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4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1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封信的旅途(下)

    驗證過後,將信交到了對方手中,祝禱了一句,卻不知道對方準備怎麼把信送過去。

    轉念又想,看來韓軍軍中的墨者組織著實不少,怕是送信前來的那些運送糧食的民夫中不只是藏著一條線。

    接信的那幾個人是旁邊連隊的,之前並不認得,但是從剛才那些人回營的路線上可以知道。

    鼓聲催動,新一輪的攻城似乎要再度開始。

    經過了十餘日的爭奪,原本幾十步寬的城牆缺口已經擴大了將近兩倍,但魏韓聯軍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缺口太小,裡面的鄭人既可以組織反擊又可以利用火炮封鎖,使得進攻難度極大。

    城牆外的炮轟和爬城爭奪,不可避免地要每天都付出極大的代價。

    在付出了許多之後,總算是擁有了一個可以部署營壘、將火炮前移、可以囤積兵力準備展開的足夠大的缺口,這幾日魏韓聯軍的目的就是要穩住缺口。

    堆積的屍體已經發出了一些惡臭,大量的屍體堆積在缺口附近的城牆下和缺口後面的空地上。

    這時候天氣還不是很冷,秋末冬初,新鄭的氣溫還不低,屍體堆積在地上三五日就會脹發起來。

    時不時還會傳來一陣陣噗噗的爆裂聲,這對魏韓聯軍的士氣打擊也很大。

    主將帳中,作為主將肱骨輔佐羽翼、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的方士正在向韓軍主將進言。

    「將軍,墨家的一些道理雖然荒謬,但也有一些道理是可以用的。如今屍體堆積,我軍想要破城仍需時日,大軍雲集,疫病易生。」

    「況且屍體堆積,於我軍士氣不利。不若遣派幾名心腹之人,前往城中,約定清理屍體一事。」

    「一則可以預防瘟疫,二則也可以使得士卒敢於用命。屍體堆積,士卒也不願自己的屍體於烈日曝曬之下腐爛。」

    韓軍主將明白現在的狀況,在援兵抵達之前想要攻下新鄭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缺口處的爭奪就持續了好幾日,死傷眾多,這才只是得到了一個可以展開進攻部署地的小地方。

    除非等到援兵和後續的火炮抵達,一面主攻一面佯攻,再打開幾個缺口,才有可能攻陷新鄭。

    戰爭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屍體堆積著,的確對於軍心頗為不利。

    死在城下的基本上都是一些魏韓聯軍的士卒,除了幾天前城中趁著城外防禦鬆懈的機會組織了一次反擊之外,大部分現在還沒有收容的屍體都是魏韓聯軍的,這就顯得死人很多,士卒心驚。

    方士為將帥的肱骨羽翼,主持各種平時的工作,打仗畢竟也不僅僅是兩軍對陣那幾個時辰,方士提出的意見很合理。

    韓軍主將便道:「如此也好。菏澤會盟之時,墨家主張建立行於諸夏戰場的救治醫者,又是他們主張的屍體收容休戰必須遵守。」

    「他們應當不會拒絕,只是要快,不可給他們過多修整的時間。」

    「待屍體收容完,即讓術士安葬。」

    安排什麼人進裡面去協商,那不是方士能夠決定的,況且這件事也不是韓軍一方的事。

    方士進言之後便自行退下,話說到這也就夠了,再多的他就不能說了,若不然將來出了問題容易暴露。

    到傍晚的時候,進入城中協商的人回來了,城中同意在天黑之前收容屍體。但是不准攜帶兵刃,鄭人也不會襲擊,如果要是有人攜帶了兵器則視為有詐。

    魏韓這邊便組織了千餘人,不攜帶兵器,進入到城牆的射程之下和後面的空地上,用各種工具將地上的屍體帶回去。

    有些已經腐爛到一碰就黏糊的地步,便就用鐵鍬之類的工具剷起來。

    靠近城中第二道防線的地方,幾個人悄悄看了看身後正在清理屍體的人,這裡距離城中築起的第二道簡易城牆還有幾十步的距離,這幾十步的距離就是這些天進攻的最遠端。

    因為缺口處之前還未擴大,兵力不能展開,所以也就是打開缺口第一天死在這裡的一些人。

    人群中的一個伍長摸了摸懷中的信,想著怎麼才能有機會把信送進去。

    後事他倒是不必多考慮,家中父母已經亡故,也沒有娶親,同伍的幾個人和他差不多,都算是韓國的第一批「職業兵」。

    同伍的人也都是墨者,翻轉屍體的時候心裡對於這種不義之戰更是厭惡。

    鄭國小國,沒找誰沒惹誰,魏韓就是覬覦人家的土地財富,便要殺人。殺鄭人也殺自己人,這些死在這裡的士卒的命,按照墨家的說法都該算在主張開戰的魏韓君侯身上。

    伍長甚至能夠想到,佔據鄭國之後,如果韓國選擇把都城遷到新鄭,又將帶來多少苦難。

    如果韓國遷都,那肯定要順帶著一大批的韓人一同遷來,否則在和韓國有血仇的鄭國國都上缺乏韓人,韓侯也要膽顫心驚。

    既要遷人,那麼就得有人遷走,遷來的韓人不可能喝西北風,得有土地。

    鄭國被滅,鄭國的公田、俸田、貴族封地肯定是歸屬於韓國的,但是土地上的人卻不是韓人,這就需要互換:將這裡的人趕到韓國舊的封地內做農夫,再把一些韓人遷徙到這裡。

    自古以來都是如此,破城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遷民,這是自古以來理所當然的事。

    但也偏偏是這種理所當然理應如此,讓越來越多的接受了百家學說啟蒙的人開始對貴族的存在充滿了仇恨,並且隨著這種懵懵懂懂的自發仇恨延伸,逐漸理解了舊制度舊世界的不合理。

    持著信件的伍長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於大義的,也是利於自己的,畢竟自己的利益只有自己能夠爭取,而利天下最終才能利自己。

    哀嘆過之後,他想的只是怎麼把這封信送進城去。

    貿然跑過去,城上的人必然會選擇用火槍弓弩射殺,五十步的距離不是那麼容易跑的。

    隨著旁邊的屍體逐漸清理乾淨,天也逐漸黑了,伍長忽然想到了自己該怎麼做。

    就在後面讓他們快一些的呼喝聲傳來的時候,伍長和身邊的同袍夥伴們忽然放下了手裡的屍體,向前走了幾步。

    一條白色的棉布從伍長的懷中摸出,揚在手中高高飛舞。

    他沒有選擇快跑,因為如果快跑,可能會遭到城上的攻擊。

    在身前身後那些人錯愕的目光中,五個人開口用韓地的方言唱起了一首歌。

    他們相信,不管守城的那些人是泗上的還是鄭國的,不管能不能聽懂他們這些方言在唱什麼,但只要唱出來,便會讓人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這是一首很歡快的小調,在這樣的佈滿惡臭和死屍的傍晚唱出來,彷彿太陽又升起來了驅趕走了這些惡臭和昏暗。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

    「庶民們今日一遍遍唱個不停。」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

    「縱然還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會平定下。」

    「庶民的敵人惶恐不安很害怕,我們卻說太好了。」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

    「昔日子墨子仿若在預言,唱著庶民的歌調,告訴天下人:」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縱然還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會平定下。」

    「天下的庶民沉默千年,如今該讓蠹蟲們悔罪認錯。」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蠹蟲們該為不屬於他們的財富認錯。」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追隨《樂土》的箴言,萬民製定天下法,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

    「我們要讓蠹蟲們屈膝,要讓庶民們揚眉,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真正的道義會指導我們。」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

    「庶民們今日一遍遍唱個不停。」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

    「縱然千百年過去,民眾還會把這記心中。」

    「不義的統治終要終結,正義的力量終要獲勝。」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庶民不再需要血統流傳的大夫卿侯。」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平等成為天下道義的上流。」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把那蠹蟲都踩死。」

    「啊,都會好,都會好,都會好!把那蠹蟲吊死在木樁上……」

    這歌聲很歡快,但從曲調的話聽不出裡面蘊含的那種血腥味兒。

    像是天邊的晚霞,顏色如被血染,但除非很特殊的情況,並不會有人去聯想到血腥。

    和鄭國最流行的那些情歌或是民間聚會時候唱的那些俚曲很像,用的也是不是太標準但還能聽出來的「賦」和「興」的風格。

    原本短暫安靜的戰場因為這一曲聽起來很歡快的歌而變得更加安靜。

    那些在忙著清理屍體的魏韓士卒揚起頭看著遠處舉著白色旗幟不斷靠近新鄭新城牆的五個人,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屍體,側著耳朵在聽他們唱什麼。

    原本聽不清楚。

    很快新的城防上也唱起了一樣曲調的歌聲。

    然而更加聽不清楚,因為那不是雅音,也不是魏韓方言,而是更加白話的鄭國方言和泗上方言,於是更加茫然。

    曲調一樣,詞音迥異。

    會唱的人不會茫然,因為即便聽不懂那些歌詞卻也聽得懂這首歌。

    不少聽得懂的人,譬如營中的方士、新軍的軍官、隨軍的匠人、管轄的小吏……看著越發靠近城牆的那五個人,默默祝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1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化繁為簡

    低矮的新城防上伸出了繩索,五個人攀爬著繩索,沒有武器,沒有吶喊,就這麼輕鬆地爬上了魏韓聯軍圍攻了十餘天卻只能止步於五十步外的新城防。

    送上了信,也終於第一次在許多人面前正大光明地互稱同志,即便韓地方言和泗上方言不一樣,卻偏偏這兩個字都聽得懂,一如剛才回應的那歌聲。

    信件很快被驗證是真的,也很快在一本《識字手冊》的幫助下破譯出來。

    在新鄭的墨家負責人讀懂了信上的內容,因為能夠被派往新鄭主持工作的,是有資格參加泗上的一些委員級別的會議的。

    翻看之後,其實總結起來內容很簡單,也很血腥。

    墨家曾經依靠著「非攻」之類的和平共處的原則,依靠著三晉和楚以及齊秦之間的矛盾發展著壯大著,雖然一直高喊著要有新的規矩要讓墨家的道義成為天下道義的上流,但那時候實力很弱,只能借助矛盾。

    而現在,「非攻」之類的和平共處原則,已經成為了一種束縛。

    這種束縛之下,墨家反而要把這幾個原則喊得更加響亮。

    因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不喊就沒有機會喊了,而喊這些話毫無意義,必然沒有結果,所以要用聲嘶力竭地態度喊出來,讓天下人看到。

    鄭國將是最後一個地處中原暫時還不是大國傀儡的小國,這個小國即將滅亡,非攻扶弱國的口號將會是最後一次在中原大地上傳唱。。

    信上沒寫的這麼直白,可新鄭的墨家負責人看懂了。

    鄭國的覆滅不可避免。

    從三家分晉泗上崛起田氏代齊一直到現在的春秋周禮舊制度的最後延續期即將過去,暫新的、確定諸夏今後規矩的、不可避免的真正的大戰的時代即將來臨。

    鄭國,只是一個犧牲品,如同熬過最後寒冬的柴。

    墨家需要它燃燒,但現在已經沒有用了。

    墨家不會為鄭國真的去履行「非攻」和「扶弱」之義,因為適不是非攻立國干涉平衡派的,而是統一戰爭利天下派的,現在這一派掌權。

    非攻立國派即便沒有掌權,在泗上以及天下仍舊有不少的信眾和傾向於他們的士人。

    要用鄭國毀掉如今強大後逐漸覺得是束縛的「非攻」這個纏繞在墨家身上的荊條,也要用鄭國的毀滅來徹底瓦解非攻立國幻想幹涉平衡派,使得泗上真正的同義。

    鄭國的滅亡,意味著非攻之義在中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只剩下楚、齊、魏、韓的中原,刨除非攻同盟的墨家勢力圈,除了不義之戰外沒有其餘形式的戰爭了。

    鄭國的滅亡,意味著墨家的第三次弭兵會盟的幻想徹底終結、意味著非攻扶弱轉化為一天下而止戰的道義將成為最後的唯一的正義的選擇。

    在一天下以止戰的正義之下,為何而一天下將是下一步墨家所要揮舞的旗幟。

    是為了強國?是為了君王之利?是為了所謂榮耀?是為了所謂功勛?

    還是因為舊時代腐朽罪惡,推翻舊的一切而去一天下以利萬民?

    鄭國的事,就是五年前菏澤會盟適講的那些話的延續:五年前的會盟,適絕口不提非攻弭兵之事,卻也沒有直接大肆宣揚不再非攻,依舊用非攻和平兼愛之類的道義,拴著許多泗上之外墨家的同情者,維繫著泗上內部的平衡。

    隨著中原諸國的大戰不可避免,判斷戰爭正義與否的非攻落幕,迎來的將是利天下與害天下的評判,戰爭也只剩下害天下還是利天下亦或是狗咬狗的評價。

    信中肯定保持自主,和鄭國貴族有限合作,這就是舊的非攻之義再不啟用的宣言。

    信中讚揚以民眾為本,守城是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使得民眾得利,這是墨家開始正式啟用利天下害天下道義為最高評判的宣言。

    發動民眾,激發啟蒙和覺醒,但不要在魏楚韓以及鄭國貴族的夾擊下起義,這是為了保留火種留以後用。

    可是,火種是有年限的,如果在火種熄滅之前不用,那麼還不如現在就點燃這顆火種引發大火,照亮別處,或許便有一兩顆火星飛到別處。

    既然要保留,那麼便證明最多十年,在泗上燃起的大火將要燒到新鄭,否則又何必保留?

    信上滿滿都是讚譽表揚之辭,但卻絕口不提泗上會全力出兵這種最關鍵的內容,而是諄諄告誡,楚國出兵干涉的話,鄭國貴族會找個新爹,不要貿然發動反對貴族的起義。

    這些話已經足夠新鄭的墨家負責人看明白,也足夠讓他明白適希望他幹什麼。

    新鄭遲早要陷落,新鄭民眾的訴求遲早要被毀滅和不承認,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用更快更猛烈的姿態,將全力守城變為全力宣揚墨家的道義、組織民眾、啟發民眾。

    這是絕佳的機會,鄭國的貴族需要強民以守城,楚國還未出兵,鄭國貴族為了守住城邑會容忍許多之前不可能容忍的事。

    一旦楚國出兵、一旦魏韓楚圍繞著鄭國展開最後的協商,那麼這個機會就會錯過,那些現在悔過並且表示將來一定會履行契約的貴族便會翻臉:魏韓贏了,那麼魏韓自然會不認那些契約;楚國贏了,有楚國這個更粗的大腿,鄭國貴族便用不到可能會燒到自己的民眾力量。

    新鄭的民眾想要勝利,不可能靠自己,因為四周的敵對勢力太強大了,只有依靠將來有朝一日泗上義師打過來。

    現在新鄭民眾要做的,只是明白泗上義師將來要建設一個什麼樣的天下,帶著希望去怨恨繼續的黑暗,既見過了光明才難以忍受黑暗,而若從未見過又怎麼知道還有光明呢?

    帶著對這封信的理解,新鄭的墨者們立刻召開了一個會議。

    主持者揚了揚手中的信件道:「鉅子讚賞了我們的做法,認可了我們的手段。」

    簡短的一句話,引來了會場上許多人的歡笑。

    主持者繞開了這個話題,便提到了信上那些隱藏在讚譽之後的內容。

    大致講述之後,他道:「是故,現在我們的任務,不只是守城,而是通過守城和利用守城,組織民眾,宣傳道義。」

    「城邑的陷落既然不可避免,此時起義的時機既然並不成熟,魏楚韓三國的干涉既然在反對民眾上是一致的,那麼其實到現在,城邑何時陷落對於利天下大業而言已無意義。」

    「守城的意義,只剩下了一個。」

    「城邑守不住,那麼魏韓來了,民眾的組織就要強制被拆散,我們也可能被魏韓抓起來,也就沒有了如此完美的宣傳組織的機會。」

    「所以現在守城的目的,不是為了守城,而是為了有更多的時間讓民眾知道他們有力量,也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力量應該用來追求什麼。」

    他環視著四周還在理解這番話的墨者,沉聲道:「諸位同志,鄭國的覆滅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除了衛國這個附庸之外,中原唯一一個能夠符合子墨子非公之義的弱國滅亡了,中原只剩下魏、韓、楚、齊以及非攻同盟了。」

    他說的並不隱晦,非攻同盟不是一個諸侯國,而是一個以泗上為中心的勢力圈。

    鄭國的覆滅,意味著今後的戰爭,必然是大國之間的戰爭,不再有非攻之義需要踐行的地方了。

    魏楚韓齊進攻非攻同盟的任何一國,等同於和泗上宣戰,泗上不需要履行非攻同盟之外的任何非攻之義了,而非攻同盟圈內的守護,既可以說為了非攻之義,也可以說為了泗上之利。

    五年前齊墨戰爭之後套在墨家頭上的「非攻」枷鎖伴隨著鄭國的滅亡被打碎了。

    鄭國存在,那麼魏韓進攻鄭國,這件事就不能用「害天下」、「利天下」的敘事方式和價值觀。

    管,那就很難在內部理順思想、統一意志:鄭國貴族也不是什麼好鳥,魏韓貴族也是一個鳥樣,明顯是狗咬狗的事,卻偏偏要去管,那麼這就很彆扭。鄭國弱,所以鄭國貴族的害天下行為就可以排在非攻之大義後嗎?

    不管,墨家一直以來都喊著非攻,也是依靠著非攻在之前列國的矛盾中壯大發展的。喊的久了,便讓很多人真的信了,到時候若不出兵去支援狗咬狗裡面瘦弱的狗,又要使得不少人一時間解不開心裡的疙瘩導致意思混亂。

    這個問題想要解決,需要泗上內部的再一次爭辯和宣傳,而且對於非攻立國一派的打壓就要擴大,牽扯更多得人進去。

    幸運的是,隨著鄭國的覆滅,這個內部的道義之爭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解決問題太麻煩,那就讓問題本身消失——這是適上台以來的一貫思路。

    解決不了兼愛中韓人不愛鄭人、齊人不愛魯人的問題,那就讓韓人魯人鄭人魏人都消失,變成天下人。

    解決不了鄭國既不肯變革又整天挨打慘兮兮到底救還是不救的問題,那就讓鄭國消失,變成天下今後只剩下害天下和利天下的問題,而沒有非攻還是侵略的問題。

    鄭國現在還沒有滅亡。

    可是適的信上幾乎是明確地寫出了,泗上不會大規模出兵保證鄭國存在,所以鄭國已經滅亡了。

    那麼,對於還在新鄭的墨者而言,矛盾也就化繁為簡了。

    原來出於非攻之義,為了守城,需要對舊貴族忍讓到什麼程度?合作到什麼程度?這還需要考慮。

    而現在鄭國已經等同於沒了,只剩下新天下和舊天下的利害之義的矛盾,為了天下大利,和貴族之間不需要合作和忍讓了,放飛自我,趁著新鄭還在手中來一場最快意的宣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2
第一百二十八章 換命

    終於聽明白了信上意思的徐弱嗤嗤地笑了起來。

    「鉅子這麼說,我們就算是明白了。若不然,實在是有些緊張。」

    「畢竟,你們都知道,咱們在泗上,是不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法理的。到這邊和貴族們簽訂契約,卻要以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法理為前提。著實有些困擾。」

    其餘人也都鬆了口氣,雖然徐弱說的語氣輕鬆,但眾人都明白這是一個嚴肅的道義法理問題。

    用任何可以用的手段爭取民眾的利益,這是個大前提。

    不違背墨家道義的底線,這也是個大前提。

    當有兩個大前提,並且出現了矛盾的時候,很多事處理起來沒有一個明確的指示實在是難做。

    到時候在這邊死拼,拼完了之後回去再挨一頓批判,說是過於妥協,居然承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宗法分封製法理,那也就只能認著。

    適既然寫了信給他們背書,也給出了指導意見,眾人頓覺輕鬆了許多。

    主持會議的人最後道:「放心大膽地干,幹成什麼樣都沒事。鉅子既然這麼說了,那麼就證明鉅子會想辦法收場,我們就算翻天覆地,也沒有性命之憂。雖說我輩為利天下死不旋踵,我們不怕死,可也不能沒事就主動求死。」

    …………

    商丘,即將前往陶邑的六指正在給適辭行,臨行前有些話適要囑託六指幾句。

    簡單的飯菜,很隨意的坐姿,兩個人也都喝了一點酒。

    「這一次渡過濟水攻打成陽、廩丘,衛國的苟變會跟著一起。就記得一句話,告訴苟變,提醒苟變,如果魏人撤退到衛國,那麼等同於衛國參與了這場戰爭。」

    「此外,這一次要打出來蒼鷹抓小雞雛的感覺,要震懾一下魏韓。已經多年沒和魏國人交手了,得嚇唬嚇唬他們。」

    六指笑道:「鉅子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成陽緊挨著陶丘,緊靠著咱們的大後方,和咱們打碭山一樣,都算是在內線作戰。後勤、補給、人員……這都充足。」

    適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打成陽,我們可以迅速組織一支五萬左右的精銳。」

    「但是,如果打安邑、洛陽,以我們現在的軍力,可能後勤之類的問題也就只能支撐我們三萬人甚至更少,火藥什麼的也會捨不得用。」

    「所以,要用這個內線作戰的優勢,讓魏國看到我們的力量……雖然你我都知道,我們現在也就能在三百里之內打出這樣的攻勢,但魏國人不知道。他們對於作戰的理解,還停留著徵召農兵、個人攜帶三十斤糧食就可以作戰的時代。」

    「他們看到我們在成陽的攻勢,會以為我們打安邑、洛陽乃至於西河都會有這樣的能力,實則不然。」

    「還是那句話,多用火藥、少用人命。炮兵先照著三日連續猛轟的態勢,讓魏人心有餘悸。」

    六指再度點頭,看了一眼適之後,忍不住問道:「鉅子,打成陽,除了威懾魏韓、示意我們為了履行非攻之義而出兵外,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打完之後……是不是要撤軍?」

    適輕笑著,盯著六指看了幾眼,問道:「你還是覺得想要在中原打幾場大仗先削弱一下魏韓的力量?」

    從當初那個一旦全面開戰則放棄宋國誘敵深入,拉平戰線後包個大餃子的戰略構想出台之後,適就覺得六指很希望在中原打幾場大仗。

    在戰略上六指是認可先南後北的大略的,但他始終覺得魏韓是個威脅,所以為了將來干涉楚國的時候能夠少一些腹背受敵的壓力,不如提前和魏韓打幾仗,削弱一下魏韓的力量。

    六指沉默了片刻,沒有否認。

    適道:「此番成陽之戰,退兵是必然的。現在局面很複雜,諸夏之爭,不是說我們和魏韓打,別人就只看熱鬧。這一次我們利用鄭國造成魏韓楚之間的矛盾加劇,前提是我們故意主動用『非攻』的中立國捆住了我們的雙手,造成一種假象。」

    「楚、趙、秦的態度,我們必須要考慮清楚。這裡面很複雜,你回去再想想。」

    適隨手從盤子中拿出幾粒花生米,在桌子上稍微擺了一下道:「一旦鄭國的事了結,在諸侯國看來我們下一步只能走三個方向。」

    「北、南、西。」

    「西線直面中原,楚國放棄了宋國,意味著楚國知道自己的國力現在不足以在中原爭霸,他要處在守勢,選擇了收縮。魏楚韓在我們的西面,是很可能達成利益一致的。你別看他們今天為了鄭國可以開戰,一旦我們過於強勢,他們立刻又能聯合起來。」

    適又拿了一根筷子,往北側一擺,將兩粒花生米放在了筷子的北側。

    指著筷子道:「這是濟水。」

    又指著筷子北側的那幾粒花生米道:「這是成陽、廩丘。」

    「現在,假使我們快速地攻陷了成陽、廩丘,作出暫時不撤兵的舉動,高興的是誰?擔憂的是誰?」

    六指覺得這個問題過於簡單,又仔細往深了想了想,覺得還是很簡單,便道:「高興的是楚、越。擔憂的是魏、韓、齊。」

    適點頭笑道:「那麼,實際上按照咱們的大方略,鄭國事一了,誰應該擔憂?誰應該長鬆一口氣?」

    他說的那個大方略,自然是北守南攻,複製孫武子三關奇謀直插江漢的戰略。

    六指道:「那就是反過來了。」

    適笑道:「所以,我們要欺騙天下。騙的魏韓齊擔憂而楚越暫時放心。這樣一來,成陽就必須要打。」

    「成陽廩丘一旦攻下,楚國會怎麼想?會覺得,我們今後要向北發展,連接黃河,從而通過中山國將我們和高柳雲中的地盤連在一起。」

    「但是……」

    適又在象徵著成陽廩丘的花生米四周又擺了幾粒,將其圍住,說道:「但是,一旦我們表露出要北上的想法,成陽廩丘就是魏國不可能放棄的必爭之地,對我們而言也將是一個如同雞肋一樣的突出地。」

    「佔據了成陽廩丘,東可以接齊魯西南、北可以直通黃河、西可以攻衛插向魏國河東,一片平原,無險可守。魏國必然緊張,這時候,他們就會想方設法地要回成陽廩丘。」

    適指了指象徵著濟水的筷子道:「魏人會想要要回成陽廩丘,和齊達成同盟,將極大的精力人力財力,用在修築沿著濟水的防線上。」

    「修長城也罷、修堡壘也好,總歸他們肯定是不希望我們佔據著這塊可以威脅到他們腹心、將齊魏分割的突出地的。」

    「如果我們不表現出北上的意思,那麼這塊地對於魏國就不算太重要;如果我們要表現出北上的意思,就首先要拿下這塊地;如果我們拿下了這塊地,那麼這塊地對於魏國就極為重要如同命根,那麼我們可以用這塊地和魏國談很多條件。」

    濟水為隔,南部是墨家控制的泗水以北以及陶丘等地,北部則是一直到黃河都無險可守的大平原。

    成陽等地在泗上「非攻」的時候,對魏國而言是東進齊國的突出地;一旦墨家擺脫了非攻的束縛,那麼對於魏國而言就是軟肋,使得泗上的騎兵、步兵方陣、炮兵優勢在平原上無限放大的軟肋。

    同樣,和宋國一樣。如果墨家西進,那麼宋國就是墨家必須不可放棄的地方;如果墨家要北上,那麼成陽就是絕佳的戰役集結地;但如果墨家要南下,那麼宋和成陽就都是雞肋和分兵的弱點。

    適要用幾次攻城戰,逼著魏韓楚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堡壘、長城、新城邑,以及逼著魏齊修築濟水防線。

    人力物力耗用太大,會把魏國拖入深淵,使得內部矛盾更加激化,也使得魏國無力變革以建立更多的西河卒那樣的常備軍,使之死守或可行、進攻則不足。

    至於魏國的野戰力量,秦國會幫著墨家去清理的,以適的判斷,吳起等人的年紀和秦君的年紀問題是不可不考慮的,吳起勝綽等這一輩功勛卓著的老臣死之前,秦國必定要奪回西河,這是政治問題,更是徹底確定變革合理性以及防止新君即位大臣權重的重點。

    六指想著適這番話,似乎明白過來,問道:「那我們用成陽和魏國來換什麼呢?」

    適嘆了口氣道:「換在新鄭活動的同志們的命。換新鄭陷落後那些積極參與我們行動的鄭人民眾的命。」

    六指飲了一杯酒道:「那換得值。希望新鄭的同志們使出全力折騰,隨便折騰,我在成陽這邊保他們。」

    適點點頭道:「所以我說,你這一次打成陽,要狠、要咄咄逼人。要逼著苟變回去,不准魏人撤到衛國,能抓多少抓多少,不要打擊潰戰,要打殲滅戰。順帶,把成陽、廩丘、雷夏的城牆,全都拆了。」

    六指皺眉道:「衛人會不會受到魏國的壓力,不得不允許魏軍撤退到衛國呢?」

    適指著六指鄭重道:「這在你。」

    「在我?」

    六指一怔,適道:「沒錯,在你。你打的越狠、攻的越快、越讓魏國覺得你勢不可擋,那麼魏國反而會主動告訴衛國繼續中立不准魏軍過境。反過來,你要是打的不夠狠、不夠震撼,魏國反倒會不守規矩,讓魏軍後撤到衛國。」

    六指恍然,適笑道:「你打得狠,魏擊公叔痤會把衛國拖下水讓你一路高歌直插黃河把魏河東地一分為二嗎?不會,他們反倒是會大喊著『非攻、中立』的規矩,用規矩逼著我們不要入衛,用衛國中立作為他們最堅固的防線。」

    「反過來,你打的不夠狠,魏國一看,哎呦也不是不能一戰,那就把衛國拖下去和你打唄,怕什麼?」

    「記得,打下成陽廩丘之後,派人去齊國邊境搞摩擦,想方設法地搞、咄咄逼人地搞,就給齊魏一種感覺:你渾身是勁兒想打人,但你身上有規矩做枷鎖,等著別人幫你解開枷鎖的感覺……」

    「成陽都是些老城,不用平行壕戰術,就用炮轟。後勤又近,運輸又容易,能運多少炮運多少炮、一天能用多少火藥用多少火藥,要轟的魏齊絕望暫時不敢和我們野戰。」

    「我呢,就在南邊配合你,和楚人親密地交談,派點人幫著楚國去敲打敲打魏韓。你在北邊幫我騙騙楚人我們今後要向北。」

    「我想讓魏韓齊老實幾年,守守我們的規矩。你打得狠,他們就會很重視『中立非攻』的規矩,因為要用這個來制約你西進嘛,喊得多了,他們自己也會很守規矩的——守我們立下的規矩。」

    「是他們三家分晉先撕碎了周禮的舊規矩,那新規矩的第一抔土,也得他們自己填。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嘛。」

    「而且我得讓天下人知道,墨家的人,和跟著咱們墨家一起要利天下的民眾,不是那麼好殺的。我們的同志就算把新鄭的民眾都鼓動的群情激奮恨不得把貴族都掛樹枝上吊死、甚至真的吊死了幾個,他們也得把咱們的人安然無恙地給我禮送回來。我用成陽換來的,不只是同志的命,更是天下民眾的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2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後路

    送走了志氣昂揚的六指,適又藉著酒意伏案,以墨家第三任鉅子、墨子的弟子的名義,給自從商丘改組之後就從未聯繫過的勝綽寫了一封信。

    信上用的是極為直白的語言,描寫了他的各種臆測。

    大意就是,按照推理,秦國已經變法了,這幾年逐漸強勢了,勝綽吳起等人也已經老了,贏師隙的年紀也逐漸大了,西河民眾逐漸接受了魏國統治了,所以很可能會在這幾年攻打西河。

    距離太遠,墨家是管不了的,雖然墨家是希望天下和平沒有戰爭的,雖然秦國攻打魏國也是狗咬狗是不義的,雖然秦國現行的變法在正統墨家看來也是壓榨民眾的……

    但這是一個不可迴避的事實。

    適說,勝綽雖然咱倆之間有矛盾,雖然你反叛出了墨家,雖然墨子去世的時候你連服喪三日的資格都沒有,但是……還希望你多少記起當年子墨子的教誨。

    一旦你們要是攻打西河,請一定不要多傷害民眾的性命,一定不要輕易屠戮,一定不要用活埋俘虜屠殺城邑之類的手段,這是害民的行為……

    這一封信,完全就像是一封宋襄公一樣的滿嘴大義的人寫的一封可笑的信。

    但適相信,吳起等人會讀明白適的意思:天下都知道,吳起善於謀國不善謀身,也就是歷史發生了變化沒有死在楚國的那場政變中,但性格肯定是不變的。

    適在信上用了「說知」之術,意思也就是說,吳起勝綽啊,你們年紀大了,功勞多了,又是外姓外人。我聽說去年冬天,秦君生下了一個兒子,按照人之常情,他要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很好的政治局面——雖然墨家反對這種父子相繼的制度,但現實是現實反對並不影響推斷。

    再加上這幾年魏國敗多勝少,國力日衰,所以呢我推測你們很快就要攻打西河了。總不好留這麼大的一個軍功給將來的臣子吧,總歸孩子還小,到時候給貴族貴族勢力又大很可能反覆變法;給外人怕是也不放心。

    啊,我們是反對這種狗咬狗的戰爭的,可是我們又無力制止,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你們少殺百姓。

    這就是一封滿滿陽謀的信,都是在告訴秦國你們今後這幾年攻打西河是最好的機會,你們不知道我告訴你。

    寫過之後,適將信收好,叫人送回彭城,交由七悟害查看通過之後,再以他的私人身份送出去,畢竟身為鉅子沒有什麼完全的私人信件,該存檔案的要存檔案、該說明白的要說明白。

    寫完了給秦人的信之後,適又寫了一封給即將領兵和楚國合力北上鄭國的將領的信件,這是一封將來要用的公開信件。

    信上說,將來和楚國一起攻打魏韓,墨家會和楚國談判最終要達成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現在還不清楚,但十有八九肯定是要談崩的,一旦談崩了消息傳過去後,不管發生什麼事,立刻退兵。到時候也要做好楚人忽然翻臉的可能,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備。

    退兵的路線,要提前規劃,不要到時候抓瞎,最好是沿著潁水一路退到淮河,沿途組織會出面接應。

    在和楚國聯合作戰的時候,該打的打,但是明顯是送死的任務不要去執行,騎兵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時候不該用,主動權握在自己人手中,一旦明顯看出來這任務是去送死,拒絕執行。

    這封信也寫完了之後,適長鬆了口氣,遙望著地處在商丘西北的新鄭方向,心想:「後路已經給你們準備完了,宋國政變引發的一連串事件也要在新鄭終結了,不知道你們會鬧成什麼樣的地步?放心大膽的搞,出了事,我給你們兜著。」

    …………

    新鄭,徐弱等人自然不會知道適為了新鄭的他們、以及新鄭那些跟隨他們逐漸開始反抗和追求利益的民眾都準備了什麼。

    但他們確信,既然信上說讓他們堅持利民的大原則,不要過於妥協,那麼很明顯就知道他們會鬧出很大的動靜,而且又沒有提怎麼解決,顯然泗上會全力以赴支持他們。

    至於說如何支持,那就不是徐弱等人所要去想的了,有時候未必一定是把大軍開徵到新鄭城下才能支持。

    他們守城已經守了二十日了,看樣子如果魏韓不增兵、不增加火炮的話,還可以守更久的時間。

    至少徐弱信心滿滿。

    他的棄舊牆不用而起新城防的手段,得到了實戰的檢驗,二十天的時間魏韓聯軍拋下了極多的屍體,而守城的民眾則是信心愈強。

    貴族的力量在不斷消耗,因為一些必要的反擊需要有組織和主動進攻戰鬥力的貴族私卒從奴。

    民眾有城邑依託,組織力逐漸提升;貴族的精銳私卒從奴,又不是一兩日可以訓練出來的,城中力量當真是此消彼長。

    於墨家而言,當真是沒有比守城更愜意的宣傳機會了。

    貴族為了守城需要民強,城邑封閉之下民眾又都組織到一起,宣傳的效果當真是事半功倍。

    城中的民眾經過二十多天的守城戰,也逐漸習慣了墨家的組織,城中的生活也算是井井有條。

    晚上的時候,教教認字、講講故事、唱唱一些滿滿都是暴力反抗的歌曲。

    白天的時候,城頭守城,城中空地上操練一下。

    每一天都這樣度過,越來越多的民眾知道了他們應該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鄭國。

    比如加入非攻同盟既不給三晉上貢也不給楚國上貢;比如每個人都分到一片屬於自己的不能買賣的土地,而在這塊份地之外的土地可以買***如君王徵稅應該是得到民眾同意的;比如取消封建勞役地租和封建義務;比如天子諸侯不是從來就有的……

    種種這些,都讓鄭國人真正地有了一個綱領,去想像一個完美的鄭國,哪怕很多不現實,但終究這也是鄭國人第一次嘗試著用理性去建設一個屬於他們的鄭國。

    他們逐漸知道了苦難的根源;逐漸明白了貴者恆貴的謊言;逐漸清楚了為什麼貴族就要比庶民有文化的根本原因;逐漸弄懂了國君和貴族的存在根本就不合理。

    鄭國偏偏又是一個最容易搞這種宣傳的地方,沒有其二,因為鄭國是民間議政傳統最強的僅存的國度之一,也出現過許多次驅逐國君、國內政變、拒絕服役之類的事。

    那一日唱著歌從城外進入到城中的五人叛逃事件,更是讓許多鄭國人學到了更多的滿是反抗味道的歌曲,回味了自己過去承受的苦難。

    魏韓之君不是好東西;鄭國國君和一眾貴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知道這是兩坨糞,為什麼非要從兩坨糞中選一個呢?

    原來沒得選擇,可現在似乎有了另一種選擇。

    城中的情緒越來越激進,甚至發生了幾次民眾不聽貴族命令而與貴族發生衝突的事件。

    不久之後因為幾名貴族家中私藏糧食沒有公開分配的事,引爆了一場城中大亂:魏韓聯軍在外面攻打,城牆上該守衛的守衛,但城中剩餘的民眾燒燬了那幾名貴族的宅院、將那幾名貴族綁縛著要求處死,並且在攻打貴族宅院的時候發生了流血衝突。

    雖然最後這件事被墨家和貴族用各退一步妥協處理的方式壓下去了,但問題並沒有解決,而只是強行給壓住了。

    這種情況下,不只是鄭君乙膽顫心驚,貴族們更是心驚膽顫。

    對貴族而言,楚國如果出兵,那麼墨家是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選擇墨家依靠,這是權宜之計,後遺症太大,宋國就是個例子,後遺症就是很可能二十年後大量的貴族被民眾幹掉。

    對鄭君乙而言,楚國也不是最佳的選擇。

    對他來說,貴族混蛋,分權奪利,他就是個傀儡;民眾也不是好東西,而且似乎比貴族更加可怕。

    夜剛入,宮室中的鄭君乙站在內牆上,耳邊遙遙傳來一陣陣若是以前唱要被處死的歌聲,城中的篝火閃爍,彷彿篝火都被這些歌聲煽動起舞翩翩搖曳。

    鄭君乙緊蹙著眉頭,圍城二十多日,城中還沒有慌亂,按說作為一國之君應該高興,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城中和外面溝通的消息已經斷絕,外面到底是什麼情況沒人知道。

    墨家的高層知道楚國出兵但墨家不會大規模出兵的消息;然而鄭國卻並不知道墨家沒有大規模出兵的消息。

    歌聲再起,越發激昂,鄭君乙面向那日進言的近臣道:「你聽到這歌聲了嗎?你知道國都國人一旦開始傳唱一些歌的時候意味著什麼嗎?」

    近臣點頭,他太清楚國都國人開始凝聚在一起唱歌意味著什麼,那往往是國人暴動的前奏。

    以往國人暴動,並無綱領,是標準的反人不反制度。

    國人有議政權,名義上還有冊立權,但是沒有繼承權,最多也就是覺得國君混蛋,再換一個。

    現在卻不一樣了,這天底下的「造反」第一次出現了綱領性的東西,這就了不得。

    鄭君乙看著城中閃爍的篝火,忽然問道:「你還記得襄公八年之事嗎?我一想到當年的事,再看看如今,便覺得可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2
第一百三十章 鄭君乙的決斷

    鄭國臣子當然知道鄭國的歷史。

    鄭襄公八年發生了很多事,然而近臣很清楚鄭君乙說的是哪一件事。

    那一年之前鄭國再度跳反,從晉而悖楚,於是楚莊王派兵攻鄭。

    連續攻打了十餘日,沒有攻下,就在第十八日……城牆不知怎麼,大約是被水泡了,忽然塌了。

    塌了多寬呢?

    塌了和現在被魏韓聯軍轟開的那段城牆一樣寬。

    鄭國人守了十七日鬥志昂揚,可第十八日城牆忽然塌了,頓時心態就全崩了。

    哭聲連天,認為這是天要亡鄭,城牆塌了還怎麼守?整個鄭國的士氣全無,人心徹底崩潰,就因為塌了一段大約三十米的城牆。

    那時候還是春秋時代,氏族和國人體制仍舊存在,國人守衛國都還可以用「國人愛國」的理由去動員,和現在國野之別取消國人不再是統治階級的最底層的狀態完全不一樣。

    鄭君乙說的就是這件事。

    當年鄭人志氣如此高昂,城牆塌了一段,士氣徹底潰散。

    現在的鄭人不比那一屆鄭人,可城牆塌陷,城中士氣不降反升,被圍攻二十餘日,絲毫沒有破城的跡象,這就極為可怕了。

    這其中的問題出在哪?

    毫無疑問,很顯然是那些墨者帶來的改變。

    那麼,下一步如果墨者要干別的,誰能防得住?

    這新鄭城守下來、守不下來,又有什麼分別?

    守下來,社稷宗廟亡於鄭國庶民。

    守不下來,社稷宗廟亡於魏韓。

    對鄭君而言,區別不大。

    鄭君乙遙想當年事,長嘆道:「踐田而奪牛,是為可笑;助耕而以田為酬,難道就不可笑嗎?」

    近臣也跟著感嘆道:「可偏偏墨家就要以助耕而以田為酬當做理所當然,如果一旦成為了規矩,那麼就不可笑了,反倒不這樣做的才會被嘲笑。」

    鄭君乙閉目長嘆道:「我擔憂的,也正是這件事啊。」

    踐田奪牛,是陳國被滅的典故,楚國因為陳公「荒淫無禮」而懲罰陳國,然後要廢國置縣,被人評價為:「別人犯了個讓牛把田地踐踏了的錯,你懲罰的時候卻把人家的牛搶走了。」

    鄭君乙感嘆的,是說按照墨家的意思,民眾要保衛都城,這最多也就是幫國君貴族種地這麼點事,結果呢,幫別人種完地之後,要把地要過來變成自己的作為報酬。

    這簡直比踐田奪牛還無恥。

    周禮的規矩毀了,廢國置縣這種事各國都在干,而原來最多是「懲罰」一番後退兵。

    現在墨家又要立新的規矩,要民眾重新成為國人,要民眾分到土地,要民眾議政,要民眾和君主達成契約……

    這新規矩,是無論哪一國的國君和貴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在鄭君乙看來,宋國貴族們奮起反抗墨家的無恥規矩,結果被國內叛亂之民和泗上墨家聯合絞殺。

    在他看來,宋國已經亡了社稷,縱然還有國君,可是宋國還是國君和貴族的宋國嗎?

    他不想步此後塵。

    本來是想要借助民眾的力量守城,但一旦民眾的力量被真正激發出來後,他怕了,很怕很怕。

    和襄公八年那件事的對比,讓他確信墨家的確有「鬼神之力」,能夠讓民眾迸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他曾以為,他可以利用這股力量,但現在看來只怕這力量會吞噬掉他。

    現在,他對當日和近臣商量的「開城請魏韓入城、削侯為君」的事,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愧疚感。

    前日民眾綁著那幾個私藏糧食的貴族,氣勢洶洶地來到宮室前叫喊著要處死他們的事,已經嚇破了鄭君乙的膽,也讓他堅定了借魏韓之力幹掉民眾的心思。

    亡於魏韓,還可以做個封君,還可以沿承祭祀。

    感嘆中,近臣便道:「君上以襄公八年事為憂,臣卻以為喜。」

    「襄公八年城牆垮塌民無戰心之事,君上知曉,難不成魏韓就不知曉嗎?」

    「如今城牆已破,城中依舊抵抗,魏韓心中作何想?」

    「楚與泗上,豈肯坐視?久攻不下,大軍雲集疲敝,一旦援軍抵達,只怕又是一場大敗。」

    「城牆破前,君上不可降魏韓,因為魏韓以為城牆一破則新鄭必下,君上即便降,或如衛成公故事而受審判羈縻加諸身,或為庶人廢鄭之祭祀。」

    「城牆破後,君上則可降魏韓,因為魏韓發現城牆破了依舊沒有攻下新鄭,恐慌於援軍將至,此時若降,魏韓必喜。」

    這還是那日那個借民眾的血提升談判價碼的道理,鄭君乙點點頭,很清楚近臣的意思。

    近臣又道:「君上且想,新鄭之事,只有三個結局。」

    「魏韓勝,自不必言。」

    「楚人勝,則駟氏依附楚人,豈不聞田氏代齊之事?姜齊之事,君上可願重蹈?」

    「墨家勝,則必要民眾革命,豈不聞宋、滕等事?到時候君不為君民不為民,民眾怨恨,日後稍有不慎只怕萬劫不復。」

    「是故於君而言,魏韓勝負此時尚不可知,但降魏韓卻最為有利。」

    鄭君乙問道:「那麼何時與魏韓密談最佳?」

    近臣道:「此時,此刻。」

    「魏韓連日攻城不下,楚與墨家必要行動,正是最為急躁之時。此其一也。」

    「其二若楚人來援,到時候再投魏韓,只怕魏韓失敗,屆時反倒不佳。」

    「其三墨家以非攻之義來援,君上主動投降,墨家便無義可用。我自願投降,何須你來助我?」

    鄭君乙稱讚道:「此言得之。只是此事需要機密,你有何良策?」

    近臣再道:「君上可先派人出城,約定信號,屆時控制側面城門,開門以迎魏韓之師。側翼被襲,城防自破。」

    「君上可言:昔年駟氏政變弒君,你不得已而繼君位,就是在隱忍,有朝一日能夠屠滅駟氏以復繻公之仇。魏韓出兵之義有三,但這三項罪責都是駟氏所為,與你無關。」

    「君上可脫去上衣,袒胸露懷,左手拿著犛牛尾巴做的旗節牽著羊,右手拿著殺牲畜的彎刀,迎接魏韓之師。只說希望魏韓能夠顧及當年親晉的友好,保留鄭國的祭祀,自降為君,請以封邑延續宗廟。」

    「鄭地正處在魏楚相爭之處,必不安穩,而且民眾必然怨恨,君上可另請封邑,遷宗廟,以為魏韓附庸。」

    既然連細節都已經想好了,鄭君也就沒有什麼疑慮了。

    思考了一下,魏韓的主攻方向是墨家和駟氏貴族在守,自己的心腹人也能夠控制一段城牆。

    只要能夠和魏韓定好信號,不要約定時間,而是讓魏韓伏兵一部於城門外,待時機一到,打開城門,那麼城中的防禦就徹底潰散了。

    但前提是魏韓必須要答應他的條件,這才是重中之重。

    想要答應,那麼不但要密談,而且要主動一點,一旦魏韓入城,自己要立刻組織心腹攻打駟氏。

    魏韓攻打鄭國的理由,都是駟氏引發的,包括鄭韓血仇,那也是當年駟子陽上台之後以此為理由不斷和韓國開戰的延續。

    最重要的,就是城中民眾抵抗違法的命令,需要他這個鄭君來下達。

    如果能夠封到一個大邑延續鄭國的祭祀,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總好過亡於田氏代齊這樣的慘劇,也好過亡於宋國國人亂政這樣的暴動。

    …………

    數日後,自從知曉了墨家和楚國接觸、自從知道了新鄭久攻不下之後一直蹙眉的公叔痤,這些天終於第一次發出了開懷的笑聲。

    鄭君的書信已經送來,這件事不是陣前的主將能夠決定的,必須由相邦和國君決定。

    主將沒有資格答應「鄭國自降為君,保留一座封邑」的條件。

    公叔痤也沒有,只有魏擊有資格,但魏擊距離太遠,公叔痤有對鄭之事臨機決斷之權。

    這件事極為秘密,公叔痤只是給了幾名心腹這個消息,笑聲不斷迴蕩。

    「此事大妙!大妙啊!」

    「鄭君既降,則墨家無兵可出,鄭君既說是為了隱忍以誅駟氏,那麼墨家憑什麼出兵?」

    「新鄭既下,則大軍可以修正,以逸待勞,以待楚人北上,此戰必可勝。墨家既傳言要出騎兵炮兵,一旦鄭君降,墨家沒有理由繼續出兵,那麼楚人便無騎少炮,我軍何慮?」

    公叔痤喜不自勝,更是確信墨家會因此退兵,因為……墨家實在是太講信用了。

    說殺你全家就殺你全家的仇恨,和是否講信用,是兩回事。

    的確,墨家在公叔痤看來很混蛋,但是墨家的做法卻有邏輯可循,在此規矩之內確實講信用。

    譬如墨家是槍決過齊公子午,天下震動,但這件事恰恰說明墨家講信用,講規矩,說要殺你就殺你,周天子派人來求請也沒用。雖然這規矩不是天下原來的舊規矩,但新規矩是墨家定的,墨家自己肯定是要守的。

    譬如墨家的許多道理完全和舊規矩不同,但墨家說宋國中立,那麼出兵救鄭就不從宋國走,而是寧可繞路。

    譬如當年齊墨之戰,說魯國無辜不忍戰火波及魯國,不再中立國開戰,泗上軍就沒有在魯國伏擊梁父大夫。

    至少現在看來是這樣的。

    墨家為何出兵?因為非攻,救鄭。

    誰是鄭?

    公叔痤看來,鄭君、鄭國宗廟就是鄭。

    現在鄭君乙主動投降,並且主動表示:我早就想魏韓來攻,隱忍就是為了除掉政變弒君的駟氏。

    那麼,這還非什麼攻?

    我自願把東西送給別人,你覺得這不合理是強迫,可東西的主人卻認為這是自願?你憑什麼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2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公叔痤的縱橫

    鄭君的密信,真的可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公叔痤預想的計畫已經因為墨家在新鄭的介入出了大問題,他也已經是急躁了數日,現在這件事總算是出現了轉機。

    楚國不足為慮,只要鄭國的事迅速平定,大不了可以割幾塊地給楚人,以平息楚人的怒火。

    公叔痤明白楚人的憤怒源於何處,和墨家不一樣,墨家出兵的理由是非攻,而楚國則是鄭國這塊肉你們吃了居然不分我?

    況且,鄭國覆滅,割讓土地給楚,可以割韓國的部分,以此挑唆韓楚矛盾。

    本來那些土地是不屬於韓國的,而是鄭國的,但是在瓜分計畫上已經劃給了韓國,現在又被楚國搶走了,那麼韓國肯定會怨恨楚國。

    同時,又可以把韓國推到防楚的第一線,從而讓魏韓同盟更加緊密,為重塑以魏為主導的三晉同盟戰略做準備。

    公叔痤也明白,這是魏國最後的機會了,如果這一次沒有成功,即便三晉同盟再復,也不可能以魏為主導了。

    他一面立刻寫信湊請魏擊,一面告訴傳信之人一件事。

    「一旦破城,切記,墨家之人不可輕殺。如果他們抵抗,則擊破他們;如果俘獲了他們,一定不要殺戮,要以禮相待。」

    「不要給墨家以藉口,更不要讓楚國借墨家之力。墨家為天下大患,但魏國不可出頭。」

    「另外城中民眾,萬萬不可屠戮。至於那些反抗之人,盡皆留下,約束軍紀,秋毫無犯。」

    「畢竟,新鄭要歸韓,非是魏地。將來這些爛事,交給韓人解決。殺人,韓人願意殺就讓他們殺,也不要去制止。但如果是我們俘獲的,千萬不能殺。」

    「尤其是在新鄭的墨家頭目,切不可動。非到萬不得已諸侯一心之時,不可輕殺墨者,以免報復。」

    使者一一記下,公叔痤又親書一封給鄭君的信,大意就是他隱忍負重為了除掉弒君賊子的事,是值得大義讚賞的,請封為君之事,也已經奏請了魏侯知曉,必會答允。

    又談了談當年鄭國臣服晉國的歷史。

    但是,最後又提點了一下鄭君,當年鄭國所謂「晉楚無信,我焉的有信」的想法很危險。

    當年楚國如日中天的時候,進攻鄭國,你們派人求援,完後援軍沒到呢你們就投降了楚國。結果決戰的時候,你們鄭國按兵不動,然後挑唆晉楚決戰,放言誰贏了你們就從誰。現在再有這種想法是危險的,不要玩火,要投降就趕快,否則太晚了將視為鄭國無信,就不接受投降了。

    信的最後,公叔痤又表示雖然暫時攻城不順,但是魏韓已經起大軍前去,新鄭必破,如果鄭君不抓緊,到時候就不算主動請降。一些當年和駟氏血海深仇的七穆之族多在魏國,你鄭君乙也是他們認為弒君的人,你要洗清你的污點就不要等破城之後,一旦破城就沒機會了。

    若是以往,公叔痤還可以寫一封諸如「再不投降,一旦城破則盡屠之」的威脅,奈何菏澤會盟之後眾人實在沒有這個膽子,除非要和墨家徹底翻臉,或者說國君下令。否則真要是墨家打來,國君一看擋不住把下命令的交出去公審槍斃那又不妙。

    這年月,奮進之士刺殺橫行,以此為榮。非有十分的膽子,誰人敢下一些諸如屠殺挖河之類的命令,再說泗上大軍難擋,諸侯心思不一都想漁翁得利,誰也不敢輕動底線,只能遵守墨家立下的規矩。

    規矩有時候就是這樣。

    周天子有軍力可以把齊侯扔進鍋裡煮熟的時候,諸侯們都很守規矩,哪裡敢僭越。

    墨家出兵衝到臨淄城下逼齊國交出公子午公審槍決後,諸侯們也都很守規矩,最起碼不輕易屠城了。

    公叔痤很清楚如果天下諸侯一心,泗上墨家未必能敵,可問題就在於天下諸侯不一心,這就導致大家都只能守墨家的規矩最好別招惹,否則墨家這邊猛打,再被其餘諸侯背刺,一國也就完了。

    就像是這次號稱要干涉宋國的會盟一樣,公叔痤心裡很清楚,沒有趙、秦參加,這個會盟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喊喊口號藉機瓜分鄭國那是最好的選擇。

    什麼時候逼得秦、趙也主動參加了反墨的會盟,那才是真正對墨家動手的時候。現在看,似乎還遠。

    再者來說,新鄭在瓜分計畫中是歸韓國的,新鄭現在被墨家染得烏黑,公叔痤巴不得韓國去頭疼呢。

    同盟是同盟,合力瓜分是合力瓜分,但魏國可是一直防著韓國的,否則鄭國何至於能活這麼久?

    留一堆受墨家影響的鄭人給韓國,讓韓國吃也吃不下、吐也吐不出,又在南部和楚為敵,到時候還不是乖乖認魏國做盟主,跟在魏國後面?真要是讓韓國吞了鄭,韓國國勢一強,只怕到時候這盟主你魏國做的我韓國便做不得?

    既然這個魏韓同盟還要繼續保留下去,魏國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於明面上坑韓國,只能選擇在新鄭摻沙子。

    就公叔痤現在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新鄭就算被攻陷了,對韓國來說也會是個大麻煩。

    鄭國人什麼樣,公叔痤不是不知道。

    因為鄭國經濟發展的早、社會更富庶一些,所以鄭國的民眾算是覺醒的比較早的。逃戰、避戰、唱歌、驅逐國君、議政……這些事本來就很麻煩。

    現在圍城這麼久,城牆也塌了,結果新鄭現在還沒有崩潰,公叔痤心想,等到韓國佔據了新鄭,這些問題只怕會更嚴重。

    新鄭是座大城,韓國為了滅掉鄭國把國都就安在了韓鄭邊界上,那麼新鄭將來作為韓國的國都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想要當國都,得遷民、移民、趕走一些人、帶來一些人,到時候這些問題積攢在一起,還有個不出問題?

    公叔痤心想,墨家的事不能用以往的經驗和手段來處理,我處理不了,想來韓人也處置不了,那我又何必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呢?

    將這一切都吩咐下去後,公叔痤便又親書一封信,選派府中能言善辯之士出使楚國。

    楚國想要什麼,公叔痤很清楚。

    然而想到和得到之間還有一個做到,楚國要是能一戰把魏韓聯軍全滅戰線壓到黃河、洛陽,那麼楚國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實現。

    可就現在來看,楚國怕多是想要打一場不大不小的勝仗,在鄭國被瓜分的前提下分到一部分土地。

    這件事源於什麼呢?公叔痤也清楚,源於楚國的變法。

    雖然楚國的變法才剛剛開始方興未艾,但是總歸是變了就不變要強,平定了陳蔡王子定之亂後,楚王的力量得到了增強。

    一改當年大梁城一戰後全面潰敗的態勢,但也還沒有到莊王時候飲馬黃河的強勢。

    打墨家又不敢打,那就只能選擇和泗上在鄭國這件事上結盟,壓一壓魏韓,展示一下力量。

    畢竟和墨家開戰需要全面戰爭,需要動員整個楚國的封君,而鄭國爭奪戰也就是一場可控的會戰。

    公叔痤希望楚國想一想泗上傳來的那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並且表示很支持楚國之前提出的中原共同防墨的盟約。

    雙方這一戰不可能擴大,最多也就是圍繞著瓜分鄭國來打,關鍵就在於雙方都有自己的底線。

    楚國想要的,無非就是榆關的側翼、潁水以北。

    魏韓獨吞鄭國,對於楚國確實相當不利。

    從地勢上講,後世的許昌現在的許,是鄭國的;許昌西南的襄城現在是韓國的;襄城往南是楚國大縣葉縣;往西是邊境重地魯陽。

    楚國面臨鄭國的城邑是召陵,這時候或者叫召陵或者叫隱陽,在隱水之陽,後世叫漯河。

    楚國的邊境,大抵就在後世楊再興戰死小商橋的小商橋附近。

    以召陵為界來看,東邊是楚國重鎮陳,西邊可以不用繞伏牛山直接威脅楚國的邊境重縣葉、舞陽、方城。

    楚國花費重金人力修築的汾陘塞要塞,被許昌和襄城夾在中間,等同於廢掉了。

    楚國的中原夢想依靠著許昌、鄢陵東北的榆關苦苦支撐,榆關以東已經被魏國佔據,如果魏韓再得了許昌、鄢陵,楚國在中原地區就徹底喪失了話語權,魏韓想什麼時候打楚國就可以什麼時候打。

    反過來,如果許昌、鄢陵在手。

    東可以支援榆關、西可以連接汾陘塞,使得楚國在中原的局面很好看,進可攻退可守。

    如果魏韓攻楚,那麼必須要先攻許昌,許昌不攻下,楚國隨時可以抄魏韓後路:走魯陽平頂山一線,楚國可以從許昌攻襄城反擊;如果攻許昌,楚國可以從魯陽葉縣出兵攻襄城,威脅韓國都城陽翟。

    所以魏韓攻鄭,楚國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的確,墨家的道義楚王很討厭也很防備,但是只要楚國一日沒有爭霸中原重蹈輝煌的國力,宋國對楚國就不重要;而哪怕是為了防禦和變法,鄭國的南部也必須要握在手中。

    墨家才崛起了幾年?楚國和三晉打了多少年?圍繞著鄭國楚晉之間鬥了二三百年,死了少說幾十萬,怎麼可能就輕易鬆口?

    公叔痤不是不知道,但泗上崛起了,我魏韓就佔了鄭國了你楚國能怎麼樣?和我們全面開戰讓泗上墨家摘桃子?

    出於此種判斷,公叔痤希望欺騙一下楚王,誘使楚王期待通過談判的方式解決,字裡行間中貌似有那麼幾分許昌鄢陵未必不能讓給楚國、魏韓楚之間不要開戰讓墨家佔便宜的意思。實則是在拖延時間,一旦新鄭城破墨家沒有出兵的理由而退兵,那麼楚國自然會退。

    只要三年時間穩定下來,加強許昌等地的防禦,逐漸站穩了腳跟實現了有效的統治,楚國就輕易不能奪回這些地方了,同時也讓韓國如芒在背,不敢輕易忤逆魏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2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敵在蕭牆內(上)

    亂世就是這樣,幸於此時混亂紛爭的諸夏尚無一個體量足夠的外敵。

    馬鐙和步卒軍制改革、新作物農業技術的革新,使得諸夏在某種程度上聯繫在了一起,諸國之間的征戰不再是兩國之間的事。

    小國的存亡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主攻的一國。

    新鄭城中,圍城第二十七日。

    魏韓再度增兵,調集了數量更多的火炮,使得城中軍民搶修城牆的速度趕不上破壞的速度了。

    但是城邑仍舊在堅持,民眾在盼著一個希望,一個趕走了魏韓便可以讓君主貴族履行契約擁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希望。

    新鄭城內西北。

    這裡是鄭國的宮殿區,也是宮室城區的所在地,貴族們居住在城邑的西北,而平民和貴族們之間隔著一道內城的城牆。

    新鄭的城牆只有北面有行牆馬面的結構,因為修築這種結構尤其是配合火藥而形成的防禦體系花費高昂,北面直面宮城,所以防護森嚴。

    溱水和洧水形成一個類似於「Y」的交叉地,鄭國的三面都是依託著洧水溱水修築的,防禦起來要容易得多。

    這一次魏韓聯軍的主攻方向是東北角,西北這邊反倒是被攻擊的不那麼猛烈。

    西側的城門處,幾個打著哈欠的士卒終於盼來了接替他們的人,驗證過之後,一隊精銳的武士接替了城門附近的防禦。

    這裡非是魏韓聯軍的主攻方向,但外面仍舊有不少的魏韓士卒駐紮。

    外面正是墓葬區,貴族的墓葬區,魏韓聯軍並非是幾十年後攻下臨淄城的燕軍,也沒有有人進言諸如「挖城中祖墳以恐嚇城中促使投降」之類的「高見」。

    這倒並非是魏韓聯軍的素質更高,而是因為聯軍中還有一部分當年新鄭政變之後逃亡出去的六穆貴族,那些墓葬區也是他們的祖墳。

    城牆上,交接換防後的鄭人士卒等待著一個機會。

    他們是鄭君的心腹,也是鄭君的封臣,這也是鄭君乙這些年得以堪堪和駟氏抗衡的資本。

    之前的幾次守城反擊中,鄭君的私屬精銳並沒有全力參與,倒是那些貴族的私卒損失有些大。

    現在這一側的城門處大多都已經是鄭君的心腹人,卒兵未必是,但軍官大多都是。

    宮室外,鄭君乙看著就在宮殿南側不遠的宗廟,心中為自己找的那個開城迎接魏韓的理由似乎更加地有道理。

    鄭國最開始的封地不在這裡,在秦地,烽火戲諸侯之後,鄭國才遷徙到了中原,最終選擇了最為有利的真正中原,也曾憑此稱霸過。

    俱往矣,鄭君乙明白新鄭的宗廟恐怕也要再度遷走,魏韓那邊已經答允可以封他一邑,以延續鄭之祭祀。

    車轔轔、馬蕭蕭,鄭君乙帶著自己的精銳力量,以巡視城防為名,靠近了已經部署了自己力量的西側城門。

    負責和魏韓聯絡的心腹小聲道:「君上,可以開始了嗎?」

    鄭君乙擔憂地看了看外面,不知道魏韓那邊是否做好了接應的準備,也不知道魏韓那邊到底信不信他的話。

    就怕萬一魏韓那邊覺得這邊有詐,自己又暴漏了,那可不妙。若是能出城逃亡還好,萬一失敗,出城逃亡若不順利,只怕會被憤怒到極點的民眾和貴族砸的粉碎。

    但鄭君乙已經沒有選擇,有消息說,楚國已經出兵,墨家也已經出兵。

    而城中如今最得人心的,除了那些墨者之外,就是那些面臨著死亡威脅的駟子陽餘黨。

    他們明白他們所能依靠的只有城中的民眾,而且魏韓不會接受他們的投降。

    因為……魏韓出兵的理由之一,就是弒君。

    弒君的理由,決定了當年政變中搞死了鄭繻公、驅逐了其餘六穆、弄死了太宰欣的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若不然,打著殺死弒君之徒、彰顯天道的魏韓卻接受了駟子陽餘黨的投降,這就是最大的笑話了。

    況且,鄭國當年三分之後,魏韓各自得到了一部分土地,這部分土地的法理是那些逃亡的鄭國貴族帶著自己的封地投靠了魏韓。

    就像是當年的齊國政變一樣,公孫會立於廩丘,廩丘的封地是公孫氏的,所以最終三晉伐齊之後的條約規定「齊國不得進攻廩丘」,而不是說齊國不得和魏韓再度開戰。

    現在的情況也是一樣,如果魏韓接受了駟子陽餘黨的投降,那麼當初根據這個法理得到的鄭國的那部分土地,就很可能出現反叛。

    有一部分是魏韓控制的,還有一部分仍舊在鄭國逃亡貴族的手中,對比之下,一旦破城駟子陽餘黨只有死路一條。

    正是因為這種死亡的威脅,駟子陽餘黨們當日聽從了墨家的意見後,當即斬殺了提出反對的貴族。

    隨後又大肆「收買」民眾,不但拿出更多的金錢賞賜那些守城立功之人,更是放出豪言以後要真正愛民,要把封地授予民眾……

    真假不知道,但就現在而言,鄭君乙明白自己這個傀儡的位子只怕也快做到頭了。

    齊國開了個田氏代齊的好頭,各國貴族自然是有學有樣:若是春秋時代,弒君的事也有,然而弒君的基本上都被各國聯合起來搞死了,現在田氏代齊,各國不但沒有討伐,反而是魏國出面和周天子為田氏要來了名分,那貴族們還有什麼可怕的?

    田氏做的,我駟氏便做不得?

    再者而言,當年駟子陽的確是反楚的,甚至導致了大軍交戰之前,鄭國人的集體消極對抗,尚未開戰就全都跑路跑到城中等著投降的事。

    但隨後楚國大梁城之戰一敗塗地,死了一大堆執圭之君,甚至中樞大臣,楚國選擇縮回去舔傷口。

    鄭國政變後,本來是親楚派的其餘六穆反出都城,那時候也不可能投靠勢弱舔傷的楚國,只能投靠魏韓。

    而當年六穆親楚,也只是為了對抗駟子陽。駟子陽那是為了給鄭國找一個崛起的機會,他可不是親晉派的,要知道他上台的合法性就源於他一直主張「復仇主義」對韓開戰,利用魏楚韓的矛盾想要找出一條復興之路。

    現在楚人若是入城,駟子陽餘黨肯定會投靠楚人,這一點鄭君乙清楚。

    而投靠楚人之後,駟子陽餘黨勢力更大,民眾呼聲也高,取而代之也非難事。

    如果主導援鄭的是墨家,那就更不消說。

    鄭君乙心裡不是沒有過一絲愧疚,尤其是剛才面對宗廟的時候,心中難免會想,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對不起先祖。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今天走到這一步,都是墨家和駟子陽餘黨逼得。

    如果墨家不是大肆宣傳那些泗上的奇怪道義,什麼平等,什麼權利之類,他又何必擔心民眾將來反叛?

    如果駟子陽餘黨不是邀買民心,欲要勾連楚國,當年犯上作亂讓他做傀儡,他又何必擔心將來鄭國也出現田氏代齊之事?

    越是這樣想,鄭君乙越覺得自己做的沒錯,做的大義凜然,做的被逼無奈,做的坦坦蕩蕩。

    最後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自己這麼做的無奈之後,鄭君乙來到了城頭,就在自己的心腹之人居多的地方,發表了自己的演說。

    演說的內容無非還是那麼幾句話。

    無非就是當年駟子陽餘黨政變,自己無奈之下被推為君,本想著學習一下楚國白公勝之亂時候的王子閭寧死不從,捨生取義。

    但是卻想到了墨子的話,墨子說當年王子閭做的算不得仁義,有能力就上以救助萬民;沒能力那就隱忍以為將來掌權除掉白公勝云云。

    所以他隱忍了二十年,就是為了等來這一天,誅殺掉真正的亂臣賊子駟子陽餘黨。

    慷慨激昂之後,只靠這些大義肯定是不足以說動所有的人,於是他又說了一下更為具體的利益。

    眾人不知道他的打算,除了一些心腹。

    還有一些「君子」真的以為魏韓是因為鄭國弒君的事才來討伐的,所以相信一旦君侯起事誅殺了駟子陽餘黨,那麼魏韓就會撤走繼續保留鄭國的存在。

    有此基礎,鄭君乙便道,凡是立下功的,下大夫升中大夫、下士升中士、中士升上士、庶民則可以提升為士。

    這番言辭後,他的心腹們歡聲雷動,卻也有一些受到了墨家宣揚的農兵不解。

    按他們所想,每升上去一個士,就得有人為這個士幹活。

    貴族是貴族,地主是地主,這不是一回事。貴族的貴,源於擁有封地之民的封建義務和勞役地租,自己經營土地致富的那叫暴發戶配不上貴族,哪怕是士那也是最低級的貴族,是有封地管轄權和庶民控制權的。

    既如此,土地既然已經要分給民眾了,那麼哪裡還會有什麼士和大夫呢?再說就算土地有,那麼誰去土地上幹活呢?

    有膽大的剛剛開言質問,就被鄭君乙身邊的心腹和那些早就對墨家的宣傳政策不滿的貴族們斬殺,定罪為擾亂軍心。

    甲士們是這裡的支柱力量,都是從於鄭君的,於是點燃了火焰升騰起煙霧,打開了城門,又在城下佈陣以防城內的人發現情況反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2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敵在蕭牆內(中)

    煙霧既起,早已經埋伏在城外的魏韓軍發聲喊,便以精銳之士為先驅,朝著這邊城門進發。

    於宮殿區隔著一段城牆的新鄭城中,也有人看到了這裡的煙霧。

    「是西門被攻陷了嗎?」

    許多剛剛打退了魏韓聯軍一次進攻的民眾望向身後,原本因為這將近一個月的勝利而愈發穩定的軍心開始出現了慌亂。

    西北方向一直不是魏韓進攻的主要方向,那裡本身就有精銳甲士守衛,又有新鄭最早的有行牆馬面的城防體系,按說那裡是最堅固的。

    魏韓聯軍依靠的是大炮,但是大炮卻都部署在東面,因為數量太少根本不足以轟開城牆。

    而能轟開城牆的銅炮轉運起來又極為麻煩,城中不可能不注意。

    時間緊迫,城中修築的第二道成體系的凹凸角防線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集中人力在魏韓聯軍最可能攻擊的方向修築。

    而且這幾日魏韓聯軍在東面的進攻一直很猛,增兵之後,銅炮的數量也增加了一些,守衛起來也就更加困難。

    若是宮殿區被攻破,魏韓聯軍很快就會攻擊到守城軍民的側後,那裡的防禦根本不成體系。

    新鄭城是和於禮制考工的一座都城,大城和小城是分開的,有城牆間隔的。

    就算是組織城防,也不可能把本就捉襟見肘的力量,用在防禦宮殿區那邊,這是最基本的常識。

    若是西部被攻破,也就等同於整個城防的最脆弱部分被攻破,會直接導致整個城防體系的崩潰。

    守城軍民的恐慌並非沒有道理,在一線指揮的一些墨者也紛紛抬頭。

    徐弱站出來先讓眾人不要慌張,穩定住這裡的局面,又派人詢問。

    在這邊守衛的一些貴族也大為驚慌,守城的各方人員的領頭人物碰了個面之後,墨家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貴族說,君上今日要巡查城防,鼓舞士氣,以告訴民眾楚墨聯軍即將救鄭的消息,以便激發眾人守城的信心云云。

    幾乎是一瞬間,駟氏的幾個人猛然道:「敵在蕭牆之內!敵在宮室!」

    他們已經醒悟過來,如果發生了魏韓攻城的事,肯定會有人傳訊。

    但沒人傳訊,就算在那邊守衛的甲士都是一群豬,也不可能說魏韓聯軍剛剛衝來就導致城門被攻破。

    那肯定是那裡的人在和魏韓勾連!

    幾乎是一瞬間,駟子陽餘黨們全都面如土色,之前支撐他們的一切就像是在瞬間被抽空了一樣。

    新鄭完了,陷落是必然的了,他們是必死的了。

    那邊一旦被放開,根本守不住,這哪怕是剛剛學過守城的人也知道。

    那裡只有一層防禦,就是城牆,宮殿區和平民區的城牆那裡根本沒有多少防禦的力量。

    而那裡又恰恰是整個城防體系的背心,那裡被插一刀,不說民眾的士氣瞬間崩潰,就算是不崩潰,也根本來不及做出調整。

    就在這時,鼓聲又起,魏韓聯軍很違背常理地在剛剛退卻之後又發動了一次進攻。

    很明顯,這是在配合那邊的行動,使得這邊更加混亂無法做出支援。

    墨者們都很淡定。

    因為新鄭城不是他們的,至少現在也不是他們所守護的民眾的,狗咬狗的結局在他們意料之外,但卻算得上失之無悲。

    只要來支援的主力不是泗上義師,那麼他們就沒有守下去的必要。

    他們的淡定,源於他們不在乎城邑的得失。

    可在駟子陽餘黨看來,墨者淡定如此,或許還有堅守下去的手段。

    幾名還算是清醒的貴族心想,墨翟時候,墨家就善於守城,善守之處使得攻者無可攻,屢屢能夠在逆境中絕殺出人意料。

    這些墨者一個個如此淡然,莫非他們還有守衛的手段?

    當即那幾個人便行軍禮道:「諸位墨者,城邑危在旦夕,若有堅守之法,你們但請說。不止是我們的甲士、私卒,便是我們自己,也聽從調遣!」

    幾名墨者互相看了一眼,一直主持新鄭活動的那名墨者道:「我們的規矩,需要商量一下。」

    那幾名貴族立刻從這番話裡聽出來一種彷彿溺水之人聽到了木筏一般的感覺,連連答允,只當墨者們如此淡定,必有手段。

    西邊現在到底出了什麼情況還未可知,此時也只能立刻派人前去查探,這還需要一段時間。

    按說若是名將,此時定是需要立刻做出決斷的。

    然而戰爭是為政治服務的,目的如果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戰?

    這幾名墨者很快在無人處聚在了一起,也沒有平日開會的那些繁瑣話,就現在的情況做了一下判斷。

    西邊宮室區那邊肯定是出事了,但至於說到底出了什麼事,現在十有八九是鄭國國君叛國。

    徐弱直截了當地問道:「守?還是不守了?」

    若按最開始墨家的計畫,其實到了這一步,守不守都已經無所謂了。

    守下來,要和楚王以及鄭國的貴族君臣做鬥爭。

    不守,要和魏韓做鬥爭。

    對於民眾而言,區別當真不大。

    此時此刻有此時此刻的情況,和後來的戰國末期動輒斬首十數萬以殺人以削弱各國戰爭潛力的情況截然不同。

    戰國末期,各國基本都已經實行了變法,大量的自耕農或者是授田農夫成為各國主要的軍事力量。

    列國紛爭,只剩下幾個大國,斬首削弱主要敵對國的力量既是因為後勤難以支撐的無奈,也是為了徹底讓敵對國失去戰爭潛力。

    而且到了那個時候,各國都已經有了各國的一點國族意識,這固然是長久戰爭導致的民族主義覺醒,也是因為變法之後各國的主要人口從封田農夫變為了自耕農和授田農夫。

    而現在,人口尚且不多,各國尚未變法,各種勞作總需要人來幹。

    韓國不可能把鄭國人屠戮乾淨,既無必要,且大為有害,而且還有當年的菏澤盟約以及墨家強大的武力在維繫這個與之前時代截然不同的盟約。

    既是這樣,在墨者看來,和楚人鄭君臣鬥爭;與和魏韓鬥爭,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

    在天下人的概念囊括諸夏各國的前提下,其實墨家內部也就只剩下了「庶民」和「貴族」之爭。

    在此前提下,參與討論的墨者近乎一致地認為:「守不住,便不守了。」

    徐弱是提出這個問題的,他也作答道:「我也正有此意。咱們守城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民眾們在這段期間知道了很多道理,也明白了很多,並且已經很傾向於我們了。」

    「這件事該怎麼了結?還需要商量一下。」

    …………

    一刻鐘後,參與討論的墨者紛紛回來,仍舊是一臉淡然,看樣子顯然是得出了結論。

    這種淡然讓那些貴族欣喜不已,認為這就是「守得住、尚且還有辦法守」的表現。

    然而湊過去後,卻聽到墨者用那種極為淡然的聲音說道:「守不了、沒救了,放棄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3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敵在蕭牆內(下)

    那幾名尚且清醒、對墨者還帶著最後救命稻草般期待的貴族們頓時崩潰,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幾名淡然無比的墨者,用一種略帶顫抖地聲音反問道:「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

    墨者們重複了一遍他們剛才的回答,和剛才沒有任何的區別,就像是說黃河的水會向東流那麼確定。

    徐弱一臉平靜地看著這些幾近崩潰的貴族,理所當然地選擇繼續活下去以保存力量。

    原本歷史上,他自殺而死,並認為理應如此。

    因為那段歷史上,孟勝做了鉅子,他認為墨家必須要依附貴族和國君才能夠實現利天下的夢想。

    既如此,那就要顯示出有被利用的價值,要忠於自己說過的話,要在守城中顯示出自己的手段。

    孟勝認為,墨者不死,那就是背棄了承諾,天下誰人還會再用墨者?墨家利天下的大義如何才能實現?

    孟勝沒錯,但此時此刻不再是彼時彼刻,所以徐弱理所當然的活著也沒錯。

    因為之前的信中,適已經明確地表示了,墨家現在不需要依附任何的貴族國君,甚至於可以不再借助貴族和國君的矛盾將要貴族國君一起反。

    既如此,徐弱找不到自己去死的理由。

    他要活著,為那些活著的人爭取更好的生活,爭取他們應得的一切。

    況且,這一次墨家守城的緣故很簡單:非攻盟約沒簽,魏韓就打了過來,徐弱等人守城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讓貴族和君主答應民眾的要求。

    現在既然守不住了,既然這些貴族都要死了,那麼這契約的乙方就要換人了——契約的乙方是土地封地的所有者,而不是人。誰繼承了封地和土地誰就是乙方,而非是和這些貴族的軀殼去簽的,既然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那麼伴隨著封地所有權易主,現在的貴族已經不再是契約乙方的貴族,自然無效。

    慌亂的貴族中終於站出了英雄。

    「今日,戰亦死、不戰亦死,君子於世,當謀大事。」

    「敵在蕭牆之中,敵在宮室之內,諸位隨我殺出,擒殺叛國之賊!」

    「無非是死,何苦要受被俘之後的屈辱?難道諸君以為我們這些『弒君之賊』還能夠活下去嗎?」

    這些話當然是和貴族們說的,畢竟墨家背的是「害天下之賊」,可不是什麼「弒君之賊」。墨家平等無君兼愛無父,連君都沒有,自然沒得弒。

    這貴族也明白墨家和他們更多是一種暫時合作的關係,但他知道墨者之中英豪人物極多,難免希望依靠這番話能夠激發一些人的熱血,猛衝一陣或許真能扭轉局勢也未可知。

    然而那些墨者如同木頭一般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並無一個英豪。

    那貴族倒是號召了不少茫然無措的貴族,這種時候需要的就是舉旗前鋒的勇氣。

    這些貴族剛要前去衝殺,不想幾名墨者攔在了前面。

    「你們這是何意?既不助我等反擊,難道還要讓我們投降不成?降亦死,難道你們期望依靠你們的兼愛之義,使得我們免遭屠戮屈辱嗎?」

    為首的墨者笑道:「若是講道理有用,第三次弭兵之約二十年前就已經達成了;若是說教有用,早四十年前子墨子講義兼愛非攻的時候,天下就已大定。」

    「你們此去,必死。此事若真的是鄭君叛國,那麼魏韓豈無接應?」

    貴族聞言一怔,不知墨者是什麼意思,卻不想那墨者道:「你們既是必死,死後無非只需三尺之穴,再多的土地也已無用。」

    「既如此,何不在死前履行契約?寫一封文書,將你們的土地都交還民眾?」

    「民眾最是善良,我們也可做擔保,雖然我們墨家薄葬,但到時候民眾定會收攏你們的屍身將你們厚葬;你們的妻子我等也可替你們養育。」

    那些貴族本來氣質高昂,帶著必死之心準備死在衝鋒亮劍的途中,哪曾想這些墨者竟會如此煞風景,在這種時候還不忘趁火打劫。

    為首的貴族冷笑道:「死生之事,英豪之氣,竟然絲毫對你們沒有影響。當真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對你們而言這些大義英豪還不如幾畝土地嗎?」

    墨者微笑,搖頭道:「隨你們怎麼說。此外,我還有一番話能夠說服你們。」

    那貴族一怔,哼聲道:「若都是這些只知利而無義之言,我看你們也不必說了。」

    墨者想到剛才商量的結果,鄭重道:「你們交給我們,魏韓會同意嗎?他們不同意,民眾自然反對他們,將來有一日眾人揭竿而起,你們也算是大仇得報,豈不美哉?」

    「你們此去必死,又指望誰人給你們復仇呢?所以,與其就這麼死了,不如臨死之前做一些事,總歸比不做要強。」

    此時西邊已經傳來了一陣陣紛亂的聲響,那裡的煙塵愈發的大,貴族們知道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也知道這一去死怕是定然的事。

    臨死之前,聽到關於復仇的話語,心中也終於放下了剛才的憤怒,點頭道:「如此,甚好!」

    說罷,那墨者當即拿出了剛才擬定的一份文書,書面的意思很簡單,那就是這些貴族的封地全部分給民眾,同意的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留下自己的信物。

    這些貴族明知必死,也不再留戀,被逼到這個份上已經是無可奈何,紛紛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隨後持劍,高呼幾聲,一些忠心耿耿的甲士和一些被這種英雄亮劍之氣影響的民眾竟然真的跟隨,影影綽綽約有數百,朝著西邊殺過去。

    待那些貴族一走,徐弱便問道:「就算文書在手,魏韓難道就會答應?」

    領頭的墨者笑道:「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他們肯定不會答應。但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拒絕的理由。」

    「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拒絕?」

    徐弱想了想道:「可能很多。其一,他們不需要理由,認為這簡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需要考慮也不需要討論,直接沒有理由理所當然地回絕。」

    領頭的墨者笑意更濃道:「如此甚好。新鄭的民眾會知道,鄭君、七穆、亦或是魏韓之君,都是一丘之貉,並無區別。他們會憤怒,可能暫時會隱忍,但當有一日有人讓他們看到勝利的希望時,他們定然會站出來。」

    「鉅子給我們的任務,就是讓民眾覺醒、憤怒,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民眾也會在將來某日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戰。」

    「很好。」

    徐弱點頭,表示同意,隨後又道:「其二可能,他們會認為天下征戰,這土地雖然是分封的,但是滅國之後,自然歸屬於戰勝國。他們有分配權。」

    領頭的墨者更笑,說道:「既如此,今日他們能搶別人的,是不是在告訴民眾,等民眾將來力量強大了,也可以用同樣的理由搶回去?」

    「我喜歡這個理由,這個理由簡直就是說,誰最能打誰就該得到土地。那麼其實民眾是最能打的,尤其是有了火槍和鐵器之後,所以用同樣的理由搶回土地,民眾心中唯一的那麼一丁點負罪感也沒有了。」

    「就像是鉅子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樣,庶民質問貴族土地為何多,貴族說是父親傳給他的,庶民又問那你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以及祖先的土地從哪來的呢?貴族說,那是征戰得來了。庶民就可以說,那我們今天要做和你的先祖一樣的事。」

    「我看這個理由挺好的,我很喜歡。」

    徐弱也笑了,點頭道:「我明白了,魏韓不承認,對於我們而言目的達到了,無論他們用什麼理由,都可以讓民眾明白他們的無恥和蠹蟲的天性。」

    「如果魏韓承認,那麼我們的目的也同樣達到了,使得民眾真正獲得了土地,讓民眾知道之前的那些規矩不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通過鬥爭可以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

    「唯一擔憂的,就是他們會舉起屠刀……」

    領頭的墨者笑的更加厲害,仰頭道:「只要泗上還歸屬墨家,只要泗上還有一支隨時可以拚死一搏幹掉一國諸侯的義師,他們就不敢。舉起屠刀的時候,他們擔心的不只是咱們墨家,還有楚國秦國,他們不會為了屠殺而征伐魏韓,但卻一定會因為我們和魏韓不死不休的戰爭而出兵搶奪利益。」

    「魏韓主將不敢殺,公叔痤不敢殺,魏擊韓猷也不敢殺。」

    「他們看似尖牙利爪如同於菟,只不過他們這於菟是草芻扎的。」

    他拍了拍徐弱的肩膀,用泗上劇院裡常用的一句話總結道:「不要急,好戲才剛剛開場。」

    徐弱問道:「那麼,現在呢?」

    「現在?」

    領頭的墨者攤開手,大笑道:「既然和民眾簽訂契約的乙方死了、要換人了,那麼這城也不必守了。」

    「傳令下去,舉起白旗,守城軍民集結,準備獻出城邑。另外也要集中起來,防備魏韓士卒做出殺掠之事。所有墨者帶上墨家的纏臂赤幘,維持秩序。」

    「民眾集結,待魏韓主將入城。」

    「舉白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3
第一百三十五章 濟水畔

    城中舉起白旗的時候,已經集結準備接下來進攻的魏韓聯軍發出了陣陣歡騰的叫喊。

    他們的士氣已經低落到了極點,從未見過城牆塌陷還能繼續堅守的城邑,這個月以來的多次進攻都付出的極大的代價。

    按照正常的演化,火藥出現和幾何學的發展,必然是攻方先優、隨後發展守方優勢、最終又從新攻方優勢。

    墨家這邊越過了自然演化,這種守城技術是魏韓從未經歷過的。

    每一次進攻付出的人命不多,但只要到一定程度,攻城的那邊就會退下去。

    許多士卒看著城牆上舉起的白旗,心有餘悸,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白旗揮舞了數次之後,他們才確信城中的人的確想要投降,舉白旗是菏澤會盟時候提出的意見,不管各國想不想認都已經明白旗幟中的含義。

    這一場攻城戰,更使得魏韓聯軍士卒越發確信:墨家守城,難以攻破。

    城中的戰鬥還未結束,貴族區和宮殿區那裡還在流血,但對於整個新鄭城的攻防已經沒有了意義。

    魏韓聯軍不會入城後屠殺,一個是當年菏澤會盟之後墨家定下的底線:為了這個底線,墨家可以把墨者拼乾淨以維繫這種「理所當然」。

    再者也是因為韓國魏國是為了佔據鄭國作為本土的,隨著時代的進步和技術的傳播,戰爭的規模越發擴大,人口極為重要。

    既要作為本土、甚至於準備遷都於此,自然不會搞大屠殺這種事。

    公叔痤示意魏國不要殺人,以留下城中的「刁民」,為韓國製造麻煩。

    韓國則想要把都城遷過來,有些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城中,民眾在墨家的組織下沒有成建制地潰散,而是集結在一起,等待著魏韓聯軍入城。

    他們組織在一起,也是為了防備出現什麼意外,一旦出現意外也好能夠抵抗。

    …………

    新鄭陷落的那日。

    濟水南岸。

    幾名泗上義師的工兵軍官正在河邊用一些堪堪可以稱之為「儀器」的工具測量著河面的寬度。

    一個簡單的望山一樣的支柱上,定著一個直角尺,望山的一端對準了河對岸的一塊石頭。

    直尺的下面垂著一塊鉛墜,利用重力讓鉛墜上的線筆直向下,再調整望山尺的角度使之垂直於地面。

    在相距三十米外的地方,還有一個和那一個望山一模一樣的工具。

    遠處的工兵眯著一隻眼睛,對著直角尺讓副望山調整一下角度,副望山的上面還有一個簡單的量角尺。

    這是一種泗上工兵常用的工具,需要三角函數表配合就可以迅速測量出河流的寬度、敵人的距離,這是炮兵和工兵軍官都需要掌握的技巧。

    那些用來測繪山川河流的人,技術最為熟練,除了用太歲星的衛星定位經度之外,這種最基本的三角測量法也是必須要熟練掌握的。

    墨家既然慕禹,那麼這些據泗上最近的傳說是大禹當年治水用的工具當然要掌握。

    軍官們看著量角器上的角度,翻看著去年剛剛修正過一次的三角函數表,記錄下來。

    現在正是濟水的枯水期,濟水是距離泗上北側最近的一條河流,水文特徵早已掌握。

    工兵們接到的命令,是要搭建起來幾座浮橋。

    浮橋這種東西諸夏早已出現,上溯到文王時候,就有「造舟為梁」之語,梁即為橋。

    這一次墨家算是集結了整個泗上所有的「技術兵種」,近乎大半的炮兵、大半的工兵都要參與到這一次對魏韓的「膺懲」之戰中。

    對面的魏軍選擇了沿河列陣,幾座之前建造的橋樑也不敢焚燒,因為一旦焚燒要擔上「戰爭罪」的名聲,墨家早已表示這樣的罪行會簽發誅不義令,當地的貴族大夫不敢冒險。

    而在濟水以南,這裡是墨家經營了二十年的地方,後勤補給充足不說,因為這裡特殊的經濟地位,道路交通也算是天下之最。

    天下之中的陶邑、天下手工業最發達的泗上,聯通北方的重要通道,以及大量的逃亡人口轉化的勞動力,都使得墨家可以在內線作戰中集結一支魏軍所難以想像的巨大後勤壓力的軍隊。

    這裡是看似最容易渡河的幾處之一,魏軍選擇沿河修築營壘,一共集結了大約一萬五千的農兵,這就是魏軍在這邊的全部力量。

    若是對齊開戰,附庸的衛國是可以提供一定的兵力的,但現在魏國不允許衛國參與,以免墨家找到藉口。

    一萬五千名農兵根本難以守衛,野戰也不可能獲勝,尤其是泗上義師這些年未嘗一敗的名聲,都給魏軍這邊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可沿河築壘也是魏軍此時最好的選擇,因為墨家展示出的強大的攻城能力,使得據城而守的想法早已被拋棄。

    濟水之南的營地內,旌旗招展。

    六指看著地圖,和身邊的人感慨道:「跟著鉅子這麼久,現在終於可以打幾場以多對少的仗了。」

    眾人都笑,均想的確如此。

    二十年的發展,在碭山攻城戰中墨家才算是第一次能夠在全局兵力上超過對方。

    這一次更是集中了主力,更沒有任何的後勤壓力,大半數的銅炮都幾種到了這裡,一些沒有參加過碭山圍城戰的軍官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軍力碾壓的快感。

    他們一些人參加過當年的墨越泗上霸權之爭,更多的人參加過當年的齊墨戰爭,然而當年墨家的軍隊人數總是少數。

    戰爭勝利的根本,就是通過調動使得在局部地區以多打少,兵力越少,需要將領調動和士卒機動的地方就越多。

    現在濟水對面有一萬五魏國農兵,根本不是魏國的精銳。

    而墨家這邊,則有三萬步兵、三千正規的武騎士,以及數量龐大的工兵和炮兵,以及在戰前就已經明確表示過「火藥隨便用、多用火藥少流血」的命令。

    這樣一來,很多戰爭的技巧六指便都可以嫻熟地利用,比如聲東擊西之類的手段。

    這一次誘使魏軍列陣築壘的地方,並不是六指真正想要突破的地方。

    他現在兵力充足,時間足夠,而且正值濟水的枯水期,六指知道就算是強攻強渡魏軍也守不住,但他還是不想流太多義師的血。

    現在炮兵集結於此,看似要強渡,實則只是誘敵。

    六指決定分兵一部分在十五里之外渡河,利用泗上義師最強大的機動行軍能力快速渡河。

    除了攜帶一部分野戰小炮之外,渡河部隊不會攜帶重型的攻城銅炮。

    反正時間有的是,六指想要讓這一萬五千名魏軍聽聞渡河的消息後倉皇撤退到城中。

    這裡和新鄭不一樣,也不可能弄出來新鄭那樣的新城牆的防禦體系,在銅炮完全克制夯土牆的情況下,攻城戰攻方的傷亡可能比野戰還少,而且還最容易打成殲滅戰。

    對於六指而言,他的任務就是奪取魏國在濟水以北飛地的所有城邑,威脅衛國同時和齊國製造摩擦以恐嚇他們。

    營地中的一處,衛國使節團的苟變看著一排排正在部署的青銅炮或者昂貴的黃銅炮,面色不驚。

    實則心中已經不安到了極點。

    他和墨家的很多老人都熟悉,年輕的時候也曾見過面。

    他出仕,是孔仲尼的孫子子思推薦的。

    而他出仕的時候,墨家當時正在衛國活動,高石子當時已經成為了衛國的卿。

    那時候苟變還是個小吏,雖然有才能,但是因為吃了人家兩個雞蛋因而一直不被衛君所用。

    後來高石子因為衛君不用墨家之義,憤而辭職,受到了墨子的表揚,再後來高石子去世後苟變還去弔唁過。

    墨家在衛國的活動不可謂不多,苟變也深知墨家的一些道義,等到墨家開始擴張後,衛國距離泗上太近,苟變不可能不關注泗上的軍事變革。

    他不是沒想過通過泗上爭取衛國從魏國附庸國的身份中解脫出來的辦法,但是墨家在衛國的影響力主要集中在民間;而魏國在衛國的影響力都是貴族,再加上墨家相對於以往人畜無害的「非攻兼愛」而轉向「誅不義」的激進政策,都使得衛國的掌權者對於墨家更多的是提防。

    苟變深知衛國根本不是泗上的對手,他對於衛國這一次中立極度支持。

    因為衛國是魏國的附庸和緩衝國,國小一旦捲入墨家和魏國的戰爭,下場不堪設想,必然是滅國之災。

    這一次墨家倒還是做了「宋襄公」,但是在這之前,墨家已經鄭重警告過了苟變:中立可以,但是魏軍如果借路衛國,那麼等同於衛國放棄中立捲入戰爭。

    這一次隨軍前來,苟變也知道這是墨家在「持干戚而舞」。

    衛國的貴族不滿墨家平等兼愛利民的道義,但卻也知道現在總算墨家還講道理、允許中立,真要是參合這趟渾水,只怕衛國就要被強制「變法」。

    之前宋國出事的時候,最緊張的就是衛國,好在魏國那邊為了用道義堵住宋襄公一樣的墨家允許衛國中立,否則的話衛國貴族們怕是要崩潰。

    苟變作為衛國的大將,戎馬多年,以前只是聽聞,現在親眼看到了營中的一切,心中對於這一場戰爭勝負的判斷已經定下。

    「若是衛國捲入這場戰爭,滅國只需一個月,都等不到魏人集結來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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