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7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五十六章 碭山圍城戰(一)

    數日後,魏、齊、韓、楚的使節和官方人員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抵達了前線,前線已經開始忙碌。

    兩萬多彭城徵調的二線士卒正在挖掘胸牆、鋪設道路,一道圍繞著碭山城、在碭山少得可憐的火炮射程之外的營壘已然完工了一半。

    使節組成的觀察團就被安排在了一座距離碭山城邑護城壕溝八百步的土山上,那裡也是這一次碭山之戰的前線指揮所。

    這些使節算是半強制被送來的,當然他們也有心看看泗上的戰鬥力到底如何,以便做出判斷,影響君侯是否出兵。

    一名魏國的副貳使節看著天空中飄蕩的兩個布和漆皮的熱氣球,滿滿的好奇,與身邊的一名韓國的副使道:「這墨家攻城的手段,看上去和以前完全不同,實際上仔細想想卻無二致。」

    「以往要堆羊坽、瞭望塔,以觀察城內的情況。如今只是用飛天球代替了瞭望塔。」

    「以往需要耳聰目明之輩站在高台之上觀察城內的情況,如今也不過是用千里鏡代替那些耳聰目明之人。」

    「以往圍攻城牆要沖車、如今卻用銅炮;以往攀爬要用雲梯,如今……倒還是用雲梯,哈哈哈哈。」

    韓國的副使笑道:「鞔之適言,領悟天志,改變天下。若是細思,也無甚改變。如你所言,以往有封君,如今宋地商人也是素封之君,他們改變不了天下,只是改變了天下得利的人,以他們的利義之說。」

    這些人暢所欲言,旁邊負責守衛的士卒都是督檢部的內衛部隊,沉默不語,一臉嚴肅,對於那些人的話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這些人的旁邊就有望遠鏡,幾個人拿起來看著遠處正在忙碌著挖坑和修築營壘的二線士卒,笑道:「墨家攻城,最喜穴攻,墨者黑也,我看他們倒像是一群老鼠,到處挖坑。」

    雖然有些嘲笑,但是這種看起來極為簡單甚至有些猥瑣的之字形掘進戰術,卻是在之前的實戰中證明了無往不利。

    只是各國學到精髓的少。

    有些東西,看起來容易,真正的精髓卻不是那麼容易學到的。

    …………

    營地內的參謀部的帳篷內,幾名軍官正在通過熱氣球觀察到的城內情況,繪製更為準確的碭山城防圖。

    剩餘的人通過城頭火炮的配屬、城牆的角度、城牆的寬度、展開的夾角,來計算最佳的投放比例。

    一名參謀拿著量角器和圓規尺子,盯著地圖計算了一陣後,與身邊的人道:「這裡的左側,是河岔,並不適合挖掘。」

    「這邊如果挖掘洞穴靠近的話,距離又不夠,我們必須要推進到距離城牆二百步的地方才能用穴攻的方式。」

    年輕的參謀熟練地在地圖上用圓規畫了一個圈,挖掘地穴進攻,這是攻城常用的手段。

    並非是那種之字形的外面暴露用以集結和接近城牆的壕溝,而是《備穴》篇裡那種直接挖地道接近的手段。

    地道不是隨便挖的。

    因為以泗上這些年挖坑的經驗、開礦的經驗,以及之前守城戰的經驗,這種接近城牆的地穴,在沒有通風口的情況下最多只能挖三百步。

    再多的話,空氣不足,前面的人會被憋死,根本無法作戰。

    至於什麼樣的地勢可以挖而不會滲水、想要挖需要接近到多近的距離……這便是泗上這邊參謀部剩餘別處的地方。

    挖坑都會挖,都知道地穴可以作戰,問題在於怎麼挖、挖多遠、從哪挖、如何挖。

    年輕參謀手中圖紙上的碭山城,就像是一個炸起刺來的刺蝟,一共有十六個凸起的角,也就是有十六個凹面。

    每個凸角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二百步,正好是弓弩和火槍的最大射程,攻擊任何一個凹面,都必然面臨兩側的投射打擊。

    因為多邊形的總邊長必然大於與之縱線相等的線段,而且大約是此線段的三倍左右,所以對於攻城一方而言,實際上前線接敵的數量始終是劣勢的。

    這是和火藥時代之前的四方城最大的不同,雖然在此之前墨子以弓弩而提出了行牆、馬面的想法,但並不完善。

    碭山不是夯土雲梯時代的城牆,是泗上之外第一座正規的火藥時代城防,也是皇父一族認為可以以此抵禦泗上半年、使得各國干涉的信心所在。

    碭山地區大量的石料都用作城牆的修築,外面還有厚重的磚石結構的土坡,外側環繞的是一條寬度在五步左右的護城壕,裡面是死水,而且很窪,並不能通過截斷上游或者引流的方式解決。

    攻城的手段千變萬化,正如那魏國副使而言,其實還是以往的那些東西,攻城之法在適加入墨家之前墨子就已經總結出來,整體戰略思路上並無變化,所變化的只是新兵器的戰術改變。

    參謀的任務是制定各種可能的攻取手段,做好圖上作業,計算好分配的人手、火力的支援、炮兵的佈置等等,最終由主帥們作出決定,選擇攻城方法。

    穴攻只是其中的一種方法,而且和以往的穴攻不同,如今的穴攻主要是在地基挖坑埋火藥的,這樣如果成功的話就更為效率一些。

    然而這對攻城一方也是最殘酷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墨子守城的時候,針對地穴進攻的手段,就提出了更為殘酷的反擊手段。

    包括也不限於灌水、以皮橐放煙、用硫磺燃燒製造窒息、用毒草製造中毒種種。

    利用水井水位的變化、利用陶甕聽聲的手段,都可以判斷出進攻方挖掘地道的方向,針對性地作出反擊的話,對於攻城一方的軍心打擊極大。

    一旦失敗,大部分地穴裡戰死的人都慘不忍睹:被硫磺燃燒窒息而死、死前捏著自己的脖子想要呼吸、抓痕佈滿臉和脖頸,這種慘狀對於士氣是極大的打擊。

    可即便如此,穴攻的各種數據也是參謀們必須要準備的。參謀官只需要計算大約要死多少人、大約多少人可以完成意圖,不需要考慮殘酷和軍心士氣,那是主帥們要考慮的。

    穴攻的參謀們負責地穴進攻的規劃,自然也有別的來負責其餘方面,大戰在即,有條不紊。

    而那些士卒們,只是等待著命令的下達。

    …………

    營壘之外,幾名墨者穿著很有楚地和泗上特色的巫覡服裝,帶著高高的白色的帽子,舉著純黑色的旗幟,逐漸接近了城牆。

    城牆上也並沒有開槍,這純黑色的旗幟源於四年前菏澤會盟戰爭法制定之後,泗上提出的一個意見:即組織一支絕對中立的醫者隊伍,不分諸侯之別,均予醫治。

    只不過當時諸侯都拒絕了,因為墨家對於各國的滲透已經很嚴重了,再弄出這麼一個名正言順地在各國活動的「中立」組織,那還了得?

    雖然拒絕,可是墨家這邊卻自己遵守,城上的貴族倒也知道這面旗幟和那些古怪的巫覡服裝的意思。

    兩邊既然都是「為大義」而戰,那麼墨家這邊的新義是要救助天下人、對面的舊義是貴族戰爭不斬使節,所以當這些墨者靠近城牆之後,一根繩子放了下來。

    依靠繩子爬上城牆的墨者被搜了搜身上後,押送到了皇父鉞翎身前。

    墨者開口就是標準的商丘方言,皇父鉞翎便冷聲問道:「你亦宋人,如今卻與宋為敵,倒是可笑。」

    那墨者也不甘示弱,亦冷聲道:「宋君尚在,以舊規矩,諸侯有國,大夫有家,以家為國者、篡也。以墨家之義,宋人齊人越人楚人,皆諸夏民也,九州皆同,哪有什麼宋楚之別?」

    皇父鉞翎也懶得和這墨者爭辯,也知道墨家的使者想來口齒銳利,只怕爭下去又說出許多不必要的話,便問道:「所為何來?」

    墨者道:「城中尚有婦孺老弱,戰事一起,必有損傷,故而請放她們出城,以全墨家之義。」

    皇父鉞翎大笑道:「我曾聞,有欲殺人者,殺人時必不肯折磨被殺者,而是一劍致命。問之、答曰,仁也,不忍折磨。這就是假的仁義了。」

    「如果墨家真的有此仁心惻隱,如何要攻我?若不攻我,何有死傷?昔年墨子言非攻,鞔之適悖墨家之義,好戰好攻,如今既要打我,又來假惺惺地撤走婦孺,這難道不是可笑的仁義嗎?」

    那墨者也懶得反駁這些話,鄭重道:「依鉅子和墨家七悟害之命,此事若你不從,則視為戰爭罪,日後審判此罪必除以槍決。還請慎重。」

    皇父鉞翎大笑道:「你看看外面吊著的那些屍體,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不成依著你們的義,我的罪是可以免於槍決的嗎?田午無非是屠了武城,便被你們審判槍決,我如今只怕也要擔上頑抗害民之民。既如此,我何懼之?」

    「換個說辭吧,這不能夠說服我。」

    那墨者沉聲道:「大戰一起,一旦城牆被突破,就算城中老弱還可以修繕,難道你認為可以守住嗎?」

    皇父鉞翎明白,真要是到了城牆塌陷、需要老弱去修繕的時候,其實距離破城也已經不遠了。

    他此時也已豁達,搖頭道:「不能。」

    墨者又道:「城中固守,必要糧食。老弱之輩,你若不給他們吃的,他們家人必然怨恨。給他們吃的,你們原本可以吃一年的糧食可能就只能吃半年。放走婦孺老弱,對你們是有利的。」

    皇父鉞翎冷笑道:「墨家的辯術果然不同,可我信不過你們。你們這樣做,必然對你們有利,只說對我有利的,還是不能夠說服我。」

    那墨者道:「對我當然有利。利,義也,為大義,便是墨家最大的利。民眾無辜,他們不該死,救出他們符合我們的義。我們做了符合自己義的事,就是最大的利。」

    「豈不聞子罕不受玉之事?天下皆以玉為寶,故而覺得奇怪,子罕為什麼不要玉呢?可子罕認為,廉潔才是真正的寶,所以他為了自己真正的寶,而放棄了別人眼中的寶,這是一樣的道理。」

    「於我墨家而言,民眾安康富足免於三患,是我們認為最為寶貴的東西,所以我們櫛風沐雨自苦以極,在別人眼中難以理解,但實際上我們卻在追求我們自己的寶物。」

    「對你而言,減少糧食、穩定軍心,守住城邑,這是你的利。對我們而言,老弱避開戰爭、人民免於戰火,這是我們的利。各取所需之寶,這是我希望可以說服你的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五十七章 碭山圍城戰(二)

    面對著這樣義正辭嚴的理由,皇父鉞翎只是笑了笑。

    他相信墨家內部必然有極多有志於天下芬的義士,也相信墨家為了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湯蹈火的熱情,但他覺得墨家這一次要求撤出城內的老弱婦孺更多的是在作秀。

    城外有各國的使節,這他知道。這一次只怕是做給各國使節看的。

    於是順著這個思路嘲諷了一下墨家使者,那墨者卻笑道:「如果非要這麼說,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只不過我墨家的道義不改,各國諸侯也不會因為我們的仁義就不敵視我們。我們墨家的道義借助紙張和印刷術傳於天下,有志於天下芬的士人也早已加入了我們。」

    「凡事總要有個先例,鉅子希望,碭山之戰就是一個先例,一個打仗要顧及天下百姓的先例。不要他們也做,只要天下人覺得他們不做便不好。」

    「四年前槍決了田午,那也是個先例,日後諸夏之爭,膽敢屠城者,殺之!」

    「今日碭山一戰日後也是先例,老弱婦孺也是人,要考慮他們的存活,這便是我們為人和禽獸的區別。」

    「碭山一戰,我軍必勝,你之前罪惡太多,即便不槍決也要被送往南海勞改。但鉅子覺得仍舊可以說服你,百年之後,人們提及你皇父鉞翎,可能會忘卻你手上屠刀的鮮血,卻會記得你允許老弱婦孺離開。」

    「身前事,你已無指望。身後名,還請珍重。」

    聽聞身後名三字,皇父鉞翎更是放聲大笑。

    笑了許久,皇父鉞翎忽然問道:「你們既然為利天下,倘若我將這些民眾為質,若你攻城,我便殺之,你們又能如何?」

    那墨者不慌不忙,淡然道:「殺一人以利天下,可殺。我墨家講功利,既然人人平等,那麼只需要計算利弊。兼人與體人之別,我想我們也不需要再提。這對我們而言,並非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而是一道簡單的如同問太陽從哪邊升起一樣的問題。」

    「三日後,西側營壘的門會關閉,如果那時候民眾還沒有撤出,一切後果由你們承擔。」

    這名墨者說完,鄭重地遞交上了正式文書,隨後離開。

    待這名墨者離開後,幾名謀士便勸道:「公萬萬不可答允。」

    「若老弱婦孺撤出,城中青壯必然不肯死守,這是墨家亂我守城的毒計。」

    「譬若父母姊妹妻女俱在城外,城中那些農夫豈肯賣力守城?到時候人心散亂,便可能有禍。」

    「雖然臨陣接戰用不到這些人,可是運送糧食、堵塞城牆、修繕缺口,都需要人手。」

    「墨家之心極為惡毒,到時候城中無心戀戰,與我不利。」

    皇父鉞翎哪裡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張文書出神,聽著謀士們的意見,許久他忽然毫無徵兆地問道:「你們可知道墨家如何定義英雄?」

    英雄的本意,只是勇士、才智與武力超於別人的人,可這些年墨家賦予了很多詞彙新的意思,英雄也是其中之一。

    其餘人不知道皇父鉞翎為何忽然由此一問,並不言語。

    皇父鉞翎又問:「倘若一切順利,我變革法度、收攏集權、興盛宋國,改革軍制,使得勢弱的宋國在我的手中,南可以制楚、北可以伐齊、西以抗魏楚、東以奪越城,復昔年湯祖之榮光,我可為英雄乎?」

    眾謀士門客紛紛道:「以墨家之義不可以稱之為英雄,但若以天下民眾之義,當可為英雄。」

    這曾經是個遠大的理想,這個遠大理想的第一步,必須包含著密謀和背叛,因為皇父一族只是宋國公族的遠親,要謀權就必須要走田氏代齊那樣的舊時代道德中的叛逆之路。

    若無墨家帶來的新的道義,以成敗論英雄,皇父鉞翎覺得自己做的沒錯。天下主流都是如此,田氏代齊、三家分晉,用不了多久這都是「英雄」之舉。

    只可惜偏偏生出了墨家,對於道義的變革,取代了舊的道德,以新的道德代替逐漸要成為天下的主流,無論是三晉分晉還是田氏代齊,在他們眼中都不過是狗咬狗。

    皇父鉞翎時常覺得,自己雖然搞陰謀、搞屠殺、搞密謀、但自己都是為了一個崇高的、復殷商之盛的偉大目標,所以自己雖然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但自己應該仍舊是個英雄。

    只是這些年伴隨著時局的變化,他之前所設想的一切,都沒有機會實施了。

    天下人會以成敗論的,若他謀劃的那一切都成功了、宋國強大了,自己便可以驕傲地告訴後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可現在,這一切看上去都已經不可能成功,自己就算開口告訴別人,別人也只會嘲笑他。

    於心底,皇父鉞翎或許還有那麼一點英雄氣,或者至少希望別人將來能夠覺得自己並非是一個小人。

    看著眼前的這張文書,皇父鉞翎忽然大笑道:「叫那些婦孺老弱出城。莫讓墨家以為天下英雄皆在泗上,我等貴族便無一個英雄人物。至於勝負,無非生死,不可叫天下以為貴族皆蠹蟲竟無英豪。」

    「不必再談此事,墨家既如此說,他們必會遵守,三日內不會攻城,也不會趁亂進攻,放他們去吧。」

    說罷將衣袖一甩,便叫眾人去辦。

    …………

    三日後,西側城門,數千名城內的老弱婦孺湧到城門,或與城內的家人揮手告別,或痛哭流涕不知是否還能相見。

    這是天下從未有過的事,從未有過攻城的時候會想到婦孺老弱的事。

    就在城門打開的一瞬間,不知道是誰帶頭,那些即將出城的人群看著遠處的皇父鉞翎,齊齊跪下,盛讚他有古君子之風。

    看著眼前遠處跪下的民眾老弱,皇父鉞翎慨然長嘆。

    「這些人今日可以跪我、謝我。明日後日,若墨家的道義真的成為了天下的主流,他們只會覺得理所當然,再也不可能跪下來了。」

    旁邊的一名心腹明白皇父鉞翎的意思,也嘆道:「就算將來有一天,墨家被諸侯剿滅,可天下人心已經亂了。不知感恩、以為理應如此,將來諸侯們管轄天下的手段也要變了。」

    「覺得感恩而跪為理所當然的人,是一種牧轄治理方式;覺得理應如此做不到就要反抗的人,又要另一種治理方式。」

    「天下已經亂了,再也回不去了。」

    皇父鉞翎沉默不言,注視著緩緩打開的城門,看著那些跪倒之後站起來離開的民眾,直到城門又重新關上。

    那親信謀士順著皇父鉞翎的目光看去,許久問道:「公以為,如果我們真的將老弱留以為質,若墨家攻城我們便殺,墨家真的會繼續攻城嗎?」

    皇父鉞翎想都沒想,便點點頭。

    「會。」

    「雖然這些年墨家不再常談殺一人以利天下是否殺的問題,可我知道他們不會束手束腳。」

    「況且……我們以民眾為質,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謀士以為皇父鉞翎在說仁義,正要勸阻一句萬萬不可有婦人之仁的時候,皇父鉞翎反問道:「天子富有天下,按說天子替天牧民。兩國交質,必以公子為質,血肉至親方可。我們以城中老弱為質,那豈不是等同於告訴墨家,我們承認他們才是替天以親萬民的人?」

    「勝也罷、負也罷,我倒是並不在意這一城數千老弱,一如當年田午屠武城,我也不曾覺得不對。此事不關仁,只觀天下大義,若留老弱以為質,我便已經輸了。」

    「這就像是我養了一群羊,有人要打我,我便說你敢打我,我就殺羊,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況且……留之無益,墨家不會束手的。」

    他望著城外已經綿延很長的營壘胸牆,以及遠處高台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銅炮,長嘆一聲,面帶苦澀。

    親信思索一番,點頭道:「公之所言極是。可我還是搞不懂墨家到底為了什麼,真的就是為了利天下?」

    皇父鉞翎反問道:「當年田午被審後槍決,且先不論各國公子王子,便是大夫上卿,之後可敢有輕易屠城的嗎?」

    那親信想了想道:「墨家不除,或是各國不曾結盟一致反墨,屠城之事怕是不敢再做。」

    「一則墨家有泗上數萬大軍,以勢相逼,各國各有異心之時,必然會交出屠城之人,以免被圍攻。」

    「二則……墨家劍客俠士極多,市井遍佈、殺豬屠狗之輩,多信奉行義之言,大談昔年聶政為大義而刺秦之事。若再有敢屠城的人,只怕是那些市井俠客自以為自己將行大義的人,定會趁此機會揚名天下。」

    「刺人而殺之,簡單。」

    「刺人而殺之,其為大義,難。」

    「刺人而殺之,其為大義,天下揚名,更難。」

    「可艱難險阻之事,往往有英傑願行,若再有屠城事,墨家誅不義令一出,那人必惶惶不可終日。」

    皇父鉞翎看著那親信,問道:「就這些嗎?」

    親信點頭,皇父鉞翎搖頭道:「你錯了。」

    「經田午一事,時間一久,天下都會以為屠城是不對的,並且認為屠城者該受審判才是理所當然。可怕之處,就在於這個理所當然。」

    「以往屠城、京觀、水淹、火燒、殺俘之事,天下不以為異。」

    「自此之後,天下將以為異。」

    「墨家一直說要利天下、變天下。若只是泗上一地軍民,不過也就是天下雄邦、諸侯之一。」

    「可他們有自己的義,並且一直在讓自己的義成為天下的義,悄然改變,若融雪潤物而無聲,這才是他們可怕之處。」

    「禮已崩、樂已壞,諸侯不遵禮樂,卻還沒有自己的義。舊義已消,新義未定,墨家搶佔先機,已行二十年,可諸侯卻忽視了這件事。」

    「齊之五德、魏之君法,不是辯不贏墨家,而是庶民不會喜歡,墨家的道理不是說無法辯駁的,但庶民喜歡。」

    「天下諸侯,如今缺的,正是一個下可以愚民使得民眾相信、上可以維繫統治使得邦國不亂的義。否則的話,拖的越晚,泗上便越佔優。」

    皇父鉞翎說完這些,指著遠處城牆上幾名手持火繩槍的守城士卒道:「時代變了。以往一君子憑車可戰百人,如今一民憑火槍可殺一君子,這就是墨家可以說人人平等的基礎。」

    他目光凝滯,許久才道:「我今日才知道,墨家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民的意義是不同的。」

    「武王伐紂,得民心者之民,我殷商之臣也。」

    「齊桓稱霸,得民心者之民,中土分封尊王攘夷之士也。」

    「火藥一出,得民心者之民……」

    皇父鉞翎伸出了手指,無奈地自嘲笑道:「火藥一出,不缺手指、可以行軍的人,都可以算作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五十八章 碭山圍城戰(三)

    老虎和綿羊永遠不可能平等,平等的前提是羊可以殺死老虎。

    分封建制之下,士以上的貴族依靠封地的脫產,吃肉的同時可以脫產訓練,這就是尊卑有別的基礎。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秋風未至蟬先覺,處在反墨第一線的皇父鉞翎,最先覺察到了這種改變,但卻也已經無能為力。

    …………

    碭山城西側的營壘小門處,數千老弱正在排隊進入,宣義部的人正在那裡宣傳。

    一如皇父鉞翎所想的那樣,如果今天皇父鉞翎沒有釋放這些民眾讓他們離開碭山,墨家依舊會打,只不過到時候宣義部的宣傳口徑便和今日不同了。

    許多民眾心懷感激地想要跪下去,卻被宣義部的人制止,反倒說一些是他們沒有及時清理掉那些害天下之人以至於此云云。

    安撫了民眾之後,將這些老弱安排到了營壘之後兩里之外的地方。

    碭山緊鄰彭城,並沒有任何的後勤壓力,這也是這一次圍城可以用「人道主義」的理念將城中老弱撤出的基礎。

    碭山的圍城戰,不可能是一場長久的圍困,而是一場慘烈的攻堅,這些民眾在城中和在城外,並無區別。

    但對於整個天下的道義而言,撤出的這數千人意義重大,只要善加宣揚,天下人總會認為原來民眾的命也是命,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宣傳。

    這種宣傳對於碭山圍城戰毫無意義,但對天下卻有意義。

    軍隊終究只是軍隊,需要服從於政治的需要,他們的意見不足以主導泗上決策層的戰略。

    …………

    敵前指揮所內,參謀們各種各樣的機會都已經呈現在了六指和他的戰友們面前。

    炮兵的指揮官面對這些意見,卻提出了不一樣的建議。

    「碭山的地形和城防,並不適宜於穴攻。碭山城最大的缺點,就是外圍的邊角都是磚石結構,這倒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地方。」

    「如果外層覆蓋的是土,鐵彈打出去,很可能深陷於土中,反倒沒有殺傷。」

    「可若是磚石,集中火藥,猛攻一角,調整一下射擊的仰角,就可以讓鐵彈砸在石頭上四處亂飛,給敵人以重大的殺傷。」

    「如今碭山已經被圍,南北都有沼澤,我們最適宜的進攻方向就是東邊。不若大張旗鼓,就是猛攻東側,使得城中士卒集中於東牆。」

    「我們大張旗鼓,他們便不敢不多派人手。」

    「多派人手,人群就密集,鐵彈平砸在磚石牆上便可以跳起,殺傷極大。」

    「以之字形的壕溝坑道接近、以炮兵削減牆上的敵軍,靠近之後再以先登營猛攻,只要攻破一角,則碭山皆破。」

    這計畫卻和六指所想的不謀而合,六指看了看穴攻的方案,成功率實在不高,而且一旦失敗,對於軍心士氣的打擊極大。

    四周的壕溝和水渠,以及延伸出來的外層防禦,都使得挖地穴到地基的計畫事倍功半。

    他也是考慮到了義師的炮兵優勢,如何將這個優勢發揮出來,揚長避短,這便是一方主帥所要考慮的問題。

    看了看炮兵指揮官的計畫草案,六指點點頭,以示認同。

    泗上攻城法的整體思路從未改變,就是依靠之字形的土木作業壕溝,接近於城牆。

    利用炮兵的優勢,猛攻一點,隱蔽出擊,一舉拿下一個凸角,那麼整個城邑的防線就會崩潰。

    因為這是碭山城,而不是碭山堡壘,並沒有二重堡壘建築在城中,所以邊角就是最大的弱點。

    之字形的壕溝戰術,在之前幾次攻城戰中都發揮的淋漓盡致,城中不可能沒有防備。

    但這種戰術的流氓之處,就在於只要攻城一方炮兵佔優、有熟練的工兵,就算城中知道外面的戰術也無可奈何。

    說是之字形壕溝戰術,實際上也可以稱之為平行壕戰術。

    以城邑城牆為點,最短的距離必然是和城牆垂直的垂線。

    但是,這種垂線會在守城一方的炮兵籠罩之下,會給攻城一方極大的損失。

    之字形壕溝的優勢,就是用和城牆平行線為銳角的壕溝,靠這個壕溝的正弦慢慢接近城牆。

    城上的炮兵對於在壕溝中運動的士卒沒有威脅,因為和城牆成銳角,在城牆上的炮兵看來,就像是一道平行於城牆的線,銅炮對於壕溝內的人無法打擊。

    但因為之字形銳角的存在,實際上整個壕溝是不斷接近城牆的,一旦接近到城牆三五十步之內,就可以派出先登營猛攻,使得最危險的距離城牆二百步到五十步的距離形容虛設。

    先登營,是各國諸侯和泗上的叫法,也有稱之為擲彈兵的,或者以往在墨家體系內叫備城門之士,其實都差不多。

    他們裝備有火槍和鐵雷,有些人甚至不配火槍只帶短劍和鐵雷,算是步卒中最精銳的部隊,大多數都是些挑選出來的壯漢。

    只要他們能夠接近城牆,一兩次猛攻就可以登城。

    想要應對這種「猥瑣且流氓」的攻城方式,其實也很簡單:派出野戰部隊出城,毀掉辛辛苦苦挖掘的壕溝;要麼就是炮兵佔據優勢,毀掉攻城部隊的炮兵。

    可方法簡單,做起來卻難。

    如果野戰可以獲勝,幹嘛還要依靠守城呢?

    因而這種戰術在這個時代的圍城體系下,機會可以算得上是攻無不克,而且經過「科學」的計算,只要步卒數量是守城方的五倍、炮兵是守城方的兩倍,便可以保證能夠在一個月內攻下一座火藥時代的棱角堡壘。

    天下的局勢發展到這一步,比拚的不再是雙方勇士的勇武,而是在比拚雙方的施政水平。

    誰能有錢造出更多的銅炮。

    誰能有能力在保證國內不崩潰的前提下動員更多的部隊。

    誰的識字人口多。

    誰的數學九數幾何更好。

    誰的動員能力更強。

    誰能有錢到建造更多的這樣的堡壘。

    基本上,誰就站在了勝利的一方。

    針對天下任何一國,泗上在這些對比中都是佔據優勢的,所懼怕的也就只是以一州之力對抗其餘八州。

    六指很清楚泗上這邊的優勢,也很明白泗上這邊怕什麼,所以對於上面要求在一個月內攻下碭山的要求,既贊同又確信自己可以完成。

    炮兵指揮官的意見經過幾人表決之後,得到了認可,很快以這個戰術構想為藍本的計畫就由參謀部的人制定出來。

    主攻的方向是碭山的東側,以東側城門的兩個凸角為主攻方向,放棄穴攻和蟻附的攻城方法。

    以兩個凸角為目標,同時挖掘兩條之字形的壕溝接近,壕溝的寬度在六米左右。

    每隔五十步,就挖掘一道平行於城牆的屯兵壕溝,防止城中的士卒出城反擊,也可以使攻城一方的士卒隱藏在屯兵壕中隨時可以反擊。

    所有的炮兵集中使用,最開始的任務就是防備城中出城反擊,封鎖東側城門到壕溝之間的空地。

    等到之字形的壕溝接近到城牆三百步的時候,工兵開始在壕溝附近挖掘炮兵陣地,利用夜晚將炮兵部署在接近城牆二三百步的壕溝陣地中。

    天一亮,立刻調整角度,炮擊城頭。

    利用碭山磚石結構的斜坡,將大量的鐵彈以接近於平行地面的角度射出,造成鐵彈在磚石結構的斜坡上跳動,不以轟開城牆為目的,而是以殺傷守城士卒、擊毀守城器械為目的,掩護城下的挖掘。

    正常來說,從四百步開始挖掘,那裡是城頭炮兵瞎貓碰到死耗子能對攻城方造成損失的最遠距離。

    以四百步開始挖,每隔五十步到八十步,挖一道平行壕用於屯兵和作為中轉站,一共需要挖掘三條左右的平行壕就可以接近城牆。

    在最靠近城牆的方向,利用炮兵的掩護,挖開出擊口,使得可以一次性展開兩個先登營連隊的攻擊,就算是大功告成。

    因為這時候的銅炮發射的都是實心的鐵彈,所以炮兵最大的威脅在於縱向的射擊,如果直接進攻,縱向的炮擊威脅極大。

    之字形掘進,使得守城一方的炮兵等同於廢掉,因為鐵彈不可能在幾乎平行於城牆的壕溝內滾動,也就不可能殺傷攻城方的士卒。

    城頭的弓手、弩手、火槍手,都無法對沿著之字形壕溝活動的人造成殺傷,只要計算好城頭的高度、壕溝寬度和深度以及和城頭的角度,就可以無損接近。

    這種戰術的重中之重,就是不驕不躁,不急不躁,用看起來最慢的速度,達成最大的戰果。

    只要炮兵佔據優勢,只要之字形的壕溝接近到城牆凸角之前二百步,只要能夠防守住城中的反擊,那麼距離也就只有一步之遙。

    最後的那幾十步百餘步,是集中銅炮猛轟打開缺口、還是派人挖坑用上千斤的火藥埋下去炸開城牆,意義也就都差不多了。

    上面給出的命令是一個月,以此時各國的動員速度和動員能力,一個月內都不可能有援軍出現。

    一個月後是重要的秋收結束和中原地區的宿麥種植期,也是各國是否出兵、是否干涉的最後期限。

    不出兵宋國局勢穩定,再出兵意義就不大了。

    出兵,碭山圍城戰也會讓各國再三斟酌。

    不過六指對於上面給出的一個月的期限不以為然,他稍微計算了一下,其實十五天的時間足以攻克碭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五十九章 碭山圍城戰(四)

    次日一早,工兵旅就已經開始了行動。

    他們的身後是幾乎攻城方所有的炮兵,掩護他們,防備城中的士卒出城反擊。

    這麼遠的距離,倒是不用擔心城上的銅炮能夠打到工兵。

    一個步兵師在工兵的側後展開,也是為了防備城中的反擊,一個騎兵旅也在周邊待命。

    泗上的工兵旅組建的很早,最早是墨子時代守城的「備穴士」,裡面有不少趙地、中山等地的人。

    最開始「備穴士」的組成,主要就是宋、衛、齊、魯等地區的一些挖井的工匠,他們追隨墨子,以自身的祖傳手藝,作為墨子《備穴篇》中諸多技巧的源泉。

    井在諸夏出現的很早,中原地區特殊的衝擊平原地形,使得挖井是個很技術的行當:稍微挖不好,那就會導致塌陷,悶死在井裡面,所以能夠在中原挖井的人都是有一定的技術的。

    等到墨子去世後,適便以備穴士為基礎組建了專門的工兵,包括一部分他教出來的弟子;從大冶山、陵陽等地召來的老礦工;以及一些中山、趙等地的……盜墓世家的年輕人。

    後世太史公言: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餘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

    太史公的意思是說,邢台、石家莊附近的人,農忙的時候種地,農閒的時候結伴搶劫殺人,晚上盜墓……

    那裡也算是此時的一種地域特色,因為那裡戰亂頻繁,加之之前商王朝還在那裡作為行宮過墓地確多,而基層基本處在一種無人管轄的狀態。

    那裡又是北方馬匹貿易的重要道路,以及北方和中原貿易的中轉站,所以那裡的人白天聚眾一起搶劫殺人當做副業,晚上就盜墓挖墳發家致富。

    這是一個從春秋時候就開始興起的行業,墨家薄葬,反對的就是厚葬;盜墓者則是順應時代,你不是厚葬嗎?我就挖墳致富。

    說起來盜墓的這些人和墨家其實在「理念」上很不對付:要都是薄葬了,盜墓的怎麼致富?

    雙方也發生過不少的衝突。

    後來墨家開始北上趙地、滲透中山,逐漸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進入了工兵部隊。

    以挖井的、礦工、盜墓的為技術骨幹,工兵旅組建起來後幫著泗上打贏了不少的圍城戰,比如當年齊墨戰爭中的幾次攻城,都是工兵旅打的頭陣。

    還有不少人當年還參加過楚王平定陳蔡王子定分裂之戰,不少骨幹都是些超齡服役的老兵,技術極為嫻熟。

    幾名老工兵嘴裡咀嚼著從南海地區運來的檳榔,悠閒無比地拿著各種出台於挖井、盜墓和挖礦的工具,等待著前面的同袍搭建好掩蔽物。

    前面的工兵用柳條筐裝土,後面的步卒送來後,他們用柳條筐堆積出一個掩體,厚重無比,就算是城牆上的銅炮瞎貓碰到了死耗子,鐵彈也不會傷到後面挖坑的人。

    每隔大約五步就有一個老辣的工兵準備挖坑,工兵旅的一千五百人分為三班,五百人一班,每一班挖一個時辰,然後交替換班,日夜不停。

    等到前面的那些柳條筐堆積好後,這些不知道挖過多少方土、挖過營壘壕溝、挖掘地穴通道、挖過墳墓、挖過井、挖過礦、挖過水渠的工兵們便開始了勞作。

    他們站在柳條筐的後面,快速地挖出了一個身位的坑,按照之前參謀們定下的白線瞄準五步之外的同伴的位置挖掘。

    參謀們要計算一下距離城牆的距離和城牆的高度,以確定深度足以躲避城頭射來的鉛彈和鐵彈,但這些老工兵們不需要參謀們又是三角又是運算的圖紙,只需要眼睛一搭,就知道這麼遠大約應該挖多深。

    鐵鍬在這些老挖坑人的手中飛舞的極快,泥土撲簌,卻沒有四處飛濺,而是都被裝入了後面同袍攜帶的柳條筐中。

    連長們負責運用簡易的量角器,按照旅級的命令部署挖坑的角度,從而保證城頭的炮既不能擊中壕溝造成縱射傷害;又可以最為省力省土方的接近城頭。

    一個時辰的高負荷勞作,需要大量的能量,這些工兵們的待遇也很好,除了正常的軍糧外,每天還可以有半斤肥肉作為補充。

    在東側城門對面最南端的那處壕溝處,一名三十開外已經當了十二年工兵的老兵從容而又快速地挖掘著,一邊挖著一邊和身後的幾名新兵聊著天、傳授著經驗。

    以他的經驗,只要好好挖、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挖,根本不可能出現傷亡。

    城裡的人要是有野戰的自信,他們這些工兵這時候就不是挖之字形的壕溝,而是跟在那些炮兵的屁股後面部署炮兵陣地了。

    這老兵也是有趣,一邊挖著一邊和後面的新工兵開著玩笑道:「嘖嘖,看看,泗上最精銳的第一師蹲在咱們屁股後面保護咱;咱們花錢最多的炮兵也一樣保護咱們。這天下最精銳的兩支部隊護著咱們,這面子還小嗎?」

    後面的幾個新兵便笑,老兵朝著手心吐了口唾沫,又道:「你們挖的時候,得會用勁兒,不能胡亂挖。要是胡亂挖,挖上一會手臂就酸了,又不出活。」

    「你得這麼挖……」

    邊說著,邊在柳條筐的陰影下作了幾個示範的動作,這些看似很尋常的動作,是他們這些專業挖坑的人挖了十二年的經驗,只能言傳身教,方可傳承。

    以一個伍為一組,老兵只挖一個身位,然後其餘四個人要把老兵挖出來的坑拓寬到一步半。

    拓寬之後,由步兵或者二線的士卒進入,繼續拓寬到四步,大約也就是六米。

    後面的步卒除了要拓寬外,還需要利用柴草、柳條筐將裝好的土放在壕溝的外側,預防城頭的轟擊。

    老兵經驗豐富,一個時辰的時間,他們只需要挖掘一個大約四步的壕溝就行,這裡的土質很軟,時間實在是富餘。

    他也不急,早已過了年輕人「比拚」的年代,雖然不會落後,但也不會太出頭。

    連裡有幾個年輕人倒是積極的很,平日演習的時候就干的熱火朝天,別人挖一步他們能挖兩步。

    老兵也知道那是值得讚賞的,自然不會覺得那些人張揚的可惡,在泗上軍中不張揚一點實在是沒什麼安身立命的資本。

    只是讚賞歸讚賞,這老兵卻不會那麼做,因為太累。他也從不會少做,真要是命令下達,也會拼了命完成,但像是今日,一個時辰就挖四步,那實在是過於輕鬆,便也不爭不追,省下許多力氣。

    十二年前他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年輕人,現如今他也只是把當工兵看作是一項工作:和種地的、織布的,都無甚區別。反正超齡服役了九年,每年發的錢不少,娶妻生子都不成問題。

    在他看來,這才是泗上終究會利天下的重要一點,若只靠利天下、有志於天下芬的理想和熱忱,只怕墨家要少大半的人。

    可論起來,他又覺得自己該出的力也出了、該執行的命令也執行的,算起來自己也還是利了天下,只不過稍微比別人落後一點而已,比起那些貴族們總歸還是好的。

    軍中不少的超齡服役的老兵,既有純粹有著利天下之心的、也有一些習慣了軍中生活不想離開當做職業的,這正在挖坑的老兵便是後者。

    老工兵的手上極為有準兒,一邊閒聊、一邊還讓那幾個新兵蛋子上來試試手。

    到最後舉起腰間口袋裡的一根矩尺,眯上眼睛看了看平整程度又補了幾鐵鍬找平之後,剛把矩尺放回腰間,後面換班的哨聲就響了起來,時間幾乎是一分不差。

    沿著已經拓寬的壕溝回到後面交接了之後,他們連隊便在一處土坡的後面休息,以伍為單位就地散開,有炊事伍的人送來了加了糖和鹽的粗茶水。

    老工兵舉起陶壺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肚子,從懷裡又摸出來一塊配給的紅糖塊扔進嘴裡噙著,還有兩個時辰換班,倒是可以趁機睡一會。

    伍裡的年輕人都去聽連代表講故事去了,老兵取下帽子蓋在臉上,遮擋一下炫目的陽光,心裡想著孩子上學的事。

    開戰之前剛接到家裡的信,說是孩子開蒙之學不及格,竟然沒達到二百個字的強制要求,不但家裡被叫去鄉校好好訓斥了一番、連帶著還罰了二十個錢。

    想到這,這老兵便苦笑一聲,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紮著的超齡服役配發的皮帶,琢磨著要不要回去讓兒子嘗嘗皮帶抽臀的滋味,可之前每每回去一看到孩子就又下不去手,也只是罵幾句就完事了。

    「這一次,可不能輕饒!可這孩子實在是不愛學,也得謀條路。喜子之前被調往南海築城,實在不行,等他服役完,讓他去南海去闖一闖。」

    正自琢磨的時候,遠處城牆上傳來幾聲炮響。

    之前還在連代表那裡聽故事的新兵們嗡的一下站了起來,一起看看遠處正在接替自己挖掘的夥伴,不知道他們是否有受傷的。

    老工兵卻連起身都懶得起身,甚至那炮聲都沒有讓他的思索有絲毫的停頓,彷彿根本沒聽到一樣。

    幾個新兵匆匆回來,圍著他道:「司馬長,你聽到了嗎?城上打炮了。」

    老兵抓起蓋在臉上的帽子,揮揮手道:「該聽故事聽故事,該喝水喝水,該眯一會眯一會。我挖的坑,別說城上就七八門炮,就是七八十門也沒事。去去去……」

    老兵心想,城裡那些人真是閒的,莫說這麼遠打不到,就算再靠近二百步,你炮轟有什麼用?倒是派人出城襲擾可能還有點用,當真是擾人休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六十章 碭山圍城戰(五)

    城內用於壯膽的炮擊持續了兩輪之後就戛然而止。

    既然毫無作用,那就不如留下火藥和鐵彈,免得浪費。

    等到兩個時辰的倒班時間一過,休息完畢的老工兵再次和夥伴們踏入已經拓寬成型的壕溝,繼續向前挖掘。

    這種壕溝他已經在實戰中挖了不下於五次,從當年齊越泗上霸權戰爭開始,泗上這種平行壕掘進的攻城戰術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一切在老兵看來,都只是按部就班。

    就像是在泗上那些屠狗的屠戶殺狗一樣,先把狗吊起來勒住脖子使之呼吸困難,然後在快要窒息的時候倒上水直接嗆死,在不懂行的人看來一定驚嘆,可在懂行的人看來這就像是農夫鋤草、工匠蓋房一樣簡單而又程序化的事。

    沒有什麼意外,也不可能有什麼意外。

    …………

    指揮所內,六指拿著千里鏡看著遠處如同蜘蛛網一樣的壕溝,觀察著壕溝掘進的進度。

    收起了千里鏡,和身邊的軍團墨者代表道:「我看鉅子給我們的時間有些多了。十五天之內,足以拿下碭山。」

    軍團的墨者代表也贊同這種說法,參謀部已經將敵人任何可能的反擊方式都想到了。

    軍團代表笑道:「如當年索盧參西行,在希臘看到的那些戲劇,鉅子評價說,多有所謂機械降神之說,但凡矛盾解決不能的時候,便天降神祇,皆大歡喜。」

    「我看今日碭山之圍,皇父鉞翎想要獲勝,也除非機械降神一途,別無他法。」

    六指也大笑道:「可惜咱們墨家講究民為神主,便是真有神,卻要助不義無道的皇父鉞翎,那也要被真正的神所消滅。」

    「城中苟延殘喘,唯一對我們有威脅的,也就是出城襲擾反擊,可出了城他打得過我們嗎?」

    這話倒不是自大,精銳步卒的比例至少達到了五比一,而且還有炮兵的優勢,以及營壘防禦的加成,城中那點人出城反擊的機會一點都沒有。

    戰爭打到這種地步,結局就已經注定,也注定了不會有半點波瀾。

    現實世界的殘酷之處就在於沒有機械降神的可能,也就沒有在一切都算到的前提下出現意外的可能。

    軍團代表想了一下,搖頭道:「唯一擔憂的,就是那些諸侯的使節,會不會覺得就算是修築這樣的城邑也無用,使得鉅子想要將各國拉進修建城防的軍備競賽的策略不能夠實現?」

    「他們只怕並不知兵,到時候只能看到碭山和以往的四方城邑如此不同,依舊一月而下,只怕他們覺得得不償失,便不修築。」

    六指揮手灑脫笑道:「鉅子的意思是殺雞儆猴,威懾各國為主要目的。能夠拖入修築堡壘的軍備競賽當然可以,問題在於他們若是不修築……豈不是對我們更為有利?」

    「修築城邑,就要變革、就要刮民,內部矛盾增加,對我們將來有利。」

    「不修城邑,無需變革,得過且過,我們源於外部,兩築法、三築法的夯土城牆,擋得住我們的炮擊?」

    「並無區別。一個是內部矛盾增加有利於我們,但我們是天下人的同時,也是各個諸侯國之外的化外之人,可以憑藉武力解決許多問題,未必一定要站在當局者的角度,只考慮內部矛盾的激化。」

    六指指著遠處的碭山城道:「當年和齊人作戰,銅炮運轉不易,鉅子不得已才用壕溝接近火藥炸城的方式破城。若是臨淄和碭山一樣距離彭城不過百里,運輸容易、後勤充足,鉅子當年又何必非要挖坑?銅炮排開,半日就能把夯土城牆轟開。」

    「依我看,經此一戰,各國肯定是要花費高昂地去修築都城和邊境的城邑,他們別無選擇。」

    軍團的墨者代表和六指一樣,都參加過當年的齊墨之戰,六指略微一提,他也就明白過來。

    想了一下,又問道:「咱們墨家在子墨子之時,以守城著稱而聞名天下。你以為,若是我們防守,如何才能守住這樣的攻城手段?」

    六指嘿然笑道:「子墨子言,守城有上中下三守。上守,出城野戰,戰而勝之。只要我野戰無敵,誰人能逼我守城?困守孤城,本為下守,又何必做?」

    軍團代表笑道:「你這是偷換概念,若是鉅子在,非要批評你的。我問的,便是野戰不勝不得已而守的情況,和子墨子所言的『三守』不一樣,子墨子談及的是戰略,我問的是戰術。你非是不懂,卻故意混淆,看來你定然也不會防守。」

    六指點點頭笑道:「是呀,真要是把皇父鉞翎換做我,除了固守以待諸侯干涉之外,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野戰又打不過、人心又不歸順、士氣又不高昂,怎麼打嘛?」

    以他一直所受的教育和影響,他向來覺得,戰爭只是無奈的選擇,如果有更好的方法解決各種矛盾,戰爭當然可以不用爆發。

    然而墨家從墨子開始宣揚非攻助弱開始,一直到現在整個思想的萌生和發展已有將近六七十年,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只靠嘴皮子講道理是沒有辦法利天下的。

    戰爭的勝負很多時候在戰場之外就已經注定,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碭山一戰注定了不會是一場慘烈的會戰,以為關乎勝負的那些東西都已經在開戰之前解決了。

    到現在這一步,單就這場戰役而言,勝負已無懸念。

    …………

    遠處各諸侯使節觀察團所在的土坡上,也有人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一名楚國的使節放下了手中的銅殼的望遠鏡,搖頭感嘆道:「碭山月內必破。皇父鉞翎敗矣。」

    他們這些使節並非不知兵。

    他們不但知兵,而且還有不少人研習過九數幾何和墨家的許多學問。

    當年墨家和越國爭霸泗上,適攻取滕城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宣揚天下,用攻城戰的勝利宣告理性、九數、幾何、天志的勝利。

    那時候可能無人重視,也可能除了吳起那樣的時代頂尖的人物並沒有意識到那篇流傳於大城巨邑文章的重要。

    然而十餘年過去,當時無人問津的文章已經深入人心。

    墨家把攻城和守城,弄成了九數幾何題,使得攻城戰變為一種近乎無趣、沒有智謀可以施展扭轉大局的計算題。

    這種理性的精神因為戰爭的需要,逐漸被各國所重視,因為不重視就不可以在這大爭之世下存活和守住自己的城邑。

    可這種精神的傳播,也使得早已經禮崩樂壞殘破不堪的舊時代規矩更加脆弱,越多的人認同理性,就有越多的人認可墨家的那一整套道義和推論。

    這是一個死局,誰也解不開的死局,除非有人可以憑藉一己之力,將整個諸夏蓬勃發展的百家爭鳴拖入到萬馬齊喑究可哀的地步,而能憑一己之力做到這一點的,可以稱之為神了。

    密密麻麻的之字形的壕溝,在這些懂得一些墨家攻城和守城法、以及九數和幾何學的使者看來,意味著碭山城被攻破的時間可以推算出來。

    只需要計算一下每天泗上這邊的掘進速度,就可以算出來城破的大致時間。

    發出感慨的這名楚國使者覺得他已經看到了一個月後的未來,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

    旁邊的魏韓使者亦明白這不是信口開河,有些不解地問道:「泗上攻城守城之法,向來喜歡公之於世。昔年鞔之適攻滕,大張旗鼓,喧囂於市。今日攻碭山,也是如此,叫我們前來參觀。其中莫非有詐?」

    「泗上之城,也和碭山類似,都是凸凹相連,各有棱角。這種攻城手段可破碭山,亦可破泗上諸城,鞔之適向來狡詐,他所為者何?」

    之前說話的那名楚國使者是個年輕人,屬於是受益於楚國改革之後的士階層,對於墨家的感情很複雜,並非是仇恨也並非是理想的親近。

    面對魏韓使者的疑惑,楚國的年輕使者冷笑道:「守城者,不得已而為之。若能野戰勝之,何必守城?」

    「泗上數萬義師,軍容齊整,自以為秉持天志匡扶天下,野戰之強,各國無可制之。既然可以野戰解決,又怎麼需要守城呢?」

    「如今天下,不論雄楚魏韓,提五萬之師野戰可勝泗上五萬者,可有?」

    今日他們雖然站在一起參觀碭山圍城戰,甚至有傳聞各國可能會盟干涉宋國,但這並不代表各國的仇怨就已經消失。

    楚國和魏韓打了百年,更有一戰被吳起攻破大梁、俘獲諸多封君、陣斬右尹這樣的仇怨,楚國的使者難免要在言語上譏諷一下魏韓。

    除了這種諸侯之間矛盾的映射,雙方之間還有一些矛盾。

    這楚國的使者年紀輕輕,是落魄的士階層後裔出身,算是低階貴族,按說沒有資格成為使者的。

    魏韓這邊則都是一些真正的貴族出身,和落魄的士階層後裔不一樣,本身就有些瞧不起。

    這種怨恨和矛盾,是超越諸侯國疆界的階層怨恨,彼此之前都互相瞧不上。

    正統貴族和出身高貴的,認為那些落魄的士階層算不得貴族,沒有貴族氣質,要不是天下被墨家折騰的「尚賢」,他們根本就沒有出頭的機會,又怎麼可能有機會和自己平等的對話?

    那些落魄士階層、在時代浪潮之下起於微末的人,則認為那些舊貴族大多是一些尸位素餐之人,要不是這些人沒有本事而且又貪婪,何至於天下大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六十一章 碭山圍城戰(六)

    言語間的譏諷,魏韓使者聽的明白,卻也無可反駁。

    真要是野戰對陣,魏韓都無信心可以在兵力相等的條件下戰勝泗上這邊。

    泗上這幾年拼了命的發展軍備,原本的長矛手和火槍手混編的花隊,如今一些主力都變為了單純的火槍手的純隊。

    火槍上短劍的出現,使得原本的長矛手和火槍手得以統一,燧石和板簧的出現使得泗上的軍陣更加緊密,雖然還未有過實戰的檢驗,可是泗上這邊一直在出書講述這樣的優勢。

    雖然各國嘴上不信泗上的天志之說、也拒絕承認泗上墨家真的掌握了天志,但是身體還是很老實的。

    以這些年泗上引發的軍制和政治改革帶來的效果看,泗上的許多東西都是值得學習的、而且是正確的。

    就算是魏國最精銳的魏武卒,如今也不過剛剛完成了火繩槍和長矛的混編,這種混編的弱點顯而易見,因而說起野戰同等兵力之下的對抗,各國其實都默認泗上野戰依靠一國之力不可戰勝。

    若不然,也不會非要各國會盟才能夠出兵干涉宋國,也不會需要這麼久的準備和反應時間。

    然而在這種場合被曾經是敵國的、可能將來時盟友的使者譏諷,魏韓這邊的使者卻是不可以點頭接受的。

    魏國使者冷笑道:「我素聞楚人新軍,皆賴墨者之力得以編練;楚國墨者極多,親墨者也多。聽你之言,知道的你是楚王之使;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泗上的宣義者,卻在這裡長泗上的威風。」

    「你要謹慎,只怕你已經墨化而不知。你有墨化的傾向。」

    楚國使者哼聲道:「三人行,其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泗上之義,雖有諸多不通之處,但也並非全無道理。」

    「畜生也睡覺交配,難道人就不可以睡覺交合了嗎?泗上的道理中,尚賢、利民,這總歸是不錯的,只不過泗上在如何實現這件事上,做得不對。」

    「若是談及實事求是,那就是有墨化的傾向,我倒是希望天下貴族都有墨化的傾向,也免得天下困苦。」

    魏國使者冷笑道:「尚賢平等之說,使得天下大亂,你卻在誇讚墨家使得天下大亂的學說可以借鑑,卻不知道楚人難道都已經忘卻了尊卑,也準備平等了嗎?」

    楚國使者正色道:「我信奉的,是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君言即法,政令統一,無人敢於染指君位,君王之下,各憑才能,居於官位得以俸祿,則天下大治。」

    「墨家所犯的錯誤,就是要讓天下人都平等。若如此,君可以為王,臣亦可以為王,乃至於販夫走卒皆可為王,豈非天下大亂?」

    魏國使者亦是冷笑道:「其為人也孝悌,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孝悌與作亂的關係,源於什麼?」

    「源於尊卑有別,不只是君臣有別,更有卿與大夫之別、大夫與士之別、士與庶民之別。」

    「如此,方能做到從出生就知道尊卑有別,才無異心。」

    「一人之下人人平等,這豈非夢囈?憑什麼可以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呢?若君侯之下皆可平等,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又怎麼可能尊重君王?」

    「我看楚國才是誤入歧途。將來必有大禍。」

    楚國使者大笑道:「如你所言,魏國之政,必是正途了。奈何自從文侯去世、李悝病逝,魏國尚賢之風被尊卑之別取代,如你所言,應該強盛才是。」

    「然而我看到的,卻是魏國北棄中山,吳起樂羊之才或遠去或自縊,朝堂之上皆是貴人,西不能攻秦、南不能取楚、東不能防墨、北不能使趙臣,卻不知到底是魏國誤入歧途?還是楚國誤入歧途?」

    「我王自變法以來,南取洞庭蒼梧、北平陳蔡之亂,擁軍數萬,泗上且避鋒芒,若這樣是誤入歧途,到也可笑。難不成如魏國一般,才是正途?」

    楚國使者說完,又笑道:「也對,君子之義,不以勝負論,而以德政論。魏國尊卑有序,雖然處處挨打,但卻是君子之途。楚國尚賢變革,處處開拓,但卻是小人之徑。」

    「但請魏人繼續君子。」

    都說打人不打臉,楚國年輕使者的這幾句話,當真是揭了魏國一直不願意提及的傷疤,句句都在辱罵魏擊的政策實在是可笑。

    魏國使者面色漲紅,手扶腰間懸劍,喝道:「辱我君侯,今日不死不休!」

    楚國使者也不甘示弱,抽劍就要放對。

    晉楚之仇,已然百餘年,交談的時候動輒抽劍這都是常事。

    當年弭兵會的時候,楚國的代表為了能夠爭取到對楚有利的和約,身上穿著皮甲、腰間藏著匕首進入的會場,這件事已經過去百年,但在楚國一直被傳為美談。

    今日爭執又起,本身雙方之間的矛盾就深,要不是因為墨家出現在中原攪局,雙方根本不可能站在一起。

    雖然有著相同的敵人,但彼此間的矛盾和仇怨又豈是一時之間可以消解的?

    眼看雙方就要比劍死鬥,墨家這邊的人趕忙出面制止。

    這消息傳到指揮所的時候,軍中的高級幹部都笑了起來,他們不在乎魏國和楚國的使者們談論的道義、是非,在乎的只是魏楚之間的矛盾。

    窺一斑而見全豹,這件事折射出來的問題,就是面對泗上的崛起,各國之間是否真的可以互通有無、放心地把後背交給別人?

    自從當年齊墨戰爭後適上台為鉅子後,泗上這邊從未懼怕過任何一個單獨的諸侯國,如果是各國不干涉一對一的廝殺,哪怕是魏國,泗上也有信心把魏國的血放干,讓魏國爆發一場失敗和重壓之後無可避免的革命。

    泗上擔憂的,只是各個諸侯之間的聯合,尤其是魏、楚、韓、齊等諸侯如果合力,泗上現在還未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會頗為不利。

    指揮所中,彭城軍團的主帥感嘆道:「咱們泗上執著於階層的矛盾,以至於咱們思索問題過度地考慮階層。實則諸侯之間的矛盾存在,楚人魏人之間的怨恨也存在。」

    「我們雖然儘量消解,為了兼愛只談天下人不談楚人魏人,可宣傳是一回事,思索決策的時候又是一回事,不可混淆。」

    「以今日事看,就算魏楚合兵干涉宋國,也必然各有異心,彼此掣肘。鉅子的判斷是正確的,只要我們快一點平定宋國之亂,那麼諸侯之間合兵干涉的可能性就會微乎其微。」

    六指也道:「這件事吧,說起來……鉅子當年就說,如果文侯尚在,吳起樂羊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西門豹北門可等人俱在,魏確實為我泗上心腹大患。」

    「可嘆子夏入西河之後,魏人貴族多求學,自成一派,貴族之中的人才和魏國的落魄士人之間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要麼就是底層一派佔據魏國的主流,要麼就是貴族一派排擠走那些底層出身的人。」

    「現在看來,勝負已分。魏國已經再也沒有威脅了,井中枯骨,早晚糜碎。」

    他想了一下,又道:「既然兩邊差點打起來,那麼我們便可以利用一下。魏人不是說楚人和我們過於接近嗎?那也不能讓魏人白說啊,那就真的親近一下。」

    「我建議,分開各國的使節。秦人自不必提,楚人嘛,也讓他們靠我們更近一點,時常作出一些和他們親密交談的姿態,讓魏韓使者看在眼中。」

    「雖然只是小伎倆,大賢大能之人一眼便能看穿,可我看這天下大賢大能之人卻也不多。」

    眾人立刻明白了六指的意思,均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只可惜剛才我們制止的早了些,若是讓他們打起來就好了。我看那楚國使節年輕力壯,到時候若是把魏人使者打的鼻青臉腫,這裡面又還有私怨了,等歸國之後,必然會極力反對魏楚合兵。」

    既然提議被一致通過,很快就將各國的使節分開,將楚國的使者安置到了一處新的地點,距離指揮所更近。

    而且當天,六指就很明顯地露了個面,和楚人使者親切交談,還讓楚人使者當著魏韓使者的面一同進入了指揮所裡面,許久才出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粗陋的挑撥離間的手段。

    但粗陋的手段未必無效,挑撥離間這種事可以發生,源於本身就不是鐵板一塊,在這種情況下,越是粗陋的手段反倒越容易奏效。

    這時候世上還沒有「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這個故事,可六指卻從適那裡聽到過改了名字虛幻了地點的版本,他覺得這個故事很奇怪,當時他就很奇怪這明顯是個粗陋的手段為什麼會奏效?

    如今年紀逐漸大了,經歷了泗上這些年的看似平穩實則暗藏玄機的內部鬥爭,很多事他可看的明白看的清楚了。

    今天這件事,也就只是臨時起意、借題發揮,手段粗陋,毫無遮掩,可他覺得未必就沒有效果。

    是夜,魏人使者取出紙筆,如下寫道。

    「楚使多辱君上,吾欲殺之,墨者制止。頃刻,牽楚使之手入軍帳內,一時方出,楚使面露喜色。夜裡餐食,我等皆惡,楚使多酒肉,隱約可聽榆關大梁事。」

    魏人使者寫的這些,倒是沒有半句虛言,至少是部分真相。

    可若真的對天下局勢看的透徹,同樣的這件事,或許應該這樣寫。

    「楚使年幼驕狂,言語有辱及君上事,墨者借此罅隙,厚楚而薄魏,為防楚魏會盟合兵。」

    可他終究只是一個貳副使者,無需心懷天下大勢,於是趁著下午的怨怒寫下了「真相」和「事實」。

    同樣的事,又不同的筆觸便會有不同的解讀。

    這篇將會交給魏侯的記錄,未必會產生效果。

    但將來若是真的不能合兵會盟,恐怕一些人會把這件事翻出來以為只是一個人導致了最終的結果,這是民眾們喜聞樂見不需要過多思考其中矛盾的樣板故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6
第六十二章 碭山圍城戰(七)

    四日後,工兵們已經將靠近城牆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完畢,這一道平行壕終於到了守城方火炮的攻擊範圍之內,但卻因為角度和關係並不能對裡面的士卒造成任何的損傷。

    從開挖到此時,泗上這邊一共才損失了六個人,其中還有三個是因為塌方事故導致,另外三個則是守城方的鐵彈詭異地、不合道理地彈入了壕溝內。

    前方的士卒正在努力拓寬平行壕的寬度,按照四步也就是六米的規格努力挖掘,看樣子如果城內的人再沒有出城反擊的動作,最遲明天早晨就可以完工。

    六指觀察著遠方的壕溝,回身對身邊的炮兵指揮官道:「明日就要靠你們了。」

    「壕溝一旦拓寬,工兵完成了炮兵陣地的部署,你們就要從壕溝把炮運過去。」

    「那十幾門大型的曲射射石炮會掩護你們,到時候你們就調低角度,儘可能將鐵彈砸在磚石斜坡上,四處亂跳,以徹底摧毀正面的守軍。」

    「你們只要做得好,壓制住城中,是靠炮轟開、雲梯登城還是挖掘穴道爆破,那都是後話了。」

    利用磚石結構的弱點和斜坡角度不合理的缺點,用鐵彈彈跳轟擊本就是炮兵指揮官的意見,他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

    昨天熱氣球的升空觀察,發現城中的主力都已經集結到了這一側,城牆的正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這對於亂跳的鐵彈來說簡直是一場送到嘴邊的屠戮。

    碭山距離彭城太近了,所以許多重型的守城用的銅炮都可以運過來。

    一共有十四門重型的、發射幾十斤重的鐵彈、但是射程很近、曲線很高的臼炮。

    之所以稱之為臼炮,因為整個樣子長得和舂米搗蒜的臼一樣,粗粗的口徑,厚厚的外壁,以及短短的炮膛。

    原本這是彭城守城用的、用以越過城牆摧毀攻城方沖車之類用的,代替的是火藥時代之前墨家守城術的籍車。

    而一些平射的炮,則取代了原本體系中轉射機和床弩的地位。

    在墨家原有的守城體系下,火藥時代的替代並無絲毫的滯澀。

    能守城,便可以用來攻城,這一點從未改變過。

    炮兵的指揮官是適的嫡系,也算是適的親傳弟子之一,和六指亦算是師出同門,兩個人在一些攻守城的想法上很有默契。

    就現在看來,炮兵的指揮官覺得這一次唱主角的,肯定就是自己,他也確信自己當初的建議足以瓦解碭山的城防。

    兩個人正要繼續討論一些細節的時候,有傳令兵跑來報告,說是熱氣球上觀察發現,城中集結了一些人,看樣子是要出城襲擾。

    六指笑了笑,和炮兵的指揮官道:「這倒好了,還沒有攻城呢,就先要你們發揮了。」

    不待炮兵指揮官回答,六指衝著傳令兵道:「升旗幟,擊鼓,讓各部按照參謀們既定的計畫準備反擊。」

    「掩護工兵,讓他們繼續挖掘,不必慌亂。」

    …………

    城中,皇父鉞翎看著如同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朝著這邊延伸的壕溝,看著壕溝中不時飛出的泥土,面色陰鬱。

    墨家的這種攻城方法讓他很不安。

    就像是兩個人打架比劍,就算是自己弱小且技不如人,那麼兩人亮劍,明知是死,也可以一搏。

    可現在這種攻城法,更像是自己身上一處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每天都在流血。自己心裡很清楚,一旦血流盡了,那麼自己必然會死,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血一日日流盡,卻也無可奈何,甚至於連弄出這個傷口的敵人都看不到。

    他知道墨家的攻城手段頗為不同,也知道單憑自己守不住,可卻沒想到實戰起來和自己所想像的差距會如此之大。

    親信謀士們紛紛道:「除非派人出城反擊,破壞這些壕溝,別無他法。」

    皇父鉞翎覺得有些聒噪,指著遠處壕溝中已經成型的寬大陣地和遠處閃爍著銅光的火炮,反問道:「出城反擊,百人之中能有一人接近壕溝嗎?」

    「不能接近,又如何破壞?」

    他覺得實在是無計可施,親信謀士們說的也是屁話,他難道還能不知道破壞壕溝就可以繼續防守?

    可問題在於怎麼破壞?

    城頭就那麼幾門炮,對面的工兵如同老鼠一樣藏在壕溝內,而且壕溝的形狀極為噁心,都是和城牆角度近乎平行的,炮擊根本無效。

    城頭的弓弩、火槍掩護,更無作用,現在最近的壕溝尚且在二百五十步外,不提百步之外和打月亮差不多的火繩槍,就是養由基復生,也不過百步穿楊,二百五十步又有誰能做到?

    從城頭反擊到最近的壕溝,二百五十步的距離,全是一片開闊地,在退守之前已經將附近的房屋樹木清理乾淨,防備攻城一方藉以掩護。

    現在這二百五十步的開闊地,面對的是嚴陣以待的泗上義師的火槍手和炮兵,只怕沖不到近前就要死乾淨,城中士氣將會更為跌落。

    身旁的親信謀士道:「依我看,墨家攻城之法,頗有深意。如今距離城牆二百五十步,又挖出了一條平行於城牆的壕溝,而且正在拓寬。」

    「以他們的挖掘速度,明日清晨之前,必能拓寬完成。」

    「一旦拓寬,泗上的士卒就可以前進到距離我們二百五十步遠的地方,繼續向前挖掘,他們就可以完全控制這二百五十步的距離。」

    「且那裡正在堆積一處土壘,應該是部署銅炮的,泗上多炮,一旦土壘完工,城頭必要在泗上銅炮的射程之內。」

    這謀士說的頭頭是道,皇父鉞翎嘆了口氣道:「你說得對,我看得出來,你看得出來,但凡知兵的都看的出來。」

    「可難就難在,就算看得出來,就算我們算的都對,甚至於連泗上這邊什麼時候可以拓寬壕溝都能算出來……然而有什麼用呢?」

    這一句有什麼用呢,徹底問住了身邊的親信謀士。

    都說,兵者,詭道也,那說的是戰略。

    現在墨家就把戰術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包括守城的人都能看出來墨家的戰術、推斷出城外平行壕完工的時間,判斷出炮兵部署的位置……

    問題是,怎麼辦?

    墨家把一切都展現給了守城一方,看出來又有什麼用?

    正在皇父鉞翎將要焦躁的時候,一名親信輕輕拉了一下皇父鉞翎的衣角,皇父鉞翎明白這親信是讓他壓抑一下心中的煩躁,免得徹底讓人心渙散。

    於是急切間換上一副真正善於養士之人的謙和,用優雅的貴族姿態對自己剛才煩躁的事表達了一下歉意。

    待到無人處,皇父鉞翎問剛才拉他衣角的那士人道:「你有何良謀?」

    謀士反問道:「公以為,按照墨家現在的挖掘速度和攻城手段,城邑還能堅持幾日?」

    皇父鉞翎看看天,這人既是心腹,素來反墨,便也不必遮掩,只道:「若無陰雨,最多十日。」

    謀士又問道:「若城破,以公之所為、以墨家菏澤審判田午之行徑來看,您覺得您可以活下去嗎?」

    皇父鉞翎哪裡會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到時候墨家就算不想沾血,將他丟給戴氏一族,戴氏會選擇讓他流亡?只怕會把宋國一切矛盾的責任都推給他,然後以民眾之意將其處決。

    宋國的矛盾不是他積累下來的,而是積重難返,若是一個碌碌無為之人,或許反倒還可以讓這矛盾不至於這麼快爆發。

    正是因為他有野心有壯志,才導致了矛盾的不可壓制。

    如今看來,死已經是必然之路,墨家不會饒過他,至少要用他的血做個警示:誰敢學他,那就是死路一條。

    面對這樣的問題,皇父鉞翎用當年子產變法時候的一番話,感嘆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既是這樣說,便等同於默認了自己必死的結局。

    他沒想到諸侯們會如此短視,更沒想到自己面對泗上的攻勢可能連一個月都堅持不到,自己花費重金修築的碭山要塞在泗上看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親信謀士見皇父鉞翎回答的如此淡然,便又問道:「將死者,第一要務,便要想如何復仇。」

    「現在那些人想的辦法,都無意義,就算今日廢掉百餘人,挖掘了城外兩三處壕溝,也不過是將破城之日推遲一天。」

    皇父鉞翎皺著眉,看著那謀士,冷聲問道:「你是何意?如你所言,我應該投降泗上?你莫非是泗上說客?」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不要去考慮是否守得住了,不如考慮一下別的。

    什麼是別的?

    弦外之意,皇父鉞翎覺得無非就是投降。

    那謀士搖頭道:「我非是說客,我與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親死於當年商丘之變。」

    「我只是想告訴您,既然您已經是必死之局,與其考慮怎麼樣才能晚死幾日,不如考慮死後復仇之事。」

    「豈不聞泗上所講的那個『執政變法遭到貴族反對,死前用計害七十家絕嗣』之故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7
第六十三章 碭山圍城戰(八)

    這個泗上這邊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虛幻境」的死前毒計的故事,若無泗上這些年導致天下發生的變化,原本就該在這幾年發生在楚國的宮廷之內。

    故事的人名換了、國家換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卻沒變。

    歷史上吳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時候,沒有選擇張弓反擊殺一個夠本,而是直接撲到了楚王的屍體上,迫使殺紅了眼了貴族們箭射楚王屍體,導致了七十多戶貴族絕嗣全家被殺。

    這才是善於復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轉局面之下該做的選擇。

    宋國距離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應該發生但卻沒有發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發生的故事,這些人都聽過。

    皇父鉞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準備。

    聽這親信一說,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還在思慮如何才能晚死幾日。」

    「不知你有何妙計?」

    那親信謀士道:「死人不可以復仇。但從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會害怕自己也是這樣的下場而去殺死您的仇人,雖然他的心意不是為您復仇,但他的行跡卻是替您復仇。」

    「您以為,什麼樣的人會和墨家為敵?什麼樣的人又能夠有可能屠滅墨家?」

    這說的,自然是天下諸侯。

    皇父鉞翎苦笑道:「我已經發了反墨之檄文,曆數墨家之罪孽,動搖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麼用呢?楚魏韓遲遲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願出兵。諸侯之間,各懷心志,生怕自己被友軍所傷。」

    「天下將亂,他們卻目光短淺,不能夠放下仇怨一致對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們國內也暴亂的時候,誰來幫他們?」

    那親信聞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縱觀數千年,唯一所見,就是為人者,從來不會從歷史中吸取經驗。」

    「數千年亡國之失,於史中都可找到對應之處,但卻又有幾國社稷得以長久?」

    「您說的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亂的火燒到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才會感慨如今沒人幫他們了;除非是後人以史為鑑的時候,多做感慨,但卻不妨礙日後仍舊有人犯同樣的錯。」

    「您以為我在說天下諸侯可以為您復仇?」

    皇父鉞翎一怔,反問道:「除非諸侯,又有誰人能為我復仇?誰又能硬撼泗上之鋒芒?」

    那親信謀士微笑道:「民眾。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眾之力而起,能夠滅殺他們的也只有民眾。」

    皇父鉞翎臉色微變,覺得這謀士莫非是痴心瘋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鉞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義體系中是「蠹蟲」,是不勞而獲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獲得逐漸醒悟的民眾的支持。

    指望民眾將來有一日替他復仇?這豈不是痴人說夢?

    可再一看那謀士,並不像是在說瘋話,不由正色請教。

    那謀士又做比喻,問道:「您可曾在水中遊玩差點溺死的經歷?」

    皇父鉞翎搖搖頭道:「不曾有。」

    那謀士道:「我有過。小時候在水中遊玩,差點溺死。從那之後,我從不會入水,連同沐浴都會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經歷過將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聽我說,永遠不可能想像到將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會嘲笑我,說我因噎廢食,過猶不及。」

    「墨家要改變的天下也一樣。」

    「將來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無貴賤之別、再無封君庶民之分、再無尊卑有序等級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幾人能夠切身體會到此時民眾的憤怒和痛苦?」

    「您自己說,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農夫,您現在反對這一切嗎?」

    皇父鉞翎點點頭道:「我若此時是封地的農夫,自然反對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謀士道:「對啊,您現在反對,那是因為您假設您自己就是封地農夫,處在這個尊卑有序、等級有差的規矩之下。」

    「將來有一日天下已經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麼您能夠體會到現在農夫的痛苦和憤怒嗎?」

    皇父鉞翎思索一陣,似乎明白過來,說道:「不能夠。到時候只是聽說,卻以為是誇大其詞,自己無法體會。一如你自從溺水之後再不敢沐浴,而別人也不能體會一樣。」

    親信謀士笑道:「那麼,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沒有等級之差、尊卑有序的時候,您覺得到時候民眾又會怎麼看待您?」

    皇父鉞翎搖頭道:「這並不能夠知道。」

    親信謀士又問道:「那麼我這樣問,假使您現在死掉了,宋國的百姓會如何評價?」

    皇父鉞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級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動的皇父鉞翎死了。死的好!」

    謀士笑著點頭,問道:「那麼您和墨家有私仇嗎?」

    皇父鉞翎搖頭。

    「那麼墨家為什麼要打您?」

    皇父鉞翎道:「因為我支持等級制度、支持尊卑有序、支持分封建制。」

    謀士哈哈笑道:「當將來有一日,天下已經無再有等級制度,不再尊卑有序,做到了墨家所謂的人人平等的時候,墨家對付您的原因、民眾反對您的原因,又有幾個人可以切身體會?」

    「把等級制度、尊卑有序這些現在有,將來沒有的東西拿掉,您還剩下什麼?」

    皇父鉞翎恍然而又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我……我到時候,就是一個為了宋國強盛的雄主,只是生不逢時?我一心為了宋國的強盛,最終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是壯志未酬英雄末路?是餘生最後一刻依舊有貴族氣質的貴族?」

    謀士大笑道:「正是。拿掉那些現在有,將來沒有的東西,那些短視的民眾所看到的您,就是個壯志未酬的英豪,是個臨危不懼臨死之前依舊堅持心中道義的雄才。」

    「現在因為這些東西存在,所以道義之爭才有人關注。當將來一日這些東西不存在了,道義之爭的殘酷,就會被淡化,民眾所能看到的,只是個人身上的品質與英雄氣。」

    「至於道義之爭……正如我知道溺水之苦而別人不知一樣,後輩的人不會知道現在的人所經受的一切。到時候他們所看到的,就是一群為了道義之爭而拚殺至最後一刻的英傑。」

    「當然,其實你我都知道,墨家說的沒錯,義即利也,道義之爭不過就是利益之爭。封士大夫不肯放棄自己的土地和權力、民眾想要土地和自由,可等到將來,道義之爭淡化,民眾看到的,只是『為道義而死』的無數士人。」

    「到時候,必心有慼慼焉,感嘆之下總會覺得這些都是英豪人物,可嘆死於墨家殘酷之手。」

    「所以,要死的悲壯,死的讓後人感嘆這是英雄,同時死的理由又不能加上為了等級制度和尊卑有序這些將來會讓人反感的內容。」

    「然後,記錄於史、記錄於各國使節之眼,流於天下。」

    「終有一日,您會成為英豪,那那些為您抱不平的人,會為您復仇。」

    「要把今日事,淡化道義之爭,變為成王敗寇。」

    …………

    城內的空地上,七十多名頭戴皮弁的武士站在一起,神色凝重。

    他們的身前擺著一排的之前昂貴如今已經便宜許多的瓷碗,裡面裝著烈酒。

    後面站在許多的士卒,旁邊還有幾個裝滿了方足布錢的筐。

    這七十多名頭戴皮弁的武士,都是真正的君子,是可以為天下規矩殉道的君子。

    若在後世,他們可能會是崖山投海的士人,可能是大明建立後殉節蒙元的士人;可能會是武昌槍響之後絕不剃掉辮子的士人。

    他們效忠的,是天下的規矩,因為天下的規矩是這樣的,所以規矩一定是對的。

    這是一種忠誠,若不論道義,這種忠誠似乎總歸是值得讚賞的。

    他們的旁邊,是手裡持著紙筆的史官,他們手中的筆要將這一切記錄下來,永留於世。

    皇父鉞翎的眼中噙著一種彷彿將要殉道的淚水,帶著一種悲涼的腔調,高聲做著戰前的宣傳。

    史官的筆一刻不停,將皇父鉞翎的話一一記錄下來。

    看著這些真正的君子、士人和物質雖然落魄但精神依舊貴族的勇士,皇父鉞翎沉聲長嘆。

    「我們都是諸夏之人,我們的祖先都是三皇五帝上古聖人。」

    「上帝鬼神沒有將我們分成互相仇恨的彼此,天下一家,不論貴賤,我們都是黃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後。」

    「可墨家卻煽動諸夏內部的仇恨,嘴上說著兼愛,但卻煽動著彼此的仇恨,將天下人分為了兩種不同的顏色,或黑或白。」

    「他們要讓天下人彼此廝殺、彼此仇恨、分為黑白,使得諸夏之民血流成河;使得黃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後互相殺戮。」

    「天下人皆為黃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後,彼此或為兄弟,諸夏兄弟之間,豈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可嘆墨家,卻偏偏要煽動這樣的仇恨,煽動這樣的廝殺。」

    「今天我們站在這裡,反對暴虐的墨家,反對桀樣的泗上,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為了真正的諸夏兼愛、天下至親。」

    「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煽動天下人彼此間的仇恨、煽動諸夏兄弟之間的廝殺,這樣的學說,禍亂天下,終會滅亡!」

    「今日桀紂一樣的泗上看似強大,蠱惑天下說他們掌握了天志、掌握了上帝之言,可當年夏桀也曾說過自己就是太陽,他又是什麼樣的下場?」

    「今日我們可能會死,會死在桀墨的槍口刀劍之下,可我們是為了大義,為了諸夏,為了天下不再流血、為了天下人不再彼此仇恨、為了天下不再人為地分為黑白。」

    「生,我等之所欲;義,我等之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我等捨身以取義!」

    「敢於出戰者!同飲此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7
第六十四章 碭山圍城戰(九)

    這一番重義輕生的言語,說的下面的士人們熱血沸騰,心中一股浩然之氣陡然升起。

    生死,又算得了什麼?

    他們已經沉浸在這種自我感動之中,為了大義而赴死的自我感動之中。至於這種義是不是正確的、這種死有沒有必要、這種死是否能夠得來勝利……那已經不再重要。

    自我感動是一種很玄妙的情緒,而這種感動自我往往源於無能、無奈和無力。

    以及一種內心的反抗和掙扎。

    墨家說舊的規矩是錯的,是害民的,分封之士都是蠹蟲。

    這些人不希望背上這樣的名聲,但卻又隱隱覺得似乎這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選擇了背棄了以往的一切投身於泗上,有的人則選擇要為舊時代的一切殉道。

    如果舊時代的一切都是錯的,那麼他們存在的意義、他們之前生活的一切、他們曾經堅守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站在這裡的人,都清楚出去也是送死,不可能扭轉戰局,但至少,似乎自己衝殺出去,總歸是做了什麼。

    聊可以安慰自己,撫慰內心,似乎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找不出解決的辦法,死便是最好的感動自己的方式。

    身前飄來的酒香,很多人覺得,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喝酒了。

    頭戴皮弁的,取過一碗酒。

    沒有皮弁的、自以為自己是士但從物質基礎上不算的,取出長方形的紅布,或名為赤幘,纏在頭頂。

    正統的士,是需要在成年及冠禮之前自己射獵一頭鹿,然後用鹿皮做皮帽子的。

    而那些自以為自己是士、實際上並沒有封地的自以為士的人,往往用紅色的頭巾代替,之所以帶赤幘,是為了防止打鬥中束著的頭髮散開遮擋視線,這是武士的大忌。

    一人端起一碗酒,走到裝滿銅錢的筐前,一腳踢開,銅錢四處散落,這人怒飲一口酒,高聲道:「我等為義,非為金錢。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為金錢而死,銅臭加身,萬錢豈能市我之命?」

    「墨家殘暴不仁,兼愛無道、平等無君、同義無德,凡天下正直有志之士,皆願滅墨,豈可惜命?」

    怒飲之後,將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的一些原本庶農出身的人一陣陣肉痛,心想這一個碗,可值得上自己授田之前一年買鹽的錢了。

    高貴者自然不屑於拿那些錢,彷彿拿了錢就玷污了自己的義。

    低賤者卻低頭將地上的錢拾起,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正義與錯義,他們知道的就是皇父鉞翎授予了自己土地,自己不再需要繳納賦稅,以及那種與生俱來潛移默化所影響他們的忠誠和勇敢。

    他們知道自己當兵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什麼義,只是為了錢,為了皇父鉞翎授予自己的土地。

    錢是好東西,雖然要用命去換,但這終究是一種進步:原本貴族們使喚他們,除了過年祭祀的時候分給他們一點酒肉之外,哪裡還會給他們錢作為獎賞呢?

    高貴者不愛錢,是因為他們自己有錢,自然瞧不上錢。

    或是為了義、或是為了錢的勇士們集結在城門前,三百多人,手持短劍和戈矛,因為不少人根本不會用劍。

    劍不是隨意一個人就會用的,尤其是一些徒卒,給他們劍他們也不會用,在三十年前,沒有士人的身份卻要配劍,是要受到懲罰的。

    皇父鉞翎看著這些或是主動或是強迫站出來的勇士,明白自己在送他們去死。

    用他們的命,換來各國使節的同情;用他們勇武為義而不惜身的氣質,博得將來淡化了道義之爭時候人們的讚賞。

    當道義之爭消散、當只剩下成王敗寇的時候,英雄也就不論為了什麼,只論勇武和精神。

    皇父鉞翎心想,這將是悲壯的一幕。

    一群人,面對著暴虐墨家的槍口,排著整齊的隊伍,前仆後繼,不斷向前。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在桀墨的槍口下、一塊又一塊的手足在鐵彈的轟擊下飛舞,卻無人回頭,一往無前。

    何等悲壯,必能讓各國的使節們潸然淚下,記錄下這一切,促使各國干涉。

    他是這樣想的。

    然而城外已經做好了準備的、為了掩護工兵挖掘的義師士卒的指揮官,卻不這麼看。

    第一師的師長從部署好的前線柳條筐營壘的後面看著緩緩打開的城門,忍不住罵道:「皇父鉞翎這是要幹什麼?」

    「沒有掩護、沒有策應、甚至沒有火炮擾亂,讓這些人出城襲擾?」

    「這要是在咱們軍中,督檢部必要找他談話,早送他去南海去建設樂土去了。」

    第一師作為泗上的精銳,兵強馬壯,早已經換裝了燧石槍,整個泗上半數的先登營或者叫擲彈兵都是從第一師分出去的。

    齊裝滿員的七百五百多人,如今卻唱不了主角,這一次圍城戰的主角是工兵、炮兵和那些分出去的先登營擲彈兵。

    他心中早就窩著一團火,自己這一支主力師竟要給工兵和炮兵打下手,做他們的附屬,為掩護他們而存在。

    他們的任務就是防備城中的人反擊破壞壕溝,參謀部的人早已經制定了完善的備案。

    在距離城牆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之後,他們師的一部就前出到距離城牆三百步左右的距離,那裡是城上火炮直射的範圍之內,但卻不是瞄準射擊的範圍之內。

    現在各國火炮的內膛加工技術都不合格,若不然泗上制械所的人也不會為了氣缸愁的到現在也只能做出來那種只能用於煤礦提水和拉車用的氣機,三百步的距離已經是這時候各國銅炮所能瞄準的極限。

    泗上的能稍微遠些,也就佔了幾何和九數、以及一些機械加工的優勢,但也優勢不到哪裡去。

    用柳條筐裝土做好的防禦營壘胸前,可以阻擋城頭可能的炮火和鉛彈、弓弩,也能夠在後面整隊。

    一旦二百五十步遠的平行壕拓寬為四步完成,他們就可以繼續向前推進一點。

    在城門的正面,第一師一共有六個連隊駐守,還有兩個先登營連隊,用於以防萬一敵人衝入了壕溝在壕溝內肉搏廝殺。

    第一師的師長看不懂城內的意思,在他看來,這要是在泗上哪個軍官作出這樣的決定,肯定要被督檢部找談話,下場十有八九就是送去南海建設樂土。

    他預想過城中的反擊方式,包括且不限於趁著夜晚夜襲、趁著攻城的間隙最容易鬆懈的時候反擊,但卻從未想過這樣的反擊方式。

    他所預想的,犯了一個大錯,就是用泗上義師的組織力去預想敵人的組織力,不是哪一支所謂的諸侯強軍都可以夜襲的,也不是哪一支諸侯強軍都可以在不整隊的情況下保持不退的。

    透過望遠鏡,師長可以看到三百多人排成陣列,踏步向前。

    最前面的人頭戴皮帽,身穿皮甲,手中持劍,最前面的一個人擎著一面旗幟。

    後面的人手持戈矛,再後面還有些鼓瑟吹笙的鼓手樂手,寂靜的碭山城外飄揚著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

    浚哲維商,長發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率履不越,遂視既發。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違,至於湯齊。湯降不遲,聖敬日躋。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於九圍。

    受小球大球,為下國綴旒,何天之休。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優。百祿是遒。

    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厖。何天之龍,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戁不竦,百祿是總。

    武王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葉,有震且業。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

    若有若無的歌聲伴隨著後面的鼓手的樂音,越發清晰。

    這是一首諸夏特色的史詩,諸夏是有史詩的,商人有商人、周人有周頌,哪怕是齊國都有姜太公乘車衝擊的勇武詩篇。

    這是一篇屬於殷商公族的史詩,記錄了從商契到成湯的恢弘。

    這樣的史詩伴隨著那股明知必死而向前、頗有墨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氣質的斥前進,似乎會極為肅殺。

    然而第一師的師長聽了半天,卻忍不住笑罵道:「狗日的皇父鉞翎真把自己當伊尹了?商頌數篇,他倒是會選這首,有意思。」

    師的墨者代表失笑道:「終究,他只是詢政院大尹,卻非宋公。除了自比伊尹,就只能自比傅說。」

    「然而傅說那是『上帝託夢』於武丁而選出的,出身過於低賤,合尚賢之理,他又不能用。伊尹嘛……哈,他倒是想做,這是將我們比作夏桀呢。」

    「他這麼唱,倒真的說明天下已經不可能彌合了。在貴族眼中,我們是夏桀;在庶民眼中,我們是湯武。同一個人、同一個義,卻有不同的看法,當真有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27
第六十五章 碭山圍城戰(十)

    師長看著這些排隊前行、高唱商頌之曲的士人和舊規矩的殉道者,眼中卻無半點的憐惜和對悲壯的感慨。

    「鉅子說,時代變了,貴族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悲壯的毀滅作為一幕悲劇,引無知者幾滴眼淚,其餘都是蠹蟲。」

    「天下雖大,糧米卻都是汗水澆灌而出;天下雖豐,卻也不養蠹蟲。」

    「既是人要均分其職、各事其喜,鉅子又說貴族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穿著最華麗的衣衫用最貴族的方式毀滅,這也算是有點用。」

    「我看……就送他們一程吧。」

    師的墨者代表也點頭笑道:「那就送一程。」

    兩人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便下令道:「各連隊準備,檢查火藥。待敵接近後開火。」

    傳令兵複述了一遍命令後,鼓起胸膛吹動起角號,號令兵冒著可能被流彈擊中的危險爬到高處,揮舞著手中的旗幟。

    已經部署在前沿的步卒連隊的連長們看著遠處的旗幟,也下達了各自連隊的命令。

    「所有人!三列整隊,檢查火藥鉛彈!」

    已經在前沿看著工兵挖了四五天的土的士兵們終於來了精神,迅速在營壘胸牆的後面列陣。

    伴隨著第一師換裝了燧石槍,整個步卒的陣型也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原來因為火繩槍是明火,導致士卒不能夠排列的太過緊密,否則很容易出現彼此之間引燃對方身上火藥的事。

    這就使得火槍的威力不能夠全部發揮出來,同樣的一百步的寬正面,原本只能站一百人,哪怕是後面錯落開前面蹲下,也最多能夠容納三百人的齊射。

    而現在,更換了燧石和板簧之後,一百多步的寬正面可以站三百人甚至更多,採取前排蹲下、後排插肩的方式,一百步的距離可以有將近九百人的齊射。

    時間相等的情況下,這威力就大大不同。

    除了裝備了燧石槍之外,這些士卒的鉛彈和火藥也和以前不同,現在都是紙包的火藥和鉛彈,是定量了。

    裝填的時候把鉛彈含在嘴裡,將紙包裡的火藥塞進鐵管,再把鉛彈吐出來,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樣還需要自己掂量火藥的裝量以至於手忙腳亂。

    整個步卒都已經是純隊,不再是長矛弓弩火槍混編的花隊,如果需要肉搏,就將短小的鐵劍插入到槍管內作為短矛使用。

    前方部署的六個連隊形成了一個品字形,齊射的正面正好可以遮蓋整個壕溝的前沿。

    兩個先登營擲彈兵連隊,也已經在壕溝內準備就緒,他們手持短劍,因為還未攻城,所以沒有配發投擲的鐵雷,以用於萬一敵人突入壕溝與之肉搏。

    當年的備城門之士一部分轉入了習流舟師,教授接舷戰的肉搏技巧,另一部分則延續成為了先登營擲彈兵,論及根源曾是二十年前墨家最能協作作戰的一批人,戰鬥力自然毋庸置疑。

    遠處的鼓聲、歌聲,對於這些士卒們的影響微乎其微,甚至於都完全感受不到所謂的悲壯。

    在他們看來,這叫助紂為虐,天下的規矩本來就錯了,卻還要死抱著舊的規矩為其殉道,實在是不能理解。

    更有一些人是逃亡的農奴出身,心中更是懷著一種怨恨,也就是皇父鉞翎所謂的「煽動怨恨」。

    只可惜煽動怨恨的,不是墨家,而是當初他們土地的封主。

    適一直在說,變革天下這種事,不是一小撮人可以煽動起來了,最職業的革命者永遠都是那些舊時代的貴族,他們才是最革命的人:若不是他們,何至於天下大亂?

    這種看似割裂的怨恨,已經在諸夏滋生。

    但在適看來,這根本不是事。

    原本的歷史上,數百年之後,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哪裡還有什麼真正的貴族世家?這些本該掃入垃圾堆的東西,要不是造紙術和印刷術發明的稍微晚了些,在始皇帝一統天下的時候就已經該走進垃圾堆了。

    怨恨得是兩方的事,適覺得解決的方式很簡單,徹底消滅一方不就得了?

    就像是非攻和兼愛的矛盾一樣,有魯人說我愛鄒人勝於愛越人,愛魯人剩餘愛鄒人……墨子時代的墨家是要講道理的,到適這個時代,就變為了天下若是只有天下人沒有魯人越人鄒人,那不就少了一個兼愛的阻礙了嗎?

    不管是城內那些悍不畏死出城襲擾的人,還是守在壕溝旁等待著射擊的人,都認為自己站在大義的一邊。

    墨家要同義,而墨家又說義即利也,貴族和庶農工商的利是相悖的,那麼同義的基礎就是同利,二者相悖,只能取其一,否則便不能同義。

    出城的人,或許為了那些自我感動的「大義」。

    城外的人,又何嘗不是為了他們所篤信的天下多數人的利即天下多數人的義?

    二義相悖的時候,只有一種可以存在,如今的天下已經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只能選擇一邊。

    那些深深的壕溝,看似阻隔了雙方,難以跨越,如同彼此心中的仇恨。

    但時間,會淹沒一切,就算這些壕溝不去填埋,不過百年,便可以平整如初。

    一切,都無所謂。

    壕溝的外側,檢查完了火藥鉛彈已經完成了列陣的泗上士卒們眯著眼睛,舉著火槍,聽著對面哼唱的商頌之曲,靜靜等待著開槍的命令。

    壕溝的內側,心中自我感動認為自己慷慨赴死是為大義、不管怎麼樣自己為守城付出了生命至於是否能守住自己並無答案只有用死去逃避的人,高聲朝著商頌之曲,踏著步伐,越發接近了工兵們已經後退暫時停住挖掘的壕溝。

    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這些帶著皮弁和赤幘的專職武士受過脫產訓練,明白提前衝鋒毫無意義,只能消耗體力、擾亂陣型,所以他們需要等到三十步的距離才開始衝鋒。

    他們身後跟隨的那些徒卒勇者,未必明白這個道理,但慶幸於泗上這邊的火炮沒有開火、火槍也沒有射擊,否則他們肯定早已一哄而散,或者按耐不住承受不住而提前衝鋒。

    當年火炮和火槍問世的時候,有人便問吳起是否自此之後陣型便無意義了,吳起回道越是如此陣型越重要。

    但當雙方都需要依靠陣型和紀律的時候,個人勇武的時代便過去了。

    壕溝後持槍以待的泗上士兵們從服役開始,就被灌輸紀律和陣型的作用,服役三年的時間,用於陣型訓練的時間在一年半以上。

    而訓練最多的,就是不准胡亂開槍,尤其是敵人距離很遠的時候更是嚴令禁止。

    因為軍中從眾效應太可怕了,有時候夜晚紮營,若有人大聲喧嘩都可能導致營嘯以至於彼此踩踏軍陣大亂。

    若是有人不聽命令提前開槍,會讓整個連隊連帶著整個旅甚至於整個師都陷入一種緊張的氛圍,從而槍聲大作。

    可百步的距離,實際能夠裝填的時間最多也就三五次,提前開槍效果寥寥,還可能使得敵人接近,這些道理都是士兵們懂得的。

    於是在這種一方的安靜下,對面的歌聲越發清晰,對面頭戴皮弁赤幘的武士的模樣也愈發清晰。

    三十步的距離,已經可以看清楚對面的臉,身體在望山之中就像是月亮那麼大。

    勾起的板簧靜靜等待著擊發,許多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彷彿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口乾舌燥,竟然連唾沫都分泌不出。

    對面不知道是誰,忽然高喊了一句。

    「捨生取義今日事!消滅桀墨!」

    這一聲叫喊,終於打破了拖沓的歌聲和戰場的沉寂,三百多終於前行到了陣地面前的士人和徒卒高聲叫喊著這句未必真的相信、或者自己並不相信但需要為自己之前所鍾愛的一切找個理由的最完美的死去的理由的話,開始了衝鋒。

    三十步外,義師的連隊指揮官也同樣大聲下達了命令。

    「輪射!」

    砰砰砰……

    硝煙升騰,六個連隊的義師步卒幾乎是同時開槍,密集的鉛彈形成了一張網,飛躍到那些衝鋒之人的面前,刺入他們的血肉。

    沖的最前的幾個人被十幾枚鉛彈集中,瞬間倒在了地上。

    幾乎同時,輪射之下第二排的士卒也勾動了扳機,這時候硝煙已經升騰,已經看不清對面的情況。

    這對於一些新上陣的新兵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他們看不到敵人,便可以在苦味的硝煙中從容不迫地按照平日訓練的那樣裝填。

    三輪齊射,部署在火槍手兩翼的先登營擲彈兵們持短劍衝出的時候,對面已經不再有衝鋒的人。

    僥倖不死或者沒有受傷的人不再高歌,朝著城牆狂奔。

    那些叫喊的最為迅烈、最為勇猛、頭戴皮弁赤幘的士,多數都已經被擊殺,密密麻麻地倒在壕溝前的平地上。

    流出的血如同一條蜿蜒的小蛇,慢慢匯聚成一條大蛇,浸潤著地上的野草,流入了壕溝之中。

    滴滴答答,彷彿永遠不會乾涸。

    一名心中認為自己是捨生取義的士人目睹了自己身邊的朋友的頭骨被鉛彈擊飛的慘狀,甜腥的血濺入他的嘴中。

    幸於的是鉛彈彷彿不喜歡他,即便三十步的距離,鉛彈也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只是頭頂一陣微涼,原來鉛彈卻把他的皮弁擊飛,自己的發髻也被打散。

    硝煙中,對面的先登營已經衝殺出來,這士人擦了擦濺到臉上的血和腦漿,喃喃道:「士不可不正衣冠。」

    想要蹲下來撿起自己的皮帽,扎束好頭髮,卻不想壕溝對面的先登營的士卒已經衝了過來。

    他還蹲在地上,背對著那些人。

    對面卻沒有給他正衣冠的機會,一聲投降不殺之後,就被拖入了壕溝之中,一隻腳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胸前,鋒利的鐵劍直抵著他的咽喉。

    士人睜開眼,看著用劍抵著自己咽喉的那個人。

    一樣的膚色,一樣的黑色的眼眸,略微不同的皮帽子,一樣的發髻,一樣的年輕,一樣的一副為義而戰的凜然。

    唯一不同的,就是持劍的人穿的一身改良後的庶民短褐,而他穿的卻是貴族的戎裝。

    「我不投降。你們這群禍亂天下的賤民賊子!」

    「由不得你。你們這群不勞而獲的貴族蠹蟲!」

    簡短的對話後,踏在胸前的腳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脖頸上,繩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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