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6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4
第九十六章 爭鳴之困(七)

    面對著這樣粗俗、現實、市儈、而又求利無恥的簡單問題,孟孫陽忽然發現,自己這些人好像一直以來都飄得太高,以至於有些不接地氣。

    他們可以和墨家在關於個人和集體的問題上爭辯十餘年,當適問他們「怎麼辦」的時候,他們無言以對。

    如今當東鄉子琪問出最簡單的「稅」的問題的時候,孟孫陽忽然明白,楊朱學派要走的路還有很多。

    至少,墨家那一套東西,不管楊朱學派認不認可,最起碼的稅收、軍制、政令、法令都是一貫的、合於他們所謂的天志的、能夠在體系內解釋的通的。

    孟孫陽從沒想過自己要面對這樣一個看似簡單、但卻極難回答的問題。

    倘若楊朱學派執政天下,稅收不收?收稅的話,算不算是損別人之毛?

    再比如墨家收商稅而扶植窮農,這算不算是損商人之毛而利別人?墨家可以用「兼愛」、「兼人」、「天下之利」的理由解釋這一切,楊朱學派怎麼在自己體系的框架內解釋收稅的合理性?

    出於惻隱之心,他們覺得那些「迫生」之人,不如死,極為可憐,所以希望他們能夠獲得土地,從而至少做到比死要強,達成虧生之境,那麼這法理是什麼?

    是因為惻隱之心?

    還是要按照墨家的說法,上古之時並無天子,土地歸天下人所有,如今把封地要回分給民眾只是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這麼法的嗎?無為而治是這麼無為的嗎?如果認同墨家的做法,是不是等同於認可墨家「天道可知,理性可推,順天而為,便與無為自化並無區別,而且還能更快地達成」的說法?

    農家的許析可以一眼看出來墨家之所以讓他們執政那幾個鄉的原因,是要借他們「真正平等」的道義,去矯枉過正地清掃那裡的貴族殘餘。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農家認可墨家的一部分道理,只是在此時該怎麼走的問題上有些路線分歧。

    孟孫陽至今沒有想清楚墨家之所以讓他們執政這幾個鄉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所以他想要做的政策決斷就很難,一旦做錯了墨家會用悄無聲息的手段讓他們學派威望掃地淪為笑柄。

    墨家看似慷慨地把宋國宋國了各個學派由他們嘗試執政,可實際上各個學派除了農家在這一次宋國政變中擁有足夠的影響力,其餘學派要錢沒有、要兵沒有、要群眾基礎沒有、要執政經驗沒有,他們所有的一切不是如墨家一樣流了數千人的血自己掙來的,而是墨家施捨給他們的,也就注定了他們只能淪為一種傀儡。

    現在擺在孟孫陽面前的,是一個信仰和道義問題。

    東鄉子琪在質問孟孫陽,如果你們將這些傭耕者要分了土地,那麼就等同於是拔了我的毛,損了我的利,那麼你們不損別人一毛以利天下的說辭就說不通啊。

    百里之地尚不能治,況天下哉?

    孟孫陽此時面臨的困境,也是楊朱學派在變革之世所必然要面臨的困境。

    如果宗法制完全沒有鬆動,此時尚在春秋之前,那麼不拔一毛也就無從談起,因為除了貴族之外,平民沒毛可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時代已經進步到人人都有毛可拔的時候,那也好說,以此為根基,雖然最終肯定還是需要一個政府的存在可能要修正種種,但終究還是可行的。

    可問題在於現在楊朱學派面臨的是千年未有之大變革的時代,適曾問過楊朱「怎麼辦」這個問題。

    現在的局面是宗法制雖然瓦解但還存在,貴族制度存在,有私產私田的自耕農小生產者存在,一部分先有資格「被拔毛」的有了點私產私田的人便希望貴族諸侯們不要拔他們的毛,但讓他們利天下而犧牲他們也不願意認為這違背了自己的利。

    適也曾問過他們,現在天下有資格被拔毛的人有幾個?你們想要自己的毛不被貴族王公拔,你們憑什麼?就憑和他們講道理?你們得讓天下有更多可以被拔毛的人,然後你們才可以讓你們的道義被王公貴族接受,王公貴族不是靠講道理就讓他們不拔你們的毛的,得靠刀劍火槍大炮……

    可這麼做,就得有犧牲,這又違背了楊朱學派貴己、不拔一毛不利天下的義,所以也注定了他們在這個大時代下唱配角。

    詹何等人不是沒想過適問的「怎麼辦」這個問題,也知道適提出的想法其實很對,甚至幾個人也隱隱覺得楊朱學派的道義需要彌補修正。

    但是……想暴力奪權,就得學墨家,然後學墨家的一切,收稅、養兵、強制服役、犧牲精神、集體制度、強制教育以及被教育後強制扔到村社做教師……種種種種,那樣的話,和墨家有何區別?

    不暴力奪權,又繞回到當初的那個問題,現在天下有資格被拔毛的人有幾個?這些人憑什麼保證自己的毛不被拔?王公貴族想要拔毛的時候,能反抗的了嗎?

    墨家送給了他們一個「非暴力奪權即可施政」的機會,就是現在,可還沒等著施政,孟孫陽已經從天上掉了下來,發現真正開始思索這些地上的問題時,竟是這樣的艱難。

    在暗中分配了宋國各鄉的施政範圍之後,楊朱學派都覺得很高興很滿足,畢竟墨家給他們的,似乎是宋國除了幾座大城邑之外比較發達富庶的地區,王公貴族的宗法殘餘也比分給農家那裡少的多。

    看上去很美好……可實際上,他們面臨的問題要比農家面臨的多的多。

    對農家而言,那幾個鄉原本基本上都是貴族的封地,自耕農沒幾個,更沒有類似於靠近泗水的那些經營性的土地主,照著授田的手段分田就是。

    可對楊朱學派而言,墨家給他們挖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大坑。

    他們要面臨的問題,就算是已經有二十年執政經驗的墨家都很難面對。

    這包括……土地制度、人口流動制度、毗鄰工商業發達地區的人口逃亡可能、旁邊有組織開墾殖民的前提下如何保證當地的經營性莊園留下勞動力、被淪為原材料生產地要遭受的市場波動、不同階層將來推選的支持反對問題、大量的傭耕者希望有自己的土地和已經兼併了土地的新興貴族對於人身控制慾望的矛盾、本地工商業面臨著泗上工商業衝擊打壓的問題、本地手工業發展急需人手而人瘋狂地往泗上流動的矛盾……

    種種這些,孟孫陽都沒有考慮到。

    墨家想要一個西邊為軍事盟友和市場以及兵員提供地、東邊為原材料產地和廉價人口提供地的宋國。

    只是東邊的目的,難免會不那麼偉光正,反倒容易髒了自己的手,與其這樣,不如叫看似和墨家有所和解、但實際上和墨家一直在一些道義上相悖的楊朱學派去背鍋。

    做得好,穩得住,自然而然會成為泗上想要的場景:自耕農破產逃亡到泗上為泗上提供人口和廉價勞動力、兼併土地傭耕製為泗上提供原材料和糧食。

    做不好,穩不住,民眾激烈反抗……對不起,和墨家無關,那是你們楊朱學派執政不利,你看我們泗上發展的多好,你們發展不起來那就是你們的問題,順帶證明你們的學說在實踐上是不能使得天下大治的。

    孟孫陽至此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陷阱,現在面對的東鄉子琪,只是一大堆亟待解決的矛盾中的一個,與之類似的還有更多。

    …………

    宋國的另一處,屍佼正在詢問自己的關門弟子衛鞅。

    「你不是素有大志?如今正有一個執政百里的機會,若能大治,便可聞名。如何不願?」

    年輕的衛鞅向先生行禮後道:「先生,我有治萬乘之國之志,卻無治百里鄉侯之才。」

    屍佼笑道:「此言大謬,百里不能治,何談治萬乘?」

    他倒是沒有嘲諷的意思,因為他素來知道這個弟子的聰明和頭腦以及志向,這一次百家爭辯中衛鞅出面詰農家四問,使得小小年紀的他已經揚名。

    至少屍佼注意到事後,適還特意來詢問了一下關於衛鞅的種種,還多交流了幾句,甚至於讚許了幾句說他頗有大才。

    適如今不再是那個在商丘製鞋世家的孩子,而是天下顯學之首的領袖人物,能夠得這樣身份的人稱讚幾句,基本上便可以為立身之資。

    屍佼覺得衛鞅不會無的放矢,故而特意那麼一說。

    果然,衛鞅回道:「先生,治萬乘之國與治百里鄉侯是不一樣的,尤其是這個百里之地還是在墨家的保護之下的百里之地。」

    「若治萬乘之國,要考慮軍事,使之不能為外敵所侵;要考慮法令,使之民眾信服;要擁有法術,能夠制約下屬;要知曉財政,否則無以養兵;要通曉外交,使邦國或敵或友……」

    「可這百里……單說一個,不需要治軍、不需要外交,那其實能做什麼呢?只要治軍,就需要考慮土地制度、民眾意願、民眾之利、稅收軍賦、農忙農閒、工商銅鐵……」

    「然而在這裡,我們什麼都不需要管。按部就班,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來,那麼必然大治。論及軍權,在墨家手中;論及外交,泗上會主管一切;論及財政,只需要繳納規定的賦稅於中樞……」

    「這百里之地,不需要我衛鞅,就算是泗上一個剛剛從學堂學完的中人姿之輩,三五年後亦可大治。那我與泗上之百千官吏,又有何區別?泯然眾人,實難平我心中之志。」

    「我所行之政,可以讓這百里之鄉競逐千里之內,可是墨家需要這樣的人嗎?會允許嗎?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又怎麼能顯出我的才能呢?」

    「況且,先生……怎麼才算是大治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4
第九十七章 爭鳴之困(八)

    屍佼默然。

    是啊,怎麼才算是大治呢?

    是民眾富足?是軍隊強盛?還是教化昌盛?

    怎麼才算是大治?

    如果一切都做的好,那固然算大治,可若是做不到全部,有所權衡,哪一種才算是大治?或者說,哪一種才算是諸侯君主眼中的、可以委以重任的大治呢?

    以這百里之鄉,不需要考慮生存,不需要考慮軍事,只需要考慮民眾富足,似乎……這些在君主看來並不是大治。

    衛鞅嘆息一聲道:「先生可曾忘記昔年西門豹之事?」

    「西門豹藏兵於民、藏富於民,魏侯大為不滿,以為鄴地不治。等到了鄴地之後,西門豹擊鼓而徵兵,民眾贏糧而景從,魏侯大喜,方知鄴地大治。」

    「以諸侯之眼,所觀大治,只怕與民無關,只要富國庫而強兵戈,方可稱之為大治。」

    「墨家所謂利民為治,天下諸侯幾人認可?」

    屍佼衛鞅都是中原人,靠近三晉,西門豹的故事聽了許多,這時候衛鞅拿出當年西門豹治鄴的故事說明情況,屍佼也明白似乎的確如此。

    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子的志向,希望在這亂世大爭之中揚名立萬,求功名以致天下無人不知。而墨家,終究不是能夠實現他的野心和理想的地方。

    「我老了,你還年輕,那你欲往何處?」

    衛鞅略微思索後道:「將來逐鹿天下者,無非秦、楚、墨。三晉已然無力,齊人恐難崛起,秦人已經變革,楚國地域廣闊,墨家有利民之義……皆可成事。」

    「只是楚地近泗上,封君眾多……若能削減封君之地、大臣之權,楚人可霸,然實難矣。」

    「我欲入秦。」

    屍佼讚道:「如此最好,秦君求賢若渴,廣招天下賢人,又重用秦外之士。我昔年於晉,也曾和吳起有所交流。若入秦,正可有所作為。」

    「只是即便入秦,秦地如今賢者眾多,你也需從府吏做起。」

    衛鞅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吳起、勝綽等人雖有才能,可他們……都老了。」

    屍佼點點頭,便道:「其實我也有此意,既如此,你且帶一些人入秦,我老了,便不去了。」

    這算是准許衛鞅出仕,並且利用之前的關係進行推薦,實在是極為難得的機會。

    此時既有游士和正統的分封士的區別,若非貴族出身,想要獲取一個出仕的機會,實在是需要舉薦。

    這也是當年很多人心懷各樣目的加入墨家的原因,沒有學派的成名人物推薦,平民出身的人很難獲得一個表現的機會。

    屍佼是三晉人,而且成名又早,早些年也和魏文侯時代的一些老臣打過交道,吳起入魏之後也曾多有交流。

    現如今吳起已經六十餘歲,屍佼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所鋪的路,就是希望衛鞅能夠先做吳起府中之客,亦或是屬吏,給一個機會表現出來才能,便可以利用這一層關係直接推舉進入到更高層。

    泗上的體系是從底層慢慢往上升,秦國雖然已經變法,多也尚賢,但是陞遷機制受制於時代,只能說「吏」和低級軍官可以保證陞遷,但想要進入中樞,實在還需要各自的舉薦,或者成名之後的遊說。

    之前關於宋國政事的辯論中,衛鞅也算是成名,因為學術中心從臨淄、西河轉移到了泗上,所以在泗上的一些爭論中可以成名的就算是鋪出來一條鍍金的路。

    年紀小並不是問題,正可以多加歷練,秦國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在於吳起、勝綽等人比秦君小二三十歲,秦君在魏國當人質的時候吳起勝綽已經各自領兵在齊魯交戰並且成名了。

    青黃不接之時,正需要為秦太子準備今後的施政人選,以防止人亡政息,屍佼不得不讚嘆衛鞅選擇的時機和角度實在是沒的說。

    衛鞅關於將來逐鹿天下無非秦、楚、墨的判斷,屍佼也是認同的,魏國自從文侯死後就被打回了原型,三晉內部矛盾重重,自保有餘,但一旦有一家試圖擴張,其餘兩家必然要選擇翻臉,這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如今秦地已經變法,仍在深入,加上年齡的因素,著實是個將來建功立業成就功名的好去處。

    然而衛鞅卻道:「弟子想要先去秦國遊歷一番。」

    他拿出墨家送給他們的「社會調查」道:「如這些墨者一般,做做調查,知曉秦地風俗、秦人喜惡、山川地理,方能知道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富國強兵。」

    「只不過墨家所謂大治,是為『民無三困』;而諸侯所謂大治,卻是府庫充足民眾善戰。這是不一樣的,但目的可以不同,他們的手段和方法卻是可以借鑑的。」

    屍佼讚許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夠壓住成名立功之誘,腳踏實地,將來必有大作為。」

    …………

    月後,序屬三秋,已然九月。

    在彭城的適拿到了屍佼的不少弟子離開了宋地前往宋國的消息,泗上有專職的諜報部門,或被稱之為「肅害」,極為肅清害天下之人以利天下之意。

    這只是正常的匯報,畢竟此時衛鞅還只是個年輕人,剛剛在泗上的一場辯論中壓倒了農家略有名氣。

    適看了看,搖頭失笑,心想這倒是真的又入秦了,倒也是個好的選擇。

    泗上終究是需要有大義的,哪怕是你是投機分子為了功名利祿,但至少要做足表面功夫,至少要在表面上認同墨家的道義。

    既然這些人要走,倒也不必挽留,天下大勢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可以扭轉的,雖然英雄人物很有作用,但實際上秦國變法的路已經停不下來。

    而停不下來之後,便要發動戰爭,那麼西河就要首當其衝,怎麼看這都是件對泗上有利的事。

    肅害部門的首領見適看的隨意在那輕笑,便道:「鉅子,還有一事,就是各國如今都認可泗上庠序之內的學生,更有甚者派遣細作,許以高官厚祿或是封地,以求這些人前往。」

    「最近已經注意到兩人,意圖逃離泗上。或有人曰,我等之才,勝於那些貴族士人多矣,卻要在泗上從頭做起,在別處卻能直接便有十餘里封地……或有人說,在泗上芸芸眾生,在別處卻可算作與眾不同大有可為……」

    適接過那份報告看了幾眼上面的一些談話,笑道:「這也沒什麼,總不能指望天下每個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肅害部門的人問道:「那應該怎麼處置呢?」

    適擺擺手道:「先不動,略微警告,講以道理。真的要跑,立刻抓回來,送去南海建設樂土。我是這麼想的,不知道他們的意思,到時候開會的時候提一提吧。」

    肅害部門的人皺眉道:「真的要跑,抓倒是好抓,但理由呢?他們又不是墨者,若是墨家,倒有家規。可他們不過是民眾,至少也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啊。」

    送去南海建設樂土,這是墨家內部的懲罰措施,一般不會用在非墨者身上。

    此時逃離也確實無法可依,但可以盡快出台政策,明確公佈,然而關鍵就在於墨家要依從天志、講道理,這件事便有些難做。

    最主要的難做之處,就在於墨家只認天下,在泗上認為泗上是一國那是一種禁忌。

    所以在立法上、道理上、民眾情感厭惡喜好上,都不能朝著「叛國」類似的方向靠。

    適反問道:「若是泗上一如二十年前,都是平民出身,有幾人可以上學識字、乃至於進入庠序這樣的大學堂學習天下風物、歷史天志?」

    那人搖頭道:「怕是難,以往識字便可為士,如今在泗上卻也尋常,士兵也多識字。」

    適又道:「我這不是說在為咱們墨家表功,覺得咱們拯救了他們,所以便有權處置,這麼想是不對的。」

    「而是,學堂建立、教師培訓、脫產學習種種這些,總得要錢吧?在泗上之外,能夠學成這樣,最起碼也得是上士家庭才有可能吧?每年花費,都是泗上民眾所出;將來天下大利,那就是天下民眾所出。」

    「如今學到了,便想著要去得功名利祿?咱們不說情感,只說利益。」

    「離開可以,把這些年民眾為他們每個人身上繳納的稅、那些培訓教師所花的錢、那些興建學堂所花的錢,先補上。」

    「去別國做封主,那是違背了平等利民不做蠹蟲之義,民眾當然不同意。那就得在泗上還呀。」

    「既是欠債,又無能力償還,既沒有利天下之志,甚至於崇尚蠹蟲的生活,那麼泗上官吏他們肯定不能做啦。我看送去南海那是最好的。至少送去那裡,各種補助還多一些,我看二十年左右當可還完。」

    「我們要講道理,不能不講道理。」

    這也的確是個很正常的現象,雖然說整體來看泗上的生活水平和底層官吏的生活優於別處,但肯定比不過那些王侯將相,這麼大的誘惑,有幾個人覺得自己的水平足以享受更好的生活,那也正常。

    正常歸正常,該抓還得抓,道理還要講。

    肅害部門的人笑了笑道:「鉅子說的果然有道理。那麼這件事便要盡快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家規雖有,但民眾並不適用。」

    說完這一節,肅害部門的人又拿出兩份報告,說道:「還有兩件事。楚大司馬已經在和魏韓商談,不過從那邊送來的情報,魏韓喊著想打,但楚人並不想打……」

    「現在各諸侯還都沒有承認宋國政變事,宋公的使者雖然派出,但各國的態度很冷淡,看來都在等魏韓楚的態度。宋國那邊,要盡快舉行制大憲的事,正式更換大尹、改革政局。我們是不是要盡快承認、還要盡快派一些級別足夠的人前去觀禮?」

    適接過那份關於魏韓楚這一次會盟的情報,輕拍道:「咬人的狗不叫,魏韓叫的這麼響,卻絕口不提皇父鉞翎的反墨號召,到是說我們違背了非攻之義,對天下和平弭兵造成了威脅云云……到現在還沒有全面準備,打他媽呦,打不起來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4
第九十八章 下一步(上)

    從各方面蒐集到的情報來看,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魏韓的意圖,終究這件事是適出的「禍水西引」的主意,本身就是準備犧牲掉鄭國來換取魏韓楚之間的矛盾加劇。

    想要動兵,尤其是面對泗上這邊的強軍,魏韓若是真的想要開戰,各種準備那是避不開細作的目光的。

    就算口號喊得震天響,打仗也不可能靠魏韓喊的口號就能讓士卒精猛死戰不退。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真要和泗上開戰,魏韓楚三國哪一邊都得出動精銳五萬,後勤補給、民夫徵調,這不是靠口號能夠隱藏的。

    鄭國遲早得完,就算現在不亡那也撐不到十年。

    對於魏韓楚會面協商一事,適關心的是魏楚韓今後的關係走向。

    主要是怕魏國選擇戰略收縮、楚國也選擇戰略收縮,以至於雙方的矛盾可以緩和,那對泗上就有些不利了。

    適在等待下一次天下有變的時機,按他看來這個時機可能也就在五年之內。

    一個是楚王的死留下的變法的攤子和國內貴族的瘋狂反對。

    另一個就是秦魏開戰。

    秦君今年已經四十四五歲了,這年月活到五六十就算是高壽,秦君想來自己心裡也有數。

    吳起今年已經六十餘,勝綽年紀也差不多,那些當年跟隨他逃亡的心腹人也都是差不多年紀。

    畢竟他當年被流放的時候才不到十歲,那時候跟隨他的人正茂風華,現在也都垂垂老矣。

    變法到現在,秦君肯定要考慮人亡政息的可能,以及聚集在他身邊的一眾天下無雙之士命不久矣的現實。

    吳起這樣的人,可謂不世出的人才,出將入相尋常事,更可怕的是能夠主導變法,實在難得。

    秦君為將來計,肯定要趁著這幾年這些賢才都在的機會,想辦法奪回西河,要不然留給兒子的攤子就難看許多。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奪回西河,那得是多大的功勛?

    功高震主之類的事,在吳起勝綽等人身上就不會發生,不是因為他們品格高尚,而是因為他們的年紀注定活不過秦君。

    君不惑,臣天命,不出意外,等秦君兒子繼位的時候,這些大功臣一個個都老的老死的死,也省了許多收拾功臣的事。

    若要是吳起等人如今四十,而秦君已然六十,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主少臣強,那可不是好事。主少、強臣亡、大局定,便要容易的多。

    秦魏最近幾年開戰,在適看來已經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附近的軟柿子都被捏沒了。

    原本歷史上是要奪南鄭的,但歷史上南鄭是個軟柿子,現在卻被墨家佔著,非是軟柿子。

    考慮到遠交近攻的策略,秦國肯定會選擇西河動手,那才是秦國有能力問鼎中原的第一步。

    西河有崤函之險,奪取西河才算是秦川得到了保護,若不然現在就剩一條渭水可守,打進去就是關中平原,要不是這幾年泗上在中原鬧騰的厲害,秦國的變法也不會這麼容易,外部阻力和內部趁機勾結外國的人絕不會少。

    適估摸著,現在秦國君臣正望眼欲穿地盼著圍繞著宋國,中原再一次亂起來呢。

    只可惜現在看來,要讓秦國君臣失望了。

    泗上一開始是示敵以弱,明確表示不想打,弄得秦國很是攛掇,多有表示一定會出兵支持泗上的意思以堅定泗上開戰的信心。

    可實際上泗上是不想打,但卻不怕打,只不過暫時不想也沒有能力主動進攻。

    如今魏韓琢磨著鄭國,秦國在這件事上肯定也是想要攪動一下局勢的,就是現在還不知道秦國那邊會怎麼應對這件事。

    既如此,宋國這邊的事倒是容易解決。

    現在魏楚韓要是出兵,那麼就會把宋國這件事定義為「民眾暴亂」,泗上這邊定義為「革命變法」,打就是必然的。

    但如果不出兵,肯定會羞答答地承認宋國這一次政變的合理性,承認新的詢政院大尹是正常上位的,那麼到時候肯定要用的藉口就是「墨家威脅天下和平」。

    這樣一來,雙方都有台階可下,宋國這件事也就算是可以外交斡旋解決,正式承認宋國中立國的地位。

    終究,有些話魏韓也沒法說:周天子還在呢,晉侯還在呢,自己家都幹過啥自己心裡多少有點數,有些口號喊得太響容易打自己的臉,弄得國內都會尷尬。

    故而適希望魏韓快點對鄭國動手,為了逼魏韓快點動手,之前已經大張旗鼓地運送了一些兵器火藥。

    現在嘛,倒是可以派出使者再度前往鄭國,對外就宣稱要和鄭國談判,拉鄭國進入非攻同盟,至於談判的過程那肯定是能拖就拖。

    墨家是講信用的,說要選賢人為天子那就真的反對現在的分封建制制度,說要人人平等就真的尚賢平等,從未食言。

    那麼這非攻同盟的盟約,只要簽訂了,那就意味著魏韓想要對鄭動手,就得考慮一下墨家的態度了。

    這非攻盟約墨家肯定是不簽的,但是要讓魏韓以為墨家會簽,雖然魏韓覺得墨家也可能不簽,但卻不敢去冒這個風險。

    一旦墨家作出來要保鄭國獨立的態度,實際上就等同於化解了魏楚韓聯盟,楚國也肯定會站在墨家一邊反對魏韓吞鄭,秦國也肯定會有動作。

    然而鄭國距離魏韓太近了,近的兩國都城不過百里,國內厭戰已經達到了頂點甚至有整座城邑叛逃的情況。

    所以這一次看起來是鄭國救命稻草的非攻同盟的談判,實際上卻是鄭國亡國的催命符。

    如果這樣魏韓還不動手,適就不得不考慮魏韓到底想要幹什麼了。

    魏韓楚會盟,和宋國新政府成立是否被承認以及墨家派何等規格的人去觀禮,實際上算是一件事。

    派人去觀禮,期間再和楚國秘密談判,保證宋國的中立,退讓一步包括墨家都不准在宋國駐軍,順帶口頭上拉著楚國一起保證鄭國獨立,以此換楚國的支持。

    因為鄭國不是泗上的勢力範圍,而是楚國的勢力範圍,所以私下裡口頭上保鄭國獨立,實際上就是在拉攏和楚國的關係,使得魏楚韓關係惡化。

    墨家保獨,那是有理由的。

    非攻,助弱,那是墨子時代的傳統。

    去往宋國觀禮的級別越高,也就越表明墨家的態度:宋國是泗上的勢力範圍,如果楚國選擇戰略收縮繼續變法,那就承認;如果不承認那就趕快打。

    同樣,私下裡保獨鄭國,那也是和楚國的秘密交易,以此換取楚國對宋國新政的承認,實際上墨家會磨磨蹭蹭直到鄭國被吞併都不可能簽訂和鄭國的非攻同盟盟約。

    同時,前去觀禮的人必須要地位足夠,表明墨家的態度:墨家要的是宋國中立,各國不得駐軍、不得過境,包括墨家也會在宋國沒有威脅的時候全部撤軍。

    是邊境緊張以至於墨家常駐宋國合情合理地控制宋國好呢?還是撤回軍隊沒有了徹底控制宋國的理由好呢?

    這就是楚國要考慮的利弊了。

    種種這些要面對的問題,因為墨家的特殊政體,並不是適一個人能夠獨斷的。

    到九月末,整體局勢已經穩定,泗上高層得到了足夠的情報和分析,確定了魏韓不可能出兵宋國,一次有十六人參加的擴大會議就在彭城召開。

    除了鉅子、七悟害之外,還有幾名候補悟害,以及軍隊、工商等行業的主政人員,因為不是慣例的全體委員大會期間,鉅子和七悟害行使全體委員大會的權力,這一次擴大會議除了適和七悟害之外的八人有發言權但卻沒有表決權。

    這一次擴大會議的規模要比許多年前小得多,許多年前那一次是因為適立足不穩,需要拉更多的人支持自己,確定墨子和禽滑釐去世後的路線問題。

    這一次要討論的,就是宋國這件事之後的處理、處置、墨家下一步的發展方向,以及對於將來局勢的推論、和下一步為全面戰爭做準備的重點鋪墊。

    會議的前幾天,討論了一下圍繞著宋國政變這件事暴露出的問題,得失,功罪,賞罰之類的問題。

    到第三天,適便做了一下關於今後戰爭局勢的報告。

    這個報告,也是圍繞著宋國展開的。

    宋國對於泗上而言,是一個突出部,泗上的兩翼靠後,豫東平原又緊靠著魏韓的精華地,宋國突出的肚子,是個極好的進攻橋頭堡。

    但是,戰術要為戰略服務,如果採取先平中原的政策,那麼宋國這個橋頭堡的意義就極為重要。

    然而如果採取不先平中原內的戰略,那麼宋國這個橋頭堡最好還是成為一個緩衝地,今後修築城邑防線,要讓開豫東平原而是向後修,拉平在兩翼的戰線,從而做防守反擊的準備。

    這和泗上的地理環境息息相關。

    東北方向,齊國的沂蒙山長城防線被墨家吞掉,莒地作為依託,齊國的沂蒙山防線實際上是在墨家手裡。

    北部,因為此時極為廣大的大野澤的存在,以及魯國這個緩衝國的存在,墨家在北部修築了許多的城邑,做好了防禦的準備。

    以陶丘為重心,沿著菏水一路到泗水,這是墨家一直以來的重點佈防區。

    加上五年前對齊一戰瓦解了齊西南地區齊國的有效統治,北線的防禦是很堅固的。

    陶邑作為泗上北部防線的最遠端,實際上仍舊在商丘的東北。

    這就注定了如果要經營宋國,那麼戰略目的必然是沿著中原方向進攻,以宋國作為一個突出部,隨時可以威脅到魏楚韓鄭的中原地。

    這是天下大部分人都會以為墨家會如此的戰略,但卻偏偏不是墨家之前就定下的戰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5
第九十九章 下一步(中)

    直取中原,這需要極大的兵力基礎。

    中原一旦開戰,墨家唯一能夠選擇的戰略就是速戰速決各個擊破,在各國合兵之前先解決一部,這是此時墨家的兵力和政工幹部的數量所不能勝任的。

    不管是之前參謀部提出的側翼然後逼退的構想,還是六指提出的大範圍兩翼包抄包餃子以守為攻一次性解決中原問題的構想,圍繞的中心都是「棄宋、拉平戰線、使得突出部變為凹月、拉長戰線、側翼包抄」的策略。

    譬如說,如果將宋國納入直接統治,不談經濟和政治上的問題,只談軍事,那麼在商丘、蘭考、濟陽等方向就需要再度投入兵力、財力、物力,修築城邑。

    兵法雲,左倍、則右虛;前倍、則後虛;處處倍、則處處虛。

    一旦全面控制一片大平原的宋國,需要防守的防線和兵力要呈幾何倍增加。

    北線的菏澤陶丘防線不能動,還要更多的兵力維繫蘭考、濟陽到菏澤一線,這是財力物力人力都不能承受的。

    如果泗上的人力物力財力可以確保在中原對抗魏楚韓齊諸侯,一路平推,那麼宋國就是最好的橋頭堡;如果不足以如此卻還偏偏要這麼做,那麼到時候被各個擊破四面兵力不足的就是墨家自己了。

    因此,適希望墨家上層能夠想清楚放棄宋國、維持宋國是附庸國統治的原因。

    要利用宋國這個緩衝國,繼續修築南線的碭山、符離的城邑,使得在宋國中原方向一旦開戰,墨家可以放棄宋國,拉長戰線,尋找戰機殲敵。

    至於南線,在符離以南,一直到泗水入淮地區,那算是之前吳楚、吳越爭霸的重點地區。

    楚國在淮河東部的有效統治,也就到鐘離,過了鐘離就是墨家說的算。

    而且因為秦沒有得巴蜀,也沒有攻破郢都,所以楚國的統治重心仍舊在江漢和南陽,淮水下游地區楚國的力量十分不足。

    因為黃河尚未奪淮入海,所以洪澤湖此時並未形成,而是一大片上好的土地,在鐘離之東,淮河以沿岸,那裡是墨家之前定下的南鄭、襄陽、桐柏山、淮河戰略的進攻發起地。

    在銅器時代,尚未因為黃河奪淮入海形成的洪澤湖地區是逃亡農民、所謂「群盜」的聚居地。

    大大小小的小湖泊、濕潤溫暖的氣候、上等的土質,是鐵器時代最好的糧倉區之一,但在銅器時代卻並不適合人的居住。

    之前泗上已經組織了大量的移民進入淮水,甚至於實行了「長工」貿易,從遠方運來大量的人口充實這片地區,強效的組織術和執行力,以及民間資本配合「長工」貿易有利可圖的背景,都使得這裡開發的很快。

    泗上如今已經基本上擁有了蘇北平原,並且在廣袤的地區實現了有效統治,二十年的和平、土改、高產作物、鐵器農具,再加上外地逃亡、南方販賣人口等因素,使得蘇北地區的人口急劇增加。

    蘇北在農業鐵器時代是富庶之地的前提,是黃河不要奪淮入海,要麼就是奪淮入海之後有政府有足夠的組織力徹底治理淮河。

    只要做到這兩點中的一個,蘇北地區就是最好的糧倉之一,歷史上一直延續道宋代黃河奪淮之後,才使得這片地區逐漸蕭條。

    現在整個平原區的北大門沂蒙山已經在墨家手中,最容易沿線突破的菏水泗水地區也是墨家的統治重心兵力充足防禦穩固,這就為下一步戰略提供了紮實的基礎。

    以洪澤湖地區為例,楚國鐘離就在不遠,越過鐘離沿著淮水向西,就是下蔡和壽春這兩個重要城邑。

    拿下下蔡壽春,實際上阻攔墨家奪取三關直抵襄陽的,只有楚國的「申息之師」這一支野戰集團了。

    申息之師和陳蔡之師差不多,都是楚國類似於總督制的縣公制下的野戰軍團,這裡封君的力量很強,但是因為大別山、桐柏山的阻隔,如果墨家沿著淮河一線猛攻申息——也就是後世的信陽地區,實際上楚國的各部野戰集團是被分割的。

    楚國的主力王師、車廣都精銳,是在楚國都城。

    鄂君等地方實權貴族的部隊,想要支援申息地區,必須要走大別山區,那裡通行困難,實際上申息之師和鄂地武漢地區的楚軍是被山川分割的。

    陳蔡之師在宋、魏、韓中原地區第一線,他們想要調動那需要外交等一系列的磋商,最大的可能就是和魏韓合兵攻宋到彭城,用類似於圍魏救趙的方式逼墨家退兵。

    襄陽、桐柏山、淮河戰略的重點,其實楚國也就有申息之師這一支成建制有戰鬥力的野戰集團能夠阻攔。

    這個戰略的前提,其實有三點。

    其一,以宋國為緩衝,圍繞著宋國、菏水、碭山、符離防線,拉長戰線,有在豫東以東防守反擊的力量,在重點地區能撐住魏韓和楚陳蔡之師的進攻。利用群眾基礎和城邑城防抗住中原諸侯的攻擊。

    其二,舟師水軍的建設,要求能在淮河、長江中佔據主動權,壓制楚國的舟師,將楚國分割為淮南淮北、江南江北。

    其三,符離塞也就是後世的宿州在手中,洪澤湖的水澤區為側翼,在彭城的南線形成碭山、宿州、洪澤的側翼防禦區,使得楚陳蔡之師不能夠輕易突破威脅彭城。

    如果魏楚韓聯合動手,陳蔡之師必然要走中原宋國線,和魏楚聯軍會和。

    如果魏韓不動手或者沒反應過來,陳蔡之師萬一有強將雄才,很可能會攻符離宿州,以威脅彭城。

    故而這三點能夠做到,實際上先楚後中原的戰略就已經算是基本完成了準備。

    故而泗上下一步的重點工作,是跳出宋國這個泥潭,加強碭山、符離等地區的防禦,繼續開發洪澤湖區,作為複製當年伍子胥入楚一戰的後勤基地。

    楚國看似廣袤,實際上卻因為政治制度因素和山川地理因素所分割的一個個小的諸侯國。

    大別山、桐柏山橫亙在南陽地區和淮北地區之間,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後世所謂的「義陽三關」。

    昔年伍子胥滅楚,也正是突破了後世名為平靖關、如今的冥扼關。

    看上去楚國挺大的,可實際上要被分為淮北、淮南、雲夢、洞庭、南陽等諸多分割的地區。

    襄陽如果被控制,三關一破,申息之師被殲滅,泗上淮北又被控制在手中,實際上南北對峙的局面就可以產生。

    三關者,淮漢兵爭之要害;襄陽者,南北對峙之支點。

    得三關,申息存,則淮漢連為一體。丟三關,申息滅,則楚就要被分割。

    墨家在宋國的鬧騰攪合,實際上也是在吸引各國的注意力,轉移他們的視線。

    王子定之亂後,楚王有能力直轄陳蔡地區,但中原地區犬牙交錯,實際上等同於陳蔡之師被困在了中原。

    陳蔡之師實際上已經成為一支魏、韓、泗上任何一邊都動靜就會疲於奔命的野戰部隊。既要防墨,又要防魏,還要防韓,彼此之間的信任是不可能的,晉楚可是打了百餘年。

    申息地區以及淮河地區,那向來是楚國封君們的自留地,楚國的統治重心轉移的前提是秦國控制巴蜀威脅江漢使得楚國東遷打破了當地的政治平衡,若不然淮河地區就是封君林立,楚國的重點大後方一直是雲夢洞庭以及南陽。

    對於泗上而言,彭城地區有著二十年的統治基礎,民眾支持度也最高,這也就注定了將來南北對峙局面的解決,不會是南陽伊洛方向,而是只能走黃淮、山東、向西向北推進的方向。

    以襄陽為重心,直插南陽伊洛的前提是,是北方有統一的政權,沿此方向進軍,將北方切割使得關中、山東不能首位相顧的局面。

    而襄陽守、泗上攻,這是此時天下已經分為諸侯大爭之世的更勝一籌的選擇。

    若要類比的話,一旦這個戰略成功、穩固南方,完成土改和政權建設。

    那麼局勢就像是吞併了張士誠兩淮地區的朱元璋。

    或者像是岳武穆北伐的時候兩淮的張俊韓世忠與他同心同德同志,而且還有一支在淮北方向的不亞於岳家軍的野戰集團。

    泗水流域可以北進、也可以西征,與南陽一線互為犄角,或者佔據平原向北推進收攏太行山以東的平原區,都是可行的戰略。

    整體戰略是二十年前定下的,墨家一直也沒有傻傻地等著「天下有變」,而是在主動地創造機會,挑唆各國矛盾。

    現在宋國這麼一鬧,可以說整個天下都會認為墨家會沿著宋國中原方向一點點地蠶食各國,卻根本不從想到墨家要做的是鯨吞。

    至於楚國的兩淮流域和申息之師,那不在於墨家,而在於楚國自己。

    想要在那邊加強防禦,就得收攏中央權力,這就要損害到實權貴族的利益。

    沒有辦法收攏中央權力,申息兩淮地區也就無從組織有效的防禦,一旦墨家擊敗了申息軍團,楚國被分割的命運就不可避免。

    本來宋國忽然發生的政變和先發制人的選擇,打亂了泗上繼續發展高築城廣積糧的策略,但處理得當反倒是化劣勢為優勢,將各國的目光都吸引到中原地區。

    現在既然已經基本確定魏楚韓不可能合力出兵,那麼下一步就要在南線投入更大的精力。

    以及……繼續挑唆楚國的內部矛盾,用各種各樣的手段促使楚國因為變法積累起來的矛盾爆發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5
第一百章 下一步(下)

    為了等到楚國內部矛盾爆發的這一天,這些年墨家對楚國的滲透也可謂是不遺餘力,投入極多。

    這種滲透和投入,又反過來激化催生了楚國內部的許多矛盾。

    原本的技術傳播速度是很慢的,楚地要會牛耕,正常要到二百年後才會大規模地實行。

    新的生產力進步催化舊的生產關係的解體,統治階級不能再按照以往的方式進行統治,這就要出大問題。

    氏族制的解體、國野之別的消失、楚國過度擴張導致的有效統治能力不足、生產力進步導致的貴族力量繼續膨脹等等因素,實際上都使得楚國變法面臨的困難比原本歷史上那一次人亡政息的吳起改革要多的多。

    十餘年前墨家就開始獲得了在楚國開礦的權力,並且和楚王分賬,這是楚王得以組建一支新軍王師和車廣的經濟基礎之一。

    冶鐵作坊在南陽開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借助水運和上游便利,使得鐵製農具很快在楚國推廣,距離普及還有一段時間,但一些城邑的自耕農已然是「只認墨家不認王」。

    在一些城邑,墨家開辦的銀行用借貸的方式出售鐵器,分期償還,大量的農具被售賣的同時,也使得楚國民眾對於墨家極為熟悉,絲毫不會陌生。

    墨家掌控大量資本,但在一些事上卻並非為了短期盈利,雖然長期來看這個怪獸在逼著墨家改造天下,但至少一個強有力的組織可以不至於為了追求短期利潤而太過短視。

    幾座大城邑中的工匠會也辦的井井有條。

    楚國的統治能力不足以到基層,因為楚王甚至沒有能力直接削減封君直轄封君土地,更何況那些基層呢?

    墨家在楚國秉持的政策,一直是「無冕政府」。

    如今天下諸侯對於「政府」的理解,基本還停留在「徵稅、徵賦、徵兵」之上,至於說「利民」,在諸侯看來這是「仁政」而非「義務」。

    即我做了仁政,那是道德高尚。

    但我不做,那也沒錯,因為使得民眾得利並不是一個政權的義務。

    可墨家一直在宣傳的「利民、利天下、解民之三困」等學說,實際上讓很多民眾理所當然地認為政府存在的意義是墨家所說的而非是君主所希望的。

    君主認為收上來稅和軍賦、能夠組織士卒這就是一個政權的全部。

    但民眾不這麼看,相反楚國中樞政府所沒有做到的,墨家卻在悄悄地做。

    這就使得墨家在楚國的活動開展的如魚得水。

    對付墨家的這種滲透,最好的辦法是「走墨家的路,讓墨家無路可走」。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著土地歸屬民眾,那麼楚王和楚國統治階層自己土改、革自己的命,那墨家的宣傳還有人聽嗎?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著解民三困,比如當年淮河中游受災的時候,楚國要是能夠高效地運送糧食救濟災荒,那麼墨家的宣傳還有人聽嗎?

    比如比如很多,然而走墨家的路讓墨家無路可走的想法根本不能實施。

    貴族階層不會革自己的命,楚王就算站在王權的角度想要借民眾之力打壓貴族,卻沒錢沒力。

    墨家不是楚國政府,所以比如有十件事可以利民,墨家做了一件,那麼墨家在楚國民眾眼中那就是「好」,剩下九件顯然是楚王以及楚國貴族封君的「壞」。

    當年制定的先南後北戰略,和之前伍子胥滅楚不是一回事。

    伍子胥滅楚,滅了楚不妨礙楚國復國。

    墨家要滅楚,就要楚沒有復國的機會,所以軍事為輔,政治為主。

    二十年的滲透,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讓楚國民眾知道墨家是好的,讓楚國民眾至少不會站在「楚人」的角度去反對墨家。

    這也是適為什麼一直遲遲推遲動手的原因,這種滲透沒有做好,那就沒有意義。

    終究,這和一國內部的起義還不一樣,楚國是楚國,泗上是泗上,雖然是個地理位置的區別,人種語言乃至於往上推千年的祖宗都一樣,然而楚國仍舊有部分人認可自己「楚人」的身份。

    這也是墨家一直宣傳「天下人」,用九州代替「諸侯國」的原因。

    如今墨家開闢了嶺南,以五嶺為隔,貿易往來,使得楚蒼梧、洞庭地區的人和墨家的經濟往來愈發密切。

    墨家佔據了南鄭,同時在巴蜀開墾井鹽,使得長江沿岸地區和楚人息息相關的鹽業貿易也是墨家的人。

    墨家佔據了淮水下游,通過數年前的救災,使得淮水地區的楚人對於墨家極為熟悉。

    墨家在南陽開辦鐵礦冶鐵業,使得楚國的南陽地區和墨家生產的商品密不可分。

    穿著巫覡服裝的巫醫、在城邑組織手工業合作的工匠會、講學傳播文字的公開身份的墨者、往來販運貨物的商人、貸款給民眾鐵器的利民商會……

    種種這些,都使得楚人對於墨家的熟悉程度不下於楚王,尤其是一些基層地方,有什麼困難找在當地的墨者主持公道或者是借錢、問事等等。

    這是將來能夠一戰而定、站住不走的基礎。

    但只有基礎還不夠,墨家還在等一個機會,一個楚國內亂的機會。

    原本歷史上,也就是這幾年間,吳起主持的楚國變法遭到了反攻倒算,臨死之際貴族瘋狂反撲甚至於不惜箭射楚王屍體,那是已經把貴族逼瘋了,逼到了不顧一切歇斯底里的程度。

    如今吳起雖然遠走秦國,然而楚國的變法依舊進行,在墨家的滲透和「金銀貸款」的幫助下,以及免稅權之外的「貿易關稅」和「開礦分成」的幫助下,楚王手裡有了錢有了一支新軍,也有了更多的伴隨著紙張印刷術傳播而增加的識字階層為官吏。

    物質基礎的改變,有時候比起一兩個不世出的天才帶來的改變更大,也更混亂。

    根據這些年蒐集的情報,楚國的內部矛盾基本上都在壓著,壓到楚王死。

    楚王不死,以威望、能力,至少還能控制住局面。

    楚王死,局面就要控制不住。

    新楚王是變法派還是守舊派?這是貴族們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也是士人階層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穩定的沒有實權封地貴族的大一統時代,沒有慣性的君位繼承機制。

    政變、兄弟相殘、篡位的事,時有發生。

    王子定事件就是個例子,以及更早的白公勝之亂種種,實權貴族不會容忍一個繼續變法的君主。

    因為再變下去,這些楚國貴族都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會被毀掉,甚至會比原本歷史上吳起變法毀的更厲害。

    更多的識字階層、被火槍火藥毀掉的武士優勢、新農具高產作物帶來的民眾渴求更好生活的意願……

    這注定了楚國的政權交割會比歷史上吳起臨死前的那場政變更為震盪。

    太子臧沒有生育能力,這也是個大問題,其弟弟良夫又和貴族們交好,這都為政變埋下了伏筆。

    如今楚王的雄心和變法的堅定,更使得這種矛盾激化的越來越厲害。

    屈、景、昭三族牢牢把持著楚國的政權體系,楚王的新軍和墨家的貸款以及關稅等與之對抗,也就堪堪能夠壓制。

    諸子百家關於天下大利學說的傳播、墨家無孔不入的滲透,其實都讓楚王明白一個問題。

    墨家的路,不可能全走以至於墨家無路可走,但是最起碼要走幾步,不然楚國的民眾早晚要被這種思潮影響,迸發出毀天滅地翻轉乾坤的力量。

    這正是楚王急於變法的緣故,其實他要拯救的,是楚國公族以及楚國的貴族血脈們,只可惜他要拯救的人反而阻擋這一切:這些貴族才是專職的革命家,他們為革命創造了最完美的基礎,一個貴族的作用抵擋上二百個宣義部的成員。

    為了讓貴族們有能力和楚王維持平衡,有能力在楚王損害了他們利益的時候起兵,適在會上主要希望說服眾人一件事:加大對楚國的走私力度。賣槍、賣炮、賣火藥、賣盔甲……

    說服的理由,除了這些關於力量平衡和政治走向的問題,適還一直在說,使用武器的不是武器本身而是人,使用火槍的不是貴族而是民眾,貴族要把民眾當能開槍的牲口驅使,那麼他們既可以自信到可以對抗楚王的集權,又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被這群能開槍的「牲口」們吞噬。

    大口徑的銅炮肯定不賣,但是小口徑的麻繩炮之類的炮,能賣就賣。

    火槍不但要賣火繩槍,必要的時候也可以賣燧石槍。

    一方面繼續刺激擴大泗上的軍工產業生產能力,另一方面可以賺更多的錢加大對楚國的滲透。

    楚國的貴族每買一支火槍,就要對民眾剝削的更殘酷一分,墨家就可以用利潤多出來一個穿著巫覡服的醫者在楚地救一個人,就可以多出來幾斤糧食在楚國遭災的時候救助。

    順帶可以刺激一下泗上的經濟,畢竟軍工產業涉及到煤鐵以及配套的礦產、木炭、農業、運輸等等行業。

    不但要賣,而且要大賣特賣,賣到許多城邑的民眾都有過拿槍從軍代替戈矛的經驗的地步,要比以前賣的更凶更多。

    同時,增加一下在楚國搞「顛覆」活動的經費,繼續遣派墨者進入楚國活動,尤其是加強一下在襄陽、信陽、大別山區等地的活動。

    做到不認得楚王的村社,要認得墨者;對貴族心懷恨意的民眾,要對墨者心存親近;要讓泗上簡化之後更適合紙張書寫的橫平豎直的文字取代市井城邑的楚篆……

    不但要滲透,而且要從四面八方滲透。

    從南鄭沿著漢水;從洪澤沿著淮河;從南陽沿著江漢;從嶺南沿著湘江……這就是今後數年墨家主要的對外任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5
第一百零一章 善政

    在做完這個報告之後,在場的十餘人並非是一致地認可適的想法。

    整體戰略他們是認可的,但是關於適用售賣武器、走私貨物來激化貴族和楚王的矛盾、貴族和封地農民之間矛盾的做法,不免有些微詞。

    如果明確知道這樣做會導致民眾受苦,做該不該?

    如果是為了長久的目標,那麼目的和結果的正義,是否不需要考慮過程?

    終究墨家的義擺在那裡。

    最終適算是以不算太明顯的優勢通過了這一計畫,持反對意見的人只是尊重少數服從多數的規矩,卻並不代表他們認可適的意見。

    至於繼續加大在楚國的滲透,那倒是沒有難度。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傳播方式,糅合了一部分宗教的經驗,歷史上諸夏對於宗教向來打壓,也就三國亂世的時候黃巾起義搞過一次大規模的起義,五斗米道在漢中創立了一個****的政權。

    但於此時,天下諸侯都沒有對抗「宗教慣用手段」的方式。

    包括施捨藥物、看病、結社互助等等,這都是在泗上之外慣用的手段,也是適從宗教傳播手段中借鑑的經驗。

    而除了宗教手段之外,適也慣用類似於一些有目的性的NGO的手段。

    真心幫助楚國發展是不可能的,幫助建立冶鐵作坊玻璃手工業榨糖業紡織業等那也是不可能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前往支援建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那也是不可能的。

    對於民眾而言,反倒是那些送些藥物、幫著給點鐵器、幫忙對抗一下村社豪強等並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的手段,更容易吸引民眾,獲得民眾的支持。

    譬如如果墨家提供大量的工匠,幫著楚國建立起自己的冶鐵業和手工業作坊群,民眾得到的利益更多,但民眾卻不會知道墨家出了多少的人力財力,反倒是用更少的錢送點藥、借點鐵、打打嘴炮更容易獲得民眾的認可。

    就拿今後的滲透來說,錢從哪來的?從和楚國貴族的軍火貿易的利潤中拿出來一小部分。

    楚國貴族的錢又是從哪來的?從民眾手中。

    民眾怨恨的是誰?是貴族而不是搞軍火貿易的墨家;民眾喜歡誰?是拿出來一部分利潤做好人的墨家,但實際上卻搞軍火貿易的墨家。

    兩者是一個墨家,卻又不一樣。

    現實總是這麼魔幻,這些年適已經慣用這種手段,並且行之有效。

    在表決通過了這些策略之後,適決定以墨家鉅子的身份前往宋國一趟,以表達一下墨家對於宋國政變的態度。

    若非在墨家內部,以此時泗上算作諸侯的局勢,其實適前往宋國是很不合適的,不符合周禮下的國際法和國際禮節。

    周禮下的國際法和國際禮節,是有尊卑秩序的,譬如滕、薛之類的小國可以去臨淄「朝見」齊侯,但齊侯不可能去滕薛去見小國之侯。就算會盟,也會選擇在邊境地區。

    再如當年齊桓公攘夷伐狄,燕侯賴桓公之力才得以穩住局面,相送的時候將齊桓公送到了邊境之外以示尊重,齊桓公就立刻割讓了燕侯相送到齊境的土地送於燕侯,因為除非是天子,否則諸侯相送不能出境。

    種種禮法,不只是衣食住行,而是在天下之內都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

    只不過如今這個體系已經崩潰,墨家又向來不認這個體系,適以墨家鉅子的身份前往宋國,並不是朝見只是普通的訪問拜會,而且也表明一種墨家不遵周禮的態度。

    眾人對於此事倒並不反對,既然大戰略已經定下,那麼宋國作為將諸侯的注意力吸引到中原的誘餌就是關鍵一環,以墨家鉅子的身份前往,正是要讓各國將目光放在中原,將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放在中原,為將來墨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淮水信陽攻略做準備。

    因為適正值壯年,所以副鉅子一職並非是當年禽滑釐為鉅子時候適這樣的年輕人,而是功高名就但卻已經垂垂老矣的老人,留在彭城主持泗上的日常工作。

    …………

    十月中,闊別了商丘十餘年的適再一次望到了商丘的城牆。

    一路行來,太多的人夾道歡迎。

    適想起一首並不合此時風格的詩。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然而此時十月已是冬,在一些用舊曆的地方這個月就要過年,況且商丘的民眾的精氣神縱然已有變化和十餘年前截然不同,可終究還是有個血統的宋公的存在,他是沒有臉皮認為已然是換了人間的。

    遠處,「假」大尹戴琮來到郊外迎接,此假非彼假,代行其政之意,戴琮這個詢政院大尹的身份還沒有走完正式的流程。

    相見之後,戴琮執意要為前驅,以示尊重。

    「昔者墨子在時,存宋救魯,其義迫近於青天,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墨子未嘗不分庭抗禮,以敬其義。」

    「今適子青出於藍,救宋民於水火、解齊民之倒懸……」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況且戴琮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大尹之位憑何而來。

    他這樣說,也是再禮法上表明適仍舊是以墨家鉅子的身份來的,自己前來迎接理所當然,與宋公分庭抗禮平起平坐不是因為泗上是一方無冕諸侯,而是因為所謂墨家的義舉。

    適心中暗笑,心想凡事總歸需要編出來些理由,當年能夠和君主分庭抗禮的墨子所依仗的,可不是那些君主們都不肯接受的義,而是其身後數百名可以赴湯蹈火的墨者義士以及救宋救魯參與會盟的實力。

    戴琮為前驅,意思就是他比宋公低一級,而適有資格和宋公分庭抗禮,所以他為前驅是合禮的。

    適便說了些戴琮為民請願,也有利民之心利民之舉,可謂之同志之類的場面話。

    又說戴琮既為詢政院大尹,乃是萬民所選之賢人,從這個角度上看泗上的首腦是和戴琮平等的,不能說泗上民眾選出來的人就要比宋國民眾選出的人高出一層。

    他和宋公分庭抗禮是有禮可依的,和戴琮同行平等是有理可依的。

    於是兩個人便都登車,一同前行。

    場面話說過,一行人便越過了當年適參與過防守的城門。

    闊別多年,商丘城的模樣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以「行牆」為體系的新式城防取代了以往的四四方方符合禮法、足以在青銅時代守禦的城防。

    墨家在商丘的勢力極大,根須極深,夾道歡迎之人極多,此番情景也讓同行的戴琮更加明白,自己這個詢政院大尹也就是個擺設,至少不能做相悖於墨家所想之事。

    商丘的人對於墨家以及適,有種特殊的感情,除卻墨家的道義之外,適畢竟是正兒八經地商丘人,許多人家的長輩或許也在適的父親那裡做過靴子。

    適這一次重回商丘,也算是從另一種側面宣揚了墨家「平等尚賢」的道義,曾經的鞋匠之子如今可以和諸侯平起,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件打破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傳統的事。

    等來到城中市的時候,適便叫人停了馬車,就在馬車上發表了一番聲明。

    先是從墨家的道義出發解釋一下這一次出兵的緣故,然後又說了一番這一次宋國民眾自發起義築起街壘反抗不義的皇父一族的英勇,最後說出了幾個承諾。

    即如果各國不干涉,那麼墨家也會從宋國撤兵,不會留一兵一卒,因為宋國民眾已經擁有了值得自己保護的一些東西,相信宋國民眾能夠捍衛。

    如果各國不承認並且出兵,那麼墨家依舊會履行之前的非攻盟約,重諾輕生,絕不會食言。

    其二,墨家會無償援助宋國新政府一部分鐵器、耕牛、馬匹等,除了無償援助之外,還可以用借貸的方式將大量的鐵器農具等支援宋國民眾的生產。

    其三,希望宋國能夠取消一切墨家貨物的關稅,取締宋國各貴族之前曾經立下的通行稅,使得宋國民眾用上更便宜的各種手工業品。

    其四,墨家會在商丘成立一家金銀商行,發行貨幣,並且信譽和泗上一樣有所保障,使用泗上的貨幣,並且能夠提供大筆的貸款從而支持宋國的建設。

    其五,墨家會派遣一批教官來到宋國,幫助宋國建立一支開戰權在詢政院參政院的軍隊,這支軍隊將會保護宋國民眾不受殘暴不義之人的侵襲,墨家甚至可以提供一筆無息貸款以用於這支軍隊的武器和軍裝。

    其六,泗上民眾支持宋地民眾為自己利益和更好生活所做的選擇,捐助了大量的金錢,這些金錢將會全額送到宋國,成立專門的委員會監督這筆錢的使用——墨家的錢是墨家的,泗上民眾的錢是泗上民眾的,這兩個有時候是一回事,但有時候又不是一回事。

    這幾條聲明一出,立刻歡聲雷動。

    前兩條關於軍事和援助的,自不必談,第三條希望宋國單方面取締關稅的決定也迎來了一片叫好聲,這其中的意味便很深長。

    宋國的中樞政府已經完了,宋國和泗上有競爭的手工業已經完了,宋國已經徹底淪為了經濟概念上的泗上的一部分。

    宋國有競爭力的手工業是絲綢刺繡業,除此之外再無可以和泗上手工業競爭的產業,而刺繡絲綢業恰恰是泗上所沒有精力去做的。

    宋國曾經存在的私人冶鐵作坊早已破產;低端的陶器業又從來不是泗上手工業品的競爭方向;宋國沒有食鹽業而墨家用曬鹽法將魏國河東鹽擠出了宋國市場;棉紡織行業宋國本身也沒有太大發展……

    對商丘的民眾而言,更便宜的鐵、更便宜的鹽、更便宜的布匹、更便宜的陶瓷等,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喜歡的。泗上生產的都用不完,為什麼要自己生產呢?況且有能力有想法反對的皇父鉞翎已經被俘;有利益有動力反對的部分行業的手工業已經破產完畢,以農夫和市井商販為主的民眾找不出理由來反對這一切,相反還覺得這是善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5
第一百零二章 真誠的虛偽(上)

    民眾既不反對又認為是善政,只是這善政裡面也有許多生意。

    就在適出訪商丘之前,以商丘的一些大商人、公族們為主的一部分人,組建了一個商會,並且提出了一個論調。

    他們認為,不論是保持軍隊還是發展生產,都需要稅收,而稅收又是從民眾身上收取的。

    這些大商人和舊公族的一部分人提出了一個「民不加賦國用足」的好辦法,即將宋國的各處稅收壁壘打破後,由他們商會出資購買下幾處鄉縣的售賣權,別家商人不得進入。

    售賣專營權的錢,就可以用作軍費和一些生產建設所需,比如宋國東部的一些鄉縣的鐵器、鹽等由商會花錢獲得專營許可,這一大筆錢就可以讓政府少從農夫身上收取一些稅費,兩全其美。

    並且大力鼓吹泗上的印花稅政策,認為進入宋國的鐵器由商會購買後,再由商會印花銷售,私自售賣則要懲罰,而商會的專營權要「公開公正」地價高者得之,但又必須在半個月內定下,並且一定要是宋國人因為這樣才會「心懷宋民」不至於過於求利苛刻。

    如此一來,民眾少繳納了稅,又有了鐵器可用,中樞還有了錢可以用作民用生產,當真是豈不美哉。

    時代總是不斷進步的,而進步有時候就是承受了無數苦難後的覺醒,民眾此時對於貴族制度是反感的,隱約覺察到了商人的可惡但還沒有總結出來專營權的可怕之處,這種論調很有市場。

    只是農家極為反對,因為農家本來就是反對商人的,而且他們在泗上學到的東西足以讓他們認識到這種行為的害民之處。

    是故農家表達了反對,並且認為如果不能夠得到支持,那麼在農家所要管轄的幾個鄉會正常繳納軍賦,絕對不會售賣專營權給外人。

    這是一個折衷的辦法,農家認為商人會謀利,雖然看上去民眾繳納的國稅少了,但實際上商人求利,不會出於好心,所以實際上最終錢還是農夫出的,甚至於比起正常的稅可能更多。

    但是農家本身又支持「市賈不二價」,所以農家希望也是壟斷經營,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良心」可以在不獲利的情況下使得民眾得利,就算是售賣也不會從民眾身上剝利。

    可農家關於整個宋國統一定價的方案,又不可能被別家認可,再加上宋國一些改頭換面的舊勢力的反對,使得宋國統一政策的方案不可能實施。

    折衷之下,農家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政策,但他們希望能夠從墨家手裡借貸一筆款子,從而壟斷他們將要執政的幾個鄉的售賣,用良心來確保市賈不二價,來確保民眾不會損失太多的利益。

    關於這其中的歪歪繞,適當然是知曉的,實際上宋國那些大商人和改換身份的舊貴族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適就知道。

    對於這件事,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也拒絕發表任何意見,因為宋國的革命很不徹底,將來有一天當然是要毀掉專營權這些東西的,但這些東西最好是覺醒了的宋國民眾自己來反對,如果真的不行,等到天下大定的時候還沒有解決還沒有覺醒,那麼再由墨家來用暴力收拾。

    宋國現在只能算是一個「地區」,算不上一個國,因為在經濟上宋國已經基本上是泗上的從屬,傾銷地和原材料產地。

    短期看,民眾得到了土地,降低了稅賦,減少了貴族的私兵和整體上的軍賦,民眾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所提升的。

    長期看,等到民眾們逐漸開智,稍微加以引導,又有外力支持,那麼自然會起身反對這些不合理的政策,但適希望這是民眾自己爭取自己醒悟的。

    畢竟,宋屬於天下,宋人是將來天下人的一部分,天下的覺醒和重塑需要的是天下人的覺醒,施捨來的東西總不會長久和珍惜。

    泗上處在生產者的位置,本身的利潤已經夠了,所以批發價和零售價之間,批發價和泗上的利益息息相關,既然大商人和改頭換面的舊貴族想要攫取這些利益,他們便要做好將來承受反噬的代價。

    墨家不評論此事,那麼這件事在墨家的官方解釋中既可能是害天下的、也可能是利天下的,有一天需要評論的時候自然會給出一個定義。

    適甚至知道,戴琮的家族在其中也有極大的利益,並且希望利用他這個詢政院大尹的身份來獲得足夠的利益,當然他自己不會親自出面。

    一場鬧劇式的變革,也必然帶來鬧劇式的結果。鬧劇式的結果,正是墨家此時希望的宋國模樣。

    至於剩下的幾個聲明,也都是和宋國「搖身一變」的舊貴族、大商人們的利益息息相關。

    開辦銀行,控制貨幣發行、統一泗上和宋國的貨幣,這是墨家控制宋國的手段。

    開辦銀行的股本又不是墨家自己出,還有一部分要留給宋國的公族貴族,既然暫時不想直接統治,總得養幾條聽話的狗,並且給他們點骨頭吃。

    將來因為商人盤剝民眾太過而出了事,那也和墨家無關,反倒是民眾會「喜迎王師」,或者自發革命。

    這一次宋國鬧劇式的變革,總歸有點進步,打擊了分封建制的貴族,舊的統治階層完蛋了,新的矛盾還在萌芽和醞釀之中,為時尚早。

    順帶著使得宋國更多的人有生產資料可以買得起泗上的手工業品,為泗上每年花費高昂的教育體系貢獻了力量。

    至於宋國這個亂七八糟的政治格局是否能夠通過那些大商人和貴族殘餘們的法案,暫時就是宋國自己的事了。通不過最好,證明宋國的民眾已經足以掌控自己的命運,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著眼九州諸夏,這是金錢利益不能衡量的;通過了也無所謂,宋國土地變革的底線不變就可以讓泗上攫取更多的財富養更多的士兵和識字人口,將來打將過來解救他們。

    適心裡很清楚,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仍舊冠以「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名聲,只不過若是墨子復生,怕不是要被氣的讓十三劍誅而殺之。

    適對墨子學說的態度,其實也就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

    在整個抽象意義上的利民、平等、尚賢、兼愛等內容上,適天天講日日講。

    但在整體具體的操作上,很多做法只怕都是墨子不太可能認可的,並且是背道而馳的。

    說完了這些關於宋國的事情後,適又鼓吹道:「天下人皆為天帝之臣也,天下諸國皆為九州之土也。」

    「非攻、弭兵,乃我墨家數萬之所願。」

    「今日我來商丘,想到昔年的兩次弭兵會,都在商丘城下解決。弭兵之後,中原百年無有戰火,民眾安康富足,實乃九州執幸。」

    商丘是當年晉楚爭霸諸夏兩次弭兵會盟約的締結地,可以說來到商丘難免要想到這個問題。

    這些問題看似不是說給民眾聽的,而是借由這一次公開場合的話,傳遞給諸侯們聽,因為似乎民眾們並不能決定天下的和平。

    然而並非如此。

    「弭兵之事,我墨家自子墨子時,便一直想要促進天下再度弭兵,非攻和平。昔年商丘一戰後,欲弭魏楚之兵,奈何不成。」

    「昔年八百諸侯,如今天下所餘者,不過楚、巴、蜀、魏、趙、韓、齊、秦、燕、鄭、宋、衛區區數國,兵禍相連綿延,民眾朝不保夕,使得人人仇視,難以兼愛。」

    「諸侯多有不義之暴君,但我今日仍舊希望各國能夠弭兵、非攻、和平。」

    「和則利、戰則損。」

    「泗上有鐵器、棉布、璆琳、陶瓷……這都是可以使得民眾的日子過得更好的,可嘆天下諸侯皆為私利,征戰不休。」

    「若不征戰,九州之內取締關稅、變革法度、授田於民、人才往來、賢者上位、貨殖交通……那將是個什麼樣的美好天下?」

    適又不是白痴,當然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就是屁話,根本不可能也不現實。

    但他偏偏要說。

    民眾們喜歡聽,也喜歡相信墨家在為天下弭兵而努力,為解決天下民眾最不喜歡的戰爭而努力。

    適對墨子的一些學說的態度,是「抽象的肯定」和「具體的否定」,非攻弭兵也是一樣。

    在適加入墨家之前,墨子終其半生之所求,就是希望普天之下,萬國平等,構建新的國際法道德和國際法體系,使得大不侵小、強不凌弱,使得各國在國格上是平等的,構成一個嶄新的諸夏體系。

    這當然是在歷史條件下符合當時底層民眾願望的一個美好想法。

    而適「抽象肯定」之下,當然支持非攻弭兵的和平,但在「具體否定」的做法上,認為解決弭兵問題的辦法就是天下一統,不但要打,還要打的慘烈快速,越快越慘烈的內戰對於九州諸夏而言越有利,越拖越容易將來生隔閡。

    所以今日在民眾面前,他依舊要大聲疾呼「弭兵、和平、非攻」,因為他知道……他就算喊破嗓子,諸侯們也不會答應。

    那麼,到底是誰「不義」而引發了戰爭?

    反正不是墨家,墨家的鉅子可是在商丘大聲疾呼,要天下弭兵,各國諸侯聚在一起建立一個禮崩樂壞之下和周天子不同的國聯,大家坐下來解決問題,取消關稅建立九州的關稅同盟,有什麼問題不要靠戰爭解決,要靠國聯開會解決……

    這顯然是痴人說夢,並不現實。

    適不是痴人,所以這說夢便說的另有含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6
第一百零三章 真誠的虛偽(下)

    商丘是兩次弭兵會的簽約地,也是二十年前不成功的第三次弭兵會的發起地,而適又是墨家的鉅子,在這種場合下說弭兵按照常理來說那肯定是合適的。

    但論及具體,墨家的大軍還在宋國駐紮尚未撤出、宋國的局面親墨已成定局、鄭國生死未卜的情況下說這些,就有點別的味道。

    適肯定知道諸侯不會同意,那麼這時候大聲疾呼,就是要讓天下輿論支持墨家。

    就像是現在魏韓楚會盟,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提「反墨同盟」和皇父鉞翎所做的反墨檄文,只敢說「為了維護中原和平」之類的套話,到時候國內徵兵加稅卻說是因為墨家在中原擴張之類的話,那這個屎盆子適是絕對不接受的。

    既然不敢直接提反墨、反平等、反利民、反解民三困、反天下富庶、反兼愛,那麼適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藉機反擊。

    你既說是為了中原和平,好啊,我不但要中原和平,我還要主張天下弭兵呢,你們不放開關稅那就是不讓民眾得利;你們不減少軍隊那就是在準備戰爭;你們修築堡壘那就是違背和平……

    反動無膽、非攻無量,這就是現在諸侯面臨的癥結所在。

    一個滿腦子天下一統才是對諸夏九州最有利的人,當著萬民的面喊出了非攻和平,那就是在把球踢回給各國諸侯。

    隨後適又講起了諸夏的共同祖先——這個泗上墨家這幾年一直在傳播的學說——然後講起了非攻弭兵之後各國的利益、民眾的利益、以及將來可以建立一個為天下帶來真正和平的「國聯」的夢想。

    實際上他對這個夢想一點不感興趣,真要是做成了只怕他要成為歷史的罪人。

    但此時並不妨礙他大聲疾呼,並很微妙的拿了鄭國作為例子,說比如國聯真的成立了,那麼像是鄭國這樣的小國要是遭到了侵略,那麼國聯的其餘成員就應該站出來誅不義而助弱。

    聽起來頗有一點「重塑禮樂」的意思,只不過這禮和樂當然不是原來的禮和樂,因為適還要為墨家出兵泗上找一個符合將來禮樂的理由:利民,民之所願。

    最後,適還說,墨家已經派遣了使者前往魏、楚、韓、秦、齊等諸國,要繼承先輩們在商丘城下籤訂弭兵和約的遺志,邀請各國前來參加,共商大事云云。

    五年前菏澤會盟,適絕口不提非攻弭兵之類的說法,因為那是彼時彼刻。

    而此時此刻,卻也因為五年前菏澤會盟、一百五十年前的弭兵會、二百五十年內的葵丘會奠定了足夠的人道主義的基礎。

    五年前菏澤會盟,借用了二百五十年前葵丘會盟不准挖掘黃河的道義,延伸到不准屠城、不准殺俘之類的條約,似乎在道義上已經多少有了那麼點可能形成國聯的基礎。

    但現實裡,適很明白,這一次弭兵會的呼籲,仍舊會和十餘年前第三次弭兵會的呼籲一樣,成為泡影。

    適要借此機會,將鄭國問題化為墨家獲得天下輿論支持、獲得楚王希望加入國聯保持鄭國這個緩衝國的支持。

    弭兵的鬼話,適不是在說給諸侯聽,而是在說給天下的百姓聽,繼續為墨家爭取時間和民心。

    對於楚國而言,宋和鄭,都是楚國的緩衝國。

    但對墨家而言,宋是,鄭不是。

    所以當宋國的局面已然不能扭轉的情況下,墨家如果保鄭獨立那是「大義」;而楚國保鄭獨立那是為了「己利」,鄭國的事楚國要比墨家上心的多。

    這一次關於弭兵的呼籲,還是和十餘年前那次一樣,楚國會想要加入而魏韓會極力否決。

    只不過十餘年前那一次,那是為了讓墨家上下徹底放棄「諸侯弭兵」的幻想,準備鬥爭。

    而這一次,則是在為墨家爭取適預想估計的「五年」大亂時間:包括秦臣老君老必須發動的西河奪回戰和楚國的變法反噬政變。

    天下大亂已經不可避免,除了一場將整個諸夏都捲入的戰爭已然沒有別的形式,春秋時代的滅國存祀一日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場跨越萬里縱橫數國天下皆苦的大亂不是一個幻想的「國聯」可以解決的。

    既然心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幻想,那麼要讓天下人相信墨家真的為這個幻想而思考過,適便不得不說的十分誘惑。

    譬如建議各國削減軍隊,按照國力大小擁有配額的軍隊,不能超過條約規定數量以維持平衡。

    譬如建議各國在關稅上統一,使得往來各國的商人商販在魏國交了稅就不必在楚國繳稅,這樣就能便利於民,使得泗上的手工業品可以使天下人都用得起。

    譬如建議各國變革土地制度,允許各國的民眾自由往來遷徙,將各國貧困者組織起來開墾南海、淮北等大量的土地,使得天下民眾不再有飢寒之憂。

    譬如建議各國成立聯合在一起的治水官,主持九州內的治水工作,所需費用由各國按照土地人口平攤。

    譬如建議各國成立聯合在一起的聯軍,主要負責那些落後野蠻的周邊部族對於諸夏的先進於周邊的生產關係的襲擾和反動。

    種種這些,聽起來十分美好,民眾十分喜歡,處處為民眾著想,但說的越好越不可能被貴族接受。

    尤其是關稅、土地制度、治水、條約三軍種種這些,這是貴族和君主維繫統治的基礎,怎麼可能會接受?

    而偏偏,這種「幻想」在諸夏又有極強的傳統作為基礎。

    周禮時代的國際法,可是明確規定了各國擁有士兵的數量的:天子多少個師、公爵侯爵多少個師、伯爵多少個師種種這些,這就是傳統力量的基礎,也算是儒家克己復禮的一種幻想,民眾們對此幻想是有所渴望的,也是有極多士人希望的。

    現在適借用周禮的魔改,去天子而談諸侯,建議魏、楚、墨家、秦各自擁有十個師;而齊、燕、趙擁有六個師;周、越、巴、蜀、中山、宋、鄭、晉、衛等各自擁有四個師,從而達成諸夏的平衡,促使和平……

    除此之外,南海地區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是為解決諸夏民眾飢困的重要地方,但卻有野蠻族群,在南海要駐紮三個師。

    北方林胡野蠻落後,對民眾的財富和生產有很大威脅,故而包括魏之上郡,趙之高柳等再駐紮各國聯軍的十個師,駐紮在雲中。

    為了防備各國可能的戰亂,維護真正的非攻和弭兵,九州各部按照土地和人口,共組成十個師的兵力,駐紮宋國,由天下人推選最有「非攻弭兵利天下之心」的賢人指揮,以期能夠制約各國不再戰爭,所需錢財由各國按照人口土地均分。

    這種紮根於傳統的幻想,最能騙人,也最能讓世人覺得這是一個解決天下大亂的辦法,畢竟這種手段不是墨家自創的也不是舶來的,而是傳統的、有著廣泛幻想認可度的。

    這個幻想五年前適不提,因為五年前真的有那麼一點可能在菏澤會盟上達成這樣的幻想,哪怕是一丁點的可能,適也不敢嘗試。

    這個幻想今天適大談特談,因為今天這個幻想是真的一點變現的可能都沒有。

    用最真誠的語氣,說著他最不相信可能的話,適在商丘的這一次演說,他確信很快就會在天下引來軒然大波。

    他說的頭頭是道,比如駐紮在宋國的十個師的聯軍,天下人也會覺得這合情合理,得有兵力制約各國不要交戰,而且推選最有「弭兵非攻利天下之心」的人指揮,那顯而易見會是誰。

    而四個允許擁有十個師的秦、墨、楚、魏,實際上魏楚有大梁之仇、魏秦有西河之怨、墨家更是魏國最為警覺的方向,這要是魏侯能夠答應,那真是有鬼了。

    秦國其實此時按照適的這番謊言幻想理論,是沒資格有十個師的,因為國力還被中原各國認為是弱雞,但適給出的可以被接受的理由是秦需要敵西戎……

    問題是西河的歸屬、大梁的歸屬……不談墨家如何,單談這兩個問題,這個國聯要是能夠成立、能夠靠嘴皮子談判就取得和平,那真可以算是魯陽公揮戈回日這樣的玄奇事了。

    可是適這番「真誠」的話,卻引來了許多在商丘城中聽到這些話的人的支持。

    甚至於有一些認為墨家的做法這幾年越發激進頗有微詞的士人,在聽完適的演說後,也淚眼朦朧地感嘆道:「墨家果有利天下非攻弭兵之志,若能如此,天下定矣!」

    「昔者仲尼奔走各國如喪家之犬,所為者何?無非復禮而定天下,奈何禮崩樂壞,天子無師便無可定諸侯之爭,墨家這麼做,實在是為天下大定在著想。」

    更有人想到,之前就有傳聞宋國要在墨家的幫助下建立一支三萬人的常備軍,正好是四個師的兵力,看來墨家早有準備,是真的想要消弭天下的兵禍,再無戰爭。

    眼見著民眾歡呼,適與戴琮道:「天下事,民為重,社稷次之,民眾所願所喜,當為執政者之所求。」

    「天下萬民,所求所願者何?這是不能夠不思考的啊。若此事能定,天下安定,諸夏再無征戰之苦,實我墨家數萬同志心中所願。」

    「今日宣言,可做定數,泗上使者已使各地,力求達成。我看宋地也該做些準備,以為第三次弭兵會做些準備才是。我墨家既為利天下,願出部分金銀糧米以作準備搭盟台之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6
第一百零四章 藉機生事(上)

    戴琮並不關心諸如整軍、非攻、國聯之類的內容。

    因為宋國的命運不由宋國的本土貴族做主,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戴琮更關心的,是墨家準備出多少錢幫助搭建盟台之類,這對他而言很關鍵也很重要,也算是他主政宋國以來第一件能夠獲得民心的大事。

    很多失地的農夫逗留在商丘,這裡面就包括許多用各種非法或者合法手段兼併土地而失去土地的。

    這些人是商丘的不穩定因素,戴琮想要解決他們,至少這樣能夠得到一部分民眾的支持。

    但是他沒錢,也沒能力組織開墾墾荒。

    戴琮讀過一些管子學派的書,管子學派對於經濟的見解,是在經濟道法自然無為的前提下政府干涉,譬如在荒年的時候要鼓勵富戶消費、開展基建。

    管子學派認為社會財富總和是足夠的,重要的問題是分配,如果荒年的時候富戶可以大興土木、修建房屋、甚至於做飯的柴禾上面都雕花,這樣才能促進財富反向流通。

    然而商丘的富戶並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消耗這麼多的勞動力,而大量的無地無業人員聚集都城的後果,戴琮心中很明白。

    現在誰是富戶?戴琮認為泗上是富戶。

    修建盟台,需要錢,需要人。人可以拿錢買吃的、穿的,可以暫緩那種暴怒的心情,可以保持都城的安定。

    雖然修建盟台花費的錢財不算多,所能以工代賑的人口也不算多,但至少……這是戴琮成為詢政院大尹以來的第一件「利民之事」,開了一個好頭。

    後續的常備軍徵召、修建水渠、修築宋國東部商品化農業連接泗上水運網的道路種種這些,這都是墨家已經和他提前商量過的,也都是可以快速緩解矛盾的。

    譬如常備軍徵召,和後世宋代把災民編入軍隊差不多,只要訓練得當,一樣可以擁有足夠的戰鬥力,若後世歐羅巴的火槍兵,半數是人渣,半數是人販子從各地運來的,戰鬥力倒不是問題。

    至於說修建水渠、修築宋國東部的道路這些,墨家也樂於出這個錢。

    一則墨家的志向是天下,而不是非攻立國,早晚得修,如今修了將來也是天下的一部分。

    二則是經濟利益。

    三則就是墨家現在不缺貨幣;宋國現在也不缺糧食布匹;之所以矛盾加劇源於財富的分配不公和生產資料私有導致的貧富加劇,以及反向流通問題。

    順帶著也可以迅速讓泗上的貨幣成為宋國的法定貨幣,收攏更多的黃金和銅等貴金屬,依靠糧、鐵、貴金屬和手工業品作為本位基金也足以保證貨幣的信譽。

    說是會盟台,但修築的時候其實可以作為一個將來防禦用的衛城堡壘使用。

    再加上後續的移民和吸引移民到洪澤湖區的政策,宋國東部在無為而治的整體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之下產生的諸多矛盾,其實都是可以用蘇北平原這個廣袤的緩衝區緩解解決的。

    只不過泗上要先緊著泗上工商業對於勞動力的需求來,大肆緩解一下工商業的用人荒和市場擴大下工商業作坊擴大產能的需求,等到穩定之後才能將剩餘的人口送去做自耕農。

    耕戰政策固然可以快速地取得天下,但帶來的後果也是嚴峻的。

    耕戰授田在別處貴族分封建制下是進步的,但在泗上工商業萌芽已經產生的地區是反動的。

    泗上又沒有足夠的幹部和足夠多有能力的人才在蘇北搞沒有莊園主的莊園制合作社土地集中人口集中的農場,這便不可同一而論。

    整體來看,此時自耕農的生活水平還是遠高於在城邑做流傭的雇工的,可至少讓他們有口飯吃。

    有個活路,對於戴琮而言這就算是一個極大的作為,雖說民眾也知道這是墨家在背後的運作,但至少他這個詢政院大尹還不至於重走都城國人暴動的命運。

    現如今國野之別被打破,但國人的含義最開始還是居住在都城的人,在大部分人口居住在城邑和城邑周邊的時候,控制了城邑就等同於控制了一國的根基,而政變頻發的亂世,控制了國都也基本等同於政變成功了一半。

    這個道理戴琮還是明白的,所以對於墨家的政策他是由衷感謝的,最起碼墨家似乎並沒有要兔死狗烹的意思,他這個詢政院大尹還能繼續做一段時間。

    …………

    宋地西南,陳國舊地,十餘年前反叛楚國復國的王子定都城,如今楚國的陳縣,後世的周口淮陽,楚國衰落時候的郢陳,大澤鄉揭竿而起後陳勝王的都城。

    楚王熊疑巡幸於此,跟隨的除了絕對忠於楚王的車廣精銳新軍外,幾個在朝中勢力強大的屈、景、昭等氏的貴族也一併跟隨。

    這一次巡幸正是因為宋國政變導致的,楚王必須要親自處理一些事情,而陳蔡地作為楚國中原王權統治的支柱,也正是楚王巡幸至此指導這一次大事的最佳地點。

    王子良夫代王出巡於洞庭蒼梧、太子臧在郢都監國。

    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

    除了在郢都留守的太子臧,還有幾名因為軍功而升上來的上柱國在都城,一部分陳蔡地的分到了土地的新軍也在郢都附近,倒是一些家族勢力龐大的貴族隨行,楚王並不放心把他們留在都城。

    陳地繁華,即便五年前才經歷過戰火,但藉著一部分舊貴族忠於王子定的由頭,楚王在陳地實行了土改,反正改的也不是楚王的土地而是貴族的,當真是大刀闊斧,這使得陳地很快地恢復了原來的繁華,更勝一籌。

    或曰,陳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楚與夏因為當年問鼎和自稱蠻夷的事,使得楚和中原諸國的交往多用楚夏而分。

    中原最早發達的幾個地區諸如鄭、宋等,都在陳地附近,又因為鴻溝的緣故,使得陳地成為楚國中原地區重要的通路。

    再加上泗上的發展,陳蔡土改的進行,陳地的繁華讓楚王很是高興。

    只是這種高興是長期的,而現在楚王正在行宮中大罵一些貴族的愚蠢。

    南方傳來消息,安陸發生了一場民變,按照泗上的說法叫起義。

    民眾因為反抗安陸地的貴族選擇了暴動,奪取了大量的武器,以至於攻佔了整個安陸城,並且號稱要建立「真正的平等」,要均分貴族的土地、遏制那些依附於貴族的商賈。

    很顯然,這一次起義受到了墨家和農家學說的影響,但若說是墨家主導操控的卻又不是,怕是一些當地的人受到了一些宣傳之後自發暴起的。

    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起義暴動這種事常有,可這一次卻讓楚王破口大罵愚蠢的原因,又和原來不同。

    安陸地處在雲夢澤邊緣,此時巨大的雲夢澤尚未開發,當年晉國攻破了陸渾,大量陸渾的貴族逃亡,連同貴族一起逃亡的還有許多民眾,這些民眾便被楚國安置在了此地,便稱之為安陸。

    安陸背靠長江支流,下臨雲夢澤,水運發達,也使得大量的奇奇怪怪的商品不斷運來,這就包括一些火槍。

    安陸當地的貴族和封君們組建了一支不用弓弩而用火繩槍的私卒,按說這也正常,可壞就壞在是個人就能拿火繩槍,以至於大量封地上的農夫不再是作為消耗品的徒卒而是成為了投射兵種。

    這一次暴動發生後,民眾喊得口號除了真正平等之外,還有反貴族不反君王,請求君王施以善政、處置那些禍害民眾徵收重稅以至於民不聊生的大夫和貴族。

    原本楚國的投射兵種是村社體系之下的「鄉射」培養的,村社體系之下,延續了重新分配土地的傳統之外,民眾也就需要服一下兵役和勞役,在沒有加大盤剝的基礎下倒也活的下去。

    舊制度氏族公社殘餘之下,土地是需要在村社內部重新分配的,只是逐漸解體,但在舊制度和車戰時代的低烈度戰爭之下,卻可以保證參與「鄉射」的人口,可以遴選出足夠的投射兵種。

    鄉射是民間的習俗也是一種挑選投射兵種的、符合分封建制和村社體系氏族時代的軍制。

    這是一個圈。

    如果窮困的飯都吃不起,就沒有機會練習鄉射,所以射手部隊大部分都是過得還可以的、至少餓不死的、優於徒卒的那部分人。這部分人對於「造反」沒有興趣,而且往往是鎮壓反叛的支柱力量。

    但隨著村社氏族等等制度的逐漸瓦解、泗上大量的手工業皮和奢侈品傾銷、武器軍火的走私販賣等等,原本符合村社制度和貴族制度的鄉射體系也逐漸瓦解。

    土地制度的瓦解、私有制的深入人心,盤剝的加重,有幾個人會去有餘力去「鄉射」?

    弩和弓不一樣,弓就算可以批量培養,成本也遠高於弩,更別提火槍。

    貴族們需要更多的軍隊來維護自己對抗中央政府的力量,因為楚王已經編練了火器新軍。

    這都需要錢。

    手工業又不發達,只能從封地上的農民身上下手。

    糧食這幾年又不值錢,手工業品墨家又不要,貴族們既想要更多的奢侈品又想要組織私卒,收錢就越多,矛盾就越發激化。

    矛盾激化,就需要更多的私卒以維持,更多的私卒又花更多的錢。

    鄉射體系崩解,選不出來幾個精通射術的農夫,那就需要依靠火槍,使得原本只能做被一個脫產的士可以以一敵百的徒卒們,成為了貴族私卒手中的火槍兵。

    一場暴亂,使得當地貴族束手無策,只能倉皇逃亡。

    原來的宗法制之下,士人脫產作為武士,一個打十個;一部分吃得飽的庶民以鄉射被選為投射兵種,殺徒卒就像射靶子。農夫想要反抗,著實難。

    之前的許多次國人暴動國人政變都是國都本地人發起的,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一國最重要的軍事力量。

    安陸不是國都,可偏偏火藥出現後拉近了貴族和庶民之間的差距,民眾暴動之後奪取了武備庫,趕走了貴族,甚至有了雖然不切實際、空想、侷限,但之前從未有過的「綱領」——賢者與民並耕、市賈不二價、人皆有私地。

    這當真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引導民眾起義的,還是貴族,算得上是有良心的貴族、受到了墨家農家等想法宣傳後的貴族,因為民眾不識字也不太可能知道這些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6
第一百零五章 藉機生事(下)

    此時楚王正在破口大罵愚蠢。

    「用律法和禮法意義上的賤民作為軍隊的支柱力量,然後號召他們保衛貴者恆貴賤者恆賤的制度,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你們就永遠不明白,為什麼士才是以往三軍的支柱!因為士在保護自己的利,現在卻讓步卒徒卒成為三軍的支柱又不給他們利,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我早就說過,火藥出現,軍制要改,民製也要改,舊制不可再用,卻多有反對,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只改軍制不改民製,早晚有一日,楚將不楚、國將不國!」

    「要麼,就杜絕一切新的兵器,完全復古,銷毀一切新的東西,宗法有禮,使得武士一人能打百人、使得鄉射者都是能吃飽的庶民,繼續用戰車,繼續用銅兵,繼續用弓箭。」

    「要麼,就得變法!」

    熊疑憤怒的是楚國的貴族們正不知死活地將一條絞索套進自己的脖子上,時代變了,有了火器,卻只變軍隊構成不變軍制民製,那不是作死是什麼?

    想要私卒有戰鬥力,就得按照泗上的辦法練兵。

    按照泗上的辦法練兵,就得發給庶民農奴武器,將他們組織起來。

    將他們組織起來發給武器,卻又失去了舊制度下武士階層的戰術對抗優勢,然後還繼續變本加厲地欺壓民眾,這不等同於自己在找死?

    身為貴族一派的左尹上前道:「王上多慮了。民眾愚昧愚鈍,烏合之眾。」

    「管子言:烏合之眾,初雖有歡,後必相吐,雖善不親也。」

    「若無鳳凰之屬為頭鳥,愚民即便聚合,日後必因利而消散相害。」

    「此事,皆因有展跖之輩統領,只需派遣三軍將其擊殺,則無可擔憂。」

    昔年盜跖率領九千餘眾起義,縱橫魯西南,攻城掠地,如今已然被稱之為盜跖。

    然而盜跖終究還是貴族出身,祖爺爺輩那還是魯侯,畢竟展氏一族源於魯侯的兒子公子展,源於當年政變弒君的公子揮求著以展為氏這才有了展氏一族,到盜跖這一輩的時候仍舊算是貴族內部的自家人,故而貴族們談論起來的時候既可以稱之為盜跖、又可以稱之為展跖。

    左尹的意思就是咱麼這麼統治也統治了千年了,民眾一般情況沒事,要不是有展跖這樣的內部叛徒,自己不好好去當貴族,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卻認為現行制度不合理,民眾愚昧也不見得市面,怎麼揉捏都沒事。

    你看現在安陸這裡出事了,不也是因為有貴族出身的人,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去追求什麼真正的平等和民眾的福祉嗎?

    所以,左尹認為,問題的關鍵,不是變法,而是解決掉有能力引導民眾起義的人。

    任何認為應該利民、平等、兼愛、反對不義戰爭的人,都有通墨之嫌疑,應該儘早全部處決。

    熊疑一聽這個,立刻明白左尹想說什麼。

    果然,左尹說完後又道:「展跖之輩如今日多,其根源就是因為泗上墨家的亂世學說四處傳播,以至於從燕之居庸、到楚之九嶷,多有談墨家道義之人。」

    「一如農家之學,本身並無什麼亂世之說,無非是懇求君上賜予土地以求耕種,然而自從墨家的學說廣為傳播後,農家的學說也多了幾分暴力之色彩,不再是懇求而是多有逼迫、消滅之類的駭人之言。」

    「是故,想要楚之社稷長久、宗廟穩固,必須要清除楚地的墨者。」

    「如今墨者於大城巨邑講學講義,更有借繼承大禹之志為名的墨者行於楚地以測山川河流,這些人如今都已經被控制,只要全部殺掉,便可無憂。」

    左尹巧妙地把話題又繞回到了「清除楚地墨者」的內容,宋國政變之後很多明面活動的墨者都被控制和限制,包括那些帶著望遠鏡和各種儀器測量山川河流的年輕人。

    楚王的變法政策貴族們很不滿,楚王對於宋國事變的態度,決定要退一步先安穩內部完成變法的態度更是讓貴族怨恨。

    曾有貴族希望以「下克上」的方式,打不過泗上,還殺不掉在他們封地活動的墨者嗎?

    只要動手,那麼楚國和泗上就沒有和解的可能,到時候就可以倒逼楚王和泗上開戰,然後楚國的變法就要中斷,貴族和王權就要媾和,貴族的權力就能保障,熬幾年熬死楚王,那麼便可以變天了。

    然而楚王手中有一支新軍和精銳車廣,還有大義和這些年的威望,貴族們彼此之間也是各有所想。

    萬一我殺了你卻沒殺,王上以違抗君命之理由殺我全家要回我的封地,那豈不是冤死了?

    雖說楚王沒有下令不准殺墨者和公開活動的測繪者,但是也沒說讓殺,而且之前和墨家有過協議就是墨家可以自由在楚國講學、建設祭祀的祭壇等,以換取泗上的貸款,那麼如果有貴族先動了手實際上楚王是有理由殺人的。

    熊疑聽左尹提起這個,心中不免暗自猜測,莫不是貴族們主導了這一次起義,來恐嚇自己,以求自己反墨、中斷變法和對泗上開戰?

    畢竟分權給貴族,自己還是楚王,家族還能傳承。

    可要是被民眾奪了權,只怕是宗廟要傾隳,畢竟庶民可沒有姓,也不是羋姓熊氏。

    墨家的學說那麼多,君王倒是也喜歡尚賢之類的說法以遏制貴族權力,可那句選賢人為天子就太可怕了。

    尤其是墨家又認可道家的那句「道法自然」、並且一直鼓吹「道即天志」之後,這問題就更嚴重了。

    道法自然,什麼是自然?上古時候選賢人為天子那就是自然狀態啊,那麼道法自然就為選賢人為天子背上了「法理」和「天意」。

    楚王自然有自己的擔心,但他也明白,以墨家現在的政策,其實是可以走墨家的路讓墨家無路可走的。土地集中在貴族手中,搞掉貴族,弄出大量的自由農民和自耕農,那豈不是就可以緩解矛盾,順帶加強王權了嗎?

    民眾吃飽了,除了閒的沒事幹的貴族,有幾個會琢磨著選天子、人人平等之類的東西?況且就算有人帶頭,民眾又有幾個跟著造反?

    現在的問題,不是絕對的土地兼併,而是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王權沒法加強、中央財政沒有錢、不能組織民眾在鐵器時代開墾原本不能開墾的土地、民眾想要自己開墾有沒得錢,貴族也為了束縛民眾不允許民眾遷徙和私墾……

    其實有可以解決的辦法,可這一切辦法,貴族們都不同意。

    加強王權,需要官吏,如今識字的士人半數是貴族,半數是私學從小看著墨家的、滿是平等兼愛利民內容的紙制書長大的,這讓楚王很絕望。

    用前半邊的人,那等同於讓那些人革他們自己的命,只怕命令剛下那些人一看就先把楚王的命給革了,然後換個楚王。

    用後半邊的人,用著用著就怕革完了貴族的命之後,這群人琢磨著楚王憑什麼就是楚王順帶著也把楚王的命給革了。

    熊疑思來想去,這才覺察出當年不起眼的「草帛」和「印刷」這兩項技術的可怕之處。

    草帛紙張,使得游士識字階層人口增加,當然順帶還有農業革命的物質基礎,使得天下的「有閒階層」更多,可以供養更多的非農業人口。

    印刷術的秘密掌握在墨家手中,使得天下那些游士一個個認得都是墨家那些橫平豎直的文字,討論的都是墨家那些經過修正後的平等兼愛同義的學說。

    這兩項二十年錢就出現的東西,徹底粉碎了貴族的血統神聖;而火藥的普及,又炸燬了貴族們暴力統治的基礎。

    法理性沒了,暴力又打不過,這貴者恆貴賤者恆賤的天下可不是真的要亡?

    然而楚王就算明白,此時卻依舊對貴族充滿了警覺,長久的是長久的,此時的是此時的。

    左尹無非是希望這一次魏楚韓會盟、楚王巡幸陳蔡邊境的機會,徹底和墨家決裂,從而促使楚墨開戰。

    打不打得贏另說,之前天下還沒有一戰亡萬乘之國的例子,哪怕是昔年吳國攻楚那還不是最終復國?

    再者,打輸了,距離泗上最近的是陳蔡地,王子定事件後楚王對此直轄,割讓給墨家使得楚王勢力大減,又能外聯魏韓共同反墨,豈不美哉?總不能說墨家打贏了,卻去割讓在楚國腹心的貴族封地吧?

    再說還可以讓楚人建立起對墨家的仇恨,只要打仗就要死人,死的最多的還是徒卒,到時候就說你們的父親兄弟都是墨家的人殺的,誰不反墨誰就是不忠不孝,以孝壓墨家的道義,便可以減輕墨家對楚國的滲透。

    可貴族們考慮的這些,除了最後一條外,都是楚王所不願意的。

    楚王的勢力就那麼多,直轄地也就那些,這要是和墨家開戰,貴族的私卒只能是附屬,真正的主力還得是那點新軍,打沒了貴族們倒是高興了,王權也就衰落了。

    若是開戰,讓貴族們帶著私卒上戰場,固然可以和墨家默契地再造一個「執圭之君多死」的大梁城之戰,為集權開闢道路。

    可一旦操作不當,楚王只怕墨家衝到楚國腹地,不用常佔,只要像齊西南一樣來一場,楚國就要完……畢竟楚王知道那些貴族私卒和泗上義師交戰的後果。

    再者現在陳蔡之師是王師正軍的一部分,調用哪邊的縣兵和貴族私卒?貴族們又豈會同意王師主力不動卻讓貴族們去送死的行為?

    以及最最關鍵的,這時候和墨家開戰,變法怎麼辦?不變,早晚楚國要完,這一點楚王心裡很清楚,就算不忘於泗上,也要亡於魏秦,那對於楚王家族後代而言又有什麼區別?

    安陸地區的事,楚王其實不是不能接受,口號是反貴族不反君王,希望君上聖明集權以壓貴族大臣和吸血的商賈,雖說做法不可取怕後來有學有樣,但至少可以借力打擊一下貴族。

    如今可倒好,貴族們率先發難,要借這件事肅清楚地墨者,倒逼墨楚開戰以削弱王權。

    左尹的話一說完,便有一大群貴族大臣紛紛稱是,認為這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熊疑心想,若不是我帶著車廣新軍,只怕是你們就要兵諫了。好在王子良夫在洞庭蒼梧,監國太子又是變法派的,暫時還可以維持。

    然而眾人都在發難,那其實也是在表態:貴族們已經不滿甚至於受不了變法變革了,今天支持左尹就是要表明態度,讓楚王自己思量。

    正自僵持的時候,有近侍進來回報道:「鞔之適親至商丘,發表了一個宣言,聲明若各國不干涉墨家將會從宋退兵不留一兵一卒;若是各國干涉,墨家將為履行盟約和大義,不惜流盡最後一個墨者的血。」

    「墨家已派使者前來『朝見』王上。」

    楚王聞言不驚,反倒是暗暗鬆了口氣,立刻調轉了話題道:「鞔之適親臨商丘,又是他親口所言,宋國事……只怕已然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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