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7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1
第七十六章 爭吵

    許析非是不明白墨家的意思,宋國這件事明顯是準備借宋國將和墨家在那場大辯論後和解的學派綁在一起。

    四年前的辯論有與墨家和解的學派,也有與墨家徹底決裂的學派。

    雖然就農家的行動綱領問題這兩年墨家和農家鬧的不是很愉快,但至少在宋國雙方還是可以合作的。

    許析倒是樂於如此。

    農家在泗上的地位有點不尷不尬,沒有這個民眾基礎,在泗上就很難發展。說是一起合力利於天下,農家在泗上這邊又不能進入核心決策層,中層官吏也都是墨家的人。

    有時候許析就覺得,農家在泗上就是個陪祀的神像,不尷不尬。

    當初農家在宋國的計畫,墨家極力反對,其根源就是「未來」的問題。

    不談遠的那些治國方略,按照農家的計畫,在宋國詢政院大尹即將重新推選的時候支持戴氏一族,發動失地流亡到商丘的農夫暴動,或者直接動手刺殺那些舊貴族,從而奪權變革。

    單單是這一點,如果宋國是個孤立的、和天下毫無關聯的一隅之國,或可行;可天下之間不是孤立的,農家沒有考慮各國干涉的後果,以及這麼做會把墨家拖下水的問題。

    墨家有墨家的計畫,農家有農家的想法,這也正是墨家一直希望農家能夠融入墨家、批判空想的等勞動量交換的想法,圍繞著共同的目的一同努力的原因。

    現在碭山已經被攻破,宋國的事即將穩定,墨家這時候邀請當年和解的百家共商大事,許析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他覺得農家出力少了些,按說這一次宋國政變農家該唱主角的。

    等許析帶著弟子去參加晚宴的時候,許析見到了不少其餘學派的人。

    譬如楊朱的弟子孟孫陽;管子學派的田無傷;楚國道家的長盧子;三晉中原道家學派的屍佼等人。

    這些人都是些老面孔,多數都是早已名揚天下的人物,哪怕是相較於孟孫陽屍佼等人名聲最不顯的長盧子,也曾留下過杞人憂天而答的故事,和列禦寇交好。

    除了這些老面孔之外,許析還看到了一些新人,應該都是這些人遊歷四方新收的弟子。

    屍佼的身後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互相介紹的時候,許析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屍佼在衛國收的弟子,也是公族之後,單名一個鞅,尚未及冠故而無字。

    對於這個叫公孫鞅或者此地不是衛國當稱之為衛鞅的人,許析也不在意,如今百家爭鳴,各國的落魄貴族或者士人子弟遊學者多矣,名聲不顯,難入這些人之眼。

    這一次既然是學派之間的晚宴,墨家這邊當然是要鉅子出面,一些墨家的高層人物也都聚齊。

    考慮到各個學派的習慣,也沒有採用墨家那種過於平民的桌椅板凳的形式,而是用了跪坐分餐的方式,以示尊重對方的習慣。

    各個學派的大佬們跪坐在前,眾心腹弟子們跪坐其後,主位是墨家眾人,下首也是相陪的墨家眾人。

    學派交流,也無需絲竹管弦之樂。

    適也沒有那些客套話,便直接說起來宋國的事,又談了談宋國的混亂給民眾帶來的損害等等。

    這些學派,哪怕是和墨家矛盾道不可彌合的儒家,那也是講究仁義的,只不過各家的仁義不盡相同而已,可對於天下安定黎民安康的心卻是差不多的。

    可心思是心思,利益是利益,仁義不盡相同,道義也不盡相同,適琢磨著今晚上的爭吵是不可避免的。

    等適說完,許析便先道:「適子之言極是。如今宋國已定,宋國今後該怎麼樣才能夠使得民眾富足得利,這正是我輩應該考慮的,也是應該投身其中的。」

    適點頭道:「這正是我墨家邀各位前來的原因。我們墨家出兵宋地,只是為了履行當年的盟約,應宋詢政院以及宋之萬民所請,一旦事成,便要撤軍,各國不得干涉,我們也要以身作則。」

    許析起身道:「宋國事,壞就壞在有君子院、庶民院之分。君子院執政,入其院者,都是貴族公族,墨家一直說義即利也,他們的利和庶民的利自然不同。」

    「若庶民渴望不征不戰,君子院卻有否決權,那這庶民院竟是何用?」

    「泗上亦無庶民院君子院之分,依舊繁盛富足,我看宋國欲定,第一件事就是要取締君子院,全民選出賢人,共同議政。」

    「既如宋地五十萬民,不論貧富有無恆產,皆可推選,這才是集眾義,這才是真正的平等為民。」

    適暗自搖頭,心想許析還是沒看明白泗上的模式,泗上可不是真正的萬民共政,而是有墨家這個組織牽頭。

    他也明白許析的想法,以農家的理想來說,宋國分為君子院和庶民院,那就明顯不對也不合理。

    如果能夠不按財產全民議政,取民之粹,到頭來佔據絕大多數人口的封地庶民、自耕農肯定會站在農家這一邊,利用人口數量的優勢取得執政製法的權力。

    這不是說不好,也不是說不行,而是以現在的受教育水平、民眾的參與度、交通信息的傳播速度,這明顯是不現實的。

    小國寡民還好,可宋國也算是千乘之國,這麼搞肯定是不行的。

    宋國出這樣的事,是一種必然。

    禮崩樂壞之前,禮法可以維繫一個諸侯國的統治和法理,層層分封之下,君侯就是最大的封主,以此構成一個國家。

    禮崩樂壞之後,急需一種新的模式來維繫一個國家。君侯和貴族的矛盾、貴族和平民的矛盾、君侯和平民的矛盾三方或是對立或是合作,新模式有很多的解決辦法,譬如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度……然而這對於宋國而言是種奢望,君侯無權貴族林立,談何集權?

    二十年前給出的辦法,就是用詢政院作為連接君侯、貴族、庶民之間的橋樑,以此維繫一個宋國的存在。

    當然那時候是包藏禍心的,實權封地貴族存在的前提下,這種詢政院肯定要成為限制集權的嘴炮勾心鬥角地。

    適不希望宋國集權,也不希望宋國做過於激進的變革,對於宋國還是要想辦法分權,弄成一個地理概念,不允許也絕不准允許出現「宋國人的宋國」這樣的概念。

    適此時反對許析的想法,可卻也沒有直接表露出來,他想看看其餘學派的意見。

    有些話不需要墨家出面說。

    果不然,楊朱學派的孟孫陽起身道:「公言雖好,卻不能實現,一如墨家常言的冬日太冷拉近太陽一般。」

    許析哼聲道:「只怕你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擔心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之時,竟讓萬民共商大政,竟要均分土地財物吧?楊朱之學,人人利己,倒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人人能利的了己。」

    「如貧苦無依與人傭耕為婢奴者,所忙所祿,皆為他人,如何利己?既說上古之時,神農未生,茹毛飲血,無有種植,那土地便和山川河流大海一樣屬於每個人,每個人都有權力擁有自己的土地以生存活下去,這是伏羲女媧造人之本意。」

    孟孫陽亦正色道:「我的話,非是為己,也非是為了我楊朱學派之義。泗上可以做的事,宋國未必行。」

    「但以泗上論,數萬墨者,同義同心,使得每一處村社都有一兩名墨者。教師先生遍佈從陶邑到淮北,識字者眾於天下。」

    「敢問宋國,識字者幾何?知長遠利益者幾何?知權衡利弊者幾何?」

    管子學派的田無傷也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泗上如此且不能夠一切都萬民共政。泗上墨家依舊在萬民製法大會上有最終的否決權,若不然當年禁止糧食進口法令就要通過,到時候泗上的工商業必受影響。」

    「你們農家要市賈不二價,不曉輕重之術,不知經濟之學,你們尚且不懂,況於民眾?屆時宋國只怕只重眼前之利,長久看反倒是民眾受苦。」

    「依我看,泗上的做法是對的,但是民眾要二十年才能夠感覺到利益所在。工商不發達,農夫終究還是要苦,若是土地全部均分,民眾短期得利,長久看並無大利。」

    許析冷笑道:「宋貴族之封地,多有貧苦無依者。只有份田,一年勞作種植土豆地瓜,也僅夠餓不死。剩餘時間,要耕種貴族之公田,或是與貴人傭耕。」

    「春日要種,秋日要收,夏日要服勞役,征戰要服軍役,賦稅要繳,鹽價多高,到頭來一年所得竟不抵稅,還要借貸。冬日放貸者相逼,只能逃亡。」

    「既說長利,人都死了,又有什麼利可談?」

    「如你所言,那貴族的土地就不用動,反正土地集中在一起產出高,是好的,對嗎?」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對。以自然之法、上古之義,山川土地皆歸於萬民,憑什麼貴族就要擁有封地?誰給他們的權力讓他們佔據那些土地?便不談利,只談義,他們佔據土地難道是對的嗎?」

    「天子擁有土地,那天子的土地又是從何而來?上古之時,沒有天子,土地難道就已經定下來是歸屬於將來的某個天子的嗎?這何異於從別人的手裡搶奪走財物,說這是自己的,自己願意分封給誰就分封給誰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1
第七十七章 嶄露頭角

    話說到這,其實已經說歪了,馬上又要爭吵起來了。

    在土地應該歸誰所有的問題上,墨家和農家的態度是基本一致的,由天志和法自然的推論,得出上古之時沒有天子,神農未生尚無種植,那時候土地便不屬於任何人,由此繼續推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純屬扯淡的結論。

    墨家和農家的分歧,就在於土地從貴族手裡奪回來之後怎麼辦?

    是均分小農?還是想辦法讓土地兼併經營?是抑兼併?還是不抑兼併?亦或是是不是可以天下直接學泗上的模式由貴族封田公田和村社公田制度,越過兼併階段,直接進入到合作村社制?

    現在橫亙在農家和墨家面前的,是一道深坑。墨家認為,這道深坑雖然黑暗,但比之王公貴族的舊制度還是要好,要去對岸,就得走進這個深坑,再爬出來。

    農家認為,你看天上有道彩虹,那是春秋村社和公田的殘餘影像,雖然這道彩虹是虛的,但是我們可以直接順著彩虹架個橋越過去,再不濟我們就不過這道坑,就在坑這邊把天下分為小農怡然自樂的生活,不想著去對岸了不行嗎?

    墨家則認為不去對岸不行,對岸才是真正的樂土,所以為了去對岸,要跳下眼前的這個深坑,不但要跳,還要拉著天下人一起跳、推著他們跳。

    宋國的土地制度,肯定是要變革的,但是以哪種道義為基礎變革,這是個大問題。

    秦國的授田制,那是耕戰體系,土地不得買賣只能授予,在沒有一個強力的執政集團和物質科技基礎允許全力發展工商業、有計畫地徵調人口進入工商業的能力下,那就是阻礙將來發展的。

    農家想搞的,也是土地不許買賣、人人都是小農、重農抑商、空想的等量勞動交換的小農空想,這是墨家絕對不能接受的。

    但宋國的土地制度肯定要變革,要把貴族的田地分掉,這是必然的,因為貴族分封制度已經嚴重地影響了生產力的發展。

    最起碼從泗上的利益上講,宋國不分地,民眾中可以算得上是人的也就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人怎麼可能比得上全部的人買的布匹鐵器等工商業品多?

    但同時,如果人人都是小農,泗上的工商業發展從哪弄到足夠的廉價人口?從哪得到足夠的原材料和糧食供應?泗上的人口本就捉襟見肘,而且要保證兵員數量的同時又發展工商業,注定了泗上就不可能允許土地兼併出現動盪,失去農民這個最大兵員的支持。

    那就只能想辦法從別處弄人,人越多越好,靠生,太慢了。

    這個平衡,把握不好,那就要影響將來的發展。

    宋國東西發展不均衡、萌芽的商品經濟發展程度不同的結果,使得墨家很希望農家去西部掃清那些舊時代的殘餘、但東部要保障萌芽發展,這就注定了要讓宋國的局面呈現一種「連城自治、各縣自有律法制度」的景象。

    適適希望道家的人,尤其是道家學派的變種如楊朱管子等學派的人執掌宋國東部的局面。

    本身無為而治就是個很深奧的學問,若工商業發達,無為而治那就是自發地向外擴張;但反過來如果工商業極差處在一種半殖民地的原材料提供者的地位,那麼無為而治本身就是將本國推向火坑的政策。

    在這原本歷史上黃老學派中的一派一直在調和儒墨之間的矛盾,這一次墨家不便出面來和農家的人唱對台戲,故而希望別家的人站出來談談這件事。

    適既沉默,墨家其餘的人也不說話,許析的話佔據大義,倒是讓場面有些尷尬。

    正在尷尬的時候,管子學派的田無傷起身道:「許子勿急。」

    「豈不聞,夫天不墜,地不沉,夫或維而載之也夫!又況於人?人有治之,辟之若夫雷鼓之動也。夫不能自搖者,夫或搖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視則不見,聽則不聞,灑乎天下滿,不見其塞。此位置道也。」

    「道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氣一般,灑乎於天下。凡事皆有道,便是天下經濟,也自有道。」

    「此道如手,操控市賈,只是看不到。」

    「若棉貴,則明歲種棉者必多;若糧貴,明歲種糧者必多。你們農家想要市賈不二價,那是悖道而行之,必不可久。」

    「故仲尼言: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舜之政,無為而得之。」

    許析看了適一眼,沉聲道:「仲尼言無為而治者舜也,墨家卻言舜之政,以今而觀古可稱之為善,若以舜治如今天下,不可稱之為善也。」

    適本來是不想出面,是希望道家學派的人來闡述這個問題,如今許析扯到了墨子當年談及的話,適也不得不說。

    由是適笑道:「此言得之。子墨子言,仲尼之言,亦可有稱善者。」

    「如泗水,自胡陵觀之,則向南也;自彭城觀之,向東也。舜之政,若無帆之船,順水而流。以舜之時,若船於胡陵,向南;以此之時,若船於彭城,向東。」

    「子墨子所言舜之政,說的不是無為,而是說順天道而為的具體。都是放任水自流之,在胡陵向南,在彭城向東。如果在彭城,卻非要學舜帝將船以向南,那就要碰到岸邊不能前行了。」

    這話等同於什麼都沒有說,就是在和稀泥,許析反問道:「如你所言,那麼如今天下王公貴族擁有封地,庶民窮困無有安身,如此就算是無為而治嗎?」

    適搖頭道:「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不對的,就好比一艘船行於水中,非要逆流而上。如今拉縴船伕以及船帆俱不在矣,卻還要認為船應該繼續逆流而行,這不是可笑嗎?」

    許析道:「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只問一句,墨家是否支持宋國庶民分到土地、破井田開阡陌吧?」

    適正欲回答的時候,屍佼道:「我有弟子,對此頗有想法,不妨讓他談談。既是共商大事,凡可稱之為賢者皆可談。我這弟子雖未及冠,但也可稱的上是賢人。」

    眾人明白屍佼這是在趁著這個機會捧一下自己的弟子,不少人均想,這年輕人就算有才華,卻也不過十五六歲,又能有何見地?

    可轉念又想,適當年在商丘成名的時候,也不過十五六歲,這倒不好說。

    眾人也不多說,屍佼身後站出一未及弱冠的弟子,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身材高大,但是肩膀大約是還未成年的緣故尚且有些纖細,自帶著一股貴族子弟的氣質,衝著眾人一拜之後道:「鞅有一言。」

    「昔者,西門豹治鄴,挖掘水渠,民眾多怨。西門豹言,民可以樂成,不可以慮始,百年之後鄉親父老始思我言。」

    「如今尚且不及百年,區區二十載,漳水大治,民眾得以灌溉,鄴地富庶為魏之首。」

    「昔年怨言於西門豹挖掘水渠的人,如今都羞愧於當初的言論。」

    這年輕人落落大方地看了一眼許析,又道:「許子適才說,宋國應該做到真正的萬民共政,詢政院由萬民推選出來,一切政令皆由民意。我只問,若遇到西門豹治鄴之事,民眾是否會同意挖掘水渠?挖掘水渠,這件事到底是對民眾有利還是不利?」

    適沒有看這一次的名單,只知道各個學派的頭目領袖都帶著自己的中意弟子前來,並不知道此時說話的這人就是衛之公族名鞅者,更不知道眼前這個口齒伶俐的年輕人就是原本歷史上名揚天下影響了諸夏千餘年的人物。

    在適看來,這個年輕人的言論倒是有趣,避開了剛才一直談及的「大義」,而是談到了最基本的利益,又把問題拉回了民主、民粹還是墨家這種形式的民主集中的政治體系。

    許析之前所談的民眾直接參政制定國策的想法,不管說出花了,這時候也是一個空想,徹徹底底的空想,沒有物質基礎和物質條件的空想。

    只一句話,問的許析許久不能言語。

    關於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在天下流傳很廣,墨家的說法是當時西門豹念了兩句詩感慨一下自己就算不被民眾理解也要為民眾的利益做事;而魏國流傳的真正版本是西門豹說民眾愚昧只能享受結果不會考慮太遠。

    此時屍佼的這個年輕弟子採用的是魏國流傳的那個版本,這個問題也確實問的許析無法回答。

    年輕人趁著許析發愣的瞬間,即刻乘勝追擊道:「許子再想:倘若治宋,宋之東災荒、而宋之西豐收,若問宋西之民,可否願意將糧食徵集送往宋東,宋西之民可會願意?」

    「許子又想:倘若宋東之民不願意、而宋東之民願意,各有半數。若是徵糧調劑,則順從了宋東之民意,而違背了宋西之民意,那麼這到底是順應民意還是違背民意呢?」

    「再三,如丹水之孟渚澤,若開墾出來,則可得上田數十萬畝、下游更無水旱之災。可治理孟渚澤,丹水流域的民眾必然願意,然而睢水、泗水、沙水等地的民眾未必願意。若以民意論,睢水泗水沙水民眾多而丹水民眾寡,到時候便不同意治理孟渚澤,那麼這件事是不是要順從民意?」

    「此四者若不能解決,則許子所言的,不就是空想嗎?先不提開阡陌破井田之事,便只談國政,許子之政,適用於小國寡民,卻不適用於千乘之國。況且,即便小國寡民……江漢諸姬無罪而楚亡之,天下之內,哪裡還有真正的雞犬相聞不相往來的民寡而國小者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1
第七十八章 建功立業

    十六歲的衛鞅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內心也是咚咚直跳,緊張兮兮。

    此時沒有稷下學宮,也不太可能再有稷下學宮了,泗上的崛起,使得諸夏的學術中心難移,原本齊魯、魏西河兩分天下士的局面發生了極大的改變,泗上就是如今諸夏的學術中心。

    想要成名者、想要名動天下者,看似最捷徑的道路,也就是在泗上成名,一朝成名,便可為天下所知。

    衛鞅是屍佼的閉門弟子,才智聰慧,自小就喜好刑名之學。

    李悝的變法、吳起的變革、鄧析的竹刑種種這些,他都有射獵。軍功爵本身就是三晉開的濫觴,趙子的那句田十萬算得上軍功爵的始祖,受此影響之下的衛鞅所學的一切都有著環境的印記。

    他天資聰慧,年少有志,渴望成名,建功立業,所以他沒有遊學來泗上加入墨家,因為想要在墨家內部成名太難了——墨家的理論體系已經穩固,後繼者最多也就是修修補補以轍前車,而且在墨家內部森嚴的組織紀律下想要一舉成名如吳起曾經那般實在太難。

    士人身份想要成名,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泗上,但不要加入墨家,因為一旦加入墨家那麼這輩子就只能成為組織內的一員,如同大海的水滴。

    大海廣闊,萬人讚嘆,可卻沒有人會讚歎大海內的某一滴水。

    在泗上之所以能夠成名,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墨家鉅子不管是墨子還是禽子亦或是如今的適,他們首先是一個學派的領袖人物,其次才是泗上這個政權的執掌者。

    術業有專攻,被人稱讚兩句當然是好的,但被不同身份的人稱讚的意義卻大不相同。

    各個學派的人如今多聚在泗上,只要能夠得他們一兩句讚賞,亦或是能夠將他們中的一人駁的一時語塞,那麼從楚之蒼梧到燕之孤竹;從齊之東海到秦之荒漠,數年之內天下必聞其名。

    他的先生屍佼不是墨家的人,只是在宇宙觀上和墨家有些可以溝通的地方,宇宙這個概念也是屍佼最先提出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屍佼給出了宇宙的準確定義,即為無限的時間和空間。

    若真的給他安個學派的名稱,他算得上是雜家,倒不是呂不韋的那種雜,而算是儒墨相爭的中間產物,算是道家調和儒墨吸收儒墨學說的雜家。

    他也是最早給出了「民為水、君為魚,水無則魚亡、魚亡然水仍存」的理念,並且在歷史上為後世的孟子發動的儒家的改革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只不過他這個雜家,卻又支持絕對君主制,而他的閉門弟子衛鞅恰恰也是三晉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可謂是忘年之交。

    畢竟三晉最先開啟的變革,軍功爵授田刑法之類的手段都源於三晉,很多理念上屍佼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和墨家有些不太一致。

    在適修正墨家之前,墨家的道義算是變種的利維坦,而且當時因為時代的侷限性,所能想到的制約君主的手段使用類似於宗教的上帝鬼神的監督,迫使君王不去作惡。

    屍佼的想法受墨家原本的道義影響很深,但墨家除了變種利維坦的道義之外,還有更多的愛民利民之類的想法,隨著時代的變遷,民眾的力量逐漸覺醒,君主和貴族的矛盾日益加劇,這使得墨家也倒逼著儒家改變,最終道家也受雙方影響並有部分人試圖調和雙方矛盾,也最終開啟了百家爭鳴的時代。

    四年前的大辯論上,屍佼和適探討了空間和時間,探討了上下左右這些方為的「相對性」,為墨家的大地是圓的的理論做了最後的補充:因為上下左右是相對的,而在無限的空間中上下左右並無絕對的意義,所以就算大地是圓的,腳下的人的頭頂仍然是上,而非下,也就此解決了許多士人的疑惑——如果大地是圓的,那腳下的人豈不是頭朝下?

    可以說沒有屍佼關於宇宙、空間和時間的論證,墨家關於大地是圓的的學說走向整個九州是有些難度的,因為適的符合這個時代的闡述能力肯定是不如屍佼的。

    這是宇宙觀上的一致,只不過放到塵世間的政治理念,雙方的分歧其實很大。

    在邏輯上學、宇宙觀上,屍佼和墨家走的很近,譬如《墨辯》中一直強調的實際與名稱的統一、時間和空間的連續不可分割、相對與絕對等等的概念,這一點既可以說是受到影響,也可以說是屍佼有自己的理解。

    同時對於墨家的尚賢、罷不肖、貴無恆貴賤無恆賤的學說,也頗為支持,甚至於很支持「罷不肖」這種明顯是要掀貴族飯碗的理論。

    但不同的地方也很多,屍佼是支持絕對君主制的,墨家因為適的修正,使得墨家並不支持絕對君主制,而是繼承和發展了「上之所是皆是、上有過而謗焉」,形成了一套新的政治制度。

    屍佼則是融合了墨家和儒家的學問後,提出了「以財為仁、以力為義」的說法,拋棄了儒家原本對於仁的解釋權、也不認同墨家關於仁是愛的想法,換為更通俗的話來講,「以財為仁、以力為義」,其實就是富國強兵。

    屍佼認為,絕對君主制和名正言順的刑罰,可以使得國內的貴族受到制約、使得民眾的利益得到一定的保障,也可以最大程度地減少內耗從而使得國家強盛。

    在認為「君為魚、民為水」的前提下,無限加強君權,使得形成一種民君二元結構,讓國君成為一國主權的象徵和執行者,如果可以做到,那麼這種絕君主制的國家下,國君沒有必要侵吞財物,因為整個國家都是國君的、民眾財富的總和就是國家的財富,也就是國君的財富,因為國君是一國的主權的實體。

    這在適開始大規模修正墨家的理論之前,無疑和墨家的一些想法是相似的,也正是因為天下大亂、貴族爭權、國君無力、民眾苦難的背景下所出現的一種符合時代的想法。

    屍佼對墨家沒有意見,而且向來認為墨家在泗上的手段,很合乎他的想法,確實做到了「以財為仁、以力為義」,看似泗上無君,但實際上卻是個權力集中可以做出大事、壓制反叛的政治制度。

    屍佼和弟子衛鞅討論過,討論的結果很微妙。

    其弟子衛鞅認為,泗上的政策很好,但也僅限於泗上,別處不可複製,想要成就功名,不可以不借鑑泗上的手段,但絕對不可以復刻泗上的手段,因為除了墨家之外,再無別的諸侯有一個數萬人的、同義同心同德同志的組織,照抄泗上的做法去別國,那簡直就是災難。

    如果想要在別國建功立業,就必須要支持絕對君主制,以刑罰治國,取締上下尊卑,尚賢重才,打壓貴族,最好能夠做到「民選的、絕對權力的、世襲的諸侯」這種程度。

    既可以借民之力,又可以在禮崩樂壞的大環境下獲得君位的法理性,既否定天子之權神授、諸侯之權天子授的法理;而是變為君侯之權民授,且一旦授予不可收回的法理。

    這些話讓屍佼大受啟發,而起隨後年紀輕輕的衛鞅也對諸子百家的一些學派提出了自己看法。

    他認為,農家發展壯大,靠的是「真正的平等」來吸引人。

    墨家發展壯大,靠的是「虛偽的隱藏在財產不平等下的人格的平等」來吸引人。

    而諸侯要做的,只能選擇「嚴苛法律之下的明確規定的不平等的平等」來強大國家。

    即法律不要去追求什麼公平,要的只是在法律之下人人都要遵守的平等,但又明確出不平等的地位,同時給予底層一個向上爬的階梯,只有這樣,才可以在禮崩樂壞、墨家使得天下人追求自己權利的大背景下發展壯大。

    此時活動於天下的百家,哪怕是最風輕雲淡的道家,也有一派是入世的,只要心懷天下,總歸是有著天下心的。

    而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名動天下、執掌一國、大爭之世奮勇向前的建功立業的誘惑,那實在是難以抵擋的美味。

    衛鞅素有大志,素想成就功名,一心最為佩服的就是當年對著母親發誓「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最終名揚天下的吳起。

    這種大志,也注定了他不想要加入墨家,因為加入墨家的那些人,多是想著「有志為天下芬」的集體主義,打壓的是那種「名動天下」的功名追求,而且也確實在人才濟濟的泗上混不出那種「一人驚天下、一人強一國」的功業。

    在泗上的人,融入的是組織和體系,離開了泗上,很多人不過是中人之姿,並沒有經天緯地之才,只不過泗上的組織和體系太過優秀以至於中人之姿的人可以憑藉這個體系和那些天下所謂的頂尖人物一較高低。

    這一點衛鞅不喜歡。

    況且,泗上已經很強盛了,泗上也有自己的體系組織了,自己年紀輕輕,正該建功立業,為什麼要選擇泗上這個注定了將淹沒於開創的墨子、穩定的禽子、完善的適這三代、之後哪怕立於巔峰也注定被人遺忘的人呢?

    他想建功立業,他想壯懷激烈,他的先生為他提供了這個舞台和機會,就是今日之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1
第七十九章 和稀泥的新模式

    內心緊張而激動的衛鞅問出的四個問題,讓許析啞口無言,也讓在座的許多人深思這四個問題。

    如果民為神主,那麼西門豹治鄴時候經歷的那件事,到底該怎麼算?

    如果民眾得利,這是神意,或者說這才是民為神主的基石,那麼西門豹修漳水那就是民為神主。

    如果民眾的意見便是神意,重要的是這種形式而非背後的利益,那麼西門豹修漳水就是違背了民為神主。

    所以西門豹治鄴,到底算不算民為神主的體現?

    這件事也是墨家和農家的一種分歧,墨家講功利,講成效,講結果正義,講為利天下殺一人可殺的大多數人的利益,所以墨家認為是,並且在開蒙的書本上大為讚賞這件事。

    農家不好回答,因為農家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們的理念出於空想。

    比如分地這件事,農家的想法就是均田地,民得利,所以要分,這是感性的。

    墨家則是通過系統的理論論證,證明了土地歸屬於天子諸侯不合理、並且分地有利於天下財富總和增加,順帶著因為民眾樂於如此所以就分了,而如果民眾不樂於如此那也得分。

    因為墨家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體系,所以墨家的模式是:讓民眾認可這套體系,然後墨家的決議不就是民眾認可的了嗎?這便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天下同義。

    如果出現了相悖的情況,譬如民眾要求恢復分封建制、請求有個天子,那麼墨家自然是要反對的,並且會利用最終否決權和泗上義師的暴力機器,維繫這一切。

    現在擺在農家面前的最大問題,就是農家無法論證全民小農、市賈不二價、等量勞動平價交換這種空想之下是否能夠讓民眾富而有力。

    因為墨家整天在批判農家,說他們是空想的樂土,這種批判之下農家一直無法拿出有效的反駁,也就無法有個可以貫徹始終的綱領,而用一種民粹的態度,希望依靠人數優勢達成他們的空想。

    衛鞅提出的這些問題,正中農家許析的命門,在這種極端設想之下,沒有一個貫徹始終的綱領之下,民粹民意是不是要遵守?

    這個簡單的問題,看上去是個實際的問題,實際上卻是個理論問題,所以極難回答。

    農家選定的「民為神主」的說法,以此來證明自己那種全民小農的想法是合乎天志神意與民有利的,但是將來卻一樣可以陷入與民無利甚至有害的局面。

    衛鞅這麼問,也就是在問許析,民意最大?還是民利最大?民意的目的又是什麼?

    在場的許多人都是天下聞名的人物,沉浸於這種思辨已經幾十年,豈能聽不出這個屍佼弟子的弦外之音?

    適也是頗為驚奇,看了一下站在屍佼身後的年輕人,小聲問身邊的書秘道:「此人是誰?」

    書秘博聞強識,在場的人他有名單,早有準備,亦是小聲道:「衛人,名鞅。」

    適心中咯噔一下,不自主地又看了衛鞅幾眼,心中只道:「原來是他?」

    衛鞅也感覺到了適的目光,心下竊喜,明白若能得適的幾聲讚許,必將名揚天下,足以憑此幾句話便可做敲門磚,步入朝堂。

    他便避開了適的目光,仍舊是一副淡然詰問的態度,擲地有聲地又問了幾句。

    許析沉默許久,終究也是個一派之首,氣度自然有,便道:「我不能答。以你之意,君權無限,那是最好的制度?」

    衛鞅點頭道:「沒有錯。」

    他一句話,整個場地內的許多人都發出嗡嗡的響聲,這是二十多年墨家修正之後在舊天下撒的毒,毒到肺腑,已無法根除,沒有人認為君權無限是一種正確,更多得人開始提及民為神主這樣的說辭。

    衛鞅的話,可謂是驚世駭俗。

    當然,若在三十年前這麼說,那不是驚世駭俗,那只是順應天下主流。

    今日的聒噪反對和噓聲,適聽到耳中,猶如仙樂。

    衛鞅頂著這些噓聲,淡然道:「假使有一君,知曉天志,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有利於天下的,那麼君權無限是不是最好的嗎?」

    立刻有人反駁道:「假使有一君,不曉天志,所做的一切都如商紂夏桀,那麼君權無限也是最壞的。」

    衛鞅淡然道:「是,但我說的也沒有錯。」

    宋國的名家一人笑道:「你這是偷換概念。君權無限可能有最好的結果,也可能有最壞的結果,但就其本身而言卻不是最好的。你將結果偷換為了本名,這是謬言。」

    衛鞅終究年輕,在這裡的人各個學派的都有,尤其是能和墨家在辯論上後來鬥了百年咳嗽的名家,更是善於尋找邏輯漏洞。

    適心中暗笑,知道這時候該是自己出面和稀泥了,便道:「今日非是四年前的雄辯會,此事先不談。」

    「我記得,曾有人說,墨家既然談以驗為先,那麼將天下以驗,其代價可能是千萬屍骨。」

    「我們墨家是確信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合於天志的,可也有人不信,甚至有人覺得他們的想法才是最為有利於天下的。」

    「既如此,我看不如在宋地嘗試下。」

    「農家有農家的義、楊朱有楊朱的義、道家有道家的義、管子有管子的義……各執一詞,天下義亂而不一。」

    「既如此,不如各自嘗試。」

    「當然了,儒家的就算了,我想他們也不會願意來,畢竟我們要做的那都是些禮崩樂壞的舉動,儒家必不肯來,我們也不便邀請。」

    眾人不少倒是猜到了這個結果,不少人心中激動莫名,這不只是一個得以掌權的機會,更是一個驗證自己學派的道義可以安定天下的機會。

    適說的極為真誠,心中卻把百家的人看了一圈,心道這個大坑你們就往下跳吧。

    就像是靠近泗上的地方,你們無為而治,若是在緊挨著工商業發達的泗上無為而治,還不淪為原材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地,恐怕這天道真的是沒有道理了。

    就像是農家那一套空想樂土的藍圖、小農深種的等勞動量交換的想法,若是能發展出來一片天地,這天道也真是沒有道理了。

    你們早晚要輸,但總歸得讓你們明白,不是天下選擇了墨家,是給了你們機會、天下嘗試了所有的可能,但最終都沒有走通。

    而且本身這件事,更像是墨家的賞賜,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他們流血爭取來的,他們這些人很多還缺乏執政的經驗,對比之下,若不輸的心服口服,那才是怪事。

    宋國的命運,由不得宋國做主,這是小國的悲哀,從宋襄公之後就一直存在並且習以為常的悲哀。

    今天在這裡,墨家可以大筆一揮,將宋國分為諸多的縣區,弄成一個鬆散的聯邦之國,就像是在案板上切魚一樣。

    但卻不能說的那麼直白,就算是切魚,也得談一下這些魚將來應該擺盤成什麼樣子。

    適帶著笑容,拿出了整個墨家高層一致謀劃過的、徹底毀掉宋國這個文化概念的藍圖。

    這個藍圖,就是一個和稀泥的結果,只不過不是實力爭鬥下的和稀泥,而是一種道義之爭互不妥協的和稀泥,墨家則是站在外面用武力保障這個稀泥可以和下去的人。

    宋國的局面,適想要和稀泥,因為諸侯不會允許墨家吞併宋國,這時候全面開戰對墨家不利,因而和稀泥是最好的辦法,也是自從墨子時代就定下的先南後北戰略的一貫延續。

    如今宋公無權,戴氏無力,可也一樣,阻礙宋國集權的貴族被墨家一掃而空,碭山一戰宋國舊貴族多數被俘,少數自殺,逃亡者也不多。

    墨家也算是吸取了楚國的教訓。

    當年大梁城一戰,吳起陣斬俘獲楚右尹和諸多執圭之君,大量的有勢力的楚國貴族受到了削弱,楚國反倒是因禍得福,開啟了變法變革的契機。

    現在宋國的舊貴族被一掃而空,墨家又不可能直接控制,又要防備各國插手,也就很擔憂戴氏或者宋公,真的搞成什麼民選的公爵這種集權把戲,靠著宋國數十萬農夫完成宋國的集權統一。

    畢竟集權的內部最大障礙沒有了,現在看似無力的人或許會抓住機會。

    舊貴族對於集權的制約沒有了,適便要引入新的分權制約的人。

    封地變為了縣區、封君變為了學派領袖、執政家族變為了學派弟子。

    宋國還是那個宋國,集權還是那個夢幻,戴氏取皇父而上的夢想,適可以幫他實現;戴氏想要繼承皇父遺志搞集權變法強國,適就要把他的脊樑骨都打斷,給他的身上套上枷鎖以防萬一。

    適只是說了幾句大概,衛鞅心中卻想,宋國,自此亡矣。

    他看到的,是泗上看似全民參政實際上一直在集權集權再集權,而相鄰的宋國,泗上卻在一直鼓吹分權分權再分權。

    上一回弄出的君子院和庶民院,讓宋國在大國環顧之下二十年沒有幹成一件事,每日間貴族和貴族、大貴族和小貴族、貴族和商人士人忙著爭吵,毫無成效,也就是泗上保證宋國獨立,要不然宋國早亡了。

    如今稍微有人露出一點想要干大事的苗頭,墨家這邊把君子院和庶民院拆了,把想要強國的人弄得家破人亡,再弄出來一大堆各自為政的區縣。

    衛鞅心想,這宋國的大尹戴氏……哪裡是宋國的大尹,只怕連商丘大夫都算不上。

    而宋國呢?只怕再也沒有宋國這個可以聚攏一些人的心的概念了。

    衛鞅想,宋,若為國,亡於今日;若為地名,或可久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1
第八十章 逆流而動

    衛鞅所聽到的內容,總結起來無非就是逆時代而動。

    在大爭之世已然來臨、諸侯尚且知道要集權打壓貴族收攏權力的時候,墨家給出的宋國非攻建國方略中的內容,無一不是反著來的。

    按照方略中搞的,宋國的中樞機構擁有的權力和之前貴族林立的時候,並無多大的區別。

    按照這麼搞,宋國的中樞機構只擁有少的可憐的幾項權力。

    正所謂,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是鄉有一萬二千五百家。

    故而在非攻建國方略中,宋國一共分為十六個鄉和四個特別州。

    這四個特別州由墨家負責管轄,包括宋國南部重要的邊關城寨符離和沙水渡。

    剩餘十六個鄉,各皆自治。

    鄉內要推選出賢人會,以本鄉之人治本鄉,因地制宜、因俗制宜,但整體不應與宋國中樞的法令相悖。

    每鄉各選出三人為中樞詢政院之議政代表,此議政代表由民眾直接推選出來,再匯攏各鄉之代表,選出中樞詢政之賢人。

    看上去其實就像是當初攪合宋國政局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的翻版,只不過君子院的人員要由各鄉的代表選出,而否決了原本君子院必須由貴族圈子擔任的規矩。

    鑑於此政方行,要以穩定為第一要務,故而第一次推選免除,而採用直接分配的方式。

    其中農家的人分到了宋國西部貴族殘餘最深的六個鄉,其餘諸子學派個分到幾個鄉,暫時由他們學派的人指定人為鄉長,並且由他們學派的人指定三人為第一任的鄉賢代表。

    由此組成眾議詢政院的人選,再由這些人選出中樞詢政院的人選。

    第一次任期為五年,五年之後不再指定,而是由各個學派的人在民間鼓動,依靠各鄉之人推選出賢人。

    按照中樞和鄉賢們互相扯皮、互相拖後腿的均衡策略,又確定了一下中樞和鄉賢們的具體職責、表決方式、各自權力等等。

    詢政院大尹擁有任命中樞官員的權力,但任命人選必須從參政詢政代表所提供的名單中挑選。

    所有代表每年可以領取一定的俸祿,成為專職的政務人員。

    借用以往六官之形式,參照泗上各部首之先例,改組六官為六部。

    其中,主管軍事和教育的,暫時由墨家的人擔任,剩餘的諸如財政等,則由詢政院等提供人選。

    宋國中樞所擁有的權力,在這個方略之下,其實小的可憐。

    其中開戰權並不在宋公或者詢政院大尹手中,必須要經過詢政參政鄉賢中樞的認可。

    倒是收回了鑄幣權,因為以往有封地的大貴族或者封地上有礦的大貴族們經常私自鑄造錢幣,而且銅幣更多的時候是以銅的價值作為貨幣價值的,使得宋國的錢很混亂。

    這一次收回了鑄幣權,各鄉不得私鑄錢幣。

    宋國將組建一支人數為五個師的常備軍,由墨家派人訓練,各鄉按照定額徵召,服役期為三年,免稅五年。

    教育上,各鄉都要建立有中樞撥款的中級學堂,其餘開蒙學堂由各個鄉自行辦理。

    在教育和軍事上的稅費,以及宋公的開銷、祭祀的開銷、平日的各項必須開銷,由中樞機構統一徵收,按照一畝十六稅一、商稅二十稅一的稅率統一徵收。

    剩餘各鄉之各項開支,由各鄉的鄉賢們自行商定徵收,包括開蒙學堂、水利建設等活動,中樞一概不管。

    宋國所有逃亡貴族和反叛貴族的土地,收歸於鄉以及中樞所有,具體分配方式由各鄉自行處理,或是均分、或是拍賣,中樞一概不管。

    這也正是墨家現在不想要參與到宋國內部的原因,泗上的模式注定了想要消化宋國一視同仁,要花費的開銷實在是巨大,單單是教育一項,這就是個長期才有回報的投入,弄不好的話反倒是讓宋人覺得泗上偏心。

    與其這樣,不如大袖子一甩,跳出宋國這個泥潭,其餘諸子學派你們願意怎麼來怎麼來,反正壞與墨家無關。

    就宋國現在都快淪為泗上的商品傾銷地和原材料產地的局面,再加上這一次分權分的和以往分封制時候沒什麼區別的地步,誰要是能夠在鄉里建設出花來,那可真的是天才了。

    宋國的土地和賦稅,泗上一點不眼饞,土地稅在泗上的收入並非第一收入,與其靠那點土地稅不如做個原材料產地和市場,要不然還得按照泗上的體系投入巨大,影響後續的計畫。

    其餘學派有了理政執政的機會,也免得他們在泗上扯淡,倒是互相清淨一舉多得。

    五年之後,如果天下局勢還沒有變化,只要墨家還沒倒,在宋國理政的各個學派就不得不學會走民間道路,放下那些高高在上的身段,不再琢磨著靠著王權的許可而出人頭地,而是轉向民眾,是真是假,總要從諸子學派走向黨派。

    民眾不是一個整體,而是有著不同的義和利的聚合,至於他們要代表誰的義誰的利,那也是墨家暫時不想去管的事。

    亂也好、治也罷,泗上現在需要的只是宋國一個絕對中立的態度,天下定宋便定,周邊的環境注定了宋國對於泗上而言是個投入產出並不合算的地方。

    這些詳細而看似複雜的非攻建國方略、這些詳實而繁瑣的表決規矩,長久看都會影響到每個人的思維方式,就像是泗上學堂裡自小所潛移默化灌輸的平等和反抗的內容一樣。

    可在大爭之世強國環繞的環境下,這些複雜詳實而又繁瑣的內容,也注定了要把宋國拖入一個每天扯淡爭論不休的境地。

    這是衛鞅所看到的,也是適所希望看到的。

    這一份大略經過了許久的討論之後,終於得到了各個學派的支持,墨家為首,各個學派的名士們紛紛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會由墨家出面轉交給宋公和戴氏,也算是給各國諸侯一個台階下。

    …………

    幾日後,這份上面簽滿了天下豪雄名士名字的非攻建國方略轉遞到了商丘。

    商丘城內已經看不出戰火和戰亂的痕跡,一切井井有條秩序井然,那些焊錫壺的、賣糖人的、售賣布匹的、包買棉紗的人再一次為了生活忙碌起來。

    除了街上有帶著黑色袖標維持秩序的泗上軍人,似乎什麼變化也沒有。

    那些充滿希望的、充滿失望的、激昂的、無所謂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宋國今後該什麼樣的結果。

    或者,對於商丘的多數人而言,等待的只是一個商丘今後該怎麼樣的結果。

    宮室內,宋公子田一臉平淡地看著由墨家的人遞上來的非攻建國方略,然後做出一副喜氣洋洋的神情,指著上面的名字讚歎道:「噫!屍佼、田無傷、孟孫陽、許析……皆世之賢才,今日皆願入宋而政,宋國民眾有福了。」

    墨家的使者覺得宋公子田的演技有點心不在焉,而且頗有點流於形式,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倒是宋國先化解了這個尷尬,問道:「叛逆皇父被俘,這件事終究還要是要交由宋地審判,不知道何時交接?」

    這話既是在化解尷尬,也是在表明宋國的態度:你們說他是叛逆那他就是,我也承認是,這就是我的態度。

    墨家的使者道:「皇父鉞翎尚且還在關押,不日將送還商丘,其中被俘的一眾貴族皆會送來。」

    宋公道:「那些封地,終究是先代宋公封出去的,我看這些封地由我收回更好一些,亦算是我為宋國民眾盡了為宋公的一點心力。」

    逃亡和反叛貴族的封地,無論如何是要收回來的。

    宋國不是集權的,宋公也是沒有實權的,也就注定了他這個吉祥物不會如同那些實權的公侯一樣希望借貴族之力翻盤。

    子田的話,也有幾分意思。

    他也是看出來了,只要泗上不倒、各國不干涉成功,土地變革已經不可避免。

    他就是個傀儡,就是個吉祥物,需要的時候擺出來,不需要的時候仍在深宮無人過問。

    他不收回封地,那些封地也要收回。

    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主動收回,憑此功勞,也算是討好墨家,討好一下宋國的民眾,就算將來真的「選賢人為天子」了,自己也能憑這個功勞和情分,混個吃喝。

    墨家的使者微微一怔,這件事在來之前泗上的高層倒是也商量過,如果要是能由宋公出面收回那是最好了。

    因為墨家很想淡化一下宋國政變的「造反」色彩,對中原局勢大有好處,也算是給各國諸侯一個台階,以及為之後的外交斡旋做個鋪墊。

    同樣的結果,同樣的行為,由民眾之眾議收回和宋公宣告收回那還不是一回事,當然結果可能一樣。

    墨家使者見狀,便讚許了幾句子田,無非是說一下他有些利民之志云云,子田欣然接受,叫人記錄下來今日的對話,以編入史中,作為證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1
第八十一章 謀出路

    待墨家的使者離開,宋公長呼了一口氣,身邊只剩下親信和兒女的時候,子田看了一眼嫡長子辟兵,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辟兵並無什麼才能,倒也不是痴傻,只是個很普通的人,便搖了搖頭,並沒有看出來什麼。

    倒是公子疆道:「父親難道看不出墨家那個方略之用意?今後父親又算什麼呢?」

    「皇父一族野心勃勃,戴氏一族也是為了大權,本想著皇父一族被趕走,卻不想趕走了一頭狼,卻來了一隻虎。」

    公子疆是子田最聰明的孩子,敏而好學,論及出身不是嫡長子,但論及才能可是要比公子辟兵要強數倍乃至十倍。

    這話一針見血,子田卻不在意,而是繼續看著兒子辟兵道:「辟兵,你且說說。」

    公子辟兵憋了半天,只道:「弟弟說得或許對。但是又能怎麼辦呢?」

    子田聽到「又能怎麼辦」這五個淡然而又無奈的回答,哈哈大笑,自行踱步出去。

    幾名親信緊隨而出,子田笑道:「如今我還是宋公,立太子的權力還是有的吧?」

    親信點頭,子田道:「父子相繼、兄終弟及,周禮殷俗,交匯於宋。我看,明日就要告於天下,立辟兵為太子。」

    一名親信道:「君上之言極是。愚者自有福,聰慧者反遭禍。公子疆太聰明了。」

    子田嘆息道:「是啊,很聰明。可惜他生錯的地方,沒有生在邯鄲、郢都、安邑亦或是臨淄,他生在了商丘。」

    那名親信豈能不知道子田的意思,又道:「君上不若將公子疆送於泗上為質。若送於魏韓楚,只恐將來公族遭禍。」

    子田嗯了一聲,笑問道:「你覺得魏韓楚齊,最終贏不了?」

    親信長嘆道:「昔者有居於菏澤者,見菏澤廣闊,以為東海無非如此。後游東海,立於海邊,方知當年可笑。」

    「宋國離泗上太近了,我就像是那個站在海邊終於看到了大海的人。君上立公子辟兵為太子,又何嘗不是這個意思呢?」

    子田沉默許久,自嘲地笑道:「二十餘年前,先父薨,我繼位便改元,以為先父怯懦,先朝楚、又臣晉,處處進貢,今日朝見明日重賄,我深以為恥。」

    「二十餘年前也是在商丘,大夫相爭,卻爭出來一個趁虛而入的墨家。我那時繼位,花了整整二十年,終於想明白了我當年嘲笑父親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他抬起頭,望向宮牆,彷彿目光穿透了厚厚的牆壁,看到了外面的街市,看到了商丘城內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些兒女中,他並不喜歡辟兵,因為他曾覺得辟兵無能不賢,中人之姿。

    包括現在,他仍舊不喜歡。

    他真正喜歡的兒子,是公子疆,那個孩子的身上才有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若是二十年前,自己想都不用想,便會立公子疆為太子,反正禮法規矩早已經沒有幾個人遵守。

    可現在,他卻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自己最不喜歡的公子辟兵為太子。

    人,總會成長。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時間,才明白當初自己嘲笑父親這件事,是多麼的可笑。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時間,才明白年少時候那些稱霸天下再造殷商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

    他相信,以公子疆的才智,一定也會成長,或許用不了二十年就會成長起來。

    或許十五年,或許十年,或許七八年。

    然而,他害怕的是天下、或者說墨家,會給公子疆哪怕七八年的成長時間嗎?

    人,要活著才能成長。

    若是死了,便什麼都沒了。

    愚鈍,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甚至可以是內心明鏡一樣卻在表面上裝出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模樣。

    然而愚鈍、沒有雄心、樂而忘志,卻能活下去,並且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既然如此,那麼真的愚鈍、假的愚鈍、亦或是內心明鏡一樣卻在表面裝出不懂的愚鈍,又有什麼區別?

    如果公子疆的成長最終也只能沒有雄心、必須沒有雄心、不準有雄心,那麼還不如直接就立最沒有雄心的兒子。

    雄心,是好的。

    但那需要生在邯鄲安邑臨淄郢都的宮室中。

    生於商丘,生於此世,那可以被稱讚的雄心,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是要命的品性。

    許久,子田收回了空洞的目光,問身邊的親信道:「你說,墨家所謂的選賢人為天子,將來會是怎般模樣?」

    親信道:「觀滕侯、薛侯、郯侯也知矣。」

    子田哈哈大笑道:「墨家自稱慕禹,繼承大禹之志。禹夏立、我商滅之、周人興而伐我,如今又有稱慕承禹志的墨家崛起,這倒有趣。」

    「齊國田氏,找了更遠的事,以黃帝炎帝之爭說起,可又有什麼用?炎黃二帝,固在禹前,卻又有何用?」

    「桑林社尚且還有大禹所鑄之鼎,我倒是想要邀墨家眾人來祭禹。只可惜墨家以為越國之涂山為涂山,卻不認宋地之涂山為涂山。」

    聽子田這樣一說,親信滿滿地聽出了其中的諂媚之意中包含的無奈。

    周有三恪,夏虞商皆有祭祀,可要到了一國之君想的只剩下做三恪的地步,這裡面又包含了多少的無奈和無力?

    桑林社之鼎,那是武王伐紂留給商裔之宋的,若真的邀墨家來祭鼎,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

    然而親信卻道:「君上,只怕墨家不要三恪。都言商湯滅夏、武王伐紂,是為革變天命。可革命二字,於墨家詞義中,卻不是這個意思。」

    「他們不需要也不想要革變天命,因為……墨家『非命』。」

    「君上應該也曾知道當年墨家和楊朱列禦寇等人的『力命之辯』,綿延十年,墨家堅信世上無命,即便有,力能改命。」

    「他們靠的是力,暴力的力。」

    子田長嘆道:「暴力,是啊,暴力。」

    「昔年姜尚攻朝歌,也曾占卜而凶,靠的也是暴力。但武王聽聞天命之後,心憂膽顫,三日不眠,不久病去。自那時起,上帝非上帝,天命非天命。墨家這是準備連天命這個名義都不要了啊。」

    親信道:「君上既然已經決議立公子辟兵為太子,為何不想的更長遠些?滕侯薛侯已和庶民平等,可真的平等了嗎?」

    「如今天下,有素封之君、有實封之君。君上,若為家族所慮,就該想的更遠一些。」

    「您立公子辟兵為太子,那就是沒想著還繼續做實封之君。既如此,何不做素封之君?」

    實封之君,就是真正有封地、依靠土地的勞役地租所盤剝的人。

    素封之君,就是沒有封地,但卻擁有財富,依靠工商利息利潤的人。

    這些子田都清楚,也明白親信所言的「滕侯看似和庶民已然平等但實際上仍舊不平等」的意思。

    滕侯、薛侯這些人,丟掉了本來也沒有什麼用的侯爵之名,換來了金錢財富和股份之實,家族猶在,財富仍多。

    子田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家族想退路了。

    然而要下這樣的決心,終究太難。

    他再三斟酌之後,問道:「難道就真的沒有封為三恪延續祭祀的可能嗎?」

    親信反問道:「天下兼愛,皆為天下人。墨家所做三皇五帝之記,傳於天下;伏羲女媧之事,流於市井。君上還沒有明白,墨家想要做什麼嗎?」

    子田苦笑道:「無非是為墨翟兼愛之說找些理由。」

    親信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鄭重道:「君上,如果伏羲女媧為諸夏萬民之祖,天下人是不是都可以祭祀呢?」

    子田不言,親信又道:「墨家在泗上,使得庶民各自選姓,君上還沒明白一件事嗎?」

    「譬如子姓,若祭,必由君上祭。這是以往。」

    「如今泗上也有子姓,可他們會祭君上的祖先嗎?」

    「既然分不清,那麼直接祭祀最為古老的先祖,豈不是最好?若祭伏羲、女媧、神農、燧人……人人可祭,皆為先祖,哪怕是商契,那也要以太古皇帝為祖,到時候墨家又為什麼要留三恪以祭呢?」

    親信看來一眼子田,鄭重而又深重地說道:「墨家做事,必求合義。那麼一個人如果做什麼事都要合義,我們不需要知道這個人的心思,只需要知道他所信奉的義,就能夠知道他會做什麼事。」

    「君上以為,墨家真的對那些姓氏祖先,有敬畏尊重之心?」

    子田對於墨家的學問研究的不深,心裡想的諂媚延續之策,也就是桑林社的鼎。

    於是便道:「墨家雖然薄葬,但重鬼神。而且,想來慕羨大禹,這一點是不可變更的吧?」

    親信拜道:「墨家所重的鬼神,與其說是鬼神,不如說是規矩。以《墨辯》之實名之論,一個事物,可以叫鬼神,也可以叫規矩,不會因為名稱的改變就改變了本質。」

    「您以為他們重鬼神,真正重天下人所以為的『鬼神』的人,怎麼會選擇薄葬為他們的義?因為天下人以為的鬼神,是那個鬼神,而墨家以為的鬼神,其實只是規矩。規矩,不喜歡也不需要厚葬名器,所以當然可以薄葬。」

    「君上可能並不知道當年墨翟怎麼解釋名和實的。」

    「當年墨翟說,譬如仰慕尊重和愛戴大禹,愛戴的不是大禹這個人本身,而是愛戴仰慕大禹所做的事。君上,請仔細體會這句話,用墨家和樂正氏之儒所定下的語法屬辭,敢問君上這句話是在說什麼?」

    這涉及到簡單的語法,子田受過良好的貴族教育,自然可以提煉出來這句話。

    思索片刻,子田恍然道:「敬事。愛事。慕事?」

    這是簡單的提煉,親信頓首道:「然。墨家一直在說慕禹、愛禹、敬禹,其實以墨翟的名實之辯,只是省略了最為關鍵的『事』。」

    「名字屬於事還是屬於人呢?」

    「祖先屬於事還是屬於人呢?」

    「姓氏屬於事還是屬於人呢?」

    「這都是可以輕易得到回答的問題,那麼君上還不明白嗎?墨家會在意誰是大禹的後裔誰是商湯的後裔?他們不會在乎的。」

    「貴無恆貴、賤無恆賤,他們認可大禹,卻不認可夏啟。他們認為大禹得天下理所當然,因為大禹的行為利天下;而他們認為夏啟得天下,壞了上古時候選賢人為天子的規矩,所以如果有個人能夠做到大禹那般的事,就算夏啟被推翻墨家也會大聲稱讚。他們會在意姓氏和祭祀?」

    「是故,我諫君上,早做打算。值此千年未有之變局,先行一步,做素封之君,不要再想著實封承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2
第八十二章 走狗良弓蘿蔔燕雀

    子田心中退意早生,他和那些諸侯以及實權貴族不同,他連拚死一搏的實力都沒有。

    原本歷史上的宋國集權變法,那也是貴族篡位後主導的,只不過和田氏代齊略微不同就在於貴族往上屬到戴公的時候是一家人,肉爛在了鍋裡,便不好用篡字。

    貴族的勢力太大,最終取而代之,用武力解決了國內的問題。然而即便那樣,宋國其實也沒有雄起幾天,數年變法,一朝而亡。

    二十年前,三晉分晉,田氏代齊,這就像是一個試探,試探的結果就是天下人沒有幾個為此而殉道的,也沒有幾個為此高舉大義之旗撲滅這些悖禮之人。

    甚至於連天子都認可了,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天子自己都沒說要維護天子諸侯禮制,又有幾人肯為此大義而死呢?

    當年宋國政變,墨家插了一腳,到數月之前宋國依舊是實權派貴族林立,各家混戰。

    到如今子田早已沒有了心氣,只想著為自己、為自己的兒孫們謀一條退路。

    泗上的政策已然很激進,但這種激進是相對於此時時代而言的,若論古今中外,其實算不得什麼,因為大量銅石時代無法開墾的土地在鐵器時代有了價值,可以稱之為土地了,人口和土地的壓力並不是很大,重要的只是一個新的制度新的生產關係來將鐵器時代的生產力迸發出來。

    子田看不懂這些,卻看得懂緊貼著宋國的墨家泗上已經成勢。

    未必一定會得天下,但子田卻盼著墨家得天下。

    無他,因為諸侯得了天下,宋國依舊不存,只怕子孫們也要遭受禍患;倒是墨家若能得了天下,雖然可能不再會有封地和血統地位,但卻至少能夠存活。

    親信勸他,為做素封之君而打算,他卻明白一旦走了這一步,自己就和泗上扯不開干係了。

    親信見子田猶疑,更勸道:「君上有珠玉金銀,又有一些土地的收益,私庫之中還有不少財物。這些都可以化為泗上所言之資本,投於工商、存於金行、亦或是投於商會之中,每年所得,並不下於土地的收入。」

    子田苦笑道:「這些金銀珠玉最終還是流入了泗上,泗上逼我如此,我卻要為泗上添磚加瓦,心中終究意難平。」

    親信正色道:「君上若求平心中意氣,當舉兵高呼,北伐齊晉、東征泗墨,此為真正順心意。君上既不肯這樣做,再求心意,已然無用,不如求利。」

    「秦楚晉,國大,其君可求權,無需私利。宋小,為君者當求利以為子孫才是。」

    「墨家所謂的平等,是掩飾在金錢珠玉下的不平等,君上早一些看出來,早一些為子孫謀利,這才是正途。」

    子田哀嘆一聲,許久不言。

    這一步若是走出去,就不可能回頭了。譬如這些金錢珠玉投入到南海,南海若有戰,本來那是泗上的事,可自己就要關心戰事,關心自己的利。

    子田覺得,自己就像是睢水中的一粒沙,無形之中翻覆在波濤浪潮之內,無可選擇,最終流入浩瀚東海。

    為後世子孫謀利,泗上那邊是最好的選擇,投資於工商和南海開拓,所得之利各有保障,只要泗上不倒,似乎還可以保證那些財產歸於個人。

    滕侯薛侯之類的侯爵,做的也差不多,放棄了自己的爵位,換來的是工商業的股本。

    原本依靠著土地上勞役地租所得的利,變為了另一種工商業的利。

    丟掉的、得到的,各有好壞,極難選擇。

    許久,子田揮手道:「此事,容我三思。」

    …………

    和子田幾乎同時收到了墨家和諸子學派關於宋地非攻建國方略的,還有戴琮。

    戴琮看著這份方略,待送走了墨家的使者後,勃然大怒。

    將這份方略狠狠地摔在案几上,罵道:「墨家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如此一來,我這個詢政院大尹算什麼?我有何權?我有何利?數年之後,我又憑什麼還做這詢政院大尹?」

    按照這方略上的內容,戴琮很清楚,自己無非就是一個過渡。

    五年之後,重新推選,除非他做的極好得到各方支持,否則又怎麼可能推選他為詢政院大尹?

    墨家明面上不參與宋國的事,所以才導致了各方所能接受的詢政院大尹就是他,若是墨家參與,其餘百家恐怕都不可能給他機會。

    最開始他想的很好,趕走皇父一族,借墨家之力除掉宋國的其餘貴族,自己做「民選的宋公」,發佈一些邀買民心之政,從而依靠民意成為民選之公侯。

    可現在,這算怎麼回事?

    論法理,所有的政令要經過詢政院和參政院審核制定,說出去是他的政策,民眾會信嗎?

    論實際,諸子百家學派瓜分了宋國的政務,地方各有學派,中央所做之決定,他戴琮又不是各個學派的親爹,各個學派怎麼可能大肆宣揚說這是詢政院大尹所指定的利民之策?

    各個學派必要宣揚自己在為民謀利,從而贏得五年後的真正推選,又有幾人會宣揚他戴琮的功績?

    身邊的親信家臣見狀,小心地勸道:「公若不簽,只怕墨家要怒。皇父鉞翎的下場,您不是沒有看到,諸侯至今不曾出兵,各懷心思,不敢招惹墨家,您又能怎麼辦呢?」

    「若不簽,只有逃亡一途。況且,就算逃亡,又能逃到哪裡去?泗上義師遍佈宋地要道,就算跑怕也不易。」

    「而且……按這方略所言,只怕……只怕沒有您,也一樣可以施政,終究君上還在……您只是詢政院大尹。」

    這話難聽,但卻不是諷刺,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宋公在與不在,墨家都有辦法。

    若不在,則選賢人為諸侯。

    若在,詢政院大尹這一次本來也不是推選出來的,如果現在不能推選,墨家可以借宋公的名義在推出來一個。

    他戴琮既然是以小家族搏大家族,反正損害的不是自己的利,那麼更小的家族的人也自然有人願意站出來借助時代的波濤而上。

    戴琮無奈苦笑。

    另一親信門客道:「變法變革,越變越亂。若以宋論,這變法還不如分封建制。」

    「分封建制之下,大夫們縱然有作亂之心,尚且還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有恆產者,方有恆心。」

    「大夫有家,諸侯有國,侵國即為侵家。」

    「如今,諸子學派施政,他們無家無產,豈有恆心?況於,對他們而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其皮為天下。」

    「他們在宋國只需要諂媚民眾,而不需要顧及宋國的將來。因為宋國不是他們的,天下才是他們的國,他們不需要考慮宋的祭祀社稷與國之危亡。」

    「墨家這麼做,那不是逼著諸子學派學會諂媚民眾嗎?」

    「分封建制之時,諂媚君侯;如今民為神主,諂媚民眾。到頭來都是為了權勢,倒也沒什麼分別。」

    「譬如君上好珠玉,則必有臣子大夫獻上珠玉以結好;君上好美姬,則必有臣子大夫獻上美妓以結好。如今百家學派結黨營利,以利誘民,便和諂媚君侯並無區別。只不過民眾所願,土地、財物、少稅、無役,非與君同。」

    「只恐自此後,各為諂媚而使得國政難以施展。」

    戴琮哼笑一聲,苦嘆道:「我也會諂媚民眾,我也想諂媚民眾,可墨家不給我機會啊。」

    「我本想諂媚民眾,讓民得利,以眾民之民意,推我為真正的大尹,護國之柱。墨家不是不知道,可為什麼就不能給我這樣的機會呢?」

    「你們知道嗎?」

    一言問出,人群中有人回道:「無非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

    不少人都點頭,覺得墨家實在是太功利了,一點情面都不講。

    然而這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卻在門客親信中引出了一聲大笑。

    「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一根誘使狡兔出穴的蘿蔔,卻自以為自己是走狗;一隻引誘高鳥的燕雀,缺一以為自己竟是良弓?」

    「為人者,需要明白自己到底如何。」

    「為忠臣者,需要讓主公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才可以腳踏實地作出決定,有利於主。」

    「主公以為,你我這些人可算得是走狗良弓?」

    這話聽起來頗為嘲諷,戴琮臉色一怒,任誰聽屬下說自己實力不足連走狗都算不上最多就是個引誘兔子的蘿蔔時,都不可能不憤怒。

    然而那親信門客目光灼灼地看著戴琮,戴琮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無可奈何地說道:「只怕我等真的算不上走狗良弓。」

    「論人,墨家穩定宋國,可借我之名,也可以不用,即便我死,仍舊不影響宋之政。高鳥良弓者,輔勾踐以滅吳之文種也,非我等可比。」

    「若無文種,越甲不能吞吳;若無我等,墨家一樣可以干涉宋政。」

    「你說的對,是該認清自己,方能明白自己今後能做什麼,才能明白如何能夠取利。若無文種之才,卻非要求文種之位,反倒容易身死族滅。」

    那親信施然行禮道:「公子之言若出真心,則公子無憂,反倒能夠逐漸增多利益,不再是如今的蘿蔔和燕雀,或有一日真誠為走狗良弓,也未可知。」

    「公子之言,若只是為了展示親賢大度,則公子憂矣。沒有做走狗良弓的實力,卻要做走狗烹前的反咬;做良弓折斷之前的反彈,那是有殺身之禍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2
第八十三章 欲做走狗而不得

    人總容易認不清自己,或者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或是妄自菲薄,或是狂妄尊大。

    能夠認清自己總是做出最有利的選擇的前提,親信門客的話雖然難聽,可戴琮也不得不承認。

    自己如今,連做走狗的資格都沒有。

    變革方略如今就在眼前明擺著,戴琮明白自己這個詢政院大尹可能想要安插幾個自己人都需要和各方斡旋扯淡,方有可能。

    自己的門客跟隨自己,不是為了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難的,而是把這作為一個向上爬的階梯。

    要不是泗上那邊不聽豪言壯語,而是以考試作為選拔的方式,只怕這些門客早就跑到泗上去了,哪裡還會留在這裡?

    戴琮明白,如今泗上和除了儒家之外的百家聯合,就算墨家不出人,單單是百家學派中的人才,也足以撐起整個宋國的官吏政務,自此之後的每一次換人、騰位、推選,都要圍繞著一場又一場暗戰交鋒。

    自己的實力,實在太弱了,墨家沒把他放在眼裡,他和宋公一樣都只是一尊無人祭祀的神像,只是覺得打碎這神像或許會扎到自己的手暫時不想打碎而已。

    之前的憤怒,源於墨家給出的這份方略中把他夢想的權力侵佔。

    如今的清醒,源於他明白自己的實力不足以撐起那麼高的權力。

    無論是人才、理念、財富還是軍力,都不如。

    他這個詢政院大尹,算是撿來的,也是一個隨時都可能被踢下去的。

    之前嘲諷他的那個親信門客問道:「公子若真的明白了,就不應該憤怒,而應該謀劃將來。」

    「憤怒不能解決問題,如果您有金銀無數大軍十萬,那麼您的憤怒可以令墨家伏屍十萬。可您沒有,所以您的憤怒,除了無能謾罵之外,並無用途。」

    「公子想要發洩憤怒嗎?想要為這憤怒不惜赴死嗎?」

    戴琮沉默,搖頭道:「不願。還請教。」

    那門客拿過那份變法建國方略道:「公子看到的,是墨家削您權力,使您所得的與您想要的不符。」

    「而我看到的,是……只要墨家不插手,您是唯一一個能被各家學派都接受的詢政院大尹。」

    戴琮翻來覆去地又將那份方略看了一遍,不解其意,問道:「我該如何做?」

    門客道:「什麼也不做。什麼都假裝要做。」

    戴琮不解,不明白什麼叫什麼也不做又什麼都假裝去做,更不明白為什麼他這個看似連個走狗都算不上的人可以成為各方都接受的詢政院大尹。

    那門客笑道:「公子以為,四年前泗上的那場大辯論,是在幹什麼?」

    戴琮道:「墨家結好各家,以求眾人之力?」

    門客搖頭道:「公子錯了,四年前泗上那場大辯論,是在告訴天下:有些事情可以天下都認可沒有爭論,有些事情靠爭論永遠解決不了。」

    「四年前那場大辯論之後,墨家還是墨家、農家還是農家、道家還是道家、儒家還是儒家。」

    「所區別就是,可能道、墨、楊、農都認可大地是圓的、大地繞著太陽轉、我們呼吸的氣可以稱重、太陽的光是七色的……」

    「然而如果一切都互相認可真正同義,又怎麼會有儒道墨楊之分?終究還是有不可能同義的地方,誰也說服不了誰。」

    「四年前,如果百家歸墨,那麼也就不會有今日的事。四年前不能夠同義合利,今日難道就可以嗎?」

    戴琮似乎明白過來,連聲道:「你是說……你是說……夾縫間求存?」

    門客笑道:「公子,皇父鉞翎為大尹之時,為什麼所制之政都難以通過?不只是民眾不從,便是貴族大夫也不從?」

    他自問自答道:「因為皇父鉞翎想要做事。而他想要做的事,便要損害各家之利。」

    「如果當初只有君子院而無庶民院,如果一切都按照推選的規矩而不動刀兵,其實這一次詢政院大尹推選,皇父鉞翎也必然失敗。貴族大夫更希望為大尹的那個人,是個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願做事、不敢做事的人。」

    戴琮大笑道:「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願做事、不敢做事的詢政院大尹,那算什麼?」

    門客正色道:「那算詢政院大尹。」

    「公子你要清楚,你是想要做真正大尹應該做的事?還是想要做詢政院大尹?」

    戴琮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想要做真正的詢政院大尹該做的事。」

    門客哂笑道:「那公子什麼也做不成,甚至連詢政院大尹都做不成。」

    「公子有比墨家多的兵嗎?公子有比墨家多的錢嗎?公子有比墨家更能說動天下人的義嗎?公子什麼都沒有,憑什麼要把事做成呢?」

    「如公子下令,各鄉徵稅以歸中樞,公子以為百家執政之鄉,會把稅交上去嗎?」

    戴琮道:「泗上也有縣鄉,卻也不見他們便不繳稅於中樞。」

    門客苦笑道:「泗上是有縣鄉,且不提墨家之組織和同義,鞔之適手中有百戰雄師五萬、有冠絕天下的作坊工商財富,所以工資不見他們不繳稅於中樞。」

    「然而鞔之適有的這些,公子都沒有,公子又憑什麼想把這宋國的詢政院大尹,當成是泗上的墨家鉅子呢?」

    「泗上上下同義,宋國可以讓上下相同的義,是什麼呢?如今百家分鄉執政,百家尚且不能同義,整個宋國又如何同義?」

    若是跳脫於時代之外,其實有一個可以讓宋國上下相同的義,那就是最簡單的兩個字。

    宋國。

    宋國人的宋國。

    可以只是提及宋國這兩個字就足以讓宋人感動地哭出來的宋國。

    然而此時不能有,也不準有,甚至沒有基礎有,戴琮就算絞盡腦汁,也不可能想出一個能讓宋國上下相同的義。

    宋國還是宋國嗎?

    宋國當然還是宋國,而且是最為復古的宋國,復古到了分封建制那時各自為政的名義上的宋國。

    中樞沒有能力說動地方鄉里,更沒有能力管轄,就如同當年貴族們各自為政時不時起兵作亂廢掉宋公一樣。

    甚至於可以更類似於復古到很久很久前,擁有西六師和殷八師一共十四個師的周天子時代,這些武力的優勢保證了地方只能扯皮但要守規矩,無非擁有西六師和殷八師的不是周天子而是旁邊的泗上墨家。

    門客想要告訴戴琮,以前皇父鉞翎能當上詢政院大尹,那是因為皇父一族最強。

    那時候墨家尚且初建,實在孱弱,於是支持皇父一族為詢政院大尹,為的就是整個宋國的其餘貴族抱團反對皇父一族,為墨家閃轉騰挪提供空間。

    而現在,你戴琮能當上詢政院大尹,那是因為你相對於百家諸子學派以及背後撐腰的墨家,你最弱。

    墨家已經強勢了,不再需要在魚塘內放一條鯰魚攪動不安,需要的只是一潭平穩但卻暗流湧動的池塘。

    戴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還是不足夠理解,嘆聲道:「如你所言,我這詢政院令尹,竟然還不如一走狗?」

    那門客並不忌諱,直接點頭道:「是的,剛剛不是說了嗎?公子自己也認為並無做走狗良弓的資格,所以公子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做好走狗。」

    這時候走狗還算不得一個罵人的詞,戴琮反問道:「我欲做走狗,當如何?」

    門客道:「一條好的走狗,需要懂得主人想要什麼、懂得主人的心思,唯有這樣,才能夠在一大群犬彘中脫穎而出,成為一條被看重、不會在夏日祭祀中殺掉的狗。」

    戴琮哈哈大笑道:「我辛苦如許,不惜性命家族,就是為了當走狗?」

    門客鄭重道:「不,公子現在還沒有資格做走狗。有人欲做走狗而不得,公子距離做好走狗,尚有很遠的路要走。」

    「既要做走狗,便要明白主人想要什麼,唯有如此,才能當好走狗。」

    「若主人欲東走狗向西,那麼便距離在夏日祭中做臊肉不遠了。」

    戴琮道:「我不想當走狗。」

    門客道:「我們是走狗身上的跳蚤和蝨子,不是狗身上的毛髮。狗死了,毛髮也要被熱水燙掉一起死;狗死了,跳蚤蝨子卻可以再找一條狗。跳蚤蝨子要找的,是一條走狗,一條可以不死於夏祭做臊肉的走狗。」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皮之不存跳蚤換別處依附便是。」

    「公子的家人是毛,公子的門客是蚤,公子需分得清。」

    「若公子不願做走狗,只怕並無幾人會繼續留下。公子有恩有義,但尊重恩義的客少;公子有錢有財,想要獲得財富利益的客多。」

    「若無利人皆散,公子到時候想做走狗而不得。」

    「所以還請公子做好走狗。」

    戴琮半仰著頭,苦笑半晌,只覺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別樣的表情可以表達自己此時的情緒。

    自己憤怒於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結果這憤怒毫無意義,因為自己竟沒資格做走狗。

    自己夢想於萬民沸騰擁戴他為終身執政做民選的公侯,結果這夢才剛開始,就被黝黑的夜打破為現實。

    自己所謀所劃,到頭來竟然只是為了做走狗,而且如今自己這走狗做的還不合格,尚需努力?

    苦笑之餘,戴琮用一種有氣無力彷彿已經虛脫的語氣問道:「欲做走狗,如何知道主人欲往東西?」

    門客再一次拿起了那份方略道:「俱在此中。泗上言,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上面的話都是表象,想做好走狗便要看透本質。」

    「看透本質,最好的走狗就是什麼都不做。」

    戴琮反問道:「無為而治?」

    門客大笑道:「無為者,未必治。泗上有為,卻要假裝無為,所以需要一個無為卻不能治的人在前。公子無為,墨家暗有為;公子不治,墨家暗治;是故公子無為不治,宋必大治;宋大治,源於泗上有為而治,但功勞卻要歸於公子無為。泗上不求虛名,只求利;公子欲求利,只能先求名。」

    「百家執政,各執一詞,中樞之選,並不肯讓,既互不肯讓,則公子就是最佳的人選。不是百家最中意的,但卻是百家最不反對的。」

    「待數年,宋大治,公子無為之名必傳於宋四境,則公子方能有名。既然民為神主,那麼名氣便是最重要的,勝於刀兵死士。況且有墨家在,宋地再無內鬥刀兵,公子欲成事,先成無為大智之名。」

    戴琮奇道:」百家執政,豈肯將功歸於我?「

    門客道:」千人千義、百人百義。義即為利,百千人之利各不相同,做的越多,功勞越多,錯的也便最多,怨恨的也便最多。百家之義相互衝突,必要互相攻訐。「

    「公子無需做功勞最多的那個,只需要做罵名最少的那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2
第八十四章 羞辱

    「那宋若大治,到底是有為而治?還是無為而治呢?」

    戴琮疑惑於這一點,他沒搞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

    門客反問道:「公子以為,泗上到底是有為而治還是無為而治呢?」

    戴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思慮許久,說道:「應算是有為而治吧?各項政策,自上而下,如有臂使,不能說是無為而治。」

    「可墨家和道家卻又交好,大肆稱讚道法自然,順應自然之天志……這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不只是他不懂,許多他的門客乃至於天下許多的士人,也沒有搞清楚泗上關於無為和有為的區別。

    這門客便笑用比擬問道:「譬如泗水,終流入東海。無為者,水會流向東海嗎?」

    戴琮稱是道:「自然。」

    門客又問道:「今墨家以天志而論,認為泗水終流入海,於是浮於木筏之上,奮力擊水,一路向東,那麼這算是有為還是無為?」

    「水自向東,奮力讓水快點流入東海,是不是有為?水自向東,我卻反動,奮力拚搏,意圖讓水流入大荒之西,這算是有為嗎?」

    戴琮深吸一口氣,似乎明白了什麼。

    門客笑道:「水向東,無為也向東,有為也向東,所以關鍵不在於無為還是有為,而是在於其道是否向東。」

    「墨家固然認可道家之道法自然,那是因為他們覺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的結果,只不過奮力擊水,以求快速得道。」

    「至於無為還是有為,那不過是個形式。如從商丘至彭城,乘車也能到、騎馬也能到,步行也能到,重要的不是騎馬乘車還是步行,重要的是到。」

    戴琮想到剛剛門客所言的「做一個合格的走狗」的話,所謂合格的走狗就是要做好主人想要做的事,可門客偏偏說自己要無為,此時聽門客這麼一說,似乎有些明白。

    門客又道:「公子這麼想,倘若泗上墨家需要棉花,那麼他們只需要壓低收麥粟的價,減少棉通關之稅,那麼次年宋國那些以稼穡為業的人是不是要多種棉花呢?」

    「那麼這到底是有為還是無為呢?若說有為,墨家在宋並未如泗上一般,要求村社必須種植多少數量的棉;若說無為,墨家卻實際上又做了一些事。」

    「公子若能想通此節,那麼距離做好走狗就更近了一步。墨家想要的東西,他們會自己想辦法得到,而公子要做的,就是無為而治,不管不問。」

    戴琮也曾多讀書,心道聽這手段,似像是管子學派的輕重之學,以物價操控引導生產的行為。

    此時無為與有為之分,其實在於有為就是嚴苛法令,而管子學派的輕重之術……則被歸於無為之中。

    戴琮已經明白過來門客的意思,墨家對於宋國的控制,是一種新的方式,這種方式之前不曾有過,但這種嘗試卻未必無效。

    以往對於各國的控制,無非也就是扶植代理人、繼承權支持等等,但終究發號施令的還是被扶植起來的那個君侯。

    墨家看似扶植了戴琮做代理人,實際上卻需要戴琮什麼都不用做,也不准他有足夠的權力,這是和以往的代理人繼承權戰爭不一樣的地方。

    戴琮便問道:「與過去相異,這是為何?為何墨家可以這麼做、並且做成,而之前卻無人這樣做甚至做不成呢?」

    門客正色道:「公子以為,還有宋國和泗上之分嗎?泗上、宋國,其實早已經合為一體,只是有宋與泗上的名號之分罷了。」

    「宋國的糧食、棉花;泗上的鐵器、璆琳;宋國的失地之民;泗上的工商流傭;宋國的銅,泗上的錢;宋國的陶土白灰換來泗上從東海運來的海鹽;宋國的木炭硝石換來了泗上的鋤頭鐮刀……」

    「除了在世人看來尚且分為宋與泗上,實則早已一體,密不可分。」

    「墨家曾說,以往天下,一城一邑百里村社,是為一個市場。陶邑的市場是陶邑百里的市場;商丘的市場是商丘百里的市場。」

    「而今天下,市場的範圍擴大了,從百里擴至千里。宋國缺了泗上的鹽鐵不能自足;泗上缺了宋國的糧食棉花不能生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泗上與宋,熙熙攘攘,皆為利。以利而合,縱然明面上還有宋與泗上之分,實則一體。」

    「既為一體,公子有為還是無為,都已無用。泗上做的每一項決定,都會影響到宋國,而泗上的政令比您的政令更有用,哪怕泗上的政令不行於宋之十餘鄉。」

    戴琮稱讚道:「善,謹受教。」

    …………

    彭城,曾被戴琮認為是狡兔和高鳥的皇父鉞翎,沉默地用勺子將飯菜中的幾枚大蒜瓣兒挑出來。

    不給他筷子,不是因為要尊重貴族們用餐叉和勺子的習慣,而是怕他自殺,所以用了一個很笨重的木勺子。

    這算是一間牢房。

    他的對面站著一個人,正是當初他準備在一眾諸侯使者面前慷慨赴死時候抓住了他的「背主之賊」。

    相隔半月再見,皇父鉞翎卻平淡的狠,沒有歇斯底里地謾罵,也沒有一句嘲諷。

    皇父鉞翎平淡地指著被他挑出來的大蒜問道:「這是何物?」

    「背主之賊」道:「葫。索盧參西行之時,從中西之地帶回的。味辛辣,解百毒,夏日實用大有益處。」

    原本歷史上蒜最古老的名稱正是葫,葫蘆的葫,但卻不是葫蘆的葫。

    源於葫地,便從草,而的葫名。

    葫蘆則屬於是市井之間的錯別字取代了正統,原本葫蘆應該叫壺盧,壺盧都是容器。

    皇父鉞翎倒是真的沒吃過蒜,盯著挑出來的蒜瓣兒,忽然道:「你相信鞔之適的先生真的去過極西之地嗎?極西之地去過、大海之東去過,這樣的人物若是彭祖那樣的隱士,倒也罷了,隱於深山,世人不知,他自清淨。」

    「可那兩位先生,分明有天下之志,若不然怎麼會有鞔之適那樣的弟子?可有天下之志的兩位大賢,卻在天下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豈不怪哉?」

    背主之賊鄭重道:「我信奉的,是鉅子傳授的道理。鉅子的話有道理,我便聽,沒有道理我便反對。至於鉅子從何處學來,與我何干?」

    「若此葫者,可以驅病,便因為產於九州之外,便不吃?」

    皇父鉞翎大笑道:「天下道理萬千,你無非是被他蠱惑,即便是錯的你也以為是對的。」

    「背主之賊」冷聲道:「對與錯,可以驗證的自可以驗證,不能驗證的爭論也無用。」

    皇父鉞翎點點頭,長嘆一聲道:「我以為自己被俘,至少鞔之適要來看看我。不曾想在他眼中,我竟不值一提?」

    當時忽然表明身份俘獲了他的那士人搖頭失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莫說鉅子看你不值一提,我眼中的你也一樣不值一提。」

    「你以為你很聰明,可實際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幼稚而可笑的。你為宋國詢政院大尹,你父親給你留下的龐大的遺產和勢力,卻連宋國內部的矛盾主次都未分清楚。」

    「若真有雄才,或有大略,也不至於會到今日的地步。」

    「還有你養的那些門客親信,都是冢中枯骨。鉅子說,他最瞧不起空有死志的人,因為重要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死。空有死志,其實那就是無能,不能夠扭轉局面,無計可施之下的逃避。」

    「數十士人,面對攻城,慷慨赴死,您以為那是可歌可泣?」

    「於我看來,只不過是在彰顯他們的無能罷了。」

    皇父鉞翎冷笑道:「我曾聽聞,墨家為義,死不旋踵,赴湯蹈火。可沒想到,墨家對於慷慨赴死之人竟無半點敬重。」

    那士人嘲笑道:「我實不知道該敬重他們什麼。」

    「當時我軍攻城,坑道延伸,火炮彈射……真正的有才之士,應該是想到在凸角堡的後面挖掘堆砌壕溝胸牆,使得彈過的鐵彈不能殺傷反面之士卒,等到攻城衝鋒的時候再出去肉搏反擊。」

    「若是因為挖坑類似、亦或是肉搏反擊而累死,我們或許還能尊重一下。」

    「可他們……並無手段,除了死之外再沒有解決的辦法,而且我等了那麼久,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來這個簡單的辦法,只是嚷嚷著赴義赴義……這要是在我們墨家,是要被督檢部抓走以戕害士兵枉顧性命為罪而流放的。」

    「你想讓我尊重他們什麼呢?尊重他們不學無術,臨有事時赴死以報,叫人落淚?」

    「這是天下,不是城中劇院。他們去死,是演給誰看呢?」

    幾句話,說的皇父鉞翎啞口無言,這時候再回憶起當初的城防,那個簡單的反斜面胸牆而不是把士卒都派去城頭吃火炮亂彈的簡單建議,彷彿一個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皇父鉞翎苦笑道:「你知兵?」

    那士人淡然道:「略懂,不敢稱知。只是鉅子叫人將這一次碭山圍城戰的總結告於天下,訴說您的愚蠢,順便討論了一下什麼才是真正的士。」

    「重義輕生,那是美好的德行,墨家也是認可的。不談義之對錯,只談生死,活著的時候並無計策也不曾努力為義而奮進,最後把自己逼入死路的時候,也只剩下告訴別人自己不怕死,因為再找不出別的為義而做的功績,這樣的人……至少我們墨家不要,也希望今後的諸夏也少這樣的人。」

    皇父鉞翎長嘆道:「您們墨家不止要顛倒乾坤,還要移風易俗,另定德行……是我低估了你們。我以為鞔之適會來見我,就算不見也會宣揚碭山之大勝。」

    「卻不曾想到,碭山之戰,在你們眼中,不過是為了移風易俗另定德行的一件小事。」

    「我曾以為,鞔之適聽聞那數十士冒著火炮鉛彈赴死衝鋒的事後,會感慨一句天下不畏死之士多矣,正義難撼云云……」

    那士人哈哈大笑道:「鉅子只說,若是舊義之士都是這樣的人,天下不日可定。鉅子又說,只可惜諸侯非都是皇父鉞翎這樣的人物,終究還有幾個聰敏人。」

    這明顯嘲諷的話,讓皇父鉞翎臉色通紅,之前所有的自信自負和驕傲,讓他憤怒斷喝道:「小視天下英豪,這樣的人必受其禍!」

    士人搖頭道:「你這話說得對,但問題是你不是天下英豪。你知道我為什麼加入墨家嗎?」

    不等皇父鉞翎回答,那士人指著皇父鉞翎道:「就你的才能,若在泗上,不過就是個村正裡正;若在軍中不過是個連長司馬長。可就因為你的血統,你卻能身居高位……這不該是天下應有的樣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2
第八十五章 戳破

    皇父鉞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錯愕的神情。

    錯愕的原因,不在於這個曾經的門客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他最多也就做個連長司馬長村正裡正,而在於那句簡簡單單的「天下不該是這個樣子」。

    天下該是什麼樣?

    這是一個一旦許多人思考天下就要大亂的可怕想法。

    如果天下富足安康,不會有太多的人去閒的想天下該是什麼樣。

    因為天下已經不好了,所以有人便要去想天下應該是什麼樣子。

    諸子百家,由此而生。

    儒家復古、道家自化、楊朱自由、墨家兼愛……

    都是為了天下,為了推出一個理想的、比現在好的天下。

    賢人們嘗試著用理性去推出一個天下應該有的樣子,再用批判去指責天下不該如此。

    如果有數萬人都是這樣想,這天下總歸是回不到過去了。

    皇父鉞翎長嘆一聲,仰頭道:「曾經的天下,並沒有人覺得不該如此。」

    那士人哼聲道:「一如空氣,不是因為我們發現了之後它才存在,而是它一直存在只是我們不曾發現。天下人曾經覺得不該如此,曾經覺得理所當然,鉅子說,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把不該如此的東西當做理所當然。」

    「所以鉅子要打碎這一切,讓天下回到應該如此的樣子。」

    皇父鉞翎大笑道:「打碎這一切?我就是認為天下曾經理所當然的人,所以你們要打碎我?」

    曾經的門客拍了拍額頭道:「你總是高估自己,覺得你對我們很重要。可事實上你對我們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這樣的人身居高位、害民謀利這種事,不要再被當做理所當然。」

    「所以鉅子覺得,懶得殺你,而是要讓你在萬民面前被審判,讓民眾心裡生出一種情緒——你這樣的人不該存在,理所當然。」

    「我們殺你,就像是殺雞一樣簡單。天下民眾覺得天下不該是從前的樣子,卻難。」

    皇父鉞翎卻不管曾經門客的羞辱,大笑道:「我有何罪?墨家之法,惟害無罪,犯禁為罪。」

    「論起來,我加稅加賦,的確是為了養我自己的私兵,可我是合法的。」

    「君子院庶民院之分,這不是我弄出來的吧?我要加稅加賦,君子院許可,我也是依照著規矩來的,原本庶民院就只有提議權,但君子院有否決權,這也不是我弄出來的規矩。」

    「就算我有先動手殺你們的心思,可論跡不論心,是你們先動的手,是你們聽聞我要這麼做先發制人。」

    「是你們先發制人之後,我退走商丘,才在封地內殺你們的人,天下人可都看著呢,這次其曲在你們墨家,不在我。」

    「我的確想要先動手,可我沒來得及,是你們先動的手,難道我也有罪?」

    曾經的門客很鄭重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是的,你有罪。」

    皇父鉞翎罵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是你們先在商丘暴動,我退走商丘才殺的人。那些人平日就親近你們,一如細作,難道戰時我還要留著細作?」

    「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惟害無罪、說論跡不論心嗎?你們憑什麼定我的罪?」

    曾經的門客反問道:「商丘民眾國人暴動,這是自然賦予他們的權力,之前你是否收到了信件,要求你立刻解散軍隊,放下武器,宋國民眾萬民議政,要重組宋之政治?」

    被圍於碭山的時候,皇父鉞翎確實接到了這樣一封信件,但他根本沒當回事,而且這明顯是一封讓他投降的信件,無非是付之一炬。

    此時門客再度提起,皇父鉞翎心中一冷,問道:「這是何意?」

    門客道:「意思是說,當時宋國除了碭山等幾座城邑外,其餘地方的民眾皆同意變革制度,暫停你的詢政院大尹之位,要求你放下武器投降,否則就是叛亂。各個城邑確確實實於那之前舉行過民眾的集會,基本上一致通過。」

    「所以從那一刻起,你違背了萬民之意,拒不投降,是為大罪。」

    「其二,你在封地濫殺無辜。」

    皇父鉞翎冷笑道:「就算第一條我有罪,被你們設計陷害,就算什麼國人暴動是自然賦予民眾之權,那第二條我有何罪?」

    「我這詢政院大尹,不是宋公授予的,而是君子院推選的。在接到那封信之前,我依舊是詢政院大尹,我殺一些細作,有何錯?」

    門客反問道:「那些所謂的細作,你經過審判了嗎?再者,宋國之法,哪一條規定了不允許民眾相信墨家之義?哪一條規定了民眾不可以成為墨者?你以他們是墨者的理由處死他們,這就是違背了大憲,而且是殺人,殺人者死,你為什麼會沒有罪呢?」

    皇父鉞翎大罵道:「等你們攻城的時候,那些人必要讓成為細作,難道就只准你打我,卻不准我反擊?」

    門客點點頭,鄭重道:「你說的沒錯,就是這樣。不只是對你,將來對天下諸侯都會這樣。只准我們打你,不准你們打我,你早點能夠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會淪為今日的下場。」

    這番彷彿市井流氓一樣的話,讓皇父鉞翎氣極反笑道:「笑話,真真笑話。宋弱國也,諸侯多強,秦魏之法,君言即法,他們可不認你們的法,你們泗上的規矩憑什麼管到別國?」

    門客道:「因為……泗上不是一個諸侯國呀。泗上只是將來天下政府的寓居之地,當然不認那些不合於將來天下規矩的制度了。泗上的法令和道義,是將來天下的法令和道義,只不過暫時無力管到別處而已。」

    「至於說惟害無罪,我們墨家可是整日批判各國諸侯之不義……這已經告訴他們這麼做不義了,刊行成書,播於天下,可他們不但不聽,反而繼續不義,那不就是有罪嗎?」

    皇父鉞翎聞言高聲喝罵道:「亂世之賊!亂世之賊!天子尚在,你們憑什麼敢稱天下?」

    門客大笑道:「天子算個屁?他又不肯退位交權於民,我們只好自己動手趕走他了。那你說這事怪誰?他若早日交權於民,不但無罪,反倒要被尊重為有利天下,說不定邀請他入詢政院做做以酬其利民之心。他若交權,天下也就不會流這麼多血,所以罪責在他。」

    「你繼續痛罵,鉅子說了,你們這樣人的痛罵,那就是歷史的車輪碾過那些擋車的螻蟻的噼啪聲,若無痛罵,反倒少了些風景。」

    門客說罷這些,起身欲走,臨走時候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笑道:「你不要尋死。你要是早日死了還好,如今死了,那必然是畏罪自殺之名。留著你的命和今日的口舌吧,過些日子會有個審判的,一如當年晉侯會盟審衛侯般,到時候你大可申辯,留著你這些話到審判現場再說吧。」

    皇父鉞翎聞言狂躁道:「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你們想要羞辱我。我之姓,源於商契;我之氏,源於戴公。吾家世代大夫,豈能被一群賤民審判?士可殺、不可辱!我就算死……」

    門客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罵道:「無能而死,有罪而死,卻非要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為你自己是天下舊制的守護者?你以為你是為了大義而死?騙自己騙的自己都信了?二十年前政變的時候,怎麼不曾聽你談什麼忠君尊卑有序之言?」

    「明明是為了私利,無能失敗,便要給自己找個聽起來赴義的理由。赴義……這二字,你配嗎?」

    「我墨家的義,反舊規矩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沒見你之前出兵攻泗上呢?不但不攻,之前也曾多次在眾人面前說什麼利民之義云云。」

    「今日喊著赴義捨身,不過是因為失敗了,知道自己肯定要死,於是要給自己尋一個好聽些的理由,多廉價啊,嘴巴一張就成了捨生取義的義士。」

    「還有和你一起被俘的那些貴族,之前墨家做什麼說什麼,也不見他們反對,一說要收回他們的封地分與民眾,立刻就反對以為這違背了天下大義,要捨身取義。」

    「你們所謂的義,你們自己信嗎?」

    這句話讓皇父鉞翎無法反駁,句句誅心,直刺他的內心深處。

    他噎住半晌,嘲諷道:「難不成墨家就不是為了利?民眾跟隨你們就不是為了利?」

    門客撫掌大笑道:「沒錯,是啊,我們從沒有不承認啊。義即利也,大義就是大多數人有利。我們的義一直如此,從未改變。」

    「反倒是你,你敢當著天下人的面,說那些舊規矩,就是為了少數人的利嗎?你敢說少數人得利多數人窮困欲死那就是大義嗎?」

    「你們不敢啊,只敢把這些利用禮用規矩隱藏起來,從不敢承認你們的義就是為了少數人的利,就是為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然後再把這些利用什麼禮法規矩弄成不明所以的義,騙那些不能得利的人為了你們的利去死。」

    門客說完這些,又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牢房的門重新關上,皇父鉞翎看著手中的木勺子呆呆出神,就像是自己所有的衣衫都被人當眾扒下來露出了裡面所隱藏的一切。

    只是他卻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之後的數日,不斷地有人來到他的面前,用他所聽過的最為惡毒的、諷刺的語言,羞辱著他的驕傲和消磨著最後一丁點欺騙自己這是為大義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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