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6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2
第八十六章 以防萬一

    幾日後,適問了問皇父鉞翎的近況,書秘只道:「暫時並未有死志,只是越發消沉,原本還能與我們對罵辯駁,這幾日大約心如死灰,只是聽著,目瞪口呆地聽著,並不反駁。」

    「鉅子,這樣羞辱他,難道就不怕他自殺嗎?」

    適搖搖頭,回想著這些年和皇父鉞翎打交道的一切,淡然道:「他就不是一個重義輕生的人,只是萬念俱灰自知無能無力時候欺騙自己,卻不想騙的連自己都信了。」

    「我可不希望一個把自己騙的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為了所謂天下大義的人,送到審判台上。」

    正說話間,外面通報,說是六指來了。

    待進來後,便就坐下,六指意氣風發,適便讓書秘拿過來地圖,問道:「昨日會上,參謀部制定的以防萬一的計畫,整體上你是支持的,但也提出了不少看法。」

    後日還要繼續討論,你說說你的意見。」

    兩個人相識的及早,但也不以先生弟子相稱,不過說氣話的時候仍舊有幾分先生弟子的滋味。

    參謀部昨日給出了以防萬一的作戰計畫,也就是萬一魏楚韓確定出兵,如何打好這一仗。

    現在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但並不能確保魏楚韓齊那邊一定會按照泗上這邊構想或者逼迫的那樣去做。

    這種大規模的戰略已經不再是戰術,六指如今既然作為軍團統帥,思考一些問題的時候,已經可以站在更高一點的地方去看。

    參謀部那邊作出的戰略構想,大體上就是一個口袋陣,而且是一個綿延數百里的以退為進的鉗形攻勢。

    曾經六指作為旅帥師長的時候,只需要考慮戰術,但如今卻要考慮更多的戰略。

    他明白適想要問什麼,也明白自己應該回答什麼,便道:「整體上我是支持的。」

    「魏楚韓如果分進合擊,那我們自然可以從容應對,而當年對齊一戰給他們留下的陰影,他們也不太可能選擇分進合擊。」

    「如果魏楚韓合兵,那麼進攻方向只能是……」

    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地圖上睢水、丹水的方向道:「只能是諸侯合兵於大梁方向,沿著丹水睢水向前推進。」

    「宋國皆平原,唯有如此才能支撐大軍決戰所需輜重。」

    「以各國對我們的瞭解,這一次若真的想要和我們打一場大仗,他們合兵之力至少要十萬戰兵。十萬戰兵,又需要近二十萬後勤,需要動員衛、陳蔡、雍丘、河東之民,方可以達成。」

    「就算有心出兵,會盟勾心鬥角、動員農兵準備,都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這一年的時間我們可以做好充足的準備。」

    「施政上,可以快速地在宋完成土改,使得民眾得利,心向我們。」

    「軍事上,他們準備的同時我們也在準備,楚國不敢出全力,因為我們的舟師強於楚人,楚國在淮水長江一代定要採取守勢。」

    「菏澤方向,我們修築了極多堡壘,而且距離楚地太遠,後勤不易且一旦攻擊不利我們反攻陳蔡,楚國都不會允許主攻方向是菏澤、陶丘一線。」

    「種種原因,他們能夠選擇的進攻方向,能且只能是沿著睢水、丹水,奪商丘、桑林,逐步靠近沛邑、彭城。」

    這一點既是六指的想法,也是參謀部的想法,更是墨家上層一致的看法,各種複雜的局勢以及諸侯不可能齊心的前提下,合兵一處不會出現把背交給別人。

    後勤壓力之下,沿著睢水、丹水向東推進,算的上是最穩妥的辦法。

    分兵合進,且不說害怕泗上利用機動優勢各個擊破,就是楚魏韓齊之間要是卜互相掣肘就鬼了,友軍有難不動如山,這才是諸侯聯盟的常態。

    六指再度指著商丘異動、沛邑以西的方向道:「參謀部的意思,就是我們在南線堅守碭山、符離;北線堅守菏澤陶邑一線。」

    「諸侯聯軍出動,耗費巨大,必求速戰速決,否則明年就要鬧大荒。我們便利用這種心態,放棄富庶的商丘一線,誘使諸侯聯軍突入到單父以東。」

    「一則宋國城邑不可堅守,二則節節抵抗只是徒增傷亡,倒無意義。」

    他的手在菏澤、單父、碭山一線略微一劃,說道:「諸侯看似是平推一線,實際上卻已經陷入了我們以退為進的陷阱。」

    「諸侯聯軍主力進至單父,則我們只需要將主力跳到北線,沿濟水直撲黃池、大梁,利用空間換來的時間,以及我們的行軍優勢,只要兵鋒直抵大梁,那麼諸侯必退。」

    「其一,黃池、濟陽渡,那是韓、衛兩國補給重地,兩地一破,後勤不足。」

    「其二,若諸侯合兵,大梁必為諸侯後勤給養調撥之地,大梁城當年是我們幫著修的,極為好破,只要攻取大梁、截斷鴻溝,那麼諸侯的整個後勤都要被我們切斷。」

    「屆時他們必要退兵,因為他們知道我們的攻城手段,也知道碭山數日就被攻破的事實,順帶著當年子墨子守城之術天下無雙,墨守成規之名依舊在,他們定會退兵。」

    「參謀部的意思,大致就是這樣。以退為進,造出兩翼的機會……」

    適點點頭,六指看了一眼適,猶豫了片刻,說道:「但……但我覺得,他們的想法太過保守。這樣一來,實際上是讓各國退兵,只能小敗,不能傷及他們筋骨。」

    「既然早晚要戰,不如趁此一戰,徹底打斷他們的脊樑骨。」

    小心地看了一眼適,見適還是笑吟吟,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六指便道:「拖而行險。單父之謀,給我們留的緩衝地太大了,諸侯聯軍也不足夠深入,戰線拉得也不足夠寬……」

    「我們可以繼續往後退,依託沛邑、沛澤、齧桑組織防禦,誘敵更深入百里。」

    「屆時,不撲大梁逼其退兵,而是利用我們在內線後勤補給容易;動員更為效率以及我們徵召制度的優勢,從方與側翼直撲單父,集結主力,將諸侯聯軍圍困在單父、碭山、蕭、沛邑、方與之間。」

    「屆時,諸侯軍心必亂,十面埋伏,一戰定中原。」

    「諸侯聯軍若覆,中原再無阻擋我們的力量,連接鄭國,直取河南地,包括齊之西南。歸還鄭為魏韓所侵之城,扶鄭為傀儡附庸,盟秦以趁機奪西河。」

    「如此,則中原大局可定。」

    這戰略必有風險,比之參謀部制定的那個逼各國退兵小勝和解的計畫,風險更大。

    不過一旦成功,卻也的確如六指所言,一戰定中原。

    適問道:「按你的計畫,我們一共需要多少人?」

    六指早有方略,回道:「沛邑彭城,是我們的內線,又有水路補給相連,後勤足以保證。」

    「全面徵召,全面動員,我們一共可以動員十萬士卒,屆為可戰之兵。」

    「五年前我們得到了莒城和沂山,齊軍必不敢全軍出動以策應魏楚韓,必要留重兵以防我們從沂山長城直撲臨淄,莒城方向只需要兩師之力,配合民眾,足以威懾齊人。」

    「靠近沛邑沛澤,我們便可依澤、城而守,民眾動員,諸侯聯軍雖多,但戰線被拉長,要防備我們側翼反擊,其實能夠攻城的也就最多六萬眾。」

    「待敵軍疲憊,我帥沛邑軍團直撲單父,截斷丹水,則諸侯大軍為甕中之鱉。一旦要退,鉅子便親帥軍團後面追擊,他們必要奪回單父,以求退路,我卻據城而守,以他們的攻城能力,難以破城。」

    「一旦一鼓作氣不能破城,軍心必潰,定要南渡丹水而逃,我軍追擊,他們必要逃入商丘以為依託。」

    「一旦入城,則為死路。因為外無援兵,軍心已潰,商丘民眾心向我等。」

    「不入商丘,潰軍心驚膽顫,無法集結再戰,卻也不得不入城才能重整集結。」

    「一旦城破,則如當年吳起之大梁,魏楚韓都要膽顫心驚,無兵可用,只能做好防守,以防我軍勢如破竹直抵洛邑。」

    「我軍卻聯絡鄭人,主力北上,齊西南民眾心向我們,直取齊西南,便即和談。屆時,魏楚韓必要賣齊以自保。」

    「魏值此大敗,西河必丟;韓值此大敗,鄭人必可奪韓數城。如此,三晉弱矣,只要我們願意,我們也可以兵臨洛邑以觀鼎之輕重。」

    「趙雖強,高柳雲中亦可自保。秦臨西河,則南鄭無憂。魏韓齊則徹底被我們廢掉,如砧板之肉,日後我們想怎麼割就怎麼割。」

    「楚人戰敗,國內因為變法積壓的矛盾必要爆發,楚國必亂。淮水在我們手中,楚人便再無北上之力。」

    六指說完,笑道:「只要他們出兵,就必要沿著這個方向進軍。因為我算過,就算諸侯之間齊心協力、眾志成城、同義同心,想要一舉解決我們,至少需要戰兵輜重農夫共八十萬餘,方有可能。」

    「步步為營,穩紮穩打,處處都有自保之力,沿著莒、菏澤、丹水、睢水、符離、淮水共六個方向進軍,才有可能畢其功於一役。然而……各國諸侯能集結的起這麼多軍隊嗎?集結的起這麼多軍隊能撐一年的後勤嗎?」

    「六個方向,只要任何一個方向人數少了、出現了紕漏,我們利用內線的行軍優勢和民眾的支持,只要破開一處,他們還是要敗。」

    「況且真要是集結這麼多軍隊,我們不需要打,只需要拖,一年之內,諸侯國內必然崩潰,餓殍滿地。」

    「倒是我們主動進攻,反倒是麻煩些,困難些。」

    「鉅子不想現在打,但宋國出了事鉅子卻立刻選擇出兵,便是源於此吧?主動打他們我們要再準備數年,可他們要是失了心瘋來打我們,宋國一戰便有可能使得中原震動。」

    「屯兵邊境不打,後勤要拖死他們,因為屯少了沒用,少說也要屯十萬。」

    「出兵入宋,只要我們不選擇在邊境野戰決戰,後退誘敵拖長戰線,抓住機會兩翼包抄,就可以徹底讓中原局勢改變,魏韓崩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2
第八十七章 佈局難變

    適看著地圖琢磨了片刻,墨家高層對於這一次萬一不能避免的戰爭的戰略構想基本一致,那就是不在宋國對抗,而是放棄宋國,拉長對方的戰線和補給,誘敵深入,抓住機會從兩翼跳到外線,奪回戰略主動權。

    如果要打,那麼肯定是魏楚韓三國先攻,那麼戰略主動權最開始在他們手中。

    如果只是屯兵邊境,少了沒用,多了的話魏楚韓都要被拖死。

    六指判斷的沒錯,魏楚韓如果真心想打,那麼至少這一次三國以及附庸們要集結至少十萬的戰兵主力,這對於尚未完全變法的各國而言,只要輸了那就是傷筋動骨。

    這麼多士卒囤積一處,後勤補給會把各國拖入深淵,他們必要求戰,求速戰速決。

    用整個宋國的平原,依託碭山和菏澤陶邑為兩翼,誘使敵人深入。

    原本泗上和宋國的局面是這樣的:宋國突出於墨家控制的菏澤以南、彭城以北,是一個凸起的肚子。

    一旦墨家放棄宋國,誘使諸侯聯軍向前推進,那麼這個凸起的肚子就會被逐漸拉平,甚至於出現凹形的半月。

    原本無法支援中心的兩翼,在退守泗上的時候,便可以自然地變為突出部,從而在兩翼繞後創造戰機,這是奪回主動權的好辦法。

    六指的想法有些弄險,但弄險之餘一旦獲勝就是大勝,正如六指所言,只此一戰,中原可定。

    各國能夠動員的兵力還有不少,但能夠野戰的軍團也就那些人,打掉了野戰集團,攻守之勢便易手。

    即便有些弄險,但其實成功的可能還是很大的。

    至於六指判斷的各諸侯想要畢其功於一役徹底擊潰泗上根絕墨家至少需要六十萬包括民夫的推論,適也是認同的。

    甚至覺得六指說的少了。

    想要每一路都能野戰保持至少不敗、拖延到其餘各路會和會戰以多擊少,每一個方向都諸侯聯軍需要至少有一支兩萬到三萬的野戰部隊。

    而除此之外,齊墨戰爭和墨家與越國的泗上霸權之爭,都讓各國學到了一點,那就是跳到外線攻敵之所必救。

    如果敵方的主帥是草包,倒也簡單,不需要考慮這麼複雜。

    但若不是草包,想要分進合擊,畢其功於一役,那就要提防泗上義師的這個常用且擅長的手段。

    最起碼,濟陽渡、商丘、桑林、黃池、大梁等幾座關鍵城邑,要按照碭山的樣式修築起來棱堡式城邑。

    一旦泗上義師跳到外線,依託這幾個城邑的城防拖住,只要泗上義師不能快速破城,那麼奪回主動權的戰略就會失敗。

    而要做到這一點,那就不只是需要六十萬,可能要動員整個魏國河東、韓國東部、楚國陳蔡師的全部力量,才能完成。

    修一座這樣的城邑,花費巨大,不是說只有人就能修起來的。

    人的吃,農兵體制下修城就不能稼穡,稼穡就不能修城。

    然而不修城,四面合圍泗上,只要有一丁點機會,泗上義師就可以跳出外線,攻破濟陽渡、商丘等城邑中的幾座,就可以扭轉戰局,調動各諸侯之軍。

    這還在其次。

    前線對抗,以墨家善於守城的手段,一旦攻到了泗上,就得堡壘對堡壘、圍城對守城,可論及炮兵工兵優勢卻在墨家這邊,這種戰術得靠人命堆。

    況且一次性出動傾國之力,就算是變法之後的秦國,打完長平之後都已經無力再戰,數年之內幾乎沒有再主動進攻的能力,甚至於差點鬧出饑荒,況於現在的諸侯國?

    適雖然覺得在政治上泗上這邊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在軍事上也最好再等幾年,但各國真要是出兵宋國非要打的話,他倒是也不怕。

    只不過一旦開戰,泗上的教育體系就無法支撐,財政不允許,而現在泗上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可用之人,還不足以完全控制中原地區,最好是再等個三五年。

    適等墨家高層對於泗上局面的判斷,認為自保綽綽有餘,但是進攻不足。

    攻守不是一回事,如果諸侯不聯合、諸侯不互相救援,諸侯的主帥非要邀戰於邊境,那倒簡單。

    可就怕有些善於用兵之人,拖著墨家的主力往後退,墨家的戰線和補給線都拉長,其餘諸侯抓住機會捅一刀,那泗上就要出大事。

    所以對於將來的戰略,適和墨家的上層一直在等一個「天下有變」的機會,利用菏澤、宋、泗上等方向的堡壘城邑區防禦,集結野戰主力在此方向之外打開局面,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用主動進攻的方式解決掉楚國。

    否則比如攻魏韓,菏澤、泗水等方向的要塞區,便等同於失去了效果,要用更多的兵力防備南線,那麼用於進攻的兵力就必然要減少。

    之前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墨家一直為這個戰略而努力,從齊國手裡奪走了沂蒙山長城;在齊西南地區擁有民眾基礎;在菏水方向修築了不少新式城邑;幫著蜀國守住了南鄭,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即在北線,用堡壘換取更多的機動野戰兵力於別的方向,在諸侯聯軍攻破泗上堡壘之前,泗上義師先解決了楚國,得到淮河、大別山、桐柏山、襄陽、漢中一線,形成擁有淮北泗上的南北對峙局面。

    唯有如此,墨家的主動進攻戰略才有可能實現:到時候襄陽南陽方向;泗水淮北方向,一共兩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地利優勢,那麼天下局面也就穩定了。

    現在六指提出了一個借守為攻、一舉解決中原問題的想法,適覺得在純軍事上的推斷是沒問題的,但只是墨家並沒有為此做好充足的準備,後續可能要出很多的問題。

    有些東西,他也不便說,便鼓勵了六指幾句,說道:「參謀部的計畫還是穩妥的,倒不是說你的計畫風險很大,軍事上獲勝的可能極大,只要戰線一拖長,他們要麼繼續增兵要麼就只能被圍困殲滅。」

    「只不過這不只是軍事上的事,施政上的人才準備,還是需要幾年時間的。拖久了不好,各國變法,於我不利;太快了也不好,準備不足,根基不穩。」

    「天下天下,如今諸夏就是天下,外無凶惡之敵,還是穩紮穩打做足根基慢慢來的好。不過是趁機定中原,還是在力所能及有效統治之內獲取最大的利益,那主動權還是在我們手中的。」

    「我和參謀部的人再說一下,再製定一個計畫,到時候再看。有備無患,況且戰局瞬息萬變,戰略參謀策劃之事,也只是個大略。不能沒有,那會手忙腳亂;卻也不能按部就班不知變通。」

    六指點頭稱是,兩人便又談了些關於這一次碭山圍城戰的得失經驗之類。

    …………

    適和六指在討論著萬一各國出兵要打成小勝的逼退、還是大勝的圍殲魏韓主力野戰兵團的時候,魏擊也和韓猷正式會面討論起瓜分鄭國的事。

    碭山圍城戰的消息,給魏擊和韓猷極大的震撼,半月破城、平行壕戰術直到接近城牆傷亡不到五十的可怕戰果,徹底打消了魏擊出兵的想法。

    野戰未必打得過,攻城的話墨家想攻哪裡就攻哪裡,只要墨家野戰獲勝一次,整個河東都要處在危險之中。

    整個魏國,有誰有十足的把握,能夠野戰擊敗墨家傷其筋骨?

    似乎一個都沒有。

    而魏國只要一次野戰失敗,缺乏戰略機動的野戰兵團,就憑墨家在碭山展示出的攻城能力,魏國任何一座城邑都不安全。

    正如魏侯問公叔痤,如果墨家守碭山,會怎麼守?公叔痤回道,野戰擊敗攻城之敵,那就守住了。

    面對這樣的壓力,魏擊心裡很清楚,公叔痤的全面戰略收縮、重組三晉同盟的構想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而想要達成,首先卻要對墨家痛斥,號召會盟,趁著楚國會盟不可能干涉鄭國的時機,借助會盟的煙幕,和韓國一舉瓜分掉鄭國,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泗上已經咄咄逼人到這個程度了,楚國不可能和泗上真心結盟,這還是要感謝一下墨家干涉宋國的。

    韓猷和魏擊的會面,用的是宋國和墨家的幌子,可實際上談的卻是鄭國的事。

    鄭國僅存的那些領土,已經在地圖上被小心翼翼、各有所圖、包藏禍心、爾虞我詐的分為了兩部分。

    一部分將屬於魏、一部分將屬於韓,而雙方爭執的只不過是幾座城邑的歸屬權:韓國不想魏國把他當槍使用擋在前面,魏國不想韓國的幾塊飛地連在一起遏制魏國的咽喉。

    雖然宋和墨家都是這次會盟的幌子,和爭執累了的時候,雙反還是忍不住談到了宋國和泗上的事。

    韓國如今國勢不強,被後來的韓非子批評「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以術治國的申不害,此時還在鄭國沉醉於無憂無慮的童年。

    曾經希望變革集權的嚴仲子,被公族、如今韓侯的二爺爺韓傀排擠走,原本歷史上聶政刺殺了韓傀,使得韓侯有機會收攏權力嘗試變法,但如今這個天下的故事中,聶政刺殺了秦君,韓傀並沒有遇刺,韓國公族的力量越發壯大,分權爭權之下,公族貴族是不可能支持集權的,他們的腦袋向來明白自己的屁股坐在什麼位置。

    如今韓國的相國,依舊是公族之人,是如今韓侯猷的叔父。

    出面談瓜分鄭國之事的具體負責人,韓魏兩國都是國相出面,君侯不可能談這些細節,只是掌控一下大局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3
第八十八章 無信的時代

    公叔痤和韓相在討論瓜分鄭國的事情之餘,也在針對泗上和宋國的事進行了探討。

    公叔痤對泗上是充滿警惕的,但他明白魏國現在是無能為力的,所以魏國急需盟友來在東線對抗泗上。

    文侯時候的局面到現在已經毀了,秦國開始變法,因為西河所屬權的問題,魏秦關係已經不可能和解,除非魏國交出西河。

    東線的話,魏國是想和楚國和解,把楚國拉入到對抗墨家的第一線。

    公叔痤也清楚,一旦魏韓瓜分鄭國,那麼楚魏關係會再度降到冰點,彼此之間的不信任和百年仇怨更不可能消解。

    但是,鄭國不給韓國,魏韓關係就始終有個芥蒂,韓國不得鄭國,對於魏國的外部戰略只能是出工不出力。

    公叔痤沒得選擇,韓國若是全部得鄭,就更難遏制,三晉內部的一超兩強的局面已經被打破,趙國在延續公仲連的變法,韓國要是再得到了鄭國的全部領地,魏國的外交局面就更難看了。

    好在四年前菏澤會盟的時候,楚國要回了榆關,這使得宋國一旦被墨家控制,楚國和泗上那邊就會天然地產生齟齬。

    戰略收縮的政策是公叔痤定下的,魏擊也是在搞清楚了局面之後接受的,公叔痤卻希望借助鄭國這件事,能夠樹立起一個更有威脅的共同敵人:泗上墨家。

    從而使得魏韓關係繼續保持真正的同盟。

    韓國打的如意算盤是換地,用靠近宋國的黃池、雍丘、襄陵等城邑,換取即將被瓜分的魏國應得的魏國土地。

    這樣的話,等同於韓國的一些破碎的飛地連在了一起,同時將對抗墨家第一線的城邑換了鄭國的城邑,讓魏國抗在第一線。

    這如意算盤韓侯韓相都知道魏國不可能接受,但卻可以用此來作為討價還價的籌碼,從而在瓜分鄭國這件事上獲得更大的利益。

    公叔痤一眼看穿的韓國的目的,這是明擺著的事:韓國從黃池等地抽身,魏國要面臨兩個問題。

    其一是韓國離開了對抗泗上的第一線。

    其二就是如果楚魏開戰,韓國就更容易要挾魏國。

    因為以楚國現在的國力,沒有辦法兩線開戰,要麼走南陽魯山一線北上,要麼就只能走榆關大梁一線北上。

    南陽魯山方向,韓國雖然首當其衝,但那裡直接威脅伊洛方向,可以直逼周天子,甚至可以將魏國切成兩段。

    楚若走魯山北上之路,魏國必須要救,不用韓國請求魏國就會出兵。

    但如果韓國放棄了黃池雍丘,那麼楚國走榆關大梁一線北上的話,韓國就可以保持中立,以中立的態度要挾魏國,獲取更多的利益。

    同樣,楚國也有理由和韓國單獨媾和,韓國便可以吃兩家,坐山觀虎鬥。

    既然明擺著魏國不可能接受,那也就是坐地起價、就地還錢。

    公叔痤對於這次談判韓國的態度其實是煩躁的,都到這個份上了,還在為了蠅頭小利勾心鬥角,根本沒有考慮到泗上的威脅。

    泗上和秦國東西相隔,魏韓夾在中間,南方還有楚國,明明凶險無比的局面,三晉卻還在內鬥,公叔痤如何能不煩躁?

    只不過此時並沒有一個能夠掛六國相印相約共同制墨的人才,公叔痤身為魏相也不可能獲得各國的信任。

    再者泗上這些年雖然崛起迅速,但是天下諸侯卻不會忘記那個四面開戰幾霸中原的魏國。

    尤其是公叔痤明白,一旦這一次借反墨會盟的由頭瓜分了鄭國之後,魏國的信譽就算是徹底破產了。

    歷史上,爾虞我詐徹底沒有了春秋所謂貴族精神的戰國亂世的標誌性事件,就是韓國趁著魏楚開戰會盟盟友的機會佔據了鄭國、逼著魏國承認;這種爾虞我詐毫無信義到秦國扣押楚懷王達到了頂峰,使得各國之間徹底拋棄了周禮時代的「國際法」,徹底成了黑暗森林。

    如今這種爾虞我詐的局面要提前許多,五年前魏國坑了齊國單獨和墨家媾和,已經算是犯了一次戒了,只不過還不算是太嚴重。

    但這一次……公叔痤清楚,諸侯之間已經不太可能存在信任這個詞彙了。

    現在,公叔痤明白,韓相明白,魏擊明白,韓猷明白,甚至於楚王也明白,泗上會是將來天下諸侯之大敵。

    但是,誰來做這個出頭鳥?誰來保證自己拚勁全力和泗上作戰保衛所有諸侯的長遠利益的時候,那些被保衛的人不會背後捅自己一刀?

    楚國就算說,你們魏國打吧,你們魏國打光了最後一個精銳野戰軍團,我也不會趁機奪取魏國的一座城邑……楚王自己信嗎?

    時也、勢也。

    如果魏國還有文侯時候的優勢,這次宋國事件很好解決:明確保證鄭國的獨立,反對韓國吞併鄭國,扛起來維護周禮天下的大義,牽頭攻泗上。

    可以現在魏國的國勢和威望,這個頭牽不起來,也不敢牽,只能選擇眼前利益,瓜分鄭國。

    至於以後的事……倒有些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雙方一談起來宋國和泗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可憂心忡忡,卻沒有談及任何有效的解決方法。

    魏韓都默認自己不會選擇出兵,至少現在不會,尤其是碭山圍城戰結束泗上那邊展示出來的攻城能力的壓迫。

    終究瓜分鄭國這件事是需要干涉宋國會盟這個事做幌子的,韓相便道:「此事一做,只怕楚人憤怒。」

    「楚人與墨家,雖不親密,卻也不曾敵對,除了二十餘年前商丘一戰外,最近也並無仇怨。」

    「我只怕楚人憤怒,與墨家聯合,干涉此事。」

    韓相擔憂的,非是沒有道理。

    楚國派出令尹、大司馬跑來會盟,談一談共同防備泗上崛起的事,這邊談著呢,魏韓動手了把鄭國給分了,完後還不帶著來會盟的楚國一起,楚國要是不憤怒那就鬼了。

    而且鄭國一北分,楚國在中原方向的突出部的後路徹底被截斷了,原本還有個緩衝國,現在魏韓可以直接威脅榆關以南,若是再把鴻溝一斷,楚國好容易要回來的榆關算是死城了,大梁城也再也別想著奪回來。

    公叔痤卻笑道:「此事倒不必擔心。我們和楚人之間,無非是君侯之怨,國勢爭雄。」

    「和泗上,那是翻天覆地之恨、倒轉乾坤之懼。泗上崛起,我們就算和楚國打的死去活來,但楚國也會參加對泗上的戰爭的。」

    「所以,對付泗上,我們不需要考慮楚人是否信任我們。」

    「楚人信任墨家,但是墨家做的事,楚王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人人平等、尚賢同義、兼愛利民、選賢人為諸侯天子……這是亡社稷、隳宗廟的,我們和楚人相爭,那也不過是幾座城邑而已。」

    「既然楚人一定會反墨,我們為什麼要對楚人好呢?」

    韓相讚道:「解我心中之惑矣。只是這件事楚人定會憤怒,這又如何防備?」

    公叔痤又道:「楚人憤怒又能如何?楚國變法,國內正亂,若無外援盟友,如何能干涉鄭國?」

    「唯一可能的外援盟友,就是泗上。但我們是先和楚人會盟,先要痛斥墨家行徑的。」

    「這等同於是先讓楚國和墨家不可能結盟,然後我們再坑楚國,他又能如何?總不成今日剛罵過墨家、反對墨家的道義,明日轉過身就去求結盟?墨家會信任楚國嗎?楚國自己認為墨家會同意嗎?」

    …………

    楚王的使者已經距離魏國不遠,在來的途中楚國大司馬就得到了碭山圍城戰結束的消息。

    楚國如今的政治格局,和之前二十年的種種息息相關。

    二十多年前墨家初次震動天下,就是在商丘城下陣斬了楚大司馬。

    隨後大梁城之戰,吳起陣斬楚右尹以及幾名實權封君。

    這算是為楚國的變法提供了機會。

    屈、昭、景三族牢牢把持著令尹一職,楚國八百年,外姓人得令尹之位的寥寥可數,令尹換不掉。

    但是原本也是封君貴族派的大司馬、右尹等人都死了,空出了位置,楚王總算是可以安排一些士人派的人進去。

    正常楚國的朝堂是有潛規則的,令尹若是因故病亡或是犯了錯,大司馬是第一順位的補替。

    現在楚國的朝堂,實際上就是令尹為首的大族公族反對改革;大司馬右尹為首的士階層支持改革。

    雙方站在利益不同,對外政策也不同。

    楚王是希望楚國不要扯進宋國的事,繼續變革;大族貴族們希望楚國對宋開戰,以求增大封君實權貴族的權力。

    這一次前來會盟,楚王的意思很明確,既然墨家選擇了出兵宋國徹底拒絕了和平瓜分宋國的意見,又實行了動員,大有真要動手的意思。

    那麼楚國就不會選擇和墨家開戰,出讓宋國的利益,讓墨家和魏韓的關係更加緊張。

    楚國不出兵,魏韓就不會出兵,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實際上這一次楚王是帶著真誠的態度的,大梁城已經奪不回了,而且就算奪回來那就等同於替魏國抗在了反墨的第一線,加上楚國要回榆關已經很吃力了,所以與其還在大梁這件事上扯淡,不如就趁著這次會盟徹底放棄大梁的宣稱。

    在大梁、啟封、榆關、陽夏、襄陵等地,魏楚韓三國築城,加強防禦,一致對外,不要在在這地方互相衝突了。

    一則要修城就不能再起衝突,不能說我這邊修著防備墨家的城邑呢,你趁我修城的時候打我讓我修不成。

    二則一旦城邑城防完善,魏楚韓三方礙於這些城邑,中原方向的爭鬥就會少一些,攻城不易,尤其是新式的堅城,從而真正可以做好防備墨家西進中原的準備。

    三則就是儘可能簽訂一個反墨同盟,內鬥可以,但如果墨家在中原方向進攻這幾座城邑的任何一座,最好能夠合力對抗。

    楚國實際上也已經放棄了中原戰略,轉為了暫時性的戰略收縮,等待日後變法再論反擊。

    大司馬是楚王一派的,自然秉持著楚王的意志,他還並不知道魏韓合謀要瓜分鄭國的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3
第八十九章 戰爭藝術的變革

    雖然支持楚王變革一派的中堅力量是士階層,但大司馬並非是士出身,而是大貴族,若不然也不可能身居大司馬之職。

    但楚司馬是楚王兩代一手提拔起來的,又和那些傳統大族並不相合,對於楚國的變革以及楚王的政策還是支持的,算的上是楚王的肱骨。

    楚國的士階層和天下別處一樣,其實是有兩種士的。

    一種是有封地、或者領取俸祿祿足以代其耕的經濟屬性上的分封建制的士;另一種就是如今天下遍佈的游士。

    譬如適,就他那個出身,和士這個身份八竿子打不著,但自從加入墨家之後成為了墨子的弟子,那麼他就算是廣義上的士。

    再如後世的蘇秦,年輕時候窮的嫂子橫眉冷對,佩戴七國相印歸鄉感嘆,當年要是自己有二百畝地一頭牛,哪裡能混成今天這樣的成就呢?

    楚國士階層力量的崛起已經很久,但一直難以和真正的大貴族抗衡,歷史上吳起的慘死也印證了這一點。

    楚國自從大梁榆關慘敗之後的變革,實賴墨家之力頗多,不少墨者接受了組織的命令而在楚國出仕,充當一些基層官吏,擔任楚王新軍的教官。

    這其實算是一種交易。

    墨家幫著楚王編練新軍、在楚王可以直轄控制的部分土地上擔任官吏推行一些變革政策;楚王默許墨家在楚國傳播道義、授予墨家一些工商業品的免稅權。

    墨家又不是忽然出現的,百家學說的傳播在諸夏諸國本來也是一種傳統,在墨家的各種「極端害天下」的道義出爐之前,哪一個諸侯也沒有認識到這種學說傳播的可怕之處,因而並沒有禁止。

    再一個就算禁止也管不了,不說別的,就楚國連中央集權、掌控令尹這樣的事都做不到,卻妄想楚國能夠嚴密地控制基層嚴禁繼承下各種道義的傳播和結社,那實在是做夢。

    到現在,泗上墨家已經露出了獠牙,而且這獠牙上面絲毫不掩飾沾著的血跡,楚國的統治階層也開始慌張了。

    墨家對楚國的滲透可謂是不遺餘力。

    靠近泗上、淮水的地方,物質誘惑、救災救人,儼然承擔起第二政府的職責。

    遠離泗水、但經濟發達的南陽地區,開挖鐵礦、發展工商、傳播學說、聽者塞途。

    靠近南海的蒼梧洞庭,商貿往來,絡繹不絕,邊境合作,修築運河。

    各種楚國出身的墨者不斷地派往家鄉活動,在高柳立下赫赫戰功的屈將子直接調回了楚國主持楚國墨者的一些工作,以至於一些村社已經出現了類似於當年鄧析在鄭的場景:有問題、有矛盾,不找當地政府,卻找墨家在當地的基層組織解決……當然,就楚國的集權程度,也談不上什麼當地政府。

    更有甚者,於鄢郢,號稱墨家有令,市井遊俠十有七八皆以命從。

    楚王的變法,變得有點快,有點狠,其實超出了楚國的正常變法速度,因為墨家給了楚王不少的貸款,這使得楚王和貴族的矛盾激化的厲害,而楚王又不怎麼太敢於招惹墨家。

    這不是說招惹了就賴錢不還這麼簡單,而是招惹了墨家切斷了後續的貸款,資金鏈一旦斷裂,之前在貸款扶植下鋪下的過大的攤子就要反噬。

    這幾年總算是收到了變法的成效,多多少少開始有了盈餘,這腰板兒也便硬了幾分。

    然而墨家從始至終都沒對楚王、甚至於任何一個諸侯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拖延時間只是為了更為有利,也是為了整個社會的發展進步有工商業者市民暴動的基礎。

    這一次楚國和墨家算不上決裂,但也差不多了,楚國大司馬很清楚這一次參與會盟,下一步就是將楚國一些公開活動的墨者禮送出去。

    楚王已經感覺到了墨家的威脅,但楚王對於墨家的威脅,還停留在泗上是個新崛起的諸侯這種想法。

    因為在這之前,從未有過某個組織或者學派能夠跨越數百里同時起義的能力。

    歷史上要做到這一點,得等到「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三十六方有組織地同時暴動的時候。

    既此時無這樣的歷史,便沒有這樣的經驗,實在是難以面對。

    要把墨家看做泗上諸侯,那麼楚國大司馬這一次前往魏韓參與會盟、組織防禦的策略其實是沒錯的。

    楚國這麼大,郢都那麼遠,楚國從未考慮到墨家會有一舉滅楚的野心,這實在是有些超脫楚國的認知。

    對楚國的威脅,在外部看只有三個方向。

    魯陽南陽一線;大梁榆關宋國一線;淮水大別山一線。

    前者不必談,那是三晉和楚整天打仗的地方。

    大梁榆關宋國一線,是晉楚爭霸的主戰場。

    淮水大別山一線,那是當年吳奪郢都的教訓。

    但其實在楚國看來,吳楚之戰的淮水大別山路線是不可複製的,尤其是現在的泗上墨家不能複製的。

    當年因為夏姬事件,申公巫臣叛楚,教授了吳國車戰,吳國其實也就是晉國培植起來的一個牽制楚國的外援。

    大背景還是晉楚爭霸,不想原本打佯攻的吳國搞了個大新聞,生生打成了主攻。

    其二,吳國那是泰伯之後,江漢諸姬被楚國滅了個乾淨,整天以蠻夷自嘲,泰伯怎麼說文王的親大爺,打著替江漢諸姬復仇的名號,不少楚國的附庸國和被滅的諸姬之後還是支持的。

    其三,當年吳國參與爭霸,越國趁機偷襲滅吳,這個教訓各國都要吸取。

    現在泗上佔據淮北,在淮南頗有勢力,但是越國沒滅;齊國尚在;精華之地於齊魯西南魏韓禁臠,在楚國看來泗上也沒有這個能力複製當年伍子胥淮河大別山戰略。

    所以,在不考慮內部矛盾的情況下,楚國現在面臨的威脅只有兩個方向,那就是宋中原地和南陽魯山。

    既要防備泗上,那麼魯山南陽一線,就不在考慮當中。

    所以泗上對楚國最大的威脅,還是宋國一線。

    陳蔡之師曾作為楚國的總預備隊和救火員,在不少戰役中發揮了獨特的作用,但是王子定分裂事件實際上毀掉了楚國的陳蔡之師。

    陳蔡之師是晉楚爭霸宋國一線的主力,王子定分裂事件已經過去了十餘年,平定陳蔡也不過四五年,平定陳蔡也算是墨楚關係的轉折點:陳蔡既得,那麼墨家就是個威脅而不再是個助力。

    楚王利用王子定事件,大肆清洗陳蔡地區,對百姓來說這是好事,但對於當地根深蒂固的貴族而言卻是一場災難,使得陳蔡地區成為楚王直轄力量的一部分。

    陳蔡之師的重建和歸屬於楚王而非縣公的決議,使得楚國在陳蔡地區擁有了一支野戰集團。

    北上可以參與晉楚爭霸,也可以防備墨家泗上將來的侵襲。

    楚王希望借由這一次宋國事件,讓魏韓認清泗上的威脅,在中原地區達成反墨防墨同盟。

    楚國有陳蔡軍團,魏國有大梁軍團,韓國有黃池軍團,以及作為附庸僕從國的衛國還有一定的力量,加之墨家和越國齊國的矛盾,儘可能形成一道鐵幕將墨家鎖在泗上。

    這個反墨同盟的基礎,就是魏楚韓三國在中原地區達成利益一致,樹立共同的敵人。

    齊國越國,不可能明面上參加這個同盟,但是不需要他們參加,只需要他們有能力牽制泗上的一部分兵力就足夠。

    因為墨家對於衰弱的齊越態度極為蠻橫,齊國只要參與非不結盟活動就要挨打,越國現在也實在沒有主動進攻的能力。

    至於野戰干涉宋國那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內部政治問題,楚國大司馬單就軍事角度認為也難做。

    陳蔡軍團新建,野戰之師也就三萬,泗上氣候已成,最善於包抄繞後機動,三萬陳蔡之師在這個春秋之後的時代已經不足以挑大樑,主動進軍容易全軍覆滅;和魏韓合力又容易被墨家偷了陳蔡;舉國之力而戰後援不斷變法成果就要毀於一旦。

    再說三國聯合作戰,百年仇恨,各有心思,想要勠力同心,實在是不現實。

    既是這樣,不如以陳蔡之師、大梁軍團、黃池軍團為主形成中原防禦,修建城邑、達成一致對墨的戰區聯盟,鎖住墨家在中原方向的發展。

    碭山圍城戰墨家乾脆利落地結束,為了傳播「理性精神」,將碭山之戰的各種經驗傳於天下,讓楚大司馬也看到了一些別人未必看得出的東西。

    碭山之戰打的卻是簡單漂亮,堅固的城邑半月攻破,但前提是至少五倍的步兵、兩倍的炮兵、超群的工兵,這還不算若是有外援需要預留打援部隊的情況。

    換而言之,三倍的兵力,不足以攻城。

    那麼,如果雍丘、大梁、陽夏、襄陵一線修築堅固城邑棱堡,陳蔡之師、大梁軍團、黃池軍團共約十萬在此防守,等同於墨家將會失去最善於的機動、繞後、調動的戰法。

    譬如陽夏,主力在後,留守萬餘,墨家想要攻,便要集中幾乎全部的主力,這期間只要能夠保證盟約奏效,集結在中原地區的三國野戰主力出兵,墨家的處境就很危險。

    如果不攻,而是繼續直插後方尋機決戰,那墨家又至少需要留下萬人的部隊圍城,防備城中的部隊切斷補給線。

    那樣的話,就等同於墨家失去了繞後外線調動的能力,數萬人還要分兵圍城,哪裡還能威脅到各國所必救呢?

    火藥、幾何學、碭山圍城戰……這幾樣東西的出現,其實已經改變了天下的戰術,逼迫著各國改變戰法和軍制,改變以往兩軍會戰一天見勝負的戰爭模式。

    修堡壘、新城防、邊境防守、百里後屯兵、城守疲敝野戰之敵的方式已經悄然影響到了各國對於戰爭藝術變革的思索。

    楚司馬所思索的,他相信魏韓的賢人一樣也可以思考清楚。

    中原防墨同盟的基礎,是泗上崛起的威脅,但除此基礎之外,鄭國也是個繞不開的問題。

    鄭、宋這兩個晉楚爭霸的緩衝國,如今宋國已經丟了,好在沒丟在晉人手中。

    那麼,楚魏韓在中原的防墨同盟,就得保證鄭國獨立、依舊是一個緩衝國,各國不得干涉不得侵佔。

    楚國可以放棄大梁的宣稱、承認魏韓佔據了鄭國土地,以此作為真誠的態度,換取魏韓在中原防墨同盟上的一致,但卻不會包括鄭國分於魏韓,使得楚國在榆關的佈防如同在替魏韓守邊境,而且隨時可能被背後捅刀子的未來局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3
第九十章 爭鳴之困(一)

    楚司馬抵達中原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中,這一舉動引來了天下的目光。

    宋國政變已經過去了數月,局勢逐漸穩定,泗上依靠快速擊敗了貴族聯軍和在泗上、齊西南、淮北等地積累的軍管經驗,很快穩定了局勢。

    如果是諸夏內戰,其實越殘酷越激烈越快越猛烈越好,唯有這樣對於九州而言才是苦痛最小的,綿延數年甚至於幾十年上百年的亂戰,倒容易傷及根基,留下許多難以彌補的裂痕。

    宋國的局面也是一樣,很快穩定下來後,宋國都在盼著一場真正的變革,也在緊張於各國的干涉。

    倒是泗上的墨家內部,對於局勢的判斷越發清晰,越發相信魏楚韓出兵干涉的幾率越來越小。

    雖然魏韓都在集結軍隊,但從集結的數量上,以及農夫的動員情況來看,完全不像是要干涉宋國的樣子。

    口號可以騙人,可集結動員卻很難騙人,遍佈在魏韓的秘密墨者不斷將各種情報送回。

    適和不少墨家高層的判斷是有依據的,如果魏韓真的想要干涉宋國事,那麼緊緊發動都城附近的軍隊是不夠的,數量少了那就是在宋國送菜的,魏韓也有不少賢人,不至於連這個問題都想不清楚。

    為了試探一下魏韓的真實態度,泗上這邊和鄭國剛剛達成了一個援助協議,採用貸款的方式先將一部分槍械和幾門守城用的銅炮朝著鄭國運輸,並不隱蔽,多有宣揚。

    而與此同時,泗上這邊動員起來的二線的部隊開始從宋國回撤,分配到各個村社幫助秋收,但仍舊保持原本的編制,並沒有取消動員。

    糧食棉布各種軍需品的消耗,刺激著泗上的工商業,也讓墨家主管財政的人每日心疼那些流出的數字。

    在宋國的主力常備軍也開始向後撤,讓出了幾座邊境城邑,轉而在宋國中部集結,形成大營,縮短補給線,以減少消耗。

    在一些邊境城邑,只留下了少量的騎兵或者成建制的連隊步兵,諸子百家各個學派尤其是農家的弟子已經開始為走馬上任做準備,這些年蒐集的大量統計資料也開始送給那些即將走馬上任的學派領袖。

    商丘通往葵丘的路上,一行穿著短褐的人邁步向前,穿短褐的學派不只有墨家,還有怒斥墨家是虛偽的平等要做到真正平等的農家。

    葵丘是宋國最西北的城邑了,哪裡也是農家所得的幾個鄉之一,於此時葵丘的名氣很高,那是當年齊桓公會盟之地,也是在那裡諸夏第一次規定各國交戰不得挖河堤,只不過後世兩千年後依舊有人連齊桓時代都不如。

    到後世,葵丘隨著黃河屢次改道,逐漸成為了窮地方,後世窮的響噹噹的蘭考就在葵丘附近,但此時黃河並未改道,濟水流過,這裡還是肥沃膏腴之地。

    農家學派的領袖許析此時正在一塊石頭上坐著,翻看著墨家送給他的「社會調查」,時不時發出一陣陣讚歎。

    其子許行侍坐一旁,聽著父親的讚歎,想到自己看到的那幾份社會調查,稱讚道:「墨家所作的調查,確實厲害。某鄉土地多少、封地多少、平民每年的開銷、土地稅賦、民眾意願,做的清清楚楚。」

    「以墨家的道義為準,按照這份社會調查,可以很輕易地得出墨家想要讓我們接受的結論。」

    這一點許析並不反對,確實如此。

    事實上農家和墨家的關係,歷史上也是一個斬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許析的兒子許行,後世有人說許行其實就是禽滑釐的弟子許犯,但也有人表示反對。

    諸子百家爭鳴,爭到最後,互相影響,儒家八分、墨家三分,其實都已經散入天下,誰影響了誰、誰發源於誰,其實都已經分不清楚。

    就像是現在一樣,農家和墨家雖然互為「異端」,農家指責墨家「不是真正的平等」;墨家指責農家是「小農的空想」;但雙方該合作的合作、該合力的合力、該互相扶持的互相扶持。

    墨家想把農家弄到宋國去,其實也有些「送瘟神」的意思:既不想翻臉得罪,又不想農家的學說在泗上傳播。

    就像是泗上的一些官營冶鐵作坊之類,墨家認為這樣是有利於利天下大業的,可以集中資金發展工商業,從而實現天下的整體富庶。

    農家則認為,這樣是不公平的,同樣是勞動,冶鐵作坊的這些鐵器換來的糧食那麼多,多出來的利潤,是不是對農民不公平?是不是沒有做到市賈不二價?是不是在損害農夫的利益?

    雙方各執一詞,互相又有影響。

    一部分農家的弟子認可墨家的想法,叛農歸墨;也有一部分墨家自苦以極派的墨者,認為墨家的手段確實不公平,叛墨歸農。

    這種影響和交換,使得農家這幾年在宋國發展的極為迅速。

    二十多年前,適在商丘村社干的事,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到農村去」。

    等到墨家第一次履及泗上,整個墨家也都在做「到農村去」這件事。

    穿著巫覡服裝的巫醫、幫助農夫改良土壤傳授種植技術的墨者、在村社設立村民組織的墨者……這些都是當年墨家在泗上立足的根基。

    農家學會了這一點,一些叛墨歸農的前墨者也帶來了這樣的手段。

    以及最最重要的,宋國因為距離泗上太近而導致的商品經濟萌芽所帶來的新時代的困難和黑暗骯髒,以及墨家暫時不在宋國大規模活動而是在楚國活動的現實,都使得農家在宋國發展的極快。

    農家是有人才的,各種人才。

    稼穡、農耕、巫醫、刺客、武士……種種種種,就像是一個沒有封地的諸侯。

    一名脫墨歸農的會醫術的墨者,響應農家到農村去的號召,在村社開辦醫館,短短一年的時間,就有數百名農夫在廉價尋醫的過程中接受了農家的思想。

    那些深入到村社農村,教授民眾種植的農家,更是在農村有著極高的人氣和威望。

    如果只是到這一步,其實農家和墨家的分歧幾乎不存在,甚至於很多農夫分不清農家和墨家,認為這兩家都是一家人。

    土地歸天下人所有而非天子諸侯所有、每個人都應該擁有維繫自己生存的土地,單就這個打破舊規矩的理論,確實沒有什麼區別。

    但等到土地分與天下之後該怎麼辦,雙方的分歧就變得很嚴重,還是拿簡單的冶鐵作坊作為例子。

    冶鐵有沒有利潤?有,而且是暴利。

    這種暴利是不是合理?

    墨家認為,合理,這樣才能養兵,才能擁有大量的資金興修水利,產業升級,提供教育,實現樂土,以暫時的小害贏得將來的大利,權衡利弊大利小利,這是符合功利和長遠的。

    農家認為,不合理,都是人,都付出了勞動,憑什麼要有工農業剪刀差?憑什麼不能做到市賈不二價?憑什麼農夫就要低人一等?憑什麼就不能用勞動量來衡量,一斤鐵換多少糧食是固定的、農夫也不吃虧、工商業者也不賠錢?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宋國靠近泗上一些地區的圈地、兼併土地的活動,使得墨家和農家出現了極大的矛盾。

    不圈地不兼併,缺乏廉價勞動力,泗上的工商業就發展不起來;泗上的人口就不能快速增加。

    而且泗上其實有些政策,確實是有些……混蛋的,譬如在泗上土地兼併控制的極為嚴格,採用合作社的制度以此保證兵員和糧食原材料產出,但換到了宋國,卻又對於靠近泗上的土地兼併和農業商品化由原本的貴族、如今的經營農場主主導不管不問甚至支持。

    許析也曾問過一些墨者,一些墨者的回答也實在是讓許析有些難受: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是小農,泗上的工商業怎麼辦?泗上的作坊從哪弄勞動力?

    人少地多,人少地多,這是此時的現狀,由銅器時代直接躍進到鐵器時代,使得原本不適合耕種的土地成為了適合耕種的土地;適帶來的各種高產作物,使得農業工商業的比例可以比之前有極大的調整;大量的土地可供開墾如果想要當皇帝那就安安穩穩地保證良家子和自耕農的利益、然而墨家卻有翻天覆地的理想,並不希望如此。

    說到底,墨家的道義經過適修正之後,其實在墨家未來的樂土中,並沒有小農的存在。

    將來,要麼破產失去土地去作坊做工、要麼破產去兼併的商品倒向的土地上當傭耕者、要麼合作社成為合作社的一員,沒有第四條可走。

    許析是個善良的人,他創立農家的緣由,源於他看到了舊制度分封建制給農夫隸農帶來的苦難。

    許析是個善良的人,他和墨家的矛盾,源於他看到了所謂的新時代的樂土萌芽,給農夫帶來的苦難。

    他是個好人,所以注定了他的痛苦和無奈。

    四年前的辯論,適哄著他。

    今日離別,適問過他:農家搞市賈不二價,農家搞真正的平等,那農家憑什麼、哪有錢搞教化教育?天下紛紛亂而大爭,農家搞的那一套,如果沒有墨家保護,真的能保證自己的制度不被諸侯用暴力推翻嗎?農家搞市賈不二價等勞動量交換,那麼棉布鐵器這些必需品,從哪裡來?農家承不承認社會分工對於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效果?

    依靠一腔熱血、依靠滿腹理想,天下又有幾個這樣的人,可以不為錢、不為利、不考慮自己的生活,紮根於村社去教書、去與民並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3
第九十一章 爭鳴之困(二)

    其實天下不乏適反問許析的這種人。

    至少二十年前純粹的墨家,為利天下、櫛風沐雨、死不旋踵的墨者就有數百,到後來也有數千。

    至少現在,農家內部這樣充滿理想、真正平等、惻隱之心的人,也有千餘。

    看著很多,可諸夏太大,大的千餘人在裡面就像是精衛往東海中扔的那枚石子。

    所以墨家要做的、一直在做的事,並不是簡單的造反,而是在改變天下的物質基礎和階級屬性,使得先鋒隊的人在增加,而為了本身階層利益而鬥爭的人也越來越多。

    墨家不是農家,因為墨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城邑手工業者工商業者的利益學說。

    到現在,許析看著墨家送給他的關於農家將來要管轄的幾個鄉的「社會調查」,許析似乎明白了墨家為什麼把他們禮送到這裡。

    許析接過弟子送來的裝水的葫蘆,喝了一口水後,忽然問兒子許行道:「你覺得,農夫是什麼?」

    許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說到:「農夫很苦,很窮,承擔了天下的勞役、糧食、軍役,天下征戰他們受的影響也最大。」

    許析笑了笑,放下了盛水的葫蘆,望著遠方已經發黃的田野和耕地,苦嘆道:「你學過泗上的數字,那些奇怪的、卻很好用的計數符號。」

    「農夫是什麼?農夫就是泗上所用的奇怪數字中的零。」

    「一百個零,一千個零,一萬個零,還是零。」

    「零和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零前面的那個一二三四五。」

    「否則,再多的零,還是零。」

    許行學過泗上的九數,也學過那些奇怪的和以往九數不同的、但寫起來算起來更為方便的數字。

    零在那些數字中是個神奇的存在。

    他父親說的似乎沒錯,再多的零,還是零,重要的是許多個零前面的那個數字。

    許行問道:「父親還是認為,天下的農夫需要的是賢者?」

    許析點頭道:「是的。君主在前為一二三,那麼後面的那些零便會讓君主更加強大;真正的賢者在前為一二三,那麼後面的零自己也就有了意義。」

    「宋國的農夫如此,魏楚韓齊的農夫也是如此。我們這些人有惻隱之心,有讓農夫過得更好的心思,所以我們可以讓農夫過得更好。其實天下的君主若有此心,也是一樣的。」

    「我一直在想,墨家走的路到底對不對?將來沒有了君主,或者說選賢人為天子,誰來制約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呢?」

    「依靠一個又一個的零?零再多,也還是零,什麼都不是。」

    「可零前面的數,可以是一,也可以是二。我希望有一種力量,可以壓制那些唯利是圖的工商業者。」

    許行這幾年一直在泗上,讀了墨家的很多書,也聽過許多次墨家的演說,看了太多的墨家報紙,對於父親的話,他卻有些反對。

    就算父親說得對,農夫確實是一個又一個的零,可泗上的做法,卻是寄託於理性和天志,不以人的意志而是以天志為推理,得出零前面的一二三四五到底是哪一個。

    許行相信墨家的那句話,天底下可能有大禹商湯,但也可能有夏桀商紂,唯有天志永恆,人應該從於天道,順天而行,道法自然,而不是把天下的希望寄託在文武聖王上。

    若有天志,若合於天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聖王,聖王和普通人的區別,或許只是因為聖王道法自然合於天志。

    可天志的理性推論這種東西,正是農家所欠缺的,也是墨家批判農家說他們是空想的主要原因。

    聽聞父親這樣說,許行問道:「父親,假使我們在這幾個鄉嘗試我們的政策,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市賈不二價,那麼其實我們還是受制於泗上的。」

    「譬如鐵器,這不是一人農閒時候可以生產的。」

    「就算農閒的時候可以生產,就算我們市賈不二價,就算泗上那邊多有暴利,可依舊比我們自己生產的要便宜。」

    「我們該怎麼辦呢?是用呢?還是不用呢?」

    「再如現在,就算民眾分到了土地,可是農具、犁鏵、馬匹耕牛種種這些,都需要泗上的幫助。」

    「墨家說將來以糧食償還,那我們豈不是還需要一個墨家所謂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說,我們的想法,只能是小國寡民的狀態下才可以實現,沒有外部的一切,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或許可以。」

    「但天下終究是天下,我們跳不出,也逃不開。」

    許析搖頭道:「孩子,你錯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為千國,小國寡民,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各國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市賈不二價,不相溝通,千國各選賢者,無有天下之中樞,無有商賈之四方,難道這就不是天下了嗎?」

    許行搖頭道:「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該是這個樣子,也不可能是這個樣子。泗上的鐵、淮北的鹽、宋地的棉、越地的璆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了。」

    「道家所謂,絕聖棄智,恢復自然狀態,那不過是一種逃避。逃避的是此時的戰亂,逃避的也是將來墨家所謂不可避免的痛楚。」

    「就現在來說,我們管轄數鄉,其實我們可以做好,真的可以做好。但父親想過沒有,我們為什麼可以做好?」

    許析哪能不知道兒子的意思,嘆道:「我何嘗不知?四年前我和適子相辯,談及我在楚地的農家嘗試,適子便說,那是因為有楚國封君的特殊關照,無需納稅賦,無需從軍役,但也只是比楚地別處強些。」

    「現在其實也是一樣,墨家有軍力可以保證,可以借貸給我們錢財鐵器農具,我們管轄的不過是區區數鄉而不是廣袤天下,或許我們可以做好……但我始終覺得,天下不該是墨家所描述的那個樣子,或者說有些路是不是一定要走才能越過那道深不可測的淵壑?」

    許行嘆息道:「父親,我們什麼也做不到。沒有工商業,我們只能是被墨家所控制,我們沒有資格談市賈不二價。農夫得到了土地,想要的便多,他們便會順著泗上那邊想要的東西種植……我們可以市賈不二價,可泗上不會允許,他們該賣什麼價還是賣什麼價,我們又能怎麼辦?」

    他指點著那份「社會調查」,苦笑道:「父親,看看這上面的調查,除了土地,除了土地所產的小麥、棉花、玉米、粟米,我們有什麼?」

    「沒有鐵器、沒有璆琳、沒有紙張草帛……什麼都沒有,我們離不開泗上的。」

    許行看著父親的臉色,猶豫了許久,很慎重地說道:「其實,這一切不是不能解決,我們可以開辦自己的作坊,可以學泗上的一切,但那樣的話,我們和泗上又有什麼區別?開辦的錢、開辦所需的工匠雇工,還不是要走泗上一樣的路?」

    「可我們不開辦,就無法做到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就和泗上密不可分,我們離不開泗上,泗上那些人把我們送到這裡,只是嫌棄我們聒噪,只是想要讓我們明白這個道理……」

    許析看著兒子,反問道:「什麼道理?」

    許行道:「天下密不可分的天下,是墨家對於天下的定義。小國寡民,那不是墨家想要的天下。同文、同義、同利、南北商貿往來、東西利益相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商品通行,貿易縱橫,使得趙不得為趙、楚不得為楚……這便是墨家一直想要做的事。」

    「父親以為,墨家真的是想讓我們實現我們的道義、實現我們對於天下的期待、實現我們賢者與民並耕、市賈不二價的理想,以至於送我們在宋地數鄉嘗試?」

    許行躬身鄭重而拜道:「父親,不是的。墨家只是想讓我們做他們的官吏,借我們的手,做他們想做的事,而他們的人則騰出來用在別處。」

    許析大笑不止,看著兒子,反問道:「重要嗎?墨家想讓我們幹什麼、把我們看做什麼、甚至於利用我們……這些重要嗎?」

    「即便是區區數鄉,至少我們可以實現我們的道義——使得農夫生活的更好一些,雖然不能做到市賈不二價,可至少比從前好了,那我們就算死於此,也算是捨生而取義,也算是赴了我們自己的義。」

    「至於將來,天下如何,尚未可知。天下的農夫終究多數,當有一天工商傷農之利的時候,我們的義終究會有人記起。」

    「不是現在,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天下必是小農的天下。」

    「終有一天,賢者與民並耕而食,耕者皆有其田,無稅無賦,市賈不二價,等量的勞動換來等量的貨物,商人不能從農夫這裡得利、手工業者也不能從農夫這裡得利,達成諸夏九州真正的公平和平等。我勞作了一年,換來了一千斤糧食;你勞作了一年,作出了百尺棉布,所以一尺棉布就換十斤糧食……而不像是現在,泗上的織工一年生產了百尺棉布,卻換走兩千斤糧食,去掉千斤的成本,剩餘千斤卻又購買紡車生產更多,這公平嗎?這平等嗎?」

    許析說到這裡的時候,眼中閃爍著光澤,語氣也越來越激動,許多弟子立於身邊,壯懷激烈,即便明白這一次墨家只是在利用他們,可依舊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們和墨家一樣,都在為了自己的義而努力,不惜一切。

    他們相信許析的話,總有一天,天下必是小農的天下,將來,尚未可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3
第九十二章 爭鳴之困(三)

    和農家眾人壯志未酬而激烈滿懷相比,楊朱學派的孟孫陽等人卻是一臉輕鬆地看著即將收穫的成片農田。

    楊朱已老,孟孫陽如今已是楊朱學派的領袖人物。

    原本的楊墨之爭,如今已然和解了許多,雖然在道義上雙方仍舊咬著自己的底線不松口,可在一些道義上雙方也都開始吸收對方的精華。

    此時正是秋收秋種的時節,宋國算是溫暖,大可以兩年三熟,這些年農業技術的進步基本源於泗上,宋國距離最近,受到的影響也最大。

    各色的作物在廣袤的田野上枯黃,忙碌的民眾無暇去過問過路的孟孫陽等人,孟孫陽看著忙碌眾人臉上的喜悅之色,面帶笑容。

    「先生,這一次我們得以施政,應該做什麼呢?」

    一名弟子的詢問引來了孟孫陽的笑聲,一眾弟子紛紛聚在孟孫陽身邊。

    「昔年,我隨楊子前往宋國遊歷,在商丘的時候住進了一家旅店。旅店的老闆有兩個女人,一個漂亮的我看到都覺得漂亮,另一個醜陋的實在是……嗯,實在是醜陋。」

    「可奇怪的是,那個相貌醜陋的,在家中的地位卻高;而那個楊子和我都覺得漂亮的,在家中的地位卻低。」

    「楊子好奇,便問之。店主說,那不是你們的女人,你們覺得漂亮的我卻覺得醜陋;你們覺得醜陋的,我卻覺得漂亮。我讓我認為漂亮的地位高貴;讓我認為醜陋的地位卑微,難道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嗎?」

    「是故樣子感嘆曰:行賢而去自賢之心。」

    「如賢、如美、如丑,天下萬人,便有萬種看法。墨家同義兼愛,認為天下有一個普遍適用的道義,有時候墨家的政策,便難免有行自賢之謬。」

    「他們以為他們做的是賢事,實際上卻未必。譬如海陽運來的蔗糖貴且甜,墨家每人發一個讓他們吃,可偏偏有人不喜歡甜,那這算得上是做好事嗎?」

    「你我當也自省,天下亂,我等當然要行賢事,只是行賢,切莫行為自賢。」

    自賢者,做自以為好事的好事。

    弟子們一直接受的都是楊朱學派個人主義的教育,並不認同墨家的人是社會的人、人是天下的人、人是一切關係總和的定義,認為人是單獨的、個體的、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

    看似楊朱學派和墨家不可能共存的道義,卻在天下大亂、貴族為蠹的背景下,可以聯合在一起,這便是此時的時代。

    楊朱學派不是避世的,而是入世的,積極參與天下政治的,個人主義的種種想法有一套整體的體系,而且也不得不面對個人與國、個人與天下的關係,有些更為深奧的道義非是弟子可以理解的。

    孟孫陽說完楊朱當年所經歷的這個故事,弟子們若有所思,或有人小聲問道:「先生以為,墨家在宋國變革土地制度的做法,實際上未必對?有些人固然希望有自己的一塊土地;可有的人卻很希望做人家奴並且很高興;而且他們分掉了貴族的土地也是損害了貴族的利使得貴族不高興,這似乎也不對……」

    這弟子說的這種情況真實存在,人是社會的人,也有整體的階層利益,但到單獨的人,便未必如此。

    譬如封地制度下,一些人作為封主的家臣、家奴、圉奴、圃奴,那是相當的開心,甚至於捨不得主人,和主人產生了某種依存之後的親密。

    這樣的人,強制他們耕種土地、分給他們土地,他們反倒怨恨,有甚者可能還會想著替被墨家搞死的主人復仇。

    如果楊朱學派只是那種無腦的、膚淺的個人主義,實際上這個問題是無解的,也必然是要反對墨家的:墨家所謂民為神主,萬民之意為義,萬民之利為利,按照膚淺無腦的個人主義那肯定是要反對的,多數人的利憑什麼要壓到少數人的利,這是傷害了少數人。

    然而楊朱學派並不是。

    面對弟子的問題,孟孫陽反問道:「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前提,是不悉奉天下以養一人。在不能做到不奉天下以養一人的情況下,談什麼不拔一毛以利天下那是可笑的。」

    「如果悉奉天下以養一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那麼這種不合理的利被取走後的不高興,我們為什麼要在乎呢?」

    「當每個人都有毛可拔的時候,才有資格談不拔一毛天下可治。如今天下雖大,又有幾人可謂能拔一毛?」

    孟孫陽的師弟子華子稱讚道:「然!昔者,楊子言: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內者,物未必亂。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暫行於一國,而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

    這也算是楊朱學派和墨家的重大分歧之一。

    墨子曾經定義過線段和點,他稱點為線段之體、線段為點之兼。

    墨家的兼愛也好,同義也罷,將人看做一個整體,即為兼人。

    楊朱學派則將人,看成是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個體,稱之為體人。

    兼與體,並不是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爭端,而是關於「人的本質」的一種爭端。

    脫離了社會、脫離了階層乃至於脫離了一切社會關係的人,到底是不是道義中的人?

    墨家經過適的修正後,是將天下看做一個整體,認為天下的運行自有其規律,可稱之為天志,也就是說人是社會的人,考慮問題的時候考慮的是人的集合體,考慮的是整個天下的規律。

    而楊朱的個人主義,則是用感性去看待人,所謂人格、人欲,將天下視作是無數個個體的人存在的現實,所考慮的一切都是基於單個的人。

    而這兩種爭端,在反封建貴族的時候,其實雖然不可調和,但卻是可以合作的。

    極端的個人主義自由,會導致貴族制度的解體。

    極端的以天下多數人的利益的民主主義也一樣會導致貴族制度的完蛋。

    子華子生於三晉,歷史上他有句極為極端的「貴生」之言。

    當時是魏韓開戰,韓國丟失了不少的領土,韓侯大為鬱悶,於是子華子去勸告。

    子華子問,現在給你天下,砍掉你的手,這天下你要嗎?

    韓侯說我肯定不要啊。

    子華子便說,由此可以推論,在你的價值觀中,天下不如你的手貴重。

    而你的手都比天下貴重,你的身體又比手要貴重,你現在丟了幾座城邑就唉聲嘆氣像是要死了一樣,長期以往必然傷身,然而你的身軀在你的價值觀中是貴於天下的,你卻為了幾座城而傷身,你就是個傻逼啊。

    韓侯稱善,楊朱學派貴生之名傳於天下。

    若以後世民族國族的角度去看,子華子的這番話簡直是要被吊死的,但於此時這番話卻說得通。

    子華子不會去和墨家的墨者說這個道理,因為他要是問利天下和手墨者要哪個,墨者肯定回答那還用問嗎肯定是利天下啊。

    而他和韓侯說這番話,是因為此時天下沒有韓族、魏族,韓國的城邑對於韓侯來說只是私產,韓侯丟了幾座城就和老百姓丟了一條狗差不多的心情,所以才會鬱鬱不樂。

    既然整個韓國都是韓侯家族的私產,那麼丟失幾座城邑也就是丟了點東西,又為什麼憂愁呢?

    況且,魏國奪走了韓國的城邑,一不屠殺、二不掠奪、三者三晉同文、四者三晉同軌,無非就是換個封君繼續原來的統治,這和後世還不一樣,子華子的這番話於這個時代說出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子華子此時提及楊朱,想說的並不是這句話,而是借楊朱的這句話,引出他對於天下治亂的思索。

    「為人者皆有一世,人之一世,大可分為全生、虧生、死、迫生。」

    「全生優於虧生、虧生優於死、死優於迫生。」

    「何謂全生?六慾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慾分得其宜也。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慾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

    六慾本是諸夏的學說,連同黃泉、彼岸之類的說辭,也不是隨著佛教傳來,而是佛教本土化翻譯安上的,和上帝一樣,借本土之詞而達到傳播的目的。

    戰國時候的墓葬中就有「彼岸、樂土」之類的說法。

    六慾者,在楊朱學派中基本上就是人的基本生理慾望。

    如此,其實楊朱學派之所以能夠成為天下顯學,以至於「天下之士,不歸於楊、即歸於墨」,乃至於儒家學說在經過孟荀魔改之前被楊朱和墨家逼得幾無立足之地的原因,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楊朱的利己,說白了最為高等的「全生」,也不過就是達成人的最基本的生理慾望是合理的,是應該的,是天賦人之權。

    而最後把全生、虧生之類搞成養生玄學的,不過是因為底層「迫生」者不認字也沒機會學這些學問;而能學這些學問的,基本上在物質上已經滿足了生理需求才搞出來的玄妙之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3
第九十三章 爭鳴之困(四)

    說到底,楊朱的學問,在此時此世,就是造反的法理。

    總結起來一句話:我要滿足我的生理需求的想法,不是錯的,而是正常的,應該的!

    也正因為這番話,導致了楊朱和同樣有造反法理的墨家一樣的命運,無君無父之言,被徹底湮滅在歷史之中。

    貴族們已經到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鐘鳴鼎食的地步,卻要民眾遵守禮法,不得踰越,要節慾禁慾,無疑這個天下的規矩是混蛋的,於是許多覺得人***無罪、人的生理慾望無罪的人,紛紛加入了楊朱學派。

    當一個人將追求自己正常的生理慾望都被認為是錯、認為是無德的天下,終究是要毀滅的。

    子華子將人分為「全生者、虧生者、死、迫生者」四種境界,沒有那麼多玄妙的養生之學,實則簡單的很。

    能夠滿足自己的生理慾望、想吃飯就能吃飯、想吃肉就能吃肉,那麼這個人的一輩子就算是全生了啊!

    能夠適當地滿足自己的勝利慾望,既想吃飯,又想穿件新衣裳,但我只能二選一,那麼這輩子就算是虧生。

    虧生之下,是死。

    而死再往下,就是想要吃飯吃不到、想要穿衣穿不得,為了家庭為了子女為了父母不得不生存下去,苦不堪言,這連死都不如,這就叫迫生。

    當然,於貴己重生而言,全生並非是縱慾。

    譬如某個東西很好吃,吃的上癮,但吃多了可能會死,那麼這就不是全生,因為全生的前提是要活著,而縱慾不克制可能會導致死亡的事,那不是全生而是賤生輕生。

    這是關於個人修養上的問題,是有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人才能思索的。

    子華子想說的重點,是不如死的迫生者。

    「如今天下,迫生者幾何?全生者幾何?虧生者幾何?」

    和遠在百里之外的農家學派的人一樣,子華子拿出墨家送給他們的「社會調查」,苦嘆道:「以此觀之,宋之一地,可達虧生者,百取十;可達全生者,百取一;不如死之迫生者,百取九十。」

    「墨家有民之三困之言,我等楊子之徒,有六慾之願,實則一致。」

    「天下九成的人,不過是不如死的迫生者,又有何資格談及自由?談及利己?談及貴生?」

    「是故,我是支持墨家在宋國的土改的,這是為了天下人能夠更好的利己、貴生。」

    「人需得至少到虧生之境,才能思索全生之義,才可以稱之為人。」

    「畢竟,人首先要或者,而迫生者,不如死,死則非生,一個連活著都算不上的東西哪裡算得上是人呢?」

    「至少,要讓天下多數的人,先成為活著的人,才能探討我們和墨家孰對孰錯。」

    孟孫陽也是這樣的意思,他衝著子華子點點頭,對於子華子的話很是贊同。

    句句不離楊子之言,這是楊朱親傳弟子的道統,子華子並未踰越。

    但入世的楊朱一派關於「迫生」和「人」的思考,和墨家那一套在反分封建制貴族封地的做法上是相合的,但道義終究還是不同的。

    人性的解放,楊朱學派和墨家都在做,只是方向不同,或者說達成目的的手段不同。

    用墨家的思維方式,楊朱學派的問題在於階級基礎不足,所以他們的學問道義不足以成為反封建的主力,現在想搞掉封建貴族還得靠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先鋒隊,要不然依靠時代的發展有足夠的楊朱學派的階層利益發展壯大,得等千年乃至兩千年,這還得是外部環境沒有意外的情況。

    不是不對,而是沒有階級基礎,要是如今天下的工商業者、小市民的勢力足夠推翻封建主,那麼楊朱學派的學說必然會成為指導學說,但現在不夠。

    孟孫陽不接受墨家的階層利益學說,換而言之他不接受墨家的「義即利也,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義」的說法。

    但他站在片面的人性的角度上,一樣可以反封建貴族的禮法,和墨家繼續傳承發展下去的道義爭端還早著呢。

    子華子的話,沒有用墨家的道理,而是用的楊朱學派自己的道理,這一點孟孫陽很滿意,也更容易被三代弟子所接受。

    一眾年輕弟子也在思索全生、迫生之別,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再望向那份「社會調查」報告上的數字和內容,便化作了不一樣的東西,不再是一個個枯燥的數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

    鮮活的人。

    百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滿足自己的慾望。

    百分之十的人可以做到虧生,想吃便不得穿、想穿便不得吃。

    而勝於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迫生,用子華子的話,那叫生不如死,連最基本的生理慾望都不能滿足,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在楊朱學派的人看來,不能滿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慾望,不足以談道義不足以談理想。

    但此時,這句話還不是「你也配談心性」的蔑視疑問,而是一種惻隱之心悲憫之下的嘆息,是「要讓天下人都有資格貴己貴生」的胸懷天下入世之志。

    孟孫陽看著一眾弟子,緩緩說道:「子華說的很對,楊子說,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天下其實可以拔毛的人又有幾個呢?連毛都沒有,卻在談拔毛應不應該,這不是可笑嗎?」

    「墨家把自己的命,也看做自己的毛,所以他們可以拔,可以赴湯蹈火死不旋踵,以命達義絕不回頭。他們在泗上搞的那一切,其實也就是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毛。」

    「只不過,他們看來,自己連命都不要了,你們就不能拔自己的毛讓天下的人都有毛可拔嗎?」

    「我們不一樣,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我們沒有為外人獻身的氣度,但如果有人拔我們的毛,我們也一樣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乃至於性命。人人如此,何須櫛風沐雨的墨者?人人如此,天下如何不治?」

    然而孟孫陽的話,還是引來了一名弟子的疑惑,這名弟子在泗上住了些日子,聽聞了許多墨家的學說,對於孟孫陽的話不免提出了疑惑。

    他問道:「先生,剛才子華子言,天下迫生者重、虧生者少;您也說,天下有毛可拔者少,僅餘一命者重。」

    「楊子的道理,適用於天下人,人人都可全生、人人都有毛可拔的天下。到時候,全生養性與否,源於自己是否願意,而不是如今這般,只能迫生,不得已而不能全生……」

    「可現在,天下眾十有八九,連毛都沒有,又在保衛什麼呢?」

    「總得有人站出來,為天下人皆有可拔之毛而努力,不惜喪命,這樣的人,到底是不是值得稱讚的呢?」

    「墨家從墨翟創墨者至今,死於為天下人人有屬於自己的、不可以被別人輕易拔走的毛的大義者,六千九百餘眾,這些人是輕生者?還是貴生者呢?」

    「再如宋地之事,墨家乃至泗上之眾,因為他們是天下人,所以出兵,若不出兵,我們又有何資格站在這裡,要給那些人分給他們屬於自己的毛呢?」

    孟孫陽聞言語塞,其弟子垂首而問,這些問題在短短數月的泗上生涯便催生出來,孟孫陽暗嘆,心想墨家之宣傳鼓動,實非其餘百家可比,怨不得當年禽滑釐學於子夏,成名西河,卻叛儒歸墨。

    墨家始創至今,有因為貴生不願犧牲的叛墨歸楊,有為了真正的平等而叛墨歸農的,有內部鬥爭劇烈而心生退意歸道的,有為求功名為建功業化而歸法的,至今卻無一個叛墨歸儒的。

    再想想那些叛墨歸楊之人,孟孫陽明白,那些叛墨歸楊之人,或許有些真的是通曉楊朱之義而心有所屬,又有一些何嘗不是不願意為別人的利而死、又何嘗不是不願意為了兼愛天下而苦了自身?

    看著疑惑的弟子,孟孫陽長嘆道:「昔年禽子尚在時,適便與我相辯,他說諸子百家,各有學問,多為利天下,但卻始終沒有解決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怎麼辦?」

    「如商丘至郢都,如商丘至洛邑,郢都洛邑之風情,各有描繪,卻鮮有能夠做出一輛馬車的。」

    「如果欲利天下,真的需要犧牲,那麼做這犧牲的,便由墨者去吧。他們的義,以犧牲為榮,在他們的義中,他們是英雄,但在我們的義中,他們是不知貴己的狂熱。今日他們不知貴己,明日又怎麼能貴民呢?」

    「今日犧牲,墨家去做;明日全生,我等來主。」

    「屍子言,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今來,無窮無盡,何必著眼於此時此刻?為將來計,當貴己、全生,吾等並非有錯。」

    這是楊朱的義,其義不入軍旅,不做犧牲,不做諸侯爭霸天下的犧牲祭品、也不做天下大利的犧牲祭品。

    孟孫陽不需要給自己的行為安上太多符合此時「賢、義、仁、愛」之類的大義道德,他們反舊道德,也一樣反墨家正在發展樹立的新道德。

    七八名在泗上受到「墨化」影響的弟子拜於地道:「先生,吾等聞,道不同,不相謀。我們願做天下大利的犧牲,請先生原諒我們的背叛。」

    說罷幾人行禮,孟孫陽坦然受之,待行禮結束,孟孫陽躬身以士人相見之禮回禮道:「人各有志,志各有異,何罪之有?我們不是墨家,沒有墨家那麼嚴苛的紀律和規矩,你們既有做利天下之犧牲的想法,我只願你們想清楚了。」

    一名曾經的弟子沉默一陣,神情愈發堅定,回道:「楊子之言,我一直篤信,從未改變。」

    「古云,天子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

    「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成為不羈之民,我希望天下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大夫,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家』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大夫。風能進,雨能進,天子不能進;我的家中,我便是天子,不損我之一毛,也不要奉天下而養一人,哪怕是天子要損我之毛,我也要抽出我的劍去反抗。」

    「但……這終究,需要有人為之犧牲,這不是上帝賜予的,也不是天子能給予的。」

    「或許將來,我與墨家兼愛同義天下之義會有矛盾……但現在,我相信唯有墨家的路,才有使得每個人都成為『自己家』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大夫的可能。至於今後……縱往古今來謂之宙,宙之無窮,與我今生何干?」

    他如此時天下那些為了功名,為了利祿,為了大義,為了天下種種不同理由而決然的千百士人一樣,目的或許不一,但心意的決絕卻是相同的。衝著朝夕相處的同窗夥伴們最後看了一眼,毅然回頭,朝著曾經背對而行的泗上走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4
第九十四章 爭鳴之困(五)

    那幾人的離開,並未給楊朱學派的這一行人帶來轟動,此時士人轉換門庭學派的事極為常見,楊朱學派和墨家學派關於「犧牲」的看法也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孟孫陽便和留下的弟子們說了幾聲,繼續前行,待到一處莊園的時候,已是正午,便於此時歇息,食用午飯。

    莊園的主人聞之而迎,孟孫陽等人都是士人,互相見禮之後,這莊園的主人連忙叫僕從準備飯食。

    這莊園的主人竟也是個識得天下英雄的人,不住問道:「莫非是與禽子辯一毛不拔之孟孫陽?莫非是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篠為竿,剖粒為餌之詹何乎?」

    莊園主人一一點出楊朱學派幾名人物平生最得意之事,驚訝之色便是讚許,眾人心中受用,各自回答。

    詹何亦是楊朱學派中的知名人物,在楊朱學派一眾弟子中與孟孫陽、子華子齊名,後世更被莊周稱道。

    他擅長推理和邏輯學,但喜歡故作高深,故而後來韓非子編了個故事,說詹何坐在家裡,外面有頭牛,詹何看都不看只是聽了聽牛叫就說外面那頭牛是黑牛黑角,其弟子去看後說是白角,詹何說那肯定是用白布包著牛角,你看錯了,其弟子一看果然。

    韓非子用這個故事,批評詹何這個人不去觀察一切唯心地去猜測,當然也是因為詹何這個人善於推理的名聲留於後世有太多在不知推理的人看來極為神奇的表現的緣故。

    莊園主人稱讚詹何善釣,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孟孫陽等人既受到了招待,便和主人多談了幾句,得知這莊園主人曾也是士人,子姓,東鄉氏,上數個十輩也是公族,因其祖先封為東鄉大夫,故後世子孫以東鄉為氏。

    他單名一個廓,字子琪,平輩相交不能直呼其名,因為這時候名字一般都賤,長大後士人都有身份總不能互相二狗三蛋黑腚這麼叫,除非是長輩先生老師可以直呼其名,故而楊朱學派眾人可稱之為子琪,轉述的時候便稱之為東鄉子琪。

    東鄉子琪準備的午飯已經沒有那麼多禮法的痕跡了,或者說受到泗上那種悄無聲息的影響已經很嚴重了。

    略一交談,東鄉子琪便談了談自己這些年的見聞。

    他算是這裡數一數二的鄉紳,家中有私田六千餘畝,數十人與之傭耕,牛馬極多,每年種植棉花、小麥、油菜等,售賣於泗上,得錢無數。

    其廬皆為磚瓦所制,更有兩扇在泗上之外算得上是身份象徵的璆琳窗。

    二十餘年前宋國政變的時候,他的父親還是士,但沒有被波及到,隨後宋國中樞政權徹底被適給毀了,城邑之外的基層統治幾乎完全喪失,墨家趁機滲透到宋國各處,在一些地方基本取締了宋國在村社以及城邑之外的統治。

    那時候他家裡有大約一千畝土地,實際上都是化公為私得來的,宋國那時候已經有了私田,只不過公田制、私田制、村社重分制、封田農奴制共存,混亂的很。

    不久之後靠近泗上的這片地區就開始了殘酷的土地兼併,因為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和農業技術的革新,使得經營土地有利可圖,二十年時間,東鄉子琪用了各種手段不斷地兼併土地。

    或是佔據公田、或是災荒年借貸要地……原本就有的自耕農,因為這裡不是泗上,沒有牛馬鐵器的扶持,糧價又兩年降低,使得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差,或是因為負債破產賣地被破流亡泗上;或是因為揣著在泗上發財的美夢賣地離開。

    而非自耕農的村社內,東鄉子琪一步步侵佔原本需要每隔二十年重新分配一次的份地;或是直接強佔那些土地,原本那些還擁有一點份地的農夫逐漸淪為了傭耕者。

    到現在,東鄉子琪已經擁有了六千畝土地,經營發展,每年收益極多。

    他算有錢人,但卻不再是貴族。

    貴族大部分有錢,但有錢卻不一定是貴族,貴族存在的基礎,是分封建制和人身依附關係。

    貴族擁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的支配權,天子諸侯封地的時候,封的是連同人綁定的土地,否則分給貴族一大堆土地卻沒有人,難不成讓貴族老爺自己去種地?

    出現東鄉子琪這樣的情況,除了一些經濟上的原因外,還有就是當年的政變使得宋國的政治格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原來貴族政治的平衡,需要貴族封地的勢力平衡,而封地勢力的平衡又和封地內的農奴數量息息相關。

    封地內的農夫,對於貴族而言,不只是耕種公田的工具、平日勞作的工具,還是兵員,沒有兵員的貴族,在分封建制尤其是宋國三姓共政的政局下沒有發言權,所以貴族們需要將農夫牢牢地綁定在土地上。

    二十餘年前宋國政變之後,各地亂成一團,幾大貴族只能控制自己的封地,而靠近泗上地區的貴族們紛紛轉向。

    不轉向也不行,盤剝的太嚴苛,旁邊就是泗上,封地內的農夫一團一團地往泗上跑……就算封地還有,沒有人幹活,貴族也不可能自己去幹活,那封地再大也等同於無。

    泗上進行了最為暴烈的土地變革,靠近泗上的這些地方則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走了一種強取豪奪的兼併模式。

    這種強取豪奪的兼併,伴隨的是生產技術的進步,許多作為傭耕的人覺得生活水平比起二十年前還要強一些,故而還有不少人留在來傭耕,再加上泗上作為這種變革的洩壓閥,並沒有導致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反抗事件。

    東鄉子琪便雇了一個精通稼穡的人管轄自己的土地,改革種植技術,加上前幾年泗上急需糧食和棉花以及油料作物,使得他每年的收入不菲。

    這一次泗上出兵宋國,他並未受到波及,因為泗上的政策很明確:逃亡貴族的土地收回民眾所有,反封地不反私田。

    然而他還是有些擔心,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地被分掉,泗上的政策很明確,他這樣的地不會分。

    他擔心的,是自己莊園內傭耕的那些窮賤之民,分不分地?

    尤其是聽聞「真正平等派」的農家也要參與宋國執政的時候,心中其實大為驚慌。

    如果,自己莊園內的傭耕者也分地,那麼……自己這六千畝地就算是自己的,誰來種?

    如今的稼穡技術,鐵器牛耕,高產作物,壟作輪作套作等技術的傳播,百畝之田,九口之家若無荒年則無飢困。

    真要是也給那些人分了地,或者說學泗上那樣組織生產開荒,或者說分掉那些大貴族封地給民眾包括自己莊園內的傭耕者,那他的這六千畝地其實和十畝地就沒有區別了。

    現在說法很多,今日看到了楊朱學派等人經過,東鄉子琪總算是鬆了口氣,心中大定,只要不是農家,怎麼都好說。

    這裡人口算是密集,但相對來說其實土地或者說可供鐵器時代開墾的土地還有不少。

    東鄉子琪怕的就是農家或者墨家這種有執行能力和組織能力的學派執政,開墾土地需要投入資本,需要組織水平,否則的話民眾安於現狀,寧可繼續傭耕,畢竟沒錢沒牛沒鐵沒農具種子沒餘錢渡過之前的幾年。

    他是真心盼望來一群「無為而治」的學派,啥也別管,也別組織民眾開墾,也別組織民眾稼穡,也別給民眾提供貸款和扶植,一切順其自然萬物自化才好。

    席間,孟孫陽便提到了當年楊朱住旅店的「美醜二妾」事件,說道:「楊子言,行賢,勿行自賢。我們如今即將主政此地,昔年宓子賤治單父,鳴琴而治,那就是因為善於聽取眾人的想法,知道為民者想要什麼,而不是自以為自己實行的政策就是賢政,這是可以吸取經驗的例子啊。」

    「不知子琪最想要什麼?」

    東鄉子琪看著眾人,他也是個爽利人,並不作偽,直言道:「若談真心話,我想要奴隸私產制。」

    幾名楊朱學派的弟子頓時嘶聲,孟孫陽揮手道:「勿亂,眾人皆有想法,未必便做,況且這是說些心裡話,不要吵。」

    待眾弟子都安靜下來後,東鄉子琪道:「若為我傭耕的人是奴,是我的私產,那當然對我最為有利。」

    「其一,如今人少而地多,泗上又多開墾,他們為我傭耕也好,為我封地之民也罷,一旦我這裡苦了他們,或是別處能過得更好,他們便要跑。」

    「若其為奴,則為我的私產,那麼就算是他跑到了泗上、跑到了南海,只要抓回來,那還是我的。我的私產歸我所有,泗上不也是承認私產的嘛,還有律法保護私產。」

    「可要是為傭耕為封田之民,跑了就跑了,我又能怎麼辦?」

    「你也知道,泗上是尊重私產的,昔年墨翟守城的時候,哪怕守城時候拆屋用木築壘,那都需要登記事後償還的。這些人不為奴,那就不是我的私產,他們逃走或是離開泗上就不會給我送回來……」

    「錯就錯在如今鐵器壟作一出,原本不可耕種之地也可耕種,墨家所謂之淮北地皆沃土可墾殖,他們太容易離開了。就算為我傭耕,我也花費頗多才能留住他們,原本一天只要兩餐,如今竟要三餐,農忙時節甚至還要有點油水,若不然他們就要去泗上或是寧肯去加入泗上的共耕社墾荒吃三五年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4
第九十五章 爭鳴之困(六)

    孟孫陽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此事萬萬不可。墨家談及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為奴,乃至奴為私產之事,萬萬不可!」

    「你也不要動這樣的心思,你若動……泗上……」

    東鄉子琪豈不知孟孫陽的意思,這裡距離泗上太近了,真要是這麼搞,泗上那邊絕對不會允許,只怕會再度出兵。

    這年月,夢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手裡沒兵,沒有槍桿子,再好的夢想也只是空想。

    東鄉子琪笑道:「先生勿驚,你既讓我說我最想要什麼,我便說我最想要什麼。天下人有庶農工商士大夫諸侯,各有其利,其利不一。我既想要與我傭耕者為奴,那些為奴者還想要人人平等呢,我既打不過他們,那只好承認平等。」

    「我也只是說說我想要什麼,我等這些鄉紳實在太苦,尤其是靠泗上太近,著實苦難。」

    「如別處,封地自不必說,奴婢也不必談,就算有傭耕者那也是貧賤無可反抗之民。」

    「如此地,卻不同,每日三頓飯,便要必每日兩頓飯多花不少的錢糧,每日兩頓飯又不是會死,數百年來,庶民都是一日兩餐的,也不見他們死絕。可現在,卻是非要每日三餐,否則便要逃走前往泗上;每月傭耕之錢,也必不肯少。」

    「我便想,若是有奴隸私產制,那肯定是對我最為有利的。人少地多,不用奴隸私產制,我等便要受害失利。」

    「人皆求利,這麼想,怕也沒什麼錯。」

    子華子聞言即刻道:「此言差矣。既說求利,若人之六慾,可以滿足卻不可放縱,要權衡利弊,以何為重。」

    「我楊子一學,貴己重生,所謂錢財,皆身外之物,可填六慾之壑,但六慾者需要或者才能享受。你這麼做,只怕泗上出兵將你槍決,到時候命都沒了,又談何利弊?」

    東鄉子琪仍舊笑道:「若無泗上之外力,這著實是我最大的利。先生既以楊子美醜二妾行賢自賢事相提,我便說些我最想要的事,雖然做不到,但卻不能說這不是我最希望的。」

    「我倒不是說希望將我莊上傭耕為客者皆化為奴,而是……假若我自己購買隸奴使用,能否保護我的私產呢?」

    「昔年子貢贖人而不受謝禮,為仲尼所斥,這天下為奴者本也不少。如今用傭耕者,並不合算,我是準備買一些奴婢的。」

    此時天下仍有不少奴隸,曾經的井田制下,不少士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奴隸,各國征戰之前也有不少被俘的人被當做奴隸,如今時代也算是在進步,奴隸在各國既算是私產,也算是人,雖然歸屬於主人所有,但卻不能隨便殺害。

    東鄉子琪想要詢問一下今後的政策,以變更自己的經營模式,主要還在於奴隸如果算作私產、並且受到法律的保護,那麼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從別處購買一些奴隸。

    如今靠近泗上的地方,很缺人,很缺廉價的人。

    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在搶、淮北南海的開發在搶、許多的可以維繫自己生活的自耕農注定了人力不會廉價。

    逃亡、離開、湧入泗上城邑……這都是這幾年經營土地的轉換了身份的舊貴族要面對的問題。

    東鄉子琪反對分封建制和恢復禮法,因為真的要是按照儒家恢復周禮的復古,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士,封地也就一井,然後還不能購買土地。

    正是因為靠近泗上這地方反封建宗法制卓有成效,他才有機會兼併土地,成為擁有六千畝地的土地經營者,每年運往泗上的糧食棉花油料換來的金錢讓他成為了最低一層的新興的「素封之君」。

    然而等到他的土地達到六千畝,隨著時代繼續往前走,隨著泗上這邊變革的深入和萌芽的繼續發展,他開始懷念宗法制了。

    如果還有宗法制,那麼土地上的人就是依附於他的,不能隨意逃亡的、逃亡要被抓回來或者判刑的,哪至於像現在一樣,時不時還要對那些傭耕者好點,若不然他們就要離開。

    他這樣的人,反對宗法制和原因,只是因為宗法制下他們是低階貴族,他們反對的只是他們不是大宗主宗大夫上卿的宗法制。

    當現在他們已經得利,但又面臨著宗法制解體、人身依附關係逐漸瓦解的局面時,便琢磨著向後退一退了。

    泗上允許遷徙,宗法制不許遷徙,這是個很大的差別,當東鄉子琪越過最開始反對宗法制對他這種低階貴族的束縛後,便開始走向了反動。

    這一次宋國的政策即將發生極大的變化,東鄉子琪和希望弄清楚奴婢到底算不算是私產,是否得到法律的承認,這很關鍵。

    孟孫陽雖然經常和墨家辯論,說起道理來有時候也會噎的一些墨者無言以對,但終究缺乏執政的經驗。

    按部就班、制度不變的前提下,做個賢人名士,輔佐一國,其實很多人可以做到。

    但若是變革法度,改革制度,照顧到方方面面,還能夠使得一地一國安康富足的,那邊可以稱之為天下無雙了,如後世之吳起、商鞅,之前的李悝,皆為此輩。

    面對東鄉子琪的問題,孟孫陽思索許久道:「此事應當不成。雖然百家各行其政,各鄉治各鄉,然而終究需要有大憲的,各鄉之法之令雖可因地制宜各行便利,但卻不能違背大憲。」

    「奴婢為私產之事,斷無可能。就算墨家不出面干涉,以將來宋之制度,百家爭鳴論政,投票是非,單單農家便有不少人,他們必然是反對奴婢為私產的。」

    「再者,墨家人人平等之說、人皆天帝之臣之說已經傳於天下,這一步一旦邁出去,想要再回頭就難了。」

    東鄉子琪嘆息道:「可我們也難啊,如此這般,泗上與我等爭利,真要是將來推選賢人,我們必要推選能夠與我們有利的人為鄉賢才是。」

    「你知道原來與我傭耕,每日兩餐,每年只需一些銅錢即可。如今一個人卻要花費多少?」

    「你既說之後宋地將行推選賢人之政,我且問你,這無地、無恆產者、與人傭耕者,也有推選之權嗎?」

    「這是大事,不可不細思。」

    一直不曾說話的詹何聞言冷笑一聲,看了一眼東鄉子琪,哂笑道:「子琪之言,未免不知天下之勢,實乃鄉野之言。」

    「宋的政策如何,取決於墨家。若不合於義,墨家以誅不義之名再來一次商丘,你能如何?」

    「那你以為,墨家整日言人皆平等,選賢人為天子諸侯,這些無恆產者到底有沒有推選別人的權力呢?」

    「你在這裡與我們講道理,並無作用,你若能將泗上五萬義師殲而滅之,莫說奴婢為私產,便是重回宗法、禁止逃亡、保你土地又有何難?」

    「況且,今日宋人無地者多,明日土改,盡皆有地有產,又怎麼能說無有恆產者眾呢?」

    東鄉子琪心中一涼,正要再問,詹何又道:「正所謂,無為而治,天下自化。於此地,政策大抵如前。之前泗上也有共耕社,你的莊園裡不還是有人留下與你傭耕嗎?」

    「你非是不能得利,只是要給的錢更多防止他們離開,無非是少得利了而已,這就是貪慾,久而久之,必將傷身,不能全生養生。」

    「且聽我勸,適可而止,心不可貪。」

    東鄉子琪心道,你們說的這都是屁話,你們倒像是讓人人都能夠分清享受六慾和縱慾之別,以至於天下人懂得全生保真,可何其難也?若人人皆為君子,儒家之言也不曾錯,可治政容易,治人心難。

    他也聽出了一絲告誡之意,這話終究憋在心中沒有說出,轉而問道更為現實的問題。

    「我聽聞,沒收的逃亡貴族之封地,皆要收回授予民眾。那麼,在我莊園內傭耕之人,是否可以分地呢?」

    「就算可以分地,他們一無牛馬,二無農具,又將如何能耕種自己的土地呢?」

    「泗上有錢,有鐵,故而可以扶植村社之民,你們憑什麼弄出那些錢來,購買農具分與眾人呢?」

    「況且,若是這樣做,怎麼能算是無為而治呢?」

    孟孫陽剛要反駁,東鄉子琪又問道:「倘若你們執政治政,要扶植農夫有鐵可用、有牛可使,那錢從何來?必要從我等身上收取。」

    「你們既說,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則天下大治。我且問你,你拔了我身上的毛,去利那些窮賤之人,這算不算是違背了你們的道義呢?」

    孟孫陽沉默不語,子華子道:「未必非要用你們的錢,我們可以借貸墨家的錢,日後再由農夫償還……」

    東鄉子琪大笑道:「如此,你們不過是墨家之妾,可嘆楊子一世與墨家爭,卻不想楊子之學竟要為墨家之妾!」

    「再者,何謂無為?如分土地,可以買賣,我土地數千畝、牛馬數十、鐵器眾多;分地之民無鐵無牛無馬無餘錢,十年後,其地必屬於我,其人必為我之傭耕,此為無為,此為順應天道之自化。」

    「再如墨家之共耕社,凡逃亡去泗上者便可入社,若無共耕社,宋地無地之人,必多願來我莊內傭耕。可他們如此做,使得許多人另有活路,以至於我僱人所費日增,這豈能算是無為而治?」

    「更論最後,收取稅收,到底算不算是拔別人之毛以利天下呢?譬如收稅用於挖掘水渠,使得眾人得利,那麼繳稅的人,豈不是不符合你們的道義?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治,若你們執政,這稅是繳還是不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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