自己可以通過考試就可以直接進入庠序學習?」

    適笑道:「是的,不過進去後要自學之前的內容,才能跟得上。你喜歡天文籌算,要學的東西其實不少。」

    「文字,九數,幾何,物理,力……這些都要在庠序內學,但是之前的基礎也有些需要知曉。」

    泗上庠序和大學堂的招生考試的水準,適估算了一下大約相當於後世初一初二的水平。

    大致就是最簡單的一元二次方程、平面幾何、能夠獨立寫一篇作文、確信並且理所當然地認可泗上灌輸的自然知識常識這些內容。

    等入了庠序之後,要開始跟隨適當年最早收的那些弟子,學習力學基礎、簡單的橢圓曲線拋物線運算、立體幾何、化學基礎之類的內容,再高深一些的則基本都是天下如今頂尖的那些人才在研究的東西。

    很多東西和數值,適直接用「兩位夫子」的名義寫出來,驗證和推理的方法也大致寫上,完全的直接灌輸,拿來借用,所以常有人說進了泗上庠序,對天下的認知都會被顛覆。

    這些知識想要被術業專攻的人利用,就需要更久的時間浸淫其中,並且將其轉化為可以利用的技術。

    甘德心中對於自己的知識水平是有大約的估計的,他在預科的講師先生最小的不過才十九歲,論及天文學知識甘德足以輕視預科的講師先生,但是論及一些基礎他卻有些不足,心中不免焦急。

    自己連一個十九歲的孩子都比不上,泗上那些學了十餘年的人不知道自己要追趕多久。

    他自己在家看過泗上流傳出來的書,能認得泗上的文字,但是對於依託墨家辯術體系和樂正氏之儒屬辭比事體系的標準書面語法卻還不能夠完全掌握。

    他會算立方平方根,能解平面幾何學,但是並不會解一元二次方程。

    他沒有力學基礎,對於一些泗上灌輸的自然常識倒是深信不疑常常閱讀,至今還沒有過「慣性」和「力物之所以奮形也」這道看似簡單實則很深奧的坎兒。

    但是他對天文學很關注,一些觀察性和描述性的天文學基礎,這是那些人完全比不了的,尤其是還有家傳疇人的基礎。

    以及很重要的天賦。

    心急以及驕傲不願居於人後的甘德,心想大學堂內就有藏書閣,自己若想能夠快點做自己喜歡的行業,只怕今後半年都要把所有的閒暇時間都在藏書閣中渡過,力求在明年春季庠序新一屆學堂招生的時候自己可以合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5
第十七章 會九數的車伕

    那次會面後不久,甘德就開始了在彭城的苦學生涯。

    彭城是一座二十多年前才開始興起的城邑,算是諸夏九州之內最早的將「城」和「市」合二為一的城市。

    春秋之前的城市更像是一個個殖民點,城外野人和城內工商業的商品交換和對城外的剝削支撐起城邑的繁榮。

    隨著泗上經濟的發展,沛邑彭城等幾座重要城市開始形成了新的城市模式,市的界限被打開,擴展的街道和取消了只能在「市」交易的政策,都使得城市快速地發展起來。

    商品經濟逐漸發展,又靠近泗水要路,最早允許私有買賣和印花稅徵收的彭城,都讓房價飛漲。

    甘德為了長遠考慮,只能選擇在城市的東南邊買一座小屋,屋子並不算大,也沒有庭院,臨近街道。

    門口不遠處有一口公用的井,再遠一點是個日用品的市場。

    家中不少木柴,而是燒本地產的煤炭,價格比起木柴要便宜一些。這裡住著的一般要麼就是來求學的游士、要麼就是在本地從事紡織行業的雇工,還有不少木框架的樓房,那是最便宜的住宅。沒有抽水馬桶、沒有自來水、因為建築結構的問題不得不狹小的樓房,此時比起這樣的平房要便宜的多,多是一些本地的小工商業者居住。

    和甘德在陽夏不同的地方,也就是這座房屋是有璆琳窗的,但是很狹小,並不是那種昂貴的大塊璆琳。

    兩個一直跟隨他的老僕、一個妻子、三個孩子,這就是甘德家中所有的人。

    來到泗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兩個老僕有了自由的身份,解除了原本的人身依附關係,但是兩個老僕就沒有土地也不會別的生活技能,就仍舊在甘德家中做事,照顧甘德一家人的起居。

    來了之後做人口登記的時候,選姓的時候兩個老僕也沒有抽籤,而是選擇直接借用甘德的姓氏。

    三個孩子都在旁邊的小學堂上學,妻子來了泗上之後也不安分,自己開始學習更多的文字和算數,想要考取教師先生的資格證。

    也幸於兩個老僕不能分地也不能做別的事,甘德的生活起居還有人照顧。

    買房的時候,在司約那裡進行的交易,印花交易稅是彭城一項很重要的收入,這一點誰也不能免除。

    甘德繳了稅,得了一張由政府出面印花的契約,看起來有政府背書,更加促進了印花稅的推廣。

    辦理了戶籍和孩子上學之後,先繳納了六十個錢一年的義務教育費,這是每家每戶必須繳納的。

    除此之外,就沒有其餘別的稅費了,因為許多的稅賦都夾在了消費品中以消費稅的方式存在,並不容易被感覺到。

    本地的商品又多,物價也算是不貴,甘德對此不太瞭解,但是從妻子並沒有吐槽物價這件事上還是可以感覺出來的。

    彭城的大學堂在城市的東北方向,距離甘德居住的地方稍微有點遠,兩個老僕都是會駕車的,但是甘德算了算自己現在的收入,還是決定暫時不要買車馬,而是選擇暫時租用。

    鄰居告訴他,就在南邊百十步外的地方,就有專門的交易市場,那裡可以租到馬車。

    租用的方式稱之為包月,因為人力稀缺,所以人拉的車並沒有存在的意義,馬車牛車大行其道,泗上有此時天下最正規的養馬場。

    每個月支付一定的錢,馬車就可以定時定點地接送,花費也不高,剩餘的時間馬車還可以繼續做別的活,並不耽誤。

    只不過和陽夏不同,這裡的馬車基本都是雙轅的。

    倒是路比起別處平坦堅硬的多,在主城區都是石頭路面,這裡就要差得多,只是黃土的。

    但是因為整個泗上和泗上週邊車同軌,行走於途也並不顛簸。

    甘德租的馬車比較便宜,更昂貴一些的有車廂和璆琳窗,裡面還有毛呢毯子,不過一般都是些商人乘坐。

    第一次坐車,甘德就發現彭城的人都很健談,和陽夏當地的百姓很不一樣,骨子裡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精氣神,連甩鞭子斗手腕的聲音都比別處要響。

    馬車需要從東南趕到東北,這樣才能不耽誤預科班的課堂。

    甘德也沒有準備食物,因為大學堂內有食堂,價格和外面的基本一樣,但是大學堂內的學生有一部分補貼直接發到自己的手中,既節約了檢查外來人進裡面吃飯的開銷,也使得一部分學生手裡有一些錢節省一下甚至可以給弟弟妹妹們買一些好東西。

    甘德包月趕車的人是個獨臂,一支袖子空蕩蕩的,隨意交談了幾句,趕車的人就打開了話匣子。

    甩了甩自己獨臂的袖子,倒是滿不在乎自己殘疾,反是用一種極為驕傲的神情道:「當年南濟水一戰,師長帶著我們在山下結陣,撐到了最後。適帥那邊馬上就要把齊人……」

    說到齊人的時候,他好像想到了什麼政治正確,連忙道:「不是齊人,是適帥馬上就要把那些被不義之君所強制的青州的悲慘士兵們擊敗的時候,結果我們司馬的炮炸了。好在當時那些青州貴族已經撐不下去了,要不然我們可就慘了。」

    「當時師長做佯攻,整個青州軍都壓到我們這邊,師長讓結陣,炮兵在陣內可以支援四周,要是當時我們沒炮肯定要被衝下來。好在我們的炮炸的更晚一些。」

    「那時候秦越人還未回泗上,他給我切的,存下來了半條命……」

    「當時要是適帥那邊早沖一會,我這胳膊也就不用丟了。可話又說回來,要是適帥早點沖,我倒是不丟胳膊,可卻可能有更多的人丟了命……」

    甘德點頭,心中暗想,這泗上的諸多政治正確倒是好笑。譬如平等這種事,這是不可踰越的線;譬如兼愛,不能說齊國人,得說是青州人……

    甘德心道,泗上沒有禮法,卻也有禮法,只是這禮法和別處的不同就是了。禮,就是規矩,泗上的規矩其實挺多的。

    那車伕說完,又習慣性地甩了一下空胳膊的袖子道:「九死一生活下來之後,我們這些丟了胳膊的人就被安排進了當時官營的車馬行。」

    「青州一戰……也就是外人說的齊墨戰爭,我們當時俘獲了不少的貴族,最後菏澤會盟的時候都要交還回去,贖金是馬匹。師長當時就建議適帥,籌辦了這麼一家車馬行,我們師長是適帥最早的弟子了,當年在商丘就跟隨適帥,腦子也靈。」

    「兩年前,開放私營承包,我因為幹了兩年,又有傷殘軍人證,只交了沒幾個錢,就得了這麼一套車馬。彭城這幾年商人極多,貿易往來又多,靠這個混口飯吃,卻也還行。」

    「我妻子在第三紡織作坊做工,兩個孩子小時候就在作坊的養護園長大,也不需要我們看管,如今都在上小學。」

    「我這胳膊斷了,可是下面那玩意兒卻是好好的,每個月也能賺到不少錢,交了半稅和承包費之後還能剩下不少,日子倒也過得。」

    「要是多幾個像你這樣包月的,就更好了。去年我兩個退役的同袍約我一起去南海,說是那裡好發財。我是炮兵,雖然胳膊斷了,到那邊商會其實也能用……可也真是,有了妻子孩子,這就真沒有年輕時候那麼膽大了,要是年輕的時候我一准去,現在還是守著這行當乾乾吧。總歸安穩。」

    「對了,說了這麼多,還沒問問先生是學什麼的?」

    甘德頗為驕傲地說道:「學些九數幾何,天文地理,都是些疇人之學。」

    那車伕一甩鞭子,回身笑道:「那咱倆是同行呢。」

    甘德一怔,心說莫不是你不懂什麼叫九數幾何天文地理?你這趕車的如何和我是同行?

    卻不想那獨臂車伕道:「當年我們炮兵的旅帥,那就是跟隨適帥學過九數幾何的,我們這些炮兵也都學過不少。當炮兵的,還有不會解一元二次方程的嗎?」

    甘德的臉抽搐了一下,為自己剛才的想法微微臉紅,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那還真是同行。」

    獨臂車伕笑道:「也就那麼一說,我們主要就是查表。我當年能背余切表,現在四五年沒用,也忘光了。」

    「您做的學問,那是知其所以然。我們也就是知其然,你讓我算余切表,我可不會,也就是能背。我聽說今年又要修正余切表,那些當時沒退役的,可又有事情做了。」

    「其實這算不得什麼本事,一切剛炮兵軍校畢業的年輕娃娃都會背,可讓他們上去打炮,那又不行了。適帥說,這叫術業有專攻,又叫什麼實踐與知識的結合,反正我們旅代表是這麼給我們講的。」

    甘德再一次看了獨臂車伕一眼,心中驚駭之色溢於言表,他以為自己所掌握的學識雖說比不得那些在大學堂的人,可卻沒想到如此一個斷臂的車伕都會背余切表,自己可是萬萬不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5
第十八章 割裂

    甘德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好在那車伕很快又自嘲地說道:「不過我們這些炮手學的都是些查表的本事,卻沒本事自己寫表。多是一些死記硬背的東西,所謂熟能生巧,那個養由基善射被人稱作唯手熟爾的故事你聽過吧?」

    這是泗上編造的故事,不過這時候大家都在編故事,為了各自的目的編造了許多不同的故事,久而久之也就成為諸夏的故事。

    甘德心想自己又何嘗不是手熟爾?

    然而那車伕又道:「其實我們這些炮手和你們學堂裡的那些人還是不如。就像我,打炮你肯定不如我,可除了打炮之外,你說我學的那些東西,也未必用得上。」

    「趕車可是不用知道什麼正弦餘弦正切余切的,而且這些學問你讓我講給別人,我可不會。若不然我也能在炮校裡面當個先生了……」

    甘德奇道:「你們泗上不是總說什麼人人平等,均分其職、各事其喜嗎?既無貴賤之分,趕車和當先生還不是一樣?」

    那車伕哈哈笑道:「先生真是說笑了。做人自然是平等的,他做先生也是人,我做車伕也是人,便是鉅子也是人,也就是職位不同。可趕車風裡來雨裡去,做先生每日在學堂之內,那總歸是不一樣的。」

    「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既說尚賢分職,那也得有這才能才行。」

    說到這,車伕又回身看了一眼甘德,豔羨道:「像你們這樣的從外地來求學的先生,一般都是有本事的。就像是給我切了胳膊的秦越人一樣,他的醫術可是極好的,他來之前整個泗上都沒有這樣的醫者。」

    「先生既是學的疇人之學,想來將來也有名聲。聽說如今正要修曆法呢,說是現在的曆法也不是很準,隔幾年就要錯開一些日子。說不準將來後人用曆法的時候,還要記住先生的名字呢……」

    這退役的炮手做了幾年車伕,雖然善談,可也不是胡謅,多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意思。

    誇讚了幾句,甘德心中受用,到地方的時候便多給了兩個銅錢。

    到了學堂裡,他們這預科班的學生裡倒是有不少甘德以前也曾聽說過的人物,既有一些大貴族的庶子,也有一些小貴族的分支,最起碼也是個士的身份,因為若是庶民,在外地根本沒有求學識字的機會,能夠來到泗上的多是一些這樣的人物。

    而那些泗上本地的,則不可能出現在預科班內。

    因為泗上的文化優勢,他們這些曾經的精英階層的子弟,在泗上新文化之內也不過是「預科」之人,在泗上內部並沒有多大的勢力。

    泗上內部的成分很複雜,但整體而言是有脈絡可尋的。

    最開始跟隨墨子行義天下的,半數以上都是士階層,剩餘半數都是些市井出身的人物。

    最開始行義這種事是一件格調很高的事,許多人引以為榮,以此加入。

    等到泗上開始宣揚極為殘酷的鬥爭和矛盾理論之後,以及泗上開始宣揚平等同義兼愛這些事、開始將「利天下的轟轟烈烈變為利天下的朴樸實實、從持劍問不平到踏踏實實紮根泗上淮北深入村社市井」之後,原本那些將行義看做格調很高的人開始逐漸對墨家失去了興趣。

    等到那一批老墨者逐漸消亡衰老之後,適一派系的泗上新人崛起,其中絕大部分的出身都是原本的庶農工商,並且因為泗上沒有軍功爵也沒有封田制,使得他們成為了專職的官吏官僚。

    原本將利天下看作一件轟轟烈烈的浪漫的士人們開始不再嚮往泗上;一些心懷投機之心未必真心想利天下的外地士人開始湧入;更多的是真心懷著天下有病當救治的一批真正的認可要翻天覆地的外地士人。

    伴隨著泗上教育體系的日趨完善,泗上也不再需要外地士人來充當本地的文化階層,伴隨著新文字和天志學說的壟斷,更使得外地的士人的身份變得極為尷尬。

    舊的統治術不再適用於新的時代,那些舊貴族所學到的、以往那些平民無法接觸的東西,變的越發沒有意義。

    就像是一個懂得車戰、以車戰為重心陣法的通曉韜略戰術兵法的士人在三十年前當然是人才。可現在在泗上,他們算不得人才,需要重新學習,甚至要和許多人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

    這就使得泗上如今的精英階層和舊時代的精英階層,在很大的範圍內近乎割裂,這也使得血統劃分身份貴賤的家族傳承在泗上也徹底毀滅。

    大學堂內的預科班,主要也就是為了給那些投機分子、追求知識、或者真正相信墨家道義要為天下芬而奉獻一生的外地士人留一條路,以及為了防備泗上本地出現自己的「泗上族」的民族意識,貫徹「兼愛天下」的想法。

    這種忽然的跨越式的發展,最容易將貴族傳承毀滅,因為那些貴族傳承積累下的優勢蕩然無存。

    甘德來到學堂不過兩個月,就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種割裂和翻覆。

    他們這些預科的學生,其實在大學堂內很是受本地的學生指指點點。

    有說他們也沒什麼本事,也不過是因為過去有個做蠹蟲的好家族,這才有機會在學堂內,真要是自小一起上學,說不定連中學都未必能考上。

    也有說他們佔據了泗上本地人的名額,若不然自己的一些當年的同窗何至於沒考入大學堂,反倒是這些人佔據了本就不多的名額。

    更有一些牢騷,說什麼早利天下不如晚利天下、晚利天下不如害天下,說是自己的父母跟隨墨子禽子適帥出征利天下,到自己這一輩要努力學習才能進大學堂;這群外來的士人,當初利天下的時候不見蹤影,如今卻還能夠跑到大學堂來學習、要論學問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云云……

    雖說上面三令五申,經常開會試圖彌補這些割裂,可實際上效果並不顯著。

    甘德還好一些,他也就是個疇人家族出身,祖上闊過的時候周文王的祖先還在西北給商人抓奴隸上貢,到如今也只是士。

    可一些外地的貴族庶子,在學堂內很受一些人歧視,他才來了短短兩個月,就親眼看到一個魏國頗有名望的家族的庶子寫了血書宣佈斷絕了舊家庭的關係,宣佈再也不用家裡的「蠹蟲」之錢財。

    除此之外,甘德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他算是理科生,而許多貴族出身的外來弟子來到泗上多數隻能學習文科,因為他們的基礎實在有些差。

    泗上墨家追求「天志」,平等、同義、兼愛這些東西已經定勢了,剩餘的更多的「天志」在於天文地理物理化學數學這些東西,眾人以此為榮。

    再者泗上官營工商業的發展,這些理科的學生多數可以進入大型的官營工商作坊、軍隊,而學文史的若是從基層幹起,其崗位實在是比那些學理的要少。

    很多貴族子弟可能在來泗上之前的童年,花了數年學禮,學完之後來到泗上並沒有什麼卵用等於白學,反倒是甘德這樣的低階貴族疇人之類的屬於吏階層的士學的那些東西更容易和泗上接軌,在學堂內受的歧視最少。

    學堂內有個笑話和說法,說是貴族出身的也分三六九等,血統越貴越沒用,反倒是士人階層的諸如樂正氏之儒這樣的人還能夠參與一下語法修訂。

    又有笑話說學堂內血統最貴的地方不是在西域語系就是在音樂系。

    軍隊是不可能允許這些貴族弟子插手的,這一點防的很嚴,再說軍校系的本地人也不可能接受這些貴族子弟;大學堂的理科又需要足夠的基礎,身份越尊貴的貴族基礎越差;倒是教師先生這裡無所謂,可是能來泗上的大貴族的子弟們又多是吃飽了撐的想要轟轟烈烈利天下的,不可能願意去蹲山溝教學。

    外交倒是適合,但是又分為內外,諸夏內部的外交墨家從來不守什麼禮法,尤其是勢力膨大之後更是我無禮法我驕傲的態度,這些貴族子弟用不上。

    也就是學學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帶來的新奇事物,學學極西之地的語言;或者是因為有一定的音樂基礎學學音樂。

    隱約間,甘德覺得泗上的尚賢似乎也是在塑造一批新的貴族,只不過完全顛倒了:軍事工商這些,基本都是原來泗上的庶農工商弟子,而這些是政權的武力和財政;倒是可能最沒權力的音樂西域語這些,多是一些舊貴族子弟。

    無非也就是泗上尚賢,看起來似乎每個人都處在同樣的起跑線上,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並且很容易天翻地覆,徹底扭轉原本的貴賤,並且使得每個人都有一個盼頭,至少有希望和機會,這是很可怕的。

    再一想,似乎如今天下也只有泗上可以這麼做:他們有新的文化新的學識新的道義,一切都是新的,將數百年分封建制積累下來的家族優勢徹底化為無形,並且在泗上實行了徹底的變革使得每個人都有足夠的機會。若不然,沒有新的這一切文化學識道義種種,就算將來天下定於一,論起來也還不過是那些家族的後人在統治,因為舊的一切緩慢的發展,最有優勢的還是那些大族。

    甘德心想,這可真是日月顛倒乾坤翻覆了,泗上這些人弄出的大地圍繞太陽運轉的學說,毀了天地之分的蓋天說,也毀了天地尊卑的讖緯基礎……甚至甘德覺得,就連天文學,也不過是只是泗上用來翻天覆地的一種工具,只怕如今泗上的鉅子對此根本不感興趣,若不然宇宙浩渺無窮,怎麼會有人捨棄窮盡一生去研究而去當什麼鉅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5
第十九章 爾虞我詐

    秋去冬來,幾個月的時間,甘德瘦了十餘斤,看了不知道幾倍於瘦下來體重的書籍,也幸好如此已經是紙張書本,若是竹簡怕是要再看幾個屋子那麼多。

    每日除了在學堂上課,就是去泡在藏書閣中自學,到了休沐日的時候就跑去看星星,一夜一夜地盯著歲星看,感嘆著宇宙的浩渺無窮。

    這幾個月他的日子過得不錯,自己編寫的幾本書通過了審核,得了一大筆錢,在天文學的學堂圈子內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氣,受到了人們的尊重。

    快到冬月的一天,甘德從學堂出來準備回家,車伕已經在那裡等待,兩個人已經熟悉。

    只是這些日子說話很少,甘德不是在車中看書就是在琢磨事,車伕估計也是見多了這樣的人,便也不去聒噪。

    馬車穿過大街的時候,對面來了幾十輛華麗的馬車,明顯的楚國風格。

    道路兩側衛戍旅的人將紅色的赤幘纏在手臂上,維持著秩序,因為有人正在那裡集會,衝著這些馬車喊道:「不准干涉宋國!」

    「民為神主,宋地的事,由宋地的民眾做主!」

    那些馬車也不停留,在一隊泗上騎兵的帶領下快速地通過了街道。

    甘德看著奇怪,最近一直沉浸在學識之中,少聽外面的事,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車伕頭也不回,很隨意地說道:「荊州的使者,因為宋地變革的事。」

    甘德這才想起來之前在陽夏的一些傳聞,搖頭道:「怕不是又要打仗?」

    車伕笑道:「打不打,可不是我們說的算。可真要是那些不義之君非要打,也不能怕啊。我是不想打的,打仗用不上我,可是影響馬車生意啊。不過真要打,要我說就大打,早點定天下於一,豈不是就不用打仗了?我看那些王公貴族就沒有利天下之心,真要有利天下之心,不若投降……」

    甘德心中暗笑,心道泗上的人當真是講自己的道理,也確信自己所做的就是利天下。可若那些王公貴族,只怕還覺得泗上悖禮是害天下。

    想到這,不免又想到一些生活瑣事,便問道:「糧價不會上漲吧?要不要先買些糧食囤積起來?」

    車伕大笑道:「先生多慮了。真要打起來,誰敢漲價太過?真當平糶部和督檢部那些人只領錢不做事呢?再說誰能漲的起來價?你是沒看到幾處大糧倉裡面堆積的糧食……酒還照釀呢。」

    這是甘德在泗上經歷的第一場即將爆發的混亂,還不知道泗上對於局勢掌握和控制的程度。

    可他見車伕這麼說,也放下心來,心道他說的也對,天下早點安定,我也可以放下心專心致志地去研究歲星了。

    …………

    彭城的中心處。

    適正在主持一場七悟害參與的會議,如今的七悟害已經不再是當年那些人,老人只剩下了三位,剩餘的都是和適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人。

    歲月難逃,誰也一樣。

    除了他這個鉅子和七悟害之外,還有其餘的幾個人,各人都在看著手中的一份材料。

    在場的大多數人這些材料早都看過,就是關於宋國的。

    適等了一陣,待眾人都把材料放好後,便道:「這一次熊疑派人來,我看也不過就是在拖延時間。內部還不安穩,熊疑年紀也大了,身體如今又有疾病,依我看他是不願意幹涉宋國的。」

    「當然,這個是否願意幹涉也得看咱們的態度。咱們狠一些,他就越要忌憚。打起來,對他沒好處,幾年前咱們在齊地打出了威風,他也得明白就算打贏了他積累的那點新軍家底也要毀掉,內部的貴族可是要高興了。」

    「他也就是派人來嚇一嚇咱們,似乎咱們要是真的打,楚魏韓等都會出兵一樣,到時候若能分掉宋地,如鄭國事,那是對他最有利的。」

    「他既要嚇我們,我們也不能怕。」

    「至於說我們要不要效仿當年費地事來謀宋國,我的意見還是之前那樣不變:不要如此。」

    「宋地是個火藥桶。吞在嘴裡,我們也難受。」

    「宋地處天下之中,天下定,宋必定。天下分,宋也未必分。所以關鍵在於將來的天下。而將來的天下,還是當初禽子那時的戰略,先楚後中原。」

    「我還是那句話,如果羋姓一族能夠依靠數百大貴族、千餘士人,管轄廣袤的五千里土地,那麼我們數萬墨者為什麼就不能?」

    眾人對此並不反對,這是一直以來的既定戰略,從未改變,一直在佈局。

    適的意思很明顯,宋國內亂的話,贏得也是當地的百姓,只要外國不干涉,墨家就無需干涉。

    一大堆的墨者,一大堆的親近墨者的人,一群渴求土地的農夫,一大群發達起來的工商業者,因為失地而大量湧入城邑的流民,還有一些轉變了身份的舊貴族,以及一些想要借助民眾之力除掉其餘貴族的大野心家。

    只要都不干涉……泗上這邊貸點款、送點槍、派點志願人員,宋國的新政府肯定還是親墨家的,而且想要借助民眾的力量,就不得不放開一些對民眾的束縛,而民眾越強,對將來也就越有利。

    再者宋國處在天下之中,到現在還沒亡國,那已經是奇蹟了。天下將來安定,宋國肯定是最先平定的,而且是最沒有可能獨立的,所以現在完全不需要效仿當年費國事直接出兵,而是保持宋國親近墨家進行適當的變革就是最有利的。

    將來楚國的事一定,宋國不說是傳檄而定,也差不多。

    修繕的道路、發達的水運,大量親近墨家的群眾基礎,真要到那一天,只怕各國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結束了。

    下首右側的一人道:「既是這樣,我看就可以先晾一晾熊疑的使者。秦人也要派人來,到時候大張旗鼓的迎接一下,做給熊疑看,也做給魏擊看。」

    「贏師隙當年菏澤會盟的時候,不提前通知我們,等事後宣告他們有了火藥和燧石槍,使得魏韓都以為我們和秦人已經結盟,借我們之力,穩定西河邊境,向西拓展。」

    「今日我們也該讓秦人還回來。秦人肯定希望我們和楚魏韓圍繞著宋地打起來,中原越亂,秦地越安。勝綽吳起等人,都是善謀之輩,定會學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事。」

    「他既想做漁翁,便是釣魚還需要魚餌呢,總要拿出點什麼。」

    「所以我們便要對楚談誅不義;對秦談非攻。對楚逞強、對秦談難處。」

    簡便一說,在場眾人都笑了起來。

    秦國肯定是希望中原亂起來的,不只是秦國,只怕趙國也巴不得中原亂起來。

    可中原要亂起來,總得表示點什麼。

    和魏人合盟,魏人不信,秦人自己都不信。

    墨家對著秦人大談困難,處處都透露出不想打、想非攻和平、想安定、想通過會盟的方式解決宋國的事。

    秦國就需要表態一下,至少要立場堅定地表示必然會支持墨家,可能在道義上不會表達支持民為神主的義,可是在合縱連橫上肯定要做給墨家看。

    以示打吧,沒事,我在背後會捅魏擊刀子的,你們放心干,以求讓墨家堅定打下去的想法,甚至勸唆去打。

    中原就算打出來腦漿子,秦國往秦川一貓,等到都打的筋疲力盡了,越過渭水奪回西河,豈不美哉?

    或者是墨家大獲全勝,到時候各國都只能依靠秦國,輕輕巧巧地借墨家之力奪走魏楚的霸權,使得秦國可以對山東各國施加更多的影響力,並且很可能成為反墨同盟的盟主。

    不管怎麼樣,中原打起來那是對秦國最有利的,而且不管誰贏誰輸,都可得利。

    而楚王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最好不打,最好能夠三國瓜分宋國,從而讓墨家作為魏楚之間的緩衝,維繫一種三方均衡的態勢。

    楚王不願意打,打起來貴族們就要跳,到時候之前的變革可能都要付諸東流,楚國就真的又要回到三十年前整日被中原吊打的局面了。

    這就使得墨家有足夠的操作空間。

    楚國提出的條件,很是誘人,不打仗三國瓜分宋國,最好再引入韓國,從而讓中原局面更亂。而墨家也可以不用打仗得到富庶的宋國西部,以秦人來看,墨家應該不會拒絕。

    因為墨家的心思,從來不是宋國,而是天下,所以並不會允許宋國分裂創造出一個無力南下的中原亂局,這是秦國所不知曉的,甚至不敢想墨家已經準備對楚國動刀而且準備一舉弄翻楚國。

    但是秦國的心思和楚國的心思都很好猜。

    南鄭地區需要過秦嶺,墨家守城術別人不知勝綽卻還是知道厲害的,過褒谷去打南鄭,容易硌著牙不說,所得利益遠不如向西和向東,南鄭現在可不是孱弱的蜀國在守。變法正值反覆期,經不起失敗,不值得也不敢。

    楚王更不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去打宋國,因為魏國……五年前做過一件事:齊國和墨家打的正激烈的時候,他先因為趙國的亂子和墨家媾和了。

    楚王也怕自己和魏人剛會盟,那邊秦人背刺,魏擊再次學上次模樣,或者是趁著楚國虛弱的機會鞏固大梁防線奪取榆關向南切入。

    爾虞我詐,列國爭雄,這年月誰人還會信什麼盟約……若是四年前菏澤會盟,墨家會繼續堅持非攻之約、甚至出面制定新的類似禮法的天下法,或許還能『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可四年前菏澤會盟墨家絕口不提非攻之法,而是說什麼天下定於一為大利,只制定了戰爭法,還拿著齊公子午做殺雞儆猴的雞,各國君主如何還能以為還可以「欺之以方」?

    再說宋國好打,可泗上不好打,他變法的那點家底若是全都扔在了宋地,貴族們可是要高興了。

    二十年前適出使楚國的時候,就說楚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今還是一樣。熊疑自己手裡有多少實力應該很清楚,無非也就是想要拉著齊、魏、韓來嚇一嚇泗上。

    嚇到了,三四家分了宋地,都很好。魏韓和墨家齟齬頗多,到時候有的亂了。

    嚇不到,不打就是了,讓墨家佔了宋國,魏國肯定是第一個緊張的。河西有秦、河東有泗上,到時候楚王也可以從容變法,繼續壓迫國內的貴族。

    五年前墨家在費國做的事,也讓楚國很容易想到墨家會依樣畫葫蘆,卻沒想到墨家這邊考慮的是宋國只要保持中立和親近墨家就行,最好就是當地民眾獲得足夠的力量制約宋地的那些野心家,或者至少鍛鍊下民眾起義的經驗,鄭國民眾對此就很嫻熟,宋國還差一些。泗上根本不想著此時把宋國收到手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5
第二十章 宋國亂局(上)

    宋國既悲劇於它的地理位置,也悲劇於國內貴族勢力強大的國情。

    若是宋國稍微再小一些,從未闊過,在這亂世早就選擇一方大國做了附庸國,一如衛國,至少還能存活下去。

    可宋國既不做附庸,又因為特殊的天下之中的地理位置,使得宋國對於各國來說既是一塊不能放棄的要地,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敢動。

    歷史上宋國亡國,那是齊、楚、魏、秦諸國一同合作的結果,國小而不居卑,強大的時候攻楚奪齊侵魏,結果最後被瓜分。

    宋國儘是膏腴地,對於泗上墨家而言,就像是齊西南一樣:暫時不想要,卻又不能允許它被楚魏控制。

    現在宋國的命運由不得宋國貴族做主。

    宋國現在的局面,是如今天下各國最亂的。

    二十年前的那場內亂,民眾和墨家利用貴族之間的矛盾,讓宋國變成了一個名義的國家和鬆散的貴族聯盟。

    司城皇、樂氏、戴氏、蕭氏、石氏、華氏……諸多貴族並不希望任何的王權擴張,本身他們就有自己的勢力,而且向來有貴族政變的傳統。

    二十年前墨家守商丘引動宋國動亂的那一次,就是因為司城皇父一族不能夠獨攬大權,而且受到了其餘貴族的嫉恨。

    早先就有三姓共政的貴族共和的基礎,皇父一族獨大之後,本來是有機會學學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從而一舉獲取宋國的社稷的,可是二十年前的那場政變適摻和了一腳,使得宋國徹底喪失了集權的可能。

    君子院和平民院的分歧、貴族之間被墨家逼著盟誓不再互相攻伐,這都是適當初埋下的炸藥,為的就是讓宋國不可能統一也不可能集權。

    皇父臧已經老去,他的兒子皇父鉞翎是如今宋國的詢政院令尹,宋公徹底無權,可是皇父鉞翎想要集權也是千難萬難。

    二十年前政變之後,宋國各地各自為政,貴族們在所謂君子院整日扯皮,將一些密謀的事放在了明面上,又有墨家的武力在旁邊維繫著當初的無相害的盟約,使得皇父鉞翎想要集權是不可能的。

    靠近泗上那一側,受到泗上的影響最深,也是最早出現了許多變革的地方。

    泗上對於糧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都使得當地的小貴族們經營土地大為有利可圖,他們放棄了對農夫的人身控制,換來了巨額的財富,同樣也失去了在貴族內部的權力基礎——被束縛在封地上的農夫,是他們的武力基礎,沒有武力基礎的貴族沒有發言權。

    工商業更為發達的陶丘等地,則根本就是屬於工商業者自治,名義上歸屬於皇父一族的封地,實際上每年繳納足夠的稅賦就行,皇父一族的手也根本伸不過去。

    其餘地方,樂氏、蕭氏、戴氏等貴族繼續艱難地維繫著自己在封地上的統治,以保證他們的軍事力量,不敢放任農民逃亡別地。

    一些貴族做了一些適當的變革,比如將土地授予民眾,換取民眾的忠誠,但實際上……卻很難。

    糧價日低,大量的貴金屬流入泗上,泗上的手工業品向外傾銷,種植技術的跨越式提升,都讓那些做了適當變革的貴族苦不堪言。

    按照規矩收什一稅,按照二十年前的數額,貴族要被餓死,根本難以維繫如今的生活。

    提升稅率,授田於民的那點恩德就立刻被遺忘,旁邊就是做對比的泗上,農夫心懷不滿。

    看著靠近泗上的那些小貴族放棄了對農夫的人身控制,囤積土地經營而賺的盆滿缽溢,這些有野心的貴族也只能眼饞:有錢就意味著沒人,沒人就意味著在貴族內部沒有地位和權力。

    什麼都要錢。

    軍火、絲綢、棉布、鐵器、奢侈品……

    糧食價格太低。

    什一稅收的都是實物稅,繳納上去,立刻被墨家這邊收割一波,每年多收了三五斗的時候糧價都會暴跌,各種軍火和手工業品全都需要錢去買,錢又只能把糧食賣給墨家去換,定價權都在泗上,老的正統貴族們一個個窮的苦不堪言。

    把持著自己的封邑封地,卻根本沒有管理的基礎,只能選擇將專營權賣給一些尋租權力的商人,用權力保障這些商人的專賣,又從商人那裡獲得足夠的租金,可最後苦的還是當地民眾。

    一些在泗上和宋國的商人眼看著自己的貨物不能夠賣到整個宋國,許多封邑自成體系,自己的貨物賣不進去而被當地依附貴族的商人壟斷,心中難免憤恨。

    商人恨、農夫怨,手工業者本身又和墨家關係密切,小市民熱忱而又狂熱,對於人人平等尚賢非攻的理念有一種特殊的認同,這些封地內部已經夠亂了,可外部還有人在虎視眈眈。

    皇父一族始終想要收攏各個封地的權力,可是當初適在宋國搞政變的時候,就沒想著宋國好。

    弄出的君子院,一群貴族之間互相制約,想要集權?投票保準反對。

    想要武力集權?墨家二十年前參與的無相害的會盟又逼得皇父一族不敢動手。

    越發有錢的商人、變為經營農場主的小貴族、手工業者和商丘的自耕農,受到墨家那些平等道義的蠱惑,心中更為不滿。

    當年弄出的庶民院只有請願權,這是國人本就有的權力,原本的小司徒就是管這個的,凡遷都、立君、結盟,都是需要得到國人認可的,這是春秋傳統,庶民院也不過是將這種權力延續了下來。

    可是……這些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和貴族們「平等」的庶民院代表們,卻發現自己屁用沒有,因為二十年前適處理宋國政變的時候就留下了一個深坑:君子院有否決權。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的情況,整日在宋國的詢政院上演。

    一邊是泗上那邊蒸蒸日上,工商業者的權利被萬民製法所保護。

    另一邊是商丘的那些人有錢有力量就是無權力,心中的怨恨和不滿早已經積壓。

    二十年的發展,跨越式的發展,使得土地兼併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提升。

    一些貴族和小貴族們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和之前數百年的積累,在一些允許土地賣賣的地方瘋狂並地,驅趕因為農具發展而多餘的民眾。

    靠近泗上的湧入泗上,靠近商丘的湧入商丘。

    這群失地的農民沒有土地,只能在城中與人做工或者傭耕,亦或是做流傭,在城中屬於最為悲慘的階層,心中渴望土地,也充滿了對貴族的恨意。

    農家的「真正平等」、「賢者於民並耕」、「重農抑商」、「商人狡詐」的學說,在商丘那些失地農民圈子內流傳的極為廣泛。

    農家的學說是要均分土地、遏制商人的,這是一種空想的平等派,可偏偏對於商丘城內的最底層充滿了誘惑。

    依附貴族們發達的商人們壟斷著各種貿易,貴族們放著高利貸,投機商們低買高賣,種種這些,都讓宋國內部的矛盾積累到了一個就要爆發的臨界點。

    宋國有過機會,皇父鉞翎也有過機會完成集權,甚至有機會作為民選的「宋公」,取代如今的宋公,可是……宋國離泗上太近了。

    泗上自從禽滑釐為鉅子之後,對於宋國的政策都是出於適,目的只有一個:不給宋國任何未雨綢繆、緩慢變革的機會,把每一次變革的機會都撲滅,靠武力和貴族之間的敵對來壓制矛盾,直到這個外部的壓力一旦撤走就立刻會爆炸的地步。

    皇父鉞翎稍微露出一點想要變革集權的意思,墨家就煽動那些商丘的工商業者和自耕農要求更為激進的變革,把皇父鉞翎又給嚇回去:要變革可以啊,放棄所有的貴族權力,做到真正的選賢人為天子。

    皇父鉞翎是想集權,卻不是想要當自由引導人民的旗手,和墨家對著比街頭政治和在庶民市井的影響力還差得遠。

    他一退縮,那些本身均衡的貴族又立刻跳出來,表示變革和集權是不可能的,我們君子院全員反對。

    原本的一些小矛盾,每一次想解決的時候,泗上的黑手就伸過來阻礙一下,積小矛盾為大矛盾,直到如今已經根本解決不了。

    皇父鉞翎要權力,要成為宋公,要取而代之,要擁有一個完整的宋國。

    其餘貴族們要權力,要貴族共和,要分封而治,要各行其政,堅決反對一個完整集權的宋國。

    失地的農民想要土地,想要一份自己能夠耕種屬於自己的土地,反對貴族對土地的佔有,甚至想要回到原本的授田封建制,對於新時代充滿了恐慌。

    大商人們想要土地私有和買賣,想要自己的錢能夠得到土地從而繼續獲利,對於貴族們佔著土地和人口極為不滿。

    手工業者和小商人想要低稅,至少要求自己有對稅收的提議權,對於將大量的稅收壓在他們身上極為不滿。

    轉型的小貴族們想要權力,自己放棄了封地對農夫的控制換來了土地經營的收入,可也一樣喪失了貴族權力,沒有武力支持很容易讓自己淪為最沒有權力的商人。

    售賣貨物的商人希望各個貴族的封地放開市場,別讓那些依附貴族的商人壟斷,自己去賣要麼被刁難要麼要徵收高額的稅費。

    封地上繼續被更為嚴苛的防止逃亡政策的封地農夫渴望自由,渴望土地,渴望能夠離開封地。

    城邑居住的自耕農和手工業者們虔誠地相信墨家關於人人平等的道義,出於對於平等同義兼愛的渴求,對於貴族的存在和如同笑話一般的庶民院感到憤怒。

    各有各的訴求,整個宋國亂成一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5
第二十一章 宋國亂局(中)

    這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本來有些事是可以提早解決的,可泗上那邊一直掣肘攪合,根本沒機會。

    這一次宋國內亂的起因,也就是因為稅收的問題,實際上這只是一個導火索,而是積累了二十年的矛盾的總爆發。

    這件事源於七年前,也就是齊墨戰爭爆發之前的那段和平期。

    皇父鉞翎想要利用庶農工商來遏制其餘貴族,甚至引導庶民借用庶民的力量來壓制其餘貴族,於是叫人散播說辭。

    說是大爭之世,不可無軍,無軍則社稷不守,可沒錢就沒有軍隊。

    本身在貴族封地之外的宋國民眾就承擔著稅賦,而貴族們是不繳納稅賦的,仍舊維繫著封建權利,這一點民眾就很不滿。

    皇父鉞翎想要借這一點不滿,來煽動民眾支持他完成集權,於是就說應該讓封地貴族承擔稅賦,按照封地的大小和數量繳納組建一支常備軍。

    他說,一則可以讓許多失地來到商丘做工求活的農民加入軍隊,二則也可以減輕民眾的負擔。

    造勢之後,庶民院的人對此大為高興,覺得皇父鉞翎總算是干了件人事,不少人覺得這或許真的會是一個好貴族。

    皇父鉞翎表示自己可以帶頭,自己的封地也需要繳納稅賦,但是軍權必須要在自己的手裡。

    其餘貴族也不傻,自己出錢,然後那些失地無業的農夫從軍,皇父一族得到好名聲,還擴大了軍權和力量,將來再來收拾自己?

    於是君子院的貴族們表示反對,認為「兵者,凶器也」,認為養常備軍是浪費錢財,而且會導致戰爭,不如還是按照原本的規矩,繼續採用徵召農兵服役的制度。

    不但拒絕按照封地繳納軍費,還散播說原本公田制下,宋國的收入也足夠應對軍賦和祭祀,現如今一畝地的產量提升了數倍、財富增加了數倍,為什麼還要加稅?

    依貴族們來看,不但不應該加稅,而且應該繼續減稅,這樣也能夠使得民眾受益。

    這又把球踢回了皇父鉞翎。

    貴族裡面也有高人,不但把球踢回了皇父鉞翎,還挑唆了一下民眾內部的矛盾。

    說是現在許多大澤因為有了鐵器,其實都可以耕種,你看泗上那邊也是政府出錢使得民眾開墾土地,擁有耕牛。

    既然這樣,不妨讓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再多繳一些稅,作為救助那些失地的農夫的費用,這些加征的稅就可以購買種子鐵器耕牛,組織失地的民眾前往一些未開墾的大澤開墾。

    自耕農和工商業者肯定不願意出錢,看著那些失地農民困苦他們心中頗為不忍,可要是讓他們出錢卻又不願意。

    眼看著庶民底層就要出現矛盾、皇父鉞翎可以借助民眾的力量反貴族的時候,泗上墨家果斷地選擇了出手。

    當時主管錢財的市賈豚立刻來到了商丘,大肆宣揚,說是墨家願意出這筆錢來救助失地的民眾,借貸給他們種子和耕牛鐵器。

    但是呢,一則泗上土地不足、二則路途遙遠,所以最好就在宋地安排。

    順帶著,墨家需要出人幫著管轄,因為許多種植技術需要傳授,另外也需要監督有人是否利用這一次救助謀取私利。

    民眾歡聲叫好,可皇父鉞翎和貴族們立刻反對。

    當年墨家去泗上行義,如今泗水沿岸都歸屬了墨家,若是讓墨家再把手伸到宋國內部,那如何能行?

    皇父鉞翎是想要對付其餘貴族,可卻不希望讓自己成為滕侯、繒侯那樣的無權的玩物,對於墨家的警惕遠勝於其餘貴族。

    其餘貴族更是恐懼於墨家在宋國內部逐漸蠶食,到時候自己封地就要徹底亂了。

    市賈豚在商丘大張旗鼓地逗留了一個多月,結果是貴族們一致反對,弄得整個宋國的自耕農階層和工商業者都看透了這些貴族的所謂愛民。

    論在民家的宣揚,貴族們是比不過墨家的。

    這件事不成,市賈豚說,那既然這樣,我們先出錢把宋國的常備軍建立起來,一則是為了非攻和平,二則也可以讓失地民眾有個可以從事的職業。

    錢、槍、炮都是泗上來出,軍官也由泗上訓練,每個連隊都要派墨者代表。

    錢不是問題,槍炮也不是問題,至於這些錢可以慢慢償還,一切為了民眾之利,解民之三患。

    民眾覺得,這沒什麼不好,泗上的義師那麼能打,而且待遇也好,一切按照泗上軍制既可以解決失地農民聚集商丘的問題,又能夠使得宋國可以履行和墨家簽訂的非攻盟約。

    皇父鉞翎卻不傻,他要是能夠答應這件事,想來日後宋國就要被墨家染黑了,斷然拒絕。

    連續兩次拒絕,市賈豚在商丘建立了兩個收容院後就離開了。

    原本皇父鉞翎想要借用民眾達成集權,而貴族們則是挑唆自耕農和手工業者與失地農民的矛盾。

    墨家關鍵時刻插了一腳,把皇父鉞翎的野心毀掉,叫民眾認清了這個人;又把問題推回到貴族那裡:你們真要是為了民眾,那就不該拒絕墨家的提議,現在你們拒絕了,那你們自己想辦法吧。

    君子院就為這件事閒扯不休,庶民院整日抗議宣揚墨家的道義,不少人出面諷刺皇父鉞翎和其餘分封貴族。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中原大戰爆發,墨家以「尊重費地民意、為利萬民」的理由出兵費國,直接控制了費國,大敗齊國,萬民製法,菏澤會盟,撤銷了滕侯繒侯等泗上小國的國君身份……

    宋國貴族們更加緊張,皇父鉞翎尤甚,生怕有一天墨家會像對付費國一樣來對付影響更深的宋國。

    他需要軍隊,需要一支武裝起來的常備軍,而不是二十年前政變之後民眾自發組織的非攻守城的民軍。

    常備軍需要錢,貴族們不會給,因為其餘貴族可以選擇和魏、楚聯盟,將來投奔魏楚也一樣可以做封君,未必非要在宋國這棵屬於皇父一族的樹上吊死。

    隨後墨家切斷了給皇父鉞翎的貸款,認為皇父鉞翎的政策不利於民,並且開始要債,一改之前宋國和墨家的親密。

    皇父鉞翎沒錢。

    問商人借貸,商人不借,因為這明顯是賠錢的投資,有這錢不如投到南海商會,傻子才會把錢借給明顯還不起的皇父鉞翎。

    再說,當初借錢給中山君,那是中山君用國內的鹽業鐵器專營權抵押的,皇父鉞翎拿什麼還?

    商人不是做慈善的。

    打仗開拓土地,四周不是泗上就是魏楚,哪一個也打不過,這明顯是賠錢的買賣。

    而且隨著南海長工貿易的開啟,錢明顯投入到南海收益率更高,宋地的商人才不肯把錢借給皇父鉞翎。

    最主要的就是……宋國離泗上太近了,墨家滲透的太厲害,商人就算想要各種貨物的專營權來作為回報,那也要想想後果。

    一個是墨家真心想要走私,能不能禁得住?

    再一個,民眾對一些事已經相當不滿了,這要是做了等於是火上澆油,到時候真要是控制不住了,只怕還要給皇父鉞翎陪葬。

    商人這裡借不到,那就問齊國借,齊侯表示我也沒錢,剛打完仗,窮苦困頓;和魏國借,魏國剛丟了中山、敗於趙,也得紮緊腰帶過日子。

    再派人去和楚王密談,一則是借錢,二則是結盟,楚王當即表示拒絕,楚王一則是沒錢,二則是擔心會引發泗上的不滿。

    借不到錢,除了加稅也沒有別的辦法,總不能自己變出錢來。

    這正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饒是他頗有智計,但沒錢就沒辦法。

    大量出現的自耕農毀了宋國的封建軍制,沒有國君、大夫、士、庶農的等級制度和人身依附制度,就沒有禮法下的軍制,連軍隊都拉不起來。

    火器的出現,毀了原本的農兵體系,農兵在火器、騎兵的常備軍面前不堪一擊,皇父鉞翎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剛吞併了費國的泗上就陳兵在商丘城外不足三百里的地方。

    想要轉移矛盾,需要有土地。

    可多出來的土地在那些分封貴族手中,他們又不肯交出來,不交出來就沒辦法變革從而緩解內部的矛盾。

    藉機和貴族開戰,煽動民意,墨家就在旁邊看著,到時候一旦有機會,墨家肯定要「為利宋國萬民、出兵助皇父令尹之利民變革」,到時候墨家出兵那後果可就眼中了,民意一旦被煽動起來,皇父鉞翎明白只怕自己也被這熊熊的火焰吞噬。

    而且當時各國剛打完中原大戰,泗上是受損最小的,剩餘的一個個全都重傷。魏、楚、齊諸國全都無力干涉可能的墨家入宋。

    對外戰爭、掠奪土地,周邊一個都打不過。

    分封建制下的舊軍制的生產力基礎徹底改變,新的軍制還未建立,這麼一個空檔期,皇父鉞翎實在是無計可施。

    最終他只能選擇最為無奈的一步:自己解放自己封地上的農民,將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授予他們,代價是他們需要服役,以此建立屬於自己的一支常備軍。

    人有了,沒錢還不行。

    而且自己的封地先變革了,自己的錢更少了,那就只能選擇和貴族們妥協:君子院一致通過對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加稅。

    因為自耕農和工商業者認為,宋墨非攻同盟的存在,宋國根本不需要一支常備軍,只需要有民眾自發的守城力量就可以,真要是出了事墨家的野戰部隊可以幫忙,所以他們認為沒必要加稅。

    當然,這也是在底層有著極強宣傳能力的墨家所引導的,甚囂塵上。

    皇父鉞翎需要的是有一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軍事力量,他不敢過於放任民眾力量的強大,所以採用類似府兵的制度,在自己的封地上授田於民、免稅、服役,以此來組建一支特殊的軍事集團,作為自己統治的支柱力量。

    貴族們是不可能繳稅的,繼續壓迫貴族就會煽動民意,很可能控制不住,不如選擇和在君子院有足夠人數的貴族妥協,讓自耕農和工商業者繳稅來養皇父鉞翎的私軍。

    皇父鉞翎自有打算,就算是宋國真的出事了,魏楚都不會放任不管,尤其是菏澤會盟後墨家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後,真要是宋國出現了國人暴動,就可以立刻拉魏楚下水,一同對抗墨家和國內民眾的暴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6
第二十二章 宋國亂局(下)

    時代波瀾之下,必有時代的弄潮兒。

    宋國亂局紛紛之下,許多人渾水摸魚,許多人長吁短嘆,也有一些人從這樣的亂局中看到了機會。

    這樣的亂局之中脫穎而出的這個人名叫戴琮。

    戴氏是宋國貴族的姓氏,也是宋國一直以來的實權派貴族之一,戴氏一族源於宋戴公,以謚號為氏。

    二十年前的政變中被司城皇一族驅逐的戴歡,正是戴氏一族。

    戴琮和戴歡是不遠不近的親戚,當年政變之後司城皇一族本可以趕盡殺絕,但是墨家出面攪合,根本就是想利用貴族的矛盾,不想讓皇父一族一家獨大,因此弄成了宋國這種亂哄哄的局面。

    加上司城皇一族受到了其餘貴族的警惕,使得趕走了戴歡之後,戴琮一族並未受到牽連。

    只不過戴琮一族並不是大族,在宋國內部貴族中排不到前三,原本根本無任何可能謀取最終的權力。

    若是宋國一直如二十多年前一樣,戴琮一族自然會選擇抱緊大腿選擇站隊,根本不可能選擇自己出來。

    可是宋國的混亂局面讓戴琮看到了機會。

    時代變了。

    君主制在喪失了原有的宗法制或封建制的牢靠支柱以後,禮法被質疑和被眾人反對,根本難以維繫原本的統治。

    於是乎戴琮這樣的人便採取了順風轉舵的手段,賣弄風騷和給出虛假的善意以便得到那些有錢有力量但暫時沒權力的人的支持。

    實行收買以便討好,而不單單靠刀劍維持統治,畢竟禮法廢掉了,平等尚賢的思潮如同瘟疫一般傳播。

    戴琮縱然不是宋國如今數一數二的貴族,但也是個大家族的人物,世襲著君子院的身份。

    皇父鉞翎取代了他父親皇父臧後,戴琮一開始是沉寂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勢力不足以撼動皇父一族的地位。

    等到幾年前那場風波之後,戴琮敏銳地發覺了機會,將自己包裝為「最親近平民的貴族」。

    因為齊墨戰爭之後,皇父鉞翎已經不敢去當這個「最親近平民的貴族」,因為這把火一旦燒起來,很可能把皇父鉞翎自己都燒死。

    這個位置空出來,自然會有人搶佔。

    對於戴琮而言,自己不搏一搏,永遠不可能染指宋國的最高權力,皇父一族的勢力太大,就算皇父一族不夠強大了,還有樂氏、蕭氏等一大堆的貴族。

    失地湧入商丘的農夫、對於分封制不滿的商人、苦於高額稅賦的手工業者,都是他可以借用的力量。

    就在君子院出台了對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加稅的政令之前,戴琮第一次以平民的貴族朋友的身份開始活動。

    他表示自己堅決反對對民眾加稅,為了抗議,自己反出了君子院,一時間輿論嘩然,諸多平民視他為可以依靠的人。

    這樣的事在宋國的歷史上不只是一次了,許多人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但其實還是和大貴族在私底下秘密妥協。

    比如當年的公子鮑,對於七十歲以上的人贈與酒肉、對於欠著高利貸的民眾免除債務、對於士人階層沒有不贈送禮物的。

    但當時不牽扯到土地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變革,只需要做個好人就行,想要與他私通的小祖母更是盡心盡力幫他維繫貴族的關係,最終又聯合了其餘的貴族幹掉了諸多公族,從新分配了封地,贏取了民心。

    如今時代不同了,平民的力量逐漸強大,旁邊還有一個可以引為外援的泗上,戴琮便抓住了這個機會,以平民派自稱,完全放棄了其餘貴族的支持。

    這是在豪賭。

    賭的就是泗上墨家可以獲勝,賭的就是他和貴族以及魏楚等國交易的籌碼小、獲得的利益少;而和泗上以及結好平民交易的籌碼更大,獲得的利益更多。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如今的主要收入來源於投資泗上那邊的商會,每年的收益率極高。

    自己的那點封地,要是維繫之前的禮法制度以求軍事力量,根本不足以染指宋國的最高權力,收入又不多,不如放棄。

    於是他做出了比皇父鉞翎更為激進的政策,將自己的封地授予民眾,民眾只需要支付二十年的贖買費就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

    除此之外,他還在民眾面前鼓吹他若為詢政院令尹的政策。

    即收回貴族多佔的土地,按照小塊分給失地的民眾;統一宋國的政令,撤銷宋國的關卡;收回貴族的權力取消貴族的特權;取締君子院和庶民院,而是只有一個詢政院種種……

    一則他的封地不多,二則他的收入不靠封地的關卡和專營費、三則他在君子院因為反對對工商業者和自耕農收稅而被貴族反對。

    所以他所鼓吹的這些東西,是他根本沒有的東西。

    他只是換了一下屁股,卻可能染指宋國的最高權力,頓時引發了軒然大波,使得本來已經混亂的宋國更加混亂。

    除此之外,他還大肆鼓吹絕對君主制,認為現在的「詢政院」都是貴族說的錯,就算是庶民院也不過是一群有錢的投機商人和大的土地主說的算,唯一能夠制約他們的就是絕對權力的君主。

    他想要當民選的「宋公」,而且要讓民選給他更大的權力。

    很有一部分民眾支持他。

    因為自耕農、失地農民其實更為喜歡一個絕對權力的君主。

    貴族、商人……其實都是農民的敵人,他們需要的是一個依靠權力可以完全壓制貴族和商人的有手腕的君主,而不是所謂的平等和選天子的自由。

    當然,一方面這樣喊著,把自己打扮為平民和失地者的代言人,另一邊也和那些大商人勾勾搭搭,也曾半公開的表示應該土地絕對的私有制,將來將土地分給那些失地農民後剩餘的那些,都可以公開拍賣價高者得。

    反正他所給出的都不是自己的東西。

    這就然他得到了湧入商丘的失地農民、一部分被投機商壓迫的自耕農、一部分有錢想要購買土地經營的商人的支持。

    在得到了內部一些人的支持後,戴琮又和墨家的人接觸,儼然一副有「利天下之心」的君子的樣子。

    當時在泗上內部,適曾這樣評價:戴琮就是個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卻又清純可人的營妓,可偏偏他打扮的模樣是我們所喜歡的,我們不喜歡他,可我們卻喜歡他的打扮,雖然我們喜歡的是打扮,但我們總得被人覺得我們喜歡他才能讓人知道我們喜歡什麼樣的打扮。

    當時墨家已經和皇父鉞翎半公開的鬧翻,將自己打扮成平民代言人的戴琮立刻就得到了墨家的支持。

    至於戴琮的野心,那無所謂,泗上對於宋國暫時沒興趣,也沒有精力再打一場中原大戰。

    反正天下安定了,宋國自然會安定;反過來宋國亂了,天下就要提早大亂。

    他願意當宋公就讓他當;他願意當絕對權力的宋國君主那就支持他;墨家需要的只是一個夾在魏楚之間親近墨家的緩衝國。

    其實整個宋國的貴族除了皇父一族都在給自己找野爹。

    無非也就是蕭、華、穆等氏族想要楚人當野爹;樂、牛、石等氏族想要找魏韓當野爹;齊國五年前被揍了一頓沒資格當野爹;戴氏一族找的是泗上當野爹。

    就剩下一個皇父鉞翎,想要獨立自主,依靠各國的矛盾在夾縫中生存、不惜把魏楚泗上等拉入戰爭以求削弱他們從而讓宋國保持真正的獨立。

    這注定了皇父鉞翎的悲劇,因為四周外部的勢力太強大了,他想要維繫殷商傳人的驕傲的夢想,實在太難。

    就在戴氏去了泗上之後,墨家立刻出面給予了戴氏足夠的面子,也算是一種信號,逼皇父鉞翎倒行逆施。

    皇父鉞翎要防備戴琮,防備墨家,就不得不想辦法弄錢以武裝自己的私兵,這就是泗上這邊倒逼皇父一族的手段,更是激化矛盾的手段。

    戴琮在平民中的威望日高,貴族們就越發仇視他,這一次宋國的亂局的爆發點就是戴琮被人行刺,雖然有人保護並未致死,這件事立刻在商丘引發了混亂。

    大量的宋國國人要求嚴查凶手,各種傳言滿天飛。

    有說這是皇父一族下的手,因為戴琮的威望足以擔任詢政院令尹,所以必須要先除之而後快。

    有說這是其餘貴族下的手,因為戴琮的號召中要收回貴族的權力,分掉貴族多餘的封地。

    也有人陰暗地猜測,可能是戴琮自導自演的,以此來引動底層對於那些守舊貴族的怨恨。

    這些亂糟糟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而當初無相害的盟約是十年、十年到期後又續了十年,如今期限已到。

    貴族們都明白之前的和平已經不可能,依靠外力維繫的這種均衡只要外部的壓力一撤,立刻就要爆發出來。

    這些年皇父一族一直想要集權,其餘貴族和皇父一族的矛盾已經很深。

    而墨家忽然變得比之前更為激進、尤其是費國之變後,皇父鉞翎覺得墨家野心昭然若揭,宋國也處在危險之中,他這時候想要再和那些貴族和解,已經相當困難。

    因為他是貴族中勢力最大的,也因為他之前一直在集權,幾大貴族還在用著分封建制時代的思維方式去考慮問題,輕視了民心而過分看重封地封田上的農兵,導致之前根本沒有威脅的戴琮脫穎而出。

    現如今各方都已經沒有了選擇,除了內戰,再無別的解決方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6
第二十三章 浴火重生(上)

    宋國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像是那些晉楚爭霸時候朝晉暮楚的小國一樣。

    就在楚王的使者進入泗上的時候,商丘城內,皇父鉞翎正在借酒消愁。

    樂師奏響了鐘鼓之樂,皇父鉞翎獨自一人高聲歌唱。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

    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

    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連唱數聲,忍不住潸然淚下。

    周圍的門客和隸屬也都聽出了這一首頌歌之中皇父鉞翎的悲憤。

    「楚、魏、韓、泗上……什麼分封建制、什麼民為神主,並無二致,都想要吞掉宋地這片膏腴之土。」

    唱過之後,皇父鉞翎發出了最為透徹的感慨,痛斥政治制度的分別並不能讓這些大國作出不同的選擇。

    門客隸屬亦是長嘆,明白皇父鉞翎素有大志,或叫野心,一心想要作出一番大事,從而振興宋國,復當年襄公之霸業。

    可如今,貴族們多有二心,有想著投晉的,有想著投楚的,還有想著借用泗上力量的。

    卻偏偏就沒有幾個人站在玄鳥子孫的角度上去考慮將來,也沒有幾個人站在他所理解的「宋國」的國家角度去考慮將來。

    一徵稅,民眾就反對,可不徵稅怎麼養兵?

    在這大爭之世,若不相忍為國,不是亡於楚魏,就是亡於泗上,那又有什麼區別?

    亡於楚魏,楚魏難道會去桑林社繼續祭祀殷商的鼎?

    亡於泗上,玄鳥貴族難道還能夠掌握宋國的命運?

    原本皇父鉞翎是想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可墨家在他眼中也不是什麼好鳥,根本不是君子,而是野心勃勃之輩,每一次他想變革,墨家必然會從中阻撓。

    帶頭來他以為墨家想要與他合作,卻不想墨家只是利用他來背所有的矛盾,現在看來從一開始就沒把他當成一個盟友。

    宋國的這些矛盾和怨恨,皇父鉞翎覺得很多與自己無關,很多是數百年積累下來的,他其實並沒有做什麼。

    可他卻接替了父親成為了詢政院令尹,國政基本都由他出,身在其位,便要承受所有的怨恨和指責。

    他想過解決,那就是集權,打壓貴族,分掉貴族多餘的土地給民眾,從而擴大宋國的力量,使得宋國內部的種種裂痕得以暫時緩解,然後慢慢變革。

    可是每一次想要解決的時候,鞔之適都會用各種各樣的辦法使得他的變革無法進行。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

    下首的一個門客也道:「墨家當初定商丘之亂的時候,如今看來就沒有安什麼好心。」

    「泗上講求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由此造就了泗上政令統一,如有臂使。」

    「可到了宋國,卻非要弄出什麼君子院、庶民院,本身宋地貴人就有干政傳統、國人也多喜歡干政,弄出這兩個東西,整日都在爭吵。」

    「若是宋國如朝鮮居於極北,四周並無強國,或是好事。可四周均是強國,墨家又豈能不知這樣根本難以使得國強民富?」

    「當初又立下無相害的盟約,當時大位未定,戴歡逃亡,墨家若真的有助宋之心,二十年前就可以與公合力集權。只怕二十年前,泗上這些人便不曾有好心。」

    「墨翟何等英豪,怎麼就收了鞔之適這樣一個狡詐的弟子?」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皇父鉞翎心中不屑,心道墨翟自然英豪,可他若是無心讓墨家走如今這樣的路,當初又如何能讓適在墨家內部的地位不斷提升?

    現如今說這些都已經沒用,當初擺明了墨家那就是想要趁著宋國內亂的機會,讓宋國更亂,從而在泗上立足。

    當初要不是墨家攔著,皇父一族完全可以徹底將那些發動政變的貴族都幹掉,扶植公子上位做傀儡,宋國如今也不會是如今這樣政令不一看似一體實則四分五裂的局面。

    現如今決定宋國命運的會盟和密談,竟然繞開了宋國,魏韓楚泗上等國都是一丘之貉,繞開了宋國去討論宋國的命運,什麼非攻什麼平等都是扯淡。

    墨家當年說,天下諸國都該平等非攻,現在卻絕口不提,反而大談特談「定於一」為天下大利,皇父鉞翎不由感到一陣陣噁心。

    他覺得每個人都在謀求自己的利益,卻偏偏就沒有幾個人真正的公忠體國,想到自己宋國人的身份去考慮宋國的存亡與社稷。

    都是一群小人,偌大宋國,竟無多少君子。

    苦悶之下,另一門客道:「如今禍不在蕭牆之外,而恐在蕭牆之內。戴琮如今學當年公子鮑,在庶民之中頗有名聲,號為賢人。」

    「公如今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走戴琮的路,讓戴琮無路可走!畢竟,公如今還是詢政院令尹,大權在握,戴琮的主張您完全可以接受。」

    「民眾無知短視、重利而輕大義,不可以將他們視為君子。他們今日支持戴琮,也無非是因為戴琮能夠給賤人利益,若是公如今給那些賤人利益,那些民眾自然會支持您。」

    這門客這樣一說,眾人眼前頓時一亮,只要皇父鉞翎一改之前的態度,轉而借用戴琮的道義和號召,那麼民心自然會歸於皇父一族。

    無非也就是和貴族決裂,做平民的民選宋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得到的卻是整個宋國。

    然而皇父鉞翎卻無奈地搖頭,反問道:「你們養獵犬,會養一頭長的足夠大足以咬傷主人的獵犬嗎?」

    「泗上現在不可能支持我,哪怕是我現在完全按照戴琮的那些說辭去做,徹底和貴族決裂,墨家也不會支持。」

    「到時候,他們可就不是像現在誇讚戴琮那樣說他有『文公之心』,有『利民之志』了。而是會說我是狼子野心,君權不可以不受控制,必須要有人制約云云……」

    「你們真當墨家想要讓宋國強盛民眾得利?你們都錯了,他們不過想要宋國依附於泗上。」

    「戴琮能夠得到泗上那麼多誇讚,他真的有什麼利民之心利民之志?鞔之適何等人物,他能夠看不出來?」

    「無非也就是戴氏一族更為弱小,若想成事,需得借助墨家之力罷了。」

    「可我不同,我太強了,可能將來會有一天咬到他們,所以泗上那些人不可能支持我。」

    「而且……」

    說完而且,他又長嘆一聲道:「煽動民眾的火,一旦燒起來,誰也控制不住。至今之所以沒有燒成燎原之勢,只不過因為墨家有更好的選擇,扶植戴琮上位。若是不能夠成功,他們必會把這火徹底燒起來,到時候整個宋國就要徹底亂掉,再難收拾。」

    「你們就沒注意到,這一次墨家相當安靜嗎?連幾年前趙國公子之爭,墨家都在邯鄲多有活動,偏偏近在咫尺的宋國,墨家竟然什麼都不說,也沒有幾個人在商丘宣揚……」

    「反倒是農家一直在那些失地農民那裡多做宣揚,要均分土地、市賈不二價。這其中的道理,你們是不能夠明白的。」

    門客和隸屬們似乎明白過來,紛紛痛罵墨家那些人用的手段骯髒。

    皇父鉞翎長嘆之後,說道:「如今想要保全宋國社稷,保全玄鳥之脈的尊貴,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讓國內亂起來,亂到魏韓楚各國都開始恐慌,恐慌他們這些人也要步我們的後塵,恐慌暴亂的火燒到他們的土地上,恐慌墨家得到了宋國之後勢力大增中原再無敵手。」

    「到時候,也只能借助楚魏的力量,不惜讓宋國半數的人被戰火波及死傷,也要維繫宋國社稷。」

    一眾門客卻都無言。

    想要借助魏楚力量的想法,不是沒有嘗試過,可是各國的反應都很微妙。

    割地以賄,有幾年前中原大戰的先例,泗上義師的戰鬥力使得各國君主都需要考慮一下代價:冒著國內動亂的風險,去換宋國的幾座割讓賄賂的城邑是否值得?

    韓國心思在鄭國,魏國有趙秦之敵,楚國忙於內部變法,這時候想要讓他們出力實在是太難了。

    看著隸屬心腹們都在搖頭,皇父鉞翎大笑道:「你們始終沒有想清楚,我之前也沒有想清楚。」

    「這就像是你有文軒百乘,我用一輛簡陋的馬車求你幫我做一件事,你會考慮自己的損失能有多少,是否值得,那時我在求你幫忙。」

    「可如果我不求你幫忙,但如果你不幫,你的百乘文軒可能都會失去,那麼我現在不給你那輛簡陋的馬車,難道你就不會幫了嗎?」

    「割地為賄,魏楚等國都在考慮自己得利多少,是否值得,所以他們不願出面於墨家對陣。」

    「可我為何非要割地為賄呢?」

    「宋、魏、楚、韓皆為近鄰,如庶民之草廬相連。我讓宋國的草廬熊熊燃燒,烈焰升騰有燎原之勢,我不求魏楚幫忙,難道他們就不幫了嗎?」

    「如今宋國這火,還不夠旺,魏楚都以為宋國這草廬只是炊煙,我求他們來救他們不來。可我要是自己把這草廬點燃呢?他們還會計較小利得失而不救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6
第二十四章 浴火重生(中)

    一眾隸屬似乎聽出來了皇父鉞翎的意思。

    以家比國,宋、魏、楚、韓皆為近鄰,就像是一間間草廬。

    現在宋國的草廬內堆積了太多的乾柴和茅草,只需要稍微一把火就會燃燒起來,以至於四周的鄰居都會受到波及。

    之前皇父鉞翎是主動去請魏楚韓諸國幫忙,大意就是我請你們幫幫忙,幫我把我廬內的柴草搬出去,要不然一旦失火,我家就要出事。

    然而魏楚韓等國看了看皇父鉞翎給的報酬,考慮了一下都拒絕了,因為利益不足。

    皇父鉞翎如今想清楚了,既然你們不幫忙,那倒是簡單了,我這房屋草廬內已經堆積滿了柴草,你們不幫忙是吧?我自己點一把火,到時候火勢衝天,稍不注意就會波及到你們,到時候我就算不給你們好處,你們難道就不來幫忙了嗎?

    國人暴動這樣的事,並非是靠一小撮人煽動起來的,最為純粹而職業的「革命者」從來都是貴族之類的人物。

    宋國現在就像是一個堆滿了薪柴的房屋,稍微有一點火星就會爆燃起來,很難控制住。

    只是……點火的人是誰,這是個問題。

    貴族政變的事多了去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年代,貴族政變那是合理的,舊制度和規矩都認可的,無非也就是成王敗寇那一套。

    然而若是有貴族圈子之外的人、甚至是平民出身的人點燃了這堆火,那就超出了已有的規矩。

    宋國國人暴動過、齊國暴動過、鄭國暴動過、甚至於周天子那邊也出現過國人暴動,但暴動的結果就是從宮室或者貴族中再選一個人上位。

    這樣的結果,是舊時代的統治者可以接受的。譬如宋國當年的公子鮑,那也是邀買民心之後發動政變,在其情人的幫助下弒君,但各國也沒有干涉,而且很快承認了他的君位。

    皇父鉞翎的意思是,如今堆滿了薪柴的宋國,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就是換了一個主人,雖然有些踰越,但總體還是在貴族規則之內的。

    譬若戴琮上位,也無非就是戴氏取宋,而非皇氏取宋,經歷了田氏代齊和三家分晉後,各國都見的多了,見慣不驚,可能連周天子都懶得對此發表任何的意見,順理成章地給予一個正式的公爵之位就是了。

    但如果這不是一場貴族政變呢?甚至不是一場偽裝為貴族政變的國人暴動呢?如果是一場更為暴烈的、連貴族都趕走的大暴動呢?

    到時候,各國諸侯不是為了皇父一族,而是為了自己,也必須要出兵干涉了。

    若不然,宋國既然可以這樣,別處為何不行?

    皇父鉞翎的意思,一眾心腹都聽懂了。

    一人道:「如此說,確有道理。」

    「泗上雖然強盛,可四年前結怨於魏韓齊、經營南海覆滅縛婁陽禺,當地多有反叛未曾收服;勢力強盛又謀宋國,與楚必結仇怨。」

    「他們看似強大,實則也不想打。若不然,又何至於需要扶植戴琮?墨者之中宋人多矣,宋人中多有愚昧者想要歸順於泗上,他們若真的願意打,入宋極為簡單。」

    「二十多年前商丘之變,墨家狼子野心尚未暴露,便借用貴人政變謀求私利,以防各國震動。」

    「如今只怕也是一樣的手段,想要借政變為名,防止各國震動。」

    其餘人也都點頭,經過皇父鉞翎提醒,都明白過來這其中的含義。

    墨家想要把宋國的事,偽裝為「兄弟相爭」,貴族內亂,即便各國都明白這不只是貴族內亂這麼簡單,但一則墨家做出了樣子,給了各個諸侯一個台階下;二則各國諸侯也實在是打不動了,五年前中原大戰至今,各國元氣都尚未恢復,有個台階下大多可能會順從。

    一眾謀士心腹望向皇父鉞翎,心中駭然。

    若是由皇父鉞翎來放這把火,其實做起來也就簡單了。

    直接抓起來跳的最歡的戴氏一族;宣佈禁止墨家在宋國活動;強制解散各個鄉校;禁止任何人宣揚墨家的道義;處死一部分在民間頗有聲威的人;大規模處決和墨家有瓜葛的人。

    如今宋國內部已經處在徹底混亂的邊緣,一旦這麼做,那麼後果也就可想而知。

    商丘的一些頗為激進的民眾會立刻起事,處死了戴氏一族後,領頭的人就只能是無權染指君位的庶民。

    貴族之間可以隨意政變,能贏就行。

    但是若是庶民帶頭,那就是打破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規矩。

    尤其是自己這邊殺的越狠,對面的報復也就越發嚴重。

    而有幾處封地的貴族勢力很小,只要能夠拉他們下水,到時候在商丘狠狠地殺一批想著平等的人,那些起事的人報復起來的時候也定會凶殘,最終達成一種徹底控制不住的局面,最好是死上幾個勢力很小的貴族。

    若是能夠派人混入人群,利用仇恨將那些貴族吊死、分屍、砍頭之類,必定會天下嘩然。

    屆時,各國諸侯不出面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砍下了貴族的腦袋、甚至實行了庶民的恐怖對抗,各國諸侯誰也不可能坐得住了。

    因為今天砍了宋人貴族的腦袋,不去懲罰,明日可能自己的腦袋就要被懸起來。

    先動手的貴族,則不會被諸侯指責,反而會盛讚一句殺得好。可若是平民報復,那就是壞了規矩,亂了天下,不可不殺。

    想到這樣的局面,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惻隱之心外露。

    到時候,商丘必然是血流成河,先下手徹底抓捕和屠殺掉那些在民眾間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剩餘的民眾就算是起來暴動,也可以控制住局面。

    商丘血流成河,意味著商丘之外的一些貴族封地上也一樣會血流成河,庶民一旦被煽動起來,混入其中一些人專門煽動仇恨,貴族可以殺庶民,庶民一樣可以殺貴族。

    到那時候,大事可成。

    甚至於可以高呼一聲除墨衛道,魏楚韓各國便必須要出兵,不可能選擇和墨家和解。

    只要魏楚韓出兵,齊越也一樣會出兵,到時候宋國的社稷就可以保全。

    雖然可能會元氣大傷,甚至毀於戰火,死傷十萬,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皇父一族將會成為各個諸侯國唯一可以承認的宋國權力的執掌者。

    皇父鉞翎考慮到泗上的實力,魏楚韓就算一起出兵,也不可能完全佔據泗上。

    但一樣,泗上也絕對沒有力量打贏魏、楚、韓、齊、越、宋、衛的諸國聯軍。

    僵持之下,各國必然會選擇需要一個存在的宋國作為對抗泗上的最前線,皇父鉞翎就可以抓緊時間完成各種集權變革、穩固力量。

    將來等到天下有變,或可以恢復昔日襄公的霸權,甚至於成湯的榮光。

    皇父鉞翎確信,自己再不下決心,要麼宋國會被瓜分,要麼會亡於泗上名存實亡,與其這樣,不如一搏。

    至於宋國的將來,皇父鉞翎已經做了打算。

    如果真要下狠手,讓宋國血流成河然後浴火重生,那麼現在要做的就是和之前因為要集權而出現了矛盾的其餘貴族修好,告訴他們要一致對抗真正的敵人、撲滅底層暴動的烈焰。

    集權的話,最多也就是收回一些權力,總還可以保存家族的實力。

    可若是底層暴動,那就是天翻地覆,到時候各個家族都要毀於不可控制的憤怒。

    等到魏楚韓泗上等國都打累的時候,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各國都在變法,各國變法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拋卻不可能學習的泗上,大體上也就是那麼幾種。

    魏國變法,是從西河開始,對應的軍制是西河武卒,那是一種半募兵制度,是延續了三晉的軍功爵體系。

    秦國如今的變法,也是一樣,如出一轍,也是軍功爵體系。

    可宋國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因為宋國面臨的局面是土地已經被貴族們瓜分乾淨,對外戰爭並沒有獲勝的空間,不像是秦、魏乃至楚,都有對外擴張的空間維繫軍功爵體系。

    而且因為這一次需要和之前的貴族修好,那就導致了無地可分。

    秦國是收拾了一批貴族,空出來了部分土地,然後向西擴張。

    魏國前期的變法,是直接奪取了西河,驅趕了那裡的秦人貴族,空出土地分給其餘人。

    宋國無地可佔無地可分,如今又要和貴族修好,就不可能動他們的利益。

    既是這樣,皇父鉞翎覺得,為何就不能走另一條路?

    自己的封地是整個宋國最大的、最多的,自己將自己的封地授予封地上的農夫,換取他們的服役。

    除了服役之外,他們不需要繳納任何的賦稅,只有血稅義務。

    而賦稅,從自耕農、工商業者身上出。

    不斷挑唆繳稅的不繳稅雙方的矛盾。

    通過不斷壓榨那些自耕農和工商業者,使得他們失去土地和財富,從而成為一無所有的農奴,再奪走他們的土地、將他們作為軍功獎勵授予私兵部曲耕種土地,擴大自己掌握的人口和土地的規模。

    到時候,養出來一支完全忠於自己、和自己有著人身依附關係的私兵。

    其餘貴族也可以這樣,但是他們的土地少、人口少,所以他們的部曲私兵也就少,整個宋國私兵部曲最多的皇父一族,就可以憑藉那些私兵部曲壓制其餘的貴族,從而一家獨大。

    為了保證其餘貴族的部分利益,又要收攏一部分權力,大可以延續詢政院的存在,使得各個貴族出人為官任職,切斷底層上升的通路,又使得各個家族在對抗底層這件事上保持一致的態度。

    因為自己封地上的授田農夫不需要繳稅,而且有戰功可拿甚至可以多分土地,所以他們必然忠於自己。

    那些反抗的自耕農、工商業者,因為需要承擔賦稅,那些沒有賦稅只需要服役的私兵殺起這些人來絕不會手軟,兩者之間的利益根本不同。

    皇父鉞翎覺得,自己這算是一種復古,復國野之別的古;復君子恆貴的古。

    到時候那些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就如同野人,只繳納賦稅,沒有從軍的權力和義務。

    授田的私兵部曲從軍,掌控武力,因為他們有土地、且不需要繳稅,所以他們並沒有土地和不繳稅的利益訴求,從而將宋國的底層徹底分化為兩種,使之互相爭鬥,積累仇恨。

    選拔人才上,完全不採取尚賢的政策,而是貴族優先,使各個家族的貴族壟斷整個宋國的高層,依靠各自掌握的軍事力量和家族勢力,來排位進入權力中心。

    唯有如此復古,才可能維繫宋之社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6
第二十五章 浴火重生(下)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皇父一族和其餘貴族之間的矛盾深種,可即便如此與他們妥協也好過被國人暴動的怒火把自己燒死。

    與其餘貴族的秘密接觸早已經開始,在這件事上可謂是一拍即合。

    雖說其餘貴族對於皇父一族咄咄逼人的曾經有所忌憚,可這一次其餘貴族也看出來自己所面臨的危機。

    有些貴族希望依託魏楚,但還有更多的貴族選擇留在宋國。

    經過這二十餘年的「強制」和平,各個貴族家族都積攢了足夠強大的力量,至少在他們看來比起二十年前要富庶強大的多。

    墨家若是入宋,其餘諸侯都不會允許墨家獨佔宋國,雖然宋國可能會捲入一場持久的戰火,但一旦穩定下來他們就可以恢復從前的生活甚至更勝往昔,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提心吊膽,生怕那些被泗上影響的民眾真的搞什麼「人皆平等、選賢人為天子、道法自然之下土地應該屬於天下所有人」之類的暴動。

    這是一場豪賭。

    皇父鉞翎不得不賭,他覺得賭的越早,越還有獲勝的可能,否則就像是飲下了一杯早晚要死的慢性毒酒,到時候臨死之際可是誰都救不回來了。

    幾名心懷惻隱之心的心腹忍不住道:「如此一來,宋地夾在魏楚與泗上之間。泗上多修堡壘,民眾難馴,難以攻入。」

    「屆時只怕交戰只能在宋境之內。四境之內,民眾死傷不下半數……這未免有些過於淒慘。」

    皇父鉞翎亦是長嘆道:「可這有什麼辦法呢?」

    「若是泗上不野心勃勃,若是民眾不去求利而求義,若是他們安心種植稼穡紡織,又何必如此?」

    「民眾死傷的罪責,不在於我們,而在於泗上墨家啊。」

    「是他們的道義引發了天下大亂,若沒有他們的道義,天下一如既往,又如何會有這麼多的死傷?」

    眾人皆點頭,也有人附和道:「公之言甚是。之前諸侯相爭,滅國而留祭祀,貴者恆貴,天下雖亂,卻還有規矩禮法。」

    「如今天下相爭,敗者祭祀滅絕,宗廟隳塌。民眾爭相求利,不遵法度,這一切都是墨家的錯。」

    「何止是宋國?天下各國哪一個都要捲入這場大亂之中,死傷百萬,皆泗上之罪!」

    皇父鉞翎見眾人都這樣說,那些心懷惻隱之心的人不管內心信還是不信,至少有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便不再提什麼大義。

    轉而說道:「此事需要抓緊。魏楚各國的使者都要前往泗上,若是在他們商定好了之後,只怕宋國社稷不保。」

    「魏楚皆大國,有鯨吞宇內之心,他們想要瓜分宋地,以得商人之土。若是他們的密謀密約在泗上籤訂,再行此事就怕是晚了。」

    這話說的在理。

    皇父鉞翎做的這件事,就是要讓各國來不及反應,尤其是不能夠讓各國和泗上達成妥協。

    不把自己的房屋點燃,其餘的鄰居不可能來救援。

    若是恰恰惡鄰出面,和其餘鄰居達成協議分掉自家的草廬,再點燃自己的房屋,可就晚了。

    在之前的加稅事件中,民眾怨恨,但卻並沒有因此而立刻反抗,因為他們還心懷一絲希望。

    這希望就源於戴氏一族,馬上二十年的時間就到了,新的詢政院令尹可以推選戴氏一族,國人是有「遷都、立君」之類的大事的參與權的,這是一直以來的傳統,二十年前的政變和墨家在商丘無孔不入的活動更讓這種傳統生機勃發。

    他們希望先忍受著此時的加稅,等到年份一到推選新的詢政院令尹,畢竟戴琮給民眾了一些希望。

    有希望,就還可以忍耐和等待。

    希望破滅的那一天,就是所有的混亂一次性釋放出來的那天。

    皇父一族也已經將自己封地的部分土地授予了在封地上的民眾,免除了他們的賦稅,只需要他們效忠和服役。

    一支有別於此時的農兵、有些復古於國人徵召兵、但更為專職的類似於西河卒一樣的半專業私兵就是皇父鉞翎可以利用的力量。

    一萬兩千人的軍隊中,包含著一千騎兵,用來壓制那些民眾綽綽有餘。

    加上其餘貴族的私兵,加在一起能夠完全控制的一共將近三萬,再裹挾一部分強制徵召的,一共可以湊出來將近四萬的軍隊。

    而且之前和泗上之間關係挺不錯,火槍之類的武器都可以購買,這將近五萬人的軍隊中的成分看起來是有一戰之力的。

    一千騎兵、四百多隸屬,這是私兵中的精銳,用來壓制其餘的授田兵。

    授田兵中有大約七千名火槍手,這是經過訓練的。

    其餘貴族還能夠湊出一千騎兵,將近兩千火槍手。

    這就是整個軍隊中的支柱力量,剩餘的則是採用強制徵召的方式收攏過來的,都是些炮灰和湊數的,但可以用來在對陣的時候拉寬陣線。

    只要速度夠快,皇父一族的私兵就可以迅速控制商丘,固然商丘本地的民眾都有一定的軍事訓練,但是並沒有嚴密的組織,皇父鉞翎認為自己的軍隊一入商丘,立刻就能夠控制住局面。

    一旦控制住了局面,便可以弄得整個宋國雞飛狗跳,煽動怒火和仇恨,讓各國諸侯都看到民眾暴亂起來的可怕——用幾個貴族當祭品,讓其餘諸侯感同身受,從而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墨家想要開戰,需要的準備時間一定很長。

    因為這件事不只是宋國的事。注定了要應對魏、楚各國,皇父鉞翎認為墨家絕對不可能用少量軍隊就入宋。

    一旦泗上進行動員,這就需要至少半年的時間。

    這還包含著對越、齊等國的外交和威懾,對南海的控制和鎮壓叛亂種種,半年時間內,魏楚各國就算反應再慢,也一定準備好了。

    到時候國民暴動的烈焰一旦升騰,魏楚韓齊就算不干涉都不可能了。而只要干涉,各國之間互相制約,一個完整的宋國就可能保留下來,而且會得到源源不斷的軍事支持。

    最關鍵的,皇父鉞翎之前欠墨家和那些商人的錢都不用還了,這就可以極大地緩解一下財政上的壓力。

    那些宋國的商人到時候肯定不敢要債,要麼跑到泗上,要麼就被處死,到時候又可以罰沒一些土地房屋和作坊財產,有利於快速穩定之後的局面。

    與宋地其餘貴族的密謀早已經開始,雙方從二十年前的對抗到如今的合作,也不過是因為利益的驅使。

    雖然皇父鉞翎也參與了和貴族的血誓之盟,但如今這年月,誰都知道誓言這東西不可信,哪怕是敬重殷商上帝的宋地,貴族們先盟誓後跳反的事也是層出不窮。

    可現在在外部的壓力之下,他們出奇的團結,就在等待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不能太早。

    如果太早,各國都沒有做好以防萬一的準備,泗上的動員速度要快於其餘各國,到時候宋國可能撐不下去。

    這個機會不能太晚。

    如果太晚,魏楚韓和泗上達成了瓜分宋國的密約,屆時各國的態度也可能會很曖昧,難以說清。

    現在楚王的使者已經到了泗上,皇父鉞翎覺得這個機會已經來臨。

    因為到時候,宋國一旦出了這麼血腥的事件,墨家一旦出兵,楚國的使者就不可能再和泗上達成密約協議,必定會離開泗上,從而斷絕墨楚密約的可能。

    想來楚王的使者來泗上之前,楚王也不可能想到宋國的局面會變成皇父鉞翎計畫的那樣,楚王使者也就不可能再依照之前的想法和墨家繼續談下去。

    與此同時,秦國的使者也已經抵達宋國,即將進入泗上,這也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在半途截住秦國的使者,控制住他們,讓他們逗留在宋國不能進入泗上,禮送他們回秦,使得墨家無法和秦國的使者達成正式的協議。

    這樣一來,魏韓出兵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秦國和墨家的關係不好不壞,距離雖遠,可是有諸多叛墨,對於泗上的實力必然瞭解。

    以秦國一貫的態度,這一次定然也會選擇坐山觀虎鬥,甚至可能會給魏國足夠的示好,以便讓魏韓捲入宋國的漩渦之中。

    這件事皇父鉞翎也考慮到了,因為之前泗上墨家似乎可以控制住宋國的局面,使得宋國的亂局演化為一場「貴族政變」,而且他們並不想打。

    秦國若是希望中原亂起來,肯定是不希望魏楚韓泗上分掉宋國,而是希望四方圍繞宋國開戰。

    如果泗上不想打,秦國只怕也要攛掇泗上打,甚至給出足夠的條件,達成緊密的盟約,只求泗上和魏楚韓開戰。

    但皇父鉞翎決議先發制人,那就是在逼墨家出兵。

    如果墨家不出兵。

    皇父鉞翎就可以控制宋國的局面,立刻和魏楚韓修好,以對抗泗上的橋頭堡的姿態,得到周邊各國的支持。

    到時候各國為了對抗泗上,也必然欣喜於宋國從泗上的控制中獨立出來。

    如果墨家出兵。

    秦國就不需要再給予泗上足夠的代價,甚至結盟,因為秦國的目的已經達到,最好的選擇就是坐山而觀虎鬥。

    到時候甚至還可以慫恿魏韓出兵。

    至於如何讓魏韓相信……

    要麼結盟,要麼趁機對西邊的西戎開戰,要麼繼續深化變法,總之會讓魏韓都作出判斷,秦國不可能履行和墨家的盟約,從而可以更傾向於出兵干涉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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