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1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6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觀的漸變

    殘酷的人工選擇之下,不精通內鬥的貴族家族其實是無法延續到現在的。

    春秋弒君之事極多,田氏代齊三家分晉也才過去幾年?再說熊良夫和一眾貴族本來也是政變上位,楚國的宮廷陰謀本不比中原各國少,甚至還玩出了不少花樣。

    楚王若走,肯定是要依靠這些江漢封君做基本盤的——可能幾個月前他們還是反對集權的,一旦到了北方離開了封地,這些封君立刻會支持王權。

    畢竟到了北方,這些江漢封君可就是血統之外其餘為零了,不和王權站在一起都不行。

    鄢郢江漢以北的一眾封君,都不是好對付的,一個個的家族在那裡根深蒂固,又向來不是楚王統治的基本盤,這也正是一開始楚王和江漢貴族選擇死守邾、鄂而沒有立刻選擇北逃的原因。

    逃走之後,沒有神聖王權天子頭銜和集權傳統的楚王,也就是個最大號的封君罷了,尤其是政變上位之後更是如此。

    再加上可能反墨奪回江漢也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做到的事,這就更加不得不考慮諸多問題。

    前任楚王的集權變法得罪了太多的貴族,如今不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開拓時代了,誰願意去窮山惡水地廣人稀之處當封君?

    如今這些被得罪的封君支持熊良夫,因為熊良夫保證上位之後會認定變法是「陰謀逆德、好用兵器、逆天道事也」。

    只不過實行變法的是楚王,既然要不逆天道,總不能說自己的爹錯了,但楚王一死,肯定就是楚王身邊的逆臣們在行奸佞之事唆使王上變法逆天道。

    以此類似於誅君側的理由政變,然後再將這些丟到邊遠地區的貴族先請回來,否則的話他的位子就坐不穩。

    現在江漢的局面已經控制不住,楚王也清楚自己的真正基本盤不是那些王師新軍,而是這些沒了江漢封地的貴族們。

    自己手裡只要還有一支軍隊,到了北方,就可以立足,從那些封君手中奪回足夠的權力,以復國大義復仇之名,逐漸集權。

    那些王師新軍,基本上都是之前變法的得益者,屬於授田農夫,這些人靠不住。

    一則是受墨家影響頗深,二則是去了北方之後肯定是人心思歸。

    倒是那些軍中的封地徒卒、奴隸等,倒是可以利用的。

    如果能夠讓更多的江漢地區的小貴族、王族後裔等一起逃亡,也可以吸收他們為軍中主力,以軍功爵為誘惑。

    再加上逃亡之人基本上也會失去自己的封田,跑到北方之後,就可以以此向那些封君討要土地和權力,說不定也算是多難興邦因禍得福,竟能集權成功。

    將來若是能夠在諸侯的幫助下打回江漢,那自己也算是楚國中興之主了,畢竟被墨家掃了一頓貴族封建殘餘之後,再打回來反倒更容易集權變革。

    想來諸侯們面對咄咄逼人、不給貴族諸侯留後路的墨家,最起碼會選擇協力反抗。

    楚王甚至覺得墨家如此一來,會把整個貴族都逼到墨家的反面去:以往吳楚齊晉之戰,貴族們最多也就是換個效忠對象。如齊之公孫會,叛亂之後投奔趙地,不一樣在三晉繼續做大夫守住了封地廩丘?

    可墨家居然不接受越國的投降,而且還表示要把越國貴族都趕去無人之地分封建國,這不是把天下的貴族都往死路上逼嗎?貴族貴在有賤民,無賤何來貴?這個簡單的道家道理,哪一個貴族不知道?作為統治階級總歸是比被通知階級清醒一些的,祖先們披荊斬棘,不是為了讓後代們再去披荊斬棘重新封建立國的。

    天下雖大,卻只有一處九州,趕到別處,沒人勞役那還貴什麼?難不成貴族們守著成千上萬頃的土地自力更生去種稻子砍甘蔗?

    熊良夫還是有這樣的覺悟的,雖說此時要跑再想這些問題,難免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可終究多少還能看到點希望的。

    他也清楚江漢封君們選擇死戰的原因,說是為了楚國社稷,實則還是為了家族封地和利益。真要是為了楚國社稷,哪裡會和他一起發動這場政變?

    事已至此,熊良夫表態之後,便立刻瓦解了江漢封君們的一致態度。

    有人畏懼,有人擔憂,有人想要東山再起,有人覺得失敗已成定局,有人想要繼續死守,有人覺得還有希望。

    於是原本都一致希望熊良夫在此地死戰的江漢封君貴族們分化了。

    這種情況下,熊良夫作出表態,那麼誰喊得最歡、爵位最高、權力最大,誰就有可能被留下來斷後。

    那麼誰願意留下來斷後?申公剛死,驚世駭俗的一戰,一個時辰解決戰鬥傷亡數十,巨大的陰影之下誰願意留下來斷後?

    雖說逃亡向北可能要失去許多,但留在這裡卻必然失去一切。

    眾人難以溝通心思,更不可能迅速交換意見達成一致,這種情況下也就沒有人義正辭嚴地站出來反對逃走。

    若是都反對還好。

    萬一我站出來反對,別人卻不反對,我被留下來斷後,豈非不妙?

    若是眾人一心,都留下來,與墨家精銳野戰,雖說現在看來獲勝的機會寥寥,但多少或許還有希望。

    可若是有人想跑,有人想打,這仗就沒法打了。

    楚國也非是沒有忠君愛國之人,但多數都死在了之前的政變中,畢竟現在長腦子的忠君愛國之士都明白各國都在變法,楚國這情況再不變就完了。

    站在封君貴族這邊的,多數都是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墨家這幾年的宣傳已經是深入人心,什麼傳統什麼祖宗之法,不過就是掩蓋利益關係的一張皮罷了,貴族們深信不疑,所以就必須要高喊口號證明自己非是如此。

    一眾人都不做聲,實則已經默認了退走的策略。

    雖說還不如一早就退,或者說要麼不打要麼早退,但終究膽寒自認難以守住了。

    可退走不是潰逃,總得需要阻擋一下墨家的追兵。

    既是放棄了野戰破敵的想法,在後方的邾城也就是楚國唯一能夠擋一擋墨家追兵的城邑了。

    當然守肯定是守不住的,不過延緩一段時間當無問題。

    君臣相顧,楚王道:「大軍若撤,無人押後,追兵迫近,眾人必潰,屆時十不餘一,無可再戰。如之奈何?」

    「依寡人之見,墨家自東而攻西,進至江漢,已是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也。但若墨家得邾城之糧草補充,徵調民夫,只怕還能繼續追擊。」

    「邾城非是大城,也非巨邑,縱墨翟復生,只怕也難以在此時守住。」

    「如之奈何?」

    群臣面面相覷,均想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如今能擋住墨家大軍追擊的,只有一場大火把邾城化為灰燼、燒死邾城的民眾使之不能為墨家所用,借助冬季天氣乾燥的機會點一場大火,不只是燒邾城,還要燒了邾城附近的山林。

    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

    不得不說楚王的這番話是很有道理的,自東向西進攻和自北向南進攻不同。

    自東向西進攻,從長江口一路衝到了鄂城,這必要是要稍作停頓的,不然後勤補給會出問題,而且已經是作戰兩三個月,按說需要修整。

    這不是說修整不追擊的問題,而是拖延下時間組織一下鄢郢以北的防禦,墨家追到這裡再深入江漢,想要攻破鄢郢以北的一些城邑,就只能修整了。

    但如果不能在邾城拖延時間,楚王和一眾貴族跑、墨家在後面追,那還真就不用修整,跑的多快,追的就能多快。

    如果不能稍微阻擋一下,根本就難以擺脫。

    邾城守不住,但守不住不代表不能阻擋墨家,大可以一把火燒個乾淨,連同附近的山林、耕地全部點燃,以火阻敵,便可爭取時間。

    這是明擺著的事,楚王既說邾城守不住,又說得想辦法拖延時間,眾人還能聽不出其中的潛台詞?

    可聽出來的,卻沒有一個敢接話。

    放火燒城,這本是小事。

    也就現在是冬天,若是夏汛來臨的時候,放在以前打成這個樣子,把江堤挖開水淹墨家追兵不惜化鄂城為湖澤那也是小事。

    然而現在不是以前了。

    眾臣都明白,這時候誰敢提出來放火燒城、挖河水淹之類的手段,那肯定是要上墨家的誅不義令名單的。

    事已至此,不是說眾人真的有仁義之心遵守昔年菏澤之盟,而是不敢不遵守。

    昔年各國遵守,那是因為各國互相制衡平衡,倘若魏國敢挖黃河,墨家開戰的話,周圍眾國肯定會高舉大義之旗瓜分掉魏國。

    如今楚國封君遵守,那是因為仗已經打到這個份上了,前途未卜,尤其是墨家在有武力和暴力可以維護那些道義的時候,誰也不想惹火燒身。

    一個原因是誅不義令一簽,榜上有名,萬一諸侯出兵干涉打成平局,墨家就說必須要處死害民之人效齊公子午故事否則不和談呢?誰敢保證到時候自己不被人賣掉?

    再一個,這些年泗上給天下帶來的改變很多,各式各樣,幾乎涵蓋了天下的各個人群。

    於「俠客」和「刺客」這個古老的職業也是一樣。

    之前,刺客多有小義而無大義。

    自從聶政刺秦之事後,墨家大肆宣揚所謂大義、小義之別後,一種俠客刺客們的三觀也逐漸發生了許多的變化。

    固然有人繼續投效封君以做忠臣武士,卻也有一些俠士認為自己應該替天行道,成就大名。

    很多俠客俠士不喜歡墨家極為嚴苛的紀律性,所以並不加入墨家,但是墨家若真簽了誅不義令,肯定會有心懷大義的刺客跳出來。

    刺殺之後還每每以此為榮,聲稱為此事負責。這種事已經出過很多次,甚至有往一些行苛政的貴族家中扔火藥炸彈或者半途伏擊馬車甚至殺全家的事發生。

    出了事就跑,跑遠了就抓不到,然後市井揚名,江湖之上皆稱大俠。大俠者,所謂為大義而非小義之俠也。

    墨家現在已經基本取得了「義之上流」,三十年的三觀變遷悄然進行,到現在已經改變了許多,自然想當大俠而不想當小俠的市井劍客也就不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6
第一百八十七章 嘴上反對

    放火燒城這種事,但凡做了,就要面臨風險。

    不少封君心想,你作為國君把話都說的這麼清楚了,卻戛然而止,還不是希望從我們嘴裡聽到燒城的建言?

    做事我們去做,背鍋也是我們去背,那要你這個王上幹什麼呢?

    這一次一眾貴族出奇地一致,並不沉默,卻沒有一個人接話說要燒城。

    眾人均想,燒城確實是一個好計策,只是就算燒城,也必須得有王上的命令,我們只是迫不得已執行王命,否則別想讓我們擔負這個大罪名。

    如今既有紙張,總得討要一個正式的王命,留以存證,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今日你能為了大位和我們一起搞死你的親哥哥,鬼神難知明日墨家打不動了要議和你會不會把我們扔出去。

    再者墨家總歸是講「法」的,按照他們的法,禍不及家人,自己家族的後人還是有機會活下去的。

    可俠以武犯禁,那些市井俠士們卻不講法,到時候若是被殺了全家,又找何人去講道理?

    就在一眾貴族推脫的時候,楚王身邊的一個美男起身道:「事已至此,唯有放火燒邾城為焦土,方可阻擋墨家進軍。」

    他這話一說,立刻便有許多貴族起身道:「此事不可。」

    「邾城之民,皆楚之民,燒城不仁。」

    「況且此時風乾,一旦火起,邾城皆為欄杆茅草之廬,難以控制,定是死傷無辜之民極多。」

    「火勢極大,雖然的確可以擋住墨家,但卻不仁啊。」

    提議焚城的美男正是熊良夫身邊的男夥伴之一。

    貴族們大聲反對,其實話的本意是:「好極了,這個責任你來背。趕緊燒,風乾,一旦火起,邾城要化為火海,附近的山林也一定要燒了。」

    這是話中的真正含義,放到耳朵裡聽到的則是源於不仁的反對。

    那美男大喝道:「大事不拘小仁。若墨家兵至,將是亡國滅種之災,社稷顛覆,宗廟傾隳。為君為臣者,當以守宗廟社稷為大義,其餘皆小事。」

    「婦人之仁,豈能成事?大丈夫當機立斷。」

    「若邾城不焚為焦土,墨家頃刻追至,糧草豐足,又能調動愚民運輸,便可繼續追擊,難以擺脫。」

    「屆時,楚國上下君臣,均要毀於殘暴之墨家。君臣皆亡,何以復社稷、歸宗廟?」

    「惜此時夏汛未至,若不然,當掘開大江,以阻墨家追兵!」

    他的話說出了一眾貴族的心聲,但一眾貴族們依舊反駁道:「此事不仁。」

    連楚王自己也說道:「此事不仁,我為楚王,牧楚之民。豈可焚城以阻追兵?」

    男寵行大禮於楚王道:「王上之恩,無以為報,只有傾全力保社稷、護宗廟,以報恩於萬一。」

    「我雖不能野戰,卻可守城。」

    「王上與諸君公子宜速退,重整旗鼓,聯絡諸侯。昔者越人滅國,勾踐臥薪嘗膽,訓越甲三千,一戰雪恥。」

    「今日墨家之威暫不可擋,卻可行勾踐故技,贊避鋒芒,將來奪回宗廟以祭。」

    說罷以頭搶地,額頭滿血,楚王長嘆,連忙相扶。

    那美男起身後,面視一眾貴族,雙目圓睜道:「此事我必死矣。我死,若楚能存,則我為大義而死。」

    「天下毀我不仁、不義,哪怕是墨家毀我為戰爭犯,我亦不懼身後之名。諸君公子,勿忘今日之恥,輔佐王上,以謀復郢都,繼宗廟。」

    「若有違者,天地共戮!」

    一種貴族心想,原來如此,在這等著我們呢?

    這顯然是楚王的死士出面,借此來讓一眾貴族發誓要輔佐王上。畢竟邾城必須要有人守,守到最後的時候必須要放一把火把邾城燒為焦土,這樣才能有機會為楚王和貴族的奔逃拖延時間。

    在巴水野戰,自然不行,申公敗了之後楚國貴族們就明白,野戰的話很可能大家都死在陣中。

    野戰斷後,若是尋常死士並無指揮數萬大軍的能力。

    守城的話,也就是說說守城,實則就是為了焚城焦土。

    墨家攻城的手段之高那是名揚天下的,沒炮沒堅固的新式城牆守軍沒士氣,守個屁?

    既然是楚王的人出面守城燒城,貴族們總要有所表態,這其實就是個交易。

    熊良夫本來得位就不正,雖說貴族們不反對,但不反對的前提是貴族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反動變法。

    現在熊良夫從江漢跑到南陽,除了血統名義之外一無所有,到了那邊如果當地的貴族不認怎麼辦?如果當地的貴族舉別人為君怎麼辦?如果當地的封收買了這些失去了封地如喪家之犬的江漢封君怎麼辦?

    雖然盟誓這種東西基本沒用,但基本沒用也比一點沒有強一些,而且這還有一個涉及到擔責任的問題。

    如果焚城焦土的說法由楚王自己提出,那麼這件事的責任就是這樣的:楚王要焚城,貴族們反對,但王命難違,於是焚城。

    一旦出事,一旦情況不利,貴族們立刻就可以把熊良夫交易出去,並且義正辭嚴,此人不仁,非是吾君。

    貴族們固然怕熊良夫賣了他們,熊良夫又豈不擔心貴族賣了他?

    如果焚城焦土的說法由楚王的死士提出,那麼這件事的責任便是這樣的:死士忠貞為國,楚王反對、貴族反對,但此人留守城邑為王和貴族爭取時間逃離,最終焚城。

    死士的做法是符合道義的,為君而死,這也是值得稱讚的。那麼這種稱讚之下,焚燒個城邑,也就是可以商榷的,最起碼或許會有人覺得情非得已、此人義士。

    再者人都死了,墨家抓誰去?

    實際上焚城這種事,是個技術活,並非是隨便一把火就能阻礙追兵的。

    殺人放火都是技術活。

    所以這種事不是靠一兩個死士就能執行,得有士卒配合才行,這就不可能秘密行動。

    這件事如果真的是死士自發的行為,那麼這個死士可以一句話不說,攬下守城斷後的事,等到楚王和貴族們都走了之後,他再組織焚城。

    但這樣的話,楚王就說不清楚了——你的死士,你熊良夫能脫得了干係嗎?

    這不是道德問題,因為一眾貴族至今沒覺得當年公子午有什麼大罪,而是一個關乎命和名以及家族延續的問題。

    楚王不想承擔這個罪責,不在於心中不忍,而在於這件事可能會導致他被出賣、被貴族出賣。

    因而這件事楚王還就必須得要演這麼一出,不能讓死士自己偷偷去做。

    楚王這就是用了個手段,將這件事的責任綁在了所有貴族的身上,而且綁定之後,這件事的說法就是「死士自己守城的自發行為」。

    現在貴族當然可以堅決反對,那麼反對的貴族就要得罪其餘的貴族。

    現在已經定下來逃跑了,焚城焦土之事本來就是眾人所願,象徵性地反對一下也就罷了,你居然真的反對,那就休怪大家先弄死你。

    北方的封君們現在看來損失並不大,墨家伐楚的理由是因為楚王反動政變,實行不義的政策。

    如果萬一北方的封君們選擇和墨家議和怎麼辦呢?或者說墨家在魏、韓、齊等諸侯的壓迫下不得不接受和談的時候,一眾封君們把楚王賣了怎麼辦呢?

    如果牽扯到焚城之事,這本身又是一個可以大做文章的方向。

    不是說法不責眾,真要是墨家勝了,可能今天所有的貴族來者有份,都要為這件事承擔責任。

    但對於貴族封君們而言,如果牽扯過多,楚王反倒安全一些,北方的封君若是真想換個楚王和墨家媾和,總不能把所有的江漢過去的封君都送出去,那樣的話可真是一點法理都沒有了,新王怕是也站不住腳。

    楚王的意思已然是十分明確。

    我派人焚城,你們不需要支持,只需要不反對即可。

    我為你們爭取到了逃亡的時間,也讓大家一起背上了這個責任,大家進退一致,將來真要是媾和的話,你們一個也跑不了,所以最好是保住我,和北方的封君親戚們鬥一鬥,不要被他們收買蠱惑把我廢掉作為和墨家和談的砝碼。

    你們要是不同意,那就做真正的仁義之人,現在站出來勸我把這個「只知小義實則大害」提議焚城的人殺掉。

    想做真正的仁義之人,總要付出點代價,總不能喊喊口號就是了。

    就現在這個局面,誰站出來做真正的仁義之人,誰就是和在場所有封君大貴族為敵。

    楚國五千里之國,不乏勇士仁人,但此時此處,卻無一個這三十年時代變遷之下的另一種符合勇與仁定義的人。

    果然,片刻後,一眾貴族紛紛談到了社稷、宗廟、傳統、禮法等等一系列的重大問題,似乎遺忘了剛才關於放火焚城的事。

    眾貴族齊心盟誓,一心一意,輔佐楚王,重扶社稷,若有違背,天地共戮。

    隨後楚王又與那美男道:「焚城之事,斷不可行。守衛之事,盡托於汝。此事眾臣可有反對的?」

    眾臣均道並不反對。

    這句話問了兩個問題。

    嘴上說不焚城,你們反對嗎?

    把守城斷後的事交給剛才提議必須焚城的人,你們反對嗎?

    眾人心中明白,焚城是必然的,但楚王現在已經不擔責任了,自己也不擔了。

    但如果楚王擔了,自己就得擔——楚王能擔的責任就是,明知道這個人有焚城的傾向卻不制止換將只是嘴上勸了一句,那麼一眾貴族也親耳聽到了楚王的勸誡不要焚城,也親耳聽到了美男說焚城的計畫,如果楚王有責任,一眾大臣也有責任。

    況且墨家不是想來說,法度之事,論跡不論心嗎?若是論跡,楚王和一眾貴族都無戰爭罪,證據確鑿,確實嘴上反對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6
第一百八十八章 牢騷

    解決了後撤事中最為關鍵的一環後,楚王便下令舟師登岸,焚燒船隻,不能讓楚國舟師落入到墨家手中,也是為了北逃之後能夠有底蘊再組建一支水師。

    巴水上游,墨家的精銳主力正在緩緩向南前進。

    六指並沒有選擇速攻邾城,只是派出小股部隊向西佯動。

    邾城城防不算堅固,若是以精兵突襲猛攻,其實是有可能攻下的。

    但是六指不想冒這個險,因為留給他立下不世奇功的時間不多。萬一出現了什麼問題不能一鼓而下邾城,以至於楚國大軍拚死來援,使得他的兵力不得不分開兩半,那就大為不妙。

    現在大軍距離邾城六十餘里,如果都是輕裝步卒這個距離可能沒那麼遠,但是墨家的步卒越是精銳,對於後勤輜重的要求也就越高,尤其是大量的銅炮,不可能走叢林叢生之處,需得走路,這樣距離就有六十。

    他對於現在的戰果其實已經是相當滿足,自己用陸軍困住了楚國水師,可以說只要毀了楚國水師,不管是楚人野戰還是逃走,過了邾城他就可以分兵回江淮,打出更好的局面。

    現在墨家攻到了鄂城,但實際控制區從合肥到這邊實際上都是空虛的,全靠一條水路北側的狹窄地域支撐後勤聯繫,這也是六指不敢讓舟師和楚國決戰的原因,因為舟師輸不起。

    泗上的主力騎兵居多,六指相信適若親自領兵,會利用內線作戰和騎兵優勢各個擊破。

    但泗上主力的控制範圍最多也就到壽春、廬州。

    所以六指急於搞掉楚國的水師,分兵江淮,北上申息,建起一條從漢中南鄭到鄢郢襄陽、再到申息、淮河的一條防線。

    分兵越早,將來的局面就越好看。

    現在看來,滅掉楚國舟師的目的已經達到,他便不想再用險。

    奇兵得勝,往往是不世之功。但獲勝不能只靠奇兵。

    六指現在只能賭一賭,楚國君臣不想放棄江漢,選擇在這裡和他來場野戰。

    不管是他還是泗上中央,都沒有說干等著楚國自投羅網,一步步走下來,其實目的很明確:江漢對楚國不容有失,放棄江漢,這不是壯士斷腕的勇氣,這是壯士砍下手足的勇氣。

    對六指而言,楚王已經是窮途末路,只要舟師之圍不解,楚王必定無處可多,十有八九要被他所擒,因而他不急於這一時。

    楚王可能不知道,但六指很清楚,之前的那一支精銳奇兵此時應該已經撲向了襄陽;南鄭之兵也會順著漢水南下疾襲支援;南海軍團也會佔據湘江北下。

    故而他要做的,只是分兵一支,先滅鳩茲,北上破關,切斷楚王經大別山小路逃亡的路線,迫使楚王要麼退回江漢死守,要麼經鄢郢襄陽北上。

    鳩茲國的主力一千多人已經覆滅,鳩茲小國,一個旅便可滅,北上奪關也非難事,一旅之兵足以控制鳩茲以及北上的關隘。

    在他看來已經是萬無一失。

    正自行進間,有傳令兵追來,回報道:「楚人集並舟船,正在焚燒。」

    六指一拍額頭,罵道:「熊良夫這是想溜。哎呀……」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想到了一件事,連聲問道:「於菟的第六師有什麼動靜沒有?」

    傳令兵自南而來,便道:「於菟師長並無動靜。但是舟師確定了楚人正在焚船之後,已經自下而上。」

    六指嗯了一聲,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於菟的第六師善守,於菟這人很遵守命令,絕對不會輕易出擊以免出現突出被圍的情況,這也是敵前軍委讓第六師去守沙洲的原因。

    一開始六指和其餘人都判斷,沙洲被圍之後,楚國一定會竭力反撲。這一點他們判斷的沒錯,申公的軍團也是源於此才從鳩茲南下加入楚王主力,為他圍殲申公軍團創造了機會。

    但按照常理推斷,楚王已經是一邊猛攻沙洲,一邊拚死一搏野戰迎敵,哪曾想楚王居然準備直接跑路,而且這個跑路的方向很明顯就是往北邊跑,根本就不準備在江漢堅持。

    於菟太守命令,野戰守衛的話實在是一等一的人才,可遇到這種事難免有些判斷不足。

    六指覺得若是自己還是師長守在沙洲,只怕看到楚人焚船,第一反應就是楚人要溜,立刻向北進攻,讓楚人亂成一團——守沙洲的目的是扼住楚國的舟師,現在都焚船了,那沙洲之師就該全力出擊。

    不過轉念又想,即便自己做旅帥師長的時候,幾仗打來終究非是主帥,戰場局面的變化還是主帥調動的,自己只是抓住了戰機,不過就算不抓住戰機,勝利也是必然,唯獨可能就是難以脫穎而出罷了。

    如此看來,於菟無錯,也穩穩地完成了任務,楚人不攻是楚人的事,可沙洲至今還在第六師的手中,甚至於逼得楚人焚船。於菟只是略微缺乏一點戰略戰場的大局觀。

    六指停下來,就在馬車旁邊和幾個人開了個簡短的會。

    「會不會是楚人的誘敵之計?於半途設伏,待我軍主力追擊?」

    有人如此問,六指搖頭道:「跑是肯定想跑的,就算是半途伏擊,那也不過是為了跑而做的戰術準備。」

    「但第六師那邊肯定是安全的,楚人不可能分出極大的兵力只是為了殲滅第六師,而完全忽視我們這些主力的存在。」

    「楚人肯定是要往邾城方向跑的,但他們離得近,我們離得遠,主力肯定是追不上的。」

    「但也不能讓楚人這麼容易地跑,派騎兵追上去截殺騷擾吧。」

    統一了一下意見後,便讓傳令兵傳令:舟師逆流而上控制水道,第六師與舟師配合直撲江北。

    可惜傳遞消息不能飛過去,這一來一去,恐怕就要錯過黏住楚軍主力的時機了。

    主力這邊命令騎兵不配騎炮,迅速追擊;兩個先登營的擲彈兵精銳騎乘馬匹追擊,擾亂楚人後撤之路,自己帥大軍迅速趕上。

    大軍撤退,是一件極為考驗主帥組織能力的事,尤其是放棄戰略決戰而組織撤退,稍不注意就會演化成一場爭相後退的潰敗。

    楚國這邊,楚王已經帶著車廣精銳和一部分貴族以及部分王師先行退走。

    舟師上岸的水手槳手緊隨其後。

    剩下的在後面慢慢撤退。

    而負責組織邾城防禦、等到楚王等退走之後焚燒邾城的一部分王師,比之楚王還要先行,已然抵達,接管了邾城防務,開始分派人員看守各處,收集柴草以堆積。

    邾城之中,一處緊要處,幾名負責指揮堆積柴草的軍官正在那裡發牢騷。

    這幾名軍官都是王師新軍中的人,屬於標準的上一任楚王改革變法的受益者。

    他們本是庶民,在這個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時代,原本是絲毫沒有指望的。

    但後來墨家在各地講學,這些人也學的了一些文字,隨後楚國創建了新軍,楚王開始編練一支以授田農夫、城邑游民為主力的、不受貴族掌控的新軍。

    想要變革,非是那麼容易,新軍草創,花銷極大,又趕上墨家大勝越國,更需教官。

    又是借款買槍、買火藥、買軍裝棉布;又是請墨家訓練,這若是不受影響就鬼了。

    此時正在發牢騷的這些人,因為認得一些字,又知道一些道理,跟隨楚王征戰,平洞庭百越蒼梧、戰王子定,積累功勛,逐漸成為了軍官。

    楚王一死,大量的改革派被殺,好在新楚王承認了這些新軍的既得利益,最終新軍還是承認了新楚王。

    軍中不少人對於這場宮廷政變頗為不滿,可雖說楚王進行了一定的改革,但終究還是王侯將相的確有種,就算是以前國人幹政的時候也是一樣,縱然可以干政,但必須找一個血統純正尊貴的人繼承君主之位,鄭衛齊魯宋等國這樣的政變都是如此,因而楚王一死、改革派被殺、王子中又沒有站出來要堅定改革自立為君的人,這些人也只能選擇服從。

    此時這幾個算是見過世面、知道了一些道理的軍官牢騷不斷,他們都看出來了這是大軍要撤了,對於楚王壓抑許久的不滿已然到了爆發的邊緣。

    墨家之所以要等到楚王死了、楚國政變之後出兵,用意也正於此,看似局面穩定,實則暗流湧動,墨家選擇這個時機攻楚依靠的大勢,不是全心全意為利天下的在楚地的墨者,而是那些暗流湧動之下心懷不滿之人。

    「我看這楚國,怕是要完啊。」

    一名軍官小聲嘀咕了一句,身邊都是信得過的朋友夥伴,他說話也就沒有什麼避諱。

    先折右司馬,又損申公,不少人都悲觀失望。

    旁邊一人嘲笑道:「不能這麼說。按照墨家的說法,楚地尚存、楚民尚在,完的只是王公貴族,與楚何干?」

    這些人本就對這一次政變有些不滿,若是政變之後一路獲勝、亦或是不損害他們的利益還好,可剛剛政變就連敗再敗,而且墨家的檄文中怒斥這是倒回到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時代,這些在變法中得益於尚賢之策的人自然不滿。

    嘲笑聲剛落,最開始法牢騷那人急忙道:「禁聲!不要被人聽到,你這番話若被人聽到,豈不是有墨化之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6
第一百八十九章 野心

    說起這個,旁邊幾個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政變之後不久,新軍中就開始清理兩種人。

    一種是那些忠於舊楚王之人。

    另一部分則是一些受到墨家影響較深的年輕人,滿嘴平等、尚賢、人民、利天下之類言辭的人,但凡沾邊那就是有墨化的嫌疑,各自清理。

    驗明正身,是墨者的不敢殺只能驅逐送回,不是墨者的則被殺了幾個以儆傚尤。

    可此一時彼一時,之前不敢隨便說,這時候發發牢騷卻還是毫無忌諱。

    有人罵道:「不過是平日多說幾句平等尚賢,就有墨化之嫌疑,就是陰謀逆德了。」

    「咱們打了多少仗?從洞庭打到蒼梧,從蒼梧打回陳蔡,才立下了尺寸之功,混了個軍官之職。」

    「媽的這一次帶著咱們回來守邾城的,不過是賣了賣臀腚,倒就躍到了我們頭上指揮我等?」

    這些人都是新軍中的老人,當初楚國和墨家算是半結盟狀態的時候,他們便在軍中,當時楚國請的是泗上的教官編練冷熱兵器混合的楚國新軍,自是不少人受到了墨家的影響。

    這些步卒還好,炮兵之中有人懷疑連墨家的基層組織都存在,步卒之中也不少,可至少還比較隱秘。

    本身這些新軍中的老人就受到了不少墨家學說的熏陶,談不談利天下不說,可最起碼的平等尚賢他們是接受的。

    自己賣命從洞庭打到陳蔡,立下了戰功,九死一生,結果楚王的男寵們就靠著賣一下屁股就能成為人上人,誰人能服?

    原本是服氣的,畢竟富貴貧窮都是上帝注定的血統,能夠開恩讓他們「爵於軍功」已經該千恩萬謝了,就派個男寵來領兵還有什麼不服的?

    可這些年墨家的學說到處傳播,這種原本應該千恩萬謝的有功則賞,竟然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事居然沒有做到那肯定有怨氣。

    又有人笑道:「昔年墨翟就說,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脅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如今咱們的大王不好細腰,好面如皎玉、臀如白月之人。」

    「你我征戰多年,面色多黑,我看這輩子是沒有指望賣一賣自己的臀腚了。」

    眾人都笑,又罵了幾句,另一人長嘆道:「這一次大敗,肯定是擋不住墨家精銳的。我等新軍都是師從於墨家,弟子打先生,豈能戰勝?」

    「既戰不能勝,我看也守不住邾城。讓咱們堆積柴草,怕是要一把火把邾城燒了,斷絕墨家追擊之心,以焦土阻礙墨家。」

    他這麼一提點,旁邊的人都有些害怕,驚道:「不能吧?」

    首先他們是不信,因為多多少少受過墨家學說的影響,一些思維方式逐漸朝著墨家宣義部想讓眾人使用的思索方式去思索。

    一想,大家都是所謂諸夏子孫,這邾城還是楚人之城,這時候天氣陰冷,本地又都是茅草之屋,一把大火,數萬人無家可歸,又沒有提前通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燒死在城中。

    作為一國之君,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可再一想偶爾聽到的那些墨家的宣傳,那些私底下流傳的小報……尤其是軍中這些學會了識字之人最愛看、王公貴族們極力禁止的一些「花邊新聞」,諸如各國諸侯的祖先都是怎麼玩兒媳、玩嫂子之類的故事等,轉念再想便覺得大有可能了。

    這兩者可能未必有什麼聯繫,比如喜歡玩兒媳的未必就一定會放火燒城,但理性的思維還沒有成為諸侯統治之下的主流,這種事難免就會聯想到一起。

    王公貴族荒淫無恥,什麼事幹不出來呢?

    驚訝之後,便有人驚道:「那……把我們這些人豈不是要上誅不義令?」

    齊公子午事件留下的影響很大,大到有些讓天下驚駭的地步:以往王公貴族公子公孫不是沒有死的,可確實沒有一個因為這種罪名被庶民出身的人審判之後槍決的。

    他們是軍官,不是普通兵卒,略微回憶了一下就知道他們的資格,剛剛夠被槍決上誅不義令的級別。

    當年和齊公子午一起陪葬而死的人可有不少,那一次墨家可真的是殺的人頭滾滾,固然有齊國內亂公子剡在國內支持的緣故,可墨家當真是說到做到,說殺誰就殺誰那是一個沒放。

    各國墨家活動頻繁,這件事又不是什麼秘密,往來行走的商人、城邑求存的工匠、行走村社的巫覡,很可能就是墨者,消息傳遞之快他們也是有所耳聞。

    甚至於軍中就有不少。

    「媽的,王公貴族就算是上了誅不義令,除非戰敗,死也不是那麼容易。刺客攻入禁衛守衛的宮室並不容易,暗中行刺又難。我等卻不可能躲進宮室。」

    「這若是背上了害民之名,這天下知道,西至崑崙東至大海,北起孤竹南至番禺,我等又能躲到何處?」

    更有人嘆道:「我看這楚要完,墨家必得楚。王公貴族可逃,我等卻逃向哪裡?」

    有人問道:「若是焚城,咱們退走,你我兄弟姊妹父母妻兒俱在家中,他們如何跟隨?」

    有人擺手道:「這個倒不必擔心。墨家所謂,禍不及家人,泗上律法,你們也都聽先生談及,人為主體。」

    疑問那人搖頭道:「我不是擔心這個,而是恐怕再難相見。再者來說,到時候誅不義令一簽,縱然家人無罪不可殺,可四周鄉親卻都知道我等之事,家人何以立足?」

    這樣一說,眾人不免感嘆心驚。

    若是逃走,他們將一無所有,就現在這個情況來看,怕是距離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正常越來越近了,就算逃到別處再立下戰功,又能做到什麼程度呢?還不如人家生的好,賣身於王,或者是出身高貴生下來就有封地爵位可以繼承。

    「我看我們不如逃亡。反正墨家要來了,我等無罪。逃入大澤之中,待墨家趕走了王公,我們再出來,如何?」

    有人如此建議,逃亡的確是個免於之後各種災禍的好辦法。

    可有人卻道:「逃亡?逃亡的確不死,可我等這十餘年征戰之功全都沒了。」

    有人回道:「那不逃亡就要上誅不義令之名單,比之死亡,還是逃亡更好。」

    「再者說,就算不逃亡,就算是逃開了誅不義令,我們還剩下什麼?遠離妻子父母不說……哎。」

    「就算是我們無罪,無人知曉,等到墨家一來,我們不也還是功勛全無?墨家自是看不上你我的那點土地,可也不可能讓我們繼續做軍官……」

    愁眉苦臉之際,有在眾人中頗有威信之人小聲道:「如今看來,若放火,則必死;若逃亡,則之前征戰數十年之功毀於一旦;就算不逃亡,也可能死於戰陣之中,若被墨家得楚,我等反倒是助紂為虐之人。」

    「墨家多言,人人平等,王侯將相凡有功者皆可為。今日便有大功在我等眼前。或可死,然若不死,必名動天下功勛驚世。」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立刻明白了這人的意思,說道:「你是說……」

    那人道:「沒錯!墨家大軍已不遠,野戰我軍必敗,否則又如何要逃?王公貴族可逃,那是因為墨家要分掉他們的封地,我們如何要逃?又如何要為了他們擔上放火焚城害民之民?」

    「不若舉大事,謀刺官長,振臂高呼。若成,則王公貴族執圭之君均死於城下,我等必立大功,墨家賞罰分明,必用我等。況且墨家軍中不看血統,只看功勛,這便是機會。」

    「墨家檄文多言,大王政變不得人心,王師之中也多抱怨。」

    「我們可聯絡可信朋友,傳播謠言,只說要放火焚城化眾人為焦土以阻墨家追兵,民心必依。屆時謀刺守城之將,振臂高呼,推選賢人為將,大事可成。」

    「人生在世,無非一死。既必死,何不舉大事、成大名?過去之時,王侯將相的確有種;今日之時,凡有野心,便有功名,何不為之?」

    野心二字,正是之前諸侯與王公貴族以及一些學派判定墨家將「禍亂天下」的大罪名之一。

    庶民不想著安分守己地耕種土地、工匠不安分守己地在做工、商人不安分守己地賺點錢,卻居然以為人人平等尚賢為任可以改變自己血統中注定的命運,這便是野心,不是禍亂天下的根源又是什麼?

    再往大了說,諸侯想要成為天子,有這樣的野心就會有叛亂。

    大夫想要成為上卿,於是會有大夫之間的爭鬥兵災。

    上卿想要成為諸侯,是以禮崩樂壞。

    這便是天下大亂,所以必須要杜絕這種事,無君無父的墨家自然就是眾矢之的。

    所謂誰窮誰富,誰是庶民誰是貴族,那是天帝注定的,墨家想要人人平等,自然是痴人說夢,那是上帝所不能答應的,也是會讓天下大亂血流成河的。

    不少人認為,正是因為墨家煽動起了被禮法壓抑的天下人的野心,才導致了如今天下之亂。

    野心二字,原本專屬於大夫以上級別的貴族才有資格用的,才有資格禮崩樂壞攻伐諸侯分晉代齊的,可現在墨家卻想要天下人都有野心,甚至明確地宣揚這種野心,並用事實行動告訴天下人:看吧,跨越階層和血統的野心二字不再是貴族專屬的。泗上到處都是僭越之人,民眾花錢就能聽天子才有資格聽的鼓樂看天子才能看的規格的舞蹈,幾十萬人僭越,集會聚集要推選諸侯天子,把血統諸侯們打的屁滾尿流,屁事沒有不說,反倒是不少人富可敵國、名動天下,你們這些在諸侯統治之下的庶民還等什麼?

    天下人一看,哦,原來有野心僭越的人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不但不受懲罰,有段時間諸侯還要跪舔呢,那誰人還守舊的尊卑有序的規矩啊?

    這種想要跨越階層的野心,正是泗上雄立三十年帶給天下人最大的改變之一。

    以王公貴族的角度看,則是天下賤民給臉不要臉。之前完全不給庶民跨越血統流動機會的時候,大家都守規矩血統;結果開了軍功爵的先河給了庶民機會後,庶民反倒開始埋怨憑什麼不給更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6
第一百九十章 造反

    這幾個人本就有怨氣,再經有心人這麼一說,心思頓時活絡起來。

    若去高密,也沒什麼可獎賞的。

    這些人出身低賤,不是血統純正的貴族,就算告密又能得到什麼呢?

    放火燒城,且不說身後名之類的過於遙遠的事,便是殺身之禍這一點他們便心有顧忌。

    再說楚國現在敗局已定,這些人聽過講學,知道天下如今的局勢,也看過許多墨家秘密印刷的小冊子。

    楚國若敗,他們跟著楚王能得到什麼呢?

    從軍這些年,廝殺無數,若是逃亡一切都要從新開始。固然可能逃亡死亡的概率小一些,可是人生一世一旦有了野心,便不可能扼制。

    若是舉大事,失敗了無非是死,家人也可能遭禍。墨家大軍馬上就要進入江漢了,到時候自己這些人的行為最起碼也得是個義舉。當年聶政被墨家定性為「大義之勇」之後,其家人都得到了照顧,墨家講義,這一點江湖市井之中也是聞名的。

    楚國敗局已定,自己家人身在江漢,楚國又根本無暇顧及,就算輸了也無非就是丟了命。

    這些人從洞庭征戰到蒼梧,不知道廝殺了多少次,是死中求活才立下了尺寸之功,哪裡會在意生死?

    若是成功,這就是大功一件,縱使不在軍中,最起碼立下如此功勞,等到墨家佔據江漢,對自己也大為有利。

    再商議了一下,眾人便都將心思一橫,說道:「功名富貴,險中得求。吾等雖無利天下之心,卻有順大勢之力。今日舉事,勠力同心,若有背棄,縱為鬼也為東君烈陽所炙。」

    盟誓之後,這些人中很明顯的幾個有心人便被推選為了首領,謀劃了一番。

    本身楚國的王師新軍就受墨家的尚賢、平等之類的學說影響極深,這是楚王能夠奪取洞庭蒼梧平王子定之亂付出的代價。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軍功爵制度,和泗上的體系不是一回事,但卻都為那些血統不夠高貴的人提供了一個上升空間和通道。

    王子良夫的政變依靠的是大貴族封君們,依靠著自古以來「民可議政不可繼位」的傳統,政變上位之後並沒有其餘有資格繼承的人站出來反對。

    本來新軍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王子良夫本身也是想要繼續改革集權的,他認為他可以玩弄大貴族封君借助他們的力量上位,然後再想辦法削弱他們。

    如果給熊良夫一定的時間,未必就不能做出成績。

    然而他剛剛政變,墨家就立刻出征,使得他對新軍的掌控並不能達到他父親的手腕,可大戰在即又沒有時間大規模清洗,最多只是清除了一部分很明顯的墨者或其同情者,這便是埋下的禍根。

    凡有果,必有因。

    新軍中的軍官在當夜四處串聯,他們識字也知大勢,對於前景極為悲觀。

    墨家獲勝在他們看來幾乎是必然的,放棄江漢他們將失去一切,親人和土地都將化為烏有,之前的努力也會全部作廢。

    再者墨家的土地政策和他們的利益並不衝突,他們依靠軍功完成了最原始的積累,手中有牛馬有軍功爵制度下的財富。

    楚王的變法本質上是供養一批新的依附王權的新貴,而這批新貴不能夠在將來威脅到王權,伴隨著鐵器和新式作物的傳播以及受泗上的影響,這批新貴的土地不多,取而代之的是軍功爵的俸祿。

    新軍中的低階軍官終究是庶民出身,而楚王能夠擁有的土地數量本就不多,而且新軍一定要在都城附近,所以也不能封到虛遠之地。

    故而新軍中的新貴們,擁有足夠的土地和免稅權,但是並沒有實地封邑,而是用「俸祿幾石」的虛爵,這是生產力進步之下楚王能夠做到的變革手段,也是為了防止這些新貴族們和舊貴族們同流合污的構想。

    如果墨家攻下江漢楚地,對於這些新軍中的軍官而言並沒有什麼損失,相反如果墨家能夠允許徹底的土地私有制和買賣,實際上他們反而可以很快地轉型為大土地擁有者。

    因為他們的家族很小,又投入了大量的俸祿經營土地,墨家這一次入楚動的是那些大封君、大夫以及整個分封體系的利益,和他們關係並不太大,反倒可以看作是楚王改革的延續。

    不少人對於熊良夫派了一個寵臣的行為相當不滿,這種不滿又是有些戲劇性的。

    其一,楚王的王權並不神聖,集權不成功之下,楚王的神聖性難以保證,而且還是貴族政變上位。

    其二,貴族血統制度深入人心,雖然這些年開始質疑,但質疑需要一個過程。

    這就導致新軍的軍官們有種很奇怪的心態:

    如果這一次統兵的是真正的大貴族,因為之前的血統制度的傳統,他們會接受。

    但這一次統領他們的居然是楚王的禁臠寵男,這倒是「貴無恆貴」了,但要軍功沒有要能力不知,然後楚王的王權還不神聖並不能做到王命即法,反倒是引來了新軍軍官們的厭惡——要血統沒有,大家都是一個樣的,那你憑什麼能上去?

    種種因素之下,夜裡這些軍官們的串聯極為成功,而舊時代下的統兵模式,也使得這種串聯幾無阻礙。

    當夜,混亂不堪的城中便有各種流言,混跡其中的一些墨者也很自然地開始了推波助瀾。

    有說楚國這一次必敗,要焚燒邾城為王公貴族們逃竄爭取時間的。

    有說墨家是來建設樂土的,之所以和楚國開戰是因為王上無道反動政變。

    幾番流言之下,夜間城中竟不能安靜。

    第二天一早,幾名軍官便一起去見了負責守城的楚王新寵。

    楚王新寵昨晚憂驚一夜,不知城中情況,待那幾名軍官抵達後,連聲催問是什麼情況。

    這幾名軍官暗穿皮甲,配劍而入,先行發問道:「將軍可知城中謠言?有說要準備焚城為焦土的,可有此事?」

    楚王新寵不答。

    軍官又問道:「將軍,若真有此事,恐為墨家所厭,以致上誅不義令。放火焚城卻不疏散民眾,此為戰爭罪,菏澤之盟猶在啊。」

    「若真要焚城,何不立刻開城門疏散民眾?」

    楚王新寵道:「敵軍不遠,此時開城門疏散,必有大亂。況且人心浮動,如何守城?」

    「此事非王命。但為臣者,當為王憂。墨家大軍銳不可當,唯有焚城,方能阻礙。堆積柴草,是為忠;焚燒城邑,是為大義。」

    「墨家侵入,事已至此,凡為楚臣,皆應死而報君。民不願為忠君而死,我們便幫他們死。」

    「汝等富貴土地,皆為王賜。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你們執行便是。」

    軍官問道:「我們的妻兒父母,可命人去護衛逃離?王上奔走,我們死守於此,焚城之後,墨家圍城,我們豈能存活?」

    「王公皆走,他們是人,我們的妻兒父母便不是人嗎?」

    這話頓時讓楚王新寵勃然大怒道:「尊卑有別,你們的妻兒父母豈能與王上相比?值此國難之際,不思犧牲報君,卻先求利。你們都被墨化了嗎?小人求利,天下大亂,就是因為你們這樣的人。」

    「大戰在即,亂我軍心,當斬!」

    他欲抽劍,不想質問的那名軍官先抽出短劍喝道:「報君王?那是你們這些王公貴族的國君,可不是我們的!」

    「老子在洞庭蒼梧廝殺的時候,你不過靠賣臀苟活,論及武藝,我便讓你一隻手!」

    楚王新寵大驚,喝問道:「你們是想謀逆造反嗎?」

    領頭的軍官大笑道:「我曾聞,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韓趙魏三家分晉,天子認可;田氏取代姜齊,天子封侯;王子良夫政變為王,你們也都認可。」

    「我看這天下,分明是鼓勵謀逆造反。正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公貴族反的,我們便反不得?」

    說罷上前,一劍刺中楚王新寵的心口,旁邊幾名軍官也立刻發作,連殺七八名護衛。

    帳中剩餘人皆服,拋下武器,殺人的軍官高喝道:「王公貴族荒淫無恥,謀亂政變,因有此禍。事發之際,卻不顧我等性命,不問我等妻兒,此等君王,何以讓我們獻命以效?」

    「墨家大軍已在城外,王公貴族驚慌如喪家之犬,今日舉大義,一為楚之百姓萬民;二為我等自己的功名性命。」

    「欲從者,袒右臂,與我奪城!不從者,即為助害天下,皆可殺!」

    本身城中楚王的心腹就不多,而且維持城中的多是新軍,墨化頗深,這軍官一喊,頓時便有許多人袒露右臂,舉他為將軍,共謀大事。

    隨後這些人控制了城門,屠戮了任何有潛在可能為敵的楚人,又將城中貴族的頭顱斬下掛在城中,派人於街頭安民,封鎖城門,高樹旗幟,上書「楚之義士」四字。

    又將城中囤積的糧食、棉布等分與城中勞役之人,人皆喜悅。

    隱藏城中軍中的墨者也立刻出面,加以聯絡,亦或是本身參與之中的便有墨者煽動之功。

    一旦有了組織,迅速穩定了城中局面,組織城防,派人聯絡墨家大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7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三條路

    邾城軍官暴動奪城起義之際,鄂邑城中,一場極為重要的會議正在召開,參加的都是這一次前往楚地任職活動的墨者。

    對於天下,重建才是目的,打碎舊的只是手段。

    這也正是為什麼泗上墨家的軍力已經可以完全碾壓楚國卻拖延了這麼久才動手的原因,為的就是打碎之後可以迅速重建新的秩序。

    這次會議的目的,是傳達泗上一個月前的一場重要會議的決議,也是在討論鄂地的實際情況。

    鄂地為天下要沖,又是江漢大門,這裡將是墨家在楚國變革的第一站,也是開門一炮,能不能打好極為重要。

    除此之外,泗上有意將鄂邑作為楚地新郡的郡治所在。

    一方面鄂地有煤、有大冶山鐵礦、有大冶山銅礦、有金礦,又有長江水路,正是整個楚地最適宜發展基礎工業的地方,條件極佳,完全可以復刻一下泗上的煤鐵行業,使之楚地迅速整體進入鐵器時代。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今後出現割據江漢的情況,鄂地此時還不發達,必要大量移民;而其位置又在要沖處幾乎是四面受敵所以作為郡治最不容易割據。

    至於泗上一個月前的那場關於楚地的會議,是關於今後的路線到底怎麼走的重要會議。

    七年前適借助無疾而終的逢池會開始清理泗上的非攻立國派之後,逐漸達成了同義,但新的矛盾也已產生。

    七年前,墨家的一部分人就開始倒向農家,墨家和農家關於將來天下建設的分歧也越發嚴重。

    墨家批判農家是空想,農家批判墨家是打倒了貴族扶起了作坊主,還指責墨家就是天下第一號的大作坊主和大商人,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泗上的情況很特殊,為了戰爭的需要,泗上的農村採取的是類似於合作社的村社制度,泗上農村的人既是雇工也是土地擁有者,在這種制度之下既保證了兵員人口的穩定、保證了糧食產量,又使得村社可以組織起資本和勞動力發展一些輕型的工業。

    如造紙、木炭、石灰、釀酒、紡織等等行業,再加上貨幣政策的調整和貨幣稅取代了實物稅,以及對周邊的吸血政策,使得泗上的發展遠高於別處,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景象。

    但泗上週邊的情況就不一樣。

    宋國之變後,宋國這個距離泗上最近的、被泗上影響最深、最受泗上工商業發展影響的、掃清了部分貴族殘餘的國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各個學派都在宋國進行著理想社會的嘗試,除了復古派的儒家之外。

    而整個宋國也出現了三種不同模式的發展。

    第一種模式,便是距離泗上最近、士和貴族階層最早完成轉型的地方。

    他們在宋國之變中選擇支持墨家,而他們的發展也和泗上息息相關。

    本身他們就有封地,有財富,隨著泗上工商業的發展,他們開始經營自己的封地、擴大自己的私田,採取了許多的手段,極力壓榨封地上的農夫。

    他們擁有資產,可以購買耕牛馬匹、購買鐵器農具,擴大種植面積,將糧食、棉花等源源不斷地售賣到泗上。

    而他們財富的來源,主要還是封地上的農夫。

    一方面農夫選擇了逃亡到泗上,補充了泗上工商業發展急需的廉價勞動人口;另一方面經過這種殘餘著舊制度的封地體系受益,這些貴族也完成了轉型,成為了大型土地的經營者,為泗上源源不斷地提供原材料和糧食。

    宋國政變之後,這些人的利益沒動,底層不願意忍受的一批人早逃亡到了泗上,而剩下的逐漸開始適應這種雇工生活。

    第二種模式,則是距離泗上略微遠一些的地方,將土地按照人口分配之後,允許買賣,徹底打碎了原本的土地。

    數年時間,劇烈的貧富分化便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因素之下,富裕者越富、貧窮著越窮,無為而治順其自然,

    富者開始養育馬匹耕牛,堆積肥料,能夠種植各種作物配合泗上的工商業發展;貧者經營不善,稍微出現點意外就難以維持,最終賣掉了自己的土地。

    一部分富者擁有數百畝的土地,開始僱傭農工勞作。

    貧者要麼成為雇工,要麼逃亡泗上。短短七八年時間,雖然不至於過於嚴重,但是痕跡已經非常明顯。

    這兩種模式,都是泗上默許的,甚至是支持的。

    一方面不用擔心不穩定因素,泗上的執政能力和財政能力,哪怕工商業沒有發展,也足以消化掉這些人口開墾新的土地。

    另一方面,泗上工商業的急速發展需要原材料、需要糧食、需要人口做工。

    尤其是伴隨著這七年的擴軍備戰,工商業發展更為迅速。棉布紡織、木料加工、造船、油料、漆皮等和擴軍備戰息息相關的行業發展極為迅速,利潤極大,到處都缺人。

    然而泗上的村社作為穩定的兵員,政策是不允許出現宋國的這種情況的,泗上人口三十年不算遷徙逃亡而來的,自然增長也遠超從前,可仍舊難以彌補這麼大的用工缺口。

    再加上政策傾斜保護泗上村社的穩定,更不可能從本地獲取大量的廉價人口。

    經過七年前的同義會之後,也確定了「樂土」的階段性發展的道義,使得這兩種模式都算是一種特殊情況下的嘗試。

    這種嘗試對泗上有利,但是對於那些失去土地逃亡的貧苦農夫而言,自然無利。

    春秋時代的村社傳統和井田制思想殘餘,在一些失地者那裡頗有些回流反動的意思。

    譬如村社土地不能買賣、人死之後重新授田、村社自治之類的思潮,也開始有所流傳。

    於是便出現了第三種模式,和泗上的村社制度有點像但又完全不一樣的模式。

    這種模式算是農家空想的一種嘗試,和墨家推動工商業發展和啟蒙萌芽的道路完全是相悖的。

    一方面農家不重視手工業,認為應該做到市賈不二價,賢者與民並耕,他們的出發點不是為了集中資本發展工商業打下基礎,而是一種空想之下的反動回溯。

    另一方面農家控制的地方工商業不發達,始終處在一種被泗上傾銷的地位,他們卻又不集中力量當然也沒有力量發展工商業。

    若是在偏遠地區或者遠離泗上這個工商業極為發展的地區,這種小國寡民村社自治市賈不二價賢者並耕的空想也是可以實現的。但偏偏距離泗上太近了,巨大的衝擊之下,出現了太多的問題。

    本身這就是一種託古的平均空想,農家的那一套屬於是對社會變革的恐懼。一方面要忍受貴族封建制的剝削、一方面又要承受工商業者的利潤,再加上距離泗上太近,不出問題就鬼了。

    泗上的村社模式投入太大,需要的識字人口太多,需要一個工商業發展的周邊環境,可以說維持一些泗上就已經是墨家的極限了,不可能拓展到整個天下。

    於是在楚國即將被攻破、形式一片大好的情況下,必須要作出一個選擇,今後天下的模式是什麼樣?

    既不能完全按照泗上的模式,因為各地情況不同,不可能同一視之;二則是泗上的發展模式其實就是經濟殖民擴張,吸著四周和天下九州的血養一州,若是將天下視作一個整體,那麼這種模式就不行了。

    對楚開戰之初確定的原則,就是走第二條道路,放棄第一條道路和第三條道路。

    也就是放棄「貴族利用封地封建勞役特權,通過工商業的發展和對農夫的壓榨而轉型」的這條必然會保留大量封建殘餘的路。

    也放棄了「復古」的井田制村社變種。

    也就是說,採取分地、貧富分化、自然兼併的發展政策。

    一方面人少地多,真要是出了事,周邊有的是土地可以移民,只要執政能力夠強,再多數倍的人口也沒問題。

    二則是這樣有助於工商業的發展,只要能夠在承受力和忍耐力爆發之前,完成手工業革命、在百年之內讓蒸汽機轉起來,那就沒有問題。

    故而泗上這邊一方面加大了對制械所的投入,包括鑄鐵工藝、鏜床刀具等一系列的投入,大量的識字學生送到裡面研究,不惜代價搞出來燒煤冒著白色蒸汽可以實用而不是只能用於煤礦的東西。

    另一方面也為了能夠應對之後可能延續十餘年甚至幾十年的統一戰爭,不能夠讓這種兼併情況出現的太早。

    同時又必須讓楚國的民眾感受到實利,確定生活水平的提升,這就需要投入巨量的投資。

    好在墨家為了打這一仗,準備了三十年,不只是人才儲備、新的文化和道義體系、新的倫理、人口、兵員,還有大量的財富。

    這一次主導在楚國的變革,就是以授田分地為主,一方面徹底掃清楚國的貴族殘餘,另一方面也要注意楚國落後地區的村社傳統。

    貴族統治的核心地區,簡單。

    反倒是落後地區有著村社殘餘的地方,頗難。

    村社傳統的瓦解,是個漫長的過程,魯宋等國早就瓦解的差不多了,但是楚國的一些偏遠地區還繼續殘留。

    一方面村社是一個小社會,是村社之民眼中的世界,鄉愿式的願想,自治式的落後,生老病死等一系列問題都在村社解決。

    另一方面也是發展不夠,以至於私有制還沒有徹底瓦解村社制度,並且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催生出宗法反動的空想制度,這是肯定要掃清的。

    最粗暴的解決方式,是集村並屯,分配土地,嚴格管理,迅速瓦解原始村社,認可中原地區的私田制度。這個見效快,但是需要的支出多、反彈大、還可能形成反叛。

    緩慢一些的解決方式,就是溫和一點,授予荒地、扶植農具和技術,溫和變革,利用更久的時間,依靠生產力的進步和周邊城邑的工商業發展,逐漸瓦解。

    缺點是難以做到對村社的有效控制,不能迸發出楚地的全部戰爭潛力,而且可能管理會很混亂,而且最為重要的是沒有那麼多的幹部。

    在泗上漫長的討論和計算權衡之後,終於決定選擇第二種方法,畢竟楚國江漢平原的已經發展的地區,配合泗上、搞定越國,就足以提供對北方諸侯國的碾壓性優勢,不需要完全發揮出楚地的全部潛力。

    剩餘的演化可以慢慢來,不要急於一時,而且南方的同化融合可以用很久的時間慢慢來。

    只需要在平原地區站穩腳跟,發展生產,剩下的事以後再說,對於更偏遠地區統治成本國大的地方,先行放棄,不管不問。站住平原和河谷,之後的事交給後人。

    鄂地作為天下要沖,這裡的改革就要做到深入,而且要作為將來控制江漢的重要節點,整個楚國的變革就要從鄂地開始。

    然而鄂地的情況,卻有些特殊,這使得主持楚地變革的人面臨了一個疑惑:既然確定了要走第二條路,可鄂地的封君在一小塊地方走完了第一條路了,那該怎麼辦?

    鄂邑緊靠大冶山銅礦,又處在楚國江漢和泗上貿易的關鍵處,這裡的情況有些不同。

    固然有封地采邑勞役制度,也有鄂君為了獲取財富購買火器、或者是為了生產糧食私開銅礦而形成的一些用奴隸、奴工的大型莊園。

    因為鄂地封君不能自給自足,他需要泗上的棉布、火槍、鐵器、甲冑,又需要一定量的糧食私挖大冶山的銅礦,所以出現了這種頗為畸形的土地制度。

    有專門的人管理,使用奴隸或者是因為種種原因失去了土地的農夫或者是分封權力之下強制剝奪了土地的農夫負責種植、收穫。

    土地有數萬畝,都是上好的良田,而且可以澆灌,並不是分成小塊租種給農夫的,而是大規模經營用於換取泗上的各種貨物的。

    這種特例的土地,分不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7
第一百九十二章 為何要變

    二十餘日後。

    鄂邑江口北岸的一處村社內。

    此村社名為蘄。

    蘄者,水芹菜也。此地江邊沼澤盛產水芹菜,以蘄為名,或者叫蘄春。

    原本後世的歷史上,漢代便已建縣,等到晉時因為避晉帝他母親的阿春的諱,改名為蘄陽,後來幾經折騰,終於又改回了蘄春。

    此時這還不是縣,只是一個標準的楚地村社,或稱之為邑。

    社者,土地神也,伴隨著農業時代的來臨,各個村社在數百年間都開始立社祭祀。

    此時村社也可以稱之為邑,邑只是聚居地的意思,百人可以稱之為邑,千人也可以稱之為邑,不過按照中原的習慣此地應該叫蘄春鄉。

    這裡是楚國一名中士的封地,是標準的封地村社。

    全社名義上的土地一共一成,一成百井,也就是原始的小畝九萬畝的土地,所謂的方圓十里。

    這個九萬畝不是耕地面積。

    然「若通溝洫之地,則為十里。若除溝洫之地,則為八里」。

    這村社一成之土,名義上一共十里,但刨除掉溝渠、道路,實際上只有八里。

    楚地的種植技術落後於中原,雖然一些地方開始學習中原的耕種技術,但蘄春這種此時尚且屬於邊遠地區的村社,還是極為落後的。

    因為落後,所以需要「易田」休耕。

    歷史上最早不需要易田休耕的農業區是魏國,包括魏國也有一些土地需要兩年輪換一次,落後的楚國更不用提。

    既要易田,又要休耕,使得這個村社的一成之土,如果不休耕的話可以養活九百戶,但需要三年易田休耕,故而理論上只能養活三百戶。

    而又因為溝洫的存在,使得十里村社只有八里的實際耕地,故而這樣一個標準的村社,只有正式社員將近二百戶。

    以戶算,不是以人算。

    二百戶人,一共要佔據六十五井的土地,這包括需要休耕的土地。

    這些土地是不可轉讓、售賣的,也就是說,這些土地是歸屬於「楚王」所有,農夫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一成之地共百井,社員佔據六十五井,剩餘的三十五井,便屬於是「藉田」。

    藉者,借也。

    籍者,書冊也。

    這兩個籍和藉,不是一回事。

    竹字頭的籍田,是每個農戶擁有的、不能轉讓售賣的、楚王所擁有而分給民眾耕種的份田。

    草字頭的藉田,是整個村社需要耕種的公田,藉為借,也就是借助民眾之力耕種的公田。

    換而言之,這個村社整個是屬於楚國那名中士的封地,中士理論上不能夠侵佔民眾的籍田,但民眾需要集體耕種藉田。

    一成之地,需要出革車一乘,甲士十人、徒卒二百人,戰馬五匹。

    這名中士受封於蘄,他的俸祿也是從封地中出,包括戰馬和馬車,名義上都是那三十五井、也就是三百五十畝的土地作為軍費維持的。

    而村社名義上有權因為孤寡老貧等緣故,從公田中分出來一部分糧食供養這些孤寡老貧。

    所以落後的楚國的村社,有著濃重的春秋之前的殘餘,村社既是軍事單位,也是一個小範圍的社區,當然也可以看作是貴族的采邑。

    不過這一切都是理想狀態下。

    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中士征戰,擁有自己的家庭奴隸,前期依靠公田制度,使得村社的民眾開墾了公田,然後中士以自己的家庭奴隸來耕種「公田」,變公為私,實際上這些土地成為了他的私田。

    但是民眾的勞動義務並沒有解除,所以每年還需要繼續開墾土地作為公田。

    一個中士不可能只有自己,還有自己的隸子弟、奴隸等,以及下屬的兩司馬、卒長之類的更低一級的人。

    這些人是自耕農,不需要履行勞動義務,取而代之地是他們擁有少量的特權。

    征戰的時候,楚王下令徵召到大夫一級,大夫再徵召到士,中士依靠自己在村社的兩司馬和卒長組織民夫,準備一輛革車,幾匹戰馬,以及中士自己的奴隸加入到楚王的軍中。

    奴隸的生活,未必就比村社的農夫要差,相反有些時候更好一些。

    尤其是中士需要自己身邊的精銳私卒,這些從奴往往承擔著中士身邊精銳的角色,然後才是大量的徒卒炮灰。

    農夫要承擔極重的封建義務,不只是要耕種公田,還要養育馬匹、割草、為中士修繕房屋、為中士準備茅草、釀酒、做木器、伐木等等一系列的活動。

    逃亡的成本略高,因而只要過得下去,這些人倒也不會選擇逃亡。

    一則是人是社會動物,離開了社會的話自己很難生存,孔子於泰山感慨一番苛政猛於虎,這裡的話則需要面對揚子鱷、犀牛、老虎等等一些列的可怕的動物。

    二則是互相之間監視,逃亡的話兩司馬和卒長之類的狗腿子們也不會答允。

    這就構成了一個標準的、類似井田制下的低階貴族的采邑,由軍事貴族、貴族扈從和從奴、農兵徒卒組成的一個基本的作戰單位。

    當然,這也就是楚國三十年前被三晉打的抱頭鼠竄、如今被墨家輕而易舉地從長江口攻到鄂州的一個因素。

    《易》中有句話說的好,所謂「改邑不改井、無喪無得」,其實把《易》看作是那個時代的社會現象的反應而不是那麼玄之又玄的意思,其實理解起來很簡單:邑是采邑、井是土地制度生產關係,某個人因為不得人心換了采邑,但是不改變生產關係,實際上還是換湯不胡換藥,換了個貴族統治,還是一個鳥樣,對統治階層而言則是無喪無得不影響統治。

    這種原始的村社制度,是符合原本的傳統的,理論上也是很完美的,可問題在於現實永遠不是理論上那麼完美。

    佔據土地的中士們,將公田變為了自己的私田,然後繼續開闢新的公田以此作為軍賦支撐。

    農夫們跟隨征戰,荒廢了自己的土地,根本沒有餘糧,也沒有餘力開墾更多。

    中士征戰,可以獲得奴隸之類的賞賜,然後繼續擴大自己的私田,繼續利用封建義務促使農夫耕種自己的私田和公田。

    這就是為什麼各國變法會有那麼大的反對:按照田畝收稅,承認私有制度,中士的土地那麼多就得多繳稅;按照子產那種變革,清查田洫,你是中士你就不能擁有三十五井之外的土地,那麼貴族們當然反對。

    而作為一個諸侯國,在紙張、私學、印刷等技術和思潮出現之前,貴族又是諸侯國的統治基礎,所以諸侯王公沒辦法動,動的話等同於動了自己的統治基礎,稅收不上來、兵徵召不足、沒有足夠的官吏,那還統治什麼?

    故而此前的戰爭,也都是要打仗了,開始徵召。

    下令之後,各個采邑的貴族帶著自己需要承擔的軍事義務跟隨出征。

    開戰之後,軍事貴族們乘車衝擊一番,扈從和從奴們跟上,打一頓,或贏或輸,然後回家。

    一直如此,直到中原地區生產力進步,使得不需要三年一換田、使得生產農具逐漸不適用於這種制度、使得農夫不願意耕種公田而也想開闢私田,於是開始了種種變革。

    蘄春社的運氣不錯,至少比起鄂邑附近的封君封地的農夫運氣要好,至少時代進步的衝擊對這裡影響還小,而時代進步的罪惡先行影響了鄂地封君附近的土地。

    那裡土地上的村社農夫們經受了極大的痛苦,用句抽絲剝繭地概述,那裡的農夫受到了封地貴族和泗上工商業的雙重剝削,使得他們過早地承受了新時代的種種罪惡和黑暗。

    鄂地封君需要購買泗上的手工業品和軍火,而能夠拿出來交換的除了銅就是棉花糧食靛草之類的原材料。

    於是開始了圈佔土地,強制勞作,留下村社農夫一人三五畝土地種植上泗上傳來的地瓜土豆之類的作物保證餓不死,然後耕種他急速擴大的私田。

    大面積、利用泗上的一些農業技術和機械,種植商品糧或者棉花,前往泗上換火槍火藥;種植一定的糧食,保證自己私開大冶山銅礦所需要喂給奴隸勞工的食物。

    這也是泗上為什麼一開始默許宋地貴族圈佔土地的原因之一……土改自耕,收上來的商品糧並不會增加,相反自耕農會選擇自己先吃飽吃好;而貴族在宋地靠近泗上的地方圈佔土地售賣糧食,那就不同,耕種者吃點土豆地瓜就夠了,大量的糧食可以出售到泗上。

    畢竟一個人鐘鳴鼎食吃肉一千個人吃屎,和一千零一個人都吃糧食相比,還是前者提供的、能夠在市場上轉化為商品的糧食更多一些。

    農家之所以會對墨家有那麼大的意見,也部分因於此,在農家看來,站在小農的利益上講,墨家走的這條路要把小農傷害掉。

    墨家喜歡的所謂萌芽啟蒙通往樂土的必經之路,對泗上週邊的小農而言是場災難。

    義即利也,所以墨家的義,不是農家的義,墨家此時所代表的階級的利益,是和農家所代表的階級的利益是相悖的。

    鄂地的不幸之處,在於既苦於畸形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又苦於商品經濟的不夠發展帶來的嚴重的封建殘餘。和泗上週邊的一些地方很相似,走的是第一條路。

    蘄春的幸運之處,在於蘄春在長江以北大別之南,雖然屬於鄂地封君的管轄範圍,但不是鄂君的封地範圍,所以偏遠落後,還保留了濃厚的舊時代的村社殘餘。

    但他的不幸之處,也在於太過落後,以至於這種原始村社殘餘的分封制度居然還能保持下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7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可信

    很多天前,一支大軍經過了蘄春社。

    在這裡駐紮期間,秋毫無犯,而且還會發給村社的孩子一些蔗糖塊吃,臨走之前一些名為「工兵」的士卒還幫著村社挖了一下排水渠。

    村社的人對於這支軍隊既熟悉又陌生。

    陌生是因為從未有過這樣一支軍隊在這裡駐紮過。

    熟悉是因為這支軍隊中穿著巫覡服裝的女人,曾有一些穿著類似服裝的男女來到過這裡,送給他們一些食物的種子,還教會了他們一些治病的草藥。

    這種巫覡服裝是墨家的醫者、祭司的服裝,融合的是淮夷和楚地民間的祭祀服裝,很容易辨認。

    楚國女巫極多,而且不少女巫就是村社的醫生,越落後的地方,女性的地位反而相較而言略高一些,因為這是久遠時代的殘餘。

    那支軍隊離開的時候,村社的人心中頗為不安。

    因為這支軍隊是很好的人,雖然語言不通,只有少數人可以和他們交流,但是態度和善。

    也因為他們村社的不少青壯都被徵召,參加了戰鬥,而戰鬥的對象就是就是不久前經過這裡的這支軍隊。

    這支軍隊很好,是好人;但戰鬥的對象是自己村社的親人。如此一來,便頗為不安,既是盼望著勝利能夠如那支軍隊中能夠和他們交流的人唱的那些歌謠一樣過上好日子;又擔心自己的親人死在了戰場上。

    村中不知日月,村外正是邾城起義二十餘日後,村社的人正在社前祭祀祈福。

    社為土地神,各個村社的原始祭祀之地。

    這種祈福的事,也不是隨意就做的。

    後世秦國變法後,秦王生病,有村社的人買了一頭牛殺掉為犧牲,為秦王祈福,但那時候秦國已經變法,村社祭祀也要依照基本法,不能隨便祭祀。

    於是秦王道:他們違背了法律,雖然初衷是愛我的。但我不能因為愛我就不懲罰他們,因為他們可能將來不愛我,所以還得依靠權勢和法律這才是長久的,不管他們愛不愛我都會遵守,於是依照法令罰那個村社兩套皮甲的錢。

    不過楚國這時候距離變法還遠,就算是上一任楚王變了變法,那也不過是都城附近的那些地方,根本無法有效管轄到這裡。

    村社男女老少聚集於此,沒有按照時令,而是宰殺了一條狗,在村社長者的帶領下祈福。

    一祈於村社的年輕人們不要戰死;而祈於那支古怪的軍隊和他們所信任的穿著巫覡服裝的那些人說的那個美好的天下可以實現。

    祭祀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有人喊道:「他們回來了!」

    驚訝無比的叫喊聲驚動了村社的所有人,循聲看去,只見百餘人正朝著這邊走來,正是他們村社出征的人。

    村社出征之人的旁邊,還有七八個扛著火槍的人,他們認得,雖然二十年前不認得,但是這些年來火槍也逐漸成為從軍之人需要練習的器械,他們當然不會太過驚訝。

    那些扛著火槍的人,明顯是之前經過的那支軍隊的人,他們特殊的軍裝很明顯。

    只看到人群中有個人和村社出征的那些人說了些什麼,然後眾人便散去了。

    原本正在進行的祭祀也不再繼續,反正那條狗晚上可以吃。

    家人回來的人家興高采烈、家人沒有回來的泣不成聲,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

    而沒有回來的,還包括封邑的主人和主人身邊的從奴,也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怎麼樣了。

    社地空地上,一個女人撫摸著丈夫纏著白布的手臂,問道:「你的手怎麼了?王上興師,是敗了還是勝了?」

    那個手臂上纏著白布的男人表情有些古怪,好半天才道:「以後……沒有王上了。」

    村社雖然閉塞,可是人也不是傻子,還是分得清沒有王上和換了個王上的區別。

    聞聽此言,眾人也不是太過驚訝,本身王上和他們距離就很遠,再說今日換一個明日換一個,遠不如封地上的主人長久。

    可王上去哪了呢?怎麼就沒了呢?是死了?還是怎麼樣了呢?

    回來的士卒道:「二十天前,我們隨軍撤退,退到一處,被圍住。那些墨家的士兵騎著馬,君子們沖了一番也沒有衝開,聽說邾城被攻下了,沒有地方可退了。」

    「晚上的時候,對面就唱起了歌,都是用楚語唱的,都聽得懂。」

    「有唱的,也有大勝宣講的,說是退路被斷,楚王必敗。又說要授田於民每戶百畝取締公田勞役……」

    「歌聲一起,我們這些人便商量著逃亡。趁著天黑先躲到了樹林裡,想著第二天就去對面軍營。」

    「去了墨家軍營,有吃有喝,又讓我們按照鄉里聚集在一起。結果很快就聽說,王上投降了。」

    「我們便在營中聽人宣講了幾日,聽了些飯,挑選了一些精壯的人,我們可以回來。」

    一場大戰在這些當天逃亡的士卒眼中,似乎稀鬆平常,被圍的那天晚上逃亡的人極多,實際上也根本沒有大規模的戰鬥。

    眾人聽了這些,不關心王上去了哪裡,而是關心起「授田、取締公田勞役」之類的話語,驚奇地問道:「可是真的?」

    士卒指了指後面跟著的那些墨者道:「真的,他們是這麼說的。說是要把君子的封地都分掉。」

    村社的老人疑惑地問道:「那些人不是士?分掉了君子的土地,那些人吃什麼呢?你不是聽錯了,是將封地重封於別人吧?」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中原地區提早了幾十年實行了畝稅制度,但在楚地這種制度只是在江漢的一些變法改革的地方實行。

    原本都在用石頭青銅之類的勞作,生產工具擺在這裡,不可能徵收實物土地稅,只能選擇剝削勞役地租。

    這是個簡單的成本問題,分封建制制度下,落後的生產力水平,沒有足夠的基層官吏,不可能有效地收取實物稅。

    還不如直接將土地人口分給大小貴族,採取公田勞作制度。

    各個民族都有過原始的村社時代,氏族村社的殘餘就是土地公有制,這種殘餘配合上分封建制,也很容易形成勞役地租制。

    泗上如今已經開始徵收貨幣稅而非實物租;中原一些城邑諸侯國也開始徵收實物租和布匹稅,而更為偏遠的地區仍然還在實行勞役租。

    勞役租的缺點很多,但卻是在楚地邊遠地區生產力水平之下最合適的。

    其最大的缺點就是逃亡問題,公事畢乃敢治私,公田勞作、封主的勞役徵調這些,都是無償的,而且是優於自己的籍田的,這樣一來能逃亡當然選擇逃亡。

    也就是農夫手裡沒有鐵器、沒有火槍,縱然有大片的荒地,可是狼蟲虎豹太多又需要吃鹽,使得逃亡成本太高。

    這種情況下,村社眾人聽到免除公田勞作、重分土地、授予籍田的消息後,立刻就興奮起來。

    易田這是一直以來的傳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不是農夫的,農夫只有使用權。

    而且因為耕種技術的落後,使得土地必須要適當休耕,村社的傳統是每隔幾年重新分一次土地的,只不過不包括君子的藉田而已。

    分地之事,眾人不驚訝,那麼剩下的事也就簡單多了。

    「你聽說怎麼分了嗎?」

    村社的人連聲詢問,那些村社歸來的士卒道:「聽說了。將藉田和籍田統一測量,分出上田下田,一易田三易田等等。」

    「將墾田均分之後,再配上一部分荒田,每戶百畝。」

    「七年之後,皆可買賣。四年之內,只收墾田之稅,十而稅一。四年之後,收墾田與荒田之稅。」

    「男子十七即服役,不分軍役勞役,只服三年。服役三年,終生免役,若令有徵調,每日發錢。不役者,收田。」

    只說到這,村社的人都已經已經不太相信了。

    稅不高,什一稅,而且四年之內只收現有的開墾土地的稅,相較於以往的各種勞役,那真是天上地下。

    而最讓他們不相信的,是十七之後只需要服役三年,不分勞役軍役,這簡直是不可想像。

    服役這種事,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眾人早已習慣。可役這種東西,最是嚇人。

    今日征戰,要服役;明日修城,要服役……種種這些,再加上那些為封田主人勞作的勞役,使得村社眾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如果真的能夠服役三年之後便可免役,那可真是仁義之政了。

    這件事真假還不知,但是封地主人的土地就在那,只需要看看分不分那些土地就可以知曉。

    什一稅取締了以前的公田勞役,也不再需要承擔馬匹器械伐木之類的不算在役期之內的勞作,莫說什一稅,真要是能夠如說的那般去做,就是八一稅、五一稅這都是可以接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7
第一百九十四章 蘄春

    社旁聽著村社眾人談論的年輕幹部面帶微笑,聽著村社裡人談及關於稅和役的事,覺得有些幼稚。

    做事只講情懷、要求每個人都有利天下之心而死不旋踵的最原始的墨家,已經伴隨著七年前的「主觀利己客觀利他」的意識形態而被修正了。

    主觀利己客觀利己的人不是沒有,至少墨家內部還有不少,而且這是作為墨家內部的道德要求,一直存在。

    但是在一些政策上,已經明顯地傾斜於「利天下則己得利」的態度,像是這種跑到楚地來的官吏,將來那都是有優先升職權的。

    本身墨子時代的墨家學說就有很濃的功利色彩,比如說「義」和「重鬼神」可以使人獲得更多的財富之類。

    但行義又是一種講情懷的利天下,甚至為了利天下可以死不旋踵。

    這也是墨家內部一直以來的紛爭,而且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故而其實還是功利色彩更佔上風一些。

    不少泗上出身的人也都明白,這天下遲早是墨家獲得,天下那麼大,今日的鄉長可能便是明日的縣長郡守乃至於進入核心層。

    尤其是泗上出身又去過外面的人,太清楚泗上與諸侯國之間的差距了,那不是幾支火槍銅炮的差距。

    故而只要有功則賞、有罪則罰能夠貫徹到足夠的公平,於此時這已足夠。

    哪怕是來到這裡的各個鄉的教師先生,那也是有高額補貼和延後福利的,而且只需要在此八年。

    吸了八州那麼多年的血,外部又沒有足夠強大的敵人,而且還是延後的福利待遇,考慮到發展速度,這些錢將來還是可以拿得出來的。

    站在社旁看著村社眾人微笑的年輕人叫劉展,是個很明顯的當年抽籤選姓之後的泗上新一代。

    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屬於是標準的泗上新生代。

    和第一代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不同、和如今泗上的一些只知己利鼓吹楊朱式自由的一部分年輕人也不同。

    劉展是個聰明人,聰明到能夠看清大勢的人,實際上從他幾年前前往洪澤縣真正看到了泗上之外天下的投影、歸來的路上看到了彭城附近煤礦冒著濃煙正在提水的原始的自反饋水冷的提水蒸汽機後,他就知道這天下必將是墨家的。

    他的履歷也很簡單,彭城附近的村社出生,開蒙小學學成後考入了中等學校農學專業。

    十七歲後服役,但因為是中等學校的畢業生,所以服役三個月後分配到七年前鄭國之戰後從廩丘遷來而新建的洪澤縣,以服役期的身份幾乎無償地做了當地村社的駐派書記。

    吃著服役的軍糧,領著駐派的特殊津貼,實際上給的錢不多因為還是義務服役期。

    服役期結束後,村社就穩定下來,而且普及了新的種植技術,並且在之後的「溝渠大會戰」中表現優秀,獲過嘉獎,並且藉著嘉獎成為了正式墨者,服役期一過組織考察結束後做了個鄉級幹部,主要是負責農業技術推廣。

    之後做了兩年鄉長,風評極佳,隨後被抽調到幹部學校學習,跟隨一些人學習楚語,隨後考試合格且優秀,再加上之前組織部的評定不錯,督檢部也沒查出什麼問題,對楚開戰後便成為一批西進幹部,率先進入楚國。

    若是在泗上,他這個鄉長恐怕要許多年才能熬進縣裡,但歷史的進程卻可以讓一些人把握住機會脫穎而出。

    蘄春要建縣。

    而他以二十四歲半二十五歲不滿的年紀,靠著當年挖掘溝渠中立下的功和兩枚獎章,跨越了鄉級到縣級的坎,成為了這個百廢待興的縣的縣長。

    雖然此時蘄春只是一個不到三百戶的村社,比起他當年管轄的鄉還小,但這裡將會作為縣治所在之地。

    因為長江的阻隔,這時候又沒有長江大橋,在江北的蘄春,成為了從浠水以東、鳩茲以南、一直到鄱邑以西廣泛江北地區的最佳縣治所在地。

    除此之外,最為重要的原因是鄂邑要建郡,而郡是要向南發展的。

    二十天前的討論會上,會上傳達了一下上面的指示,要把鄂邑作為郡治所在地,並且要把鄂地復刻一下泗上的基礎的原始工業。

    包括大冶山的鐵礦、煤礦、金礦、以及銅綠山的銅礦等,都要開發出來。

    本來關於鄂邑的建設是有不同的方案的,早就知道鄂邑有鐵有銅有金,而且這裡又是江漢邊緣唯一適合發展大型中心城邑的地方——後世的武漢,此時還是一片湖澤,根本不適合人居住,加之漢江還沒有改道,使得此時的武漢沒有建為城邑的優勢。

    泗上那種工商業城邑最佳的選擇是有煤鐵銅的鄂邑,也就是後世的黃石大冶,鄂邑將建成楚地的經濟中心,以連接江淮和江漢。

    但什麼時候開發?什麼時候復刻?這是個問題。

    結果開了幾天的會,會還沒開完呢,傳來消息,楚王投降,楚國七萬大軍一夜之間逃亡了一半,之後的仗都沒怎麼打就大獲全勝,大軍開進邾城,向北奪取隨邑隨後分兵進駐鄢郢和郢都。

    於是會上得出了個結論:之前對敵人的軍事力量估計過高,有點料敵於寬而且過於寬的錯誤。

    鄂地這地方,是東西要沖,所以對楚一戰打成什麼樣子,直接影響這裡的建設計畫的方案。

    打得不好,那就要考慮鄂地將來會長久拉鋸爭奪,那就要以土改擴軍為主。

    打得好,能保住鄢郢、淮南,那麼鄂地就是安全的,可以立刻建設為原始工業區,擴軍之事便不急,由江漢平原承擔兵役和糧食,鄂邑先行發展工業。

    鄂邑要發展原始的基礎工業,復刻泗上那一套此時驚為天人但放到後世頗為原始的煤鐵基礎工業,糧食問題必須解決,鄂君各個縣的土地改革工作也要迅速執行,並且要保證四年之內能夠提供一個大約四五萬人的大型工商業移民城邑所需的糧食。

    包括金礦、銅礦、鐵礦、煤礦等諸多行業,必須要有糧食支撐。

    於是會上決定,鄂邑原本的大型的已經規模種植商品化的土地不分,而是採取公營農場的形式;而鄂邑江北地區的村社則採取劃分土地私有的方式,利用鐵器鹽棉布等商品換取糧食的方式。

    不止如此,因為要將鄂地為郡治,所以在鄂地投入的資金、幹部都是極多的,要在江北集村並屯、強制遷徙、解放鳩茲國等地的奴隸、並且將鳩茲等地的人口向南遷徙,圍繞著蘄春為中心建縣。

    並且考慮到今後鄂邑的工商業發展,蘄春縣等地的土地私有制要盡快完成,並且一旦禁止售賣期一過,儘可能鼓勵土地兼併和大規模種植,讓破產農戶要麼去做工,要麼做農業雇工。

    劉展很清楚會上的意思,但七八年後的事現在看來暫時與他無關,他要做的只是主持好蘄春的前期建設。

    好在資金、鐵器、農具、幹部都不怎麼缺乏,雖然不少都是些比他還年輕許多的小夥子小姑娘。

    蘄春此時本身也就是個鄉的級別,蘄春當地的事自有鄉長級別的年輕幹部負責。

    和他一起搭起來蘄春縣政府架子的人,也都頗有此時的時代特色。

    負責治安的縣尉,是個退役軍官,七八年前在隱陽斷了一隻手,自苦以極派的,一年四季穿著一身沒有領章的軍裝,非正式時候全都學當年子墨子一般穿草鞋。

    負責宣傳的,不是軍中出來的,而是和劉展差不多,是洪澤新縣移民區出來幹出來的,年紀不大。

    負責婦女兒童教育醫療生育等的,是個女性,是標準的「強制村社教師」出身,最開始免費入學後學成後強制分配到各個村社當教師先生、有時候還要客串一下接生之類的村社巫醫之類的工作,在淮北待過五年。

    丈夫是日用品以及紙幣兌換供銷社的,調到這裡,主要負責蘄春縣的第一家雜貨鋪以及貨幣推廣等。三個孩子也都跟了過來,反正將來考試是分郡名額的,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福利和好處。

    蘄春的第一負責人是標準的書秘派,年紀也不大,在泗上的縣中做過書秘。

    這基本就是整個蘄春的官員,蘄春管轄的範圍挺大,但隨後的集村並屯政策實行的話,蘄春的實際管轄範圍其實沒有地圖上那麼大,因為更為偏遠地方統治起來入不敷出,不需要立刻管轄,之後可以慢慢來。

    加上將要遷徙的、附近能夠管轄的到的,一共大約有五千多戶。如果鳩茲國的人口也大部分遷徙過來的話,能夠有效統治的可以達到九千戶左右。

    縣政府暫時就設在原本士人的莊園內,同時也是蘄春的第一所小學的所在之處。

    上面對於學校建設極為重視,調撥了不少強制的教師先生,大部分都是夫妻倆。除此之外,還調撥了大量的玻璃,總言而之就是學堂一定要是村社最為富麗堂皇的地方,至少現在要是。

    現在泗上是拿著積累了三十年的財富和人才在建設楚地,雖然在人員上仍舊有些捉襟見肘,但是上面也說了,比起當年泗上初建之時條件要強得多,所以要儘可能做好。

    這些強徵過來的教師先生,基本上都是一些新移民或者是貧苦地區、越地的人,他們自小就進入學堂學習,長大後所需要承擔的代價就是要強制服從分配至少服役八年。

    很快,縣政府和縣第一小學就在蘄春那個中士的宅院中掛牌成立,縣委的這些人也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三個月內完成全縣的土地改革工作,確定土地疆界,三個月後徵召至少千五百人服役,參加鄂邑的建設工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8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外面的世界

    三個月後。

    劉展站在蘄春供銷社的門口,正在聽宣義部的人在那讀上個月的報紙。

    「高蔡侯宣告放棄一切封地和諸侯權力,宣告高蔡的土地順應三代上古之時,歸民眾所有,自認自己是竊取了民眾的土地而歸於自己是為大盜……」

    旁邊不少人在那側著耳朵聽,劉展心想,這高蔡侯倒是明白道理,頑抗下去並無意義,不若投降。

    供銷社的門口,幾個人正在那裡買鹽,供銷社拒絕糧食直接交換,哪怕是如同脫褲子放屁一般,也必須要在供銷社把糧食賣成錢再從供銷社買鹽。

    好有幾個人正在償還鐵器、農具、種子的分期貸款,他們有些還不識字,但是已經認識了紙幣的面值。

    旁邊裝飾著璆琳窗的小學堂裡,正傳出郎朗的讀書聲,很多孩子沒有紙筆,只是拿著一塊便宜的青石板,用滑石在上面塗寫。

    泗上當地融合了宋、楚、齊、越以及雅音的方言,在這裡變了味道,可聽著孩子們大聲朗讀的日月、魚蝦、米稻之類的話音還是可以聽得懂的。

    徵召服役的命令已經下達,看起來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分發的新式農具和新的種植技術以及取締了封建勞役之後的村社之民對於將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而且鑑於服役政策是過渡政策只是每家出一人,對於此時動輒四五個孩子的家庭而言並不能產生太大的影響。

    供銷社的門口,劉展看到了一個算是有些熟悉的人,正在拿著一張鱷魚皮賣錢,身上背著一支大火繩槍。

    這人的家裡抽姓的時候,抽了個劉姓,村社裡抽到劉姓的不多,劉展多少有些印象。

    這個人在家裡排行老三,於是有了姓之後起名就叫劉三。

    後來縣裡組織了一次打鱷魚的活動,這人頗有勇力,連殺兩鼉,縣裡便獎勵了他一支火繩槍,還有一些錢。

    後來劉展才知道,這人在家裡不事生產,各家各戶分地之後,家家都忙著種植開墾,他卻能偷懶就偷懶,不喜歡農田勞作,在家裡頗為不受待見。

    兄長嫂嫂們對他意見頗大,村社沒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不過考慮到過一陣要服役,兄長們總算沒有把他趕出來。

    等得了火繩槍後,更是經常出入山河大澤之中,也不耕種,只和附近村社的幾個「不事生產、游手好閒」之輩狩獵換錢,日子倒也過得滋潤。

    不過雖然不喜歡生產勞作,可是這個人卻很喜歡聽外面的事,對於遙遠的泗上以及更遠的天下充滿了好奇。

    服役的命令下達後,他是最歡脫的一個,覺得就應該出去看看而不是在家裡一輩子務農。

    劉三賣掉了鱷魚皮,從供銷社打了一些酒,又買了半斤火藥,想了想詢問了一下鐵鍋的價格,咬咬牙嘆了口氣。

    看到了劉展在旁邊站著,便過去打了聲招呼道:「縣長,過幾日就要服役了。墨家軍中像我這樣的勇士,可以做連長嗎?」

    他這些天聽了不少泗上的事,知道泗上軍中的編制。政策又是有意打破之前的尊卑有序的傳統,是以劉三並不害怕這個管著好幾千戶的縣長。

    劉展心想,解懸軍中可不是你想的那樣,凡有勇力便可。

    再說你們這些服役的也不是去作戰部隊,縣裡徵調的服役者是去鄂邑建設的,於是便道:「打仗還輪不到你們。不過服役得有服役的樣子,解懸軍連連獲勝可不是靠你這樣的人。」

    「泗上不是遍地勇悍亡命的人,但泗上現在一條鱷魚、一隻老虎都沒有。」

    劉三嘻嘻笑了笑,問道:「服役不打仗是去做什麼?」

    不待劉展回答,旁邊有人喊他,他便道了聲別,匆匆離開。

    幾天後,縣轄的各個村社服役的人都在蘄春聚齊,到第二天劉三便和這些人一起,乘船過了江,去了江南岸。

    到了江南岸,那裡正有一個兵站,在那裡一起洗了個澡,一人發了一套軍裝、一套肥皂豬鬃毛牙刷一點牙粉。

    劉三看著頭髮上的黑白色的泡沫愣愣出神,他在村社見過這東西,事實上供銷社也有售賣,但是村社的人不會選擇購買這些東西。

    雖說三天兩頭地宣講道義、宣講新生活衛生之類的事,可終究還沒到眾人都接受的地步。

    泗上眾人可以接受,那是因為之前幾年泗上就是一個大兵營,掃盲、衛生運動、新生活習慣、新稱呼等,基本都是在服役期間解決的,並且花了三十年時間形成了風氣。

    劉三沒有想到軍中還會發這些東西,這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想像總是源於現實的,之前的村社制度和軍事制度構成了他想像力的基礎。

    劉三知道解懸軍能打仗,按照他的想像定是挑選勇士服役,可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他想的那樣。

    洗過了澡,便吃飯。飯比起在村社裡的生活要差一些,至少他是偶爾吃肉的,但是在這裡吃飽不成問題。

    每人一碗粗米飯,地瓜和南瓜管夠,菜是他沒見過的蘿蔔,粗米飯中還有一些豆子和他今日才認識的花生,菜中還有一些他也不認識的植物油。

    之後的兩個月是痛苦而且疲憊的。

    劉三在這個兵站中學會了很多。

    比如每天要洗臉刷牙、每隔幾天要洗衣服、上廁所不能隨地拉尿要去廁所、互相之間要稱呼同志。

    比如每天吃過午飯後要學習認字、唱歌;要練習跑步隊列;要明白紀律和服從;要明白平等和兼愛;要懂得這支軍隊存在的意義種種種種。

    比如有人專門講述一些簡單的自然原理,展示一些看起來彷彿神蹟但現在很容易做到的實驗。

    至少在兩個月的時間裡,劉三所能見到的一切都是他還能夠理解的。

    等到兩個月後,數千彷彿脫胎換骨的人重新站立在荒地上的時候,最起碼已經可以站得直、站得穩、聽得懂各種命令了。

    當有人唸到他的名字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有」,然後伴隨著口令站了出來。

    為期兩個月的操練結束了,劉三以為自己會領到一支火槍,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領到的是一支鐵鍬。

    他被分到了一個名為「建設軍團第三師」的部隊,在一個連隊中做了個建設軍團的士卒。

    而和他一起來的一些同村社的人,有的分到了「打漁連」、有的分到了「伐木連」,總歸聽起來就不像是要打仗的樣子。

    劉三至此才算是明白,自己這兩個月訓練期間吃的魚、住的屋子到底是怎麼來的。

    他心想這服役倒也有趣,不打仗卻要打漁;不伐敵卻要伐木。

    心中雖是疑惑,卻也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心想這不是和以前的勞役差不多?不過又不太一樣,最起碼這是管飯的,而以往給封地主人耕作的時候,是需要自己家人送飯的。

    很快,連裡就推選了士兵委員會,他因為聰明,之前學過幾個字又會算一些簡單的數字,成為了士兵委員會的一名委員,主要也就是監督一下零用錢的發放。

    雖然平時是供給制,吃飯都是一天三頓,但是每個月還是會發一些錢到連隊中。

    他並不知道這一是為了讓連隊裡的人都認識到錢可以買東西;二也是為了培養一下連隊中的士兵對於平等和監督的認識,不求做到後世那樣,但也要培養一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認知。

    這些錢可以在軍營附近的供銷社和隨軍商販那裡買到一些東西,比如棉布、肉乾、糖、茶等東西。

    而同樣這些錢和他們在村社裡面見到的錢是一模一樣的,很多人知道可以買到鐵器、棉布之類的家裡需要的東西,所以平時都是儘可能地節省下來,等積攢幾個月一併發放自己存起來。

    就在他們編入連隊後不久,就到了五月,軍中吃了一頓古怪的飯:用大葉子或者竹葉包裹的精米,裡面還有一些這裡難見名為棗的東西,聽說是為了紀念在江口水戰中為利天下犧牲的同志們。

    後來劉三知道了這東西叫做粽子,而且幾年之後他們退役回到村社後便成為了習慣,家家戶戶每年都會如此的習慣。

    但此時,劉三吃過粽子之後,連隊裡下達了命令,說是要每個人收拾好自己的被縟和隨身用品,明日開撥前往鄂邑。

    他聽說過鄂邑,其實距離這裡也不過幾十里的距離,距離他們村社也不過隔著一條長江,但對他而言這曾經是個極為遙遠的地方。

    事實上第二日他們並沒有直接到鄂邑,而是到了鄂邑東南的江邊,那裡已經有了一些簡易的住房,許多個連隊就暫時駐紮在那裡。

    第二日一早,他們連隊便接到了任務,去江邊的碼頭上搬運一些貨物。

    他見過船,雖然第二天他見到的船要稍微大一些,不過船終究還是船,上面有帆,後面有舵,只是略大一些。

    但卸貨的時候,他見到了他之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一根長長的足有七八個人那麼長、沉重的需要好些人才能夠抬動的、模樣古怪的下面寬而上面窄的、鐵做的東西。

    大著膽子而又充滿好奇地問過之後,才知道這東西叫「軌」,修好之後可以在上面用特別的馬車拉動貨物的東西。

    聽說泗上一些產鐵的地方已經用這種東西代替道路了,因為馬可以拉的更多,所以可以產更多的鐵,然後造更多的軌,再拉更多的礦,再產更多的鐵。

    他想不通什麼樣的馬車能夠在這上面跑。

    裝卸了兩日後,這些船又繼續北上,聽說船裡面還有不少的鐵器農具,要送到上游再將上游的稻米糧食運送到這裡。

    等到第三日裝卸的東西出現之後,他更加看不懂了。

    那是一堆奇怪模樣的鐵器,他認得這是鐵,但卻看不懂這是個什麼東西。

    問過之後他才知道,這東西可以靠燃燒一種黑色的石頭來提水,而鄂邑附近的大銅礦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挖到了水線之下,使得大量的奴隸和奴工每天將大量的精力用來向外排水。

    劉三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些奇怪的鐵的東西怎麼能夠提水。

    當然,他甚至想不出來那些水線之下的礦洞,之前又是怎麼開採的,但他知道這東西可能會省很多人,那些省下來的排水的人手可以挖更多的礦,冶更多的銅,造更多的炮——那種當年在戰場上讓他們心驚膽顫的東西。

    劉三忽然覺得,從現在開始,他會看到許多在之前的村社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見過的奇奇怪怪的東西。於是他更加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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