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6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6
第一百零六章 戰略誤判(上)

    在此之前,楚國王臣也只能猜測墨家對於宋國到底會幹涉到哪一步。

    適前去商丘,則是明明白白地挑明了墨家的態度。

    這是一種籌碼,一種在之後與各國外交斡旋中的籌碼,這籌碼意味著如果各國要干涉那麼就要做好全面戰爭不死不休的準備。

    各國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了嗎?至少楚國現在還沒有。

    戰爭對於泗上也是一種摧殘,但這種危機一旦出現,就看哪一方先慫。如果都不慫,除了戰爭之外也就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楚國群臣多數渴望開戰,可他們也都明白還有半數不希望開戰,楚王恰恰是站在不希望開戰那一邊的。

    既是這樣,再多的勸諫也就沒有了意義。

    沉默之後,楚王便道:「讓墨家使者前來,我且聽聽鞔之適到底是什麼意思。」

    片刻後,一眾近侍帶著墨家的使者上前,這使者之前曾經出使過楚國,與楚國王臣也都熟識,按照各自的規矩見禮之後,楚王先聲斥責道:「昔年墨翟有非攻之義。如今墨家悍然侵宋,攻城掠地,豈非悖非攻之義?」

    「況且,宋者,天下之中也。北連齊衛、南接楚魏、東有泗上與越、西有韓周,墨家此番作為,實在是要有引發天下大戰之意。」

    墨家使者道:「天下之戰,不在於墨家,而在於魏楚韓眾諸侯。宋地事,由宋民選擇,墨家只是應邀而出兵。」

    「昔者荊晉相爭,商丘被圍不下十次,所為者何?為一君之私、一國之霸,宋人何罪而受此禍?」

    「鉅子此番遣我來,正是為了真正消弭天下紛爭,使得天下人少受兵禍之苦。」

    「還請大王親閱。」

    墨家使者將整理出來的關於第三次弭兵的宣言呈上,用的是泗上文字和楚國篆文兩種字形書寫。

    楚王看過之後,盯著各國條約建軍、放開關稅、允許遷徙之類的內容許久。

    所謂談判,和商人售賣貨物也差不多,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但還有點區別就在於「義」,因為義的存在,那麼利的主體就不是一國一地區,而可能是全天下,這就導致有些底線是墨家這種講義的「諸侯」所不可能接受的。

    同樣,放開關稅、允許遷徙之類的內容,也是貴族們不可能接受的。

    楚王在意的,是關於條約建軍和各國互保獨立的內容,他盯著關於「鄭國」的內容看了許久,也不禁想到了在宋地政變之後墨家迅速派人前往鄭國要提供軍事援助的事。

    在楚王看來,宋國已經這樣了,他確實不想打,而且鞔之適出訪商丘,以「無冕諸侯」的身份,不顧諸侯相見於都城為朝覲的傳統,都是在傳播一個信號:宋國是泗上的核心利益,不可能允許各國干涉,對宋干涉等同於對泗上開戰。

    宋、鄭都是楚國的緩衝國,但鄭是楚的緩衝國卻不是泗上的緩衝國,這就是楚王在確定了宋國事已經無可挽回之後極度關注鄭國的原因。

    墨家佔據宋國,對有心進行戰略收縮、利用鐵器和農業技術變革開發洞庭地區的楚王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有墨家控制宋國,魏楚關係就可以緩解許多。

    原本很難開發的洞庭地區毗鄰江漢,也是楚國腹地,伴隨著鐵器和新技術的傳播,那裡很顯然可以成為楚國之粟地。

    變法需要一個安穩的外部環境,也需要整體戰略收縮之下有足夠的精力。

    可收縮卻並非是無底線的妥協,總要有個限度。

    宋和鄭不同。

    宋涉及到墨家、楚國、魏國、韓國、齊國、衛國的利益,一直以來就是晉楚爭霸的焦點。墨家佔據了宋,那麼墨家就要面對各國的圍困和覬覦。

    鄭國經過上次三分、楚國大梁失敗、駟子陽之亂之後,實際上鄭國只關係到楚、魏、韓三國的利益。

    換而言之,如果選擇了戰略收縮,楚國可以不管宋國,因為這樣可以多出來潛在盟友緩和關係,順帶著宋國不會威脅到楚國的核心區,而且墨家和諸侯的關係存在著道義之爭,如果墨家攻楚各國必然對墨開戰。

    但卻不能不管鄭國,因為鄭國如果被魏韓佔據,那麼實際上並沒有第四方有直接的關係,到時候楚國想要拉盟友都拉不到,就算楚國選擇了戰略收縮,但是鄭國被魏韓吞併等同於露出了胸膛,隨時可能挨打。

    加上大梁城之戰後,楚國在中原地區的支點就是榆關,鄭國的國土蜿蜒到榆關之後,鄭被魏韓佔據,一旦魏楚開戰,楚國在中原連防禦的力量都沒有。

    而且因為潁水的存在,鄭國關係到楚國淮北上游地區的安全。

    宋國則不同,宋國威脅的,是淮河下游地區,但是淮河下游江淮地區如今還有個越國的勢力,而且逆流而上也著實困難。

    如果鄭國被魏韓佔據,利用潁水運輸,實際上楚國就很危險。

    南陽方向的魯關地區和淮北互為犄角,假使魏韓兵分兩路,一路沿著魯關攻南陽,一路沿著潁水直插淮河,那麼楚國就要面臨兩線作戰。

    陳蔡之師和申息之師為一個戰場,魯陽方城之師為另一個戰場,相互之間不能支援。

    因為……這些縣師兵團都是本地人,假使放棄淮北戰場支援南陽,那麼陳蔡申息之師必然反對,反過來也一樣。

    沿潁水撲到淮水,以楚王對於墨家一貫態度的瞭解,只怕是到時候墨家會高呼「這是不義之君的狗咬狗」。

    若是墨家真有吞併宇內之心,到時候藉著魏楚開戰的時機吞併越國也未可知。

    到時候順帶著幫著楚國「代管」一些淮河下游的城邑,擴大力量。

    反正墨家也不怕魏國做大,真要是做大了,到時候墨家反擊對魏開戰,也不需要和楚國會盟,楚國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反擊魏國的,而且還得感謝墨家,到時候那便真的是漁翁得利了。

    關於這一點,楚王很確信。

    墨越泗上霸權戰爭的背景,是魏楚大梁之戰。

    墨齊費地戰爭的背景,是趙國繼承權戰爭、中山國復國運動、楚國平王子定之亂。

    墨家盤踞泗上難以根治的兩次重要戰役的背景,都是諸侯開戰的大背景之下打的,事不過三,若是楚王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那也實在是德不配位、能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雄心野心。

    這邊大梁城之戰打完,那邊墨越霸權戰爭結束;這邊王子定之亂平息、趙國繼承權塵埃落定,那邊和齊國簽訂了和約……

    這正是楚大司馬前去會盟,要求在中原地區和平、建立共同防墨的中原防線的原因。

    如果中原地區有墨家的威脅,那麼魏楚開戰的方向,只有魯關一處。

    即沿著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處的唯一通行區、走魯陽駐馬店,直撲南陽盆地。

    魯陽的關鍵之處就在於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的缺口,這也是楚國長城防線的重點,更是楚國的精華地區。

    如果魯陽守不住,駐馬店被攻佔,那麼整個南陽平原將無險可守,下一個能夠組織有效防禦的地區就是襄陽,如果襄陽也守不住,那麼楚國也就亡了。

    襄陽向東是義陽三關,三關一破,淮北無險可守,大別山和桐柏山直接將楚國剩餘的土地分割為首尾不能相接的兩地。

    但一樣,楚國在魯陽南陽地區布有重兵,大量封君於此,這裡反而會成為楚國最能打的地方:封君守衛自己封地的時候,可是會出全力的,而陳蔡之地的王權直轄注定了在中原開戰封君們只怕會出工不出力觀望為主。

    所以楚王一直希望的就是在中原保持和平,將魏楚韓之戰的戰爭維持在伏牛山北麓,一方面削弱一下貴族封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得封君對於中央政府的支援有極大需求可以迫使封君們接受一些條件從而集權。

    因而楚王對於墨家這些看似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是有些支持的,至少在「弭兵會盟以解決各國爭端」的問題上是支持的。

    不是因為他愛好和平。

    而是因為他選擇了戰略收縮,暫時無力進攻,否則十餘年前的第三次弭兵會也不會最終化為泡影,大梁城之戰結束後又後悔當初為什麼不繼續遵守弭兵盟約。

    楚王沉默片刻後問道:「適子之意,我已知曉。如適子所言,宋、鄭、衛四師小國,盡皆非攻中立,各國不得侵佔,這的確是對天下有利的,對寡人也多有利。」

    墨家使者連忙道:「鄭韓之仇,我墨家也欲以兼愛非攻弭兵之義消解。鉅子已經派人前往鄭地,整飭軍備,鄭君也有加入非攻同盟之意。」

    此鄭君,非彼鄭君,因為墨家不認公侯伯子男體系,不認尊卑有序,所以各國君主基本上在外交的時候第三方都稱之為君。

    實際上按照周禮體系,君是……最為低級的稱呼,鄭國現在雖然虛弱,還沒有到稱君的地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6
第一百零七章 戰略誤判(下)

    楚王倒不在意這些旁枝末節的稱呼,他也已經習以為常,墨家體系內的很多說法和舊時代的東西格格不入,聽了二十年也都習慣了,實在沒有必要在這些禮節上面扯淡。

    至於說墨家一邊說著要以「兼愛非攻弭兵之義消解鄭韓之仇」;一邊又說派人去「整飭軍備」,這在楚王聽來也並不矛盾。

    別人不知,楚王卻是知道的。

    當年墨子止楚攻宋,也是帶著「兼愛非攻之義」用真理說服別人的,當然這真理還包括那一場和公輸班的兵棋推演以及四百名駐守在商丘的墨者,才使得這「真理」有說服力。

    後來齊魯之戰也是差不多的用真理說服的齊侯和牛子。

    不整飭軍備,沒有防守之力,就沒有資格談非攻兼愛。

    挨了打有能力還手,這才有資格平等,然後談談兼愛與和平,墨家一貫如此主張。

    既是做到了這一步,楚王便真的信了幾分墨家的弭兵非攻之心,心想:鞔之適固然狡猾,然畢竟墨家還有道義,他為鉅子,也不可違背此義。

    這種信任,源於鄭國的位置。

    對於墨家而言,鄭國現在距離宋國還有個魏韓,那裡不可能會成為墨家的附庸和勢力範圍,只能是真心為了大義而去參與鄭國的防禦的。

    這一點楚國是認可的,墨家不可能和魏韓結盟,這一點既有道義之爭的緣故,也有歷史原因和地緣因素。

    如果鄭國和宋國,真的能夠做到完全中立,其實對於楚國是有利的。

    一則魏楚開戰,楚國不用擔心魏國抄側翼:墨家重義輕生,信守承諾,說保證絕對獨立就是保證絕對獨立,魏國想要借路鄭宋繞後,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楚國處在攻勢,這肯定是不能答應的,但既然處在守勢,還有什麼比側翼絕對安全更為重要更為有利的嗎?

    為了驗證這一點,楚王又問道:「如適子所言,不知借路可算違背中立?」

    墨家使者笑道:「投袂而起之故事,難道不是起於借路嗎?」

    楚王聞言也放聲大笑,點頭道:「如此,可稱之為善。」

    這投袂而起的典故當然有諷刺的意思,但在外交場合中解讀,則還有不諷刺的意思。

    昔年文子舟在宋楚會盟的時候羞辱過宋公,然後楚莊王后來找不到戰爭藉口就派文子舟不經協商借路宋國,果然被宋國以「沒借路而過境算入侵」的理由殺死,楚莊王聞言大喜,後世德皇聞費迪南大公遇刺時候的情緒正可詮釋,這才投袂而起,終於找到了戰爭藉口的那種興奮四個字展示的淋漓盡致。

    順帶留下了「食人炊骨」的成語來形容當年圍城戰的可怕,一直到安史之亂張睢陽再一次在商丘演繹了這四個殘酷的字眼。

    可這時候說出來,則可以去掉那些諷刺的意味,可以理解為「憤怒」地投袂,而不是興奮地投袂。

    既然中立的意思是連過路都算是入侵,那就好說了,這對楚國來說絕對是件好事。

    鄭國是楚國不能放棄的緩衝國,可和墨家沒有關係,這等同於楚墨共同保獨鄭國,簡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餅。

    當然,楚王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大餅。

    墨家保獨鄭國,需要楚國付出代價,而這代價,就是宋國獨立各國不得干涉。

    鄭是楚轉攻為守的核心利益區;宋國是楚轉守為攻的核心利益區;戰略收縮的國策決定了楚國可以放棄宋而專注於鄭。

    楚王知道墨家想要什麼,所以他也必須要在墨家最想要的地方討價還價。

    「還有一事。」

    「此次魏楚韓會盟,主要是擔憂你們墨家違背了非攻之義,對中原帶來戰爭的陰雲。」

    「宋國若是真正中立,墨家退兵,這還不足以顯出墨家的非攻之義。」

    「墨家有誅不義之號,非攻同盟是否包含誅不義之事?」

    墨家使者鄭重道:「鄭君、宋君,皆非墨者。可以勸說他們行義,但卻不能以墨者的要求使得他們遵守紀律一定要行義。」

    楚王點頭,心中明了。

    這番對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假如有一天,你們墨家攻打別國……當然,你們墨家攻打別國的理由多了去了,什麼誅不義啊之類的藉口有的是。那麼,當你們那誅不義的時候,宋國的中立算怎麼回事?

    出兵是一方面。

    墨家主動進攻的時候借路於宋,算不算是違背了非攻弭兵中立?

    這一點必須要問清楚。

    春秋亂世以降,撕毀盟約的事到處都有,眾人習以為常。

    但有一點,墨家的法理不來自天子,而來自他們的道義,所以墨家如果公開表示墨家主動進攻也不會從宋國借路,那麼按照現今為止的經驗,墨家就真的不會借路。

    這是道義問題,對諸侯已經不重要,反正臉皮都已經撕破,周天子的葬禮上諸侯都可以對天子使者破口大罵「你媽婢也」,可道義對墨家很重要。

    既然墨家使者說宋君鄭君都不是墨者,非攻同盟不是誅不義同盟,所以墨家的意思就等同於告訴楚王:就算咱們開戰,我們也不會走宋。

    楚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稱讚道:「都言,宋地多有君子之風,昔年齊墨之戰,泗上軍義不入魯以魯人無辜,世間多有哂嘲墨家有宋襄遺風,我卻以為禽子為真君子。」

    那一次誘使齊國經魯入費就是個誘敵深入的計策,但終究墨家算是守住了「非攻同盟」之義,也的確沒有選擇入魯交戰,在信譽方面實在是積攢了足夠的基礎。

    如果不借路宋國,那麼墨楚開戰的幾率就小得多,楚王從沒有考慮過墨家有復刻當年伍子胥孫武子戰略的可能。

    因為外部環境不允許。

    當年伍子胥的奇謀很有風險,不算外部環境,就是當年的情況也是危險至極。

    孫武的奇謀是精銳部隊不管楚國的後方,直破三關,插向江漢,很有後世鄧艾偷渡陰平的奇險。

    因為當時楚國主力尚在,若是直接掐斷了吳軍後路,那就不是千古奇謀,而是甕中捉鱉了。

    況且就算是奇謀成功,偷渡三關,當時好龍的那個葉公他爹就建議來個大包抄,前後夾擊,徹底搞掉伍子胥。

    然而當時的楚國分封嚴重,貴族爭權,兵力又歸屬於各個貴族,當真是「爭勞搶功其疾如風,迂迴包抄其徐如林。燒殺劫奪侵略如火,友軍有難不動如山」。

    當時沈尹戍正在包抄的徒眾的時候,子常心想這尼瑪要是那你包抄成功那功勞豈不是就是你的了?於是不顧戰略,不等右軍,爭勞搶功其疾如風,一波送了楚國的主力,順帶坑死了包抄的友軍。

    就算是當年伍子胥和孫武子,打贏了這一仗只怕也是心頭後怕不已,真要是按照沈尹戍的想法來,吳軍主力就要被憋死在江漢平原,吳國必亡。

    但現在楚國雖然還是封君林立,但是楚王手裡最起碼還有一支常備軍精銳,陳蔡地直轄也可以輕易南下包抄斷後路;申息之師也仍舊是楚國一支主力野戰軍團;楚國都城南遷而且當年楚墨蜜月期楚國也修築了都城的城防,這使得楚王對於內部很有信心:野戰固然贏不了,但卻可以選擇拖,拖到兵力集結繞後包抄。

    外部環境更不一樣,當年楚國太跳,是攻方,又以蠻夷自居,和諸夏相爭逼出來一個晉齊都參與的第二次召陵之盟,吳晉又處在蜜月期,楚國的主力都在對抗晉國,使得吳國一舉入境。

    這也正是楚王從不擔心墨家會復刻孫武子奇謀的原因:墨家和魏國能結成同盟嗎?魏國敢和墨家結盟嗎?吳國那時候宋國還在且小強,而且是晉國的朝貢國,現在墨家就在泗上,隨時可能被魏韓背後插刀,墨家絕無膽量搞三關奇謀。

    如此這般,非攻同盟實際上就囊括了除了數雄之外的大部分三千乘之國,衛國作為魏國的附庸國不會參與,宋、魯、鄭這都會參加。

    在不借道的前提下,楚王很容易判斷出來墨家今後的戰略方向:北上,而非南下。

    其一,齊西南地區都是沃土,人口多,土地膏,且富庶,而且當年齊墨一戰後墨家在齊西南地區有很強的基礎。

    其二,墨家一直在開展北上朝鮮與燕國,以及有出海尋找駒麗隔海相望的「扶桑島」的傳聞。

    其三,三晉的力量仍舊強大,墨家在高柳雲中還有一支,而且有墨家的七悟害之一的人物在那裡坐鎮。

    其四,墨家需要馬匹,馬鐙出現後,墨家的騎兵為精銳,南方沼澤河流密佈不適合騎兵發揮喪失優勢。

    其五,泗上需要更多的耕馬耕牛,中山國是墨家扶植起來復國的,雙方的貿易往來一直不斷,墨家很有可能打通高柳、中山、齊西南、泗上的交通線,從而將北部的產馬地和泗上聯繫在一起,防止被諸侯切斷各個擊破。

    其六,攻楚,很可能遭到魏韓背刺。

    其七,若北上戰略成功,那麼整個華北平原、太行山以東平原區,基本上就歸墨家所有。以太行山之險防禦諸侯,那麼墨家的霸業可成。

    其八,墨秦有魏韓這個共同的敵人,北上戰略可以借助秦人之力,分散魏國的壓力,使得更為容易。

    其九,齊墨戰爭之後,墨家在齊國有廣泛的基礎,且割讓得到了莒城,對齊國實現了雙線進攻的可能……

    種種這些,都讓楚王作出了墨家下一步要北上而非南下的判斷,那麼這一次非攻弭兵會也很容易讓楚王想到,墨家這是在為北上戰略做準備:北上要防備後方,宋國就必須要把握在手中作為緩衝。

    基於這種判斷,這一次弭兵會對楚國就大為有利,放棄宋而保獨鄭,就算是和墨家各取所需,並且可以禍水北引,使得楚國有更為有利的外部環境完成變革。

    楚王心想,墨家昔年能借大梁城之戰敗越;借趙繼承權之戰敗齊,我今日緣何不能禍水北引借魏韓齊趙墨關係緊張之際完成變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7
第一百零八章 厭戰(上)

    鑑於這種戰略判斷,熊疑希望搞的,是一個地區性的防禦條約,而不是和魏韓結盟。

    魏韓楚之間難以結盟,仇恨深重,而且一旦結盟又容易讓楚國陷入楚國不希望參加的戰爭。

    魏秦矛盾圍繞著西河,這個結解不開。

    秦楚一直聯姻,關係向來密切,楚國面對三晉需要秦國這個盟友。

    如果魏楚結盟,一旦魏秦開戰,楚國依照盟約要支援魏國,這很不符合楚國的利益。

    相反,如果只是個關於大梁陽夏地區的反墨防禦同盟,如果魏秦開戰,楚國可以不參加,因為戰爭發生在西河而不是中原,所以無需履行義務,從而繼續保持和秦國的友好關係。

    再者,秦國作為魏國的不穩定因素,如果墨家北上,秦魏開戰、魏墨開戰,楚國因為沒有和魏韓結盟,所以可以繼續保持中立而看熱鬧,以便漁翁得利。

    墨家使者送來的只是一個方略提綱,具體的很多東西楚王不可能接受,但基於一些可以接受的仍舊可以談判。

    至此,墨家使者在陳地逗留,繼續和楚王扯皮談判。

    好消息或者說在展示墨家誠意的消息不斷傳來,在宋國的泗上義師除了留了一小部分幫助維持秩序外開始撤退;泗上已經下達了取消動員的建議,雖然還未正式實施,但人心已經浮動。

    這一切都讓楚王緊繃著的神經得到了緩解,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一日,楚王正準備繼續和墨家使者邀談,近侍神色慌張地走過來,帶來了一個讓楚王震驚不已的消息。

    「王上,魏韓誓師入鄭,扣押了前去會盟的駟氏,公佈鄭國三罪。」

    「其一,貳於泗上。」

    「其二,鄭人三世殺其父,天加誅焉,將助天誅也。」

    「其三,鄭韓之仇,韓侯曰殺父之仇九世尤可報。」

    「韓人出兵五萬於陽城、魏人出兵五萬於中陽,東西對攻,新鄭已然被圍。」

    「大司馬於盟中勃然作色,魏相公叔痤以可以答允共同防禦墨家為名,並表示絕對不會在中原與楚交戰,且說墨家為中原大敵,不可鷸蚌相爭而漁翁得利。」

    熊疑大怒,拍案而起,罵道:「魏擊無恥、韓猷無義!此番作為,竟不知會我!」

    他怒然接過從前面送來的消息,略略掃過後,大約明白了。

    早在幾天前墨家就已經派人前往鄭國,大張旗鼓地說要保證鄭國獨立,但是又斥責鄭國的法律過於嚴苛、民眾不能得利,所以鄭國想要得到墨家的保獨,必須要進行一系列的政治改革,使得談判陷入了焦灼。

    雖然焦灼,但是墨家已經露出了退步之意,大有可能很快就簽訂非攻盟約,這個盟約一旦簽訂,鄭國如果被魏韓攻擊墨家就要出兵了。

    而且之前墨家一直在鄭國活動,還運送武器、修繕城牆,這已經使得魏韓驚懼不安。

    可熊疑明白,魏韓攻鄭怕不是事起突然,而是早有所謀,若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集結了這麼多兵力,做好了各項準備?

    只怕是和楚國會談是假,藉著墨家入宋楚國緊張的機會攻佔鄭國是真。

    而且這一次楚王巡幸於陳,使得周邊的封君都來朝見,楚國北部邊疆處在一種暫時不能出兵的局面。

    韓鄭相距極近,若是急行軍,三五日就能抵達鄭國都城。

    一旦都城被破,楚國再幹涉就來不及了。

    …………

    二十年前隸屬於鄭國、如今歸屬於魏國的酸棗城中。

    忍受了一整天楚國大司馬憤怒指責的魏相公叔痤笑吟吟地正與一眾魏臣飲宴。

    「我記得,當年魯陽大夫欲攻鄭,魯陽大夫說,鄭人有罪,所以他替天而伐。墨翟說,這就像是一個人的兒子不肖,你衝進去把那個兒子打一頓,說這是我替你爹打的,因為你不肖你爹肯定要打你。」

    說起這個事,在場的魏人都笑,二十年前的墨家秉持的是建立新的國際法、大國不干涉小國內政的想法。

    然而二十年後,墨家已然成為窮則不干涉內政;達則誅不義而利天下的一個組織。

    公叔痤不稱魯陽公,而稱之為魯陽大夫,這也是一種政治正確。

    楚國自從號稱蠻夷之後,一直在搞小西周,以縣為國、以君為公,魏擊尚且只是侯,而魯陽君則為公,這在中原諸夏中算是僭越,故而公叔痤稱之為魯陽大夫。

    現如今魏國的軍隊已經越過了鄭國邊城,直抵鄭都,鄭國太小,並無什麼戰略縱深。

    在公叔痤看來,魏韓其實還沒有完全準備完畢。

    最佳時機,其實應該是魏楚韓簽訂了中原共同防墨條約之後再出兵攻鄭。

    然而墨家這一次要保鄭國獨立,已經開始和鄭國接觸談判,第二批物資和一部分援助品已經經過魯國進入了鄭國,這使得魏韓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鄭國一日沒有正式進入非攻同盟,墨家就只能以誅不義的名義出兵。

    換而言之,墨家不能借路宋國。

    因為如果鄭國加入了非攻同盟,那麼鄭國遭到了入侵,同在非攻同盟的宋國和泗上都有義務出兵,所以墨家可以借助宋國的土地和後勤直接攻打魏國最脆弱的中原腰線。

    因為鄭國還沒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鄭國受到了入侵,宋國沒有誅不義的理由,而墨家也只能用誅不義的理由出兵。

    這樣一來,出兵的規模就不可能太大。

    在這之前,公叔痤已經讓人傳信,叫衛侯派人出使泗上,訴說進攻鄭國之事與衛無關,希望墨家不要隨便進入到衛國的領土。

    令叫一部分魏軍歸屬於衛國上將軍苟變統領,駐紮於邊境。

    苟變其人,頗有才能,仲尼之孫子思曾向衛侯推薦此人,說此人有將五百乘之才。衛侯說,苟變這人的才能我是知道的,但是他當地方小吏的時候曾經貪污過兩個雞蛋,所以這樣的人我不能用。後子思以「取其長,棄其短」的道理說服了衛侯,苟變得以為衛之上將……至於說重才不重德是不是違背了儒家的道義,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加之不久前墨家使者也前來參加會盟,雖然沒人邀請,但來了之後還是重申了一下和楚王的那一套說辭。

    因而使得公叔痤下定決心,趁著墨家還在和鄭國談、鄭國還未正式締約加入非攻同盟、墨家大肆宣揚非攻和平以及非攻同盟是防禦性盟約的機會,在準備並非充足的條件下攻入鄭國。

    既然墨家不能從宋國走、不能從衛國走,那麼墨家想要干涉鄭國,只有選擇從淮水出兵,繞過楚國申息陳蔡。

    且不說楚國能不能同意一支有著宣傳能力的軍隊在楚國武裝遊行,就算是允許,這樣的行軍路線,少說也要三兩個月。

    而且路途遙遠也注定了墨家不能大規模出兵,少的話等同於送菜,那泗上出兵的可能性就極小了。

    墨家行於天下,靠的是誠信和道義,哪怕一些學說不被士人接受,但誠信又是另一回事。

    公叔痤確信墨家不會前面剛說完非攻同盟是防禦性盟約,後腳就借路宋國攻打魏國。

    現在所要考慮的,也就是楚國的態度,但楚國的態度決定於鄭國都城何時陷落。

    如果能夠在十日之內解決,那麼楚國出兵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只要鄭國都城不至於支撐三五個月,再造一個當年莊王攻宋時候的商丘保衛戰那樣的局面,等到楚國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是木已成舟。

    至今為止,魏韓兩國的進攻相當順利。

    鄭國士卒普遍厭戰,一觸即潰。

    而且鄭國的很多帶路黨也在魏國這邊。

    當年駟子陽執政,七穆中的其餘六氏殺死了駟子陽,鄭國分裂。不久後駟子陽的餘黨又反攻新鄭,處死了鄭君,又立新君,然後大肆清洗了一下當年謀殺駟子陽的那些貴族。

    大量的貴族逃亡魏國,以至於魏國當年打著為駟子陽討公道的說法侵佔鄭國的一些城邑時候,當地的大夫打開城門熱烈歡迎。

    這一次大量的七穆餘黨也會一同進入鄭國,打著為繻公復仇、為當年死在政變裡的族人復仇的旗號,再加上七穆餘黨當年並未全部清理乾淨,使得魏韓在攻入新鄭之前基本沒有遇到什麼抵抗。

    鄭國發展的太早、相對於中原其餘國家來說更為富庶、民間法律也更健全,所以鄭國普遍厭戰、反戰。

    當年楚王子定事件,鄭楚交戰,鄭人反戰厭戰到還未接觸就一哄而散,寧可被俘也不作戰的地步。

    魏國韓國倒是沒打著建設「王道樂土」的旗號,只是鄭國民眾真的打累了,不想打了。

    打贏了又怎麼樣?把賦稅交給姓姬的和交給姓韓的,有什麼區別?把自己的封君封主從姓姬的換成姓魏的,有什麼區別?

    為了鄭韓公族的血仇,鄭人已經打了五十年,鄭人不想打了,只想著安安穩穩做個魏韓之民。

    最起碼,沒有這樣的征戰了,繳納的賦稅和軍役都少了許多。

    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庶民在此時此刻沒有資格有家,更沒有資格有國,他們實在不明白自己要保衛什麼。

    鄭人和魏人有區別嗎?在鄭人看來,只怕沒有,除了鄭國的方言是白話起源地更為白話一些外,別的似乎也沒區別。

    貴族們說著雅音,庶民們說著方言,貴族們有貴族的禮儀,庶民有庶民的禮儀,論起來韓鄭民眾,其實貴族和庶民反倒是更像兩個民族——而且還有生殖隔離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7
第一百零九章 厭戰(下)

    今日公叔痤笑著飲酒,說著當年墨翟勸阻魯陽公的舊事,心情舒暢,因為魏韓聯軍已經圍困了鄭國的都城,鄭國國都內的民眾據那些隱藏其中的斥候說普遍厭戰,破城只怕就在數日間。

    鄭國曾經是個兩千乘之國,擁有六萬都城城邑圈的國人卒主力,還有五萬各地鄉野之兵。

    和韓國打了快五十年,再加上國土一分為三如今只剩三分之一,鄭國都城現在恐怕也只能集結不到三萬的徵召兵。

    軍心渙散、細作遍佈、七穆餘黨隱藏城中、鄭人心思不欲再戰,種種這些都使得公叔痤確信,最多十日,鄭都即可攻破。

    十日,能幹什麼?

    墨家什麼也幹不了,楚國什麼也幹不了,畢竟泗上義師剛剛從宋國開始撤軍,再加上這是墨家話語權體系下的誅不義之戰,不能從宋國借路,更使得公叔痤信心滿滿。

    在公叔痤看來,分鄭是一步妙棋。

    如果魏國不瓜分,那麼鄭國早晚要被韓國單獨吞併,因為鄭國是魏韓聯盟的籌碼:比如魏墨開戰,那麼魏國想要得到韓國的兵力支持,必須默許韓國吞併鄭國。

    與其讓韓國自己吞了,不如和韓國一起分了,這樣便可以壯大魏國在河東的力量,同時可以將韓國的飛地繼續隔開,並且直接威脅到韓國的都城。

    魏韓分鄭,也會使趙國緊張,誤以為魏韓的聯盟牢不可破,從而試圖緩和三晉的內部關係。

    同時在鄭國獲得實利後,將中山國的法理讓給趙國,作為三晉同盟、共同反楚反墨、各管一攤的真誠表現。

    中山國復國了,但如今有兩個中山君,一個是復國的中山君,另一個是魏公子摯。中山不再屬於魏,但法理的魏國中山君還是中山君。

    魏趙關係緩和的關鍵,就在於中山國的法理,由公子摯將中山君的宣稱送給趙侯,同時給予趙國以中山國的山川地理圖。

    這將重組三晉同盟,趙向東北、魏韓西南,使得彼此間利益暫時沒有太大的衝突。

    瓜分鄭國之後,更可以把韓國拉入到對楚、對墨的第一線。只要楚國一日金玉其外、只要泗上一日咄咄逼人,那麼魏韓同盟的關係就會一日穩固。

    公叔痤不想和泗上開戰,尤其是適抵達了商丘、發表了墨家會信守盟約、墨者會為盟約信譽流盡最後一個墨者的血的宣言後,更是如此。

    公叔痤確信一旦因為宋國和墨家開戰,那就是不死不休,到時候魏國將會虛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魏國經歷了魏擊的大敗家之後已經經不起這樣的國戰了。

    一旦魏國虛弱,本可以作為盟友的趙國會立刻咬上一口,而有著西河之恨的秦國也絕不會放棄這個絕佳的機會。

    公叔痤怕的不是墨家,怕的是和墨家火並後的「友軍漁翁得利」。

    …………

    新鄭。

    建在洧水和溱水交匯處的鄭國都城,其實仍舊叫鄭,只不過鄭國原來的封地在陝西。

    昔年烽火戲諸侯後,鄭國舉國遷徙到了河南,在洧水溱水交匯的地方後來建設了新城,故而鄭人仍舊稱呼為鄭,而外部可以稱之為新鄭。

    新某,這是典型的殖民地或者遷徙地命名法。

    新鄭的城防,用火藥出現之前的標準是極為堅固的。

    十二米高的城牆,二十米寬的城牆基座,即便上部城牆仍舊還有三米寬。

    在墨子守城術的影響下,新鄭的城牆開始修築「馬面」、「行牆」,但是因為財政和人力問題,只是在北面重點修築了一下,因為那裡沒有水面阻隔,是最容易被攻擊的方向。

    只是伴隨著火藥的出現,新鄭的夯土城牆已經不夠看,只要稍微大一點的銅炮就可以轟開。

    曾經少男少女們歡唱著情歌的、大膽的女孩子唱著歌主動引誘男孩子去游水的洧水溱水岸邊,已經佈滿了魏韓兩國的軍隊。

    銅炮在轟鳴,一發發鐵彈撞擊著夯土的城牆,那些歡樂不再,那些對唱過情歌的地方只餘下士卒的軍鼓。

    總攻還未開始,魏韓聯軍正在修築營壘。

    好在五年前的菏澤會盟規定了如果用灌水的方法攻城視為戰爭犯的戰爭法,魏韓聯軍並沒有考慮堆積築壩以水淹新政的想法。

    幾枚鐵彈飛來,在夯土城牆上打出了一個深坑,看來魏韓要集中火炮猛攻一處,以求破開城牆。

    銅炮不是什麼先進到高不可攀的技術,能夠在一千米外仍舊可以命中一間房屋的銅炮才是。

    只要是能夠利用火藥推動彈丸飛出的、大口徑的東西,都可以稱之為炮,這是青銅時代就可以做到的技術,所差的只是出世二十年的火藥。

    魏韓的銅炮野戰能力遠不如泗上,但是攻城卻也足以應付鄭國的城牆。

    搖搖欲墜,不可堅守,這就是新政現在面臨的情況。

    城牆上,原本歷史上這兩年內應該死在陽城、並且歷史上為墨家首先殉道的墨者徐弱、如今參加過費國起義、現在是援鄭軍事使節團的墨者徐弱,看著城下不斷翻騰起來的白色硝煙,長嘆一聲。

    「沒有行牆、沒有土壘、沒有凹角、沒有足夠的火炮……鄭都守不住。」

    他喃喃自語,因為他已經看出來魏韓聯軍的用意,簡單無比,卻又極為有效:集中所有的火炮,猛攻城牆的一點,使之坍塌。

    城牆一破,新鄭便可宣告陷落。

    旁邊的另一名拿著望遠鏡的墨者擦了擦鏡片上的塵土,搖頭道:「除非組織夜襲反擊,搞掉魏韓的炮兵。」

    徐弱苦笑道:「民眾皆無戰心,誰人肯效死而戰?況且炮兵陣地魏韓聯軍防護森嚴,貿然夜襲也只能是自尋死路。」

    說話間,又是幾枚鐵彈飛來,很快在夯土的城牆上留下了幾個深坑。

    徐弱並不是這一次來和鄭國談判改革變法後加入非攻同盟的使者,而是之前就派來的軍事使節。

    他已經來了很久,本來他以為上面的命令是讓他們作為教官來改編鄭國的軍隊、修築新式的城牆,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在鄭國的墨家組織遲遲沒有給徐弱等人下命令組織防禦,即便鄭君乙已經哭求墨家幫助守城,但墨者以中央的命令未到為理由,並沒有接過守城的虎符。

    並且還學著當年曹劌論戰的樣子,質問了鄭君幾句「何以戰」,鄭君默然不能答。

    現在徐弱等人接到的命令是在城牆上觀摩一下魏韓的攻城戰術,晚上要寫出來報告。

    對於魏韓的攻城戰術,徐弱覺得並沒有什麼可以借鑑的。

    彭城不是新鄭,如果魏韓聯軍選擇這種戰術攻打彭城或者沛邑,簡直就是找死。

    新式的城防體系和泗上傲視天下的炮兵,都可以讓在徐弱眼中漏洞百出的炮兵陣地化為齏粉,沒有炮兵優勢想要攻陷彭城或者沛邑那樣的城邑,只怕要填進去四五倍於守軍的性命才有可能。

    徐弱的身邊,就是幾名徵召起來的鄭人守軍,有人手持明顯是泗上出產售賣的火繩槍,有些甚至是極為落後早已經完全淘汰的手炮,還有一些手持弩和弓箭。

    徐弱彎著腰在城堞地掩護下走到了那幾人身邊,那幾人看了看徐弱捆紮在手臂上的赤幘和墨者特有的軍服,便很有禮貌地告了聲好。

    一鄭人士卒便道:「這墨者,你看鄭城能守得住嗎?」

    徐弱道:「使用武器的,終究是人。守不守得住,不在於城牆之險,而在於你們願不願意守。」

    那鄭人呸了一口罵道:「鬼才願意守。給誰繳稅不是繳?給誰耕公田不是耕?」

    在旁邊另一個明顯是個落魄士階層的守城者也嘆道:「昔者,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

    「衛懿公既然讓鶴得利,那麼衛國就該讓鶴來保護。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七穆之爭,爭來爭去,卻再也沒有子產這樣的人物。土地被七穆公族所分,我等少土無地,那自然是讓有土有地的人去作戰。」

    「爭奪搶掠土地的時候沒有我們,守城的時候卻讓我們流血,這和衛人都讓鶴去守城有什麼區別?」

    「你們墨家不是常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嗎?諸侯有國,大夫有家,我等庶民,無家無國,若非是不登城則受罰,誰人肯戰?」

    徐弱點點頭,這是墨家的道義,墨家在天下統一之前也絕對不會鼓吹民族國族的概念,所以必須要認可而且要大肆傳播這鄭人的說辭。

    旁邊另一人道:「既是國君假裝我們是國人,那我們也假裝守一下城。待城牆一破,便做鳥獸散。我若死了,又不曾有人替我養妻兒,家中的賦稅還要繳納、公田還要耕種,我歉駟氏的利息債務每年還要妻兒償還,所以我不能死啊。」

    「魏人來了,韓人來了,無非也就是收稅服役,肉食者投降仍舊食肉,我等吃賤食的依舊吃著粟米,無甚區別。」

    「若是魏韓皆喊破城免稅、免賦、一切高利貸利息作廢,只怕我便已經打開城門相迎了呢。」

    旁邊幾個鄭人都哈哈大笑,這時候攻城還未開始,下面的炮聲並不能影響到他們的玩笑。

    笑聲中,有人以炮聲為樂、以軍鼓為韻,衝著旁邊藏在城牆後的鄭人唱起了「流行歌曲」。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歌中是一幕最簡答也最常見的生活畫面。

    女的說雞叫了,快點起來了。丈夫說天還沒亮我再睡會兒。

    妻子說不信你看,啟明星都出來了,別懶了,趕緊趁著早收拾下弓箭去捕鳥,再晚了可就不好射了。

    他這麼一唱,便有幾個人吹著口哨起鬨。

    有人戲謔地喊道:「可不能死啊,死了的話妻子改了嫁,倒是要催別人起床了哦,說不定還要埋怨埋怨你以前在床上不行遠不如人家,好叫那人聽了後樂呵呵地起床呢。」

    炮聲中,一眾人都笑,城牆上漾起了一陣快活的氣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7
第一百一十章 背叛(上)

    這樣的事若是發生在泗上,徐弱定是要憤怒的。

    可發生在這裡,再聽著這樣的說辭,徐弱竟是氣不起來,心想這些人說的好像有些道理。

    城頭上的庶民們,到底在保衛什麼呢?

    他不知道,那些在炮聲中唱著情歌的鄭人也不知道。

    不多久,有人來到城頭,將在城牆上的徐弱叫到一邊。

    「上面有命令了嗎?」

    來叫他的那個人點頭道:「所以叫你回去,開個會。」

    徐弱急忙趕回到墨家在新鄭的據點,在鄭城活動的墨家的主要人物都已經聚齊。

    徐弱便問道:「是什麼個意思?我們到底是守還是不守?」

    在鄭地墨者組織的負責人和這一次從泗上來的墨者的負責人便問他道:「你登城觀望許久,也曾參加過當年的費地之變。依你看,能不能守得住?」

    徐弱搖頭道:「你不說守到什麼程度,我沒辦法說能不能守得住。若是沒有外力來援,早晚是要陷落的。但若是守個一兩個月,單從軍事上是可以做到的,前提是鄭人得知道為何而戰。」

    「換而言之,如果是要守一兩個月,以待天下局勢有變,那麼當務之急是政治而非軍事。鄭人根本不想打,那就算武器再好、守城的手段再高,怕也沒什麼用。」

    在場諸人也都點頭,自從十餘年前適主管宣義部之後,一直都在強調軍事服務於政治,而政治又反作用於軍事,這一點他們很清楚。

    鄭人根本不想打,也找不到理由去打這一仗,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算是天縱奇才、太公望孫武子復生,也是沒有辦法。

    主持會議的那個墨者便道:「的確是這樣的,但是上級到底打還是不打,現在還沒有消息。不過,如果將來一旦要打,鄭城在手,那麼主動權就在我們這邊。」

    「不談那些變革政治的問題,單說如果鄭人願意守,單純從軍事角度上看,該怎麼守才能守得住一兩個月?」

    單從軍事角度上,新鄭也不好守。

    按照以往的交戰經驗,城牆是決定守城勝負的關鍵,一旦城牆被攻破,整個城邑的防禦也就完了。

    弓弩銅戈的時代,新鄭十米高的城牆是最大的優勢,會給攻城一方帶來極大的殺傷。

    但隨著火藥的出現,這種優勢化為了劣勢,夯土牆擋不住鐵彈的轟擊,更擋不住掘進之後用火藥炸開基座的爆炸。

    魏韓的火炮不算太多,口徑不算太大,技術也很一般。

    但即便如此按照現在這種轟擊頻率,最多七天,城牆就要被轟塌。

    城牆一旦被轟塌,從缺口中一轟而入,新鄭陷落也只在一日之內。

    至今為止,火藥還未用於攻破任何一國的都城,一旦新鄭毀於火藥,整個諸夏的城防體系和攻守城戰術都將發生變化,新鄭的陷落將宣告舊式城防的落幕。

    現在看來,破城並非難事。

    徐弱考慮過這個問題,在場的許多人都考慮過,所以當徐弱說起其實可以堅守一兩個月的時候,眾人心中多有疑惑。

    不過這本就是一個討論會,眾人注視著徐弱,徐弱便道:「若是真的想要守一兩個月以待天下局勢有變,也不是沒有辦法。」

    「既然城牆是弱點,我們為何非要固守城牆?」

    「放棄城牆,假裝堅守,為我們爭取七天的時間。」

    「組織民眾,後退百步,拆除房屋,按照沛邑彭城或者碭山那樣的手段,再建一座簡易的凹凸堡防線。不需太高,也不需太堅固。」

    「這樣,就算城牆塌陷,我們依舊可以退後到我們熟悉的城防體繫上,消解掉魏韓的炮兵優勢,就算他們攻佔了城牆,依舊還是無用。」

    「既是要守,又明知道這種夯土的、高但卻不厚的城牆守不住,為什麼非要把心思放在城牆上?」

    「而且,處處倍則處處虛,是故魏韓必要猛攻一個方向。他們既然選擇將銅炮集中在一處,那麼我們只需要在他們攻擊方向的後面再部署一道防線就可以。」

    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一次泗上派到鄭國的,本來就有一些善於修築城牆防禦的人,或稱之為墨守,主要就是負責修築城牆防禦的,都是精修過幾何學和九數以及一些建築學的。

    原本墨家說動讓鄭國和墨家接觸的理由,就在於說新鄭要守得住才能夠等來各國的斡旋。

    只是鄭人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攻鄭的不只是韓國,還有原本鄭君臣幻想中可以藉以為外援的魏國也夥同韓國一起。

    徐弱只是提出了一個建議和想法,具體的如何佈置第二道防線、放棄城牆,這不是他需要考慮的。

    但這個想法本身的價值就已足夠。

    幾個精通這樣學問的人略微一想,便讚道:「當真妙策。」

    「若魏韓軍將火炮分開,轟不開城牆;若其分開不轟城牆而以炮做大弩用,那城牆正可防守,他們攻城的手段還是原來那種你那個;若將其集中使用,則我們便可預知他們的主攻方向,令起一堡,厚積土防炮,集中火槍弓弩和城中銅炮,他們的銅炮便難再破。」

    徐弱也正是這個意思。

    死守城牆,那是火藥時代之前的戰術。

    不是說夯土就防不住火炮,而是隨著銅炮的出現,城牆應該朝著更厚的斜坡緩衝、更幾何形狀的夾角、增大行牆馬面這個方向去。

    舊的城牆擋不住火炮,版築結構的夯土層很容易被轟開,如何避開魏韓聯軍的火炮就是守城的關鍵。

    徐弱認為想要守住,依靠新鄭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困守孤城永遠都是死路一條,必須要有外部的援軍解圍。

    但不能支撐一兩個月就沒有辦法等來援軍,而想要支撐一兩個月,鄭人是否願戰的態度很關鍵,在假使鄭人肯戰的前提下才需要考慮戰術。

    他的戰術就是在舊城牆的後面,利用墨家的組織術,迅速再修築起一道新式的簡易城防。

    這種簡易城防防守太久不可能,但徐弱認為如果能夠解決民眾敢戰的問題,防守個一兩個月當無問題。

    只不過問題的關鍵在於……鄭人為什麼要守城?為什麼要賣力守城?

    舊的氏族國野體系已經崩塌,新的共同國民宗教還未建立,鄭人沒有讓他們感動的祖國這個概念,士人效忠的是賜予他們封地的主人,可偏偏新時代的戰爭不再是士階層主導的而是廣大的庶民階層,春秋時候百十個士人幾萬徒卒的戰爭已經變為了幾萬十幾萬人的陣型對抗,這種情況下靠什麼來說服鄭人守城?

    主持會議的墨者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只讓眾人討論了一下徐弱的建議是否可行。

    不少人都是在戰場上歷練過的,還有不少也是科班出身,略微討論了之後,都認可了徐弱的想法。

    主持會議的墨者便道:「如此說來,如果能夠解決鄭人欲戰的問題,那麼防守一兩個月撐到天下局勢有變是有可能的?」

    眾人都認為的確有可能,那墨者便道:「上派我們來之前,對於這一次的任務說的很明確。」

    「非攻是義、不宣而戰是不義。這固然沒錯。但是不是所有的戰爭都是不義的?」

    「我們非攻的目的是什麼?這是我們必須要搞清楚地。」

    「這就像是在東海的邊上有座金山玉山,有人知道方向,告訴我們向東,於是我們便向東。可走著走著沒有了向東的路,問過之後知道有一條路需要先向西再向東,那麼我們要不要先往西走?」

    「或有人說,往西走是錯誤的,應該向東,這在於咱們內部,稱之為『在』,或者叫迂古不化的教條。」

    「就像是子墨子說的,舜之政,於當時是善政,但於此時便不是;如禹之治水,於當時是天下第一要務,於此時卻不是。」

    「這其中的思辨,就在於我們的目的是什麼。非攻是目的?還是手段?我們必須要搞清楚,我們的目的是利萬民、利天下,非攻只是一種手段。」

    「你們也知道,鉅子和非攻立國的迂古派一直以來進行著鬥爭,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不可以輕視。」

    說到這裡,這一次在鄭國活動的綱領問題其實已經引了出來。

    墨家的內部鬥爭是半公開的,關於非攻到底是目的還是手段之類問題的爭論從墨子去世之後就一直在爭論,一直到適成為鉅子後的兩三年這才算是爭論出了結果。

    非攻立國派如今已經基本靠邊站了,更為非攻一派的純粹非攻和平止戰派更是基本上淡出了墨家的政治活動。

    這一次對於鄭國的非攻宣言,便必須要和參與的眾人講清楚,在路線問題上不至於出現疑惑和不解。

    主持會議的墨者接著說道:「在之前,中央派人前來鄭,探討加入非攻同盟的事,其前提就是鄭國必須要進行變革,使得民眾得利,唯有如此咱們墨家才可以援助鄭國,非攻止戰才是對民眾有利的。」

    「若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那麼也就沒有必要非要鄭君進行變法變革。」

    「正因為非攻是利萬民利天下的手段之一,所以我們在之前才沒有接受鄭君守城的虎符。」

    「現在鄭國是守還是不守?不在於我們,而在於鄭君和一眾貴族。」

    「我們應該站在一個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這件事?諸位同志,我們需要思考一下昔年子墨子、子禽子、適子守商丘之事,我們怎麼做才能夠最大程度地利鄭之萬民,這也就不是一個難以解決不知所措的問題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8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背叛(中)

    這種綱領性的內容說出來,其實對於在場的諸多墨者而言就已經很直白了。

    二十年前楚人攻商丘的那一次是怎麼做的?

    除了守城之外,還迫使宋國發生了政變和改革,使得宋國的民眾得利,借助於守城之後民眾集中在一起的機會,合理合法地進行一些道義的宣傳。

    今日鄭國的事也是一樣。

    如果說,只要是戰爭那就是不義的,這對於轉守為攻開始四面出擊的墨家來說就不是一個說得通的道義:假如有一天墨家出兵魏韓,主動出戰,那麼是義還是不義?

    當誅不義和大不攻小衝突的時候,以何為先?

    這是墨家內部的路線之爭。

    是故這件事必須要講清楚。

    這一次墨家用了非攻弭兵的口號,但這個口號必須要說清楚其背後在修正了墨家道義下的合理性,不然的話對於將來天下的局勢反倒會產生不利的影響。

    以墨家這些年的經驗,什麼時候各國君主最有可能接受民眾的條件?在有亡國之虞的時候。

    民眾強則君權和貴族權力就很容易被限制,尤其是民眾內部有墨家這個組織在聚攏的時候更是如此。

    況且,這件事本身也是解決鄭國困境的一個繞不開的問題:鄭人憑什麼守城?

    就現在這種情況,君臣貴族們日富而民眾日窮,等到打仗的時候想起來讓民眾守城,未免有些異想天開。

    即便兩百年前長勺之戰的時候,魯侯還知道告訴曹劌自己多少還幹了點人事,所以民心方可用。

    更況於現在。

    徐弱對於主持者的說法極為贊同,跟進道:「鉅子說,我們要用一切合乎舊制度的、或者不合乎舊制度的手段,以利天下,以利萬民。」

    「在泗上,我們可以做到不顧舊規矩,翻天覆地。在鄭地,我們當然也可以在合乎舊規矩的前提下儘可能使得民眾得利。」

    「非攻守城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以非攻為目的,那麼無論鄭君多麼殘暴,只要鄭是小國我們就要幫助守城,這無疑是錯誤的,也是子墨子當年就反對的。誅不義和非攻之間的界限,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清楚,其判斷是否合於道義,就在於子墨子之三表,以及是否能夠利於天下。」

    「如今通訊不便,上的命令還未下達,但戰局不等人,故而我建議:我們應該借此機會,逼鄭變革,使之利民。若不然,則我們便沒有守的義務。」

    「倘若現在我們就實行守城禁令,那麼民眾反而會怨恨我們,以為我們在助紂為虐,逼死他們。」

    「士人明白為何而守,因為他們守衛的是他們的利,也就是由利而產生的義。由此來指責民眾叛國無義,那是沒有道理的。」

    「況且,只靠士階層,也難以守住。時代變了,不再是百餘名士人帶著徒卒民眾就能野戰守城的時代了。」

    徐弱的意思,便是現在泗上那邊因為交通不便不能夠迅速下達指令,事起突然,這就要求在鄭地的墨者發揮民主集中制,在符合大義道義的基礎上,發揮主觀能動性,作出正確的判斷。

    現在新鄭如果墨家不介入,是根本守不住的。

    以暴力手段推行守城禁令,這又違背了墨家的道義,會導致民眾的怨言,民眾本身也沒有任何想要守城的意願。

    介入的話,就必須要借此機會,學二十年前商丘之變,迫使鄭君接受一些利民的變法條件,否則的話墨家就不可能守。

    畢竟這件事最開始就定下來基調:鄭國不接受政治條件,那麼墨家就不會保鄭獨立。

    他之前所說的在城牆後面再建一座新式防禦,也是需要墨家全面接管城邑的城防、有鄭君背書的前提下才能進行。

    墨家守城,拆房拆屋,必須要「主券書之」,日後戰爭結束要照原價賠償的。

    守城的整體戰,更是需要徵糧、徵調民力,這些都需要鄭君出面表示認可才可以實行,否則的話墨家不可能去拆屋建新城防的。

    在新鄭的墨者不少,如果將民眾組織起來,提出綱領性的變法條件逼迫鄭君接受,效仿當年宋國事,這也是可能的。

    前提就是先接受守城的虎符,有合理合法的名義組織民眾,至於說組織起來後宣揚什麼,那就不是鄭君能夠管得到的了。

    眾人又討論了一陣後,迅速做出了表決,最終同意了主持者和徐弱的意見,選出三人為代表入宮和鄭君談判,在鄭君保證事後會變法變革的前提下,接手新鄭的防務。

    …………

    新鄭宮室中,鄭君乙已經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他此時算是真切體會到了當年韓侯的心態,大梁城之戰前,鄭國背棄了魏韓鄭同盟,趁著魏韓出兵魯陽的機會圍攻了韓國都城,以至於那一年韓侯薨,導致了後續的一系列事件。

    韓侯薨當然不是被鄭人圍城殺的,但圍城所帶來的緊張和不安只怕也有一部分原因。

    鄭君乙是萬萬沒想到,魏國居然和韓國一起瓜分鄭國。

    鄭國和韓國的確有血仇,可鄭國一直以來都抱著魏國的大腿,利用魏韓矛盾在夾縫中艱難生存。

    為了魏國,當年鄭國不惜和楚開戰,王子定出逃,鄭國公開表示收留,這都是為了討好魏國,告訴魏國鄭國的忠心,祈求魏國能夠保證鄭國的利益。

    鄭國是魏國牽動韓國的繩索,這一點鄭君明白也清楚,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應該保證鄭國的獨立。

    駟子陽之變後,魏國趁機吞併了鄭國不少土地,鄭君乙也只能表示認可。

    因為鄭國三分,七穆中的駟子陽餘黨弒君,支持鄭君乙上位,其餘的六穆和駟子陽餘黨都有血仇,投降魏國也沒什麼可說的。

    駟子陽上位的基礎,是復仇主義,當年韓子殺了鄭君,在這個復仇主義的背景之下駟子陽脫穎而出,從那之後一直奉行對韓開戰絕不忍讓的政策。

    其實當時鄭國的聰明人都明白,即便魏韓是三晉同盟,但魏國是樂於見到鄭國打韓國的,只不過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駟子陽借助復仇主義的血仇之恨上位,魏國是很高興的。

    明著在調停,暗地裡對鄭國頗多支持,用來牽制韓國。那時候三晉同盟還沒瓦解,魏國也不好意思更不可能明著支持鄭國削弱韓國,這就需要鄭國的聰明人作出正確的決策。

    駟子陽被殺,太宰欣一派又被殺的絕戶,其餘六穆紛紛逃出都城返回封地,各自要麼投韓、要麼投魏,恰逢當年楚國大梁城之敗、王子定分裂,倒是沒有投楚的。

    偏偏泗上崛起,楚國編練新軍得洞庭蒼梧又平陳蔡王子定之亂,魏國急需韓國作為盟友,這使得鄭國之前希望魏國保鄭獨立的戰略徹底失敗。

    失敗關頭,墨家出面,表示願意幫助鄭國,這當真是瞌睡了送枕頭。

    全面倒向墨家是不可能的,所以最開始的時候鄭國和墨家的談判,也是緊抓住當年墨子止魯陽公攻宋的道理來談:兒子不肖,用不著鄰居來打。

    鄭君乙所考慮的,或者說墨家打動了鄭君乙的理由,也就是「以待局勢有變」。

    新鄭單靠鄭國守不住,但是天下不只是有韓國和鄭國,所以只要能夠堅守新鄭一段時間,就可能會有各國干涉的情況,到時候魏國就可以借坡下驢,從而制止韓國吞鄭。

    只能說鄭君沒學過矛盾論,不能夠看清楚此時的局勢。

    原本魏國有霸權,但這霸權又需要韓國的支持,所以對於鄭韓矛盾魏國樂於居中調節,從而保持自己對鄭和韓的控制。

    伴隨著幾年前的中原大戰,魏國的霸權喪失,轉而戰略收縮,泗上崛起、楚國復甦,這都使得魏楚墨的矛盾成為主要矛盾,而三晉內部的矛盾居於次要矛盾,在這種大前提下,魏國放棄鄭國也就順理成章。

    鄭君怎麼也沒想到,魏韓會合兵一處瓜分鄭國,現如今炮聲就在五里之外,他也是徹底慌了神。

    魏國數落鄭國的三罪,其實沒什麼合理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讓鄭君手足無措的,是鄭國原本希望魏國調節,但現在魏國靠不住了。

    想讓墨家幫著守城,墨家提出了非攻同盟鄭國也很高興,以為這是救命稻草,奈何墨家直接表示要入非攻同盟必須要政治改革,否則免談。

    事起突然,在新鄭的墨者到現在還沒有接受守城的璜符,城中的民眾又根本不想戰。

    在城中的細作和當年六穆的人也在宣揚:放棄守城,士人以及低階貴族的封地私田皆不動。

    而且鄭君乙本來也是弒君上位的,多有宣揚,魏韓是來替繻公復仇的,尤其是當年一些逃亡的六穆和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們這一次披麻戴孝,三軍縞素,在城外高呼這不是侵略鄭國,而是為君復仇,清除弒君者,使得城中人心渙散。

    與復仇無關的庶民不想打。

    肉食者的士以上階層打不打都行。

    更有一些人極為混亂:放棄守城,是為不忠;但當年駟子陽死後,駟子陽餘黨確實弒君才讓鄭君乙上位的,現在人家魏韓來替繻公復仇,自己繼續守城似乎也是亂臣賊子。

    其實以墨家的義即利也的說法,最具殺傷力的,其實還是那句「封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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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背叛(下)

    鄭君乙不是不明白這其中哪些人可以用。

    現在魏韓聯軍圍城,所能用的人,要麼是情懷,要麼是利益。

    情懷者,是那些低階士人、落魄貴族,他們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恆產,故而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家國情懷,還有忠心之類的想法灌輸,這些人可以為守城的中流砥柱,但是人數太少。

    利益者,是那些駟子陽的餘黨,也就是現在把持朝政的那些人。當年政變之後,駟子陽被殺,其餘黨族人又反殺弒君,現在把持著鄭國國政。如今七穆中其餘六家的人都在魏韓那邊,只要他們攻進來,駟子陽的餘黨族人肯定是要被趕盡殺絕的,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會奮戰到底。

    只是……只依靠這兩種人,實在是不夠,人數實在是太少。

    人心渙散。

    守城和野戰不一樣。

    哪怕是火藥出現之前的守城,也和野戰不同。

    野戰需要的是三五百脫產訓練的士人,帶著三五萬徒卒,一鼓作氣,決勝於陣前。

    守城需要的是數萬人同心協力,在城牆上奮戰到底,這不是一鼓作氣,而是三鼓五鼓乃至於百鼓而不能靡。

    這也是他對於墨家充滿期待的原因。

    當徐弱等三名墨者代表來見鄭君的時候,鄭君乙連衣衫都沒有整理就迎了出去。

    「你們終於要助寡人守城了?」

    墨者的頭目便道:「我等非要助你守城,而是要以守城,絕天下諸侯輕易發動不義之戰的心思。」

    鄭君乙知道墨家的人說話總是講道義,心中也不以為忤,連聲道:「正是,正是,是為了以絕天下諸侯輕易發動不義之戰的心思。」

    徐弱道:「那日我們問你如曹劌之言,何以戰。今日還是一樣的話。」

    「作為小國之君,需得明白,非賴士大夫守城,還是要借庶農工商之力而守城。人皆求利,無利則不肯戰,庶民無家無國,何以守?」

    鄭君乙已然是走投無路了,鄭國說大不大,可說小不小,至少還能和韓國對戰有勝有負,雖為弱國,但也不願意亡了宗廟。

    徐弱的話說的很不客氣,言外之意就是鄭君乙連當年長勺之戰的魯侯都不如,竟沒有一點可以讓城中人效死而戰的理由。

    可事到如今,這話雖然不中聽,而且絲毫沒有尊卑禮儀說的如此直白隱隱有批評之意,他卻也只能陪道:「是這樣的啊,是這樣的啊!」

    徐弱便將魏韓聯軍用炮攻城的應對手段大致地說了說,然後就又說到了關鍵的問題。

    鄭君乙也只能不斷地說自己之前沒有考慮過民眾的利益,今日一定要改云云。

    徐弱和在場的其餘兩名墨者一樣,根本就不信鄭君乙的這番話。

    從年齡上講,徐弱比適小不了多少,歷史上他對孟勝攜墨家精銳戰死陽城的事提出過自己的意見,最終選擇了先死以維護墨家的義,他屬於是孟勝的下一輩人。

    但適加入墨家的時候還小,而孟勝等那時候已經成名,徐弱接觸的墨家是經歷了第三次弭兵會暗淡收場、最終選擇盤踞泗上武裝割據以作約天下之劍的墨家。

    適對貴族的極度不信任,對貴族無恥的批判,使得徐弱這一代墨者對王公貴族徹底沒有了一絲幻想:也不是說一個這樣的墨者都沒有,而是有這樣幻想的墨者在內部鬥爭中失敗都已經靠邊站了。

    他接觸的,一直都是力量制衡的學說:如當年墨子為了防止適用學識害天下的十三劍、如最一開始為了保持宋國非攻的泗上義師。

    那些開始,鑄就了現在的墨家。

    權力的制衡、暴力的支撐、對王公貴族誓言的不信任、相信只有民眾的武力才有可能讓那些有利於天下的規矩實行下去。

    這一次他們來尋鄭君,不是出於對王公貴族的心存幻想,而是需要鄭君開一個口子。

    墨家的宣傳手段、組織能力、煽動性……這些徐弱都清楚。

    只要鄭君給予墨家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只要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墨家在鄭國憑藉組織力量就足以幹出一些大事。

    而這個口子,就需要鄭君先認可墨家的一些說辭,給出一個民眾可以相信、可以幻想的空間。

    由是徐弱道:「守城之事,需要取信於民,如此才有可能讓民眾相信更多,以至於相信他們所守衛的理由。」

    「現在魏韓的火炮正在轟擊城牆,大致如何守禦的思路我們也已經說了,現在就請您拿出府庫和您私庫的金銀玉銅,在拆除民眾房屋修築新的內城的時候,直接給予民眾賠償。」

    「若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夠讓民眾相信您將來會有一些利民的舉動呢?」

    「民眾想要什麼,這是可以利用國人大會來商量的。」

    「民眾想要的您答應了,將來能不能兌現,這就需要拿出金銀來獲取您失去已久的民心和信任。」

    都城都要被打下來了,鄭君乙如何還能在乎自己的那些財富,連聲道:「此言得之!此言得之!」

    他取出守城的璜符,拜道:「鄭之守禦,皆賴墨家。一切用度,皆從墨家。府庫敞開,任墨家取,只要能夠守住以至諸侯來援,這都是可以答應的。」

    守城的璜符所能夠管束的,只有城中的一部分人,諸如那些貴族的私卒、貴族的私產,不在此內。

    這一點不需要鄭君說,幾名墨者也明白。

    墨家所需要做的,就是獲得守城的指揮民眾的權力,從而將民眾組織起來。

    至於要幹什麼,到時候自然就由不得鄭君了。

    待這些墨者走後,鄭君算是鬆了口氣,心想若是能夠支撐月餘,諸侯和泗上必有動作,魏韓未必就能破城。

    正高興之際,一名聽聞了鄭君答允了墨家要「取信於民、以利與民、使民可戰」的親信近臣匆忙趕來,屏退眾人後跪在鄭君乙面前道:「君上有亡社稷宗廟之危,卻還面露喜色?」

    鄭君乙以為說的是魏韓攻城的事,笑道:「無憂,墨家善守城,他們已經答允幫著守城,只要能撐一兩個月,泗上與楚、秦豈能坐視?」

    那近臣道:」君上以為我說的亡社稷宗廟之憂源於魏韓?並非如此啊,臣擔心的是墨家和民眾啊,這才是真正亡君上社稷宗廟的力量。君上竟然把守城之權調用民眾之權交給墨家,難道認為這社稷宗廟還能保住嗎?」

    鄭君乙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問道:「你是何意?」

    那近臣道:「君上,若以鄭論,我等近臣和七穆貴族不同。我等權勢皆出於君,是故可以死戰。」

    「按說,貴族大臣可以投降,若他們投降魏韓,依舊為一方大夫。唯獨國君和我等這樣的親信近臣不能降……」

    鄭君乙奇道:「正是這樣的道理,所以我才將守城責權交於墨家,使之取信於民,貴族大臣可以降,我卻不能降。你既是認同這個道理,又怎麼會說我做的不對呢?」

    那親信近臣鄭重道:「天下墨者,鉅子有令,莫敢不從。卻不知君上難道是墨家鉅子嗎?墨家忠於百姓、信於鉅子,守城攻城,皆為其道義和民眾,卻不是為了君上您啊。」

    「君上難不成忘了當年宋國之事?墨家在商丘幫著守城,最終宋國變成了什麼模樣?君不為君、民不為民、宗廟傾隳、貴賤無別各相平等,這樣難道不是亡了社稷嗎?」

    一番話,讓鄭君乙登時心中一寒。

    宋國如今變成了什麼樣子?他是知道的。

    民眾崛起,貴族無力,國君就是個神像擺設,而糾其根源,就源於二十年前的商丘保衛戰讓墨家將原本散沙一樣的民眾組織了起來。

    近臣說的沒錯,墨家忠於的是天下民眾,受命的是墨家鉅子,卻不是他鄭君的臣子。

    只是恰好墨家的道義讓墨者守城,並非是出於君臣關係或者愛他,若無這個道義,他算什麼東西能讓這些喊著要選天子的狂人守城?

    可墨家不只有守城的義,還有民為神主兼愛非攻尚賢解民之三困平等的義……

    那近臣見鄭君已有猶疑之色,便道:「君上,臣請試舉一例。」

    「若您養著許多奴婢,為您勞作使得家產增加倉廩豐足,引來鄰人覬覦。」

    「於是鄰人說您有罪,要來搶您的家產。可這家產不是奴婢的家產,所以他們不願戰,心想給誰做奴婢不是做奴婢,何必要喪命?而這鄰人強大,您又打不過。」

    「恰逢此時,有一奴婢無恥之極,乘人之危,說這家產是他們勞作所得,理應有他們一份。並趁著鄰人覬覦之際,告訴您,只要您把奴婢當人,把家產分給奴婢,這些奴婢自然會效死而戰。」

    「您現在連鄰人都打不過,若是這些奴婢們能夠打過鄰人,那麼您又怎麼能打得過那些能夠打走鄰人的奴婢?」

    「既打不過,將來那些奴婢說這些家產就該是他們的,您又憑什麼守住呢?」

    「固然,您的倉廩房廬保住了,可這家,還是您的嗎?」

    「如此下去,有利於鄭之庶民,卻不能有利於您啊。」

    鄭君深吸一口氣,驚疑道:「如何做,才能有利於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9
第一百一十三章 賣價

    近臣見四下無人,便小聲道:「若對君上最為有利,也不是沒有辦法。」

    「君上若是現在投降,魏韓將會如何對您?」

    鄭君哼聲道:「魏韓以我三罪為名而伐,若是投降,也不過是審訊我,效昔年衛成公故事,當庭辯論,指認我有罪,而投入大牢或是殺死我。」

    近臣道:「是故君上此時不能夠降於魏韓。可若不降,就需要借助庶民之力,只是庶民強則君貴弱,宋地、泗上、薛、滕、費等故事歷歷在目,不可不察。」

    鄭君反問道:「降也不利,不降也不利,卻該如何?」

    近臣道:「再如剛才例子,若奴婢起身反抗鄰人,使得鄰人暫時不能入內。若想要戰勝鄰人,則奴婢必強,將來必效薛、費之事。」

    「但鄰人暫時攻不進來,旁邊還有別家虎視眈眈,他們也必然心急。」

    「家奴在前抵抗,鄰人進退不得之際,您與鄰人密談,說您會打開後門讓鄰人進來,但必須要留給您一部分家產,或者至少保留祖先祭祀遷到別處為君而棄侯伯之爵,這才是對您最有利的辦法啊。」

    鄭君乙心中一動,想了一下,似乎確實如此。

    現在魏韓聯軍根本不在乎鄭君乙,他沒有任何談判的資本,因為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魏韓聯軍只要十日就能破城。

    既是這樣,為什麼還要接受鄭君乙的投降呢?

    還不如攻入城內,以弒君之名,效仿當年晉文公審判衛成公的故事,判處鄭君乙大罪,然後瓜分了鄭國的土地人口財富。

    也就是說,鄭君乙現在想要賣國,也不可以賣,如果不需要買而直接就能搶到,那憑什麼要買賣呢?

    近臣的意思,就是說利用鄭國的民眾,用他們的血,為鄭君乙的家族賣出一個好價錢。

    按近臣的意思,如果先假裝答應民眾將來要改革變法,使得民眾能夠努力作戰,擋住魏韓聯軍。

    按照魏韓聯軍的計畫,這必然是一次要求速戰速決的戰鬥,要學泗上出兵宋國一樣,在各國來不及干涉之前迅速解決掉鄭國。

    所以這就拖不得。

    一旦民眾被墨家組織起來,可以堅持一個月,那麼魏韓就會很難看。

    打,不知道還要打多久,萬一打不下來,將來各國一旦干涉,就容易出事。

    不打,已經打了這麼久,撤走的話肯定不甘心,耗損嚴重不說,更是會引發國內的不滿。

    魏韓本想十日滅亡鄭國,但鄭國民眾如果能夠抵禦一個月,那麼原本不需要買賣的明搶,就可以賣出一個好價錢。

    到時候鄭君乙把民眾一賣,和魏韓達成密約,自降身份為君,放棄侯伯爵位,讓魏韓遷徙他去別處,有一塊封地,那就是最完美的結局。

    的確,從侯伯到大夫、從一國之君到一國之封君,這是往下走。

    可若是現在投降,或者不組織民眾被魏韓攻下,不但連大夫都當不上,很可能被審判以弒君之名殺死囚禁。

    若是完全將民眾交給墨家讓他們組織起來,那麼薛、費、滕等泗上諸侯就是個例子,到時候民眾崛起,索要的東西就越來越多,還能剩下什麼呢?

    那近臣又道:「君上,我為您的臣子,所富所貴,皆出於君上,所以我才為您考慮。」

    「駟氏一族不降,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一旦破城,其餘六穆之輩必要殺戮他們以復當年政變之仇,他們可不是愛您忠君啊。」

    「鄭城雖大,嚯嚯數萬,可真正為您的利所考量的又有幾人呢?」

    「庶民之輩,狼子野心,貪婪無厭,民眾是養不熟的狼子。」

    「您今日答應墨家,守城的時候拆除民眾房屋要賠償,那麼明日他們就會索要土地、權力、以及墨家所言的平等、尚賢、制憲之類的一切,哪裡會有止境呢?」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庶人不知禮,心中只有利,卻無義。不知感恩,不知忠信,他們才是您最大的敵人啊。」

    「與魏韓,尚可談,至少還守禮。與民眾,不可談,泗上眾國就是例子!」

    「到時候社稷危亡、宗廟傾隳,這是不能不考慮的啊。」

    這些話,正說到了鄭君乙的心坎中。

    這也正是駟子陽之亂後這麼多年,鄭國一直沒有和墨家這個有非攻、大不侵小之義的組織聯繫的原因。

    正如近臣所言,駟氏一族誓死保衛鄭國,是因為愛他忠君嗎?

    不是,駟氏一族也只是為了本族的利,為了各自的命。

    鄭君乙不是被殺的繻公的兒子,而是繻公的侄子,本來這個君位也是撿來的,也算是半個傀儡。

    當年幽公和韓國作戰,被韓人所殺後,駟子陽以復仇為名登上相位,立了幽公的弟弟繻公。

    後來駟子陽被殺,繻公隨即也被駟子陽的餘黨所殺,便立了他為鄭君。

    那一次鄭國政變死了太多的人,太多的家族被屠滅,七穆中其餘六穆的力量還很強大,分裂出去,可以說駟氏一族是魏韓最不可能接受投降的一批人,所以他們才死戰。

    以至於之前有人討論是不是要開城投降的時候,掌握大權的駟氏一族立刻以「談降則為國賊,皆可殺」的大義名號,殺死了提議投降的一些人。

    鄭君乙沒參與當年的政變,可最終還是因為弒君之人立起來的,魏韓討伐的名義中也有這一條,鄭君乙是希望抵抗的。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利,現在天下已經亂了,墨家加快了天下的混亂程度,原本的統治手段已然不能照例統治下去了。

    民眾一旦開始覺醒,一旦開始接受索要他們應得的一切是理所當然的道理,泗上的那些諸侯國就是個例子:最終亡了國、亡了社稷、亡了宗廟。

    二十年前商丘之變,近在咫尺,鄭君乙聽近臣這麼一說,怎能不緊張?

    況於,鄭國支撐到現在,已經是油盡燈枯,根本沒法再守下去了。

    墨家雖然在組織弭兵會和非攻盟約,可是附加的條件太過苛刻,要實行各種變革,這是鄭君和駟氏都不可能答應的。

    按這近臣所言,民眾抵抗的越激烈,其實他就越能把鄭國賣個好價錢。

    抵抗一個月,便可以賣個五十里之君,做個附庸。

    抵抗兩個月,便可以賣個百里之君,甚至會有一座城邑沿承鄭國祭祀。

    若是抵抗的更久,這個賣價就越高。

    鄭國不全是他的,還有一部分是駟氏的,所以若是能夠抵抗的更久一些,說不定真的可以賣個高價。

    但不管怎麼樣,現在投降魏韓是不可能接受的,反而很可能用他的人頭邀買人心,以證大義。

    這種心思,二十年前的商丘之變中不會產生。

    一則是那時候尚無前鑑,舊的統治者們沒有接觸過新的「造反」方式,畢竟融合了各種經驗的適面對的是連「蒼天已死黃天當地」的宗教式起義都沒接觸過的貴族君臣,更遑論更後世的「耕者有其田」之類的有著簡單綱領的起義。

    沒有經驗,便不知道其中的可怕。

    二則,就是時勢易也。

    昔年墨家示弱,需要利用貴族和貴族的矛盾、君主和貴族的矛盾在夾縫中生存,想辦法壯大自己,那時候需要借用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和矛盾,拉一派打一派以壯大自己。

    現如今,墨家擁有泗上,已躋身為天下諸國之強雄,五年前菏澤會盟、禽子去世之後,墨家的獠牙就已經露了出來,反貴族反君主,根本不再如當年弱小的時候借力打力。

    這就使得這幾年各國諸侯貴族對於墨家的警惕越來越高,但卻又無可奈何,除非各國君主貴族能夠摒棄前嫌團結一致,否則實在是難以奈何。

    時勢一變,主次矛盾也變了,君主們尤其是小國的君主們需要考慮更多的東西,開始恐懼於民眾的力量。

    恍然間,鄭君又聽近臣說了最後一番話,一番讓他徹底堅定了賣國之心的話。

    「君上,不久前宋國政變,魏楚韓相戰三百年,依舊能夠為了防墨而會盟。」

    「如今您如果借用民眾的力量,親近於墨家,又怎麼能夠被魏楚韓所容?」

    「就算勝了,駟氏豈肯放棄手中的權力?到時候他們便先要對付您。」

    「就算勝了,民眾的力量崛起,可這裡距離泗上太遠,卻在魏韓楚包夾之中,就算是您一切都順從墨家的意思,變革制度、制定大憲,可魏楚韓必要除之而後快,鄭國夾於魏韓之間,如何抵禦?」

    「現在魏韓攻打您,不過是為了利益,土地、人口、財富,這還是可以談的,只要守衛的住,至少可以做個封君。」

    「可若是您過於親墨,以至於這裡效仿宋國制度,那麼魏韓必然是不能接受的,將來魏韓攻打您,那可就是為了大義,屆時您不但封君做不成,只怕還要被處死……」

    「鄭伯傚尤,其亦將有咎。屆時我只怕這句話便是對您說的啊。」

    鄭伯傚尤,其亦將有咎。這句話就是以儆傚尤的原來,出於鄭伯,又只怕將來再應於鄭伯。

    鄭君乙已然明白,當初墨家來到鄭國,鄭君設想的是依靠墨家幫著改善一下城防,他明白鄭國國力衰弱,也根本沒想過要獨自對抗韓國。

    昔年駟子陽有壯志雄心,那是因為那時候鄭國尚且還有和韓國對攻的力量,如今一分為三,魏韓已得其二,這時候便是駟子陽復生也不敢做這樣的幻想。

    墨家前來鄭君歡迎的本意,就是改善新鄭防禦,能夠做到韓國入侵堅守一個月以待魏楚介入,根本沒想著什麼富國強兵自力更生,那不現實。

    誰曾想這一次魏韓合力攻鄭,使得局面一下子超出了他的設想,之前慌亂之際答允了墨家的條件,現在想來已經是隱隱後怕。

    近臣再這樣一勸,他的頭腦也清醒冷靜下來,心中暗道:「若非此人,吾其亡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9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甲方乙方(上)

    新鄭城中。

    幾輛馬車拉著絲綢、銅錢、金子之類的貴重物品,在一隊士卒的護送下來到了城內墨家計畫要日夜不停修築起一道新城防的地方。

    城外的炮聲還在繼續,但還可以支撐一段時間,魏韓聯軍才剛剛開始填溝渠,厚厚的城牆基座至少還能夠在魏韓聯軍的簡陋銅炮下支撐個六七天。

    新鄭城很大,大到原本歷史上韓國建設成都城後,整個城牆的周長有四十五華裡,嚴重地僭越。

    只不過韓國大興土木擴修新鄭的時候,周天子已經沒人在乎了,那時候自然可以踰越規矩——四十五華裡,不管怎麼打擦邊球,也不可能每個城牆的邊長小於九里。

    此時的新鄭要小於後來的韓國都城,但依舊周長二十餘里,城中有菜地園圃之類的場所,農業人口還是佔據多數。

    空地當然不少,可是要修建新的城防,選擇的位置就不能靠原本的城牆太近,必須要有一定的規劃。

    那些裝著鄭君財物的馬車,就是來支付給這些將要被拆除房屋的鄭人的。

    在新鄭明面活動的墨者都已經有效地組織起來,除了在一線守城的民眾,在魏韓火炮襲擊的方向,先將民眾編為了什伍。

    好在編制什伍這是有基礎的。

    當年子產變法之後就曾編制國,鄭幽公死於韓人之手後鄭韓交戰了幾十年,基層組織軍事化雖然不可能普及到整個鄭國,但在鄭國的都城還是可以做到一些。

    後世秦墨入秦之後,秦國守城的法律嚴苛到三軍為「壯男一軍、壯女一軍、老弱一軍」,墨家的組織術一直是秉持著全面戰爭全民參與的態度的,如今若是真的想要守住新鄭一段時間,也不得不用這樣的辦法。

    新鄭的民眾對於國君和駟氏不信任,但對墨家足夠信任,所以墨家可以很容易充當一下王公貴族和庶民之間的橋樑。

    幾車財物運來後,便將組織起來的民眾叫在一起,備說了一下拆除房屋建造新城防的重要性。

    民眾也知道,若是王公貴族們打仗,真的要拆屋便直接就拆了,哪裡還用得著與主券書之照價賠償。

    徐弱也知道這種事需要先從王公貴族那裡下手,才能夠使民眾信服,因而這一處關鍵地段拆除房屋建造新城防的起點,就是從一名貴族的宅院那開始的。

    墨家也沒有講太多的客氣,帶著有調動城中除了貴族私卒之外一切力量的權力的璜符,直接拆除了一處貴族的庭院。

    那貴族的家人隸子弟家臣倒是想要反抗拒絕,但被成組織、有背書的鄭君和駟氏做後台的墨家帶人強拆了。

    鄭國經濟發達,也是最早產生了民間訟師律師的國度,還發生過民家法代替刑鼎官方法的事,找出一個能夠估價的人並不難。

    粗估了一下房屋的造價就直接拆掉,木料土石要麼用來作為修補城牆的材料,要麼就直接作為建築材料使用。

    這和後世商鞅立木差不多的套路,民眾對王公貴族和政府缺乏最基本信任的時候,就只能用民眾認為最高不可攀的那些人先動手。

    商鞅動的是秦國政府說話不算話的手;徐弱等人動的是鄭國貴族的手。

    在獲取了基本的信任後,墨家便開始了最擅長的煽動和鼓動。

    這種最基本的信任,不是民眾和墨者之間的,因為這兩方之前就已經有足夠的信任,墨家經常做一些非官方的非營利性的舉動,這是最省錢最省力卻又偏偏最形容吸納人心的辦法——若如泗上那樣翻天覆地的改變,需要投入的財力人力物力太多,天下能養一個泗上,卻養不起別的地方如泗上一樣。

    然而即便巧舌如簧,即便民眾對墨家有著足夠的信任,可宣揚的效果並不好。

    甚至不是不好,而是極差,應者寥寥。

    徐弱和幾個墨者在後面簡單了開個會,一名有著口才和能夠宣傳的墨者搖頭道:「太難了,畏首畏尾,和貴族合作守城,這根本就沒法宣揚,更沒法讓民眾盡力。」

    「咱們在泗上的政策不能說,這是咱們在外活動的規矩,那這還怎麼宣傳嗎?我實在找不出能夠讓民眾效死而戰的說辭。」

    徐弱也聽了剛才的宣傳,民眾真的是一點都不上心。

    他倒是清楚,不是鄭國的民眾不行,而是墨家和鄭國王公貴族統戰合作,那有些東西就不能說。

    最根本的東西不能說,憑什麼把民眾發動起來?

    最根本的東西不能說,在民眾看來貴族之間打來打去那不就是在爭權奪利,贏了和他們沒關係,輸了說不定還更好……

    鄭國的情況很特殊。

    譬如在鄭國要求死戰的,那是駟氏一族,他們家族的勢力基本上控制上新鄭的大半。

    這些年不斷和韓國交戰,民眾飽受其苦。

    不是說戰死沙場的苦,死就死了,兩眼一閉,也就那麼回事。

    真正的苦難是不死的情況下怎麼活下去。

    譬如城中的農夫,當年子產變法之後,不少人是有了自己的私產私田的,等到鐵器和新作物新技術傳過來後,如果一切正常,他們的日子會過得不錯。

    比如原來只能用骨器、木器、石器來耕種,也沒有壟作,也沒有新作物,鄭國的民眾至少還能夠活下去。

    在原本的物質基礎上能夠活下去,一旦生產技術有了一個跨域式的發展,那顯然是可以過上不錯的生活的。

    譬如原來,一家授田百畝,子產變法之後變為了私田,這在銅石並用的時代也就將將填飽肚子。一旦鐵器新作物傳來,同樣的百畝就能生產原來數倍的糧食,生活肯定是更好的。

    然而……鄭國的大半數民眾並沒有如泗上一樣享受到生產技術進步帶來的利處。

    連年征戰,家裡的地缺乏青壯勞動力種植……

    這件事後世變法後的秦國可以無視,因為秦國集權變法,重農抑商,授田制土地禁止買賣,整個秦國都差不多,也沒有大商人大貴族趁機兼併土地,畢竟沒有辦法和變法集權之後的國家暴力機器抗衡。

    鄭國就不能無視。

    君主沒能力集權,私有制私田制又早早出現在鄭國這個中原地區最早富庶的地方。

    農夫在前方打仗,家裡交著重稅勉力維持著家庭,稍微遭受一點災荒,貴族、商人們就會蜂擁而上,奪走這些農夫最後的一點東西。

    這也是為什麼農家的思潮會很容易在中原地區有許多信眾、為什麼非要重農抑商、市賈不二價、土地公有的空想學說會被底層民眾推崇的原因。

    對於底層而言,相較於中原的這種新時代將生未生、舊時代已經崩潰的狀態,其實他們寧肯接受秦國那種重農抑商、遏制貴族、使得土地這個安身立命的東西最起碼不被奪走的政策。

    新鄭自耕農面臨的困境就是這樣。

    鐵器的價格不低,牛馬的價格更不低,又得繳納各種甲賦,很難積累財富。

    一方面糧食又逐年降價,貨幣開始大規模流通,農夫手裡的錢更少了。

    遇到荒年就需要借貸,借貸就需要支付高額的利息,後世孟嘗君養士的一部分收入就源於高利貸的利息。

    實在還不起了,就賣掉私田,或者淪為貴族的封地農奴,或者成為傭耕者。

    魏韓不是來解放人民的,魏韓和鄭之間的戰爭就是貴族之間的狗咬狗,可現實就是一旦魏韓聯軍攻入,駟氏一族肯定是要被殺掉大半的。

    人死了,高利貸就不用還了,魏韓和帶來的其餘六穆貴族最多也就是繼承原本的土地、擴大一下封地,總不能連高利貸就繼承。

    在泗上,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暴力手段,清除貴族,財富重新洗牌分配,使得民眾享受到生產力進步帶來的紅利,吸著九州各國的血不至於讓泗上民眾太苦。

    就算不在泗上,如果墨家真的掌權,這個問題也很好解決:貴族最多保留周禮制度下規定的一部分土地為私田,取消人身依附,多餘的土地按照人口分配給民眾,高利貸的利息只承認本金的一倍,一旦利息超過了一倍一律視作已經償還了利息,多出的部分作為本金。

    可問題就出在這:想要解決的手段很簡單,和偏偏這些簡單的手段不能實行。

    如果要是實行,那也不用和貴族合力守城了,先得來一場起義。

    這也是徐弱等墨者最頭疼的地方,都特麼死到臨頭了,鄭國的貴族們還沒有一丁點的自知之明,居然還在這件事上扯淡,根本不能答應。

    能夠答應守城拆除房屋會照價賠償,這在一些貴族眼中已經是做到了極致。

    宣傳上畏手畏腳有所保留,這要是能夠把民眾鼓動起來才有鬼了。

    在鄭國起義那是自尋死路,而且上面也沒有允許,私自發動那是要受到批判認為消耗了力量不利於長久的。

    既是如此,那就還得保持著和貴族們「妥協」,但這種事一但妥協,就妥不出任何結果。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空喊了半天,也不是沒有信任,可就是觸及不到民眾最想要的東西,民眾還是根本不願意出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9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甲方乙方(中).

    墨家的上面定下的基調就是和鄭國的王公貴族們統戰合作,而不是直接推翻。

    因為時機不成熟,這麼做只會消耗力量,很容易遭到魏楚韓鄭貴族的聯合絞殺。

    再者明知道必然失敗還要干,那就是在轉移災禍,武裝保衛泗上,使得魏韓鄭在此地消耗精力,這對於有著極大優勢、至少不需要擔心防禦的泗上而言並無必要。

    一旦統戰,就得妥協,就得讓步,然後讓步的結果就是鄭國的民眾在城牆上唱著《洧溱》、《雞鳴》之類的情歌,等著魏韓破城——完全不知道為何而戰。

    為了宗廟社稷?宗廟裡供的又不是自己的祖宗,是鄭君一家的,鄭氏的宗廟和庶民何干?

    為了民族大義?且不說現在有沒有這東西,鄭韓魏用的文字一樣,習慣一樣,風俗一樣,這就是個貴族互鬥,哪來的民族大義?

    到最後連自己的利益都不能為,鄭人當然不願意打。

    墨家的宣傳一旦被束縛了手腳,那威力也就比在泗上差得遠了,能說的該說的不讓說,那怎麼可能發動的起民眾?

    幾名墨者發著牢騷,忍不住地罵了幾句,幾個人埋怨道:「不能涉及到民眾的根本利益,卻又想民眾效死而戰,我看鄭國的王公貴族還是另請高明吧,就算是鉅子親來也做不來。」

    為首的墨者寬慰道:「話不是這樣說的,民眾的訴求我們知道,但得讓民眾知道他們的訴求是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得到滿足的。」

    「新鄭守不守得住,那是小事。重要的是讓民眾知道他們有力量要求一些東西。」

    徐弱哼聲道:「拆個屋子給錢,這可不是民眾的本利,你我都知道民眾想要什麼,可民眾真的想要了,那些王公貴族會給嗎?」

    「說是城中一切都歸我們調動,給了我們個璜符,可這璜符和當年子墨子手中的一樣嗎?」

    「當年子墨子手中的璜符,可是能夠直接將貴族子弟家人扣押為人質,使他們不會逃亡的,我們有什麼?」

    「鄭君算個屁,駟氏根本不會放權給我們。民眾又不是只和鄭君公族有利害關係,那些土地貸款封田是和城中的所有貴族和那些依附他們的商人有關的。」

    「沒有利害關係,我們也動不了利害關係,根本沒用。」

    那個負責宣傳的墨者也嘆息道:「是的啊,是的啊,民眾剛剛問我,守城何以有利於他?我怎麼回答?」

    「守城戰死了,駟氏會減少他的租稅利息嗎?守城奮力了,替駟氏守了家,自己又不是大夫,連個家都沒有,替王公貴族們守住了田地財富,王公貴族會分給他們什麼?」

    說到這,那負責宣傳的人摘下了頭上的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道:「在泗上、淮北就從沒有過這樣的問題!就算有人問了,咱們也可以解決。」

    「現在呢?我們怎麼解決?解決不了,我怎麼和民眾說?」

    「這些年咱們在市井宣義,知曉道理的人越來越多,人家問自己的利也就無可厚非……這事就越難辦。」

    「辦不好,你我在鄭人眼中,就是替鄭公族和駟氏貴族搖旗吶喊的人物,民眾如何還能信任我們?」

    為首的墨者捏著那塊守城的璜符,笑道:「這便是鉅子說的,軍事服務於治政,物質決定一切。只給我們守城的名義,卻不給我們足夠的物質和分配物質的權力,那肯定是宣揚無力的。」

    「但咱們之前不是說了嗎?是要讓民眾知道他們訴求的東西是可以自己用各種手段得到的、而且這種得到是天經地義的。」

    「我看你們是在泗上呆久了,只知道泗上規矩下該怎麼辦,一到了外面就不知所措了。這可不行。」

    「當年子墨子守商丘,是如何做到借用矛盾從中使民得利的?當年適子守魯陽,又是怎麼能夠讓民眾肯戰的?」

    「你們的腦袋已經適應了泗上的規矩,是時候學學變通了。如果天下都是泗上的規矩了,那還要我們這些敢為天下先死不旋踵的墨者幹什麼?」

    幾句話說的那些發牢騷的人無言以對,徐弱道:「那我們總不能許下空的諾言,到時候真守住了城,王公貴族又不兌現,到時候不但是王公貴族失信,我們也要一樣啊。」

    為首的墨者故作驚奇道:「政權是你掌握的嗎?土地是你的嗎?你是鄭君你是駟氏族長嗎?都不是,你憑什麼許諾?那不是鉅子說的畫餅充饑嗎?」

    「就像是拆屋給錢一樣,這不是空口的許諾吧?是我們從鄭君那裡要來的真金銅錢,這才給民眾的。」

    「你們得想清楚一件事:守城是為了非攻,非攻是為了利天下,但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利天下。城守不守得住,對鄭王公貴族很重要,對咱們墨家重要嗎?」

    「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這個機會讓民眾組織起來、讓民眾知道以後該怎麼辦、讓民眾知道他們想要的東西依靠各種手段可以得到。」

    「這拆屋以主券書之的作用,只是一個鉅子所說的徙木立信的作用,只是這個信不是用來守城,而是用來使得民眾知道爭取自己利益、明白自己擁有的力量的。」

    將複雜的問題抽絲剝繭地剖開,直接抓住了目的和手段以及本質的問題後,剛才那些還在發牢騷的墨者頓時明白過來。

    他們誤以為守城就是目的,卻忽略了守城只是利天下的一部分,只是一種手段。

    從始至終,墨家沒有認同王公貴族統治的合法性,只是因為暫時需要守城所以才和鄭國王公貴族合作。

    王公貴族的目的,不是墨家的目的,只是現階段他們的目的和墨家想用的手段是相通的而已。

    徐弱率先反應了過來,有些猶豫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給不了承諾,因為我們在這裡沒有物質基礎,土地財富和政權都不是我們的。」

    「但是,我們可以讓民眾知道他們希望王公貴族給出什麼樣的承諾?我們在這裡不是駟馬先鋒,而只是個掮客中間人?」

    為首的墨者點點頭又笑著搖搖頭道:「不是不做駟馬先鋒,而是既做駟馬先鋒又做掮客。」

    「民眾想要什麼?民眾知道,但你能夠指望在短時間內讓民眾整理出一條條可以談判的內容嗎?」

    「不能。」

    「所以,我們要先整理出民眾想要什麼,形成條目,然後詢問民眾這是不是他們想要的。然後我們再拿著這些東西去找鄭君駟氏,告訴他們這是民眾所希望的。趁著外部圍城鄭君駟氏急需民眾力量的時候,讓民眾知道自己有力量。」

    「若在平時,民眾稍微想要有力量,鄭君駟氏肯定會警惕,先行鎮壓。」

    「可現在不同,他們需要民眾有力量來守城。」

    「這得感謝鉅子繼承大禹涂山治水所用的火藥一物,若不然城牆高大,他們堅守一月兩月就算不借用民眾之力也可以,現在可不行啦!」

    說話間外面又是幾聲炮響,沉悶悶的就像是在讚歎這墨者剛才說的話。

    一名之前久在新鄭市井活動的墨者聞言道:「如此說,倒也真不難。我們在大城巨邑都有組織,市場活動,磨坊工匠會乃至於鐵器鋪,都是經常活動的地方。民眾想要什麼,平時聚會和講故事的時候就問出來了,只不過……」

    徐弱奇道:「只不過什麼?」

    那人尷尬一笑道:「只不過……只不過咱們在泗上的政策已經足夠讓民眾都喜歡,所以只需要描繪一下應該怎麼樣就行。只不過現在又不能全盤按照泗上的政策來,那反倒是多少有些困難。」

    「但也不是什麼難事,有些東西是民眾急切期盼的應該很容易知曉。」

    這也確實是個問題。

    自從泗上開始崛起逐漸強勢,打贏了墨越墨齊兩戰後,對於利天下的態度其實已經極為堅定。

    在泗上那邊,已經不存在承認舊規矩然後修修補補的變革的想法了,而是既然可以翻天覆地煥然一系,為什麼還要在成熱舊規矩的前提下妥協的變革呢?

    辱及諸夏對四周還是強勢文明,至少二百年內不存在外部威脅,既是如此,也就沒有什麼外部的矛盾能夠成為主要矛盾使得墨家不得不妥協一致對外。

    既不妥協,也就逐漸缺乏了在舊規矩的天下變革修補的心思,正如那個墨者所說的,泗上的各種政策要是行於天下那就是極好的,之前又何必放著極好的不用去琢磨差不多好的?

    隨著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問題的核心也就愈發地清晰,在思維方式已經泗上化之後,這些人討論和考慮問題的方式已然和舊時代迥然不同。

    很快,這些人就在抓住問題的關鍵後,想到瞭解決的方式。

    先通過拆屋給錢以達到徙木立信的效果,然後發動民眾講道理,卻不提承諾,然後詢問民眾想要什麼。

    民眾肯定是亂哄哄的心裡想要但是嘴裡不能夠說出條理,這樣就由墨者出面,以民眾委託的名義書寫一份「交易」。

    交易的甲方是鄭地的自耕農、封田農夫、小手工業者、小商販、落魄士人、小地主。

    交易的乙方是鄭國的公族、駟氏貴族、依附貴族的大商人、貴族轉型的大土地主。

    甲方用血為支付,用守城為付出,換取乙方出讓一部分土地、減租減息、降低賦稅等內容。

    如果談不攏,甲方就唱著情歌歌等著魏韓破城,然後該幹嘛幹嘛,順帶既減少了軍賦又不用償還一部分高利貸——現在非攻既然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那麼墨家就不可能為了非攻強制鄭國民眾守城做王公貴族的狗腿子。

    反正破城的話,乙方得有一部分死,就看他們願不願意用財富換命了。

    若是談的攏,那就民眾出力守守城,順帶還得組織起來,由甲方同時做契約的監督者,今天能守得住魏韓攻城,明天也一樣能約束契約執行。

    以前當然也有這樣的契約,天子分封守土,君主仁義愛民,民則效死忠君。

    只是既然以前君主貴族假裝履行了契約,那麼庶民當然也假裝守守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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