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0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8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逃的技術

    軒轅烈帶著五十多騎兵說是要斬殺敵軍斥候提振士氣奪回旗幟。

    對面那十個偵騎拿著旗幟在二三百步外耀武揚威,顯然他們對於自己的騎術相當自信。

    明顯能看到一個人站在馬背上,將奪來的齊國旗幟裹在身上,像是披著一個大氅,然後脫下了褲子,衝著齊國的營地尿了一泡。

    幾個人還用一些齊人聽得懂的語言,咒罵一些田氏的骯髒事,大多都是一些很古舊的花邊故事,陳田一族身上這樣的事也確實不少。

    軒轅烈罵道:「辱我君主,勢不兩立!今日必要斬殺他們!」

    他言辭激烈,想要提振一下士兵的銳氣。

    卻不想那些騎手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很多故事他們哪裡聽過,一個個倒是露出了彷彿泗上茶館裡聽故事的那些人的神情,笑意迷迷地聽著國君的祖先是怎麼和臣子三個人一起摩挲一個女人的。

    泗上是這些年市井文化的發源地,也是市井方言白話的流行地,這些故事說起來讓這些齊人騎手們聽的心裡直癢癢,胯下當真是硬邦邦,其實也就是個很簡單的故事,甚至只是幾句話,可這時候本來也沒有什麼太複雜的小說。

    三言兩語便是巫山,直白隱晦俱是雲雨。

    這些村社民出身的騎手最多也就是野合過,那裡知道城裡人或者說貴族君子們這麼會玩,當真是開了眼界,心道三男一女卻是難。

    軒轅烈哪裡還能忍得住,論起來他也是田氏遠支,對面說的也是他的祖先,他當然和那些沒有姓氏的村民不同。

    掄起鞭子朝著一個聽的正過癮的騎手抽了一下,整好隊形,分成三路,朝著對面衝了過去。

    對面墨家偵騎的軍官笑著對那個正在大喊說故事的夥伴道:「你小子還沒結婚,知道的不少啊?」

    那個騎手笑了笑,也不回答,軍官把已經裝填完的火槍遞過去,那個披著旗幟撒尿的人也完了事,十個人朝著後面退去。

    軍官來的時候熟悉了這裡的地形,旁邊就有一條小河,他有心和對面的騎手玩一玩,知道後面還有不少偵騎,便引誘著朝著那邊退走。

    軒轅烈緊隨其後,死死咬住,可是對面的偵騎狡猾的很,有好幾次側翼的一隊人都要咬住了,結果他們還是跑了。

    等越過了小河,旁邊便有一處小樹林。

    等軒轅烈越過了一條小河穿過了一片楊林後,忽然清晰起來的視野,幾里地外的場景讓軒轅烈大驚失色。

    秋色的原野上,一群黑乎乎的人正朝這邊行軍,秋後原野被步伐踏起的塵土讓這支黑乎乎的隊伍像是一條正在地上蜿蜒的龍。

    就在這時,側面穿來一陣槍聲,又有一支小隊的騎兵隊伍出現。

    很顯然,並非只有那十個人的偵騎,墨家在這附近的斥候很多。

    軒轅烈顧不得斬將奪旗以振士氣的想法,想要快點把這個消息帶回去。

    「撤!」

    他喊了一聲,身邊的騎手迅速撥轉馬頭。

    就在這時,樹林的後面又傳來了一陣槍聲,兩名齊人騎手落下了馬。

    剛才跟他們兜圈子的那些斥候靠著馬術和技巧,膽大心細地繞到了樹林的後面藏了起來,根本沒有溜太遠。

    軒轅烈看到樹林後面的幾名墨家的斥候在那裡耀武揚威地搖晃著剛才衝入營寨奪走的旗幟,不時地用他們可以基本聽懂的、有些齊語味道的泗上方言又在辱罵他們。

    軒轅烈暗罵,剛才自己人多追擊的時候,這些人卻不耀武揚威,如今四周的偵騎多了,他們便要如此。

    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從黑衣禁衛步入學堂學習之後學到的一個名叫狐假虎威的故事,也是泗上流傳過來的一個寓言。

    心中雖罵,此時卻也只能承受對面的侮辱,卻不敢衝過去。

    一旦和對面纏鬥上,被四周聚集過來的偵騎圍住,自己怕是就要交代到這裡了。

    樹林後面的那十個墨家的偵騎一邊辱罵著,一邊堵住了他們往回撤的路。

    軒轅烈並不選擇從正後方殺出退走,而是想要繞開。

    他以為對面那十個人只是想要繼續引誘他們,肯定不敢主動攻來,最多也就是像是夏天的蚊子一樣抓住機會就咬一口。

    可哪曾想自己這些人剛要從側面撤走,那十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根本不去顧及人數的多寡,而是斜刺裡衝了過來。

    這時候軒轅烈等人的馬已經起來了速度,這時候再想要轉向正面迎擊已經極難,對面又射了兩槍,自己這邊的陣型徹底亂了。

    旁邊正朝這邊圍過來的其餘小隊的墨家偵騎也全速往這邊趕來,軒轅烈只覺得耳邊一陣劇痛,一枚熾熱的鉛彈貼著他的臉飛了過去,好在沒有傷到他。

    那十個瘋子一樣的墨家偵騎已經衝到了他們的跟前,斜掠過他們的後側,將七八個齊人騎手分割到了後面,已經開始了纏鬥。

    軒轅烈心想這時候若是回頭救援,自己必要被纏住,到時候遠處的墨家偵騎一到,自己凶多吉少。

    於是他也不管後面,帶著剩下的人就跑。

    才跑了幾步,胯下的戰馬運氣極差,竟然踩在了一個老鼠洞裡,咔嚓一聲馬蹄子被折斷,自己轟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四周的墨家偵騎已經朝這邊圍過來,他知道若是被追上必然凶多吉少,忍住剛才被摔的劇痛,大聲呼喊了幾句。

    前面正在逃竄的齊人士兵終於有個和他關係尚算不錯的,策馬回來衝著他大聲喊道:「君子拽著馬尾,跟著跑吧!」

    那騎手回來救他已經是仁至義盡,根本不敢停留,快速折返回來後讓從軒轅烈身邊掠過。

    這是騎兵常用的一種逃跑的方式,若是坐騎被打死或者打傷,敵人又在附近,若是有同袍夥伴讓你拽著他的馬尾跟著跑那也是極大的恩情。

    人肯定跑不過馬,但若是拽著馬尾拚死跑的話,倒是也能跑上一陣,馬越是吃力跑的越快,人的兩條腿不至於跟上的,但也不至於跌倒,能夠比人正常跑快上許多。

    交錯之間,軒轅烈卻忽然暴起,就在那個回來救他的人靠近之後,猛然拉住了那個人的大腿,將那個回來救他的人直接摔在了地上。

    自己則抓住馬鐙跳上了馬背,心道:非是我不仁,而是你是賤人,墨家抓住賤人也不會殺掉。我是君子,若是被墨家抓住,定是生不如死。

    駿馬飛馳間,軒轅烈隱隱聽到後面那人大聲質問「君子何故如此」?

    他也不答,將頭埋在馬鬃之間,雙腿夾緊了馬背,向後狂奔。

    …………

    「墨家出動大軍就在十餘里外」。

    可怕的消息立刻引爆了齊軍的營地,軒轅烈認為那個被他拉下馬的騎手即便死了也是似有所償,自己帶回了這麼重要的消息。

    營內的齊人貴族大為驚慌,問道:「人數多少?」

    軒轅烈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他並沒有確定數量,於是道:「至少數千,行軍隊伍極長,騎兵不少。」

    聽到騎兵不少這四個字,齊軍圍戴城的主將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墨家若是主力作戰,習慣就是炮兵轟、騎兵抄、步兵抗。

    若是騎兵不少,那麼步兵的數量至少也是騎兵的兩三倍甚至更多。

    這時候重要的不是再派人去確定情況,而是需要立刻做出判斷,該怎麼辦?

    敵對的雙方都有自己的目的。

    就像是此時正朝這邊行軍的墨家右翼而言,他們的任務只是解戴城之圍,南下固城,加強戴城和承匡的防禦,切斷聯軍主力的後勤補給,同時在必要的時候加入決戰的集群或者是南下堵住聯軍南下撤走的路。

    可這種目的在信息不明的情況下很難被判斷出來,所以戴城附近的齊軍主將不能夠知道墨家的目的。

    或者說,即便知道了也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他聽軒轅烈一說騎兵數量不少,便知道對面墨家的總兵力必不會少。

    只是這支部隊是哪裡的?

    是陶邑方向的墨家部隊分兵前來支援的?是不是苟變那些人怕損失太大根本沒有去打陶邑而是選擇了對峙?

    亦或是這是墨家之前圍困雍丘的那支部隊的主力?想要吃掉自己,斷絕聯軍補給,從而迫使聯軍主力回援減緩商丘的壓力?

    還是說……墨家的主力放棄了萊蕪從前線隱蔽退回來了?可怎麼會這麼快?

    思索一番,此時很難做出究其根源的判斷,主將便只能想自己這五千人該怎麼辦。

    現在來看,墨家的部隊不需要來太多,如果真的是有正式番號的幾個主力部隊中的一支,哪怕只有五六千步兵一兩千騎兵,怕是他就難以支撐。

    戴城城中還有部分守軍,這些守軍除了當地民眾外,是有一支可以偷營、可以夜襲、可以在攻城退下時候反擊的成建制的部隊的。

    現在自己在戴城周圍紮營,部隊已經展開,展開的營壘是對內的而非對外的,這種營壘很難在外面敵人攻擊之下堅守住。

    部隊展開和不展開不同,展開之後是為了防守還是為了進攻還不同。

    現在墨家的前鋒就在二十里外,一旦襲來,自己若是不提早準備,定要大敗。

    如今之計,唯有後撤一條路。

    可撤到哪裡呢?

    向西,撤到雍丘,是一條路。

    向南,撤到承匡,與承匡的五千軍匯合,這樣便有一萬兵力,是守是退是打,都還能主動。

    向東,到寧陵,與聯軍主力匯合,那倒是看起來最安全的,但從戴城到寧陵尚有一段路要走,一片平原的情況下,會不會被圍住?

    三個方向後撤,只能選擇一處。

    根據墨家的目的,往這三個方向撤便有不同的效果。

    若是墨家想要速攻雍丘、迫近大梁、焚燒糧草,那麼退往雍丘是最佳的選擇。

    雍丘本來就是韓國修築的重要要塞城邑,當初墨家圍城十二日不能攻下,若是退守到雍丘憑藉城邑堅守,既可以保證這五千軍隊不失;又可以保證大梁方向的後勤和糧草的安全。

    若是墨家是想要決戰合圍,那麼退守到寧陵和主力匯合,那就是正確的選擇。

    聯軍主力每多五千兵力,墨家想要圍殲大勝所要付出的兵力就越多,便可能堵住更多的破綻。

    若是墨家是想要截斷戴城承匡,那麼撤到承匡便是正確的。

    若為全局考慮,應該是這樣判考慮從而作出判斷的。

    但圍困戴城的齊國貴族卻不是用這種思路來判斷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的。

    他想,若是撤到寧陵,沿途很可能被圍住從而被殲滅。

    到時候自己本來是想為了聯軍主力去考慮,到時候反倒容易被質問敗師之責。

    若是墨家的人數其實並沒有那麼多,自己退向寧陵,結果發現墨家可能只有幾千人,到時候自己必要承擔責任:墨家人數不多,你居然不堅守卻往回撤,到時候必要遭到其餘人排擠打壓。

    而墨家人少的話,肯定不敢再攻寧陵,到時候自己退到了寧陵,便不好說。

    這麼一想,便先否決了退向寧陵的路線。

    退往承匡,則要考慮兩種可能。

    若是墨家的兵力極多,自己即便撤到了承匡,到時候合兵一處,固然是南可以下陽夏和韓軍會和、守尚且還能一戰。

    可畢竟承匡城也在墨家手中,自己加上承匡附近的五千軍也不過一萬,一旦在平原上被圍住,到時候便就危險了。

    而若是退往雍丘,便大為不同。

    若是墨家兵多,自己退往雍丘,距離很近,而且雍丘城邑堅固,自己只要退到那裡就安全了。

    到時候自己便可以說,為了防備墨家偷襲大梁雍丘斷絕糧道,自己先機而動,退至雍丘以守。

    這一次雖然齊侯參與組織了諸侯聯軍以攻墨,一些新銳的年輕貴族也迫於對墨家的仇恨而渴戰,但是一些真正的大貴族卻畏墨家入虎。

    這些年墨家野戰的威名將他們嚇住了,他們認為在平原野戰若是兵力相差不多己方必敗無疑,他們根本就不敢和墨家在平原野戰。

    雖然墨家也善於攻城,但至少雍丘城之前承受了十二天的圍攻還沒有攻下,加上雍丘是韓國在宋地邊境重要的防禦城市,比之別處更容易堅守,而且糧草囤積又多。

    所以齊將心中已經定下要退走雍丘。

    若是墨家兵力太多,自己退走雍丘又便於解釋,而且得活下來、不被墨家抓住才有未來,有未來才有資格解釋。

    再者而言,在墨家動機不明的情況下,退守雍丘算是萬全選擇,退過去後還可以再做決定。

    若是兵少便可以反擊回去;若是兵多那麼自己便要慶幸自己撤得早。

    於是他急令營寨立刻集結,捨棄輜重糧草,撤向雍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8
第二百四十七章 存亡大事亦可和稀泥(上)

    齊軍想撤,卻也沒那麼容易。

    集結部隊需要時間,在集結的過程中,戴城的守軍出擊,拖住了齊軍後撤的步伐。

    等到北翼突襲的主力抵達,齊軍只撤到了雍丘不過兩千。

    隨後,解懸軍北翼南下承匡,按照庶俘羋所想,以騎兵突襲的戰術,一舉擊潰了圍城承匡的齊軍。

    消息傳到商丘城下聯軍主力那裡的時候,諸侯聯軍的斥候也發現了在商丘東北方向的解懸軍主力。

    一時間,諸侯驚懼,天子慌神。

    「如之奈何」的疑問不斷提及,韓侯驚道:「鞔之適其志不小,他是要將我們全部吃掉?墨家的大軍根本不在萊蕪,而是就在附近!」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雖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這也是一支疑兵,用來嚇唬諸侯聯軍的。

    這種可能性存在,但諸侯卻不敢相信這種可能性,而是擔憂墨家準備將他們圍殲。

    這一次諸侯聯軍在齊國的牽頭下敢攻商丘,既是因為唇亡齒寒若齊亡則韓魏不免;也是因為墨家的主力野戰部隊在外,給了諸侯極大的信心。

    現在消息雖不知真假,難辨虛實,諸侯卻不得不謹慎。

    商丘城一片平原,縱然不知道墨家主力有多少人,可是墨家的炮兵和騎兵的優勢在這種大平原地區可以發揮的淋漓盡致。

    諸侯聯軍這一次集中了不少銅炮,可比之墨家主力所能調集的銅炮數量還是太少。

    泗上的騎兵在隱陽一戰給魏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這種騎兵訓練起來極為昂貴,魏韓也不能夠訓練太多。

    若真的是墨家主力襲來,準備圍殲他們於商丘城下,最好的辦法就只有撤退一途了。

    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墨家就在利用諸侯的畏懼心理。

    若是諸侯不畏懼,在陽夏方向的那支疑兵和空城計就不會有效。

    若不畏懼,很可能就是韓軍真的以為墨家畏戰,不但可能繼續前進還可能攻擊泓水威脅商丘。

    空城計只是一場試探,試探的結果就是諸侯聯軍其實在心裡還是很畏懼和墨家野戰,所以才會有韓軍三萬縮回陽夏固守、聯軍主力趁著墨家主力不在偷襲商丘的選擇。

    現在看來,這似乎是一場騙局,諸侯們擔憂無比。

    天子徬徨無計,卻也知道若是諸侯的主力斷送於商丘城下,則大勢去矣。

    雖說昔年就有晉文公強制天子去狩獵會盟的恥辱,如今又有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種根本不把周禮放在眼裡的無禮,但畢竟面上諸侯還要給天子幾分顏面,不至於太過分。

    墨家則不同,他們的道義根本不承認世襲天子的合法性。

    一旦諸侯聯軍的主力在商丘覆滅,意味著從商丘到洛陽,再也組織不起來一支有效的抵抗力量。

    昔年楚人近洛邑,欲問鼎之輕重,曰有十萬帶甲欲觀中國之政,還可以說在德不在鼎之類的屁話,實則和在德不在鼎沒有絲毫的關係,只不過是楚人的實力不足以碾壓北方諸侯怕引起眾怒。

    若是墨家這群人靠近洛陽,單憑那句在德不在鼎可是擋不住他們。歷史上在德不在鼎擋不住始皇帝,如今當然也擋不住若是商丘野戰全殲了中原諸侯野戰兵力的墨家。

    況且,按照墨家的義,天子無德,世襲不合法,墨家不認那個德的基礎,也就根本講不通道理。

    周天子心中大駭,本想著攻下商丘劫掠一番弄些戰利品換錢,現在看來只怕不但得不到戰利品,自己還可能折在這裡。

    「諸位臣卿,如今該怎麼辦?」

    他不只是再問自己的直屬臣子,還在以天子的名義詢問韓侯齊侯,自己帶的那小幾千人馬根本就是湊數的,聯軍的主力是齊軍。

    齊侯雖不知兵,可齊卻有之兵之臣,卻不便直接給天子進言,因為天子封臣的封臣不是天子的封臣,齊國貴族除了國高兩家天子安插過去的人外都是效忠齊侯的。

    齊侯之前也已和臣子們討論過,便道:「如今承匡歸墨,若東北方向真的是鞔之適主力,勢危矣。」

    「其志不小,欲滅殺天子於商丘。我軍宜速撤。」

    周天子心急如焚,暗道我還能不知道要撤?可是往哪撤?怎麼撤?若是早知道墨家的主力在泗上並未去萊蕪,我連來都不會來。

    天子焦急道:「說是要趁著墨家主力不在強取商丘的是你們,說是分兵圍承匡、戴城而主力攻商丘的也是你們。如今你們也要拿個主意啊。」

    周天子的這番話並沒有指責的意思,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手裡的那點兵根本沒有什麼大用,就算自己是天子,自己的話也沒有人會聽,所以如何退兵還是要聽諸侯的想法。

    可這些話在齊侯聽來,便有些刺耳,似乎是在指責齊侯。

    畢竟這一次攻入泗上以破商丘是齊國極力鼓吹的,說到底攻入泗上的目的說是為了大義遏制墨家,可事實上很現實的目的是為了逼墨家從萊蕪撤軍。

    齊侯聽著天子這番話,大為不悅,也顧不得什麼君臣之禮,喝罵道:「噤聲!事已至此,天子何故效婦人之態,怨天尤人,悔恨當初?」

    周天子挨了頓罵,心裡委屈無限,心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啊,我只是說希望你們能想出個辦法,我的兵少又沒有用,我也沒怎麼打過仗,我就是這個意思。

    挨了頓罵,心裡委屈,嘴上卻也不能說什麼。

    韓侯卻明白齊侯的意思。

    現在戴城之圍已解,五千齊軍傷亡三千,剩餘的退入了雍丘。斥候回報說那裡至少有一萬解懸軍。

    現在那一萬人殲滅了承匡附近的五千人,解了承匡之圍,導致諸侯的局面很危險。

    若是往南退,和韓軍三萬會和,那就要面臨一個極大的風險。

    在承匡的一萬人很可能從承匡南下固城,切斷諸侯後退的路,墨家主力自東北圍來,到時候很可能近十萬人被圍住承匡、陽夏、柘城之間。

    如果東北外四十里真的是墨家的主力,聯軍退兵的方向選擇並不多。

    要麼經由寧陵、承匡和戴城之間,撤回到雍丘。

    但那樣的話,韓國的三萬人就算是徹底斷送了。

    現在陽夏方向的疑兵、承匡方向的萬人、再加上墨家的主力,已經是徹底把那三萬韓軍給圍住了。

    一旦聯軍主力經寧陵撤走,三萬韓軍的側翼就徹底暴露,到時候墨家主力南下,承匡之師圍堵、陳與苦縣之兵騷擾,三萬韓軍必死無疑。

    這三萬韓軍是韓國的支柱,韓國如果徵召農兵可以徵召十萬,可如今的戰爭已經不是君子駕車互沖徒卒農兵搖旗吶喊的時代了,十萬農兵根本及不上那三萬常備軍。

    若是這三萬韓軍被滅,韓國就徹底完了。

    韓侯即刻道:「不可由寧陵撤軍!若從寧陵撤軍,墨家主力便可兵出戴城,承匡之軍堵住段端之師北上之路,則我軍很可能被墨家圍在戴以南、承匡以北、雍丘以東。」

    「若主力覆滅,則大勢去矣。」

    他生怕齊人說出來什麼壯士斷腕之類的屁話,就算斷腕那斷的也不是齊國的腕,而是韓國的命根子。

    韓侯可不想把韓國的命根子當齊國的手腕。

    之前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可以精誠團結在周天子身邊,韓軍可以單獨當做右翼以掩護。

    現在形勢逼人,韓侯也得先考慮自己那三萬主力的命運。

    韓侯的話,也算是從大局去闡釋。

    戴城圍而不攻、寧陵圍而不攻、承匡尚未攻下,聯軍主力便直插商丘。

    若是沿著來的路原路返回,這三座城沒有攻下的惡果就顯現了出來。

    墨家的主力行軍速度很快,比諸侯聯軍要快不少,現在他們在東北方向,若是聯軍原路返回,墨家可以遣派一支前鋒經由戴城橫插在雍丘之前,阻截聯軍後撤的路。

    到時候韓軍三萬被困在陽夏,主力被堵在雍丘之前,中軍和右翼之間相距不下二百里,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被各個擊破。

    如果墨家的胃口很大,可以選擇先吃掉聯軍主力,然後再揮師南下,圍攻陽夏的三萬韓軍。

    如果墨家的胃口沒有那麼大,聯軍主力撤走,從雍丘到承匡再到陽夏將沒有可以阻礙墨家主力的力量。

    到時候承匡那裡的一萬墨家軍隊堵住陽夏韓軍回撤的路,墨家主力先吃掉韓軍易如反掌。

    無論哪一種,都有極大的風險。

    而且風險最大的,始終都是韓軍在陽夏的那三萬人。

    萬一到時候齊國猛逃,墨家主力追之不及,那陽夏的韓軍就完了。

    韓侯想要提醒一下齊侯,這一次攻入泗上,雖說是為了大義,但實際上是為了齊國。

    若不是因為臨淄有危險,聯軍不至於沒有攻下承匡、戴城以及寧陵,就直插商丘,陷入現在的境地。

    正是因為臨淄有危險,所以逼得聯軍為了達成戰略目的,不得不快攻冒進。

    他這番話才說了一半,齊臣便冷笑道:「若非右翼主力段端說泗上的主力在柘城、苦縣之間,何以至此?」

    「他的錯誤判斷,導致了大軍以為墨家在泗上的兵力都在陽夏附近,商丘空虛,這才使得聯軍不攻承匡寧陵而撲商丘。」

    韓人聞言大罵道:「齊人無恥!這一次韓國難道不是為了救齊國才出兵的嗎?」

    齊臣回罵道:「難道墨家攻下了臨淄齊地,韓國就能獨存嗎?難道墨家會認為韓侯大義而不去攻韓嗎?說是救齊,難道不是救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8
第二百四十八章 存亡大事亦可和稀泥(中)

    諸侯聯合出兵本來就很容易出問題。

    遠的來說,燭之武退秦,秦晉聯軍各懷心思,最終鄭國得存;晉陽之戰,三家反趙結果盟友捅刀。

    原本歷史上應該出現,現在已經不可能出現的韓趙的魏國繼承權干涉戰爭也是差不多。

    原本歷史上魏擊一死,公子緩號稱有強宣稱,韓趙出兵干涉魏國繼承權戰爭,趙國要把魏國做掉;韓國要把魏國削弱,導致了韓趙兩家互相咒罵。

    趙國罵韓國目光短淺,沒有誠意,沒消化吞掉的鄭國之前沒有心思遏制魏國,目光短淺將來必然遭禍。

    韓國罵趙國野心勃勃,做掉魏國趙國做大,到時候定要侵伐中原,韓國說趙國在把韓國當傻子,韓國憑什麼要遂了趙國的心願做掉魏國?

    兩家互罵了一日,結果賭氣退兵,魏國得存,最終才有了魏國圍邯鄲而孫臏田忌成名之戰。

    現在的情況有些類似,但又不太一樣。那是大勝之前,現在是大敗之前,自不相同。

    就在韓齊臣子互罵的時候,天子近臣熬孫仲子起身道:「如今天下危在旦夕,乾坤有顛倒之懸,墨家為諸侯大敵。此時此景,合則生、分則死,諸公此時不該咒罵悔恨,而是該商討退兵之策!」

    從天子到近臣,沒有一個人在聽說東北方向可能是墨家主力後選擇野戰,因為他們懼怕,也根本不敢野戰。

    所要討論的只是退兵,以及退兵的方向。

    大軍圍困商丘,剛剛展開,重新收攏至少也要一天半的時間。

    圍城不是數萬大軍都蹲在一起,而是要分成許多營寨,挖掘築壘準備草木。

    這是一個圍城的陣型,如果要撤軍,需要先收攏部隊,次序撤走,不然很可能變成一場潰敗。

    現在墨家主力的前鋒已經在四十里之外,主力最多也就在六十里左右,若是強行軍的話,兩日必能到達。

    現在每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齊國傾向於現在就沿著原路返回,韓國則傾向於南下會和陽夏的韓軍,擰成一團,從陽夏突圍撤走。

    見熬孫仲子如此說,齊人收斂了冷嘲熱諷的語氣,與韓人道:「現在陽夏附近還有一支墨家的部隊。之前三千趙人被殲,才有了段端以為那是泗上留守主力的判斷。」

    「若是南下,經陽夏退入許……實則很難。」

    「在陽夏附近的那支墨家偏師若是半途於泓水堵截怎麼辦?一旦堵截兩日,墨家主力跟進,則六萬大軍盡圍於泓水,如之奈何?」

    「再者,從陽夏退入許,必要經固城。如今承匡尚有墨家萬人偏師,我軍若動,他們先攻固城堵截,又將如何?」

    韓臣連忙道:「可遣人命段端出兵固城。」

    齊臣卻道:「從商丘到陽夏二百餘里,從陽夏到固城亦有百里,十萬大軍拉成一線,綿延在三百里長的戰線上,韓人可是怕墨家不容易穿插截斷擊破嗎?」

    「如今之計,唯有壯士斷腕,放棄陽夏之師,主力迅速回撤。在承匡、戴城、雍丘之間的墨家軍隊只有萬餘,可以雷霆之勢,集結主力突破,退守雍丘,事方可為。」

    「可命段端北上承匡,猛攻承匡之敵,使得承匡的墨家偏師不能阻截我等主力。」

    這樣一來,等同於是把韓國在陽夏的三萬軍隊給賣了。

    這三萬人北山攻承匡,在承匡的墨家偏師就要與之交戰,到時候聯軍主力趁著承匡交戰的機會,迅速穿過最危險的戴城到承匡之間的狹窄通道退回雍丘。

    齊國人也並不是為了坑韓國,而是這一次攻泗上根本就是以墨家主力在萊蕪附近去設想的。

    只想了怎麼進攻,根本沒想著怎麼防守。

    當初分兵重組的目的,也是為了互相牽制各有所憂,使得各個方向的兵力能夠為了相同的目的努力。

    一旦形勢由攻為守,那就大為不同。

    如果讓陽夏的三萬韓軍回固城,那麼戰線就會拉的太長,韓軍三萬可能逃脫,聯軍主力卻可能被堵在半途。

    如果說分開撤退,韓軍經固城退許;主力沿原路退雍丘……那麼在墨家一直奇襲偏師集結在承匡的背景下,戰役的主動權就會在墨家手中。

    墨家想打聯軍主力,就放棄固城堵截主力;墨家想打韓軍右翼,就放棄承匡堵截韓軍。

    一旦戰役的主動權被敵人握在手裡,己方被動的話,其實極為不利。

    戰爭若是不能調動別人卻只能被別人調動的話,就很容易陷入危局。

    齊人的考慮是正確的,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韓軍北上攻承匡,迫使墨家那支偏師和韓軍交戰,從而為聯軍主力從承匡以北撤回到雍丘爭取時間。

    韓國方面是不可能同意這個提議的,這樣一來,聯軍主力是撤了,可是韓軍的主力就徹底葬送在承匡了。

    韓國主力若是葬送在承匡,齊軍退回去後,還可以返回臨淄,趁著墨家主力在泗上的時機奪回膠東,形成對峙。

    可韓國呢?

    韓國有把握讓齊國放棄臨淄,讓齊國從商丘撤回的主力在雍丘、大梁一帶駐防,以防止墨家趁機攻取韓魏嗎?

    絕無可能,想都不用想,一旦齊軍主力撤回雍丘,立刻就會放棄雍丘返回臨淄,奪回膠東,依靠平陰、膠東等地和墨家對峙。

    齊國不會為了韓國不管自己的都城。

    哪怕是現在盟誓,韓國也不可能相信,盟誓就是為了將來背盟的。

    所以韓國必須要保證自己的那支野戰主力能夠撤回去,這樣才能夠讓齊國不為了自己的小利而放任韓國被滅。

    撤回去,意味著齊國想要謀取更長久的將來,就必須要考慮韓國的態度。

    撤不回去,齊國很可能就會破罐子破摔,放任韓魏被墨家攻陷,甚至要趁著墨家攻韓魏的時機奪回膠東,雖然早晚是死,但畢竟那樣會死的晚一些。

    齊國並不會因為放棄韓國的三萬兵力而羞愧,因為從始至終,齊侯及其大臣對於這場戰爭的定義,並不是抗墨救齊,而是韓國自己也需要保衛家國。齊國若亡,韓亦不存。

    所以齊國可以大大方方地說以大局為重。

    然而這番壯士斷腕、棄車保帥的話,徹底激怒了韓人。

    棄車保帥的前提,是兩個人對弈,現在的情況是齊國拿著韓國的帥要當自己的軍來捨棄。

    此時的氣氛已然是劍拔弩張,一個個臣子眼看就要效仿當年第二次弭兵會問劍會場的時候,天子近臣熬孫仲子道:「何不折衷?」

    「若韓亡,則齊不存;若齊亡,則韓亦危。」

    「墨家雖善野戰,鞔之適雖知兵,但若中軍與右翼合兵,則有近十萬。鞔之適未必就能攻破。」

    「便如泗上的餃子,若是其餡太多,多易皮破。」

    「何不讓陽夏韓軍北上、而中軍南下,會於泓水。」

    韓侯寵臣冷笑道:「周幾十萬未動刀兵,周人豈知戰陣之事?倒是只知道一些詭詐陰謀。」

    「當年三晉伐齊,周人不出兵,卻只遣臣跟隨。平陰之戰,殺敵三萬,周人無功。倒是殺敵之後,周人卻有詭詐之術,讓築京觀讓齊侯贖屍,實則暗助田氏,知道齊侯無錢無權必不能贖,禍亂人心之術有耳;克敵制勝之術卻不曾有。」

    這話說的便是三十年前三晉伐齊的那樁舊案,這裡面周天子的臣子擔當了一個不是很光彩的角色,導致了很多的後果。

    這些話已經是在抽周天子的臉了,可是周天子卻不能說話,因為他現在就小幾千兵馬,還得依靠諸侯。

    周國已經多年不曾打過仗了,搞陰謀詐術還有一些能人,畢竟貴族太多家學淵源,可論及打仗,實在不行。

    韓侯寵臣諷刺周天子近臣,正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之前還要哄著周天子,現在到了這個份上,周天子實在就是個屁。

    一旦韓國亡了,洛陽門戶大開,南有魯陽方向經伊川可入洛;東有新鄭方向向西也可以入洛。

    所以到這個份上,已經不需要考慮天子的臉面。

    合兵一處,那不是愚蠢是什麼?

    主力行軍本來就臃腫速慢,在泓水會師之後再慢慢退,那是怕墨家追的不夠方便?

    天子受辱,熬孫仲子亦怒,不過此時他也不便用大義和禮來講道理,而是冷笑道:「我雖不知兵,但卻知諸公畏墨如虎,竟是被嚇得不知道理了。」

    韓人正要發怒,熬孫仲子搶問道:「我不知兵,卻知人心。」

    「諸公試想,鞔之適的主力就在附近,並未在萊蕪。他既在泗上,卻放任我等長驅直入,連破許、陽夏等重邑,所為者何?」

    「他若是想要全部吃掉中軍和右翼,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到右翼深入到苦縣一線後,再選擇合圍,這不是更加容易嗎?」

    「若是他能一口全部吃掉,又何必派出疑兵擾亂陽夏韓師?」

    「我雖不知兵,但從人心可知,鞔之適不願或者說不肯一次吃掉中軍和右翼,所以才在陽夏附近布以疑兵。促使中軍脫離右翼而冒進到商丘。」

    「如今諸君無策、膽顫心驚,不知何以戰,那麼不妨就反著來。鞔之適想要做什麼,我們便反而行之,或許可勝也未可知。」

    「他既不想一次吃掉中軍和右翼,那麼我們便讓中軍和右翼會於泓水,緩緩退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9
第二百四十九章 存亡大事亦可和稀泥(下)

    熬孫仲子自覺看清楚了問題的本質,又道:「齊韓心意不和,我的計策便可以讓齊韓捆在一起,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又洞悉墨家之心,反其意而為。」

    「用我之計,必可無虞。」

    卻不想他話音剛落,一柄沉重的劍鞘就直飛過來,正砸在他的臉上。

    一顆後槽牙被劍鞘砸落,扔劍鞘的人破口大罵道:「怨不得墨家說一些人是冢中枯骨,說的就是你們這群人。」

    「出不能為將知兵決勝千里,入不能為相富國強軍,只會搞一些法力詐術,在規矩之下蠅營狗苟,遇到墨家這種翻天覆地砸碎規矩的便毫無辦法。」

    「你若真有本事,何至於天子出兵連六千人馬都湊不齊?」

    這話說的有些誅心,熬孫仲子捂著臉驚視對方,發現是一名齊國老將。

    那老將手勁極大,擲完了熬孫仲子後又道:「這就像是你是一頭豬,知道別人想吃你,你卻不想著逃走,卻想著先把那個人的筷子折斷。心想,人吃豬總要筷子,我只要把他的筷子折斷他便無可奈何。」

    「卻不知道人用筷子吃只是為了避免弄得手上髒兮兮的,若真是沒有筷子也可以用手!」

    「你就是那頭豬,不想著怎麼逃走卻想著去折斷別人的筷子!人心人心,若是你真知人心,天下何至於此?無能之輩,這裡哪有你狺狺狂吠之席?」

    熬孫仲子被這樣一罵,不肯受辱,心說男子大丈夫若受辱不若去死,今日便撕破了臉!

    他一隻手捂著腮,嘴角流著些後槽牙脫落的血,含糊不清地罵道:「天下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不是你們的過錯嗎?」

    「天子何須富國強軍?天子有命,諸侯從之,分封建國,拱衛京畿,做天子之臣的根本不需要富國強軍!要不是你們不守規矩禮法,天下如何能亂?是你們有野心導致規矩亂了,卻怎麼能說我等這些守規矩的人是無能之輩呢?」

    這等於是在指責如今天下成了這個局面是諸侯的過錯,不守規矩,現在導致了這樣的危局,卻居然指責自己無能,說自己不能出將入相富國強軍。然而要是你們都守規矩的話,天子哪需要富國強軍?

    他是這樣想的,可對面的嘲諷聲更加刺耳。

    「可笑迂腐!難不成天下禮崩樂壞是現在才開始的嗎?」

    「天下如此,列國紛爭,只有三條路可走。」

    「要麼如昔年仲尼,周遊列國,以求重塑禮樂,天下歸定,不惜風餐露宿一世奔波,只求天下令出於天子、邦國令出於諸侯,重回周禮權威之世。」

    「要麼出將入相,富國強軍,天子若強,誰人敢不守規矩?昔年齊九世之仇,天子烹齊侯,齊人卻從未敢怨恨天子。」

    「要麼便如楊朱、墨翟、老聃之輩,尋求大道,順應自然,重立規矩,另建法度。」

    「此三者,你會哪一個?你能做哪一個?墨家說你等之輩是冢中枯骨,一點沒錯!」

    熬孫仲子被對面罵的啞口無言,只覺得對方強詞奪理,可卻又難以找到反駁的詞彙。

    周天子被嚇得臉色煞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天子權威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對面說的如此直白,擺明了這根本就不準備給天子顏面了。

    齊國不想按照熬孫仲子的計畫去做,那樣的話大軍慢悠悠地先南下到泓水再撤,很可能就要被全部圍住。

    就像是那老將說的,用筷子吃飯只是為了防止手上髒兮兮的,卻不是說沒了筷子就沒辦法吃飯。作為一頭豬,應該想著怎麼逃走,而不是想著把要吃他的人的筷子折斷。

    墨家之前的確布下疑兵,是為了拆開中軍和右翼,現在看來目的已經達到,正是為了各個擊破。

    但並不代表說兩軍會和墨家就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多也就是吃起來難受一些。

    此時的僵局根源在於誰先撤。

    如果說現在立刻下達撤軍的命令,各部自己想辦法的話,那三萬韓軍無疑是最容易撤走的。

    墨家如今弄出了這麼大的陣仗,明顯目的不是區區在陽夏的三萬韓軍,而且若真的是目標是陽夏,完全可以將兵力悄悄集結在商丘之南。

    如果斥候給出的東北方向的情報是真的,墨家這明顯是準備吃掉商丘附近的諸侯聯軍主力的。

    若是這樣,現在下達撤軍的命令,陽夏的三萬韓軍一準兒可以跑掉,因為承匡方向的那支墨家偏師肯定會放任陽夏的韓軍溜走而去堵住聯軍主力的退路。

    齊軍想要現在就撤的前提,是用在陽夏的三萬韓軍做誘餌,北上承匡吸引墨家的偏師。

    主力則在承匡以北快速突擊過去,不去管那三萬韓軍之後怎麼辦。如果那三萬韓軍能夠很好地完成任務,十有八九是要被墨家圍困在承匡陽夏之間,凶多吉少。

    這就是問題的分歧之所在:齊國的想法從大局上看是對的,可這個大局不是韓國的大局,而是所謂天下諸侯天子禮法的大局,韓國願不願意為殉道而捨棄最後一支野戰部隊甚至堵上滅國的風險?韓國相不相信齊國在撤軍之後能夠不去救臨淄而是會為了韓國放棄膠東和臨淄而在中原替韓國保衛都城?

    所以齊國所謂的大局是沒有意義的,韓國不想做殉道的犧牲,用韓國的宗廟為諸侯延續做磚瓦。

    故而熬孫仲子這番很明顯是和稀泥的話,得到了韓國的贊同。

    至少,要麼全生、要麼全死,而不至於說齊國跑了韓國死了。

    齊國大臣還想繼續攻擊熬孫仲子以否決這個方案,韓侯卻出面道:「熬孫仲子之言,頗為大局。韓齊出兵,盟誓在先,不可私退。我為韓侯,當為韓三萬將士考慮。」

    「如今唯有齊韓同心,事才可為。」

    齊相田鞠反問道:「若齊韓同心,陽夏的三萬韓軍緣何就不能為大局而北上承匡?若是齊心,韓軍即為齊軍、齊軍即為韓軍,當為一體,舍小保大。」

    「如今韓侯嘴上說齊韓同心,心裡卻仍舊分出了韓軍和齊軍,這難道不是口是而心非嗎?」

    韓侯已經不想講道理了,再講道理就剩下那些信任還是不信任的車軲轆話了,都是君侯,哪裡會那麼幼稚去相信盟友?

    真要是撤回去,很可能剛到雍丘,齊軍就會捨棄韓軍朝臨淄進軍。

    哪怕現在答應的再漂亮,哪怕是現在當著天子的面盟誓於鬼神,韓侯也不會相信。

    由是韓侯冷言道:「此事除非如熬孫仲子折衷之法,若不然我現在便命段端撤軍。大軍散開,各自回撤。」

    現在韓侯、齊侯、周天子並不是很危險,因為他們要是想跑的話,也未必不能和身邊的近侍們一起孤身溜走。

    可一旦那樣的話,六萬多聯軍主力就徹底垮了,不戰而廢,齊國最精銳的一支野戰力量也就徹底葬送了。

    齊國原路撤軍的計畫,必須要得到韓國的支持,韓國不支持的話,原路撤軍就是送死。

    韓國也終於抓住了齊國的軟肋,不再和齊國講道理,而是用同歸於盡做威脅。

    要麼按照折衷的方案,現在就南下泓水,會於陽夏,從陽夏撤走。

    要麼,現在陽夏的韓軍就跑,在聯軍中的韓侯也會輕車前往陽夏,把齊軍全都扔在這裡,讓齊侯自己選擇是孤身跟著韓侯跑還是留在這裡等著被俘。

    齊國真的是想怒罵一句豎子不足與謀了,南下泓水凶多吉少。

    本來就已經深入到泗上了,現在還要南下就更加深入,到時候承匡偏師、陳苦縣偏師都會如同聞到了血的牛虻馬蠅一樣圍過來,近十萬大軍能否突圍出去全是未知之數。

    一旦如此,就斷送了齊軍或者韓軍單獨撤回的可能。

    但好處也顯而易見,到時候韓齊兩國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生共死,反倒是少生了許多齟齬。

    熬孫仲子這樣的貴族分封時代的精英們考慮問題的方向是沒錯的,盟友作戰,要考慮盟友之間互相捅刀子下黑手,這是要優先考慮的。

    所以舊貴族時代的精英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要先考慮人心,先考慮盟友之間怎麼才能夠不生二心,然後在這個基礎上才能考慮勝利還是失敗。

    如果連前者都做不到,實際上也根本就沒資格考慮勝利還是失敗。

    齊國老將罵的雖凶,實則都是屁話。

    說是為了大局,誰的大局?齊國的大局是韓國的大局嗎?韓國憑什麼要為了齊國的大局捨棄最後的有生力量?

    熬孫仲子見韓侯出面如此說,自己也捂著嘴道:「正是如此,盟軍作戰,最忌不齊心。」

    「若諸侯齊心,何至於會讓當年區區數百的墨家得以震動天下?墨翟縱大才,墨家數萬眾卻也多是中人之姿,若是諸侯齊心,何至於有今日之困?」

    「吾聞吳起曾言,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

    「如今欲要和墨家決戰,豈能不和於軍?」

    「唯有退至柘城,齊心同力,齊韓方和。」

    「屆時,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此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也。」

    「若不然各懷心思,縱有十萬軍,又豈能戰?」

    他有著很標準的冢中枯骨的舊貴族式思維,如果不能從「道」也就是根源上解決諸侯同心的問題,那就用「術」逼的諸侯不得不同心。

    道於此,便是講道理讓諸侯齊心協力,棄小保大的同時,還能夠讓齊國撤回去不跑武裝保衛韓國。

    術於此,便是想辦法讓韓軍和齊軍混在一起,互為牽制,誰也不能先跑否則大家一起死。

    韓侯手裡又抓著齊國原路退兵的軟肋。

    爭執了大約一上午,齊國也只好無奈地接受了韓國的提議,選擇了折衷和稀泥的方案。

    即,圍困寧陵的齊軍立刻撤圍,在寧陵商丘之間佈防,以五千兵力至少擋住墨家主力前鋒一天的時間,為聯軍主力南撤爭取時間。

    聯軍主力向南,過泓水;陽夏韓軍在固守陽夏的同時,派遣一軍向東至柘城,圍擊苦縣等地的墨家疑兵偏師的阻擊。

    聯軍主力和韓軍會於柘城,再從柘城至陽夏,從陽夏經固城而退入到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9
第二百五十章 君子和隸農(上)

    商丘城東北三十里外的墨家主力大營內,篝火連片,抵禦著深秋的夜寒。

    適就像是平常一樣,每天這個時候都在看書。

    不是他很喜歡看書,而是他的身份決定的。

    作為一個將墨子學說修正的不成樣子的修正主義分子,這類人有著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對於初始典籍的理解,要比書寫典籍的本人更加通透。

    唯有如此,才能夠尋章摘句、斷章取義,從隻言片語中修正凝練出自己的體系和學說。

    距離墨子去世不過二十餘年,若是墨子此時復生,看著這一整套完全變了味兒的墨家理論,定然會疾呼:我不是墨者。

    然而墨子已逝,人死不能復生,適披著墨子的屍骨,做了他想做的事。

    明亮的鯨油燈在閃爍,此時的適正在讀一封信,斟酌著回信。

    信是彭城的索盧參寄來的,這個曾經西遊萬里之外的英豪,如今也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襲,身體一天天垮下去。

    許多年前在巴別塔前的思索,在今日終於匯聚成了一個疑問。

    索盧參信上說,生死有命,他自覺自己命不久矣,難過於自己不能看到天下歸一,也不能為大利天下再赴湯蹈火了。

    在死之前,索盧參問道,如果貴族權利不能世襲,為什麼人的財富可以世襲?假使在土地、作坊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錢來購買的時候,財富的世襲和權力的世襲有什麼區別?

    索盧參在信的最後問道,天下人數以千萬,人與人不平等的起源,到底是什麼呢?

    在土地、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錢購買的情況下,王公貴族的權力到底是敗給了金錢還是敗給了天理和正義?

    這封信是私下的信件,索盧參也說了,這封信不會公開。

    他也知道適在忙著為最終的決戰而準備,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能否看到適得勝歸來,所以他希望以私人的身份而非庠序文科學長的身份來問這個問題。

    適提起筆,許久,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許久,書秘走進帳篷內,輕聲道:「鉅子,例會。」

    兩個簡單的字,像是救了適的命一般,適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正式的、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將索盧參的那封信封好,離開了自己的帳篷。

    一處羊毛氈的大帳之內,墨家的半數高層和正師以上級別的軍官齊聚,適揮去了腦海中索盧參的疑問,堆出了笑容走進了大帳。

    一名上校參謀官將當前的局勢大致講了一下,如今墨家主力的前鋒一萬一千人以及逼近寧陵,斥候回報說諸侯聯軍並沒有選擇原路撤退,而是選擇向南,意欲和在陽夏的三萬韓軍相會。

    地圖上,一個巨大的口袋已經基本紮成,諸侯聯軍走到這一步,基本上就要看在陽夏、柘城附近的那支做疑兵的偏師能不能擋住陽夏方向的韓軍了。

    這一次墨家集中了幾乎全部的家底,動員了幾乎所有退役五年之內的老兵和上士級別的退役軍官,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

    四個主力的步兵師都是換裝了燧石槍的精銳,一個徵召重組的以退役老兵為主的冷熱兵器混合的火繩槍師,以補足那個插向承匡的主力步兵師的抗線人數。

    主力方向一萬五千名騎兵,包括一個精銳的武騎士的重騎兵師和一個輕騎兵師。外加兩個旅的戰鬥工兵,一個旅騎馬機動下馬列陣步戰的步騎士,六個先登營擲彈兵連。

    集結了一共大約一百二十門以上鐵彈的銅炮,這還不包括各個旅配屬的四門小炮。

    如此豪華的陣容,是墨家攢了三十年的家底,駐楚軍團雖然也是精銳,但是外線作戰,很難配屬這麼多的銅炮和騎兵。

    這一戰的重要性已經不需要在軍帳內多講,在場的人都明白,一旦獲勝,北方諸侯將再也無力阻止墨家的擴張。

    適看著最新的敵我情勢圖,上校參謀官指著寧陵和商丘之間的方向道:「齊人留了大約六千人,在這裡阻擊我們前鋒的前進。」

    「我們呢,則在陽夏和柘城之間,有將近六千人,阻擊陽夏方向的韓軍北上會和。」

    「斥候回報,在寧陵和商丘之間,明天一早就會開戰。看天氣,明天是個晴天,月朗星稀,正適合野戰。」

    「在承匡方向的右翼也在朝這邊前進,按照敵軍的行軍速度和撤退方向,如果不出意外,正可以趕上最終的決戰。」

    大致的情況講完,有人道:「現在我是有些擔心,會不會敵軍向南行軍泓水本身也是一種欺騙呢?」

    「如果敵軍佯裝要在泓水相會,然後經由陽夏退至固城,再退至許……實則是趁著承匡我軍開始集結戰場的機會,陽夏韓軍和商丘齊軍忽然向西北,攻破承匡方向的我軍偏師,從承匡方向撤走呢?」

    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承匡距離雍丘很近,若是聯軍主力南撤是假,卻集結兵力擊破承匡方向的偏師,從承匡撤往雍丘,那麼局面就會不怎麼好看。

    到時候墨家固然還是掌握著戰略進攻的主動權,但到時候齊韓聯軍會依託雍丘抵抗,逐漸後撤。

    有人搖頭道:「承匡方向的我軍也都不是沒打過仗的新人。步兵的陳雨和騎兵的庶俘羋,都是打過很多仗的軍官了,他們會廣派斥候看看戰場的情況的。」

    「如果說韓軍忽然北上承匡,早也不行、晚也不行。」

    「承匡距離商丘一百四十里,距離陽夏百里。諸侯聯軍若是想要從承匡方向退軍,不可能放棄寧陵不管。」

    「現在我軍已經解了戴城之圍,一旦發現敵軍向雍丘方向撤,我們可以立刻向西。」

    「只要承匡方向的我軍不至於在半天之內潰敗,那麼我們就可能在承匡附近圍住敵軍。敵軍不敢冒這個險。」

    「如果諸侯聯軍當初不冒進,而是先攻下戴城,然後再攻商丘,這種危險是存在的。」

    「但齊侯不得不急,他不急,臨淄就要危險,所以從一開始他選擇攻入泗上以迫使我們相救的時候,就注定了他很容易冒進。時間不在他們那邊。」

    「如鉅子所言,看似這是戰場決勝,實則勝負在我們村社的幹部、教師那裡就已經決定了。我們的制度決定了我們佔據了江漢、淮西和南陽後,只需要三兩年時間就可以拉出更多的部隊,諸侯不得不急躁。」

    適則指著寧陵和商丘方向道:「其實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寧陵方向的齊軍後衛部隊。」

    「如果他們能拖延兩天以上,那麼諸侯的選擇就可以很多。但如果他們不能夠拖延太久,其實諸侯不是主動撤的,而是被我們追著逃的,那情況就大為不同。」

    「不管是退往雍丘,還是說選擇泓水相會走陽夏退入許,只要我們的前鋒快速突破寧陵方向的齊軍阻攔,那麼整個戰役的主動權始終在我們手中。」

    數萬大軍行動,要有前鋒側翼。

    墨家的前鋒部隊的任務,是打開通道,一旦發現敵軍主力則靠近黏住。

    齊軍留下了大約六千人阻擊,不管諸侯到底選擇了怎麼樣的撤退路線,都在於這六千人能阻擊多久。

    如果久拖未決,這一萬前鋒就無法快速撤出戰鬥,到時候就算是發現諸侯主力的目的是攻承匡偏師,墨家也沒有辦法快速部署。

    討論之後,適終於下了死命令,要傳令兵連夜將消息送到前鋒軍中。

    無論如何,在後日中午之前,擊潰齊軍的阻擊部隊,不惜代價,為主力打開通路。

    …………

    寧陵東南二十里處,有一條貫通寧陵、商丘、楚丘的重要通路的交匯處。

    這裡有一個不算大的村社,臨靠在一條小河邊。

    從寧陵附近撤回來的齊軍已經在這裡駐紮了半日,並且挖掘了簡單的築壘。

    他們正面大約七里之外,便是墨家一萬一千人的前鋒。

    士兵們都知道明天可能就要打仗,他們並不知道這一仗的敵我力量對比,也不知道聯軍的主力已經準備開溜。

    齊國的軍隊沒有基層組織,所以不能夠將戰鬥的目的和意義傳達到最底層。

    因為士兵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畏懼作戰,很可能選擇逃走。

    只有讓他們保持一種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聽軍官的命令作戰的狀態,方有可能完成這種阻擊的任務。

    村社內的幾處帳篷內,幾名名字裡帶著軒轅氏的中級軍官正在享受著他們的晚餐。

    這些帳篷都是從泗上那邊買來的,墨家這些年幾乎什麼都賣,只要有錢有糧食有銅,就可以買到過期的火繩槍、毛氈帳篷、棉漆布等等。

    外面有些冷,帳篷內還要暖和一些。

    一名軍官正在抱怨。

    「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去年墨家攻越、攻楚,誰能想到居然今年就要開戰?我種了一千四百畝的棉花,如今只怕是已經被墨家運走了。」

    旁邊一人安慰道:「你也不要如此愁悶,就算是墨家不出兵膠東,戰事一起,難道這些棉花還能常價賣出去嗎?」

    「刁蠻的商人必然會趁機壓價,這些商人死不足惜。商人為最賤之業,不是沒有道理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9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君子和隸農(中)

    齊國軍官的明面收入很低,只要是靠自己的封地經營。

    齊侯拿不出那麼多的錢來發軍餉,而且齊國的環境也不允許像是泗上那麼搞,既收不到足夠的錢,也不能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加之軍官們更希望能夠有自己的封地作為長久的收益,所以這些軒轅氏的軍官主要靠自己封地的收入。

    一千四百畝棉花不算多,但是相對於一個指揮著三百人左右的軍官而言,卻也不少。

    墨家這一次兵出膠東,已經在膠東實行了土改,而且手段極為殘暴:任何貴族封地的特權全部取消,鼓動民眾收割「不屬於他們的」土地,將大批的低階貴族的家族成員全部抓起來,公開進行侮辱和審判,已然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這名擔憂自己土地收入的貴族的父母妻子都在臨淄,他是黑衣禁衛出身的,去年才轉為軍官,妻子父母之前一直都在臨淄,封地內交由自己的遠房親屬打理。

    可也有人父母妻兒都在膠東,一名軍官嘆了口氣,喝了一口悶酒道:「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墨家這麼搞,遲早要讓九州諸夏道德敗壞。人人求利,人性泯滅。」

    「這樣的人,就算是得了天下,也不會長久的吧?」

    「昔年宓子賤治單父,我軍過境,公田的麥子已經成熟。」

    「有人建議說,不如鼓動民眾去收割麥子,誰割了就是誰的,這樣就可以防止我軍將公田的麥子作為軍糧了。」

    「可宓子賤卻認為,讓民眾去收割不屬於他們的公田的糧食歸屬於自己,這是鼓勵民眾偷竊和不道德,縱然贏了一時,卻輸了長久。」

    「所以他嚴禁民眾去割麥,我軍經過之後,割麥為食,雖然魯人戰敗,但是宓子賤之名傳於天下,便是當時臨淄也多有稱之為真正君子的人。魯國敗了,可是天下公田私田的規矩得以保存,民眾守規矩,這才是真正為天下的君子啊。」

    說到這,他呸了一口,罵道:「可再看看墨家,他們做了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分封諸侯,諸侯分封我等,那些土地明明不是民眾的,墨家卻鼓動民眾去割取不屬於他們的土地。」

    「這就是鼓動天下人去做竊賊啊。這樣的人得了天下,天下怕是要完了吧?」

    此時此刻,貴族軍官們無比懷念宓子賤這樣的君子,懷念那些會維護制度和規矩的真正君子。

    另一名軍官多少有些喝多了,大聲罵道:「墨家的道理,就是沒有道理。我的祖先跟隨君上廝殺的時候,那些庶民在哪裡?我的祖先憑藉戰功赫赫分到了土地,傳於子孫,有什麼錯?那些庶民當年並沒有廝殺之功,如今卻想要土地?憑什麼?」

    越說越氣的貴族軍官起身,將酒瓶猛然往地上一摔,惱怒道:「昔年太公望立國於齊,戰車不過百五、乘車不過七百,周圍夷狄雜居,萊夷、淮夷威脅重重。」

    「我們的祖先奮勇廝殺,將區區百里之齊,擴至百二十城、方圓千里,憑什麼我們的功勛反倒是成了墨家嘴裡的蠹蟲?」

    「當初那些庶民在幹什麼?有多少是原來的萊夷?有多少又不過是跟著戰車的徒卒?打仗難道要靠他們嗎?」

    「我的祖先立下戰功,作為子孫,本來就該享受這一切,這是天地至理!我們有什麼錯?」

    「賤民們要土地?」

    軍官放聲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道:「待我回去,定要將那些跟著墨家收割土地歸位私有的人殺掉,以震懾他們。賤民不知恩義,只是畏懼武力,我看泗上的這些人都該死。」

    「你們看到今天這些村社的人看我們的目光了嗎?哈……仇恨、怨怒、惡毒,唯獨就沒有敬畏。」

    他的話引來了眾人的共鳴。

    在他們看來,自己沒有錯,誰的財富不是傳給子孫的?

    哪怕是自己也是一樣,奮勇廝殺,圖的是什麼?

    還不是讓自己的子孫擁有土地、封地、人口、地位、財富嗎?

    有些人本來是姜齊的貴族,有些也是陳田一脈的,可都是一樣。

    他們覺得,自己的祖先當初跟著武王伐紂的時候,如今那些庶民的祖先在幹什麼呢?

    現在卻想要土地?憑什麼要給?憑什麼土地就是歸屬於自然之物,就該歸屬於天下每個人?

    有些尚且清醒的貴族軍官,試圖用道理來闡述自己的合理性,便道:「泗上不還是一個樣子?土地的確歸屬於人,可土地卻可以買賣。錢確實可以傳給子孫的,那和直接把封地傳給子孫有什麼區別?」

    「還有泗上的那些作坊,按照墨家所說,財富源於勞動,那些作坊的織機、提花機等,難道是那些作坊主自己做出來的嗎?並不是,可是卻歸屬於他們,按照墨家所說,應該歸屬於那些製造機器的工匠才對。」

    「我看墨家這一套,和我們並無區別,他們卻大談他們才是利天下,我們卻是害天下?」

    「狗屁!我看只是那些大商人想要購買我們的土地,卻礙於封田不得買賣;那些作坊主想要封田的農夫去給他們做事,卻礙於民不得變業不得遷徙!」

    更有軍官帶著一種彷彿看透了一切的淡然,冷笑道:「賤民無智,民眾只知道眼前的利益,卻不知道土地歸私之後,他們難道能敵得過那些豪商大富嗎?總有一天,他們要為自己的短視我無智付出代價!」

    「到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將失去自己的土地,進入城邑作坊做工、亦或是在那些豪強的土地上傭耕。」

    「封地籍田制下,最起碼農夫還有自己不可售賣的土地,最起碼我們還需要他們的勞作而不是把他們餓死。」

    「可他們選擇了墨家,最終的結果,他們將一無所有!到時候連自己種植土豆的幾畝籍田都將失去。」

    「可嘆他們卻還替墨家搖旗吶喊,這何異於完工射雁而雁主動摘下翅翎相送?」

    幾個貴族軍官都搖頭,覺得民眾實在是愚蠢,難以和他們講道理。

    泗上的一切制度,帶來的不只是貴族的恐慌,更是貴族們的一種理想的破滅。

    一個正統的、姜齊時候就是上士家族的軍官帶著一種哀婉的語氣,苦笑道:「君侯有大夫、大夫有士、士有隸民,這本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墨家談及契約,實際上無信的人才用契約,真正的君子難道要用契約嗎?」

    「君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蘊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

    「唯有禮,才能夠教化萬民,縱無契約,亦不能背棄。」

    「墨家卻不談禮,反倒是認為禮難以做到,索性不做,將人性的惡放出,說是什麼人性無善無惡,實則他們一直都在相信人性本惡。若不然,又怎麼能認為天下紛爭不是源於教化不足、而是源於規矩不對呢?」

    他搖搖頭,又道:「是故,原本,國君,上卿,大夫、士、庶民,這是一個沒有契約而勝似契約的整體。」

    「這是一種大家為一家人,一家人還要分出父母兄弟子女孫輩呢,只不過這個大家庭中,有人做家長,有人做兒女子孫罷了。」

    「作為天子分封的諸侯貴族,秉持著上帝的意志,用仁愛去關懷那些最窮苦的庶民,使得最窮苦的庶民,也知道君王不是不想管他們,而是沒有知道他們的苦難。」

    「他們相信,若是受了委屈和屈辱,在困厄之中,仍舊會相信君王大夫會為他們主持公道,會有真正正直的君子用惻隱之心和仁愛,去關懷他們。」

    「可墨家做了什麼?」

    「他們制定了成文的法律,就是在教唆民眾尋找法律中的漏洞,從而獲得財富。使得真正規矩的人在法律面前成為了受害者,而那些不守規矩、行為狡猾、能夠尋找漏洞的人,則搖身一變成為了富有者。」

    「他們讓人與人之間的仁愛消失,只剩下直白的利益關係。那些傭耕者去耕種土地,只是為了錢;而傭耕者生病受苦的時候,遭受苦難的時候,那些有許多土地的人也不會去像個家長一樣去管他們,而是任由他們病死,因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所謂的契約。」

    「他們鼓吹人人平等,使得每個人都生出了野心。你鞔之適可以上位,我緣何不能?這樣一來,使得下面的人總想犯上作亂、上面的人要提防下面的人。這就使得天下之間的人與人之間再無信任,只剩下提防和詐術。」

    「商人無情無義,那些冰冷的商人和作坊主,用著惡臭的錢,來獲得他們想要的一切,鑽著法律的空子,囤積可能發財的貨物,讓自己的子女不再去學六藝禮樂卻去學算數幾何航海以為發財,一個個充滿著暴富的惡臭和低俗。」

    「他們薄葬節用,使得祖先不能夠獲得足夠的祭祀,使得人死之後不能夠得到足夠使用的器物,連同祭祀上帝的時候都極力簡潔,使得上帝怨怒於天下眾人,才導致了天下大亂,血流成河。」

    「你們有些人沒去過泗上,我去過。我看到的,是潮濕嘈雜的作坊裡那些雇工每日拚命勞作,他們擔心自己生病會被放棄,而他們已經一無所有,一旦被那些作坊開除,又能做什麼?泗上譏諷我們,說我們封地上的農夫只有三五畝的籍田,可我要問,那些雇工有什麼?」

    這名貴族軍官說到這裡,眼圈已經有些紅了,他悵然道:「我曾經差點成為一名墨者,可我發現,泗上不是樂土,反倒是更加罪惡。」

    「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戰,我是為了天下、為了規矩、為了真正的天下大利。」

    「或許,我們的規矩還有許多不足,也的確有一些人不足以稱之為君子,可這一切都是可以教化的,相較於泗上的那種罪惡,我寧願一切不變。」

    「我希望,能夠回到鄰里不置田、諸侯大夫士各安其位、天下如一家,君子仁義關懷的年代。沒有法令,一切依靠真正的君子去判斷對錯,而不給那些狡刁的人鑽空子的機會;沒有貨幣,民不變業,安守其職,農為農工為農商為商士為士,人無野心,禮法大興,夜不閉戶,人人安康。」

    「若如此,吾縱死,何足惜?」

    他說到情濃之處,彈劍高歌。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餴饎。豈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罍。豈弟君子,民之攸歸。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溉。豈弟君子,民之攸塈。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9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君子和隸農(下)

    君子借酒慨歌,縱論天下。

    帳篷之外,那些聞到了酒香的兵卒使勁兒抽了抽鼻子,想要忘卻軍官帳篷中傳出的、誘人的香味。

    和君子們不同,這些隸農庶農組成的兵卒,並不知道天下的概念。

    甚至於一些膠東兵在從軍之前,可能一輩子所知道的天下就是自己村社周圍三十里的範圍。

    一切如常,理應如此,生死循環,無休無止。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彷彿從開天闢地就是這樣,然後到宇宙終結還是如此。

    至於天下,似乎與他們無關。

    幾名兵卒圍坐在火堆旁,正用手抓著瓦罐裡的粟米。

    一個年級大一點的齊軍士兵摸了摸口袋裡的「軍幣」,盤算著等打完仗之後就可以攢夠去「女閭」樂呵一次的數量了。

    軍幣不是通用的貨幣,在集市上基本上買不到什麼東西,商人根本不認齊國發行的軍幣。

    但是作為一種服役和戰功的特殊獎勵,卻可以享受一些軍中樂土的待遇——可以憑藉積攢的軍幣去營妓中和女人睡一次。

    齊國和越國都是諸夏最早實行營妓制度的國家,齊國當年經濟發達,管仲設置了女閭。

    等到齊侯剡改革之後,這種官營官妓的制度也保留了下來,成為了齊國國庫收入的重要來源。

    曾有真正的君子認為這是不仁義的陋習,應該革除。

    但是支持齊侯剡改革的人卻用大義反駁,並認為這樣有兩種好處。

    其一,齊國的一些城邑已經開始認為野合是陋習,當年齊國在齊桓時代的工商業發展使得女子更喜歡有錢的或者有官爵的君子。

    等到齊侯變革軍制、反動變革之後,一些底層的人可能一輩子都難以嘗到男女之間的滋味,所以設置了官妓可以解決他們的一些需求。

    其二,就是如今女子要依靠男子生活,泗上工商業發達,可以讓女子從事紡織之類的行業自食其力,但是齊國工商業被泗上打壓,農業勞作仍舊是以男子為尊。

    很多的寡婦無疑為生,這樣可以解決寡婦們的生計問題,使得他們「自食其力」。

    此外,擁有了官妓之後,可以杜絕一些鄉間惡少年對女子的欺凌云云。

    此番似乎大有道理的話,加上齊國之前就有的女閭制度,使得齊國的官妓大為發展:本國工商業萎靡不振,卻又靠近泗上往來商人走私販子又多,的確給齊侯帶來的不少的收入。

    而新軍制下的常備軍制度,大量被徵召的底層背井離鄉,更是難有解決需求的可能,於是營妓制度軍中樂土之類的事物也就出現了,作為獎勵軍功的一種。

    齊國既然開啟了反動變革,那就不可能再用土地作為軍功授予底層,因為有人得到土地總得有人失去土地,貴族現在是齊國統治的基礎,不可能讓貴族割自己的肉。

    這種積累服役的軍幣,就可以支付底層營妓的資費。

    貴族軍官們有妻妾,有休假,有莊園,而且也有錢,所以看不上最底層的那些渾身糜爛的、黑乎乎的、年紀極大的寡婦或者被逼的女子。

    但是底層的兵卒們,卻很需要,他們又沒有妻妾,也去不起那些花錢的、價格比較高的正規的女閭,便需要積攢軍幣去這種最低級的營妓之中。

    基本上這種最低級的軍中營妓不對外營業,主要是招待軍中的底層,大部分女子要麼是奴隸後代,要麼是被賣過來的,要麼就是攻佔中劫掠的婦孺。

    正在數軍幣的老兵今年已經二十八了,這在這個時代的底層,基本上就已經快老了。

    他已經服役六年了,原本家中的籍田被封地的貴族們強制收回了許多,只給他們保留了四畝地的籍田,用以種植那些從泗上傳來的土豆地瓜之類的維持生計。

    公事畢、乃敢治私。

    貴族的封田需要勞作,每個月都要勞作將近二十天,加上土豆的種植收穫時間和小麥都錯開,使得農忙時候他們幾乎每天都要為封地主人勞作。

    封地的貴族們又不種土豆,因為泗上那邊需求的是玉米、小麥之類的商品糧或者飼料糧,土豆的價格太低,售賣的話並不值錢。

    後來齊國的釀酒業發展起來後,才有一些新興的貴族種植土豆等,就在自己的封地內建造一些釀酒作坊,這才有一些公田也開始種植這些高產作物。

    二十八歲的老兵和大部分底層村社農差不多,沒有姓氏,只有名字,因為姓氏是貴族才有資格有的。

    他們的封地貴族有一萬九千畝的封地,一共管著兩個村社,當年徵召服役的時候按照村社的人口出人。

    老兵當年被徵召到了軍中,一服役就是數年,根本沒有回去的機會,他也不想回去。

    他已經適應了軍中的生活,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後能幹什麼,況且回去之後又怎麼樣呢?

    繼續耕種著自己的那四畝籍田,然後沒日沒夜地給貴族勞作?

    在軍中,至少還有一套衣裳穿,大部分時候還能夠吃飽,而且每天也不需要總是訓練,打仗之後還可以得到一些軍幣,打完仗後還能去營妓那裡放鬆放鬆。

    他也沒有太多的抱怨,覺得理應如此,貴族們經常說貴賤有別,看看那些出口成章、錦衣玉食、面如冠玉、縱論天下、配劍持弓的貴族們,再看看自己,的確是覺得人和人是有差別的,怪不得貴者恆貴而賤者恆賤。

    吃過了晚飯之後,同夥的人圍坐在一起,在篝火上用瓦罐燒了一瓦罐的水。

    等到水燒開之後,滾沸之下,熱氣騰騰,便脫下衣裳,靠近了瓦罐。

    熱氣一熏之下,那些隱藏在衣服內、讓這些底層士兵們苦不堪言的蝨子被熱氣一蒸紛紛爬了出來,在領口處密密麻麻地活動著。

    一群人圍在火旁,開始每天例行的娛樂活動,咬蝨子。

    看誰咬的響,看誰咬的脆。

    一個新兵像是展示自己戰利品一樣,將一個吃的飽飽的蝨子捏死,展示給同夥的人看道:「嘖嘖!這麼大的蝨子。」

    其餘人也都附和道:「大!真是大。」

    彷彿這不是蝨子,而是一個可以賞玩的、昂貴的、可以比較展示已讓自己面上有光的戰利品。

    這一次他們出征,只是圍了圍寧陵,並未攻下,所有也就沒有搶到什麼值錢的戰利品。

    來之前軍官們宣傳說,泗上富庶,攻下之後可以劫掠,誰曾想攻城不下,明日便要大戰。

    這些底層士兵們很難理解讓貴族君子們自我感動的天下、禮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是知道不少貴族會為了天下而哭泣。

    天下或者禮法,這些東西太遙遠了,遠不如正被他們咬的咯嘣響的蝨子更近更重要。

    新兵們例行咬完了蝨子,將老兵的衣服取來,給老兵清理一番,同時討好地問道:「老哥,不是說君侯和墨家打過仗嗎?明天的仗好打嗎?」

    老兵其實也沒和墨家打過仗,齊墨戰爭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老兵服役的時候齊侯已經被打斷的筋骨。

    他的印象裡,墨家的炮多,槍好,有錢,別的倒是知道的不多。

    圍困寧陵也沒有怎麼打,剛圍了沒幾天,築壘剛剛挖完就被調走,具體什麼情況他們也不知道,因為軍官們不會告訴他們戰爭的意圖和具體要做什麼,那樣容易被他們知道斷後後導致軍心大喪士氣不振。

    老兵琢磨了一下,便道:「到時候聽著命令打就是了。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能讓火槍打不中自己。」

    他這麼一說,其餘人都圍了過來,不少人是沒打過仗的新兵,可是他們卻知道火槍的可怕。

    而且齊國用的火槍質量很不好,經常炸膛,動輒有臉被炸花或者眼睛被炸瞎的情況。

    他們之前沒見過,見到之後也就那麼回事,熟悉了只當是一種武器,只是這種武器很危險。

    老兵見夥伴們都圍了過來,便道:「前年我去營妓之中快活的時候,有個女人是個寡婦,他良人以前是做卜算的。」

    很多像他這樣對生活完全失去了希望的老兵,最大的樂趣也就是營妓中快活一番,因為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就算不當兵了回去之後還是一樣苦悶疲憊的生活,今日不知道明日能不能活,故而去找營妓快活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老兵又道:「那女人的丈夫死了後,他又沒什麼收入,便去做了營妓,正是君子們所言的捨身為國。」

    「她說,以前哪有什麼火槍啊?這就是天下要大亂了。他丈夫說,火槍和弓弩有什麼區別?就在於火槍有火。」

    「而水最能克火。可火槍裡面又有金,又需要火來克金,所以是有這麼一個辦法能躲開火槍的。」

    「我以前也沒怎麼和有火槍的人打過仗,這個事就忘了。今天你們一問,我便想了起來。」

    見眾人都在盼著他答覆,他神秘兮兮地道:「既要有水來克火,又要有火來克金,可以在戰前,夥伴們看看誰的尿最黃。最黃的溺,那便是其中有水又有火,正可以克火槍。」

    「以此黃溺和泥,塗抹在胸口、額頭,便可躲避火槍,使得火槍打的死別人,卻打不中自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19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戰前夜

    這時候火槍詭異的命中率,總能造就出許多的神話。

    哪怕是泗上軍中,也有一些古怪的軍中迷信,譬如騎兵多出來當做護身符的馬蹄釘。

    各國都不例外,有時候可能身邊的夥伴都死了,後面的人補了一波又一波,可自己偏偏沒死,便會琢磨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道理。

    老兵的話給了這些新兵很大的觸動,再一想好像真是這麼個道理。

    齊國因為是篡取的姜齊,和墨家暴力革命重定法理不同,田齊還需要用舊的法理,所以弄出了五德輪迴之說,使得容易理解的五德學說在軍中大為流傳。

    新兵們一想,可不是這麼個道理,溺裡面有水,正可以克火槍的火;而黃色又是火的顏色,正可以克金,或許還真有效。

    幾個人心裡不免緊張,心想此時尿出來又沒有用,萬一明日開戰前卻不那麼黃了,可又怎麼辦?

    轉念一想,好在還有夥伴,心下終定。

    …………

    七里之外的墨家前鋒的營地內,歌聲嘹喨。

    此時敢於在夜晚紮營時候唱歌的軍隊,至少不用擔心晚上有點聲音就會導致營嘯。

    第八師三旅第九連的一處篝火旁,一鍋滾沸的水還未沸騰,幾個士兵捏著自己的竹杯子,焦急地等待著水開。

    杯子裡裝著大戰前配給的蔗糖和配給到連隊的茶餅,士兵委員會的人正忙著扯淡閒聊。

    第八師的兵員主要來自泗上經營許久的村社,而且半數是一些重新徵召的退役老兵,所以軍中掃盲的任務也就不怎麼需要,絕大部分的士兵都達到了最簡單的認字標準。

    作為前鋒,他們的晚飯吃的相對於平時並不算太好,醃豬油就著幹餅。

    晚上天有些冷,喝上一點配給的茶很是舒服。

    篝火旁,一個重新徵召服役的老兵正藉著火光讀一本名為《歲星與測繪考》的書。

    這不是一本很專業的書,但也不是很科普的教材,而是稍微有些深度的書。

    書是兩個人合著的,都是公爵,一個叫甘德,另一個叫庶君子。

    泗上雖然為了噁心天子、為了讓那些高高在上的爵位變得大眾化,縱然是侯爵遍地,但爵位本身的意義已經改了,只是一種榮譽稱呼,公爵的數量還是很少的。

    公爵一般都是在一些事上被定為「大功於利天下」,才會被授予,更多的是一種榮譽稱號。

    庠序大學堂內獲得人不少,軍中一些屢立奇功的人也多但主要是在斥候和輕騎之中。

    這本《歲星與測繪考》,講的主要就是一些相對於庠序大學堂內研究的內容相對來說簡單的東西,諸如三角測繪、經緯度、行星逆行之類的內容。

    這需要一定的數學基礎才能看得懂,正在看書的老兵今年不過二十三歲,說是老兵實則之前已經完成了服役,這屬於是矩子令下的特殊徵召。

    他看的津津有味,渾然不覺自己在火上烤的半個塗抹了豬油的干餅已經有些糊了。

    旁邊的夥伴小聲和身邊的戰友開著玩笑道:「你信不信我現在把草灰放上,司馬瓊都不知道?」

    泗上有姓有名的,絕大多數祖上都不是貴族,大部分都是抽籤抽的姓,司馬瓊卻不是。

    嘴上開完了玩笑,這伙伴笑嘻嘻地從地上抓了一把草木灰,輕輕灑在了干餅上,把那個已經有些糊了的干餅拿下來,拍了拍司馬瓊的肩膀道:「誒,糊了,快吃。」

    司馬瓊說了些謝謝,裂開嘴笑了笑,接過餅就啃,完全沒有注意到上面的灰。

    軍中強制每天刷牙,雖然用的簡單的豬鬃牙刷,鹽和石灰以及肥皂混合的簡單牙粉,但是泗上軍中的牙口普遍很好,至少這種焦糊脆硬的餅可以咬的動。

    旁邊的夥伴們都笑,司馬瓊愣愣地合上書,小心地放在隨身的背包裡,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的父親是個落魄的士,早些年來到泗上,但沒有加入墨者,而是在泗上做起了商人。

    說起來他們家的發家史,其實很不道德也不光彩,他父親早些年和人合夥在南海販賣過長工。

    發了財之後,在淮水與人合夥經營了一家馬場,趕上前幾年擴軍,狠賺了一筆,又將錢投入到了南海的一些貿易商會中。

    當初投錢的那個商會,趁著泗上一些監管法律不健全的機會,搞了一個大騙局,說是在南海海外發現了金礦,導致那個商會的股劵暴漲。

    他父親以為要發大財,眼看著自己投入的錢每天都在變多,誰曾想事情暴露,價格一落千丈。

    好在當時他父親沒有借貸,只是投入了自己賺的一些錢,還不至於上吊自殺。

    自那之後,他那個敢想敢幹的父親從橫行無忌的螃蟹變成了縮手縮腳的烏龜,老老實實地又回去經營馬場,在彭城買了房屋。

    司馬瓊小時候就愛好看星星,然而彭城這種地方想要考上庠序實在不易,能人太多,而且為了儘可能對貧困者公平又僅有一次考試的機會。

    他沒能考上庠序去學天文算數,但是卻足以進入一些別的學堂,尤其是分數遠超那些需要駐村數年的教師。

    可他家中又有錢,自然不肯去,他又不是墨者沒有強制的內部動員必須要去,便沒有去繼續上學,而是按部就班地到了年紀去服役。

    泗上的軍制是半募兵的義務兵制,所以沒有富人繳稅免服役的事。

    商人在泗上有法律保障權益,就必須擁有泗上的身份,義務又是平等的,故而他們的子嗣也必須要按照規定服役。

    墨家這些年經營的好,又不缺那點免役錢,而且徵收成本太高。

    司馬瓊服役到了年限之後回到家,家中的馬場已經經營起來,而且越過了當初需要勞作的過程,達到了只需要投入資本僱人勞作的過程,他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每天就是看看書,自費去庠序旁聽,家裡倒是也擔負的起。

    對楚開戰之後,泗上的萬民製法大會上表決通過了全面動員的動員令,所有退役五年之內的老兵必須前往各地的武裝部報導,重新編入軍中開始由預備役轉入現役訓練。

    督檢部那群不留顏面的人狠狠整治了一批開戰前想辦法逃避服役的人,或者是想要利用關係在後勤部門服役的人,墨家高層帶頭把子嗣送到前線軍中,督檢部的手段超群,本身督檢部內自苦以極派的人就多,對於如今泗上逐漸開始增多的一些新的矛盾極為不滿,查的極為嚴格。

    司馬瓊倒不是被查出來而重新服役的,他只是尊重規矩——萬民製法大會上如果投票失敗,那麼總動員自然不需要進行,而既然通過來了,那就只能服從。

    第八師重新徵召的老兵數量很多,像他這樣喜歡看書的人其實也不少,很多人水平還是很高的,只是算不得頂尖爭不過那些進入庠序的人而已。

    明日便要開戰,司馬瓊和大部分第八師的士兵一樣,並沒有多少害怕或者恐懼的情緒,軍中的氛圍就是這樣的,而且這一次是鉅子親自領軍,之前的一些故事已然成為了彷彿神話一樣的信心,他們信心十足。

    之前士兵委員會的人已經傳達了一下這一次作戰的目的,就是要快速突破齊人的阻擊,從而為包圍諸侯聯軍爭取時間。

    和齊國軍中不同,泗上軍中士兵們需要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哪怕是明明是送死的任務,也決不允許欺騙。

    自下而上的基層構建、尚且還有利天下壯志的墨者組織,都使得泗上軍可以做到如有臂使,並且每個手指都知道大腦要做什麼。

    這不是什麼軍事秘密,已經到了這一步,也就無關秘密了。

    被夥伴們捉弄尚且不知道自己剛剛吃了許多草木灰的司馬瓊看著壞笑的夥伴們,問道:「你們又做什麼了?」

    幾個人都笑卻不答,有人道:「司馬瓊,你背包裡有書,就沒有些除了星星之外的?我們想聽聽索盧參當年西行的事,你就沒有?」

    司馬瓊撓撓頭道:「我只喜歡星星。那書我沒有。七連的石頭不是看過嗎?他還看過索盧參翻過來的什麼什麼亞特呢。他爸是當年樂正氏之儒那一派的,搞屬詞比事的,你們想聽故事去找他聽去。」

    同連的人有人感慨道:「你說你學了這麼多的九數幾何,真是可惜了。」

    司馬瓊奇道:「可惜什麼?」

    連裡的夥伴笑道:「你是有錢人,和我們可不一樣。你爸能讓你花著錢在彭城住著,學了算數卻不用。」

    「我要是九數幾何和看星星什麼的學得好,早去那些南海貿易的商會去做事了。那邊正缺這種會看星星懂九數的人,若是做得好,又萬幸沒死在海上,那可就發財了。」

    「誒,你說,你這樣的,算不算是蠹蟲?不事生產,卻有錢花?」

    司馬瓊尷尬地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夥伴倒也只是開個玩笑,笑過之後嘆息道:「等打完仗,退了役,估計就不用打仗了。等我兒子長大了,天下就安定了。那樣就好了。」

    「是啊,是啊。」

    很多人附和著,他們從小到大都在同義則大利天下的宣傳中長大,從小到大經歷了至少三四場戰爭,對於這一場可能會徹底解決諸侯聯軍的戰役之後的未來,充滿了幻想。

    但大多數的幻想,都集中在兒女那一輩上,他們這些重新徵召的老兵大多都已經二十三四歲,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定型,這輩子或許會見到許許多多奇怪的新東西,但終究生活已經注定,也就只能希望自己能夠為子孫後代們營造一個安定統一的生活環境了,希望他們的子女能夠不再需要徵召服役和經歷如此殘酷的戰爭。

    說起了孩子,這些結了婚的老兵們頓時有了共同的話題,將司馬瓊和一些新兵冷落到了一邊,竟難成一個圈子了。

    有感慨自己的兒子不學習認字不合格導致自己被罰了錢的;有說自己女兒學習很好有希望考入庠序的;還有說準備兒子長大讓大兒子出海謀生小兒子留在家裡的……

    討論正烈的時候,營地裡響起了睡覺的號聲,剛剛還在嘰嘰喳喳討論的人迅速安靜下來。

    司馬瓊看著深秋天空中明亮的星星,心想,生死之間相對於往古今來和四方上下,終究太渺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20
第二百五十四章 渡河

    第二天清晨,天才剛亮,幾名墨家的斥候來到了齊軍築壘的地方觀察地形。

    對岸的齊軍大聲叫罵,也沒有派人出去追擊,而是隔著那條小河朝著斥候開槍。

    距離很遠,根本打不中,斥候們作為回敬,也像征性地開了兩槍。

    齊軍人數較少,選擇的防守營地在河對岸大約三百步的地方。

    這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因為這條小河不過八十多步寬,如果隔著河對射,墨家的炮兵優勢和火槍數量的壓制會讓齊軍損失極大。

    齊軍的軍制是脫胎於齊墨戰爭後的改革,以長矛手加火槍手的冷熱混編為主。

    燧石槍的板簧製作起來不難,但是如果不經過上千次的試驗,很難找到用鉛或者錫來退火淬的方式保持板簧的彈性,雖說原理簡單結構也不複雜,可齊國並不能做到。

    秦國的那種燧石槍很沉重,擊發裝置很沉,走的是將燧石槍做重弩的方式,僅僅改進了火繩槍不能距離太近的缺點,卻並沒有辦法裝上刺刀,因為太沉。

    墨家這邊的幾支精銳主力師都已經換裝了燧石槍,放棄了一些遠射和重彈的優勢,可以配裝簡單的矛頭做短矛用。

    取消了長矛手,由花隊變為了純隊,使得齊國在同等人數上的對射火力會遠遠不足。

    加之炮兵的差距,齊國主將放棄了臨河對戰的想法,而是在河對岸大約三百步的地方築壘,作為主要的防禦陣地。

    如此一來,齊國的銅炮可以轟擊渡河的墨家前鋒,同時己方也可以施展有限的騎兵進行反擊。

    河水不算太深,此時又是秋冬季節,枯水之時,平均也就是到腰間或者胸口。

    這樣會讓墨家渡河的時候可能濕掉火藥,所以墨家很可能會選擇架橋渡河,而不是直接涉水。

    架橋渡河的話,就需要派出小股兵力先搶佔河對岸,在對岸築壘防禦,掩護後面的人架橋,這樣齊軍便可以在人數劣勢和騎兵劣勢的情況下,利用地形進行有效的反擊。

    這裡貫通南北,又是一處必爭之地,齊國的這部分偏師準備在這裡抵擋兩天時間。

    齊軍在這裡指揮的主將已經決定捨身取義,以身許君,他也沒想著要撤退,而是決定以死相報。

    墨家的斥候沿著河轉了一陣,對面的齊人貴族大喊道:「別找了,這裡是最容易渡河的地方了。再往北那裡是一片蘆葦地,行進很難。」

    墨家的斥候笑了笑,指著之前曾有木橋如今被拆除的地方問道:「是這嗎?你們等著吧,下午我們便可以渡河擊潰你們。」

    「那就來啊。」

    對面回答了一句,雙方默契地舉起火槍,明知道根本不可能擊中對方,但還是像是道別再見一樣,對射了一輪。

    墨家要搶時間,齊國知道墨家要搶時間,所以選擇了這樣一個極為危險的佈陣方式。

    若是時間足夠,齊國當然不會如此佈陣,而是會選擇逃走;反過來也一樣,若是時間足夠,墨家的前鋒大可以從別處渡河慢慢圍過來,可現在不行。

    七里外的營地內,戰鬥前的氣氛還沒有那麼壓抑,少數新兵緊張地早早就醒了,老兵們繼續睡覺等到起床號響起之後才起來。

    司馬瓊等人起來之後,和連隊的其餘人去河邊洗漱了一番,吃了大戰前的早飯,司務長分發了戰前的蔗糖和飯糰,一旦作戰到中午可能來不及吃飯,就只能選擇在陣地上稍微吃一些補充下體力。

    吃過飯之後開始集結,草葉上的秋露尚且晶瑩。

    連長下達著命令,要求連隊所有人放下背包,只攜帶武器、配發的糖和飯糰、水葫蘆、火藥和鉛彈。

    司馬瓊聽著命令,將背包放下,堆積整理好之後,聽著號令離開了營地,在營地外進行整旅的集結。

    七里之外不能展開,那樣會嚴重減慢行軍的速度。

    各部需要以縱隊行軍的方式,在抵達前沿之後才展開,騎兵們先行一步在前面掩護。

    炮兵們坐在炮架上,開著玩笑嘲笑著這些需要兩條路步行的步兵同袍,司馬瓊身邊的戰友回罵道:「等到下雨天的時候,你們就不笑了。」

    炮兵的同袍則笑道:「炮兵最難熬的夏天過去了。至少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不需要在泥坑裡推炮……」

    炮兵們轟轟隆隆地從身邊經過,司馬瓊回頭看了看後面的隊伍,綿延的不是很長,遠遠地能看到兩翼的騎兵。

    他摸了一下胸前的一塊硬甲皮,那是他重新服役前父親送給他的,南海那邊弄來的犀甲,雖然明知道這東西擋不住鉛彈,可卻能安慰一下自己的內心。

    將近一個時辰的行軍結束後,司馬瓊所在的連隊沒有在河岸便駐防。

    一些老兵嘀咕道:「看來咱們旅要麼做預備隊,要麼做主攻。」

    那些沿河展開的旅很明顯是在河這邊進行掩護,並不是進攻的陣型,而是明顯的依託城牆抑或河流的掩護陣型:陣型很寬很薄,連隊沒有縱深。老兵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些連隊不會參與進攻,就算是渡河側擊,也是後面那些沒有展開的連隊去做。

    炮兵和工兵們正在河邊修築簡單的築壘,各個旅的小炮和師直屬的銅炮都集中在了一起,但是半數的火炮並沒有展開。

    不多時,連長從上面開會回來,傳達了一下連隊的任務。

    和那些老兵猜的差不多。

    過一會兩個精銳的輕騎兵連隊會先渡河,清理架橋之前的河灘,趕走齊國的騎兵。

    工兵則要迅速架橋,一旦橋架好,他們連隊會第一批渡河,阻擊齊軍的反撲,抗住陣線,讓工兵築壘。

    炮兵會在隨後過河,在工兵築壘的地方展開,掩護後續的部隊渡河。

    兩翼自然也有策應,但是兩翼的事和他們無關。

    仗這麼打,正面的話也就沒有太多計謀可用,勝負一目瞭然。

    步兵過河穩住腳跟,工兵挖好築壘、炮兵過了河步兵的陣線還沒崩,那麼這場仗就算是贏了。

    步兵過河沒站穩腳跟,炮兵過了後步兵撐不住退了,齊國反撲到河邊,那麼這場仗今天就贏不了,至少也得到明天甚至後天才可能吃掉這部分齊軍。

    連長只是佈置了一下連隊的任務,而連隊的任務是正面的事不是兩翼。

    連長咒罵了一番,道:「對面的齊將很狡猾,他沒有臨河佈陣,而是向後退了一段距離,使得他們的兵力即便劣勢,也能展開小範圍的反擊,拖延時間。」

    「連隊過河之後,只要撐到工兵的同志們挖好築壘,炮兵過河了就好了。」

    「現在,原地休息。保持體力。全連!坐下。」

    連隊的人聽命坐下,幾個人百無聊賴地喝著多少有點滋味的、昨天晚上灌在葫蘆裡的茶水,司馬瓊的書都留在了營地,只好看著前面灘頭上的工兵們忙碌。

    工兵的人將裝火藥和酒的木桶清空,作為搭橋的浮子,正在準備搭橋的材料。

    河邊已經展開的炮兵們已經開始了嘗試炮擊,主要是轟擊一下對面那些分散的齊軍。

    兩個連隊的輕騎兵在炮擊了一段時間後,在河邊步兵齊射的掩護下,直接蹚水過河。

    剛剛到了對岸,齊軍僅有的一些騎兵便開始了反擊。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齊國的騎兵之前不能夠靠近河灘因為對面墨家的銅炮和火槍會把他們當靶子打。

    而若是火繩槍步兵結陣對射,則又過於集中,很容易被炮兵攻擊。

    墨家一次性渡河展開的部隊也不能太多,騎兵反擊就是最好的拖延時間的辦法。

    剛剛到了河對岸抖了抖身上冰冷河水的戰馬很快就被主人驅使著集結成陣型。

    騎兵只有動起來,才能有衝殺,站在原地被別人沖那不是騎兵的作戰風格。

    兩個騎兵連迅速集結成陣,迎著對面齊國的二百多騎兵衝了過去。

    五百多騎兵互相砍殺衝擊的時候,一個連隊的戰鬥工兵也舉著火槍和火藥,蹚水過了河。

    半數人迅速將手裡的槍扔到地上,拿出背上的鐵鍬開始挖坑,幾個身材高大的壯漢正拿著沉重的木錘將粗大的木樁子砸進河灘的泥土裡,拉上繩索。

    嗚嗚嗚……

    號角聲傳來,司馬瓊在連長的號令下站了起來,很快列成了四列的縱隊,這是常見的行軍陣型。

    他們要在輕騎兵驅趕走齊國的騎兵後,渡河在對岸列陣。

    情況已經非常的明了,齊軍現在打的主意,十有八九是趁著步兵過河列陣、炮兵準備渡河的時候發動反擊。

    那樣的話,河對岸的炮兵就很難發揮作用,齊軍就可以將墨家的炮兵威脅降到最低。

    若是能夠在步兵渡河列陣的時候反擊成功,那麼至少可以拖延將近大半天的時間。

    諸侯聯軍現在需要的是時間,拖延的時間足夠,才能讓聯軍的主力不被墨家咬住,然後才能撤走。

    這支殿後的部隊需要的不是勝利,也不可能贏得勝利,他們需要的只是時間。

    河流是死的,道路是死的,村社是死的,人卻是活的。進攻方無論如何繞不開這裡,只是進攻的發起點可以改變,而防守方一樣也可以根據進攻方的戰術改變自己。

    六個連隊的第一批渡河的步兵已經在橋頭處集結完畢,遠處齊軍的築壘軍陣內也作出了相應的反應。

    司馬瓊看著不算湍流了河水,努力呼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喜愛的星星和無窮的宇宙不會庇護自己不被鉛彈擊中,能否活下來,只能寄託於縹緲難尋的「命」。

    墨家非命,說力能勝命,在這種細微的具體的人的身上,似乎卻是無效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6:20
第二百五十五章 呆若木雞

    簡單的浮橋前,做先鋒的兩個連隊都已經上好了短矛,他們要在過河之後應對可能的突發情況。

    主要是防備齊軍一些劍士技擊士的散陣肉搏,為後續的連隊列陣爭取時間。

    跟在他們後面的四個連隊並沒有上短矛,因為那樣會極大影響裝填的速度。

    連代錶帶頭先過了河,先過河的兩個連隊還沒有列好陣,一些善於單打獨鬥的技擊士就用鬆散的隊形衝了過來,意圖襲擾。

    本來驅趕他們是騎兵要做的,但是騎兵在這種狹小的地方沒辦法展開,先過河的兩個騎兵連正在和齊軍的騎兵在側翼纏鬥。

    先過了河的連隊在連代表的帶領下,立刻組織了一次反衝擊,掩護還在挖坑的工兵和後續在浮橋上的後續部隊。

    司馬瓊已經走到了橋的中心,他們連隊要在橋的北側列陣,所以是排在第五個過河的位置。

    第三第四個過河的連隊要在過河後立刻整隊,向前推進大約六十步,空出空間方便後續的部隊整隊。

    這時候,一枚齊軍的炮彈落在了浮橋附近,司馬瓊身邊的一個夥伴被驚到了河裡。

    司馬瓊剛要停下看看夥伴,後面的人大聲喊:「快走,不要停留。」

    後面的人推了他一下,司馬瓊被推著往前走,根本沒辦法停下。

    趁著間隙回頭看了下,那個夥伴似乎沒事,在河裡噗通了幾下又爬了上去,但是槍和火藥都濕了。

    這倒未必是壞事,這樣的話一會列陣的時候,他就可以不需要在第一排。

    等他們連隊過了河,最先過河的兩個連隊已經用插在火槍上的短矛驅趕走了對面的技擊士散兵,正在向後撤退。

    司馬瓊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身體機械地跟著鼓點和軍官的口令,向右邊轉彎。

    縱隊行軍到既定的位置後,站穩後直接轉向為橫隊。

    「舉槍!」

    站穩之後,軍官的命令就已經下達。

    將手中的燧石槍舉起,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對準了正面。

    或許是縱隊轉橫隊的速度太快,對面的齊軍的反應明顯慢了一拍。

    司馬瓊所在連隊的正面,不久也出現了列陣的齊軍,用著很標準的齊墨戰爭時候墨家的操練手段和陣型組合。

    和韓、魏的重步陣不太一樣,韓魏的重步陣因為方陣太厚,陣整而難攻,既是難於進攻也是難以進攻。

    陣型的厚度決定了魏韓的步陣想要拉寬正面,只有用錯落品字陣,一前一後這樣展開。

    而齊國的軍制和齊墨戰爭時候的墨家體系如出一轍,陣線拉的更寬也更薄一些。

    火槍手在兩側,矛手在中間,火槍手交替射擊,矛手緩慢前進。

    這種陣型若是在平原作戰需要有強大的騎兵配合,不然很容易被騎兵突破或者撕開兩翼,但這裡地形略微狹窄,墨家的騎兵也難以展開。

    鼓聲陣陣,司馬瓊盯著對面的齊軍軍陣,他身邊的夥伴小聲道:「一會打起來後,硝煙瀰漫,什麼也看不到了。」

    司馬瓊頭也不偏,也是小聲回道:「那不是更好,裝填也就不用總看對面。」

    兩個人嘀咕的時候,連長下令道:「前兩列,準備!」

    這時候齊軍距離這裡大約還有百步,河岸後面的銅炮已經開始了轟擊,但是效果並不好。

    陣線很薄,騎兵容易突,可是對炮兵而言就不那麼容易造成有效的殺傷。

    齊軍的鼓聲已經很接近了,大約到八十步的時候,齊國的火槍手開始射擊。

    這邊的連隊也沒有選擇靠近之後再射擊。

    剛才和司馬瓊小聲聊天的夥伴命不好,被齊軍的鉛彈擊中,剛剛還鮮活能夠閒聊的一個人轉瞬間就沒了。

    後面一排的士兵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補了空缺的位置。

    「前兩排!射!」

    連長的命令下達後,各個司馬長也都跟著重複,司馬瓊顧不得去感嘆生命在戰場上的可悲,勾動了火槍。

    砰……

    蓄力的板簧劃出的火星,點燃了火藥,刺鼻的硝煙在眼前瀰漫,完全看不到對面的齊軍被打中了幾個。

    開槍之後,司馬瓊隨著鼓點下意識地蹲下,後面兩排的士兵開火之後,他又站起來。

    從腰間取出紙包的火藥,按照操典,將鉛彈含在嘴裡,因為不這樣做總有人會緊張地先把鉛彈塞進去,導致整場戰鬥就只能看眼。

    鉛有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司馬瓊早已習慣。

    將紙包的火藥撕開投入到槍膛中,用通條搗實,壓入鉛彈,再往藥鍋裡裝引藥……

    無數次的訓練讓這些動作成為了機械的反應,就像是那些在作坊裡做工的雇工一樣,甚至可以做到腦袋還在昏沉欲睡睡手就能完成這些動作。

    裝填的時候,耳邊又傳來兩聲慘叫,又有兩個同連的人被齊國的火槍手擊中倒地。

    一個人距離司馬瓊很近,血直接噴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只是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以免被模糊了視線,側頭看了一下確認是誰被打中了,然後繼續裝填。

    軍官們不會去注意是不是每個人都裝填完畢,而是會在規定的時間內下令開槍。

    不裝填或者假裝裝填,害的是自己,用墨家力能勝命的道理,那就是你不開槍擊中敵人,敵人就會多一個人可能擊中你。

    司馬瓊不需要知道齊軍這時候是不是準備衝鋒,亦或是在原地對射。

    這是軍官要觀察的事,以便下達不同的命令。

    他要做的,只是捨棄自己的一些想法,包括恐懼、害怕、擔憂、智慧、猜測、判斷等等,做一個彷彿木偶一樣的人。鼓點和軍官的命令,就是木偶後面的提線。

    他要知道的,只有聽懂並且執行如前進、上矛、裝填、蹲下、開槍、轉彎、轉向之類的命令,並且付諸於動作。

    在這種戰場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墨家的平等之義在這種戰場上被展示的淋漓盡致。

    不管你是被徵召了三個月的農夫,還是自小有封地脫產訓練的士,還是飽讀詩書的貴族大夫,還是喜好天文星星的青年……鉛彈面前,一律平等。

    自小脫產的武士,也不會比三個月的農夫開槍更快;飽讀詩書的大夫,也不會比不識字的隸農更容易躲開鉛彈。

    世上已經再也沒有致師挑戰這樣的事,事實上墨越之戰的君子軍中的貴族駕車致師挑戰,那已然是貴族勇武的最後輝煌。

    那一戰過去了許多年,打碎了貴族的驕傲,也打斷了貴族的脊樑——當一個專業打仗的武士階層不再擁有以一敵十的能力時,他們的存在就只是蠹蟲,而蠹蟲注定在天下沒有一席之地。

    便如齊國,如今的貴族們也不再是乘著戰車在徒卒中開無雙的戰法,而是縮在了陣列之中維持紀律和陣型。

    泗上的軍制在編制人數上,接近齊制而非周制,齊國一個連二百人,而泗上一個連一百五十人。

    但這一次相距八十步的對射,齊國損失的要多的多。

    密集的長矛手被擊中的最多,倒是那些需要間隔至少一人以上的火繩槍手死的相對少一些。

    司馬瓊所在的連隊在這次對射中傷亡六個,對面的齊軍傷亡了二十七個,火槍的密度和陣型的密度決定了這一次對射的結果。

    對射之後,齊軍的長矛手已經有些混亂,前進的速度明顯減緩。

    但軍中的貴族約束著他們重整了隊伍,繼續前進。

    在相距五十步的時候,司馬瓊等人早已經裝填完畢,但是軍官沒有下達開槍的命令。

    對面的齊軍也已經裝填完畢。

    一陣微風吹來,清掃了一下陣地前的硝煙,司馬瓊舉著已經裝填好的火槍,注視著對面也已經裝填完畢的齊軍火繩槍手,靜靜地等待著命令。

    但他等來的,是上短矛的命令。

    五十步的距離,已經近到大約可以看到對面齊軍臉上的鬍鬚。

    司馬瓊注視著對面一個已經將火繩壓好的火槍手,心中沒有多餘的雜念,就在對面火繩槍的瞄準下,抽出了腰間的短矛,裝在了火槍上。

    像是那些因為犯了重罪即將被槍決的罪犯,四十步外的敵人已經舉起了火槍,可這一邊沒有命令就什麼都不能做。

    每個人都知道,連長的命令意味著自己和夥伴,需要默默忍受對面的一次射擊。

    不能抱怨,不能恐慌,不能不聽命令就還擊。

    要像一頭被捆綁待宰的豬羊一樣,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勝利屬於連隊,等待意味著勝利。

    但生死屬於個人,等待亦意味著個人可能看不到勝利。

    司馬瓊看到對面的火槍手手臂動了一下,然後他就覺得頭腦一片花白,胸口沉悶無比。

    就像是每一個運氣不好的人一樣,一枚沉重的鉛彈擊中了他墊著犀甲的胸口,那些犀甲擋不住鉛彈。

    他向後面倒了下去,手想要摀住胸口,但卻根本抬不起來。

    後面的人也沒有扶他,而是任由他倒下去後,向前一步補到了他的位置。

    臨死之前,司馬瓊覺得身邊的夥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是錯覺他們根本沒有看。

    導致司馬瓊死亡的那次射擊,是對面齊軍連隊的最後一次射擊。

    這一次射擊完畢後,火繩槍還要繼續裝填,矛手們則在這一槍之後繼續前進。

    當前進到三十步距離的時候,兩側的火繩槍手距離裝填完畢還有一段時間。

    默默忍受了之前那一次待宰羔羊一般射擊的墨家士兵們終於聽到了連長和司馬長讓他們射擊的命令。

    很多人長長地鬆了口氣,這些老兵知道,現在射擊意味著他們在這場短暫的戰鬥中很可能會活下來。

    於是很多人終於有心情去哀悼一下倒下的同袍夥伴,默默地悲慼,然後扣動了扳機。

    長長的河邊,千百人在幾乎可以看到對面敵人鬍子的距離站穩,對射。

    眼看著同袍同鄉的夥伴被鉛彈打碎了腦袋的情況下誰能穩住手不抖、目睹著對面正在奮力裝填卻能抹去血低下頭不去分心,聽著對面的話音就在身旁誰能忍住不聽命令扣動扳機的衝動,誰就能贏。

    後世莊周言,後世莊子言,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聞同袍死而不悲、聞將軍死而不懼,當世第一強軍,必要呆若木雞。齊軍的優勢是那些麻木到極致的封地隸農兵員,而泗上的優勢是三年的脫產訓練,其目的都是為了做到讓士兵在陣前呆若木雞,宛若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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