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0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5
第二百零六章 後事與大勢

    外部軍事上的考慮,一旦在東線反擊得勝,齊國實際上也就沒有什麼抵抗力量了,墨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用南鄭和高柳雲中做犧牲,來換守住江漢和東部擴張。

    齊國的軍事力量雖然尚可,但都是些一次性的軍隊,一戰消滅主力,剩下的就只能徵召農兵了,戰鬥力可以忽略不計。

    而且最為親墨的齊西南地區甚至可能會直接起義拒絕齊侯的徵召。

    如果東線得勝,其實優先選擇有很多個方向,各有優勢。

    楚國剩餘的城邑,可以直接穩固淮北中原一線,而且可以直接兵臨鄭地,那裡的民眾基礎也不錯。

    魏國則是在東線失敗之後,可能就真的連一點兵力都組織不起來了,加上情報上說魏擊重病,估計要死,其實是最好打的。

    不過適的意思很明確,一旦東線獲勝,不管其他,先打齊國。

    因為打了齊國之後可以慢慢吞掉楚國的剩餘城邑,使得整個華北平原幾乎大半在墨家手中。

    到時候如果高柳雲中和南鄭真的丟了,那也不要急。

    墨家坐擁太行山以東的華北平原大部、蘇北、江淮平原、吳越之地、江漢平原,幾乎九州的最精華之地都已經拿在了手裡,之後的戰爭只要墨家不出現極大的錯誤,那基本上就是一路平推過去了。

    再者適也在為將來打算。

    火器和鐵器時代的來臨,以及就現在泗上的技術水平而言,最多百年時間,一切都會不一樣。

    哪怕不用百年,只是現在,其實要擔憂的外敵已經不需要考慮遊牧民了,而是要考慮東北地區和河套等地。

    只要適宜耕種的土地拿在手裡,不給遊牧民和漁獵民轉型為農耕遊牧混合的機會,在鐵器和火器之下,他們毫無勝算。

    甚至可能三五千人就足以掃蕩草原建立殖民統治。

    絲綢之路溝通東西,一旦伴隨著造船水平和天文學導航水平的進步,路上絲綢之路在鐵路出現之前必然是要走向荒廢的,諸夏的重心應該是向東南,控制東北,安定雍州,暫不出西域。

    財富足夠之後,技術進步之後,可以用最小的代價輕而易舉地解決西部的威脅,時間越久,西部荒漠草原與這裡的技術差距就越大。

    如果將來打的特別艱難,那麼墨家要做的就是穩紮穩打,沿著海岸向北再解決掉燕國,繞開太行山,對三晉形成三面包圍,一點點地碾壓過去,同時將東部作為統治的重心完善一個嶄新的「國族」意識。

    當然,這種特別艱難的情況屬於是很極端的考慮,齊國一滅,剩餘魏韓根本撐不了多久。

    除了這種理性的考慮之外,墨家高層終究不是純粹的理性的機械,他們也有自己等感性考量。

    齊國搞成這個樣子,在整個天下的主流都是「授田於民、開阡陌破井田」時代下,齊國居然反向而行開啟了加強人身束縛和封地統治,這不是偶然,而是和泗上工商業的發展有極大的關係。

    泗上生活水平遠勝於別處,墨家高層心中都清楚,就是在吸四周的血。

    齊國中部東部的民眾被困在土地上為封地主人無償勞作,其根源是糧食和原材料泗上有極大的需求、而齊國的工商業被泗上擠垮之後需要購買大量的手工業品。

    從而形成了一種極為畸形的經濟體系。

    墨家一直做得就是「實利歸己、黑鍋歸人」的手段,既是要真的想要歸天下於一、徹底放棄了非攻立國的想法,要定九州為一國,那麼齊國這些農夫的苦難總歸是要解決的。

    比起別處,他們過得太苦,這是出於「有志於天下芬」的感性。

    更是一種態度,一種表示泗上不會非攻立國而是要以九州歸一一視同仁為打算的態度表達。

    反擊先攻齊之事,便如此定下。

    之後的會議上,適力排眾議,要親自領兵打通上蔡、象禾、寢到符離的交通線。

    一個是為了會駐楚軍團,另一個也是為了熟悉熟悉一線作戰活動下筋骨,為之後的決戰做準備。

    會上表決通過之後,適笑道:「既是如此,我看咱們也應該安排一下後事,以備不測。不是今後十年二十年的後事,而是今後百年的後事。百年之後,你我之中最年輕的怕是也不知道會怎麼樣,百年之內或許還有人能夠知道百年後應該會是誰執掌九州的大方向。」

    在場諸人於亂世之中,都是些重義輕生之輩,墨家不避諱生死,有些事總要提前定下。

    之後的三天,墨家的高層們開了三天的會。

    會上除了一些將來的安排外,最重要的就是兩件事。

    其一,與宋國談判,在讓渡一部分財富的基礎上,讓宋公宣佈退位讓宋國併入墨家,宋地作為一個郡,墨家有駐軍權和徵收國稅外,剩餘的延續之前的政策允許各個郡縣和其餘學派執政。

    這一點不難,軍權在墨家手中,經濟上早已統一,實際上也就是走個過場,互相讓步一下,在保留那些學派特殊地位的前提下統一一下,反正宋國的封建制度實際上已經基本沒了,繞來繞去還是將來要走的路,無需像對楚一樣還要進行一次掃清舊思想舊制度的大變革。

    其二,便是將來九州一統後,立國號為漢,星漢燦爛的漢、天上銀河的漢。

    這和後世的漢是一個漢,意思倒也相近,只是更接近本源。

    後世的漢是因為封於漢水,而漢水之所以叫漢水,是因為其走勢和天上的銀河星漢一樣,所以漢的本質不變,仍舊是天上的那條銀河。

    墨家既說天志,又有瞭望遠鏡,自然是要抬頭看天,適曾笑言知曉天志總有一天便是星辰大海,大海太近,是故起了這麼一個漢的名字,眾人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

    十餘日後,宋國,桑林社。

    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信任宋公正在桑林社以宋公的名義做最後的祭祀。

    這一次祭祀沒有提及天命之類玄之又玄的東西,而是用了天志天道。

    大意便是昔年宋國先祖商湯滅夏,不是因為和夏有私仇,而是夏桀殘害民眾,不能夠使得天下得利。

    如今墨家繼承大禹的遺志,想要終結亂世,使得天下安定,人人兼愛相親,這正是先祖商湯的意願。

    商湯的後世子孫無能,不能夠知曉天志天道,沒有能力讓天下的百姓得利安寧。

    如今民智已開,民眾能夠明白如何對自己有利,已經不再需要一個世襲的統治者,所以商湯的子孫要將權力讓出來,這才是真正繼承的先祖商湯的意願,先祖也一定會庇護子孫的做法。

    商湯滅夏之後,農具不過石頭、兵器不過銅器,所以商湯的政策是符合當時的天下的。墨家是肯定了商湯在當時的政策的。

    但問題在於墨家有一個特別的評價,稱之為「在」。

    哪怕是堯舜,在當時的政策是善政,但於現在已經不能算是善政了,因為已經不符合如今天下的情況了,卻不能說堯舜當時的政策不是利天下的。

    商湯亦然。

    所以肯定當初,並不代表肯定現在,也不代表割裂曾經。

    是故宋公表示如今天下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模樣,所以殷商的後裔不能夠繼續統治下去,願意歸政於民,以此祭告先祖。

    祭祀之後,宋公宣告退位,宣告所有的世襲權利作廢,子孫後世皆為平等之民。

    他照本宣科地唸完之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天下已然如此,縱然強盛如楚,依舊是那樣的結局,更何況區區宋國?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不可阻擋,宋公覺得這樣退位是最好的選擇。

    父親選擇他繼位,正是因為他平庸,沒有雄心,以至於當年宋國之變後將有雄心的弟弟扔到了泗上作為質子去「學習」。

    整個宋國的軍權都在墨家派出的「教官」手中,宋國用的是泗上發行的錢幣,買的是泗上的貨物,說的也是和泗上幾乎可以通用的語言,用的也是泗上的那一套道義,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

    否則的話,又能怎麼樣呢?一個師的宋國義師駐紮在商丘,從上到下宋國公族一點都不能控制,就算反對又有何用?

    加上諸子百家在宋國行政,宋公實際上早已成為了一個吉祥物。

    他繼位為宋公之後,整日擔憂墨家會「清掃一切蠹蟲」,將他的一切都剝奪。一旦那樣,他實際上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好在經過墨家的改造,宋國公族的經濟基礎已經完全改變。

    先是宋公將土地分配給民眾耕種,承認了民眾對宋國公族祿田的使用權,還有大部分已經被民眾強制贖買歸了私有。

    公族又驅趕了商丘城外的一些土地的民眾,收回了使用權,讓他們前往別處開墾,由墨家出這個錢,集中起來的土地宋公僱傭專門的人進行經營管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貿易、作坊等泗上行業的股份,這也是宋公今後的生計。

    經濟基礎的改變,使得墨家可以不和宋公計較,你既已經主動或者被動被迫地轉型,你我之間又無私怨,那就可以放你一馬,這和楚國君臣還不是一回事。

    至於說詢政院大尹,那就是個屁,宋公如今還有利用的價值,詢政院大尹屁用沒有,因為詢政院大尹可以推選,而推選之後詢政院決定宋國併入墨家將來九州天下的一部分,需要宋國去桑林社祭祀一番卻不需要舊的詢政院大尹。

    宋國的事沒有太多需要解決的,各地的情況雖然各有不同,但終究都已經在那場大戰之後粉碎了舊的統治階層,改變了生產關係,到最後總會殊途同歸。

    宋公宣佈退位,也就意味著墨家可以繞開非攻盟約,正式從宋國出兵,攻擊楚國殘餘的城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5
第二百零七章 其意在韓不在楚

    十餘日後,楚國陽夏附近的一處堡壘。

    這是一座楚國花費諸多人力物力財力在靠近宋國的中原方向為了防備墨家西進中原修築的典型堡壘。

    採取的是從泗上那邊學來的棱角結構,覆蓋了大量的積土用以防備炮擊,每個堡壘都不算大,駐紮著大約兩千人到三千人,配備有銅炮和火槍。

    陽夏周圍一共有四個這樣的堡壘,陽夏城位置很重要,故而楚國在這裡修築了很結實的城邑。

    陽夏以南是陳、西北就是許、向北便是楚國的榆關大梁、向西就是駐馬店一帶的楚國重城。

    如今楚國殘餘封君的兵力一部分在葉防備墨家的駐楚軍團,另一部分由大司馬率領,在陳之南的寢,威脅下蔡壽春等淮水重鎮。

    宋公宣告放棄諸侯爵位後,適立刻帶領了萬餘騎兵、三萬人的步兵和大量的工兵炮兵等,經商丘補充給養、依靠農家在宋國西部的村社城邑補充民夫,直接包圍了陽夏附近的第一座楚國堡壘。

    這座典型的棱角結構火藥時代的堡壘耗費了楚國極大的人力物力,改進之後若是強攻傷亡及大,若是圍困可能需要半年之久,看上去怎麼也能夠拖住墨家的主力。

    因為墨家的主力有個缺點,對後勤的需求太大,炮兵騎兵太多,不能夠像是春秋時候的農兵一樣帶著乾糧就可以轉戰南北。

    所以除非兵力足夠多圍而不打保護後勤,否則就必要全部拿下。

    故而楚國這一點算的很準,這種築壘戰術確實可以拖住墨家,使得墨家之前最擅長的偷襲包抄的戰術無效。

    然而適聽過貓和老虎的故事,他既然讓楚、魏等國修築這樣的堡壘,自然有應對的手段。

    大軍抵達之後,立刻就採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樣。

    騎兵控制戰場周邊。

    步兵編織柳條筐裝土。

    炮兵掩護。

    工兵挖之字形壕溝掘進,構築靠近堡壘的新炮兵陣地。

    楚國吸取教訓經驗之後修築的這種堡壘,不是不能攻下,但是這種圍攻方式終究還是需要不少的傷亡。

    適自然是採用另一種辦法。

    火藥時代棱堡的最大剋星是開花彈,因為士卒需要在堡壘上面防禦。

    開花彈難度太大,原始簡易的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每一次裝填又得用泥土又得用蠟封住炮口,總之很麻煩,炮兵們不喜歡用因為很危險。

    但墨家有兩樣東西可以代替。

    木匠和礦業炸藥。

    泗上的科技是畸形發展的。

    原始的化學工業用土辦法已經建立起來,諸如酸、鹼以及配套的礦用炸藥工業;而需要時間積累的諸如材料、鑄鐵技術、鏜刀等屬於基礎材料上的技術進步的就慢的多,這不是可以從零開始迅速實現技術飛躍的。

    就像是電學一樣,看上去很高大上應該遠落後於那些原始手工業,實際上搞出來一個原始電池、原始的轉子發電機的難度,要比弄出一個可以挖實用形蒸汽機的鏜刀簡單百倍,更是遠小於弄出可以鑄造鐵炮的鑄鐵工藝的難度……甚至小於弄出一個合用的寬幅織布機的手工業難度。

    所以泗上有比黑火藥更好但其實很不安全的威力更大的炸藥,但卻沒有可以使用這種東西的鐵管銅管。

    有些技術可以飛躍,有些技術就只能從頭開始積累。

    但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故而適之前為了應對魏韓楚在宋國周邊修築的那些堡壘,採取了迂迴的辦法——開花彈最重要的是彈,技術的進步只是為了把彈射到堡壘上,這需要鑄鐵工藝和鏜床工藝等等一些列的進步。

    可若抓住關鍵,為什麼一定要用化學能發射呢?

    於是墨家組建了一支「落後於時代」的炮兵,用的是配重拋石機,用來拋出炸藥。

    這種落後於時代的炮兵,不適合長遠作戰,因為運送不易,遠不如銅炮方便。

    但銅炮出現的時候,城防體系的根本是夯土城牆,對付夯土城牆,挖坑埋火藥和銅炮比拋石機的優勢大得多,而且轉運方便,所以拋石機沒有存在的價值。

    可等到諸侯國開始修這種防炮的堡壘後,除非炮兵搞出合用的開花彈,否則很難依靠實心彈炮兵就轟開這種厚重的堡壘。

    炸藥比鑄炮技術更先進,那麼就可以用拋石機配上炸藥當開花彈用。

    後世用的埋在泥土裡的鐵桶,適則用了泗上木匠優勢的拋石機,因為鐵桶這時候做不了只能做大口徑的臼炮,而臼炮太重,在家門口用用還行,不能跑太遠。

    因為魏楚韓要防備墨家,所以巨大多數的新式堡壘都修在了宋國周邊,而這正是適合運送拋石機的有效範圍之內。

    再遠的地方,魏楚韓的生產力水平也根本修不起那麼多這樣的堡壘,不可能修的全境都是。

    這便是先有破解的手段,再誘使敵人浪費人力物力。

    四十輛重型的配重拋石機在炮兵的掩護下佈置就緒,炮兵猛轟城上的火炮壓制對方,拋石機旁的士卒則開始用槓桿原理和絞盤將沉重的配重端抬高。

    除了使用炸藥外,還有諸如桐油之類的燃燒物,因為堡壘的楚軍有大量的火藥,而之前的實心彈並沒有辦法點燃這些東西。

    對面楚人的堡壘,是以對抗一支火繩槍、銅炮為假想敵的防禦體系;卻不是對抗拋射炸藥大規模殺傷為假想敵的體系。

    這些沉重而又緩慢的拋石機本該在火藥出現後就成為歷史的塵埃,可因為這種不均衡的技術發展,反倒是可以綻放出光輝。

    並且很可能引誘魏韓作出錯誤的判斷,從而影響戰略大局。

    現在這種局面已經不可能妥協了,既不可能,適便希望能夠引誘諸侯出戰從而各個擊破。

    參謀部設想的半年之後諸侯出兵是最壞的情況,因為諸侯之間需要協調聯絡才能統一戰略。

    縱橫千里的戰線,此時的通訊基本靠馬匹傳遞,若不協調提前定好戰略,定是要出問題的。

    適的引誘,就是攻擊陽夏,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陽夏附近的幾座堡壘,從而告訴諸侯他們花費人力物力修築的這一道防線並沒有什麼用。

    二十年前墨家可以三五日破城,今日一樣可以,包括韓國的新鄭、陽翟。

    一旦陽夏被圍,最緊張的便是韓、魏。

    七八年前,韓魏楚之間有過中原防禦的盟約,現在魏國其實已經沒有能力履行盟約。

    南陽方向,韓國不將精銳和秦軍配合,也根本打不開局面。

    如果這一次圍攻陽夏,能夠誘使韓國按捺不住,立刻出兵救援,在諸侯聯絡好之前提前捲入這場戰爭,那麼墨家今後的局面就要好看的多。

    適集中了泗上的一些野戰部隊,戰術上叫圍城打援的辦法,戰略上叫逼著對方出兵各個擊破,斷其一指而破拳。

    陽夏之南的楚軍必定是要回援的,陽夏一丟,等同於在陽夏之南的楚軍被包圍了,退晚了連撤退都沒有地方可退。

    三個月前的下蔡附近,楚國八千餘人冒進被殲滅之後,使得楚國封君再也不敢以少數力量進行騷擾,只能選擇組織在一起大規模行動。

    然而大規模行動需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補給。

    楚王雖然被俘,但是楚國的封君們在淮河以北以及方城地區還有一定的力量,楚王可以再立,是以封君們並沒有選擇放棄。

    楚國重臣之中唯有大司馬沒有在邾城之戰中被俘,他在邾城之戰前受命前往方城和陳蔡徵集大軍切斷墨家後路,不想還沒有來得及切後楚王就已失敗。

    如今楚大司馬正在陳地之南,手中可用之兵四萬,其中三萬多是農兵,真正有戰鬥力的也不過數千。

    方城一帶楚國還能集結出來大約四五萬的軍隊,也是差不多的構成,數千精銳,大部分的農兵。

    一旦將來大戰開始,這些兵力都是些麻煩。不過這一次適親帥泗上的軍團出擊,並不是把他們當做對手的。

    圍住陽夏,楚大司馬必然北撤,一旦北撤,適便可依靠自己手裡有騎兵優勢,半途截擊,在其後退合兵之前殲滅掉。

    殲滅了這四萬農兵之後,楚國剩餘的兵力必然退縮,但明顯守不住,這就很可能再度效仿申包胥哭秦庭,跪求韓魏出兵。

    適的目標,是韓國在鄭地的那支精銳野戰軍團。

    之前西河一戰剛剛結束,韓國一部分兵力尚在西河,秦晉之戰還在持續,短時間內無法退回。

    如果楚國封君的力量全部覆滅,墨家可以直接威脅到韓國的腹心,尤其是這一次攻城戰之後更會讓韓國心慌於墨家的攻城能力後。

    魏國已經指望不上,墨家攻楚的時候又是忽然突襲,野心昭然若揭,韓國君臣想必也已經是不抱幻想了。

    鄭地的韓軍精銳是韓國的野戰軍團,若能引誘這支野戰軍團出面救援楚國剩餘的城邑封君,適便可以找機會尋機殲滅。

    能夠實現這個構想,就可以打破最壞的局面,徹底破壞掉諸侯合兵的可能性。

    一旦將韓國的這支野戰軍團提前消滅,那麼在西線,駐楚軍團要應對的只是秦國,而秦國能走的路要麼就是經商於之地攻丹陽、要麼就是攻取南鄭。

    無論哪一條,都是易守難攻。

    丹陽有水軍優勢、南鄭有秦嶺天險。

    西線的危機源於秦國攻南鄭、丹陽;而韓魏聯軍經魯山過伏牛山攻南陽。

    必須在三方合力的情況下,墨家的駐楚軍團才有壓力。只要斬斷一邊,另一邊也就不足為懼。

    在東線,如果韓國的這支野戰軍團覆滅,緊靠齊國的野戰力量,只要墨家選擇死守龜縮,齊軍根本無法突破泗上的防線。

    不敢孤軍深入,其結果也就是不敢進攻泗上,而只能選擇攻取魏國謀求利益。

    現在北方諸侯最能打的是秦國和齊國,但泗上的位置決定了齊秦不能連橫東西對進,其關鍵還是處在中部、能夠串聯齊秦從而形成一股互相支援的韓魏。

    魏國已廢,韓國只要出兵被適抓住機會殲滅野戰軍團,那麼韓軍無力在西線支援秦軍,秦君選擇在丹陽商於和墨家對峙並無勝算;東線韓國必須防守無力和齊國合力進軍,齊國自己不敢進攻泗上。

    如此,則諸侯同盟還未成立就已經瓦解,根本不需要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決戰。

    拖時間,優勢在墨家這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6
第二百零八章 可怕的邦國意思

    這正是適為什麼需要自己帶兵來打這一仗的原因,這不是一個戰術戰場上的勝負,而是關係到今後的戰略。

    如果韓國不出兵,墨家所能取得的最大戰果,就是聯通泗上宋國和南陽,形成東西線互為犄角的局面。

    這個局面很好看,但卻扭轉不了將來諸侯合力的局勢,只能說這是最壞打算之下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這其中的關鍵,就在於一旦誘使楚國大司馬向北逃竄並且截擊成功後,未必一定要立刻去寢、上蔡和象禾,而是可以向北,作出威脅韓國的態勢。

    何時向北、何時向西,這一點至關重要,適需要自己臨近前線決斷,怕貽誤戰機。

    用一種壓迫的手段迫使韓國出兵,從而增加韓國出兵的幾率。

    如果韓國真有後世「約縱長」那樣的人物,那就只能做好最終決戰的準備,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不能把希望都寄託在對方都是蠢貨身上。

    韓國不強,甚至不強於此時的齊國,但是墨家在內線防守反擊是一種力量、縱橫數百里進入野戰軍團沒有覆滅的韓國又是另一種力量。

    其實只要韓國認清局勢,就是學縮頭烏龜等待各國成盟,墨家此時並無辦法。

    主力不能走太遠怕被齊國偷家;西線不能支援中線怕秦奪丹陽;北上魏韓在韓野戰軍團未滅的情況下不能夠屯兵堅城之下只能選擇速攻,而速攻必須要有笨重的配重拋石機和大量的炮兵,這就使得沒有辦法兵貴神速。

    不過這一切,是適可以爭取的。

    如果陽夏附近堡壘的攻堅戰能否再一次震動諸侯,從而讓韓國產生一種「陽夏守不住,韓國城邑也一樣會頃刻陷落」的錯覺。

    一旦這種錯覺產生,韓國出兵的可能性就會增加不少。

    韓國一旦出兵,諸侯同盟合力互相配合的局面就會崩解,留給適殲滅韓國這支野戰軍團的時間有三個月,三個月之內抓住機會返回泗上,齊國就會慫掉然後進軍衛、魏,選擇與墨家媾和。

    韓國野戰軍團一日不滅,適其實並沒有膽量在西線需要分兵、東線需要地方齊國的情況下進攻韓國。

    反過來,如果韓國認為墨家擊潰了楚國殘餘封君之後很可能北上攻韓並且可以頃刻破城的情況下,讓野戰軍團出擊以攻為守,那麼適就可以發揮自己的優勢野戰搞掉韓國的野戰軍團,那樣進入韓國就如入無人之境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尚有可為。

    很簡單的十六個字,就是不清楚韓國那邊有沒有能夠理解這十六個字的賢才。

    為了達成誘騙韓國出兵選擇會戰的目的,適沒有等到工兵挖好之字形的壕溝,只是等到炮兵壓制了堡壘上楚軍的幾門銅炮之後,就命令這些配重拋石機展開進攻。

    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楚軍的防禦力量都集中在堡壘的面上,因為吸取了當年碭山一戰的教訓,楚人沒有用大量的石頭在前面修築,以免產生大量的彈跳的鐵彈。

    而是選擇了用夯土在前面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夯土的優勢是只要厚度足夠,不容易讓銅炮的鐵彈跳起來,而且還可以吸收一定的能量——如果是石頭的,砸碎的碎石也會形成巨大的殺傷。

    這種在戰爭中進步的精神是值得讚許的,可以說諸夏從不缺人才,各個諸侯國都有足夠聰明的人。

    但受制於時代所限,他們不可能想那麼長遠。

    …………

    堡壘上,楚國守將看著城下開始蔓延的之字形的壕溝,臉色凝重。

    他是低階貴族出身,也是當年楚王派往泗上「留學」一派的人,對於泗上的這種戰術很清楚。

    雖然楚國發生了政變,但終究不是弒君,他們這些「留學派」效忠的君王是正常病亡的,而他們也並沒有參與政變的能力,所以他們選擇了繼續效忠楚王。

    說來也奇怪,他們這些在泗上求學多年、灌輸了多年九州兼愛的人,反倒是最容易產生「民族意識」的一群人。

    前往泗上求學的各國貴族基本上都分成了兩派。

    一派經過長時間的求學之後,產生了一種「九州認同」的感情。

    因為墨家的兼愛、非攻、同義、利民這些東西,本質上是超越諸侯邦國的概念。

    幾年前適利用逢池會無疾而終的機會,藉機大肆清洗了「非攻立國派」之後,泗上剛剛冒起的「民族主義」意識就被撲滅,泗上如今的政治正確是「九州歸一」,而不是各國非攻為政。

    故而很大一部分求學的貴族子弟經過這種灌輸之後,再加上墨家一直以大禹為聖,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天下爭霸實則害民」的意識。

    他們對於身份的認同,是炎黃子孫、是堯舜之後,而非是楚人、魏人、齊人,這是兼愛學說所帶來的三觀。

    這群人即便歸國,也屬於是可以團結的那部分人,他們對於戰爭毫無興趣,甚至認為這是「君王嗜殺人」。

    而另一部分,則恰恰相反。

    他們在泗上學到了許多知識之後,產生了「楚人」、「魏人」、「齊人」的國族認同,認為他們不是泗上所謂的天下人,而是屬於楚人。

    他們被自己所幻想出來的「楚國」的共同體所感動,因為他們本身就是楚國的統治階層,故而他們很難理解楚國底層民眾的麻木不仁,很難理解楚國的底層民眾為什麼會選擇接受兼愛同義九州歸一的想法。

    這些人在泗上求學的時候,表現很明顯。

    他們穿戴著楚國特有的、從巫術祭司那裡延續下來的高冠,佩戴者楚國特色的短劍,一切儘可能和別人不同以彰顯自己楚人的身份。

    幾年前泗上開始清洗非攻立國派的時候,他們也受到了波及,因為他們和泗上的一些人聚在一起「說怪話」。

    比如說,說墨子的思想本來就是各國主權平等,非攻,互不干涉等等,認為適的想法是修正了墨子的學說。

    比如說,說泗上現在富庶,卻還要為了墨家的利天下的可笑想法輸出墨家的道義,導致天下大亂。

    對於當年魯陽公想要攻鄭墨子制止給出的解釋,他們私下裡串聯,說適的解讀是錯的,因為適從那裡引申出了人人平等的概念,實際上邦國平等才是墨子的本意等等。

    對於泗上如今富庶的小日子,認為「只有天下大利才能夠延續自己得利」的說辭是錯誤,認為泗上的民眾為了墨家的利天下之義被墨家捆綁著去送死是不值得的。

    種種這些,不一而足。

    等到泗上開始清洗整肅那些非攻立國的想法時,這些人因為是楚王派來的,所以墨家沒有辦法處置,當時還需要繼續欺騙楚國從而讓楚國相信墨家要北伐而不是南下,只好將他們驅逐出了泗上。

    這一批人回到楚國之後不久,那一批認同天下兼愛的同窗有一部分留在了泗上,也有一部分回到了楚國,回到楚國的這部分人便遭到了他們的排擠。

    如今在堡壘上面指揮的,正是開始產生了朦朧的楚人身份的那一批。

    他們這些人既然在泗上求學過,當然逃不出督檢部的情報。

    其實督檢部內部有一批名單,對於城上那種在名單上的人,一旦被俘連送去改造的機會都沒有,統統裝船流放到海外,堅決不准他們留在九州之內。

    城上的指揮官並不知道城下的墨者對他的情報瞭如指掌,也不知道他一旦被俘將面臨流放的命運,現在他所想的,只是為了忠於自己的國君,為國而戰。

    看著城下正在挖掘的壕溝,城上的楚人指揮官雖然緊張,卻也鎮靜。

    他知道墨家的這種攻城戰術,甚至明白為什麼要挖之字形的壕溝而不是直接衝擊。

    甚至他幾何學學的不算,甚至可以在上面判斷出墨家工兵挖坑的水準而連連讚歎,對於之字形的拐角頗為讚賞。

    他知道墨家圍城攻城的戰術很死板,古板到軍校裡面連每次派多少人挖、每次派多少人編筐之類的數量都有規定。

    可他也知道,這種很死板的戰術,卻極為有效。

    炮兵壓制之後,一旦工兵將壕溝挖到跟前,那麼守城一方的棱角優勢就沒有。

    棱角優勢的優勢所在,在於互為凹角,使得任何一個方向,攻城方的正面總要面對三倍的守軍。

    而壕溝挖近炮兵壓制之後,凹角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個面對面的平行面,墨家派百人攻城,他也只能用百人反擊。

    好在守城總有優勢,吸取了當年碭山城攻防戰的教訓後,加厚了正面的夯土,使得墨家的銅炮只能壓制住城上的火炮,但卻沒有辦法依靠碎石和跳起的鐵彈殺傷在反斜面的守軍。

    只要守軍尚在能夠有效組織,那麼墨家攻城就要付出一比一的代價。

    這座城內,一共有兩千五百名士卒,如果能夠堅守,墨家至少要付出兩千多精銳的代價。

    墨家從開始用火藥攻城到現在,從沒有付出過千人以上的代價,守城的楚人心想,自己縱死,也將名垂青史,為君而忠、為國而死,並且將打破墨家攻城損失不過百的神話。

    他對這座堡壘有信心,也對自己的人格魅力有信心,更對自己的學識有信心。

    挖坑埋火藥的地方,他都做了準備;炮擊壓制的局面他早有預料,也知道這點兵力無法反擊,所以將銅炮後撤到第二重堡壘內,放棄反壓制,而是等待墨家開始攻城的時候轟擊突破口;城下的灌水壕溝決定了墨家攻擊的方向;厚實的夯土決定了墨家的優勢炮兵只能壓制而不能殺傷。

    兵力差距之下,無非是死,但卻可以死的讓天下震驚——居然有人可以在墨家主力優勢攻城之下,殺傷墨家千餘人!

    然而,就在他認為自己將創造歷史的時候,他看到了從天而降的一些包裹。

    這些古怪的東西越過了那道可以防備炮擊的夯土斜面,用一種極高的彈道落到了夯土斜面藏兵的後方。

    這些從天而降之物的後面,拖拽著一些細長的、閃爍著火花的尾巴。

    就像……去年在空中飄過的那顆彗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6
第二百零九章 猜想(上)

    劇烈的爆炸聲後,這名勵志報效君王的楚國年輕一代的軍官當場被炸死,或者說是被震死。

    距離他稍遠一些的幾個人被震得完全失去了意識,愣愣地站在那裡,稍微一動就會失去平衡,已然是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這種礦用的炸藥野戰用起來效果很差,幾乎沒有什麼用武之地,但是用於攻城卻是上上之選。

    不論是墨家那些礦工工兵們最擅長的挖洞埋炸藥,還是這種在內線邊緣作戰用拋石機拋射,效果都極佳。

    幾十台拋石機扔了大約十餘組,停歇之後,上面殘餘的楚軍很明智地按照泗上的規矩,舉起了白旗。

    一人無傷佔據了這個堡壘之後,適留下了兩個連隊的人駐守,剩餘的人直撲下一個。

    …………

    寢城。

    楚國大司馬不久前已經知道了宋公在桑林社祭祀後退位的消息,也知道楚王被俘之後墨家報紙上的種種言論。

    適領軍親出陽夏的消息,也沒有讓他太過震驚。

    陽夏附近的堡壘,可以拖延一下墨家的進攻步伐,他還有足夠的時間準備。

    他明白自己在這裡的意義,不是為了進攻,而是為了威脅。

    自己手裡這四萬兵,根本不能夠和解懸軍野戰,因為如果按照這四萬便是軍隊的標準,泗上可以拉出二十萬甚至三十萬軍隊,根本沒有意義。

    這四萬兵卒中,有三萬隻是使用戈矛臨時徵召起來的封地農兵。

    之所以兵出寢城,是他對於宋國中立還有幻想。

    寢城向北是陳,向東是墨家控制的符離塞,東南是下蔡和壽春。

    在這裡駐紮一軍,在假使宋國中立的前提下,是可以威脅到墨家的江淮地區的,使得墨家必須在這裡駐紮部分軍隊,以求後勤線不被掐斷。

    可是宋公退位、適帶兵出陽夏的消息傳來後,他所在的寢城就極為危險。

    邾城一戰後,六指分出兩個多將近三個師的兵力直撲申息,拿下了陣斬申公之後空虛的信陽一代。

    如果適再攻下陽夏,那麼楚國大司馬這些兵力就只能選擇後退,因為再不退就要被包圍了。

    而且退卻的路線有且只能有一條,向東北撤往陳地,支援陽夏等待援兵,或者從陳地退到許地,背靠魏韓,集結封君之兵進行防禦。

    好在他對陽夏的防禦很有信心,撤退的時間應該還充足。

    然而就在他準備仔細部署退卻路線的時候,有士面色驚慌地跑進來道:「鞔之適圍堡壘,一攻而下,一人不傷!」

    楚國大司馬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問道:「這……這怎麼可能?便是上次六指攻碭山,尚且圍攻數日……」

    陽夏附近的堡壘吸取了碭山圍城戰的教訓,很多地方得以改進,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夠一人不傷的情況下攻下。

    即便這些年來,墨家在民眾一心和技術進步的支持下,闖下了善攻城、善守城、野戰兵力相近無人可勝的名頭,但終究那些名頭還算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陽夏附近的堡壘一攻而下一人不傷,這讓楚國大司馬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差距如此之大,那還打什麼?那還憑什麼打?

    待平靜下來穩住情緒問清楚了具體情況後,身邊將校謀士紛紛道:「宜速退!」

    大司馬道:「退是必要退的,只是鞔之適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想弄清楚或者猜出來適的目的。

    有謀士道:「陽夏北接大梁、南接陳地、西入許與魯山。鞔之適氣勢洶洶而來,莫不是想要攻下許地,隔斷我等?」

    這話立刻引來了楚國大司馬的警覺。

    如果真的是這個目的,那麼就太可怕了。

    許曾屬鄭,墨家在那裡活動猖獗,一旦攻下了許,那麼墨家便可經許攻葉、魯山。

    從而將楚國殘餘的封君力量們徹底圍住。

    西邊南陽有墨家的駐楚軍團不可以走、東邊是墨家本營,楚國這些封君們其實只有一條向北背靠魏韓的路。

    這些封君們還在堅持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放棄封地退入魏韓,那麼他們就什麼都沒有了。

    楚王沒了,只要復國,將來還可以再立一個;封君堅持,楚便存在,諸侯出兵,那楚國便可復國。

    楚國封君們還有一定的力量,只要撐到諸侯出兵就行。

    可若是適的目的真的是攻下陽夏之後直撲許,切斷楚國封君北逃的路,那這一切謀劃便都毫無意義。

    諸侯何時出兵?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陽夏距離許地百三十里,以墨家的行軍速度,攻下陽夏最多五日就可以兵臨許地。

    本來以為當年逢池會後陽夏等地花費眾多人力物力可以阻擋墨家西進中原的路,哪曾想那些激起過民變和起義的堡壘,居然連一次進攻都沒撐住就被攻下了。

    陽夏又是大城,而越是這種大城,反而越好攻,因為不可能把整個城邑都修城那種棱角的防禦體系,再說陽夏的銅炮數量雖然相對而言不少,可怎麼比得上墨家那邊?

    當初的中原盟約的目的,只是希望陽夏和周邊四堡能夠拖住墨家主力兩個月到三個月的時間,為魏、韓、楚聯合出兵爭取時間。

    但現在看來,修築陽夏要塞群的意義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另有謀士道:「雲,天下九塞,最險者,無非大汾、冥厄、荊阮、方城、殽、井陘、令疵、句注、居庸。」

    「九塞之三於楚。然墨家已得大別桐柏、申息之地。冥厄已無意義。」

    「荊阮者,墨家已得丹陽,飲馬漢水,荊阮之地盡歸於墨。」

    「唯有方城、象禾,尚未落入墨家之手。」

    「六指大軍遠征疲憊,又要防備秦、韓之兵。秦人兵出商洛,也是為了防備墨家,縱有佔土之心,卻也可以逼得六指東進奪方城。」

    「鞔之適親帥大軍,莫不是要奪取方城?」

    謀士這樣一說,楚國大司馬越發覺得有理。

    這天下九塞之說,早已有之,九塞之三都在楚國。

    現在三之其二都被墨家所得,不是這些要塞不夠堅固,而是楚國哪裡會想到墨家竟然沿著長江推進到鄂邑而入江漢?

    如今還剩下方城的象禾關這個極為堅固的要塞,而且這個要塞是楚長城的一部分,正是為了防備中原諸侯進入楚國南陽地區的。

    象禾要塞依山而建,還有一條「夏路」連接後方,是楚國最早修路的地方。

    從象禾到魯關,依著伏牛山,楚國的一連串的要塞群存在的目的,確實防北不防南。

    很顯然現在墨家已經和諸侯不可能調和了,那麼墨家很可能在諸侯出兵之前奪取象禾要塞群。

    六指的駐楚軍團還需要分散一部分留守後方,還要在江漢地區駐紮,還要組織荊阮要塞的修築防禦,防止秦國從商洛方向出兵。

    佔據宛城之後,楚國的一眾封君已經是緊張不堪。那裡又是楚國之前對抗中原的前線,封君們的力量還可以守禦,六指那邊也無力徹底肅清整個方城、象禾乃至魯陽地區的楚軍。

    按照謀士這麼一說,當真是大有可能。

    攻取陽夏,進軍許,奪隱陽,經隱陽、召陵、許而攻魯陽,從而形成南北夾攻之勢,到時候南陽地區的解懸軍只需要一支精兵就可以從後面破襲象禾方城,從而關門打狗,將楚國封君們困於魏韓之南。

    而且在楚大司馬看來,六指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駐楚軍團在秦軍出兵商洛之後,已經無力組織大規模的進攻,這就導致墨家對於北方諸侯的防禦留出了一個漏洞。

    自古以來,各國伐楚,除了當年吳國那次外,基本上都要經方城、魯陽一線,畢竟楚國最大的敵人是三晉,交戰次數也最多。

    如果楚國的長城防線和象禾要塞區沒有被墨家攻取,北方諸侯出兵就可以直撲南陽,從而和秦軍形成夾擊的局面。

    南陽盆地一馬平川,墨家雖然善於野戰,但是兵力明顯不足,遠不如依據原本就有的楚國長城防線抵禦。

    如果能夠增兵三萬,攻取象禾方城,在那裡組織防禦,墨家就可以節省很多的兵力。

    首先,宛城雖然地處平原,但是墨家善於守城。

    假定墨家扼守象禾至魯陽、荊阮至丹陽兩處依山傍河的防禦體系防備諸侯聯軍,那麼諸侯聯軍實質上是難以攻破的。

    秦國不可能出兵至伊洛一線配合魏韓,萬一墨家從商洛攻藍田威脅秦國腹心怎麼辦?

    魏韓軍想要擊潰墨家幫著楚國盡復江漢,集結大軍也只能走魯陽至象禾一線,別處並無意義。

    在宛城被墨家控制之後,以墨家的守城能力,楚國大司馬心裡很清楚,偌大的宛城那裡又是當初墨家在楚國「幫助」修建冶鐵作坊的地方,那裡滲透頗深,又豈是那麼容易被反攻下的?

    到時候秦軍難破丹陽、魏韓難過魯陽,則墨家縱然不能各個擊破,卻也足以拖到各國退兵,到時候楚國復國也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6
第二百一十章 猜想(下)

    楚國大司馬知道墨家的宣傳和執政能力,所以他給出的復國期限是三年。

    他認為如果三年之內不能復國,那麼楚國就不可能復國了。

    而若是楚國不能復國,墨家佔據徐州、荊州、豫州、揚州,用不了幾年,諸侯也就無力反抗,只能乖乖等死了。

    想到這一點,再聯想到墨家這一次伐楚傳來的消息,那些對待貴族的政策,更讓楚國大司馬確定墨家的想法怕真的如此。

    適親帥大軍疾襲,視費力修築的陽夏要塞區為無物,真的兵臨象禾,將楚國貴族關門打狗一網打盡,那就更不用復國了。

    連貴族都沒有了,還怎麼復國?還怎麼對楚國形成有效的統治?那墨家在楚國的執政也就安穩的多。

    他越想越是害怕,咬牙道:「鞔之適行事,不留後路,此為斷祭絕嗣之舉啊!」

    他本就是準備撤退的,只是撤退的方向沒有確定,不知道墨家到底是想要幹什麼。

    如果按照現在的想法判斷,那麼最好就不要想著合兵去支援陽夏、許、隱陽,而是能跑多快多快,直接放棄陳蔡之地,逃遁至方城、魯陽一帶,加強那裡的兵力,繼續哭求魏韓出兵,從而堅守到韓國出兵。

    本身楚大司馬在陳之南的寢駐兵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墨家完全佔據楚國的豫州地。

    這不是他有心心存宋國繼續中立的幻想,而是他只能對宋國中立心存幻想。

    假若宋國不中立,那麼陳蔡地區根本也守不住。

    只有假定宋國中立的前提系,墨家堅持他們的非攻和誅不義的道義,無法從宋國出兵,就只能沿著淮水出壽春、下蔡。

    那麼只要有一支兵力在寢地,就可以防禦一段時間,為封君們從慌亂中爭取緩過神來的時間,從而推選新的楚王,達成一致。

    宋公宣告放棄權利之後,實質上楚國大司馬還有另一個選擇,回師北上到召陵,連接陳蔡,依靠陽夏地區的防禦節節抵抗。

    如今陽夏地區的防禦不堪一擊,又擔心被墨家斷了後路,於是決斷,即刻退至方城。

    …………

    陽夏以東。

    適移兵正在攻取四個堡壘的第三個,兩個堡壘的攻堅戰都很容易,炮兵優勢和兵力優勢之下,楚國的堡壘並沒有發揮出應有的效果。

    但這一次他已經悄然分兵。

    偵騎四出,一方面監視北方的動靜,另一方面迅速繞開陳地,靠近楚國大司馬手中的那四萬兵卒。

    這一次圍城,徵集了大量的宋國的民夫服役,運送物資和後勤的同時,也為他明著圍城暗地裡調動部隊做了數量上的欺騙。

    他集中了兩萬步卒、一萬騎兵和三千戰鬥工兵,在一日之前繞到了陽夏以南,在那裡按兵不動。

    所有的炮兵都留在了原來的攻城部隊中,除了各個師必被的小型的野戰炮外,適沒有攜帶一門大口徑的、會拖累行軍速度的重銅炮。

    一旦楚國大司馬的軍隊離開了寢開始後撤,這三萬精銳就要利用速度優勢,攜帶口糧,從陳、召陵之間插過去,突襲楚國大司馬的這四萬軍隊。

    一旦將其殲滅,則直奔象禾關,趁著楚人來不及反應之前,偷襲奪關。

    因為現在楚國方城一線的封君們肯定在組織對六指的防禦,也就是宛城方向的防禦。

    楚國邊關都是防備北方的,並不防備南陽地區,因此楚國封君們現在只能抓緊時間重新修築防禦、徵集部隊。

    而且他估計偷襲楚國大司馬的軍隊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一萬騎兵外加一萬步兵足以,甚至於一萬精銳騎兵足以完成。

    在奔襲楚國大司馬的同時,如果斥候回報會有機會,他也不惜直接讓一萬步卒加上戰鬥工兵去偷襲象禾。

    象禾距離宛城只有百里距離,一旦得手,就可以和六指那邊會和。

    和楚國大司馬想的不一樣,適根本沒有關門打狗將楚國封君一網打盡的意思,因為有沒有封君都不可能阻礙楚地的執政。

    和楚國大司馬預計的三年時間不同,其實最多一年時間楚國江漢地區就可以開始徵兵和穩定了,墨家為江漢地區投入的鐵器種子和幹部數量是積攢了許久了。

    一旦土地分了,莫說楚國封君,就是楚王親自跑過去說讓民眾把土地交出來,那都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對於楚國大司馬所構想的接管楚國防禦的想法,一點興趣都沒有。

    真要是按照楚國大司馬所想的,從丹陽到魯陽再到象禾,依靠著楚長城形成一個有效的防禦體系,那恐怕還得再多出來五萬兵力支援南陽,他是變不出來那麼多的。

    處處倍、則處處寡。

    人存地失,人地皆存。

    這兩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故而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要接管楚長城的想法。

    這一次他的目的也根本不是楚國的那些封君,而是為了打通和南陽的交通線,引誘韓國不等諸侯集結就先出兵保護自己。

    這屬於一件把希望寄託在韓國自己犯錯的事,也就是說打通南陽交通線為六指留下部分騎兵是首要目的;韓國出兵找機會殲滅韓國的野戰軍團迫使諸侯同盟還未成立就直接瓦解,則是意外之喜。

    南陽如果將來出現了困境,解決的方向不是支援南陽,而是從商丘攻打大梁威脅魏韓的腹心。

    指望著再支援南陽駐楚軍團五萬生力軍,從而完全接管楚長城防線,那是最為愚蠢的選擇。

    後勤補給、地形人心都不佔優勢,有這五萬兵力若在泗上,足可以幹出攻陷大梁威脅魏韓的大事;可要放在南陽,就會打成愚蠢的分兵守禦戰。

    一旦奪下大梁,威脅韓國,南陽的危局也就解除了,韓魏豈能坐視自己的腹心被攻擊去還將大軍去幫著楚國復國?

    故而從一開始墨家的襄陽兩分戰略的本質,就是以攻代守,只要泗上不丟,那麼就等同於一根刺插在了魏、韓、齊之間。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可以放棄高柳雲中、可以放棄南鄭,甚至已經開始將宛城的冶鐵工匠向南遷徙到了鄂邑。

    其目的就是在摧毀了楚國水師之後,憑藉水軍優勢,收縮防禦,把襄陽作為一個絞肉機,誘騙魏韓秦進軍襄樊。

    一旦進軍襄樊,戰線拉長,東線一旦有點動靜,諸侯聯軍就要瓦解。

    到時候秦國縱然能打,也獨木難支。

    所謂天下九塞,其實對此時的墨家而言,唯一有用的就是荊阮要塞群。

    那是楚國在丹水、漢水之間修築的一個大型要塞群,阮者,圓也。

    因為這些要塞都是圓形的,所以等到漢代琵琶傳入中原後,漢人一看這琵琶的模樣,就給起了一個「阮」的名字,因為和楚國的要塞長得很像。

    這是墨家襄陽防線很重要的要塞區,因為正在襄樊的上游,扼制著漢水和丹水,秦國的後勤補給只能依靠丹水。

    要打襄樊,必要得荊阮。

    欲得荊阮,必要有水軍。

    而秦國的水軍……

    故而其實和楚國大司馬與其謀士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家楚地的防禦,是要依託漢水、桐柏山的,而不是要依託伏牛山和楚要塞的。

    南陽盆地本身就是要放棄的。

    之所以適出兵,也不是為了關門打狗,而是在攻取象禾之後作出威脅韓國的態勢,逼著韓國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出兵。

    若是不出兵,那就留給六指部分騎兵,剩餘兵力退走的同時,對調一部分步卒。

    在申息的兩個師,北上平輿,加強平輿、陳地的防禦,為東線將來的決戰掩護側翼。

    他對楚國封君毫無興趣,或者說楚國封君現在還沒明白泗上的執政靠的是官僚體系而非是血緣貴族,那些封君是否存在是否全部被抓住,沒有絲毫影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6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月夜破上蔡(上)

    將來西線的局面看似危機重重,兵力不足,實質上只要有了放棄南陽戰略收縮的想法,局面就大為改觀。

    如果魏韓不出兵,秦國沒有力量攻取南陽,這是地形決定的,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六指足以在丹陽組織防禦。

    如果魏韓出兵,那麼東線的壓力就倍減,以東線的進攻作為支援西線防禦的手段。

    東線如果決戰,就放棄商丘等地,誘使敵軍深入露出破綻,從而殲滅之。

    東線如果不決戰,那麼就兵出大梁,因為適確定齊國沒有能力在短時間內拿下泗上,一旦進入泗上就會知道什麼叫處處皆兵。

    實質上東線也不可能不決戰。

    秦、魏、韓不可能讓齊國和趙國坐視,自己卻在南陽流血。

    諸侯之間互相提防。

    齊國要麼出兵洛陽朝見天子,從伊、洛出兵南陽配合韓、秦作戰;要麼就必須出兵泗上,在東線進攻,否則這個盟約就不可能達成。

    不是秦國不同意,而是魏韓就不會同意,而魏韓不同意秦國也就不會同意。

    魏韓自己流血,本身就已經被墨家和秦國放了二十年的血了,已經是岌岌可危撐不住了,這時候再留一個坐視安穩的齊國在身旁?

    若是南陽得勝,墨家實力受損,齊國壓力倍減,齊國會在沒有泗上壓力的時候不選擇西進?尤其是假使齊國沒有損失的前提下?

    齊國若不主動進攻,韓國最多也就打到魯陽、方城一線,維持自己的防禦就不會再進軍了。

    這不是信不信得過齊國會不會背刺的事,就算齊國不背刺,齊國不出兵進攻,墨家是有能力奪取大梁威脅魏韓腹心的,到時候魏韓主力深入南陽,再跑回來來得及嗎?

    故而如果說齊國不主動進攻,那麼等同於這個盟約無效。

    到時候秦國傻呵呵的在丹陽和墨家決戰會出全力嗎?打死打活,最後西河剛剛得勝的那點優勢在丹陽都打沒了,惱了墨家,南鄭、丹陽都可以直通秦國腹心,到時候魏韓心裡只怕會鬆口氣。

    諸侯遲遲不出兵的原因很多,很多地方若達不成一致互相配合,哪怕墨家的威脅這麼大,野心昭然若揭,那他們之間也只能互相掣肘不敢輕動。

    列國紛爭,大爭之世,諸侯之間誰也輸不起一場大戰。

    齊墨一戰,齊國老實了十餘年,十餘年的時間無力戰爭。

    楚墨之爭,大梁城一戰,打的楚國縮回去舔了二十年傷口。

    十年二十年,若在春秋之世,無非一時,尚可臥薪嘗膽再戰。

    而如今,風起雲湧之際,二十年足以滅國絕祀,拉開差距。

    墨家固然可惡,問題是假使齊攻下了韓、趙攻下了魏,就不絕祀嗎?

    是以,適很確定,西線的進攻必然是要晚於齊國出兵的,在齊國沒有出兵會和魏韓趙之前,西線不可能進攻。

    西線進攻的前提是韓軍經伏牛山攻取南陽方向迫使六指分兵,秦國才有可能突破防禦。

    韓軍經伏牛山攻取南陽方向的前提,是齊、趙為主力,會和魏韓東線剩餘力量,在大梁方向進攻泗上,從而保證韓國後方的安全。

    齊國出兵,能也只能集結兵力於大梁,會和趙、韓、魏之軍,以進攻作為防禦,可以使得韓國大膽出兵南陽,否則魏韓不會同意會盟反墨。

    反過來,如果適誘騙了韓國,使之提早南下並將其野戰軍團殲滅,那麼秦國就不可能進攻丹陽,而是會想辦法奪取南鄭,或者和墨家維持友好奪取西河。

    秦國不出兵,西線安全,齊國也就不可能去打泗上,因為齊國這時候再去打泗上,就等同於用自己的血,去保護韓國和魏國,甚至可能會流乾自己的血去保護韓國魏國。

    是以這場可能的諸侯會盟反墨之戰,韓魏論能打,趙、秦、齊一個都打不過,但偏偏沒有他參與,這場諸侯會盟的聯合作戰又聯合不起來。

    韓國是中軸。或者說韓國的那支野戰軍團是連接諸侯會盟的中軸。

    本來這個中軸的核心是魏國,魏國二十年前是有這個實力的,但是經過二十年的放血和消磨,魏國已經無力撐起這個核心,墨家先楚後天下的戰略確定一來一直對魏摩擦動手的目的也正在於此。

    這一次諸侯想要會盟成功,就必須要彼此信得過。

    韓魏要相信齊趙會在大梁方向進攻泗上宋地,拚死掩護自己脆弱的腹心;秦國要相信自己進攻丹陽的時候,韓國一定會兵出魯陽方城;齊國要相信自己在東邊集結野戰的時候,韓國會拼盡全力而不是選擇在南陽出兵後避戰;趙國要相信自己與中山媾和出兵而高柳雲中憤怒的那一刻,齊、秦、韓、魏會打到底而不是打到一半選擇媾和先溜了,坑了自己奪取中山的最佳時機不說,還導致國內人心不穩。

    從禮崩樂壞的時候起,諸侯紛爭,爾虞我詐。

    會盟的話當放屁、血誓的密謀都不過夜就能去舉報、兩家合力出兵打到一半忽然跑了、三家合力滅絕一家半夜兩家反水先把盟友做了、親密無間的盟友君主一死立刻出兵搞繼承權干涉戰爭不惜想讓盟友一分為二……

    這種事出的多了,彼此間的信任真的很難。

    泗上參謀部做的最壞的打算,實際上也是最不太可能的打算。

    適誘騙韓國出兵的打算,實質上是最好的估計,但就是不知道韓國能不能上當了。

    …………

    五日後,楚地陽城之北二十里。

    這陽城便是原本歷史上和墨家興衰關係密切的陽城,在後世的周口和漯河之間的一座城邑。

    這座城邑很有名,不只是因為歷史上上演了孟勝為小義而死之事,更是出過那個高喊出正版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人物。

    適捨棄了炮兵和部分步兵的軍團已經抵達了這裡,斥候回報說楚大司馬的四萬軍隊就在南面四十里處。

    這裡四周都是楚城,一片平坦,楚國大司馬只想著快速退兵,在己方控制的範圍之內也就沒有派出足夠的斥候偵察,而且行軍的速度過快導致了整個隊伍被拉的很長。

    馬車附近,一個簡易的臨時指揮所內,軍團內旅以上的軍官正在等待部署任務。

    楚國大司馬至今還沒有發現適已經從陽夏跑到了這裡,從斥候偵察的情況來看,楚大司馬的這次撤退極為倉促,加之認為這裡是楚之腹地,因而連基本的斥候都沒有派出。

    適做的判斷就是楚大司馬是真的著急了,而不是有什麼計謀。

    正所謂,四兩撥千斤的前提,是四兩之人首先要有千斤之力,用於兩軍征戰是一樣的道理。

    很明顯,楚國大司馬手裡面的那點兵不足以抵擋適率領的軍團,所以也就不存在什麼誘敵深入的可能,只能是他自己因為著急後撤還沒有注意到危險。

    因為誘敵深入得需要有能力殲滅深入之敵,否則的話那就是放開身軀等著敵人來蹂躪。

    部署任務的時候,適著重提了兩座城邑。

    這裡幾乎沒有山丘,一片平原,這兩座城邑在陽城之西、隱陽之南,是可以補給的地方,那裡有墨家的組織在活動。

    一城邑名為吳房。

    這曾經是子爵房國之地,沿承的是堯的祭祀,是堯帝兒子丹朱的封國。丹朱本來封在丹水,但因為舜取代了堯之後,放逐了丹朱,這才改封在房。

    房者,女媧之廟也,原本是個特指名詞。這裡原本就是女媧的重要祭祀地,女媧補天的傳說也來源於附近的一座山峰。

    丹朱封於此後延續了房的地名,後來到柏舉之戰後,闔閭的弟弟叛逃楚國,楚王封他在這裡,改名為吳房——因為闔閭的弟弟叛逃之前政變過一次,並且自稱為吳王,所以楚國在前面加個吳字,頗有點噁心闔閭的意思。

    後世這裡曾有過雪夜下蔡州的傳奇,因為一戰而定,故而當時的李唐皇帝下令將其改名為「遂平」。

    此時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邑,墨家在這裡有組織有活動,而且守軍也不多。

    另一處便是楚國所謂陳蔡之師的上蔡,正是一座大城,城中暗中活動的墨者不少。

    加之這裡又早早經歷過王子定之亂,平定之後這裡的封君貴族勢力被楚王清洗了一遍,封君貴族勢力一掃而空,陳地又是連接宋與泗上的重要城邑,故而這裡商業發達,墨家的滲透也極為嚴重。

    這裡的情報掌握的一清二楚,適先遣派出的部隊就是要想辦法偷襲這兩座城邑。

    其主要是偷襲吳房,因為比較容易。而上蔡若是偷襲不成,就假裝要攻城嚇唬一下,大軍可以在吳房稍事修整,然後直撲象禾。

    他根本沒把楚大司馬的那四萬人放在眼裡,重要的始終是攻下象禾會和駐楚軍團誘騙韓國提早出兵。

    吳房和上蔡很近,蔡是楚國的縣,吳房只是貴族的封邑。

    到這裡,就需要分兵了,適準備讓一部分步兵和戰鬥工兵先行西進,自己帶著所有的騎兵和七千步卒去突擊楚大司馬的四萬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6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月夜破上蔡(中)

    上蔡和吳房,距離象禾關只有百餘里。

    象禾關是南北重要的通道,攻下象禾關,則方城無可守禦,在方城集結的楚國封君軍隊就要陷入危險的境地。

    更重要的是,方城距離韓國都城陽翟也不過百餘里。

    而且象禾關正是楚國長城防線的重要支撐點,一旦偷襲象禾成功,那麼韓國的都城陽翟就等同於暴露在墨家的進攻前沿之下。

    隱陽之戰後,因為墨家的攪合和楚國的出兵,以及新鄭的那場防禦戰和對民意的鼓動,使得韓國並沒有遷都新鄭,而是繼續將都城留在了陽翟。

    新鄭民眾對於魏韓的態度相當失望,墨家雖然明面上撤走了,但是經過那次新鄭防禦戰之後,新鄭的民眾相信是鄭國公族和魏韓出賣了鄭國人民,所以對於韓國的統治極為不滿,這使得韓國遷都的條件很不成熟。

    這就使得像禾關等同於韓國的南大門,在楚國王族被俘無力支撐的情況下,韓國必要要面臨都城在墨家兵鋒百里之內的風險。

    象禾連通方城,是一個要塞群,也就是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象禾關,但這個要塞群是防北的。

    圍繞著這個要塞群組織防禦,六指在被秦國牽制的情況下不能攻取,這就需要適來做這件事。

    面對一眾軍官,適講清楚了戰略意圖後,便道:「分出一個旅,佯攻上蔡。上蔡的兵卒不多,但是體系完備,還是可以守禦一段時間的。」

    「吳房的話,攻起來比較容易,最多也就有千餘士卒,一旦攻下,我們攻打象禾的路徑也就打開了。」

    「上蔡佯攻,一方面是擾亂楚人,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楚大司馬無路可逃。」

    「我在陽城之南偷襲他,他若潰敗不戰而退,我要確保他不能往上蔡跑,而是向北逃。」

    軍官們理解了適的意思,很明顯這是準備在吳房稍微修整一下,然後出奇兵直奔象禾。

    吳房不大,但也足夠收集購買到足夠的糧食,加之墨家本身在那裡活動頻繁,有商人身份的墨者在那裡活動,短期的糧食補給不成問題。

    適如果能夠殲滅楚國大司馬手中的這四萬士卒,附近的城邑易手只是時間問題,沒有野戰兵力、而且野戰兵力主要是農兵的前提下,只要像禾關攻下,緩緩圖之,用不了多久這些城邑都會陷落。

    經此一敗,楚國封君不可能再敢在隱水之南,而是會全部蜷縮到韓楚邊境附近頑抗。

    沒有援兵的城邑是守不住的,召陵之南的城邑在象禾關陷落和楚大司馬的軍團被殲滅後等同於已經歸屬墨家,傳檄而定的事。

    偷襲吳房的同時,偷襲象禾關的精兵不會停留,而是會直接向西。

    如果偷襲不成,則需要剩餘的步卒在攻下吳房後跟進,以展開強攻。

    分派完任務後,眾人也不停留。適帶著一個師的步卒和將近兩個師的騎兵南下;剩餘人向西奔去。

    …………

    一日半後,上蔡。

    某個旅的士兵經過一日半奔襲八十里的強行軍後,在下午進入到了上蔡附近的一個村社。

    此時上蔡還是一副祥和的景象,既不知道適已經在偷襲楚大司馬,並不知道偷襲的解懸軍的前鋒千五百人已經抵達到了上蔡附近。

    這個旅的士卒佔據了村社後,嚴密地封鎖了消息,就在村社附近休息,這裡距離上蔡不過十餘里。

    士卒在這裡駐紮之後,買賣和氣,也不擾民,只是不准民眾出村,而村社之民本來也很少活動,最多也就是入城購買一些貨物。

    早些年墨家在這裡明面活動,村社的人對於墨家並不陌生,入城購買貨物的時候常常遇到一些泗上的貨物,這種由貨物到人的熟悉,使得他們並不害怕。

    早就有傳聞解懸軍是為解民之倒懸的,不打人不殺人不罵人,入村之後見果然如此,更是無人恐慌。

    甚至於傍晚的時候,已經有村民開始售賣自己家的柴草,或者嘗試著用糧食換取士兵手裡的紙幣。

    泗上的紙幣,在這裡居然是可以用的,因為村民們知道這些紙幣可以在上蔡購買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管是鹽還是鐵器棉布木器等等。

    這一次偷襲,軍中除了攜帶必須的糧食之外,還帶了一些硬通貨。

    比如黃金、鹽之類,本想著在這種地方購買東西需要用黃金,卻不想這種地方居然也可以花紙幣,組建泗上的工商業滲透之深,以及這些年各國軍備競賽之下銅價一日數漲導致的無銅錢可流通的現實。

    胳膊上幫著赤幘的糾察們在村社中巡邏防止有強買強賣的情況,宣義部的人正在給村民講道理,斥候們隱藏在村社之外將幾乎不存在的靠近村社的人抓住帶回。

    村社裡的一株大樹下,旅帥和旅內的軍官們正在討論佯攻上蔡的事。

    旅帥道:「鉅子命我們旅佯攻上蔡,依我看,這倒是個立功的機會。」

    「如今立功極難,一旦開戰,往往便是數萬人的會戰,要聽從號令,不可輕動……」

    他這麼一說,那些軍官們都紛紛點頭。

    這一次是佯攻上蔡,能攻下自然最好,攻不下也算是完成了佯攻的任務。

    戰爭一開,最開心的其實就是這些旅級軍官們,因為他們是最尷尬的一批軍官。

    師長那一級的軍官,都是已經上過了高等的指揮學校,泗上正規的師就那麼幾個,假以時日都可以進入到軍中高層。

    正旅以下的連長們,他們一般都是軍校畢業的年輕人,向上升的話只要努力,便有機會。

    唯獨旅帥一級的軍官們,已經到了這個位置,再往上上就極難。

    需要立下功勛才能夠有機會進入高等的軍官學校培訓成為師長級別的軍官,當了十餘年的老旅帥很多,墨家雖說尚賢,可若都賢,那就得論資排輩。

    因為旅一級的軍官們是最難拿到功勛的那個層級。

    泗上軍中旅一級的軍官們暗地裡流傳著一些說法,說是運氣最好的旅帥去南海、運氣稍差的去高柳,運氣最差的在泗上,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南海那裡主要是鎮壓當地舊部族的反抗,曾經出現過八百人滅一國的情況,很容易立功。

    高柳那邊時不時也和北方的林胡婁煩作戰,那些戰鬥都是小規模的,旅帥可以親自指揮,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一些軍內的報紙上動輒有雲中的某旅帥帶著五百騎兵突襲某個劫掠成性的部落降服萬人的故事。

    而泗上這邊,這些年就沒怎麼打過仗,想要立功實在是難。

    七八年前隱陽一戰,派出的是騎兵不提;六指攻打廩丘,更是基本沒有什麼戰鬥,而是簡直無趣到極點的挖坑、開炮、進城。

    再之前的幾場大戰,要麼是會戰之中聽從命令共同進退,就算主觀能動性也不過是師長級別才有資格有的,這時候的戰爭要靠陣型,實在是難有表現自我的機會。

    連長們戰場中努力表現,亦或是平時訓練的時候極為刻苦練兵嚴格,那就可以進入軍校學習,之後磨礪一陣做個副旅帥、參謀之類的軍官,一旦大規模徵召動員就可以提為旅帥。

    旅帥們卻需要熬過漫長的歲月,和老一輩的旅帥們爭、和新一代的年輕人搶,正規的師就那麼幾個,二十年前初創之時戰功卓越之輩多矣,實在是難以擠進師長這個門檻。

    就像是很多旅帥一級的軍官常常感嘆自己晚生了二十年一樣,齊越之戰的時候,做旅代表的六指就可以發揮主觀能動性縱隊行軍橫隊展開,那是因為那時候戰爭的規模很小,泗上義師就那麼幾個人。

    到現在,旅一級的軍官在會戰中,只能聽從命令:師長讓你留在原地做預備隊,就要留著;師長讓你穿越陣前,你就要冒著鉛彈羽箭穿越……而一旦輕舉妄動,往往又會帶來連鎖反應,這是不被允許的。

    用適的話講,二十年前義師初創,靠的是主觀能動性,因為那時候義師很脆弱,必須要超水平發揮。

    二十年後,任何一個諸侯都沒有能力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戰勝解懸軍,這時候需要的是聽從命令,不犯錯就是勝利,拼的不是靈機一動的智慧,拼的是後勤、補給、民心、糧食、工商業基礎……

    此時這個旅帥的話,正是旅內軍官們的心聲,都覺得這一次鉅子讓他們這個旅佯攻上蔡,簡直是天賜的大功。

    因為很少有這種旅級別的單獨行動了,戰爭規模日益擴大,一場野戰會戰決勝一國勝負的情況已經成為常態。

    而作為被戲稱為「軍中下等人」的步卒,論及攻城先登不如先登營擲彈兵、論及突襲側翼不如騎兵、論優越和安逸不如炮兵、論重視不如那些戰鬥工兵……很多時候他們的任務就是聽著傳令兵的口令和鼓點,用最機械的步伐在戰場上行軍、開槍、裝填、衝鋒。

    幾個有榮譽稱號的旅,不是情況很特殊,就是在南海或者云中高柳得到的,著實太難。

    如今單獨的步卒旅一級的行動已經很少了,最多也就是那些專門的要塞城邑守備旅,可那些人又不是野戰軍團。

    旅帥見眾人都不反駁,便道:「如今來看,上蔡並不知道鉅子親帥大軍南下,更不知道我們已經潛藏在上蔡附近。上蔡內又有我們的同志,城中的主力都在楚大司馬那裡,我們奪取上蔡的機會很大。」

    「今夜派出一些善戰的士卒潛伏到城下,我們先行休息,夜晚降臨悄然進軍。那些士卒到後半夜的時候爬上城牆,搞掉看守城門的人。待天一亮,我們便突入城內。」

    「若成,則是大功。」

    「若不成,敵軍也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他們只會選擇固守等待確認情況,而不會不知道城外什麼情況就出城,除非守將是傻子。我們依舊可以完成佯攻的任務。」

    「千五百人奪下上蔡,縱不如八百人破縛婁,卻也不差了。諸位同志以為如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7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月夜破上蔡(下)

    如此一說,眾人的心思都活絡起來。

    心想,鉅子的命令是佯攻,在達成這個大目的的前提下,是可以搞一些小動作的。

    奪不成也不影響大局,奪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少不得是要上報獲譽的。

    幾個骨幹們商量了一下,研究了一下斥候們帶回的情報,都覺得極為可行。

    定下之後,一面立刻派人向上面報告,一面抽調了四十多人的骨幹精銳,絕大多數都是墨者,由副旅帥帶隊,偷襲上蔡。

    全旅會在夜裡出發,等到天一亮如果成功打開城門就動手。

    …………

    此時的上蔡,尚沒有感覺到臨近的危險。

    城中相較從前,有些蕭條,很多男人要麼被抓去出征從軍要麼就是去徵調運送糧草。

    這裡地勢平坦,一片平原,幾乎沒有山石,在黃河決口奪淮入海這樣的大災之前,這裡和泗上一樣,都是極其適合發展農業的地方。

    只要技術得當人口不至於太多,黃河不絕口,這裡正是最好的基礎商品糧基地。

    等宿麥、鐵器、壟作、新作物傳播過來後,這一處靠近陳和宋的城邑愈發的富庶。

    上蔡種植了大量的芝麻,城中之前也有不少人開辦了榨油的作坊,用以和泗上貿易。

    小麥的產量很很高,也可算得上是楚國淮西地區的糧倉之地。

    當年王子定叛亂被平定之後,這裡成為了楚國非都城區變法最深最早的地方。

    大量的本地貴族因為參與了叛亂被清洗,楚王下手凶殘,殺起人來比墨家要狠得多,因為墨家還要講究道義和法律,王權針對叛亂不需要。

    屠戮了貴族之後,將田地授予民眾,民眾對於貴族被殺的人頭滾滾也沒有多少同情,人的悲歡總不相通。

    授田之時,正是楚國和墨家的蜜月期,還有三晉那個共同的敵人,還有越國這個替楚國擋槍的存在,還有楚王需要的大量貸款和農具技術的支持,使得墨家在這裡的活動極為廣泛。

    除了沒有收稅、徵兵、執法的權力之外,民眾有什麼事也會直接選擇找墨家的人解決。

    憑藉著變法,楚王重整了陳蔡之師,也使得陳蔡地區日漸富庶。

    然而墨家的道義,注定了越富庶的地方越流行的廣泛,墨家滲透的深淺程度和諸侯國各地的富庶程度有直接關係。

    上蔡的富庶、變法,也造就了上蔡墨家道義講學的流行。

    雖然幾年之後楚王開始覺察到了危險,但滲透已深,已經難以拔除。

    王子良夫政變之後,陳蔡地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政變之前,上蔡的官吏是流官委任的,並不是正牌貴族,也沒有封地,而是領取楚王的俸祿,這些俸祿或是源於稅收,或是源於墨家的貸款。

    紙張和簡易文字的傳播,使得更多的落魄士階層可以學到知識,擁有了統治能力,打破了大貴族的壟斷——木簡、楚篆之下,識字成本極高,使得貴族壟斷了這些知識。

    落魄士人基本上都已經淪落到了庶民的身份,沒有封地沒有大家族,他們作為官員,其權力基礎來源於楚王,而非是自己的家族。

    所以這些楚王提拔起來的變法派的士人階層,是忠於楚王的,也是忠於正式的太子的,哪怕太子臧沒有生育能力,這不妨礙他們尊從楚王的命令。

    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楚王給了他們從庶民到一方官員甚至縣公的機會,他們自然會選擇報效。

    楚國變法派的武力基本盤,只是楚王直轄的王師新軍,和陳蔡之變之後的陳蔡地區的自耕農軍隊。

    貴族們搞定了都城王師之後,陳蔡地區當然也逃不過清洗的命運。

    楚王變法犯的錯誤之一,便是擔心墨家對軍隊的滲透,使得陳蔡之師的主官們都是王族貴族。

    畢竟楚王變法的目的,不是為了當人民公僕,而是借助庶民的力量來打壓貴族,維繫自己直系家族的統治。

    墨家在民間的滲透,楚王管不了,也沒法管;可在軍中的滲透,楚王極為不安,故而只能是再培養出來一批新貴族,進入到軍隊之中。

    政變之後,這些軍中貴族立刻投效了他們真正的盟友——王子良夫和舊貴族。

    因為他們要反抗就是作亂,他們之中沒有人有資格繼承,那麼為什麼要反抗呢?

    倒是一些忠於楚王的官吏要麼自殺、要麼起私兵反抗被處決、要麼被貶為庶民。

    現如今上蔡地區的土地還沒有收回,貴族們也明白分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是不可能的,畢竟真正在這裡利益相關的舊勢力貴族們已經被楚王殺光了。

    新的縣公不再是流官,而是貴族出身,封於此地,基本上等同於是半世襲了。

    政策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民眾的生活因為楚墨開戰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工商業者難以做生意,而陳蔡等地的鹽、布、鐵等物,基本都是源於泗上的,同時陳蔡地區的芝麻油等作坊也是賺取泗上的錢的。

    農夫雖然不做工商,可是鹽價日漲不說,還要承擔更多的稅賦。

    要打仗,得有錢,有糧,有民夫,有人。

    陳蔡富庶,那麼陳蔡當然就要多出錢,多出人,多出糧。

    徵兵、勞役、運糧、築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人心便多有怨怒。

    怨怒的最狠的一批人早早找到了在上蔡潛伏下來轉入地下活動的墨家的縣委,剩餘的人怨怒之後也只能接受。

    墨家的宣傳根本禁絕不了,市井中整日傳言,當年適去郢都的時候,楚王與之密談,說是將來後世子孫有害民之舉,煩請墨家除害。

    這種謠言急劇殺傷力,不是說民眾對楚王多麼忠誠,而是因為民眾已經越發認可了害民利民之說。

    越富庶的地方,越容易滋生墨家活動的土壤,墨家的道義也就能夠講的更清楚。

    反倒是一片烏黑的時候,人們從未見過光明,所以也就無所謂反抗;而最期待光明的,不是一片烏黑的夜,而是東方泛白已經能夠隱約看到光明的時候。

    謠言、童謠,每日都在流傳。

    人心惶惶,人心不安。

    前一陣有人為了逃避去當民夫而選擇逃亡,被人抓住後施以墨刑,也就是在臉上刺字,為五刑之一。

    既懲罰了犯人以為警戒他人,也不影響噹兵當民夫。

    然而在城中,那個被抓的人大聲喝問:「我又不姓羋,我是九州諸夏之人,諸侯有國、大夫有家,楚國興亡與我何干?」

    當街行刑,匹夫樣的人物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貴族們心驚之餘,對於墨家也就更恨,覺得墨家的道義和文字紙張等的傳播,實在是太過蠱惑人心,竟然連匹夫都能說出一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於是為了以儆傚尤,改墨刑為劓刑,割掉了鼻子。

    結果第二天就有傳言,說是這就是貴族定法法不為所知的樣子,說什麼刑就是什麼刑,根本沒有具體的律法作為標準,還是墨家的法更好一些。

    貴族們立刻派人出來闢謠,解釋道:如果法律太清楚,那麼不良的庶民就會鑽法律的空子從而做不法之事。之所以不用成文法,那正是為了保護庶民,庶民應該相信真正的君子,這樣才能讓那些作姦犯科之人找不到空子可鑽。

    其時城中皆笑,心說這些道理七八年前就已經在市井中辯論過百餘次了,你們這些人過了七八年還是講七八年前就已經辯不贏的屁話,當真可笑。

    民眾雖怨,但是統治的秩序猶在,並沒有人振臂高呼。

    因為真正想要振臂高呼、有能力組織、有威望的人,基本上都已經成為了當地的墨者或者外圍成員,遵守的上級的命令,潛伏不動。

    畢竟原來上蔡就有兩個政府。

    一個是明的,負責徵稅、徵賦、徭役、懲罰。

    另一個是暗的,負責結社、講義、教育、醫療、工商。雖然比如醫療之類的實在簡陋,最多也就是一些土手段,可總比沒有強。

    這本該是政府的一體兩面,但卻被墨家在諸侯國生生搞成了分裂。

    講義、醫療、工商、技術,這都是賤業,本來也是貴族不管的,而真正的統治階層正是血統貴族。

    如今這種分裂的態勢更加明顯,也就導致了上蔡暫時的安穩:明面的政府正在徵稅徵賦、暗的政府一動不動,自然也就沒有第三方的力量站出來煽動、組織。

    因為通訊手段的緣故,城中的墨者並不知道墨家這一次的偷襲計畫,他們在楚墨開戰之初接到的命令就是藏好,等待時機。

    所以哪怕是城中的墨者都不知道墨家的一支軍隊已經潛伏在了城邑三十里之內。

    是夜,月微明。

    四十多精銳已經潛伏在城下。

    上蔡的城牆不高,只有六七米,而且還是舊式的夯土牆。

    這些偷襲的精銳手裡那些小鐵鏟和繩索,帶著短劍和燧石短銃,都是旅中的精幹力量,藝高人膽大。

    等到半夜,副旅帥帶頭悄悄來到了城牆下,用小鐵鏟悄悄在城牆上摳出一個小坑。

    他是軍官,也是這支小隊臨死組織的墨者代表,這種事他必須帶頭上。

    六七米高的城牆本來就有一定的坡度,挖了幾個小坑之後便可以攀附上去。

    爬上了城牆,幾名按照慣例守城的楚人士卒已經睡著了,因為戰爭似乎距離上蔡還很遠,並沒有太高的警惕性。

    先上去的四個人捅死了兩個楚人士兵,將繩索放下,其餘人也都順著繩子爬了上來。

    這些人蜷縮在城牆上,直到看到外面傳來了幾縷閃光,知道主力已經到了城外。

    傳遞消息的信號,是個簡單的依靠鏡子和青銅以及鯨油燈燭做的簡易信號燈。

    這時候距離天亮還有些時間,他們要等到天快要亮的時候再動手,因為城中成建制的守軍不多,不需要趁著夜晚衝殺造成混亂,而且夜裡偷襲也確實不太方便。

    天快亮的時候,這四十多人已經分成了幾個小組,摸到了城門附近。

    守門的士兵只有幾個,也都已經困得不行,強自支撐著等待天亮。

    忽然間幾道黑影閃過,守門的幾個士卒就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留了兩個活口堵住了嘴後,副旅帥帶頭悄悄打開了城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7
第二百一十四章 感嘆

    等到東方泛白的時候,一隊楚人士兵朝著這邊走來,看起來是要準備換防。

    副旅帥從身後取出了火繩,就在城門附近點燃的盆火上點燃,分發下去。

    那一隊楚人士卒還不知道什麼情況的時候,幾個壯漢便點燃了鐵雷投擲了過去。

    爆炸聲一響,就是最為明顯的信號,早已經潛伏在城外的那一旅立刻衝向了城門。

    副旅帥則在爆炸響聲傳來的時候,帶隊衝向了城中,趁著換防混亂的時候大肆衝殺。

    城中守軍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再加上本來他們遠離前線,根本沒有料到墨家會奔襲數百里直接攻打上蔡。

    這四十餘人從城門衝殺到了城中宮殿區,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有組織的抵抗,幾十人的隊伍一沖就散,然後便裹挾著更多的人向後奔逃。

    最終只有三百餘人困守在原來蔡國的宮殿區,偷襲突擊的這四十多人才停下。

    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一個旅已經突入了城中,控制了城中的大部分。

    幾個連隊駐守在城牆和城門處,剩餘的則包圍了剩餘的三百多楚人。

    內城還未攻下,墨家上蔡縣政府已經在城中掛牌成立,原本潛伏下來的、亦或是身份秘密的墨者紛紛站出,很快就井然有序地將城中的情況組織起來。

    民眾既不驚慌,也不訝異,彷彿早已料到一般。

    不少人甚至跑到了軍隊附近,不說簞食壺漿,但卻很熟練地售賣起來他們家中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墨家連守城的時候拆個房門都給會登記賠償,這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傳遍天下,更遑論現在。

    民眾不斷售賣貨物,而且還收紙幣,因為紙幣在這裡意味著硬通貨——可以買鹽、鐵、布這三大件,至於能不能換成黃金,民眾並不關心,那是泗上大商人要關注的事。

    甚至有販賣樵木者主動建議說,內城的城門都是木頭的,要不然多買一些柴草堆積起來放火燒開內城的門,他可以給墨家一些優惠,便宜一些云云。

    …………

    內城之中,負責駐守城邑的貴族帶著從奴家臣們想要做最後的抵抗,手下還有三百餘人,但越來越多的本地人逾城逃走,無論如何也是守不住了。

    外面墨家的軍隊已經開始準備進攻了,看著城下民眾正在幫著堆積木料柴草和砂石,人聲鼎沸,內城上的貴族只能長嘆。

    作為參與了宮廷政變的貴族,他受封為上蔡縣公。

    早在政變之初,他就建議說要好好看看墨家的書,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要分清楚。

    現在的楚國,對貴族而言,誰是敵人?庶農工商都是敵人,至少是不可以信任的那批人。

    爭取民心,怎麼也爭不過又有義、又有道、關鍵還有錢的墨家。

    因為貴族不可能放棄自己存在的基礎,沒有封地、宗法制和公田勞役的貴族就不是貴族。

    與其這樣,不如好好對待貴族自己人,給予更大的利益。學齊國也好、復禮法也罷,但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屁股坐在哪。

    不然的話,貴族能給民眾三分的利,墨家能給八分,不能用利益來誘惑民眾,否則今日有利便跟你,明日無利便反你,那是不行的。

    再者爭庶民農工之心爭不過墨家,那就不如徹底放棄,真正地建立一個貴族的樂土。

    比如上蔡,就不應該延續原來的政策,而是應該強制收回土地,武力征服,重新劃分給士階層,只有這樣這些新得利的士才知道為誰而戰、為何而戰。

    至於可能的反抗,就應該依靠屠殺來解決,畢竟民眾軟弱,只需要殺掉帶頭的,剩下的就都老實了。

    此時被困的上蔡縣公貴族出身,年紀也不過四十,自小就讀了很多墨家的書籍。

    因為楚國不少貴族和墨家的關係密切,比如附近陽城的陽城君,就和墨家的頭目之一的孟勝曾經關係極好;墨子是當年在大梁城戰死的魯陽公的師友;公輸班和墨子關係非同尋常……

    他略大後,泗上的紙張書籍已經開始出現,適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掌握宣義部,墨家也開始在泗上慢慢崛起。

    各式各樣的文章,通過紙張和印刷術的壟斷,在市井間打敗了那些依靠嘴傳心教的其餘諸子;融合了後世之多思潮的學說,擊潰了在這個社會轉型期那些對社會發展錯誤的認識;技術進步和不知從何而來的良種高產作物鑄造了一種墨家道義和吃得飽的關聯……

    他也看了不少。

    但和有些貴族庶子不同。

    某些貴族庶子看了這些墨家的書之後,腦子一熱,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了哪裡,居然真的相信了平等兼愛同義之類的說辭。

    貴族庶子搞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還算可以理解,畢竟宗法制之下,庶子也是低嫡子一等的。

    可最讓他差異的,是一些明明有嫡子身份的貴族,居然也信了墨家的那番話,居然也真的開始考慮庶民得利之類的事。

    他則不同。

    他看了墨家的很多書,初看之時,頓覺醍醐灌頂,原先一些沒有想明白的事情頓時想明白了,然後逆而用之,清醒自己的屁股坐在什麼位置,然後將墨家那番關於矛盾利益的觀點接受之後,逆用之下,居然效果顯著。

    為此,他甚至遊歷過泗上,還在泗上求學過一段時間,見識了一下楚國一些邊遠地區,以至於還前往了九嶷山等原始聚落所在的位置。

    看著墨家總結出來的樂土之說,考慮著墨家宣傳的生產關係要適應生產力的發展這番話,他大有所悟。

    譬如九嶷等地,按墨家所言那是上上上重的樂土,在使用石器刀耕火種的邊遠部落,氏族公社的殘留極為嚴重。

    譬如在泗上,工商業發達,很多村社是圍繞著泗上的工商業展開耕作調整作物的,人與人的交流極為頻繁,所以在泗上根本沒有貴族存在的土壤。

    譬如楚國的一些城邑,墨家影響的就深;而另一些城邑,墨家影響的就淺。

    調查研究之後,他覺得墨家說的話很有道理。

    但是,他走的路可墨家走的路截然不同。

    道家所謂,萬物自化,意思也差不多。

    只是墨家更激進一些。

    墨家認為,生產力在進步,所以要改變貴族統治的現狀,改變舊時代的一切,用新的規矩、道德、人與人的關係,來適應鐵器火藥作坊機械時代的來臨。

    並且要用理性的說知之術,來推斷新時代之下什麼樣的規矩道德和人與人的關係才是符合的,而不是要靠漫長的萬物自化。

    那時候尚且還不是上蔡縣公的他忽然想到,如果時代的進步催生了這一切的改變,比如說鐵器牛耕以及泗上作坊的器械等等,催生了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規矩。

    那麼……為什麼不摧毀這一切,從而摧毀生產力,以適應落後的生產關係呢?

    墨家書上的道理說的很清楚,但墨家的意思就是時代必須進步,庶民必須得利。

    可反過來,為什麼一定要往前走呢?為什麼就不能往後走呢?

    他想,孔仲尼的那一套,之所以不行了,那是因為各種技術的進步和發展,所以孔仲尼奔波了一世都沒有結果。可如果毀掉這一切呢?那豈不是貴族的統治就可以千秋萬代了?

    譬如泗上的新式的紡織機,對於貴族而言並無必要,即便沒有這個東西,貴族依舊可以穿衣吃飯,從不用自己動手從事賤業。

    譬如泗上的各種鐵器,若是沒有這些東西,庶民根本沒有辦法以家庭為單位生產勞作,只能選擇依附於村社封地之中。而貴族並不需要這些東西。

    種種這些,都是如此,於是他思索許久,終究想出來一個可以徹底解決楚國越來越多的人被墨者宣傳所蠱惑影響的辦法,而且是從根源上解決的辦法。

    那就是保持現在的制度不變,而摧毀進步的生產力,從而讓生產力水平和舊時代的規矩制度相適應。

    毀掉一切從泗上傳來的技術進步,封鎖邊境,不准商人流動,焚燒所有的紙質書籍。

    重新創立一批當初的士階層,圈地為封地,不准士階層從事工商業,只能選擇作為武士自小脫產訓練,重新創造一批士階層,實現基層的統治。

    民不得變業,規定農夫就是農夫、工匠就是工匠,不可以隨意變換自己的身份,子承父業,父子相承。

    民眾不得遷徙,隨意遷徙逃亡者,村社連坐。

    將已經變革國的陳蔡之地重新分封化,收攏牛馬,禁止用牛馬耕種……

    至少,他以為這樣做是可以徹底解決天下大亂的問題的,然而當他提出這個說法之後,有人笑問道:「你這麼做,怎麼有兵力和武力打得過泗上呢?畢竟天下不是只有一個楚國,你這麼做縱然防的了泗上的滲透,可你能讓趙魏韓秦齊燕都這麼做嗎?打不過的話,你說的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又何異於冬天太冷你說把太陽拉近一點就暖和了呢?」

    他只覺得那些嘲諷他的人都愚昧無知,根本不知道如今天下大亂的根源是什麼,更不知道天下這麼亂天下貴族遲早要完。

    政變之後,他終於憑藉自己的才能和家族的勢力,受封為上蔡縣公,一腔的報復正準備嘗試推廣,卻不想墨家已經攻入了城中。

    「哎……」

    站在內城城牆上,他長嘆一聲,心道自己所想的這一切,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實施了,那些嘲笑過自己的人,將來終要死在愚昧和愚笨之中還不知道死的根源是什麼。

    「悲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07
第二百一十五章 枉死

    悲憤之餘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內城外的墨家軍隊開始集結準備進攻,民眾被組織起來朝著這邊運送柴草或是土石。

    這就愈發驗證了他的推論。

    在楚國江漢靠近巴國的地方,那些地方村社的民眾比這裡苦的多,吃的不如這裡、穿的不如這裡、用的不如這裡、還要承擔被征發前去銅礦挖礦的勞役,可那裡的村社之民或是城邑之民反倒是最安穩的。

    上蔡民眾的日子過得比別處沒有變革過的地方好多了,可如今再看看這些民眾,反倒是最不安穩,被墨家稍微一說動就可以組織起來發難於縣公。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沒時間讓他去改變,也沒時間讓他去實現自己的抱負了。

    他知道被墨家俘獲的下場,那會是無盡的侮辱和慘絕人寰。

    自己可能會被安排到礦井勞作、勞作之後可能會被分上百畝荒地,墨家對貴族的侮辱就是讓他們從事貴族最輕視的賤業,比如種地、挖礦。

    也或者會被送到船上,給上一些種子和農具,那些在南海貿易的船隻可能會在航行中選擇一處河口之類的地方就把被流放的貴族扔下去。

    武王伐紂,殷商被滅之後尚有宋國和朝鮮;勾踐滅吳,尚且還給吳王百戶和封地;楚滅諸國,縣與國並存,尚且還留有祭祀。

    可墨家卻讓貴族去當優伶樂師、去當農夫工匠、去流放到九州之外,無論哪一種都是一種無道、無德。

    他知道不能敵,也知道自己並不想被俘,於是想到了自殺。

    看著身邊的幾名親信從士從奴,他想說點什麼,終究說道:「我反墨,不是因為如墨家宣傳的那樣侵害了我的利,我不是為了利益,我是為了大義才反墨的。」

    「天下不該是墨家說的那個樣子。貴者就該貴,賤者就該賤,否則的話,天下必然大亂。」

    「農夫想做士、士想做大夫、大夫想做上卿……野心氾濫,這要死多少人呢?」

    「曾經禮法之世,宗法等級分明,君明臣賢,民眾樂於本業,何曾有亂?」

    從士不知該作何回答,上蔡公唏噓半晌,下定了決心,與身邊人道:「我死之後,你們便可投降。挖出我的雙眼,若有機會,將他埋在彭城。我要看看墨家是如何滅亡的!若是不亡,我要看看這天下的百姓選擇了平等卻不選擇尊卑有序,將來會不會後悔。」

    「若是墨家得了天下人人平等了,我以我眼,咒九州血流成河,滌蕩那些無知愚氓。」

    說罷,欲抽劍自刎,旁邊的士人頓時不知所措。

    不知道上蔡公是假裝要死還是真的要死。

    若是真的要死,那就不該阻攔,貴族豈能怕死?

    事已至此,王上被俘,楚地多叛,這時候作為縣公的卻一不能平定墨家復國,二之前不能拿出手段治國理政使得一國強盛,若是苟活實在沒臉。

    活著既沒有辦法,那麼死就死最簡單的事,省卻了許多屈辱不說,還可以洗刷自己的無能。

    死是極好的選擇,沒有更好的了。

    若是這樣,就不該阻攔。

    可若是假裝要死,自己若不伸手阻攔,到時候又頗為尷尬。

    萬一說了這麼多,其實還是不想死,只是希望身邊的人能夠知道他的言行,然後勸他不要死,那就得勸。

    一眾人不知道該如何做的時候,一名真正不希望縣公死掉的士人出手將已經舉起準備自刎的劍按住。

    那士人心想,公子死志已絕,這時候若是正常的勸阻,只怕無用。

    唯有另闢蹊徑,以激他不要求死才行。

    上蔡縣公感覺到手被士人握住,喝道:「我死志已絕。難道你想讓我受賤人之辱嗎?」

    那士人大聲道:「公子此時死,難道就不受辱了嗎?這樣侮辱死人的事,墨家難道做的還少嗎?」

    「以墨家的說法,死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除非是確定不能解決以死相拚之外,死都是一種怯懦。」

    「墨家會說,自崛於泗上三十年,給了你們王公貴族三十年的機會,可你們王公貴族不中用啊。」

    「三十年前,墨家不過數百人。」

    「三十年的時間,武不能帥兵平定這數百人,反倒讓這數百人壯大至三州之地,武士無能。」

    「三十年的時間,政不能國泰民安民眾心悅誠服,反倒是民眾心中皆怨,貴族無能。」

    「您也一樣。」

    「墨家會說,縱然義不同,道不同,你們王公貴族就算不想大利天下,可按照你們的義,你們又做了什麼呢?」

    「您出生便是貴族,若有才能,按照你們的義,這麼多年是否穩固了宗法世卿之制?沒有,您沒有做到。」

    「這麼多年,您可曾讓楚國擁有了一支可以抗衡墨家的軍事力量?沒有,您還是沒有做到。」

    「這麼多年什麼都沒做,等到戰亂一起被圍於此,於是自殺,這不是廢物又是什麼呢?若是從來沒有過機會,您自殺是為大義所能做的唯一,也可理解;可明明幾十年的時間,您什麼都沒做成,然後自殺就想獲得一個好名聲,墨家必會笑而罵之,指著您的屍骨說,看吧,王公貴族都是廢物……」

    他這麼說,本意就是想激起來縣公的心思,讓他不要去死,而是留下有用之身,將來總可以做點什麼。

    該說的重話已經說完,立刻便要轉折讓其先活下來。

    可他說的這些,句句都插在了上蔡縣公的心口之中,他這些年隱藏在心底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有才能的謊言,在這一刻被戳破。

    三十年時間,這些貴族們什麼都沒有做成。

    被楚王壓制了二十年,好容易熬到了楚王死,又被墨家打的慘不忍睹,若這不是無能又是什麼?

    墨家說貴不恆貴賤不恆賤的一個理由,就是在說世卿貴族都是廢物,論內鬥鬥不過王權、論外戰打不過墨家,這就是一群蠹蟲。

    這些誅心直刺面皮的話,讓上蔡公勃然作色,面色朱紅,大喝一聲道:「豎子竟敢辱我!莫不是私通墨家?」

    說罷一腳將那名士人踢開,抽出短劍插入那士人腹心。

    士人當即身死,上蔡公亦回劍自刎,怒目圓睜。

    待旁邊幾人確定上蔡公已經死透了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不動手挖眼。

    眾人各有心思,卻也說破。

    終於有人打破了沉寂,輕咳一聲道:「墨家馬上就要攻內城了。家主已死,他讓我們挖下眼睛埋在彭城……」

    「可他說的那些話,若是露出,埋眼之人必遭禍患,墨家定不饒恕,民眾怒意洶洶。」

    「這……」

    這意思也很明確,按說主奴情分這麼多年,死前叮囑他們要學伍子胥當年垂首之事,也非是不能理解。

    可是,誰知道自己埋了眼睛之後,有沒有人舉報出去?

    埋眼睛不是罪,可埋眼睛的詛咒,那若是傳出,埋眼睛的人肯定要遭禍。雖說墨家不信巫祝之法,可是民眾若是聽聞,眾人也沒有好果子吃。

    他們不是高階貴族,像他們只要投降,最多也就是學習勞教幾年,收回土地,但在別處會分配土地,雖比之前過的差,但落差沒有貴族那麼大。

    一部分有封地的士,一部分是沒有封地投靠的士,另一部分則是家奴從奴,自己都是有些本事的,只要不死,將來總還有機會。

    若是從前,他們憑藉一身本事,總還可以投效別人。

    養士的貴族多矣,而且貴族的封地總得有人管理,戰爭也需要手底下有一支可戰的精銳。

    然而墨家那一套東西,使得他們在墨家內部並無用武之地。

    墨家的軍隊不是車士、從士從奴精銳加上徵召農兵的組合。

    墨家的統治方式,也不是分封建制,貴族依靠士人和養士來維繫統治。

    火藥與軍陣一出,苦練十餘年的武士技巧再無用武之地。

    文字和印刷術一出,泗上識字人口急劇增加,而且所學的東西又和泗上不是一個系統,竟是無法出仕。

    再加上墨家抓住他們之後,都是要送去勞改的,他們對墨家也是極為反對的。

    然而現在這情況,逃也逃不走,跑也跑不掉,總歸還是要活著。

    如今每個人都可能舉報出別人,總不可能每個人都真的想要承擔這個風險。

    幾人互問之後,有人終於說道:「主人有命,本不該不從。然而,為士者,當從義而不從君。主人死前卻要九州血流成河,與義不合,這件事是不該做的。」

    他找了一個從義不從君的理由,其餘人心中大喜,連忙道:「正該如此。」

    再一想,負隅頑抗毫無意義,投降的話,還可以以「不忍士卒死傷之仁」為理由,爭取寬大處理,於是幾人便商量了一下,統一了口徑。

    便說縣公自殺之前的話,要告訴墨家,自己為了義沒有去做。

    又說縣公死前,不准他們死,而是讓他們抗爭到底,自己這些人不忍士卒死傷,況且都是九州之人,所以開城投降。

    這於在場的每個人都有利,統一口徑之後,便即舉起白旗,宣告投降。

    內城中本地人早已經跑的差不多了,剩餘沒跑的核心之人都在利益之中,投降之後將那些話一說,果然被人記錄下來,以作為將來評判勞改幾年是否寬大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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