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3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6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刻易勝負(下)

    庶俘羋的騎兵旅被安排到了左翼,與裝配了三支短銃的那個騎兵旅還有一段距離,三個旅依舊是形成類似於品字形的結構。

    但每個旅的騎兵也不是隨意展開的,而是以連隊為單位,將三分之二的連隊放在了一線,三分之一的連隊部署在二線。

    這是泗上騎兵常用的戰術,當一線騎兵和敵人纏鬥的時候,出於二線的騎兵會選擇包抄,從而使得敵人處在一種三面受敵的狀態,依靠兩翼的擠壓徹底擊潰敵人。

    此時此刻,庶俘羋才知道自己帶領的這個騎兵旅和那些現役騎兵旅之間的差距。

    等到那兩個現役的騎兵旅展開隊形的時候,他的騎兵旅還未完成部署,畢竟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一些退役的騎兵,集訓的時間才剛剛不到半年。

    嘟嘟嘟……

    一聲角號,打斷了他的思緒。

    在品字形前面的那個騎兵旅已經和反衝擊的魏國貴族們接戰。

    魏國貴族和從奴私卒組成的精銳裝備優良,這一點毋庸置疑,泗上的正規武騎士旅可能會有這樣的裝備,但那些寶貝疙瘩不可能用在這裡。

    最前面的那個騎兵旅沒有用他們常用的射擊後退裝填的戰術,而是在接近之後將短銃抽出,迅速激發之後,將短銃插到了鞍袋中,抽出的鐵劍發動了衝鋒。

    在側翼的庶俘羋也抽出了鐵劍,側翼的敵人並不多。

    魏韓貴族組成的反衝擊騎兵中,並不是專業的整日在一起訓練的同袍,而是以每個貴族為單位的一朵朵梅花。

    從奴跟隨左右,隸子弟從屬身邊,貴族或是身先士卒或是夾在小陣之中宛若花蕊。

    這不是陣法,而是軍制結構導致的必然結果。

    庶俘羋帶著四個連隊在一線,正面約有六百多敵人,而剩餘的六個連隊都在一線的後方兩翼。

    他最後一次摸了摸掛在胸前騎兵們幾乎都有的一枚馬蹄鐵一樣迷信的鬼神庇護之物,高喊一聲:「為利天下!」

    後面的同袍發出了同樣的呼聲,勢同吹過樹林的山風。

    正常來說,軍中多稱同志們,但是一些人覺得「同志」這個稱呼貴族味兒太濃了一些,原本「同志」就是貴族之間的稱呼,而且還得是同姓貴族之間的稱呼。

    同姓同心同德同志,這是一脈相承的關係,固然有兼愛作為解釋,可是一些人還是不怎麼喜歡這個稱呼,尤其是一些自苦以極派的,他雖算的不是,但他的諸多好友都是此派系的,故而他也少用。

    庶俘羋衝進敵陣之後,很快他的連隊就佔據了優勢,因為陣型對抗對面的幾乎無陣型,優勢極大。

    他眯著眼睛,盯著對手,那明顯是一個貴族。

    頭戴一個泗上兵工作坊賣出去的鐵盔,身上穿著一身皮甲戎裝,有幾處關鍵部位還綴著用鐵環穿著的鐵甲。

    敵人大約三十多歲,留著此時貴族們常留的鬍鬚樣式,胯下是一匹白色的戰馬,高大雄壯,一看就非是凡品。

    這貴族身邊的從奴已經被沖散,貴族手中拿著的是一口略長一些的銅劍,單看這一口銅劍就知道這人的出身必是下大夫以上,因為士人一般沒有這麼長的銅劍。

    皮甲後露出的衣衫上綴著一些標誌,應該是魏國某個家族的家族標記。

    庶俘羋感覺到對方是個好手,因為對方的銅劍一直平舉著,並沒有那種第一次衝擊時候慌亂揮舞的姿態。

    若是馬術不精之人在馬背上,定然是身子搖晃,對面這貴族身子很穩,雙腿緊緊地夾在馬背上,腳踩著馬鐙,有點像是要站起來的態勢,但又沒有完全站起來。

    兩個人只是一個照面,對面的貴族就控著馬匹,想要搶佔右手位。

    如果兩個人都不是左撇子,那麼誰先搶佔了右手位誰就佔據了優勢。

    對面的貴族將馬橫在了庶俘羋的身前,隨後刺出了銅劍,直刺庶俘羋的面門。

    庶俘羋側了一下身子,右腳的皮靴後跟上的釘子刺了一下馬腹,躲開了對面刺擊的同時也調整了一下馬匹的位置,使得兩個人的位置處在交錯的狀態,各自都是右手。

    貴族的眼睛一眯,看得出庶俘羋也是好手,剛才那一劍躲開並不能看出什麼,但躲開的同時還能控制馬匹搶回右手位,便可知道對面也是個在馬上長了數年之人。

    兩個人交錯的瞬間,兩劍相交,庶俘羋控著馬趁著兩個人舊力已盡的機會,想要繞到那貴族的左面,和他處在一種並排的狀態。

    一旦並排,庶俘羋就是右手位而對面的貴族就要變成左手位。

    庶俘羋心想,你的馬快,可我的馬也不慢,只要搶到位置,你除了逃也沒有其餘的機會。

    卻不想他剛剛從馬尾巴的後面繞過,那貴族竟然將馬橫了過來,卡住了他搶佔並排右位空間之前。

    兩人目光相觸,貴族的臉上帶著一絲笑容,似乎是說我看穿了你的想法的意思。

    再次交錯,兩個人又拼了兩劍,貴族臉龐微微變色。

    論及控馬,這貴族竟然有些不及,兩人交錯戰鬥的時候,庶俘羋可以控著馬匹幾乎是原地踏步地調整,堵住那個貴族想要效仿他繞後並排的戰術,可那貴族的馬漸漸有些不受控制,步伐逐漸有些亂了。

    君子六藝,確有射、御,然而射御結合是在戰車上射,控馬的技術也是駕車的技術。

    貴族華服本就不適合騎馬,而且魏韓騎馬也是從當年大梁城之戰後才開始的,一部分貴族放棄了御之術,轉而學習騎術,兩者不是一回事。

    泗上像是庶俘羋這樣的騎兵,尤其是他們這些被稱作非正規騎兵的傳承,則是源於高柳以北的草原融合了馬鐙之後的騎術。

    泗上最精銳的武騎士的騎術遠沒有庶俘羋等這些非正規騎兵好,但騎術不代表戰鬥力,如果魏韓發動衝擊的是泗上的武騎士,庶俘羋確信現在自己已經敗了,陣型已經被沖散。

    可對面卻是一些依靠個人勇武的貴族以及從奴隸子弟,這反倒是讓他們這些人發揮出了優勢。

    噹噹又是兩劍相碰後,庶俘羋可以看到貴族臉上流下的汗珠,因為庶俘羋沒動,而那貴族的馬因為步伐已亂又向前多挪動了兩步。

    就是這兩步,讓在高柳和胡人廝殺了數年的庶俘羋抓住了機會,猛然一個加速,趁著對面貴族胯下戰馬步伐亂了機會,再次選擇了從後面並排的舉動。

    這一次那個貴族慢了一步,沒有跟上庶俘羋的步伐,他想要轉圈從新交錯的時候,庶俘羋的馬頭已經卡在了他的馬尾處。

    那個魏韓貴族終於慌了,搖晃了一下身體,側著身子,卻沒有選擇將右手的劍交到左手。

    「不是左撇子。」

    庶俘羋暗暗嘀咕了一聲,臉上漏出了笑容,趁著對面慌亂的機會,略微拉開了一點距離。

    就在戰馬調整好角度,後蹄剛剛越過敵人馬尾線的瞬間,他的兩條腿猛然發力,皮靴子後面的馬刺扎進了馬腹之中。

    右手舉起了鐵劍,一個加速,藉著馬匹的加速,將鐵劍刺入了那個貴族的後側肋部。

    交錯的瞬間,他聽到那個貴族大叫了一聲,銅劍落在了地上。

    庶俘羋縱馬向前,幫著前面的一個同袍砍死了一名糾纏許久的貴族從奴之後,這才回頭看了一下。

    和他纏鬥了幾個回合的貴族此時倒掛在馬鐙上,剛才那一劍刺破了貴族的下肋,傷口處正是騎馬發力之處,受傷之下根本支撐不住。

    那匹戰馬還不知道主人已經重傷,仍舊在原地打轉,奈何已經無人操控了。

    庶俘羋回過頭,和幾名同袍向前再衝,這時候後面二線的六個連隊也已經完成了包抄,幾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完成了分割。

    一旦分割,就是在局部以多打少,騎兵對沖,最怕的不是正面交錯的敵人,而是側翼有敵。

    肉搏之戰,來的快去的也快,片刻後庶俘羋這個騎兵旅正面的六百多騎士已經崩潰,拋下了一百多具屍體,向後逃竄。

    旁邊的戰鬥還在繼續,四個連隊的騎兵已經朝著中間擠壓,兩個連隊沒有聽從命令而是戰的血熱選擇了追擊那些逃走的貴族。

    庶俘羋迅速地觀察了一下四周,這一場騎兵之戰己方已然必勝,自己這邊固然是以多打少,中間那些現役的短銃騎兵也利用了他們的優勢臨陣一槍打開缺口後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身邊聚攏了大約兩個連隊的士兵,正在重新列隊,庶俘羋緊緊盯著魏韓主將所在的位置,那裡還有二百多近侍精銳。

    遠處兩個步卒重陣正朝這邊靠攏,正在行軍,但是顯然氣勢已奪軍心已亂。

    庶俘羋深吸一口氣,心想我若此時直衝魏韓主將,若是一沖而下還行,若是一沖不下,那些步卒大陣將會黏過來。

    若論擒殺敵將之功,他早已有,對於戰局的把握只剩下勝負而非個人的功勛,幾乎是瞬間他便做出了決定。

    插入魏韓那兩個重步陣和主將之間的位置,對行進間的重步陣發動一次衝擊,不求破陣,但求那兩個方陣停下腳步選擇防禦,拖延時間。

    他確信剩下的騎兵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只要騷擾成功,那八門小炮調整部署,配合五百步騎士,後續的騎兵一沖足以破陣。

    至於魏韓主將,只要那兩個步陣不黏過來,那就是甕中之鱉。等到騎兵重新集結,縱然有散開追擊的,以一個旅之勢一沖必下。

    心意已決,便長嘯一聲,率領兩個騎兵連隊朝著步卒方陣想要靠近的方向直衝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7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降

    半刻鐘後。

    魏韓主將面如死灰。

    身邊貴族和從奴的反衝擊失敗了,而且失敗的如此之快。

    對面那些墨家騎兵在衝擊之前列陣,一沖之下,以有陣對無陣,墨家騎兵側翼出擊形成了包圍,只是半刻鐘的時間己方的貴族騎兵們便紛紛潰退。

    被他寄予希望的兩個步卒方陣也停下了腳步,三百多名墨家騎兵發動了一次必然失敗的衝擊,但是這一次必然失敗的衝擊也使得兩個方陣陷入了混亂,停下腳步的同時整理隊形。

    他還看到了讓他羨慕而又嫉妒的一幕:那八門馱馬拉拽的小炮在己方的騎兵潰散的同時,便在其身邊精銳幾乎是連射不絕的步卒的掩護下調整了炮口,沒有選擇馱馬拖拽,而是一個炮組有序地轉移了那八門小炮的方向。

    暫時還沒有騎兵衝擊他這裡,可是那些墨家騎兵卻已經在打那兩個重步陣的主意。

    就在那三百名騎兵的必敗衝擊退回之後,五百名步騎士靠近了重步陣,一次齊射之後,重新列陣的短銃騎兵也選擇了一次射擊,從那三百騎兵衝陣的反向發動了一次衝擊。

    八門小炮的轟擊、五百步騎士的齊射,以及短銃騎兵衝擊之前的一次齊射,使得混亂的重步陣頓時在側後出現了巨大的缺口。

    一沖之下,方陣已經搖搖欲墜。

    魏韓主將長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戰場。

    他寄予厚望的右翼,依舊沒有按照他預想的,以重兵方陣碾壓而過的氣勢突破楚軍的左翼。

    即便陳蔡之師已經崩潰,可楚國新軍的三個旅仍舊穩住了陣腳,之前的一次雷霆萬鈞般的齊射之後,挫敗了魏韓方陣一鼓作氣的氣勢,使得魏韓方陣不得不選擇繼續向右繞從而包抄。

    因為正面就那麼寬,一攻不下,想要發揮人數優勢只能選擇繼續挪動大陣而突襲側翼。

    可重步方陣一動……需要的時間便要以刻鐘計!

    現在來看,至少還要兩刻鐘才有可能突破和完成再度包抄。

    因為陳蔡之師的潰敗,魏韓的騎兵和車兵已經亂了,有的在追擊逃兵,有的分散了位置,現在還未集結。

    然而之前衝擊失敗的楚國車廣騎士已經重新集結,掩護在楚國新軍的側翼,驅逐著那些落單的騎兵。

    中軍,魏韓的方陣已經搖搖欲墜,幾門銅炮的陣地已經被楚軍奪取,正在調轉炮口。

    左翼,楚國之前調動過去的步卒在炮兵的配合下逐漸有了優勢,魏韓重步方陣的側翼出現了危險,而且似乎有方陣注意到了後面騎兵迂迴突襲的情況,陣型已經亂了。

    右翼不敗,甚至還處在攻勢,可是不敗不代表勝利!魏韓主將要的是以泰山壓頂之勢一舉擊潰陳蔡之師,迅速轉向從楚軍左翼形成包抄,這一構想沒有達成,那即便右翼不敗,於整個戰場卻已經是敗了。

    兩個唯一能夠黏住這些迂迴的墨家騎兵半個時辰的重步方陣也已經垮了一個,另一個只能選擇固守,他撤退到那邊的路已經被封住。

    退到中軍,最是不智,現在中軍和左翼即將被攻破,若是退入中軍就要捲入潰軍亂軍之中,生死難料。

    為今之計,只有選擇退入右翼,徹底放棄左翼和中軍,趁著墨家迂迴的騎兵突擊中軍和左翼的時機,調整部署,將剩餘的幾個方陣集結在一起,撐到天黑。

    右翼已經和楚國新軍交火黏在一起的那三個方陣已經不可能喚回了,兩個正在繼續向右翼迂迴的方陣也完了,能收攏的部隊最多一萬,甚至只有八千。

    他也是決斷之人,當機立斷,立刻乘車向右奔去,徹底放棄了整個戰場,只看能不能將這一萬人帶回去,撐到天黑找機會退走。

    …………

    兩個時辰之後。

    戰局已定。

    魏韓聯軍的中軍先崩了,因為庶俘羋等這些墨家騎兵選擇了直衝中軍,再席捲左翼,整個魏韓聯軍的中軍左翼連鎖型的崩潰,楚軍已經完成了包抄。

    楚國的陳蔡之師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可是墨楚聯軍依舊還有三萬多的主力。

    然而魏韓這邊,只剩下了八千人組城的五個方陣,以梅花陣的陣法固守。

    騎兵沒了,炮兵一個不剩,只剩下了一千五百火槍手、六百弓手,還有六千多戈矛重步卒。

    墨楚聯軍形成了三面包圍,魏韓聯軍軍心已無,鼓聲陣陣中,許多士卒握著戈矛的手都在顫抖。

    就在這時,幾名楚國的士人舉著白色的旗幟出現在了陣前。

    「必是說客。」

    魏韓聯軍的主將明白,看了看天色,卻不得不選擇和談以拖延時間。

    然而楚人士人進入軍中之後,並沒有拖延時間,而是直奔主題。

    「將軍之重步陣,若山巒,似乎極難攻破,將軍多想,堅守至天黑,或可撤出。」

    魏韓主將哼聲道:「尚未可知。昔年齊墨一戰,墨家名為六指者,也以梅花陣堅守,撐到最後。我今日用此陣,未必就敗。」

    數年之間,曾經默默無聞的六指也已經成為這些貴族大將口中的人物。

    那說客大笑道:「將軍繆矣。昔年齊墨之戰,墨家六指以梅花陣堅守,其陣中尚有銅炮十餘門,佈陣之妙,使得無論何處主攻都有銅炮支援。」

    「敢問將軍,您可有銅炮?」

    魏韓主將無言,他當然知道當年齊墨之戰的南濟水之戰的情況,墨家為了防止史書「戰略多於戰術以致雲裡霧裡使得讀書之人以為戰爭無非智鬥」,故而一直都將一些經典的戰役編策,只要講戰術,齊墨南濟水一戰正在此列。

    當時一戰,六指在側翼佯攻,吸引了齊軍反撲,列以梅花陣,以重陣防守,炮兵處在陣中,部署之妙渾然天成,無論哪個方向都可以用銅炮支援,以此撐到了最後,使得齊軍七攻而不破。

    那說客又道:「重步之陣,一怕行進變陣被騎兵突襲,二怕銅炮轟擊。」

    「陣整而重,縱深等寬,最怕炮擊。如今將軍一門炮都沒有,而我軍銅炮數十,將軍憑何而守?無炮,何以能結陣而守?」

    「再者,昔年南濟水之戰,墨家鉅子親帥主力猛攻一側,六指軍中都知道他們必勝只需要堅守一段時間,敢為將軍,此時魏韓之卒可有士氣?」

    「其三,昔年南濟水之戰,先以聲東擊西之策引誘,又以中心開花之術反包抄,將軍此時不過困獸之鬥,豈可並論?」

    「若將軍不降,則我軍數十銅炮齊發,以火槍近射打開缺口,騎兵衝擊之下,豈能守住?」

    「昔年菏澤之盟,諸侯有約,不殺降卒,將軍何不早降?」

    「許地之兵,防守尚不足,豈能出兵來援?固然將軍今日不降,堅守到天黑,明日又能如何?騎兵騷擾之下,將軍一日可行五里?」

    那說客大笑道:「如今之戰,無炮,何以守?重步卒之陣雖整,卻正被炮克,魏韓無炮,便無可守。將軍可問軍中天文術士,且問術士,今明可能有雨?若術士言無雨,將軍除了早降,還能做什麼?」

    「勝負乃交戰常事,吾王也不求文馬為贖,將軍何不早降?」

    他說完這些徹底讓魏韓主將堅信守不住的話之後,又小聲道:「大司馬又有機密事相告。請屏退左右。」

    魏韓主將也知道,楚軍勝券在握,如那說客所言,句句是實,沒有銅炮,根本守不住,此時楚人必不會有行刺之事。

    於是屏退左右心腹,那說客道:「大司馬有言,晉楚之爭,規矩之下爭霸天下也。宋地之變,魏韓楚皆臨墨家,不可不防。」

    「今日之戰,所為者,鄭也,非是為了圖謀魏韓故土。將軍降,則魏韓之卒尚在,日後防墨反墨亦可大用。將軍不降,圍攻之下,死傷必重,若墨家發難,又當如何?」

    「若將軍降,則是降於楚王,非是降於墨者。吾王亦為天子分封,有爭霸天下之心,卻無墨家兼愛平等亂世之意。」

    魏韓主將聞言,長嘆一口氣道:「如此,可降。只是五萬精銳,被我毀於隱陽,有何面目去見君上?」

    他慨嘆數聲,卻沒有自刎,而是選擇了投降。

    至此,由宋國政變引發的一連串戰爭算是暫時結束。

    隱陽之戰,墨楚聯軍借地不利而化為天時,以楚國新軍的優勢揚長避短,捨棄左翼誘使魏韓中計,以陳蔡之師誘使魏韓主將以勾股大陣突襲,借助新軍體系的預備隊和快速機動轉向部署之優勢,將計就計兵行險著,反包圍席捲側翼完成了包抄。

    此戰,宣示了魏韓的重步卒體系必須要變革的現狀。

    更宣告魏國了虛弱事實,以及想要一戰壓楚五年、外交縱橫團結三晉移師防秦戰略的破產。

    魏文侯時代遺留的魏之霸權,徹底易手——趙繼承權戰爭的中山復國之事,尚有人覺得魏國休養生息臥薪嘗膽五年之後便可奪回,但經此一戰已成幻想。

    此戰魏韓聯軍全軍覆滅,被俘兩萬五,被殺六千,逃竄萬餘,新鄭以南門戶大開。

    魏韓想要奪回主動權,除非選擇大梁、襄城、陽翟、新城等方向的全面戰爭,否則只有和談一途。而全面戰爭,是魏韓楚三國都不願意看到的,因為旁邊還有一個等著鷸蚌相爭的漁夫——對魏國而言有倆,西邊還一個呢。

    墨楚聯軍死亡千五百,陳蔡之師潰逃於營壘處,集結仍可再戰。且繳獲了銅炮十餘門,戰馬千匹,戰車百乘。

    略作修整,仍可再戰。

    新鄭以南,魏韓已無可戰之軍,新鄭以北,只餘野戰之軍兩萬餘,拼湊之下也不足四萬,無力再戰。

    至此,楚國或可以選擇和、或可以選擇打,主動權在手。

    若和,則必可得許、鄢陵。

    使得楚之方城、魯陽、汾陘塞、許、鄢陵、榆關連為一體,進可攻、退可守,不再面臨可能被魏韓分為左右兩線的危險。

    若戰。

    向北,則可直撲新鄭以分韓魏左右;向東,則可奪回大梁;向西,則可兵臨城父,汝水之陰盡可奪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7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變數

    隱陽之戰後七日。

    墨楚聯軍破許,許之守軍望風而逃,墨楚聯軍陳兵洧水,以偏師強度,直撲鄢陵。

    於此時,軍中卻來使者。

    密室之中,楚大司馬聽到了使者傳達的消息。

    「王上言,陳兵於許,不得進軍,修繕城邑,坐待和談。」

    「墨家若求戰,不許,亦不得使之單獨出戰,以免魏韓反撲。若其單獨出戰,斷絕糧草,逼其退兵。」

    …………

    墨家單獨駐紮的營寨內,亦得命令。

    「中央有令,急切求戰,以救鄭懲不義之號求戰,要求楚人進軍北上新鄭。若其不從,只是吶喊。若楚人讓我們單獨出戰,則以無步卒掩護為名不出,必求楚人一起行動。」

    「全軍戒備,做好撤退之準備。若楚人翻臉,則違背非攻同盟之約,可以直接入宋;若不翻臉只是齟齬,一旦命令下達,即刻經陽夏沿沙水南撤。」

    …………

    與此同時,楚之魯陽、汾陘、陽夏、榆關、林;魏韓之城父、襄城、長社、雍丘、襄陵、大梁等地。

    皆得類似的命令:集結整軍,不得出戰,各自據守,以作威懾。

    …………

    商丘,適背著手在室內踱步,面帶微笑。

    隱陽之戰,墨楚聯軍獲勝,兵鋒直抵新鄭。

    成陽之戰,六指威懾魏軍,連破成陽廩丘,衛人不敢讓魏之潰軍入城,約戰魏人於馬陵之北決戰,魏人不應。

    形勢大好。

    適背著手轉了幾圈,放聲大笑。

    這一戰,他沒指望獲得什麼實際的利益,楚國不可能繼續作戰了,肯定要選擇和談,因為在打下去墨家就要不出什麼力坐山觀虎鬥成為霸主了。

    魏楚都不傻。

    這一戰對墨家而言,至關重要。

    這是適坐穩了鉅子之位後最關鍵的一戰:這一戰之後,泗上的非攻立國派、對諸侯還懷有幻想的派系,將會徹底失聲,徹底成為泗上政局的配角。

    即將到來的墨家的新一輪代表大會上,非攻派和幻想弭兵和約派將會迎來適的最後一擊。

    放棄幻想,準備鬥爭這八個字,終於不再是單單的口號,還是貴族君侯們啪啪的打臉之後的覺醒。

    適掌控著局面,給了幻想派最後的機會,實則挖了一個深坑:出兵干涉鄭國了,楚國也合作了,楚國會選擇放出一個實行泗上政策的鄭國嗎?魏楚韓會承認鄭國民眾的訴求嗎?

    沒試過,怎麼知道?

    靠講道理,有時候講不清楚,既然如此,那就讓貴族們用事實和那些心存幻想的派別講講道理。

    之前適故意提出了幻想派們最想要的結果:締結盟約,諸夏國聯取代周天子,各國弭兵,非攻不戰,變革制度,不流血不戰爭。

    這是以退為進,因為他很清楚,這個東西根本不可能實現。

    但是,不能實現的東西,聽起來總是美好的,很能蠱惑人。

    不只是墨家內部有些派別,乃至於天下士人中的一部分,都覺得適成為鉅子之後,墨家有些悖離了墨子之義,好戰、鬥爭、不妥協、不退一步種種種種。

    這對於墨家而言,算不得大事,但是在宣傳上難免有些被動。

    現在經過這一系列的事,墨家重新掌握了主動權。

    非攻、弭兵、國聯、以非攻和邦國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為基礎的國際法、民意變革、王侯貴族與墨家各退一步……

    一切都在開戰之初的宣傳之中。

    太美好了,似乎是這樣的。

    然而越美好、就越容易碎。

    適要讓那些搖擺派、覺得各退一步妥協一下便天下太平的人親眼看到:不是墨家過於激進,是貴族王侯太過混蛋,二十年前第三次弭兵會無疾而終,二十年後弭兵會也一樣會無疾而終。

    不是墨家想打仗,不是墨家想誅不義以利天下,是諸侯貴族不給機會。

    你看,弭兵國聯,一切商量著來好不好?各國放開關稅統一稅率,同文同軌,墨家的便宜的手工業品利於天下好不好?天下尚賢,有才者則上無才者則下,好不好?

    都很好。

    墨家巴不得如此,可貴族王公不答應啊,那便須怪不得墨家。

    他踱步許久,終於沉穩下心情,給墨家的中央委員會寫了一封信。

    信上就三個意見。

    成陽廩丘可以還給魏國作為誠意的象徵,但是如果魏楚韓不能夠達成墨家底線的要求,則要做好遷民的準備,將魏國數城的民眾自願跟隨墨家的全部遷走。

    要求魏楚韓履行非攻之義,退出鄭國,答應新鄭民眾的合理要求,將契約之土地分與民眾。

    要求魏楚韓各國裁軍,在答允裁軍、退出鄭國的前提下,召開第三次弭兵會盟。

    其關鍵,就是要求楚國繼續進軍,直撲新鄭,趕走魏韓,使得鄭國徹底中立,民眾推選新君、制定新法、分配土地,各國不得駐軍。

    以及……魏韓君主告知天下,以示道歉,表達對侵鄭這一不義之戰的懺悔。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當然是聽起來很美好的。

    所以,要大肆宣傳墨家的議和提議、大肆宣揚墨家為天下和平作出的努力、對魏楚韓以維護中原和平為名義的會盟加以讚賞並且主動要求墨家也參與會盟,將魏楚韓防墨的會盟搞成墨家主導的弭兵會。

    墨家是無所謂的,所有墨家提出的條件,墨家都能答應:就比如放開關卡之稅、允許自由開礦、允許民眾於諸夏自由遷徙、變革土地制度種種,墨家都能答應,甚至很多都已經再做了。

    可是王公貴族敢答應嗎?

    墨家不是靠土地稅的,墨家大不了搖身一變成為新興資產階級,有資本有技術有相對各國更強的工商業,各國敢放開土地農夫束縛和開礦權以及關卡稅,墨家可以搞得諸侯不寧。

    貴族有什麼?

    不束縛農夫的土地制度,還有貴族嗎?有善良的貴族,卻絕沒有放棄土地束縛和封建義務的貴族階層……因為如果放棄,那就不再是貴族階層了。

    這一戰之後,墨家的戰略意圖已經達成。

    魏國被削弱,宋國成為墨家附庸,鄭國被瓜分魏韓之間矛盾增加,誘使楚國相信墨家的戰略是向北,遷徙民眾補足淮北地區,迫使各國修築堡壘擴張軍備……

    佔據天下大義,堵住那些質疑的心懷幻想覺得各退一步天下太平的嘴,只是順道為之,當然也很重要。

    對於這一次隱陽之戰的結果,適很放心會按照他計畫的來。

    因為有雙重保險。

    就算楚國決定放出鄭國作為緩衝,還有一層鄭國必須進行全面的變革的保險,有泗上諸侯「珠玉」在前,全面變革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楚王不會不知道,他絕不對答應鄭國「墨化」。

    所以楚國不得不背這個「背信棄義、名為非攻實則求利」的大黑鍋。

    當然如果楚國為了防備墨家,而選擇和魏韓和談瓜分鄭國,那麼這個大黑鍋就得魏楚韓三國一起背。

    而實際上背後逼出來整個亂局的墨家,將是大爭亂世之下最「純潔無辜」的那朵白蓮花……被王公貴族背叛,為了非攻大義而被人當槍使,無奈之下悲憤退兵再也不相信王公貴族的無辜純潔。

    對墨家而言,鄭國現在那是連雞肋都算不上的地方,扔了就扔了,得到也守不住,不如換個天下民心。

    至於說等到墨家席捲楚地、猛攻各國以至於各國風雨飄搖,再拿出今天這番弭兵非攻的話的時候……時勢易也,墨家上下當然不可能再有想著答應的人。

    提筆落下最後一個字,適輕輕敲擊著桌子,考慮著最大的變數。

    最大的變數,不是秦國,而是趙國。

    隱陽一戰,宣告了魏國已經是外強中乾,更宣告著魏國中原地區的野戰機動力量的喪失,河西武卒必定要移師部分到中原。

    新鄭圍城戰,更會讓秦國緊張:如果今後天下的攻城戰如此艱難,如果魏國為了防備墨家向北突襲開始修築堡壘城邑,那麼秦國必然要考慮在魏國的西河防禦完成之前進攻。

    再加上吳起勝綽等人的年紀,秦太子的出生……種種這些問題,都可能讓秦國在數年之內進攻西河。

    秦攻河西之時,就是墨家入楚之機。

    秦攻西河,則魏韓無力攻泗上。

    泗上菏水濟水防線基本完成,可以有更多的兵力攻楚。

    五嶺的運河基本開鑿完成。

    秦攻西河則無力攻漢中,漢中南鄭之軍可以順流而下,偷襲襄陽。

    楚王的年紀也到了,只要他一死,楚國必亂。

    魏韓無力插手、秦人不會插手、齊國插手也難有威脅,當真是千載難逢之機。

    但是,秦國距離泗上太遠,真等到出事的時候,有心無力兵抵中原,反倒是這幾年一直沉默的趙國,不能不考慮。

    趙國的態度。

    是趁魏亂要魏命,和秦合作共分魏國?還是唇亡齒寒放棄自身利益助魏防秦?

    現在還很難說,這也將是今後幾年墨家外交的重點。

    對墨家而言,趙國怎麼選擇其實都差不多,高柳地區本就是可以為了最終勝利的棄子。

    但對楚國而言則不一樣。

    墨家需要戰略欺騙,要繼續讓楚國以為墨家的戰略方向是北邊。

    趙魏之間的關係,經歷了趙繼承權之戰後,很難再真心為盟。

    歷史上幾年後趙國搞過一次魏國,正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魏國參與過趙國繼承權之爭,歷史上魏擊死的那一年趙韓也參與了魏國繼承權之爭。

    韓國是保守一些,希望將魏國一分為二,作為緩衝,因為韓國確信打不過趙國;而趙國則希望直接廢掉魏惠王,立新君,割土地,做附庸,蠶食魏國。

    現在的情況更為複雜。

    趙國的戰略方向出問題了。

    如果三晉同盟達成,趙國不能南下,都城始終在魏國的威脅之下,用兵方向只能是四處。

    奪高柳雲中,意味著和墨家徹底決裂,魏國得嚇死,因為泗上可能無法支援雲中但卻可以拿魏國當人質:趙國和墨家泗上的確隔著魏國,三晉同盟的存在,趙國攻墨,墨家肯定要啃魏,魏國不會同意,那麼三晉同盟等同於瓦解,趙國不敢單獨攻墨家。

    攻中山,這是墨家堵住趙國北上、利用邊境貿易為趙國提供源源不斷稅收之後的最佳選擇,這件事得看隱陽之戰的後續。如果墨家因為被王公貴族「背叛」,悲憤之下再也不提非攻弭兵之事,那肯定是最好的選擇。

    攻齊,就不得不考慮墨家的態度,魏趙合力攻齊,威脅到泗上的側翼,墨家肯定不會答應。

    攻燕,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比起攻中山而言差一些,中山夾在趙燕之間,最好是先滅中山再謀齊燕。

    反過來,如果趙國不準備結成三晉同盟,攻魏的話,有利有弊。

    利,和秦攻魏,拱衛邯鄲,獲取河北地,趙國的局面就好看的多。

    弊,如果魏國完了,趙國就要直面秦、墨、楚三面的威脅,而且缺乏盟友。

    當然,最好的情況,是秦得西河、趙得河北,削弱魏國之後再結三晉同盟,那麼這個三晉同盟就是以趙為主導的。因為要對付雄起夾擊的秦和墨,有共同的威脅,三晉同盟也就更可能一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7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走狗故事

    至於到底會怎麼選,一個是看秦國什麼時候奪取西河,若是五年之內,趙國十有八九會選擇復當年「繼承權戰爭」之仇,趁機吞掉黃河以北的魏國土地;如果秦國七八年之後才攻魏,那趙國很有可能在此之前會選擇三晉同盟,攻打中山。

    事物是普遍聯繫的。

    趙國的選擇,又和墨家今後的選擇息息相關。

    原本的歷史上,後世將此時看作是春秋與戰國的分水嶺。

    何謂春秋?何謂戰國?

    說法萬千。

    但於萬千之中,便有一種說法,也可以算得上是自圓其說。

    春秋之世,是兩超多強眾弱的局面,是周禮國際法體系崩潰之後、霸權國際法的初定。

    晉、楚兩國,主宰春秋,其餘秦齊燕宋,皆為體系之內的諸侯。

    有體系,有規矩,便不至於太亂。

    戰國降臨,舊的國際法體系徹底崩塌,兩超多強的局面伴隨著三家分晉、王子定出逃大梁城之敗被打破,楚不再能對抗完整的三晉,完整的三晉也變成了魏楚韓三國。

    新的規矩還未定下,舊的規矩已經無法維持。

    適明白,戰國亂世,新的規矩其實很簡單:強者一統天下,書同文、車同軌,諸夏九州為一體。

    但這需要一個過程,一個漫長的過程。

    三家分晉、田氏代齊,本已經將舊時代的規矩打破,卻偏偏墨家橫空出世,延緩了整個舊規矩崩潰的時間。

    二十餘年前,商丘城中,適對墨子說出了「約天下之劍」,卻也因為這個「約天下之劍」,導致了墨家內部的紛爭。

    約天下之劍,有很多種解釋。

    泗上單獨立國,為一超而諸侯多強,以此定下新規,一如昔年千國萬邦以殷商為首,泗上一國為約天下之劍?

    還是這約天下之劍的劍,便是千萬民眾之意的化身,天下歸一,約天下者,天下人也?

    於前者,墨家已經可以做到,現在就能做到,只需要定出新的國際法,融合墨子的非攻、邦國不分大小盡皆平等的理念,以「法理」將西河許諾給秦,那麼天下至少會和平五十年甚至於百年。

    這就是這一次墨家假裝要「弭兵、非攻、國聯、新規矩」的理論基礎。

    於後者,墨者一直在做,到時候就是「統一無罪、戰爭有理、為利天下為兼愛世人,必須要同義同文同軌同天下」。

    五年前菏澤會盟,適已經打好了基礎,但還不夠。

    這一次宋鄭之事,就是適準備徹底喊出來這番話的時機,宣告戰國亂世的來臨、舊的國際法徹底失效的時機。

    於此之下,中山無罪,但趙吞中山,墨家便不會如鄭國這件事一樣去管,至少趙國不要殺人屠城不要搞民族壓迫。

    於此之下,趙國的選擇就可以更多一些,就可以不至於覺得墨家的非攻壓得趙國沒有出路……馬鐙的出現,趙國得益最多;經此一戰,趙國可以知道魏國外強中乾。

    總歸,趙國不會因為頭頂上那個「非攻」的枷鎖,只有選擇三晉同盟對抗墨家一條路,因為對趙國而言,對抗墨家得不償失,而趙國的旁邊還有中山和燕這兩個弱雞。

    「得讓中原打起來,得讓中原諸侯爆發第二次中原大戰,如此泗上才有更大的機會。」

    適如是想,並且準備如是做。

    …………

    月餘後,圍繞著鄭國宋國之變,中原發生了很多事。

    消息的滯後性,使得在西陲的秦國剛剛得到了完整了隱陽之戰的消息。

    秦國新都。

    十餘年變革,秦已然和十餘年前不同,至少秦國的王公貴族不再聽秦國那些傳統的「瓦缻之樂」,而是開始欣賞起來中原的絲竹之樂,邯鄲的舞姬也開始在秦國貴族的府邸中旋轉翩翩。

    宮室之中。

    年邁的吳起、勝綽等人,跪坐在秦君下首。

    正值壯年四十餘歲的贏師隙手指輕輕敲打著節拍,欣賞著他在魏國做人質流亡時候就已經熟悉和喜歡的中原音樂,尤其是鄭國的靡靡之音。

    酒香四溢,皆源於公營作坊。

    秦國工商多歸於公,私營工商業稅費翻倍,以農為本,其法理就是叛墨們的「一切財富都源於土地、只有土地才能夠讓天下的財富總和增加,而工商業不過是將水變成了冰」的一整套的重農主義體系。

    即便多年前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後,便在邯鄲城內反駁了那些叛墨的道理,可這仍舊是秦國重農之策的基石。

    民窮而國富,這是秦國此時的現狀,壟斷者對西域的貿易、攻打西戎獲取人口土地的軍功制度,都使得大量的平民得以成為類似於「府兵」的富裕小地主。

    一兩個西戎奴僕,百餘畝土地,這就是秦國的政策基礎,因為如果只是分地而沒有人耕種,依舊沒有用。

    繞開了貴族這個「中間商」,沒有人賺差價,使得秦君從秦國最大的貴族變成了秦國真正的國君。

    此時此刻,餘音裊裊,贏師隙揮揮手,那些樂師舞女停止了動作紛紛下去。

    他看了一眼勝綽,笑道:「鞔之適的信,頗為有趣。」

    他說的有趣,指的是心中絲毫不掩蓋的「挑唆」:趁著吳起等人年紀大,趕緊搞西河,不然他們一死,你歲數又大,太子年輕,只怕貴族重新奪權,或者弄出來一個有西河大功的外臣壓制不住。

    勝綽微微頷首,面帶微笑,有些事說開了總比說不開好,若是現在贏師隙發覺他自己重病,少不得要想辦法除掉吳起勝綽等人,有些事總歸是要說清楚的。

    於此時,勝綽似乎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適當初那麼在意「選天子」而非「以萬民奉養一人」。

    吳起迎著贏師隙的目光,也是面帶笑容,說道:「君上,今日中原,讓我想到了一件故事。」

    故事,非後世的故事,而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

    贏師隙奇道:「何事?」

    吳起道:「申公巫臣因夏姬之事入晉,隨後訪吳,傳之以車戰之法,吳越交替,楚之衰亡由此而始、晉之失霸由此而起。」

    「晉景公即位之初,城濮之戰,楚人威震諸夏。景公讓申公巫臣使吳疲楚之時,可曾想過多年之後黃池之會?那個被晉國當做疲楚之器的吳,可以興兵求霸中原?」

    贏師隙臉色微沉,問道:「以卿之見,此時此刻,誰為晉?誰為吳?」

    當吳起提及這個故事的時候,贏師隙不由想到了現在的秦國。

    勝綽入秦,因為被墨家視為「知俸而不知義」,為秦帶來的中原的築城守城術和墨家守城術中的什伍編戶之法。

    春秋車戰為雄,此時組織術為雄。

    十餘年前,墨家索盧參遠赴極西之地,通行西域,使秦知曉極西之地可以貿易往來,國庫日富。

    再之後,火槍馬鐙傳入秦地,草原車戰之法佔據西戎之土、角堡固守之術移民墾荒,秦日強。

    鐵器冶煉之法、火藥配比之術,盡皆入秦,農耕種子各自傳來。

    昔年城濮戰後之楚,如今伐齊三分之晉,一如彼時彼刻。

    吳早已滅,越失泗上,整個天下最容易出現一支影響中原力量的泗上地區出現了墨家,天下將亂。

    申公巫臣入吳,楚邊境無日安寧,郢都被破,幾近亡國。

    墨家崛起泗上,伐齊之三晉連戰連敗內亂頻發,三晉不盟,互相攻伐。

    無論如何,這種被人當做「器」的感覺,都很不好。

    吳起聞言,卻不以為意,似乎感覺到了贏師隙心中的鬱結,笑道:「君上勿憂。晉養出來一個對付楚的吳,可吳卻不是晉國的走狗,黃池之會,夫差直面定公,甲士數萬以示其雄,謀求稱霸,晉侯又能怎麼樣呢?」

    贏師隙哼笑道:「鞔之適這是讓我做吳王,也讓魏國邊境無日安寧啊。」

    吳起搖頭道:「君上,略有不同。定公之時,晉有六卿之亂,內亂頻頻,終有黃池之會,昔年走狗可以和主人平齊以求稱霸。可泗上墨家,何來六卿之亂?」

    「君上繼位之時,秦弱,南鄭漢中之地,無力爭奪。等到秦強,南鄭被墨家所守,秦欲霸中原,只有向西河、上黨,以奪山西之地。必須一往無前,進則存、退則亡。屆時,趙、韓、魏皆為秦之敵,不進則退,不勝則敗,並無休養生息之機。」

    「屆時,若無以一敵三之力,只能仰仗墨家鼻息,南鄭更不可得。到時候,勝,則秦、趙、魏、韓皆疲敝,墨家兵臨太行,誰人擋之;敗……就只有向西開拓移民以謀縱深一途了。」

    贏師隙眉頭一皺,似乎聽出來一些弦外之音,問道:「卿何意?」

    吳起反問道:「越國放棄泗上東海,退入會稽。墨家直奔南海,越已必亡。若當年越人不謀東海泗上,而起當時若是已有鐵器火藥之法,謀取南海呢?」

    「君上以為,若南海蠻越之民,依舊蠻荒以石為器,越人卻有火藥鐵器又有墨家經營南海殖民之術,百年間,可否佔據南海?所需兵力錢財,是否會影響謀取東海泗上?」

    贏師隙知道火藥鐵器馬鐙和新式堡壘以及農耕之術出現之後對周邊夷狄的碾壓,更知道墨家不會做無利之事,若是百餘年前真有鐵器火藥以及種種,並不影響越國謀求泗上霸權。

    吳起見贏師隙點頭,又問道:「若越得南海,即便泗上敗、琅琊遷,越國是否還可稱之為大國而非現在仿若墨家附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8
第一百五十章 東霸、西久、南一

    贏師隙聞言,眼前一亮,若有所悟。

    其實火藥出世之後,若不走彎路將那些鮮血積累的經驗快速越過的話,遊牧民很快就會從所謂「武德充沛」變為「能歌善舞」。

    當然,不只是遊牧民,還有更為落後地區的斷髮紋身的原始聚落。

    這一點在墨家守高柳、謀南海,以及秦國向西征伐月氏、義渠、西羌的時候,感受極為深切。

    譬若秦之西伐,百餘名手持火槍的士卒,配合可戰可走的改良的戰車車陣之法,便可以讓千餘名騎馬控弦而用骨箭的義渠人無可奈何。

    移民之後,多有捕捉「奴僕」者,佔據土地,開墾生息,或是直接受封一地,依靠百餘人就能夠維護殖民統治。

    於秦國而言,的確向西有貿易利潤,但比之於中原的誘惑,無疑是中原更大。

    吳起之意,便是說秦要做雙頭之隼,一邊要盯著中原,另一邊也要留有後手向西開拓。

    反正向西開拓於此時算不得什麼大功,武器戰術以至於後勤人口的碾壓,用火槍去征服尚且沒有馬鐙沒有鐵器的族群,就算是得地千里,可能也不過是個五大夫之功,距離相當於卿的庶長還有段距離。

    既是留作後手,也是為了能夠獲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向西可以緩緩圖之,向東卻需要雷霆一擊之後穩定局面。

    秦國必須要先得西河,然後才能考慮稱霸之事。

    沒有西河,秦國沒有任何的戰略空間,任何一場大仗打輸了都可能是滅國之敗,所以哪怕是後世入蜀也先要謀求西河作為緩衝。

    秦國之前孱弱的時候,並未考慮奪取西河之後的事。

    但隨著變法的深入,國力日強,秦國君臣這才終於意識到墨家提前二十年佈局的可惡。

    秦想要爭霸天下,要先得西河,然後奪漢中,找機會入蜀,這樣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兵力財力人力物力,支撐西河之東的長久戰爭。

    問題就在於,不得西河,不敢全力入蜀;可有能力得西河的時候,墨家先走一步卡在了漢中。

    這步棋對於秦國而言,噁心之處就在於如果得了西河,和三晉的關係必然緊張,這時候再去奪漢中,就會與墨家交惡。在西河對抗三晉,再加上墨家,那就是自尋死路。

    而兵出西河,就必須要和墨家結好,這一點毋庸置疑,哪怕明知道墨家是讓秦國做當年的吳國,也仍舊要交好。不交好就意味著三晉不需要面臨兩線作戰的壓力,全力在西河廝殺,那是秦國現在無法應對的。

    換而言之……墨家堵死了秦國統一天下的路,只允許他們做個區域性的霸主。

    要麼,向西開拓諸夏之外的土地;要麼向東,成為牽制三晉的棋子。失去了南下巴蜀的戰略方向,也就失去了雄取天下的資本。

    蜀地是現在變法後的秦國最好的戰略後方,尤其是都江堰被提前修建、鐵器農具和新種植方法傳入蜀地之後更是如此,但於現在看來並無希望。

    這一點吳起早已看的清楚,但是看清楚和有力量去解決,並不是一回事。

    不得西河,秦國就永遠沒辦法謀取天下,西河必奪,才能給關中平原留下緩衝,才能不至於一戰失敗就有滅國之虞。

    可若奪西河,就等同於至少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內要和墨家交好,應付三晉的反撲。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墨家從漢中發力繼續滲透巴蜀,斷絕秦國問鼎天下的機會,只可能做西伯侯這樣的一方霸主。

    是故吳起說向東謀西河的同時不能忘記向西,就是在為秦國的將來撲一條路,一條萬一失敗、萬一墨家強大到不可制約之後的路。

    有備無患、未雨綢繆,善謀國者,當如是。

    吳起見秦君沉思,便道:「為將者,不可不識山川地理之勢;為君者,不可不計深遠。」

    「是故,向東可霸、向南可一、向西可久。」

    「然若稱霸為侯伯都不能,又豈能一天下?欲一先霸,霸則難一。」

    這些戰略性的東西,作為一國之君哪裡能夠不清楚?吳起當年和魏侯的分歧,就是因為戰略上的問題,是維繫魏國多線作戰的霸局還是參與中原弭兵先解決西秦之事的分歧。

    時過境遷,吳起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戰略。

    歷史上他主政楚國,做的也是類似的是,向南得洞庭蒼梧,為楚國打下了一個穩定的大後方,然後才徐圖陳蔡,謀求中原。

    這一次他說出了自己的見解,秦君慨嘆一聲道:「如你所言,不知要多少年。」

    吳起明白秦君的感嘆,便道:「要待天下有變。今日之友,明日之敵;今日之敵,明日未必便不能為友。天下歸一,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入秦之後自然研究過秦國的山川地理,墨家佔據南鄭也和秦川多有貿易,再者墨家入南鄭之前,秦國和蜀國就已經圍繞著漢中打了幾十年,哪裡能夠不知道秦川巴蜀之勢?

    漢中入川,以吳起看來現在其實有四條路。

    其中三條走不通。

    子午谷路,這是自古就有的,張儀就曾說過以一軍塞午道之語,當年武王伐紂,巴人也正是經過午道前去會盟的。

    這條路走不通,墨家只要守住漢中,以墨家的守城之術,人少無用拿不下南鄭,人多會被堵死。

    陳倉道、褒穀道,這兩條路也是不可能攻破的,至少現在是不可能的,道路險峻,墨家又善守。

    唯一還剩下一條,就是經此時的武都,也就是後世的隴南隴右而入川,大約就是後世鄧艾入蜀的陰平道方向。

    那是一條唯一可能繞開漢中突襲巴蜀的路,否則就得在秦嶺和墨家守衛的幾處關塞硬戰。

    所謂得隴望蜀,想要望蜀,就得得隴,也就是得要繼續向西擴張。

    秦國這些年一直在向西,碾壓夷狄,得利頗多,但是吳起覺得還不夠。

    秦國有「縣」、「道」兩種行政區劃分,縣是直轄的基本盤,道則類似於殖民地,所謂縣有夷狄則為道。

    向西,還有兩個方向。

    一個是如今隨著貿易發展日益重要的河西走廊,秦國的勢力已經深入到那裡,並且有了不少的移民。

    如今上古第二大澤豬野澤還在,各條河流還沒有乾枯,灌溉農業在那裡可以發展,伴隨著向西貿易,那裡逐漸開始多了許多文明的氣息。

    另一個方向,就是沿著秦穆公當年的西征之路,經略隴西、隴南,秦國已經在這裡設置過一些縣和道,有著秦穆公時代打下的基礎,發展的也算不錯。

    向西北,經略河西走廊,既是為了貿易,也是為了給秦國留一條路……秦人祖先既然可以從山東遷徙到這裡,將來一旦天下實在難以容身,秦人也可以沿著這條路向西繼續遷徙,另謀封國。

    向西南,則是為了等待吳起所謂的「天下有變而一天下」的機會,也就是攻取蜀國得到巴蜀的機會,雖然現在看來這個機會有些渺茫。

    但終究還是要早作準備。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墨家翻臉了,那麼既可以從子午道、褒穀道等途徑突襲,也可以從隴南想辦法直接入蜀。

    蜀帝封墨家的人於南鄭的目的,很明顯。

    頗為類似於歷史上蜀帝封苴國的心態。

    一則是巴蜀之間爭鬥不斷,秦國又為了漢中和蜀國打了幾十年,使得蜀帝根本無力守住漢中,不得不交到墨家手裡,又結了姻親,以求守住北大門。

    二則就是墨家在蜀地的勢力越發的大,名聲越發的高,難免牽扯到一些貴族的繼承權問題,蜀國又是個封閉之國,來了這麼一支又是挖井鹽、又是貿易水銀開礦修江堰的外部勢力,肯定是要想辦法給他們扔到外面去,以免內部出事。

    蜀國和漢中墨家的關係很微妙,漢中墨家的那些人也是經常征伐一些周邊的夷狄小國,在守北大門這件事上做的也確實不錯。

    但是……蜀國也對漢中的墨家很擔憂。

    後世有石牛之謀,有五丁開山的故事,實則石牛道早已存在,只不過原本不適合大軍通行,因為畢竟蜀國早就和秦國圍繞著南鄭打過好幾次仗,而且還涉及到當年巴蜀都參加了武王伐紂之事,這道路早已存在。

    現在墨家正在以「貿易往來方便」為由,修繕這條此時還不叫石牛道的石牛道,使得蜀地大為不安。蜀國本身就是個巫術崇拜的國家,隨著中原文化的滲透逐漸諸夏化,而墨家去的那些人又是中原文化最先進的一批人,掌握著文化優勢和錢財優勢,又有民心,伴隨著墨家一些學說的傳播,蜀國不擔憂是不可能的。

    這也正是吳起認為,既要向東,又要向西發展的重要原因。

    向東得河西,是秦國稱霸乃至於參與中原之事的第一步。

    西北,經河西走廊,那是貿易路,是秦國國庫財富之路。

    也是萬一有一天中原統一秦國向西遷徙在西域打出一片天的後路。真要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向西立國,奪波斯名為巴克特拉之封縣,謀傳聞富庶不下中原之身毒的後路。

    向西南,經營隴西隴南,那是為了將來萬一有一天機會來臨,時機一到,秦國可以直接入蜀,切斷漢中,從而獲得一天下的大後方。

    欲霸,則必親墨;欲一,則必反墨。何時親、何時反,都需早做準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9
第一百五十一章 壯漢打孩童的中立

    一直默不作聲的勝綽聽完吳起的話,忽然問道:「若是……若是墨家先修完了從南鄭到平周之路,其勢已成,又將如何?」

    平周,指的是蜀國和南鄭之間的一個諸侯國,算不得正統,應該稱之為方國而非諸侯,乃是炎帝之裔所建,大抵在後世的廣元,也就是漢中到成都平原的必經之路上。

    此時尚無石牛道,平周還是方國,若是南鄭的墨家修好了從漢中到廣元的路,秦國只怕便是失去奪取蜀國的機會。

    吳起聞言,輕笑道:「昔年商湯立國,可能知武王伐紂之事?夫差滅越,可能知臥薪嘗膽之事?昔年勾踐嘗膽之時,就能確定將來一定可以吞吳嗎?」

    「不謀萬世,不足以謀一時。若墨家得巴蜀、又得泗上、乃至滅楚,則大勢已成,不可阻擋。屆時便有再多謀劃,又有何用?」

    「是故我說,要待天下有變,才有一線生機。若天下有變,墨家無奪蜀之能,我等卻在隴南無兵,到時候豈不後悔?」

    「若天下有變,墨家南得蜀楚北迫太行,屆時我等卻在豬野澤以西並無勢力,宗廟無地可遷,子嗣無地可為君,到時候豈不後悔?」

    「如今之事,只有先奪西河,後謀巴蜀,以待將來。」

    「如鞔之適所言,秦欲霸,必先取西河。欲取西河,十年之內就是最佳時機。一則君上之臣皆一時人傑,二則便如鞔之適所言的……我等年邁,君上尚壯,若我等死,太子敢用何人取西河?」

    那封信直問人心,將一些秘而不傳的所謂「帝王心術」當做很平常的一件事說出來。

    贏師隙點頭道:「正該如此。隱陽一戰,魏韓五萬卒覆滅,魏國之弱,可以觀之。」

    「當年武卒數萬,兵臨北洛水,秦國上下瑟瑟,左右發抖。再觀如今魏國,已無當年之威。」

    「欲得西河,皆賴汝等之功。」

    說完,他看了一眼吳起,欲言又止。

    當年吳起奔秦的時候,便曾說過,他若不死,絕不會親自領兵去攻打自己費盡苦心訓練出來的西河武卒。

    這是一種承諾,一種士人所獨有的情懷,贏師隙在中原遊歷做人質許久,他能夠明白這種士人的情懷。

    若不然,他也不可能聚攏這些一時人傑。

    吳起感覺到了秦君的目光,起身嘆息道:「我自入秦以來,就知道西河必有一戰。西河武卒,除非老邁不能持械,否則終身為兵。我入秦不過數年,老卒猶在。」

    他長嘆一口氣,目光看著宮殿的柱子,似乎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半晌,說道:「昔年,我主政西河,為西河之將。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騎馬乘車,親自背負著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

    「曾有士兵害著惡性毒瘡,我用嘴替他吸吮膿液。」

    「可這個士兵的母親聽說後,就放聲大哭。有人說:你兒子是個無名小卒,將軍卻親自替他吸吮膿液,怎麼還哭呢?」

    這件事此時尚且還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已經變法的秦國,這件事依舊有些驚世駭俗。

    即便變法,數百年的習俗不是那麼容易就被顛覆的,人與人之間天生的不平等和等級制度深入人心,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抹平的。

    不少大臣驚異地看著吳起,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一軍主將,那也是卿大夫一樣的人物,怎麼可以給最底層的私兵吸允毒瘡?

    吳起半閉上眼睛,揚起頭,似乎回憶起了那些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許久道:「那位母親回答說:不是這樣啊,往年吳起替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敵人手裡;如今他又給我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怎麼死,因此,我才哭他啊。」

    誰人都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連同贏師隙在內都呆呆地看著吳起,回想著那個老母親所說的話,心中終究一軟。

    他們這些人可能為了某個目的,殺很多很多的人,秦國變法,上百顆頭顱就在河邊被斬殺,可那不過是個數字。

    當這些很具象的言語在他們腦中形成影像的時候,終究比起砍下的數百個頭顱要沉重。

    吳起不去看眾人的神情,只是苦笑搖頭道:「這是我的練兵之法,如墨家所言,確實有『用人』而非『愛人』之心。」

    「可……可終究,我不想我帶著曾經的敵人,去屠戮西河武卒。那裡有百千個和那個被我吸吮過毒瘡的士兵一樣的人,我不想親手殺死他們,擊敗他們。」

    這是士人的堅持。

    就像是當年他為了一句話殺死許多人一樣,這是士人的情懷和風骨,說不做,就不做。

    吳起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為了混不好我就不回來的誓言,母親去世都沒有回去服喪;為了功成名就,不受魏擊重視轉眼就可以投身魏國大敵秦國……

    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也知道為那士兵吸吮毒瘡是為了「用」而非出於「愛」。

    但這不妨礙他堅持自己當初的諾言。

    秦君覺得,攻取西河這件事,非吳起莫屬,卻不想吳起直接表示了拒絕。

    正要說點什麼,吳起卻道:「君上勿憂。以隱陽之戰的情況來看,以及我對武卒的瞭解,秦之新軍足以戰勝西河之卒。」

    「我之才,出將而入相。孫武子言,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昔年我經泗上入秦,觀泗上情勢,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戰之勝負,現在與內政,後在於軍制,最後才在於戰場臨機。如今軍制已改,變法已初成,只要不是庸才,數年之後都可以奪取西河數城。」

    他可能是怕秦君不信,鄭重道:「如隱陽之戰,楚國勝在何處?」

    眾人當然知曉了隱陽之戰的全部情況,以往可能只是道聽途說,但自從墨家從上崛起之後,每一戰都會在報紙上還原當時的戰術,以避免那些只談戰略不懂戰術的誇誇其談之輩。

    懂得人,自然懂。

    眾人思索一陣,勝綽率先明白過來,點頭道:「此言得之。隱陽之戰,楚人贏在一刻鐘之內,預備隊可以行進到左翼並且展開,擋住了魏韓勾股之陣。」

    「換而言之,贏在楚之新軍的紀律、訓練、軍陣。若無這些操訓軍制,就算楚司馬當時做出了決斷,又能如何?」

    秦君恍然,再一想,更覺有理。

    是啊,如果楚國不是新軍軍制,而是重步陣或者是更古老的車戰徒卒之陣,那種情況下,莫說一刻鐘,便是半個時辰又怎麼可能堵住左翼?若是半個時辰還不能堵住左翼,就算墨家的騎兵突襲了魏國側後,輸的也是墨楚聯軍。

    楚國贏在了那些幫著楚國編練新軍的墨者,贏在了隱陽之戰前的十年苦功,而不是贏在了那一場不過半天的戰鬥中。

    吳起的話已經非常明確了,就現在這個情況,秦國只要想奪回西河,穩紮穩打,最起碼可以向前推進百里,讓前線不再是最後的渭水和北洛水。

    徐徐圖之,秦國每奪一塊魏地,秦就強一分,魏就弱一分,等到真正決戰之時,魏國已經無力反擊。

    對秦國而言,變法之後,每攻下一個地方,當地的百姓很快就可以轉為秦國的人口,士卒、後勤、生產糧食的農夫。

    魏國……只怕還不行,因為魏國沒有一個徹底清算貴族的機會,外敵虎視眈眈,四面被圍,敢在這種情況下深化改革,不如自隳宗廟焚於鹿台。

    吳起看著勝綽,又行禮於秦君道:「昔年在魯,勝綽曾與我戰,竟有平解之能。攻魏,不在話下。公叔痤之人,雖有朝堂之智,卻無將帥之能。我軍穩紮穩打,今日三里明日五里,疲敝魏人。」

    「魏人新敗於隱陽,不敢決戰,因為尚有墨、趙虎視,只能退讓。數年之後,待魏疲敝,一戰可勝。」

    他這是將西河之功讓給勝綽。

    勝綽心喜,吳起又道:「君上,我既言西進之事,不如將西征之事交於我。」

    西征事,不是簡單的軍事問題。

    更涉及到內政、賦稅、制度、法令、殖民地政策、同化等等一些列的問題。

    西征若以軍事論,不過是五大夫之功,但要將西部變為秦國的縱深和國土,非得要「出將入相」大才之人方可。

    而且,不能死根深蒂固的貴族。

    放眼朝堂,能夠軍事、內政、賦稅、制度、法令、同化一把抓的人,除了吳起,並無更好的人選。

    向西闢地千里,不是難事。

    難的是闢地的千里能夠轉化為秦國的本土和力量,收上來賦稅、搞出來兵員、弄出來馬匹、穩定下反叛。

    贏師隙也是個敢於用人之人,況且吳起已經年邁,而且後人幾乎沒有,在朝中也是眾人反對——他當年搞西河的時候,秦人貴族多有死在他手上的。

    是故聞言後大喜,道:「善,安西之事,非卿難成。」

    贏師隙用人不疑,又有各種牽制,當即便決定將西征之種種權責交由吳起。

    當然,派遣官員這種事,還得經由君王,而且秦國的官吏體系是那些叛墨壟斷的,和吳起不是一個體系內的。

    此事已定,贏師隙又問:「隱陽之戰後,墨家與楚、魏、韓必要會盟。墨家一直在言弭兵非攻國聯之事……此事當如何應對?」

    勝綽聞言大笑道:「此事易耳。」

    「隱陽之戰,魏韓無力,弭兵之事,在秦而不在魏韓。君上變法以來,秦國日強,且昔年有穆公之霸,沒有秦國的國聯,算什麼國聯?」

    「只需派人前去參加會盟,只言:西河乃秦自古以來不可分割之地,親人先祖篳路藍縷以有尺寸之地,若不奪回,愧對祖先。」

    「欲成國聯,先還西河。魏人敢還西河,秦人便可入國聯,否則免談。」

    「若魏人不還,則我軍戰而取之。若墨家真欲非攻,又何必之前投以尺素『斥責』秦欲得西河乃不義之想?墨家定會調停,只怕會提出西河魏秦一半一半之說,魏人必不肯。」

    「魏人不肯,則國聯弭兵之事必不成。弭兵之事不成,墨家只能中立。墨家中立,隱陽魏人已敗,我軍自取之,誰人能擋?」

    說到這,勝綽想到當年商丘城中那個可惡的、上綱上線把他踢出墨家的適,嘴角竟蕩出笑容。

    「中立非攻?無有隱陽之戰,墨家中立是真中立。隱陽之戰已定,墨家再中立非攻……何異於一個壯漢毆打一個幼童,旁邊一人言中立非攻誰也不幫?」

    「壯漢毆打幼童的中立,到底算不算中立非攻呢?」

    「所以,只要咬住兩件事。其一,西河歸秦,否則不談弭兵國聯;其二,鄭國獨立中立,否則不談弭兵國聯。兩件事,便可讓這弭兵會化於無形。以西河與鄭為本,以標本槓桿之術,攪動此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9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逢池會(一)

    辛丑年臘月,魏侯,韓侯,楚王,墨家鉅子會於逢池,齊、衛、宋、趙、秦或遣上卿或使大夫與會。

    隱陽之戰後,楚國沒有繼續進攻。

    再繼續進攻的話,很可能因為過於靠前被兩翼的魏韓斷了後路,是以在洧水沿岸紮營與魏韓對峙,而且必然會引發整個戰線的對抗,這不是魏楚韓想要的。

    墨家高喊口號,數次要求北伐,楚不許,鄭地嘩然。

    既然打到了這種地步,三方都不想打,而喊得最凶勢要北伐膺懲恢復鄭國中立的墨家更不想打,一場似乎依靠談判桌解決問題的會盟便不可避免。

    會盟的地點,四方都想要在自己的地盤上舉行。

    墨家給出的會盟地點是商丘,認為宋國是中立國,而且之前兩次成功的弭兵會都是在商丘舉行的。加上之前依舊在修築弭兵會盟台了,算是早有準備,最為合適。

    魏韓給出的會盟地點是滎陽,認為這裡距離洛陽更近一些,天子也可以派人參加,順便會盟之後還可以去朝見一下天子。

    楚國給出的會盟地點是陳,因為陳乃大都,再者當年武王曾會盟諸侯於陳,雖然此陳非彼陳,但陳承虞祀,遷到哪裡哪裡就是陳,此地正適合會盟。

    魏楚韓再加墨家四方唱主角,其餘諸侯只是配角,鄭國已降,四方關於會盟地點的扯淡扯了半個月,最終選定在了大梁城外的逢池。

    一則在大澤大池會盟是諸夏這幾十年的傳統,畢竟當年晉文公稱霸時候會盟的口號是「邀請天子射獵」,大澤大池是最適合射獵的地方。

    二則就是大梁城的歸屬楚國認為大梁還是楚國的,只不過被魏國強佔了,所以可以同意在逢池會盟。

    三則就是大梁城是四方軍事力量都可以輻射到的最邊緣地區,真要是出了什麼事,誰也佔不到便宜。

    此時的逢池,還是歸於公有,是為公田公澤的一部分,不允許民眾隨便開墾打漁,所得收穫都是在此地的隸屬於公中的隸民。

    歷史上一直到魏國遷都大梁之後,逢池才允許開墾打漁捕獵,史載「梁惠王發逢忌之藪以賜民。」

    發者,廢也;藪者,無數草也,喻指蘆葦叢生的沼澤湖泊。

    這時候山川大澤,還基本屬於王公貴族所有,民眾不能夠隨便去那裡謀生,被抓到要被重罰。

    這裡壟斷於王公貴族手中,可以利用奴隸農奴獲取利益;二則也是這種地方一旦放開了,現在鐵器已經開始普及,民眾爭相逃往,隱匿於大澤之中,便少了賦稅人口兵員。

    這時候正是寒冬,尚不至於千山鳥飛絕,倒是蘆葦蕩已經黃了,覆上了一層白雪。

    無數的車轍、馬蹄和人的腳印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跡,一些鳥兒紛紛飛來圍繞著那些落下的馬糞尋找還未消化的玉米粒。

    會盟還未開始,會場已在佈置。

    逢池不遠的大梁城中。

    此時按說正是最閒的時候,冬日無事,原本是祭祀的月份,之前偶爾也就是冬日演武狩獵,維持一下原本的分封體系的軍制。

    可現在街上的人卻並不怎麼多,戰爭的陰雲還在籠罩,許多人被徵召服役,不只是當兵作戰,還要修繕城牆、運送糧草。

    打仗苦的從來是天下百姓。

    大梁城中的一家很簡單的酒肆內,一些年紀稍微大一些的人早已經遺忘了自己是楚人的身份,因為這並不重要。往上再數幾年,大梁便從來就是楚國的嗎?

    這時候還能夠在酒肆中的人,自然不會是最苦最累的農夫,而是這些年城邑中新興起來的市民階層,或是從事手工業,或是從事商業,脫離了農夫的身份也脫離了原本國有手工業者的身份。

    天氣正冷,最適合喝上幾口烈酒,也無需什麼好的菜餚,這幾年開始種植的花生蠶豆便可下酒。

    酒肆有著濃濃的泗上韻味兒,賣的是烈酒,坐的是椅子,靠的是桌子,窗上貼著窗紙,門上掛著寫著一些吉兆話的桃符,少了許多傳統的味道,卻在中原很快流行起來。

    開酒肆的不一定是墨者,但大梁城這麼多酒肆中肯定有老闆是墨者,剩餘的即便沒有也和墨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或是因為沒錢借貸過金行的錢以作股本;或是加入過工匠會之類的組織學過一些手藝;或是曾聽過講學學過幾個橫平豎直的隸書賤字。

    這幾年茶肆、酒肆逐漸取代了原本鄭國「鄉校」的作用,成為國人發牢騷和議政的地方。

    一方小桌旁,一人問道:「你們聽了嗎?」

    他沒有說聽什麼,但這語氣看起來好像是說不需要提主體眾人都會知道一樣。

    果然,便有人回道:「自然聽了。若是真要是如《報天下人書》中說的那樣,弭兵和平,非攻兼愛,各有所得,天下大同,便可真的好了。」

    看得出這個所謂的《報天下人書》很有蠱惑性,或者說很切合他們想要的,許多人紛紛點頭,都圍了過來。

    不久前中原的大城巨邑中都流傳出來了墨家所寫的《報天下人書》的內容,用各種秘密或是公開的渠道,迅速流傳。

    對諸侯而言,或許民心無用;但對墨家而言,必要得民心,因為墨家不是諸侯,他們的法理源自民意而不是分封體系和延續千年的規矩。

    裡面的內容淺顯易懂,當然大多都是一種站在某個角度上的強詞奪理的合理。

    比如各國放開人身束縛制度、各國允許民眾自發遷徙開墾、各國承認民眾私有制度和產權制度、各國的法律主體應該是人而不是家族、各國統一稅率、各國放開關卡、各國允許商賈開辦礦產作坊、各國統一文字、各國統一度量衡……種種種種。

    站在魏韓等諸侯王公貴族的角度上看,這當然是不合理的,而且是斷根挖墳那樣的不合理。

    這些東西於此時不是靠嘴皮子就能夠得到的,世上沒有互相妥協各退一步就能夠完成的大變革。

    但至少,這並非是不能實現的,而是一個明確的、民眾都知曉認可的綱領。

    如果各國做不到,那麼墨家就只能用暴力解決:王公貴族既不肯放棄土地和人身依附封建權利,又不肯主動投降以統一,那就只好使用暴力,此為誅不義也,乃非攻的最高境界。

    這也算是墨家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圖窮匕見」。

    酒肆內的多數人並不知道後世的一句俗語,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失望有時候是一種力量,一種反抗和暴虐的力量,這種力量伴隨著失望的那一刻會迸發出來。

    而現在,他們還在討論著讓他們沉醉的美好的未來。

    但這種沉醉中也蘊含著一絲說不出的嘲弄。

    「你們聽說了新鄭之事嗎?新鄭之民拿著當初鄭國貴族簽訂的契約去找魏韓,卻被視作反叛。」

    新鄭被攻破已經有段時間了,當初在守城時候簽訂的守城換取自由和土地的契約卻換來了一個讓新鄭民眾氣憤但又覺得情理之中的結果。

    韓國拒絕了新鄭民眾的「合理」要求,認為那契約是無效的,因為那是和鄭國的駟氏貴族簽訂的。

    而駟氏貴族已經被屠戮乾淨,鄭君也已經投降魏韓,所以鄭國的土地應該歸屬於勝利者。

    這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新鄭的墨者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但正如當日新鄭的墨者和徐弱的那番對話,這個結果對墨家是有利的。

    如果說,誰的拳頭大那麼土地就歸誰,那豈不是就證明造反無罪、分地有理?

    既然拳頭大就是道理,那麼既然貴族當年可以憑著拳頭搶走「應屬於天下人的天下土」,並且認為土地屬於貴族就是道理,那麼民眾再用拳頭搶回來豈不是依舊合理?

    提及這件事,酒肆內的人難免心有慼慼,或有人道:「當時新鄭的人就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換了姓氏,其實還是一樣。我看這一次會盟,怕也難有結果。」

    「墨家所想之事,皆我等之所願。豈不聞墨家多言,天下的人被貴族們分為了階層,每個階層有每個階層的利,沒有普天之下都適用的德,也沒有普天之下都適用的利。有人得利,便要有人失利。」

    他們並不能夠理解墨家的道義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卻因為墨家和楊朱在反封建這件事上的和解,使得人文主義思潮氾濫。

    過分的人文主義,必然會引起個人的私慾膨脹、氾濫和社會的動盪,這又是反對數百年宗法制的矯枉過正的可以接受的表現。

    各國,尤其是中原各國的民眾,開始考慮自己的私利,沒有對「國家」的忠誠,沒有對「國家」的奉獻,而開始去想到底是誰的國誰的家。

    春秋亂世數百年的戰爭,造就了民眾厭戰、反戰、反禮法、反那些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束縛,甚至於有些病態地出現了「一毛不拔」的思想,並且成為了顯學。

    酒肆內的民眾,或許不會因為新鄭那裡民眾的訴求而挺身而出,用墨家的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道義去支持新鄭民眾的訴求,但卻不代表他們就認為韓國對契約的反對和違背就是合理的。

    他們暫時不會為了距離他們百里的鄭人去反對魏韓,但卻希望這一次四方會談中墨家可以為他們爭取來他們想要的東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0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逢池會(二)

    逢池。

    適看著那些從四面八法匯聚來的市井間的民心民意的種種怪話情緒,心中很高興。

    身邊一人語氣中帶著喜悅道:「鉅子,看來魏韓民眾對於我們的《報天下人書》很是贊同。」

    適看著一份文件,反問道:「何謂報?」

    身邊那個負責情報工作的墨者道:「報者,答也。昔年成王之子言:庶邦侯甸男衛,惟於一人釗報誥。後仲尼有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此其一也。」

    「其二,柳下惠曾言,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此報者,是為下於上之祭言。既民為神主,則民為上,吾等為下,故以稱之為報天下人書。」

    墨者之中,博聞強識者多矣,對此回答,適不以為異,笑問道:「我們之前在大城巨邑流傳之報,你以為是取柳下惠言中之報?還是取康王言中之報?」

    那人亦笑道:「我曾以為,是告知之意。後來再想,並非如此。」

    「名為報者,應是取柳下惠言中之報,即為祭祀回應之意。」

    「天下大亂,民眾皆苦。是以民眾問,怎麼辦?之前的報,就是一種祭祀,回應民眾該怎麼辦。只不過常人祭祀以犧牲為祭,我們墨家則以道理為祭。」

    「今日之報,多有回覆民眾對我們這幾年的疑問的意思。或有人說,若是各退一步,天下便無戰爭,我墨家先攻越後攻齊,咄咄逼人,彷彿這天下戰亂真是我墨家引發的。是故鉅子以『報書』為名,答覆民眾:亂天下者、害天下者,非我墨家,實則王公貴族。」

    適放下手中的文件,慨嘆一聲道:「正是如此啊。」

    「道家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禮者,規矩也。周禮,便是周的規矩。禮之於此,不過是借指之用。」

    「譬如別人稱我為鉅子,我仍是我,鉅子卻可以是子墨子、子禽子,但此時稱呼鉅子便是特指的我。」

    「禮亦是如此。此時的禮,便特指周禮,周之規矩。我曾聞,殷商多用人祭,是故商之禮,便是用人祭,而商之禮非周之禮,只不過此時特指借用而已。」

    適這倒並不是又在篡改修正什麼,禮者,本來就是祭祀的儀式,上古的宗教儀式本來也是國家制度的形成法理之一。

    這又是個類似於「白馬非我」的話題。

    然而墨家不是諸侯,而是一個學派,墨家的高層必然要弄明白墨家之辯術以及矛盾辯證之類的內容,這是墨家有別於諸侯的一大特點。

    是以適這樣一說,負責情報工作的墨者頓時就明白了適的意思。

    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既然禮是規矩,那麼需要用規矩來約束的時候,證明規矩本身不是「自化」而來的,是需要暴力來維繫的,本身就是不合於天志天道的。

    墨家講天志,也就是道,因此對於禮有自己的看法。

    墨家的《報天下人書》,本質上就是一種新的「禮」,但是這個禮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這源於道,而如今天下已然失道失德失仁失義,又怎麼可能不需要暴力維持就能夠推廣新的禮呢?

    尊卑有序是禮,人人平等也是禮,這裡的禮是禮而不是特指的周禮。就像是吃麥子此時指的是吃麵粉而在此之前指的是吃麥粒一樣。

    適道:「失道而後德。道是什麼?大道萬千,若以治國治天下論,道就是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適應。舊的生產關係已經不適應新的生產力,因此無道,諸侯這才談德,用舊道德來束縛眾人。我們是求道、求天志的,所以若是順應天志,就首先要反德、反仁、反義、反禮。」

    此仁此義此禮,非是本仁本義本禮。若是尊卑有序就已經是禮了,大家都認為如此,那麼我們就要反禮。破而後立嘛。別的也是一樣。」

    「子墨子當年和仲尼之徒爭論仁、義,其實也就是找不到別的詞來代替,想要借舊詞而生新義,到最後難免被許多人所不解,似乎墨家也談仁義、儒家也談仁義,實則仁義與仁義根本不是一回事。」

    適揚了揚手中記錄著市井之中民眾的那些怨言的紙,笑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那人道:「我看到了民眾反仁、反義、反禮,並且認為反這些東西是可以大談特談而不是覺得這麼談自己就不是人。他們開始想要求自己的利了,並且認為約束他們的舊的禮和舊的仁義都已經是枷鎖了。」

    適大笑道:「是啊,所以這是最好的消息。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了如今,雖然只是在中原地區如此,但也足夠了。」

    「或有言說,楊墨亂世,我看,亂的好。貴族的道德,就是封地之民只幹活不反抗,一旦反抗便有人談天下大亂,不要求自己的利便是有德之人。我還真怕這天下不亂。」

    墨家參與這一次四方會談,當然是有底線的,也是有目的的,這不是適一個人能夠決定的,該走的程序必須要走,該有資格知道的都該知道。

    負責情報的這名墨者當然有資格知道這件事,因為有些時候他需要出面去和魏楚韓的相國司馬令尹等人談。

    「鉅子以為,一旦我們談崩了,怒而退場,憤而退會,天下會怎麼看?」

    適想了一下,淡然道:「怎麼看?諸侯不義,貴族不仁,墨家無奈。還能怎麼看?二十年間,諸夏中原的仁和義,已經是我們的仁和義了,不再是舊的仁和義了。」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紙道:「紙張草帛印刷術一出,天下大義輿情,在我們手中。我們定義的仁才是仁,我們定義的義才是義。」

    「總之,記住一句話。壁立千仞,無慾則剛。這個談判桌上,沒有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們無慾則剛,可以說走就走、說退就退。」

    「既然無欲,那麼大話空話不現實的話,都可以說。因為……我們知道這些東西不是靠談判桌上就能得來,而且我們根本不認為我們能夠得到,所以我們可以說的高不可攀飄至雲端。」

    正是壁立千仞無慾則剛。

    墨家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了,而這個談判桌上沒有任何墨家想要的東西。

    宋國事已定,經歷了隱陽一戰,魏楚韓承不承認宋國政變的合理性都沒用了,墨家已經在宋國站穩了腳跟。

    鄭國事已定,墨家想要的從不是鄭國的中立,也不是瓜分鄭國,而只是一場民眾的覺醒哂笑和魏楚韓的爭端。

    成陽廩丘,墨家根本不想要,一旦談崩,立刻可以遷徙那些願意跟著墨家走的民眾,安排到現在尚未形成的洪澤湖地區分配土地農具。

    魏楚韓對墨家的防備,談判桌解決不了,任由他們去,任由他們修築城邑堡壘。

    成陽一戰對魏韓齊的威懾目的已經達到,隱陽一戰魏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已經傳遞給了秦國看。

    適想不到還有什麼墨家想要從這次談判中得到的。

    畢竟墨家要做的,是掀桌。但掀桌,總得有個理由。

    墨家這一次掀桌的理由,大抵就像是幾個人坐在一起喝酒,墨家拿出一瓶劇毒的鴆酒喊每人二斤鴆酒,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魏楚韓自不會喝,於是墨家怒而掀桌,而且天下人皆會言:魏楚韓簡直混蛋居然不喝。

    對於墨家想要憤而退場的事,負責情報的人知曉,而且就現在的情況看來,這場會盟無疑又會是鏡中月水中花,哪怕墨家真的有弭兵和平各國平等的想法也不可能。

    「鉅子,秦人今日言,若弭兵,必得西河。並說西河自古以來就是秦國的土地,魏國霸佔,實為不義,理應歸還。」

    這墨者談到了今天秦國使者所說的內容,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自古以來?這倒有趣。」

    他笑的是自古以來這四個字,說起來秦國當年就是個附庸,這附庸算是爵位。

    秦國的封建法理,往大了說,也就是岐山以東。

    秦國的第一塊正式封地,是天水,都跑甘肅去了,和陝西都不搭邊,莫說河西。

    但若是以三十年論,秦倒是有資格談自古以來,畢竟魏國是搶的西河。可再往早了說,秦國也是滅了不少的國才得的西河地。

    這就是這一次逢池會不可能成功的原因。

    談判桌上到底是拳頭說話?還是法理說話?

    若論拳頭,那麼弭兵就不可能。

    若論法理,哪的法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早完了。

    若不尊此法理,又憑什麼來區分哪些是「合理」的要求,哪些是「不合理」的要求?

    這一次逢池會當然不會像第二次弭兵會一樣,各國大夫暗藏匕首身穿皮甲準備在談判桌上開干,所以最起碼還是要得講道理的。

    可偏偏,沒有道,哪有理?秦國說西河是秦國的,魏國說西河是魏國的,都有道理也都沒有道理,那就沒辦法談。

    法理總得講原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原則,被魏趙韓齊等諸侯破壞了;新的原則還沒有產生,這就根本談不下去。

    適心想,怕是秦國也擔心真的弭兵,以至於中原和平給予魏國喘息之機。如今魏國新敗,秦國變法有小成,就算是墨家想要弭兵,秦國也不會同意。

    若是以往,這一次會盟戛然而止的鍋,適定是準備讓秦國背的。但此時,適不準備讓秦國背,而是準備在討論到西河問題之前,先行怒而退場以示抗議,不然沒辦法接著做文章——萬一魏國打蛇隨棍上,說他想要弭兵,希望墨家支持魏國守衛西河,那就不妙了,到時候便說不清道理了。

    想了想這其中的問題,適叮囑道:「這樣,既然秦國這麼說,那麼我們就先行一步,莫讓秦人搶先。明日,直接發難,告訴魏楚韓,我們的底線就是鄭國中立,民選鄭君,新定律法,分配土地。否則……免談!」

    那墨者輕笑搖頭道:「這一次會盟,怕是幾日就要結束。」

    適也笑道:「不會。我們走了,魏楚韓齊趙還得商量怎麼對付我們呢。不如我們先走,給他們空出地方,若不然他們還要遮遮掩掩隱隱秘密,怪累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0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逢池會(三)

    適笑的極為開懷,只覺得一掃這二十年的隱忍,終於不用再看各個諸侯的臉色,想辦法從他們的矛盾中求生存了。

    現在墨家大勢已成,該做的準備都已經做完。

    主動進攻平定天下,兵力尚且不足,還需要等待天下有變楚國有亂的機會,可要是防守反擊重創各國保證泗上不失卻是綽綽有餘。

    現在墨家不管漢中、高柳、河套等地,單單是泗上,便有些像是當年楚漢之爭時候西楚霸王的局面了。

    定都彭城,兵力北達莒,控制宋地,南到淮水。

    只不過比起當年垓下之戰,墨家有三個極大的優勢,一個是秦魏之爭不可避免,二是楚國之亂近在眼前,三是墨家以有心算無心,在魏韓主力集結彙集之前就可以先行決戰斷其一指,轉為防守反擊,等待楚國事成。

    因為秦國的存在和西河之仇,等同於西楚霸王和漢高祖決戰於滎陽的關鍵時刻,蕭何在漢中秦川反了自立為王……

    所以這一次會盟他可以肆無忌憚,憤怒離場,然後回去後發動輿論怒斥對王公貴族的最後信任破滅,完成對內部幻想派的最後一擊,咄咄逼人地做好戰爭的準備。

    數日後。

    一間新搭建起來的「行台」之內,爐火蓽撥。

    一張碩大的圓桌放在了房間正中。

    原本會盟那都是尊卑有別的,誰坐在什麼位置都是有說法的,但今天不行,不得不反傳統。

    墨家根本不認尊卑有別,再說墨家當年拒絕了周天子的冊封,這算什麼?

    按說這算「子」,所謂夷狄皆子,低於公侯伯一頭,但當年吳國也是稱王,最後黃池會融入諸夏體系之後才改成伯爵,楚國打著次王非彼王的擦邊球也是活的好好的,墨家連個爵位都沒有卻不可能真的把他們當蠻夷子爵。

    而且這一次是類似於當年的弭兵會,但又不太一樣。

    第二次弭兵會的參與方,不是諸侯,而是諸侯之下的各個實權大夫。

    但百餘年過去,各國勢大的諸侯要麼三家分晉田氏代齊,要麼就被王權逐漸削弱,再不復當年大夫會盟的情勢。

    這種混亂的局面下,也只能按照墨家所謂「皆天之臣、各國平等」的理念,圍繞在這種圓桌上,不論尊卑,只以各個代表所體現的各國「主權」而平等。

    若不然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像是適,他連個正統的士都不是,更別提大夫卿諸侯。

    但現在不准他和魏楚韓國君平等而坐,只怕魏楚韓自己都不會答應。

    適若是和魏楚韓國君平坐,那麼代表著各國的大夫也會不滿意:論起來我們至少是個大夫,他鞔之適還是庶民呢,憑什麼他要坐在我們的上首?

    一如澠池會上,敲個鼓打個節拍那都涉及到國辱,今天這個詭異的會盟只能用和稀泥的方法,要不然今天這件事就沒法談。

    圍坐之後,各國的表演就此開始,都想要爭取最大的利益。

    當年第二次弭兵會是兩超數強多弱的格局,晉楚往那一坐,你來我往是為了爭奪勢力範圍,楚國當時處在下風,已經做好了帶匕首穿皮甲掀桌的準備。

    這一次「弭兵會」天下的格局已經改變,不再是兩超數強,而是處在一種各國皆強但隱隱有一強多弱的格局了。

    隱陽一戰魏楚雖然大戰了一番,不過也就只是為了爭奪談判桌上的優先,畢竟雙方默契地停戰了,而且默契地選擇了一場規模不算太大的戰爭。

    唯獨超出魏韓預料的,就是四萬多機動兵力全軍覆沒,使得魏韓在中原地區徹底失去了戰略進攻的能力,只能選擇防守。

    非是說魏韓在中原就剩下那麼點兵了,而是在中原地區的野戰機動兵力就這麼多了,真要是打起來拆了東牆補西牆是不可能的。

    楚國佔了個便宜,但若是楚國的變法已經完成,楚王肯定會抓住殲滅魏韓野戰機動軍團的機會,再次兵臨洛陽駐紮黃河。

    奈何楚國想要的只是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完成變法,以求戰略收縮之下積蓄實力。

    況且,楚王也有自己的判斷。

    若趁此機會奪回大梁,楚國等同於頂在了墨家西出豫東的第一線。宋國已經被楚國放棄,得到大梁就意味著想要穩住大梁必須要讓宋國成為楚國附庸,這一年楚國做不到,那自然也就不希望奪回大梁去替魏韓擋墨家的擴張。

    魏韓實際上已經慌了,一是沒想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當年被三晉壓著打的楚國十餘年的隱忍編練之後,新軍的戰鬥力如此之強;二是實在沒想到楚國打出來一場殲滅戰,使得魏韓在談判桌上處在了極為不利的局面。

    楚國的底線,肯定是想要許和鄢陵,從而使得楚國在鄭地的防線左右聯通,不至於被魏韓分割。

    魏韓知道楚國的底線,但是不知道楚國在取得了這場大勝之後是不是會提升價碼。

    墨家在成陽展示了泗上義師當年擊潰越國齊國的底氣,也威懾住了齊衛等國,現在魏韓不清楚的是墨家的真實態度。

    墨家的《報天下人書》說的清清楚楚,但魏韓絕對不相信這是墨家的真實態度。

    因為現在這是不可能同意的事,所以魏擊韓猷公叔痤等人都認為,墨家這是漫天要價等著就地還錢。

    先說的這麼大,然後再提出一個小一點的要求,以逼迫魏韓答允。

    可問題在於,魏擊和公叔痤琢磨了半個月,沒琢磨出來能給墨家什麼。

    成陽廩丘那肯定是不可能給墨家的,給了那裡,魏國在中原地區的局面就徹底毀了,很容易被墨家直插黃河。

    成陽地區是富庶重城,也是能夠集結兵力依託濟水組織防禦的最佳地點,放棄成陽廩丘,等同於墨家隨時想打魏齊就能打,那是墨家向北的最佳集結地。

    因而在這一次會盟召開之前,魏齊之間已經秘密達成了一些一致的意見,無論如何不可能給墨家成陽廩丘,兩國一起用「義」來施壓。

    剩下的都和墨家不挨邊了,宋國的事,本來可以作為一個籌碼:以承認宋國換取雙方弭兵。

    可問題是現在魏韓經過隱陽一戰,已經沒資格用宋國來威脅墨家了,宋國已經是墨家的東西了,這還怎麼討價還價?

    魏韓今天的局面,其禍根在十餘年前的大梁榆關之戰就已經埋下了禍根,或者說是從否決了吳起先西后東戰略之後就埋下的禍根。

    文侯時候魏國強勢,東征西討,三晉伐齊勢如破竹,越國還能在後面敲打齊國。

    那時候魏國想要的,是泗上的霸權。所以否決了先西后東的戰略,準備拿下大梁、借助王子定之亂的機會,染指泗上。

    當時墨家還沒有展示出可以對抗魏國的力量,在魏韓看來,泗上霸權要面對的敵人就是齊、越、楚。

    三晉伐齊,齊國的戰鬥力讓魏國認定,謀取泗上霸權,齊國就是個渣渣敵人。

    結果吳起帥軍忠實地執行了戰略,大梁城一戰打的楚國死傷慘重。

    然而……文侯去世,吳起帥軍在外被召回,放棄了乘勝追擊的機會,只是使得王子定復國。

    墨家則趁著魏楚開戰的機會,擊敗了越國,從越國手裡奪回了泗上霸權,而當時齊國還在舔舐三晉伐齊的傷口,順帶在處理田氏代齊的一系列問題。

    機會一旦錯過,就難再得。墨家趁著魏楚開戰趕走越國取得了泗上的霸權,楚國又被魏國暴打一頓,迅速轉為和墨家結盟。

    魏國的機會喪失,趙國因為魏國最開始多難多佔拿趙國當槍使的事已經不滿,大梁城之戰趙國就沒出兵:打仗我衝鋒在前,分贓的時候排擠我不准我進中原,文侯在的時候我不得不從,文侯一死你魏擊算什麼東西?

    吳起這邊退兵,那邊吳人異動越國空架子撐不住全面收縮南撤,墨家填補了泗上的霸權真空後迅速和大敗的楚國結盟。

    楚國因禍得福,大梁城一戰搞死了那麼多楚王一直想要搞死的貴族,給了楚國一個集權變法的機會。

    再之後就是魏趙翻臉,中山復國,楚平陳蔡,墨家又趁機插了魏國一刀。

    到現在,大梁城在魏國手中,宋國對於一心想要戰略收縮先行變法的楚國而言,實在是個連雞肋都算不上的地方。若是大梁還在楚國手中,這一次宋國政變楚國肯定是要干涉的,可禍根十餘年前就埋下了,這時候楚國才不可能為了宋國去拼盡全力。

    隨後墨家又逼著韓國進攻鄭國,魏國想了想韓國這個盟友還是比楚國靠譜,於是也一起瓜分了鄭國,墨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弄出了隱陽之戰,使得魏國在中原地區徹底喪失了主動權。

    甚至現在連談判桌上的籌碼都拿不出來了。

    唯一捏在手裡的籌碼,也就是在新鄭軟禁的那些墨者,所以不敢殺不敢動,好吃好喝伺候著。

    就這還未必夠,魏國已經琢磨著是不是把襄陵以南的幾座城「歸還」宋國,以此換取墨家交出成陽廩丘,順帶著讓楚國緊張於中原地區墨家的擴張。

    魏擊和公叔痤都沒想白,按說墨家提的這些意見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那麼墨家到底想要什麼?想了這麼多,就沒想過墨家公開宣傳的那些,都是真心話,根本就沒準備換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0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逢池會(四)

    正是時來天地皆同力,楚國隱陽一戰獲勝之後,楚王的心思也活絡的許多。

    經此一戰,魏國的霸權徹底喪失,在中原地區基本上沒有了主動進攻的能力,楚國當然會知道下一步的大敵就是墨家。

    這一次墨家攻取了成陽廩丘,楚王覺得墨家的下一步是準備北進,尤其是濟水沿岸修築了那麼多城邑堡壘,囤積了極多的糧食,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進攻發起地的後方。

    這一次會盟,楚國是準備先借墨家之力壓迫魏韓,然後再想辦法把墨家踢走,最好是煽動墨家和魏國的成陽廩丘的矛盾,把墨家的威脅轉移到魏、衛、齊那邊。

    這樣的話,楚國轉身就可以和魏韓達成和解,魏韓尊楚,楚作為中原地區防墨同盟的領頭人。

    當然,不只是領頭人,最好是讓魏國在周天子那給楚國一個真正的名分。楚周之間的關係不好,魏韓又把持著周天子,雖然還不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步,但是很多事魏韓出面周天子是要給面子的,譬如田氏的名分就是魏國幫著解決的。

    至於墨家說的讓鄭國中立、改革制度、尚賢選拔、甚至是通過公開考試的方式選拔賢才、以及鄭國中立之後舉行的種種政治變革和土地分配等等,楚國肯定不會答允。

    墨家的勢力已經夠大了,鄭國就算是中立,照著墨家那麼一搞,楚國憑什麼和墨家爭?完整的教育體系之下,想都不用想,尚賢選拔的人才都是墨家的人。

    到時候鄭國中立,墨家遙遙操控,轉眼加入非攻同盟,楚國出了這麼大的力,替墨家做嫁衣裳?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楚國想到了折衷之法,就是把鄭國的局面徹底攪亂。

    楚國需要的,只是許和鄢陵一帶的城邑,將平頂山防線和陽夏榆關連在一起。

    再多的話,憑楚國自己拿不到,那麼就不如讓墨家也參與到「分鄭」之事上來,激化一下魏韓和墨家的矛盾。

    比如可以將鄭國東北的幾座城邑劃給墨家,實行類似於泗上當年「屬宋而兩制」的辦法,讓墨家在魏韓的眼皮子底下折騰。

    這樣一來,既可以借墨家之力,威脅魏韓的同時,迫使魏韓不得不尊楚;又可以讓鄭國地區繼續混亂,使得墨家魏韓為了這幾座城整天劍拔弩張,再加上成陽廩丘之事,使得墨家的精力都放在魏韓身上,楚國可以繼續深化改革從容變法。

    但是楚國之前和墨家密談之後,沒想到墨家一口回絕,大唱高調道這一次墨家是為了非攻之義而救援鄭國、膺懲魏韓的。既要知行合一,那就只有各國吐出鄭國土地以中立。

    楚王還欠著墨家不少錢,以及墨家牽頭的一些商人成立了所謂金行的一大筆錢,楚王的意思是我幫著你從魏韓那裡要地,你們給我免一部分債務。

    不曾想這些年看似大義凌然實則處處發展縱橫捭闔的墨家,這一次居然像是轉了性:錢可以先欠著,地我們不能要,我們是為了非攻大義,不是為了土地的,不然我們和你們這些為了私利興不義之戰的諸侯有什麼區別?

    說是為了鄭國非攻中立、天下弭兵、令立國聯,說到就要做到,開戰的理由是什麼就是什麼,不會因為勝利或者失敗改變初衷。

    這讓楚國也極為無奈,更是看不透墨家到底準備幹什麼了。

    楚王也研究過墨家的一些道義,對於「國聯」之事也不陌生,說白了不就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周天子體系?

    理想狀態下的井田分封宗法制,其內核是軍制,天子京畿千里,各路諸侯分了多少地,等同於可以有多少兵,尤其是農兵一體的狀態下。

    下大夫就是下大夫,就是二十五輛戰車,若干徒卒;大國三軍就是三軍,小國一軍就是一軍。

    唯獨也就是這個所謂的國聯沒有周天子,而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扯淡,靠墨家所謂的投票來解決問題。

    但楚王想了想,覺得墨家不太可能這麼傻,這麼幼稚。就墨家這二十年所做的事看來,很明顯這一次有點不對。

    其不對之處,就是以往墨家要幹什麼,基本討論都是公開的。

    我們要達成什麼目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要面對哪些問題。

    這些問題一三三四五都是什麼,具體又該怎麼解決?

    可這一次,墨家搞的這東西,簡直是奇怪到了極點。

    總結下來,楚王研究了一個多月,終於發現了墨家這一次提議的和以往的不同之處。

    這一次是我們要達成什麼目的。

    達成這麼目的後是多麼的美好。

    只要達成這個目的,天下就好了。

    至於怎麼達成,一句沒談。可能要面對哪些問題,一句沒說。

    似乎是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貴族們退一步、妥協一下上了。

    且不說這是不是墨家的風格,楚王明顯可以感覺到這不是適的風格,他和墨家打交道太多,看的墨家的書也不少,很容易找出其中和以往不同的關鍵。

    事出反常,楚王便看不透了。

    就說這所謂的國聯,其中要面臨的困難和問題,楚王覺得就算是自己都能想出來幾個極大的困哪。

    不提各國政改、軍改、規定軍隊數量的事,就說西河、中山、鄭這三個地方,這是靠坐下來談判就能解決的?這三個地方的問題不解決,國聯就是一句空話。

    要解決不是不能,墨家以一敵其餘諸侯,逼著各國諸侯如此也非不能,問題是就墨家整日蠹蟲蠹蟲地罵著王公貴族,真要能這麼幹他們能不讓天下歸一以達利天下之「同義」之境?

    楚王懷疑泗上是不是出現了內亂或者政變?但斥候探子細作們卻說泗上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麼事。

    這就搞的楚王無奈,墨家到底想要什麼?搞不清對方想要什麼,那就是談判桌上最大的被動。

    如楚如魏,想要什麼,底線一目瞭然,底線之外的緩衝地帶就是靠各方嘴皮子和軍事力量對抗達成的。

    可墨家現在想要什麼,楚王確信不只是自己,怕是魏韓也看不透。

    針對這一次逢池會,頭疼的不只是魏韓楚,還有齊秦。

    秦自不必說,這是準備徹底毀掉弭兵機會的,至少也不能夠讓中原各國達成一種弭兵非攻和約,以免進攻西河的時候被中原各國聯手干涉——秦國怕墨楚同盟做霸主,搞當年齊桓晉文楚莊之事。

    齊國頭疼的地方比秦國要多的多。

    昔年濟水一戰,齊國西南地區墨家思想氾濫難控,田氏已經相當頭疼了。

    現在墨家又攻佔了成陽廩丘,整日耀武揚威,搞起邊境摩擦,大有渾身有勁找機會打齊國的意思。

    齊侯下令不得抵抗,力避摩擦,只求以道義大義約束墨家。

    真要是被墨家佔據了成陽廩丘,齊國西南地區那就真的等同於在墨家手中了,齊國豈能不急?

    這一次幸而站隊站的慢,沒有在魏韓號召會盟的時候就蹦出來,若不然今天更難收場。

    墨家佔了莒城,齊國有使者經過後感慨道,不到五年時間,莒城之民滿嘴都是利天下平等兼愛同義,哪還有記得自己曾是齊民的事。

    現在墨家佔了沂蒙山長城,越國從琅琊遷都回江口,墨家的舟師習流駐紮在即墨附近的嶗山,已然成為了墨家的一處港口,附近齊人多有逃亡。

    諸邑距離墨家太近,高密也到處講學,墨家又佔據著萊地,那裡的萊夷皆從,竟然已經築城,每年交給齊侯一筆錢只當借用,卻又不能驅趕。

    齊人多有從事捕魚捕鯨鮫者,這幾年鯨油成為最好的照明油,泗上工商業發展又快,極為需求,使得萊地日益發展,齊民多有逃亡至此者。

    又有船隊和箕子朝鮮貿易,商人蜂擁而至,齊侯想管都管不了,而且齊國也在嘗試著變革,奈何墨家就在眼下,魏韓又經此大敗……真要是墨家佔據了成陽廩丘,齊國該怎麼辦?

    到時候真要是出了事,墨家一軍經即墨、高密而撲臨淄;一軍經濟水再攻平陰,各國就算想救都來不及。

    齊侯頭疼的就是墨家下一步,是不是搞齊國?

    從局面上看,魏國數年之內疲軟;趙國虎視眈眈盯著齊國;墨家在濟水勢力強大、在莒北越過了沂山,齊國已經無險可守。

    從齊國自身看,齊國富庶,工商立國,墨家道義的傳播極快,齊國多墨,這是二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現實,項子牛當年重用勝綽更為墨家提供了發展的機會。

    以及最最重要的一點……齊國算是各國之中民眾最不信那些等級制度的,無他,因為田氏代齊之初沒有得到周天子給予的名分的時候,自號安民保民,而且田氏自己打破了周禮等級制度,民眾自然不會對血統神聖有多少信服——你田氏做的,我們便做不得?

    齊國的恐懼當然有道理,所以當魏國找齊國密談希望合力阻止墨家佔據濟水以北的時候,齊國當真是喜不自勝。

    至於別的,齊國也不強求,事已至此,除非天下有變,墨家的鎖鏈鬆了,齊國才可能驅逐墨家對墨開戰……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還是算了吧,魏國剛敗,成陽一戰泗上義師展示出的威懾,齊國覺得這時候開戰就是作死——趙國倒是可以引以為援,可就怕趙國和墨家合力南北對進,引賊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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