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3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0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逢池會(五)

    與會諸國中,除了表現最熱烈、口號最響亮,實則想掀桌的墨家之外,局勢最好的便是趙國了。

    在逢池會召開之前,趙國已經接到了數國拋出的媚眼。

    最開始魏韓分鄭,趙侯著實緊張。

    不管怎麼說,當年魏擊干涉趙國繼承權、甚至想要將趙國一分為二為趙、為代的事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魏韓分鄭之事一起,趙國大為緊張,魏韓再度如此親密,趙國定然是汗如雨下緊張不安。

    趙國內部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的,亂成一團。

    繼承權之戰結束後,墨家得利不少,煽動趙地商人用對草原貿易的專營權作為當年商人支持趙侯的抵押,每年倒是入稅不少,可是眼見著商人的勢力一點點大起來,這是哪個國君都不願意看到的。

    趙國內部的貴族勢力依舊龐大,趙侯想要借助胡人的力量,在朝中壓制一下其餘貴族,同時繼續延續公仲連的改革。

    馬鐙騎兵的力量趙國也看到了,胡服騎射這種事騎射難說,可有些衣衫的樣式肯定是要改的,戰車和騎馬並不是一回事。

    這幾年好容易安穩了內部,魏韓就不聲不響地分了鄭國,趙國便覺得魏韓徹底擋住了趙國南下的路。

    雖說當年老臣公仲連的意思是中原雖富,但是入中原會消耗趙國的力量,不如積蓄實力慢慢等待,以求將來有變。

    為了這個戰略目的,趙國甚至換了一下原本緊挨著衛國的幾塊飛地,斷絕了和衛國的摩擦。

    可終究趙國是希望能夠在中原打開局面的。

    正緊張的時候,誰曾想魏韓在隱陽一戰打成了這個樣子,使得魏國中原地區幾乎沒有一支機動野戰兵力了。

    趙國頓時看到了機遇。

    秦國也很快派人去了趙國的新都邯鄲,密談了一番。

    當年公子朝之亂,魏國出兵干涉趙國,是秦國派了吳起駐紮重泉,使得魏國擔心秦出西河,不得不延緩了調動武卒的時間,使得趙國挺到了齊墨的南濟水之戰,重新挺直了腰板死扛到底最終獲勝。

    秦國便說此故事,又提當年趙氏之情,算起來兩家都是同一個祖先,都不通婚的關係。

    最後又挑唆了一下之前三晉同盟的時候,魏國多吃多佔、卡住趙國不准南下等等一系列的事。

    秦國希望拉攏趙國為盟友,等到秦攻西河的時候,趙國可以奪取鄴地。

    一則西門豹已老,這幾年重病;二則鄴地對於趙國至關重要,得鄴則邯鄲安,否則就始終要受到魏國的威脅。

    趙國對此想法也是頗為動心。

    當年晉陽一戰,唇亡齒寒之語那是因為智氏太過咄咄逼人,實力太強;現在的秦國,還沒有那樣的能耐。

    如果攻取鄴地,將來為了防秦防墨防楚,少不得三晉同盟要重新組成,但到時候的三晉同盟就是以趙為尊了,那和現在就大不一樣。

    這邊趙秦密談的時候,魏國也派人去了趙國,獻之以中山國城寨山川之圖,並且表示會取消公子摯中山君的封號,這明顯是慫恿趙國去謀中山,向東至燕、齊。

    魏國使者乃能言善辯之士,以口舌之利談及天下局勢,只說秦有東進之心、墨家有翻天之意、楚國有問鼎之勢,如今之計,三晉不能夠再繼續打下去了,應該同心協力。

    趙侯心裡還有個疙瘩,便問當年魏國想要分趙的時候,怎麼沒說什麼三晉一心的話?

    那使者面不改色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魏強,稱雄天下,是以可以這麼做;但此時魏弱,趙也沒有稱雄天下的能力,不如合作。將來之事,誰也說不準,不如交由後來。

    趙侯思索之後,沒有立刻同意也沒有立刻拒絕。

    中山向東、鄴地向南,這是趙國現在唯二能選的兩個戰略方向。

    高柳、雲中等地,新建的城邑,多是一些奴隸遷徙過去,墨家在那邊搞的有聲有色,趙侯很清楚,攻打那裡得不償失,甚至於能不能打下來都是個問題。

    好在當年遷徙雲中等地的時候,墨家的屈將子和孟勝等人與趙侯盟誓,只說此舉是為了抵禦夷狄野蠻侵害中原,此為第一大義:就算各國貴族混蛋,但是混蛋程度還是比不上草原那些搶掠民族害天下的程度,所以你不搞我,我們便可以不搞你。

    墨家還是講信譽的,這一點趙侯是相信的,尤其是這事告於天下之後更是如此。至於有機會的話趙侯搞不搞墨家,那是另一回事。可就現在看來,趙國怕是要做好傾全趙之力才能徹底平定雲中等地,而且得到的民眾都是一群「平等同義兼愛」灌輸過的,是個賠本買賣。

    如此情況下,只有南下東進兩條路可選。

    南下的話,就要繼續交好中山,削弱魏國,自己做三晉同盟的老大,然後在緩緩圖中山。

    優勢是秦國趁著隱陽之戰的餘波,肯定要打西河,魏國中原地區的野戰軍團覆滅,趙國只要配合秦國,就能得到極大的利益。

    東進的話,就要立刻和魏韓結好,重新結盟,三晉停止內戰,先把晉國剩下的土地分了三家皆大歡喜、搞掉今後廢為庶民,然後在三晉和平的前提下搞中山。

    優勢是這麼搞的話,暫時不用擔心腹背受敵,同時搞定中山國這個心腹大患,打開太行山向東的路。

    劣勢嘛,就是秦真的要打西河的話,趙國還得派兵去支援一下,就算坐地起價等著魏國用土地做賄賂來換,那該出兵也是得出兵。

    當然這兩者的選擇還在於這次逢池會的情況,趙國現在雖然是兩面投緣,可也頗為擔心這一次逢池弭兵真的成功,真的搞出來中原各國弭兵、誰違背條約就組織各國聯軍征伐如同當年齊桓征楚之類的事,那就大為不妙。

    本來趙國還在觀望,觀望一下逢池會能開成什麼樣,再說也不可能全都信任魏國。

    可等到墨家在天下巨城大邑大肆宣揚墨家的弭兵非攻國聯安天下之策後,趙國便開始慌了。

    就現在這局面,真要是秦、楚、墨三家出面,就說西河是秦國自古以來的領土,逼著魏國歸還,魏國怕是也只能選擇歸還一些。

    那樣的話,局面對趙國就頗為不利。

    秦國可以選擇向西打;泗上可以選擇經營蠻越之地;楚國可以攻打蒼梧洞庭;逼著中原弭兵不得作戰,趙、魏、韓、齊往哪擴張?只要擴張就違背弭兵之約,趙若攻齊,齊大呼趙違背弭兵之盟,墨、秦、楚三家出兵干涉,肯定不行。

    趙侯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魏國慫了,真的在秦、墨、楚的壓力下,交出西河的部分城邑,用交地的方式認慫,轉為弭兵非攻以喘息。

    所以就在逢池會即將召開之前,趙國終於做出了決斷:暗地派人表示支持魏國,大大讚同了三晉表裡河山一致向外的決定。

    簡而言之:不要慫!秦國要西河,我在背後給你撐腰,不會趁機捅你一刀。

    這邊安撫了魏國,那邊又派人去和楚國密談。

    大談墨家在趙國做的種種,各國諸侯都有亡國滅種之虞,墨家勢大,這時候應該合縱,以防秦、墨,否則的話等到墨家勢力再擴張一些,誰人來制?

    又說墨家在南海等地的經營,其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各國擴張殖民的時候,並說唯有合縱一策,才能夠使得趙、魏、韓、齊、楚擋住秦國和墨家的擴張。

    同時言外之意又對楚國瓜分鄭國的事表示贊同,並且暗示楚國如果墨家真的要逼魏韓楚放出被吞併的鄭國搞非攻中立國,趙國必然反對。

    和楚國談完了,又跑去和齊國談,只說齊趙之間應該睦鄰友好,否則的話墨家一旦得了齊國之地,那趙國便可以切身感受到唇亡齒寒之危。

    楚國之所以沒有和魏韓全面開戰、趁機奪回大梁,也正是出於種種內部外部的因素考慮,其中擔心墨家做大也是很大一部分,是故一拍即合。

    齊國更是被墨家欺負的無處去哭,聞趙國之言也是敢動的泣涕縱橫。

    合縱連橫之事,此時出現,實在是被墨家給逼出來的。

    齊國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水平,變法未成,經歷了二十多年田氏內戰之後,好容易贏來的喘息之機被墨家生生打斷。

    齊國自是沒有結盟秦國連橫之思,再說也沒有那個實力,縱然魏國有隱陽之敗,可齊國幾年前的大敗元氣未復、田氏內亂也還沒有完全安穩。

    可齊國也不敢明面上和魏韓楚趙結盟,只要結盟就是違背了當年和墨家的條約,墨家猛攻之下,齊國擔心魏韓楚來不及救援。

    暗地裡商量的事,很多不能拿到明面上。

    趙國既然選擇了合縱以破壞此次弭兵,那麼也就只能選擇東進中山的戰略。

    如此一來,這一場逢池會就更加的亂。

    口號喊得最響亮最大義凜然的墨家想掀桌;坐看中原大戰的秦國想要西河;唯一沒受波折的趙國想要合縱以得中山;新敗之後知曉已無霸權的魏國想要休養生息;得到想要的城邑的楚國想要休戰變法防備墨家……

    唯獨諸夏的千萬百姓,還在盼望著這一次弭兵會可以成功,貴族們各退一步,天下無戰,交相得利。

    或者說,這是他們無數次失望之後的最後一次幻想。

    但這是好事。若從未有過希望,又何來的失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0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逢池會(六)

    數日後,逢池的這間小屋之內,爭執已經到了最劇烈的程度。

    數天來,按說應該唱主角的墨家,一言不發,只是讓那些速記員不斷地記錄著談話的內容。

    口舌如兵,劍拔弩張。

    秦要西河,楚要大梁,魏「據理力爭」,趙陰陽怪氣,齊間而挑唆。

    到傍晚的時候,圍坐的圓桌上終於傳來適的聲音。

    「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這次會盟,本來就該是魏楚韓墨四家唱主角,卻不想秦國喧賓奪主。

    等到適開口,魏擊韓猷熊疑等人均不做聲。

    適雙腿用力站起,環視四周,低聲道:「我聽了兩日,唇槍舌劍,可我聽到了什麼?」

    「我聽到的都是君王私利,竟無一句百姓民眾之利。」

    「秦奪西河,魏守西河,我只想問,百年前西河屬秦嗎?三十年前西河屬魏嗎?」

    「魏奪西河,可曾有利民之策?秦要西河,可有讓民眾得利之法?若無,那麼西河歸屬於秦、歸屬於魏,又有什麼區別?」

    「墨家三表之言,諸君想來也聽得多了。我只問,你們所謀求的這些,能夠使得民眾得利富庶嗎?能夠使得人口增加嗎?能夠使得國民財富總和增加嗎?若不能,皆為私利,皆為不義之爭。」

    秦國因為重用叛墨的緣故,對於墨家的說辭早已熟悉,只聽此一句,秦使心中大喜。

    暗道:「這就是墨家所謂的狗咬狗啊!如此看來,西河之爭不義,魏不義,我也不義,墨家必不會管!」

    秦國很明白,西河之爭,此時此刻,墨家認定這是「狗咬狗」,就是對秦國最大的支持。

    因為秦國不需要盟友,需要的只是沒有人幹涉就夠,隱陽一戰魏國已經露底,外強中乾,擊狐假文侯之虎威!

    魏國卻聽出來另一重意思。

    既然秦國佔據西河沒有尊從墨家的所謂三表,魏國也沒有,那麼兩家都是不義。

    在都是不義的前提下,誰先進攻誰就是引刀兵之禍,便更為不義。豈不是說,墨家支持的是西河維持現狀?

    然而西河歸屬於誰,適一點都不關心。西河是魏國的,也是秦國的,但終究是諸夏大一統的。

    他只是在找個藉口掀桌子而已。

    面對著這些此時天下的諸侯和有權的大夫上卿,適已然是見的多了,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澀模樣。

    他暴喝一聲,怒目圓睜,大聲道:「我們墨家今天坐在這裡,不是來做強盜分贓的,是來利天下萬民、為天下萬民謀利的!」

    「這是我們的底線,若不然我們和你們這些為了謀求一己之利、謀求奉天下以養一人的王公貴族有何區別?」

    「西河之事,你們只在爭論歸屬於誰,卻從無一人談及歸屬之後該怎麼做才能讓民眾得利。」

    「鄭國之事,你們爭奪城邑,卻從無一人談及新鄭城中民眾的契約。」

    「今日之會,為的是弭兵。可為什麼弭兵?不是因為各國都打不動了不得不弭兵,而是因為弭兵之事有利於天下萬民!」

    「道不同,不相為謀。」

    「此次逢池之會,我墨家數萬人之意,已經講的清清楚楚,都在那張《報天下人書》之上。」

    「鄭國之事,便為其始。」

    「楚國後退三舍、魏韓後退百里,恢復一年之前鄭國的土地。」

    「鄭君可以存在,民眾推選賢人為代表,共商大事。」

    「土地歸民眾所有,分配土地,使得每個農戶都有一份不可轉讓的足以謀生的土地。」

    「法令之主體為個人,人皆有私產,工商稅賦,量出為入,由民眾商定。」

    「推選賢人為執政之官長,制定政策法令。」

    「考試選拔賢人為行政之官吏,收稅修水農正之事,有才者任之。」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

    「此方為利民之舉。鄭之歸屬,我們墨家不關心,哪怕沒有鄭君也沒什麼。」

    「我們關注的,是能否做到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

    「若能做到,魏楚韓齊秦誰都可以。」

    「可如何做到?要做到,就必須要合於天志。怎麼才算是合於天志,就要按照《報天下人書》中所說的那般做方可。」

    「天下百家,諸夏百姓,誰人不盼著將來天下大同?」

    「若是鄭之一地都做不到,那麼天下紛爭,也不過是狗咬狗罷了!這一次逢池會,也不過是強盜分贓而已!」

    若是二十餘年前,適說這番話,怕是有殺身之禍。

    可現在,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說出,並且怒拍了一下圓桌,眾人也只是不語。

    這時一人站出道:「我本以為,君為墨家鉅子,面對天下諸侯,必有驚人之論。卻不想包藏禍心。」

    「若你所言,若是鄭地官吏考核選拔,豈不是選中的都是你們墨家的人?論及巫醫百工君子不齒之事,墨家最是擅長!墨家鉅子這番話,卻難道不是在為謀墨家之私?」

    他的話引來了一些貴族的哄笑,多少有些嘲弄之意。

    的確,巫醫百工君子不齒之事,這些年墨家確實是最擅長的,難免被貴族看不起,視之為賤學。

    這番話有句句誅心,正是在罵適既要當營妓,又要標榜自己是烈女,按照這麼改,豈不是鄭國就是歸屬於墨家了?

    人中也有知道墨家《尚賢》之篇的,以為適必要長篇大論反駁。

    卻不想適面對這個問題後,仰天大笑道:「然!就是為了墨家之私。」

    「墨家秉持天志,代表庶農工商之利,墨家之私利,便是庶農工商之私利。」

    「以利相合者,黨也。墨家為求庶農工商天下多數人之利,並不諱言,我等就是為了謀天下庶農工商之利。」

    「墨家何曾隱藏過自己的目的?難不成你今日才知?」

    「我等死不旋踵、赴湯蹈火,所為何事?無非利也。只不過這利,是天下多數人之利,又有什麼錯?」

    「難不成你們王公貴族可以求利,庶農工商便不可以求利?既然可以求利,墨家參與此番逢池之會,當然是為了謀求庶農工商之利。」

    那貴族怒道:「君子朋而不黨,為利而結黨,醜陋至極!」

    適正色曰:「大謬。」

    「汝豈不聞,《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黨,而周用以興。」

    那貴族聞之,面露不屑之色道:「你們墨家根本分不清楚何謂朋,何謂黨!」

    「為大道同志之人,謂之朋。為利益同行之人,謂之黨。」

    「武王之臣,三千人皆為公義,豈可稱黨?」

    適疑惑道:「如此所言,只要是為了利而結在一起的人,便是黨?」

    那人頓首道:「然。君子為義,小人為利。為利而聚,即為黨。」

    適反問道:「那武王之臣三千,為了又是什麼呢?難道是為了奪取商紂的土地財富?」

    貴族聞言怒不可遏道:「自然是為了天下蒼生!」

    他這句話一出,頓時感覺到心中一涼,似乎又掉進了適的陷阱。

    果不然,適問道:「為了天下蒼生!那麼怎麼才算是為了天下蒼生?難道不是因為百姓為紂王所虐,不得其利,所以才反對商紂?既是為了天下蒼生,那自然是讓天下民眾得利。」

    「如你所言,只要是為了某些人的利而結在一起的,就是黨,那麼武王三千臣,又為什麼不算黨呢?還是說,你認為他們根本不是為了天下蒼生,不是為了天下百姓之利呢?」

    「你既說,為利而結黨,醜陋至極。那麼武王三千臣,為『蒼生之』利而結黨,是不是也醜陋至極?」

    「何謂黨?即為代表天下一部人之利,並且為之爭取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稱之為黨。可以為謀奉天下而養一人之利為一黨;也可以為謀世祿公卿千秋萬代之利為一黨……那為什麼為天下庶農工商之利而結黨,便醜陋呢?」

    「墨家從創立之初,便是為了天下安定,以至於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此皆天下萬民之利,從未掩蓋。鄭國之事,我所言,自然是為了墨家所代表的天下庶農工商之利,無需諱言,更無需隱瞞,我們墨家從不屑於隱藏自己的想法。」

    「是故我說,你說的很對,我們就是為了利,為了天下庶農工商之利來參加這一次逢池會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貴族愕然,不能答覆。其餘諸侯也是面帶震驚詫異之色,雖說墨家這些話從未隱瞞過,可是在這種場合說出來,難免叫他們不安。

    適環顧四周,盯著眾人的眼睛,問道:「我只問一句,這天下事,能否按照《報天下人書》中所言去做?若不能做,道便不同,又如何會盟?」

    他連問三遍,終究無人回答。

    適冷哼一聲,點了點頭,似是嘲弄。

    人群中一人怒聲問道:「墨家鉅子之意,墨家這是要與天下王公貴族為敵嗎?」

    適鄭重道:「若你們放棄蠹蟲的生活方式,尊從天志之學,以《報天下人書》中所言那般去做,墨家自然倒履以迎。」

    「若不……那不是墨家要與天下王公貴族為敵,而是天下王公貴族要和天下庶農工商為敵!我輩墨者,為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湯蹈火。」

    「數萬墨者同志同心,害天下者,必提三尺劍斬之!」

    「天下弭兵,已不可談;天下惡乎定?必定於一。試看將來之諸夏,究竟是誰家旗幟。我只在此勸諸君,勿忘昔年菏澤之盟,天下將戰,已不可避,但若有屠城決堤者,墨家必簽誅不義令而滅之!」

    「道既不同,諸侯皆為私利,西河之爭,無非狗咬狗,力者得之;鄭國分贓,亦是如此,不同意尚賢選君分田之政,墨家不取一土,不分此贓。」

    說完,他轉身遍行,數名護衛如翼籠其身。在場諸侯,竟無人敢作聲,只留下餘音裊裊似繞心中,驚懼不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0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影響

    適的腳邁出會場的那一刻,斷絕了了很多的可能。

    斷絕了墨子當時所設想的「凡諸夏三百國,國皆天之臣而主權平等,兼愛非攻,新定天下義,墨者為約天下之劍」的國聯幻想。

    斷絕了此時略微有那麼一種可能的「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的聯省自治的聯邦幻想。

    也斷絕了被墨家啟蒙了二十餘年開始感受失望滋味的中原民眾對王公貴族的最後一次天真幻想。

    真正的亂世終於要到來,適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後悔,只是期待著亂世快一點結束。

    外面守衛的士卒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只能目送適上了一輛馬車。

    這裡是魏國的領土,負責守衛的多是魏人,魏國不敢動他半根毫毛,因為魏國離泗上太近了。

    至於「天下定於一」之類的話,這算不得驚世駭俗,天下許多人都已經看出了大勢,只是不知道何以一之。

    踏上馬車,隔著有一層窗霜的璆琳窗,適揮揮手道:「回去吧。」

    警衛的士兵們護送著幾輛馬車,但並不是所有墨家的馬車都離開了,終於還剩下一些。

    …………

    三個月後。

    春暖花開,正是泗上油菜花綻放的季節。

    隱藏在黃花之間的驛路上,徐弱等那些在新鄭被軟禁了半年的人坐在馬車上,搖晃在回到彭城的路上。

    驛路很寬,按照守城時候的規矩延續到至今,已經是行右車中的交通規矩,雖然周制早有規定,可是如此嚴苛規定的此時也就是泗上。

    徐弱看到了前面很多推著獨輪車的人,並不是很混亂,還留出了一條路,旁邊有騎馬的士卒在維持秩序。

    看了看騎馬士卒手臂上的紅色袖標,徐弱心道:「這是督檢部的內衛旅。」

    從新鄭離開後,徐弱聽到了很多的消息,據說好像是泗上義師要改名字了,好像是要改為解懸軍,自然是解民之倒懸的意思。

    也不知道督檢部的內衛旅會改成什麼名字,或許可能還會配發新的軍裝吧?

    徐弱這樣想著,好奇地問道:「前面那些人是要去哪?」

    馬車的御手也不知道,便停下車,幾個人下了車問了一下。

    騎馬的內衛士卒道:「都是從城陽、廩丘等地遷徙到淮水的民眾。這是最後一批了。」

    徐弱頓時瞭然,按說他們這些人是用城陽廩丘等魏國城邑換回來的,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只是並不知道當地遷民的事。

    離開新鄭之後,自然有人接應,但是一路上都給他們講一些大事,這種事算的不內部的大事。

    徐弱等人要在四月之前趕回彭城,回去之後事情很多,因為要召開一次墨家的擴大會議,與會人數將近一千五百人,遠超正常的委員數量,基本上囊括了整個泗上地區的鄉級的墨者組織,以及幾乎全部的軍中副旅帥級別的軍官。

    這些天徐弱也知道了一些事,知道這一次擴大會議必是源於那場沒有結果的逢池會。

    墨家同義,上與下同、下與上同,這種特殊的擴大會議召開的少,但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必須要召開。

    天下人都看得出,逢池會之後,天下將亂,而且是再沒有一絲一毫和解的可能了。

    逢池會不久,魏韓就下令在魏韓全境嚴禁墨家公開講學,但基層控制能力的薄弱,使得墨家於大城巨邑公開講學是不可能了,可是暗地裡書籍的傳播是禁止不了的。

    歷史上,哪怕是以「組織能力遠勝六國」的秦國,也就是在秦川等地初步控制到了鄉里一級,而新徵服的地區都能夠出現「郡事莫不決於項梁」、陳勝兵起六國貴族能夠瞬間復國的情形。此時各國的基層控制能力,只能說聊勝於無,吳起等人殺了人就走,墨家之中極多曾經手上有命案甚至是貴族命案的人也是屁事沒有。

    魏韓的這種命令,徐弱也就覺得笑笑就夠了。可笑過之餘也能夠看出魏韓的態度,以及逢池會上怕是幾個諸侯初步達成了一致,不然魏韓是不敢做這個出頭鳥的。

    遷民,也是一種基層控制和組織能力的體現。

    徐弱知道這一次遷民不會出現萬家同哭的場景,卻還是忍不住想去問一問。

    只是現在正在行進,他也不好多問。

    好在走了一陣,這些推車的人便停了下來,正是一處村社附近。

    那裡支著幾口大鍋,女人們正在燒水,看來是沿線早已經通知下去,各個村社需要承擔一些諸如燒水之類的任務。

    一眾人坐下休息喝水,徐弱走過去,看得出旁邊幾個人對於喝熱水還是不太習慣,皺了皺眉頭嘟囔道:「這麼熱的天,偏偏喝熱水,還是鹹的。」

    「泗上的規矩還真是挺多的,也挺怪的。」

    徐弱聽得懂那裡的方言,靠過去後笑道:「這規矩還是為了大家好。喝熱水不容易生病,喝點鹽因為你們走這麼遠的路總要出汗。」

    正在嘟囔的人顯然有些緊張,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點像是牢騷,連忙道:「是的是的,是我不懂。」

    可再一看旁邊正在燒水的當地村社的女人,對於這些穿著軍卒士兵和這些明顯是泗上官吏穿著毛呢暖衫的人根本沒有什麼害怕不安的神色,反倒是嘰嘰喳喳地在閒聊著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這便大不一樣。

    徐弱看了看眼前這一家人,一家十口,一男一女自是夫妻,獨輪車上還坐著一個老太太,還有三個應該是男人的弟弟,剩餘的都是孩子。

    這些人身上還是有不少泗上的痕跡了,比如棉布的衣衫取代了原本的麻布、比如推著的獨輪車、比如孩子們正在啃著的幾個地瓜。

    看了看這一家人,這獨輪車怕還是泗上這邊提前準備的,除此之外也就剩下了幾個不像樣的石製農具,一個鏽跡斑斑的鐵農具,外加幾件衣裳。

    除此之外,他們也就沒有什麼了。

    徐弱很隨意的坐在旁邊,從懷裡摸出來幾塊配給的蔗糖給旁邊的孩子,問道:「鄉親,這一次遷徙可還順利?」

    男人見徐弱如此,便道:「順。家中本來也沒什麼,就剩下一些地瓜土豆。那些家裡有糧的,也都在那裡換了錢,泗上不是只要有錢就可以買糧嗎?」

    這一點確實如此,土地原本承載著銅器石頭農具的農夫,一下子跨越到了鐵器牛耕時代,使得泗上的糧食不缺,而且屢屢出現了穀賤傷農的情況。

    那男人又道:「哎,遷的好啊。本來說是分地的,我們就在濟水邊,早聽過墨家的道義。可後來又說不行,要撤走,那我們便跟著走。」

    「前些年糧食棉花價貴,君子便收回了地,一家只剩下三畝地種些土豆地瓜以做食物,平日與君子耕種,自家份田裡的土豆地瓜也就做食物。君子賣糧賣棉到泗上,我們便也就餓不死。」

    「還是以前好啊。」

    徐弱笑問道:「以前好?這是怎麼說的?」

    老人道:「我聽聞以前,都是井田,一家百畝,耕種完了公田便可治私事。若有百畝田,我便也有了鐵器耕牛。可現在,君子把地都變成了他們的私田,又使得我們與他們傭耕,只餘下幾畝份地種植地瓜土豆便餓不死。家中尚有老母,若不然早就逃亡了。」

    徐弱嘆了口氣,知道這件事和泗上有著扯不開的關係。

    濟水周圍的地區,受泗上手工業發展的影響,很多地方的貴族開始圈佔土地,佔公為私。

    土豆地瓜的出現,使得原來一家百畝才能餬口的情況得到了許多改觀,幾畝份田種下土豆地瓜,並不夠吃,再依靠給那些小貴族做傭耕生存。

    如此一來,貴族們可以賣糧賣棉有了錢;一些受不了的農夫逃亡到泗上泗上的作坊有了人;大量的糧食棉花又源源不斷地湧入泗上使得泗上積累日多。

    不過這一點徐弱是站在適那邊的,他覺得這樣一來的確土地的產出更多、集中的土地也可以修繕水利,錯的不是土地集中,錯的是土地集中歸屬於誰,以及分配的問題。

    泗上也在搞土地集中以使用各種牛馬器械,便於村社整體興修水利種種,但墨家在泗上經營了二十年之久,幹部也就堪堪夠,不可能整個諸夏都用泗上的辦法。

    泗上週邊有泗上週邊的情況,遠處還有遠處的國情,並不能統一視之。

    靠近泗上這個工商業最發達地區的濟水等河流沿岸,這種經濟模式已然廣泛。但距離更遠的地方,還是以貴族分封制度為主,那裡的情況和這裡又不一樣。

    徐弱也沒有和這戶人講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只是問道:「你們這一次遷走,高興嗎?」

    農夫頓時點頭道:「高興。很高興。」

    「去了淮水,便數戶為一社,可以租牛馬使用,也先借貸鐵器,開墾之後便可以過得好了。」

    「原本就算是逃亡,逃去泗上河邊多有士卒守衛看到了要抓回去,逃亡別處,什麼都沒有,又怎麼開墾土地生活?」

    「加上這一路都有吃喝,這便是你們說的樂土啊。」

    有未來的希望,再加上此時還活著,對於一些農夫而言,便可以稱之為樂土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1
第一百五十九章 雲夢

    老農說到樂土,徐弱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的新鄭,也曾有許多人懷揣著這樣的夢想。

    然而現在,那些人怕是夢想已碎,他也無能為力,至少現在無能為力。

    呼了幾口氣,讓心中忽然蕩起的煩躁消散,徐弱問道:「這一次遷民的人家有多少?」

    老農道:「可有三萬多戶吧。都是分批遷的,最開始是抽籤一些,遷到泗上的各個村社,不少村社缺人,去了直接有地。我們這些人沒抽中,便要去淮水了。」

    三萬戶,徐弱估計將近二十萬的移民。

    好在墨家這幾年著實搞過幾次大工程,譬如泗水灌溉工程、譬如對齊一戰的數萬人行軍、譬如疏通邗溝的工程等等,若不然這二十萬移民肯定是要出現凍餓饑荒之事。

    泗上一直缺人,若比較別處,似乎泗上的人口已經夠多,可現在泗上卻像一個無底洞,彷彿再來百萬人也填不滿。

    為了弄人,煽動逃亡、贖買各國的奴隸、從南海更遠處運送「長工」貿易……幾乎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

    商人在別國不能隨便買地,而且除了泗上之外商人的利益難以得到保證。泗上倒是可以保證商人的利益和私產,但是村社的土地不能買,荒地沒有人買了也沒用,如此這才導致了南海地區的「長工」貿易愈演愈烈。

    南海地區直轄的幾個地方已經視作是「諸夏」的一部分,可更南端的一些小邦國卻不算,那裡受到墨家的影響和濟水沿岸又不一樣——那裡還是奴隸制,邦國征伐,多買火器,也多捕獲奴隸賣到泗上做契約長工。

    之前墨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徐弱知道這一次的擴大會議也要討論這個問題,有人提出來考慮這件事是否符合墨家的道義。

    種種問題,可謂是層出不窮,這一次的擴大會議上要討論的事情實在太多。

    甚至於徐弱有種預感,這一次墨家的道義可能會發生一些修正,為一些事的存在找合理性,一些道義可能會被重新解釋;一些原本處在灰暗地帶模棱兩可的政策可能也會真正立法。

    每個人對於這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談不上正確還是錯誤,也不可能不經過同義會就完全一致。

    哪怕是現在以組織嚴明為名的墨家,內部依舊有各種派別公開活動。

    徐弱正準備再問點什麼的時候,一匹快馬噠噠而來,遠遠便喊道:「可是從新鄭歸來的同志?有急令。」

    徐弱與那老者說了一聲自己有事,便匆匆趕回,急令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等傳令者離開之後,徐弱看著命令,自語道:「急速回彭城?卻有何事?」

    …………

    數日後,彭城。

    徐弱和適做了個執手禮後,聽著適關於他在新鄭選擇新修城牆以防守的稱讚後,內心頗為機動。

    論起來他也是老資格的墨者,雖然比起適這批人晚了一代,可終究也是墨家方興未艾的時候就加入的。

    但這些年他基本一直在外,伴隨著墨家內部一些老墨者的故去,他已經算是老資格,可卻很少留在泗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地。

    如費、如鄭,著實很少和適接觸。

    和徐弱一起來的,還有幾個人,其中幾個徐弱不認識,但是聽過名字,都是墨家內算得上一號的年輕人物。

    落座之後,徐弱心中略微有些緊張。

    適不緊張,但有些感慨,若按照正常的歷史,徐弱今年已經死在了陽城,為了墨家鉅子的權威和道義的傳承而死。

    可現在,徐弱就完好無損地在適的面前。

    徐弱以為適是準備詢問新鄭的事,卻不想適道:「今天叫你們來,也算是我點的將,經過開會同意的。安陸的事,你們知道吧?」

    徐弱一怔,似乎明白過來是什麼事了,點頭道:「知道。」

    就在隱陽之戰前,楚國的安陸爆發了一次起義,這件事在楚王還在陳地的時候就已經傳出了消息。

    起義者主要是當地的農夫,還有一些接觸了一些墨家學說、農家學說的落魄貴族。

    當時攻佔了安陸城不說,還燒燬了很多貴族的高利貸契約,至於後續的情況徐弱就不知道了。

    安陸此時緊鄰著還極為磅礴的雲夢澤,正是一處最容易隱匿藏身的地方,原本就有許多逃亡之人在那裡藏身,楚國一些犯了事的人也多在雲夢澤中。

    安陸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背靠大別山桐柏山,北傍三關,南依雲夢,可制鄂地,西抵荊襄。

    如果能夠控制住這裡,或者至少保留一部分當地人的武裝在那裡活動,哪怕是暫時佔山為王開墾耕種,對於將來也極為重要。

    徐弱是適看重的人選,主要就是在新鄭事件中表現出的出乎意料的應變能力。

    適見徐弱知道這件事,便又大致介紹了一下幾天前得來的情報。

    「現在的情況呢,有些複雜。這件事楚國肯定是要鎮壓的,畢竟這種頭一旦開了,各地都會不穩。加上當地貴族的反撲,我看安陸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裡面有咱們的人,還有一些相信咱們的民眾。這一次事出突然,我考慮了一下,你們這些人算是很好的人選,所以急調你們回來,盡快趕往安陸。」

    「竟淮水到邗溝,走長江,跟著那些貿易往來的船隻到雲夢,去了之後當地的同志會接應你們。」

    徐弱蹙了蹙眉,這和他以往的活動方式不太一樣。

    以前不管是在費還是在新鄭,他都是在城邑活動,墨家除了在泗上控制者廣大的鄉里之外,出了泗上活動最廣泛的地方還是那些城邑。

    控制了城邑,基本上就控制了此時的一些諸侯國,廣大的鄉村人口並不能夠成為各國諸侯的兵員,基層統治難以到位。

    安陸雖然被那些起義的農夫們一度控制,但是想來也根本守不住,楚軍一動,幾乎可以說是必敗之局。

    徐弱聽適的意思,是讓他們在雲夢澤活動,不免有些不安。

    聽適說完,徐弱便有些不自信地說道:「鉅子,我是怕做不好。」

    適亦笑道:「沒事,此時並無誰人能說做得好。咱們這些年一直都在城邑活動,凡事都有第一次。當初咱們在泗上武裝割據一方,不也是沒做過嗎?」

    他說的也是實話,此時的情況,注定了在諸侯控制的範圍之內搞鄉村起義割據是不現實的。可以搞「傳教而三十六方起義、黃天當地」的那種一舉轟動的形式,但是想要站穩腳跟絕無可能。

    故而其實墨家如今沒有一個有這種經驗的人,泗上的情況也和安陸現在的情況不同;漢中也不一樣;高柳雲中更不一樣,各有各的情況。

    適道:「你們這些人,一些人有臨機變動之能,一些人對於道義的體會很深刻,還有一些在楚地市井之中早有名聲。」

    「雲夢澤與別處不一樣。那裡靠著楚都,也是楚王巡獵之地,四周封君密佈,可以說想要在那裡搞出來南鄭、雲中、泗上、南海的局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便要換一種方法,換一種方式。當然了,這邊也會儘可能地提供金錢、武器、器械和各種用具的。怎麼說,也比當初在泗上的局面更簡單些。」

    墨家或者說和墨家有著各種聯繫的商隊在楚國縱橫往來,雲夢澤又是溝通楚國東西南北的重要樞紐,江水支流匯聚,可以說在那裡最是容易支援的。

    「雲夢澤中,湖盜極多。有一些窮凶極惡之輩,也有一些逃亡農夫漁夫,還有一些在城中犯了事躲避仇家的俠士。那裡面的情況極為複雜。」

    「這一次派你們去那裡,一個是要你們加強一下那些退入雲夢的安陸民眾義師的力量;二則就是整合一下當地的群盜武裝;三嘛……就是做義之河盜。」

    徐弱驚道:「河盜?」

    適點頭道:「利用沼澤大湖,與楚師周旋,聯絡當地逃亡隱匿之民,與湖心島上開墾種植。不劫商船,只劫掠那些楚人封君的船隻。楚國封君有大功者,多有通行貿易免稅之權,船隻往來,不可謂不多,皆是民脂民膏。」

    「江北一直延續到安陸,都是沼澤,大軍難行。軍少則打、軍多則退,利用地形在那裡站穩腳跟。」

    「南海、越地都可以用商船支援你們。兵器鹽鐵,都不會缺乏,甚至於戰船也不會少。這一次除了你們這些人,還有一部分舟師習流的水師精銳,也會前往。」

    這一次派往雲夢的,不只是適說的這麼多,而是幾乎照搬過去了一個「縣」級政府機構。

    除了一些精銳的習流舟師外,農正吏、教師先生、鐵匠、木匠、皮匠等等都有。當然,部隊不會太多,大約二百多名習流水師,百多名精銳步兵,以及三百多名會楚語的幹部,其中還包括一些在楚國市井中有些名氣的人物。

    這既是為了將來佈局,也是一種嘗試,一種有別於雲中、泗上、南鄭和南海之外的另一種政權割據的嘗試。

    再又叮囑了許多之後,適最後道:「其實,總結起來也就是那麼幾句話。」

    「壓服群俠、收攏亡民、築城墾荒、嚴肅紀律,傳播道義,不攻城邑,建設政權,以政為主,以軍為輔。」

    「分封建制之下,只要你們不攻城邑,封君也不會管你們。大軍出動圍剿你們也不可能,你們活動之下,那些流亡民眾便有地方可去,人便越來越多,由村為鄉由鄉為邑。待成邑時,天下將安。」

    徐弱一一記下,最後適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笑道:「聽說那裡鱷魚、犀牛極多。組織民眾,捕獵鱷魚犀牛,一則除民害,二則也可以貿易。如今泗上老虎和鱷魚都已被殺的差不多了,倒是許多年不曾見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1
第一百六十章 啟蒙學說(上)

    臨走之前適和徐弱所說的「鼉災」、「虎災」彷彿是個笑話,短短的幾句話而已。

    可當幾個月後徐弱踏足雲夢之時,這才明白那些彷彿笑話一般的「鼉災」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實。

    鼉者,鱷魚也。

    此時氣候溫暖濕潤,原本泗上也頗多鱷魚和老虎,然而這幾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滅絕的趨勢,以至於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動物之災。

    泗上這幾年組織了極多的打虎隊,甚至直接出動現役的士卒進行圍獵,平時以高額獎勵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組織之密、鐵器之利,短短十餘年間,老虎已經在泗上的各個村社絕跡。

    至於鱷魚,雖然還剩餘不少,可是加不住鱷魚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種各樣想要發財的人追殺的逃離人煙。

    這些在泗上絕跡的災患讓徐弱之前聽來很難感覺到那種苦痛與可怖。

    然而到了雲夢澤,等到親眼看到這種災禍的慘狀之後,才體會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讓他已經遺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來的幾十人抵達雲夢和當地的墨者聯繫上後不久,便在荒蕪的雲夢聽到了哭聲。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時的那句苛政猛於虎的感嘆,哭泣之人的孩子剛剛被鱷魚吃掉,但哭泣之人並不準備離開,因為這裡沒有苛政,可以逃避勞役逃避軍役逃避公田耕種逃避布稅帛稅。

    徐弱暫時沒有多說什麼,繞開了哭泣的人家,沿著一條根本算不上路的路,進入了浩渺波濤間有沼澤的雲夢澤。

    麋鹿成群,虎兕之嘯響徹雲霄。

    他身邊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過南海,甚至有參加過八百人滅縛婁之事的老兵,身邊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覺得那犀牛的叫聲意味著一張張犀牛皮的財富。

    船穿過一片小湖的時候,當地的墨者介紹道:「安陸起義之人,約有千五撤入了雲夢之中。剩餘的人有的留在了當地,那些當初不聽我們勸告認為貴族會傾聽他們憤怒反抗的頭目留下了,都被斬殺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們在當地宣傳道義聽從之人,領頭的都是咱們的人。湖中魚蝦眾多,麋鹿成群,卻也不至於挨餓,只是隱藏其中。」

    最近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不少的人,通過商船、或者一些貴族的關係、賄賂等手段,那些從泗上調來的墨者通過各種手段朝這邊集結。

    上面指派了徐弱為雲夢澤的特派委員,已是這裡墨者的頭號人物,當地的墨者組織運轉正常,省卻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瞭解了情況之後,問道:「這裡便沒有窮凶極惡的湖盜之輩?」

    當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窮凶極惡之輩,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殺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別處,哪裡會有幾個藏身大澤之中惶惶不可終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澤之中偶爾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實在搶不到什麼東西。」

    「逃亡至此,多以漁獵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夠劫掠一些犀牛皮、鱷魚皮之類。不過人數也不多,藏身大澤之中,難以找尋。」

    「剩下的,多是逃亡過來的民眾。三五成群,散居大澤之中。也少種植,多以漁獵為生,或是採摘蓮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無鐵器又無工具,人數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鉅子將泗上的情況想做了這裡,泗上商貿往來頻繁,林澤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輩。這裡也真的沒什麼可搶掠的,攻城略地想來裡面的人又非是盜跖那樣的人物,更不可能。

    他也知道當地的墨者在這裡活動不多,人手本就不夠,肯定是多在城邑和城邑周邊人口密集的鄉村活動,不太可能深入其中。

    向裡面深入的時候,偶爾也會經過幾個村社,村社的人都外來者都相當警覺。

    這些村社大多都是逃亡過來的民眾聚居而成的,還保留著濃濃的村社殘留,村社自治,土地歸公定期分配,春秋時候的村社氣息極濃。

    在大澤中轉了一日,徐弱大約明白過來臨走之前適的那番話。

    這裡工作的重點,和新鄭完全不同。

    新鄭是土地重新分配的問題,那是民眾關心的。

    而這裡……恐怕還輪不到土地分配的問題,而是最基本的政權都沒有,想要在這裡立足……原本很難。

    但若是墨家可以支援,遞送貨物,卻可以仿一下當年泗上初建時候的模式,以建設為主。

    先做到自給自足,然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商船和外部溝通,取信於民,建為根據,再謀他事。

    徐弱想,按照墨家的矛盾之說,新鄭的主要矛盾是貴族和庶民的矛盾;而雲夢澤中的矛盾,則是民眾生存和殘酷自然的矛盾。

    有了這樣一個初步的判斷,等真正見到隱藏在雲夢澤中的安陸起義的那些民眾之後,徐弱更是確信。

    說是千五百人,實則比千五百人要多的多。但是青壯男性也就千人,還有老人孩子女人。

    衣衫襤褸,面色枯槁,雖然裡面墨者還能維持著,可在裡面的墨者也顯然沒有這種逃亡的經驗,能夠維持住人心不散,已然是難得。

    接觸之後,徐弱只用了一天時間就獲得了這些人的信服。

    他拿了一大包的鹽,讓這些退入之後一直吃不到鹽的民眾吃了一頓很鹹很鹹的魚菜湯。

    一頓鹽,一個泗上來的墨者身份,便讓這些人重獲希望。

    隊伍中一共有六十多個墨者是正式的,還有十餘個農家的信眾,在這種地方墨家和農家不會有任何分歧——墨家和農家的分歧,在泗上週邊受工商業萌芽影響嚴重的地區。

    安撫了眾人的情緒後,徐弱等人便安靜等到,直到一個月後,泗上那邊派來的人全部來齊。

    一個標準的泗上的「縣委」班子,配套的工匠,二百餘習流水師,一百多正規步卒,外加兩艘戰船甚至還有兩門銅炮。

    墨家的巴蜀鹽和泗上鹽,基本上半壟斷著楚國鹽業的走私市場,各種物資的運送並不是問題。

    這不是泗上草創,而是有了根基之後的發展,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天下墨者是一家,語言雖略有隔閡,可是唱了幾首眾人都會唱的歌之後也便熟悉了。

    雲夢澤第一次墨家的內部會議召開的時候,一百多人參與。

    徐弱便道:「此番前來,鉅子只說,錢不是問題,物資不是問題,重要的是我們要站穩腳,使得四周逃亡的民眾聚集於此,然後再往外發展。」

    「我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先解決衣食住的問題。布料全部靠外面運,這個簡單。鹽鐵器種子,也不是問題。但是,住房、城邑、田地,一定要在一年半之內解決。」

    「一年半後,我們至少要做到吃食自給;墾田有餘糧。」

    「而且,也不能夠全靠各地支援,這裡的鱷魚、犀牛,都是上等的皮料,至少要做到我們賣出去的皮料能夠換回我們穿的棉布。然後……偶爾劫掠一下封君的船隻,我看並非難事。」

    「這樣吧,我看第一年,我們便要學學農家,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除了留下一部分泗上過來的義師脫產外,撤退過來的便都編在一起,先解決吃飯住宿的問題,再謀他事。」

    「只要我們在這裡安安穩穩,我看一兩年之內,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待這裡城邑初成,再談別的。」

    他既抓住了主要的矛盾,自然想到了農家的賢者與民並耕而食的想法,反正短期之內不會打仗,泗上還有源源不斷的物資支援,只要能夠做到糧食自給自足,那麼便大有可為。

    提議既出,眾人皆允。

    於是便在雲夢澤中選了一處水不能漫之地,燒荒開墾,建造房屋,開墾土地。

    農具源源不斷地運來,墨家如今又不缺錢,而這些退入雲夢的農夫原本就是農夫,對於稼穡之事很是熟悉,又有泗上的技術支持和一整套的五臟俱全的縣級機構,短短數月,這裡竟有幾分世外桃源之意。

    與泗上草創之時不同,這裡不需要建設軍工體系、不需要考慮煤鐵、不需要從無到有培養人才,需要的只是向四周逃亡的民眾表達一件事:這裡很好,若是逃亡,不若遷居於此。

    泗上來的那個成建制的連隊依舊保持脫產狀態,整日狩獵犀牛、老虎、鱷魚,數月之間這裡已經難見虎兕之影,皮毛犀角倒是積累了一堆。

    草創之苦,一言難盡,可撐過去後,便見月明。

    數月之間,雲夢荒澤之中逃亡隱匿之民之中多有耳聞:雲夢荒澤之中有一城,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黃髮垂髫怡然自樂,且無鼉虎之災,鐵器布匹鹽巴盡皆不缺。

    投者日多。

    待到次年夏前,這裡已成小邑,且有學堂一座,城邑已有模樣。

    唯獨就是在開會的時候,不少墨者便心生嘀咕。

    賢者與民並耕,所有外來的貨物統一定價分配做到了市賈不二價,依靠勞動量來分配等價物交換券,民眾統一勞作,整個城邑中沒有商人也沒有分工明確的工商業,這不是和農家的那一套一樣了嗎?

    人群中農家的幾個人也是沾沾自喜,多有言墨家和農家在泗上爭端頗多,可是到了這裡卻證明了農家的那一套正是可用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1
第一百六十一章 啟蒙學說(中)

    因為墨家不是一個諸侯,而是一個以某種學說為基礎的組織,包括其政權構成都是以說知之術的理性推斷而形成且在內核上符合的,所以這種討論也就很尋常。

    每隔幾天一次的講義學習討論,都使得這些問題可以公開地討論。

    而這種公開的討論,以及百家爭鳴的存在,使得這種討論將墨家身上的聖徒好人的氣息消磨的越來越來少,最終弄清楚本質還是因為利益的團體。

    原本歷史上的天下大同之說,源於戰國末期之後諸子百家的融合,即便是歷史上正版的大同之說,也是融合了道、儒、墨等諸家的願景。

    都希望天下越來越好,有一個籠統的幻想,總歸沒有人明著說人吃人的社會才是好的,對於美好的追求都是一致的。

    但正是因為都希望天下越來越好,反倒是使得諸子百家必須要分清敵我,獨樹一幟,證明自己的學說才是正確的理論,其餘人的學說達不成那樣。

    墨農之爭,在雲夢澤這個特殊的環境下,對立的少、合同的多。

    可若是放在了萌芽產生的泗上週邊,則是對立的多,合同的少。

    農家固然希望天下大利,墨家也是如此,哪怕是楊朱、儒家、道家,其實願景都一樣,所差的就是怎麼達成願景的過程。

    冬日一過,這座取名雲夢的小城中再一次爭論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徐弱等人便出面開始講解一下其中的區別。

    徐弱便問道:「你我這些人所吃的鹽、所用的布、捕獵虎兕鼉蟒所用的火槍火藥、開墾荒地所用的農具,可並非是你我生產的。」

    「這便是最大的區別。天下若要一而定,總要有分工。專門曬鹽的,比之農閒之時去自己曬鹽,定然是所消耗的勞動量更少。於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是有利的。」

    「況且……你們不要忘了,我們這裡的情況特殊。每年耗費錢財無數,都是外面支援的,是故可以若小國寡民怡然自樂。一旦外面不支援了,只怕我們的日子要苦的多啊。」

    「鹽、布種種,均不能自給。若是現在切斷和外面的聯繫,你們還能覺得農家的這些手段是好的?」

    「是故農家為小國寡民百里之學,百里可為,千里萬里,只恐天下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這話自引得那幾個農家的弟子不高興,可雲夢澤的情況著實特殊,仔細想想確實也難以反駁。

    一名農家弟子只好道:「若將來天下歸一,再無敵寇,則可以小邑寡民之政,天下分為千百邑,每邑都如雲夢一般。」

    「賢者與民並耕,市賈不二價,農忙的時候務農,農閒的時候一起織布,滿足衣食,並不售賣。」

    「土地皆歸於公,均分於民,不得售賣。各家交換,等勞動量而換,我不失利,他不得利……」

    農家根本上還是一種最底層農夫的幻想,因為最底層的農夫受到雙重的剝削——貴族和商人。

    這種真正平等的空想,即不現實,但卻很明確地表達了最底層農夫的利益。

    徐弱聞言,微笑搖頭道:「正好,你們也知道,泗上召開的擴大會議開了將近兩個月的會,終於結束。前些天也曾將一些會議的內容傳到這裡,下發學習。」

    「裡面恰好有關於這些問題的解釋,我便說一段,大家既是學習,也是討論,以達上下同義。」

    這裡距離泗上有些遠,而且原定於四月召開、徐弱因為情況特殊沒有參與的擴大會議開了兩個月,所以各種會議公開的內容傳遞到這裡的時候已是幾個月之後了。

    會上討論了很多的事,大部分都是公開的,因為上千人參與的大會想要保密絕不現實。

    厚厚的學習內容足足有幾本書,徐弱這幾天也正在學習,聽泗上派來的人講解。

    他想了想書上的內容,便道:「鉅子說,樂土之說,早已有之,碩鼠之歌,便有樂土。」

    「只是,關於樂土如何抵達,天下人各有分歧。」

    「如農家,可算得上是空想樂土派;而墨家所走的路,則是理性說知樂土派。雖都為樂土,卻截然不同。」

    「空想者,井中月、水中花。若想真得月、花,卻從水中井中去尋,無異於南轅北轍。理性的說知之法,才是現實的,可以真實得到的。」

    農家的人哼聲道:「如何說我們的便是空想?你們的便是理性可以做到的?」

    徐弱也不急躁,面對著一起聽講的諸多墨者問道:「我墨家之樂土,有大同之說,自不必提。再簡短地說,便是兼相愛、交相利。」

    「子墨子便談過,兼愛的基礎是愛己,也談過愛人和用人的區別,所謂不知愛己便不會愛人。而兼愛,正是因為出於一種理性的推斷:即我愛別人,別人也愛我,那麼兩個人我就能得到雙倍於我只愛自己的愛、三個人就是三倍、天下人就是無數倍。是故愛己與兼愛,是辯證統一的,兼愛是愛己的最高形式。」

    這是二十多年前就有的學說,適略加以修正之後,已然成型,且宣揚了幾十年,墨者自然明白。

    徐弱又道:「子墨子時代解決了愛己和兼愛的統一問題,這一次會上,適子也終於談及了利己與利他,即所謂交相利和利己之間的統一。」

    「在這裡,我先問個問題。倘若一個人有利他之心,但是卻殺死了那個人,那麼這算是利他嗎?」

    眾人都道:「自然不算。」

    徐弱又問:「若是一個人只有利己之心,但卻使得別人得利,那麼這算是利他嗎?」

    眾人也明白主觀客觀之別,紛紛道:「既義為利也,利唯物也,那麼這自然是利他的,與心無關。只是……這天下怎麼可能會有只求利己而卻利他之事呢?」

    徐弱笑道:「這便是這一次擴大會議上討論的事。我便試舉其例。」

    「如一紡娘,最善織布,其布寬大華美。」

    「紡娘利己,他想要過得更好,用布匹換取美食、美酒,便只能用力織布,使得布匹越美越寬越好看越便宜,這樣賣出去的多,自己所得的也就多,於是便可以換取錢財,購買美食美酒。」

    「這紡娘可有利天下之心?」

    「並無,但因為他的利己,卻讓別人穿上了更華美更寬大更便宜的布衣,使得他人得利,那麼這算不算是利他呢?」

    眾人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均覺得確實如此,按照之前二十年所灌輸的那些客觀、唯物、利義統一的思維方式,這的確是利他的。

    可若是從主觀、唯心、利義相悖的角度看,這又是利己的。

    因為墨家一開始就有義利統一的基調,所以這個問題不難思索,因為眾人的三觀接受的是義利統一的底子,所以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紡娘的行為,是利他的。

    再以墨家之三表來論,此事不涉及到人口增加這一表,而以民眾富、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二表來看,又的確符合,所以這種行為是合於道義的。

    即便如此,利己和利他的統一,還是讓一些人難以接受。

    於是一名墨者起身問道:「如此說來,利己便是利他?這豈不是王公貴族利己便有道理了?」

    徐弱搖頭道:「此事非是如此。你我都知道,財富源於勞作,紡娘那是勞作換來的。」

    「而王公貴族又是靠什麼利己呢?靠的是土地的暴力佔有,靠的是束縛農夫於土地之上為他們勞作、靠的是盤剝農夫勞役之利。所以他們的利己,實則是損人。」

    「利己不一定會利他。但樂土是兼相愛交相利,所以樂土之上的利己便是利他。」

    「這個問題,換種說法,就是天下是什麼樣子,才能夠利己便是利他呢?利己不一定利他,但如果天下達成某種制度,使得利己和利他統一,這便是兼相愛交相利。」

    「如果天下的制度不是這樣,使得利己為損人,那麼對我們而言,要做的不是去勸說那些損人利己之人不要損人不要利己,而是要變革天下,使得利己理所當然,因為在新天下中,利己就是利他。」

    這些內容有之前二十餘年鋪墊下的基礎,到如今已經幾乎是水到渠成之義,加上泗上已經明顯地出現了萌芽發展的商品經濟和手工業的大發展,使得這種思維不再是一種看不到實物的空想推斷。

    二十餘年打下的基礎,在這場於泗上千餘人參加的、持續了兩個月的大會上終於融會貫通達成了一致。

    兼相愛、交相利,從解決了愛己和兼愛的統一,過渡到利己和利他的統一,配合上早已經流傳於天下的「勞動創造財富」之說,使得墨家已然完成了從諸子百家到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跳躍,體系已成,趨於完善,對抗封建宗法制已然足夠立於不敗之地。

    義利統一,這是客觀看待問題的基礎,也是適可以修正理論的基石。

    兼愛的愛人愛己以及愛用之別,人性無善無惡之說,這是適可以借用「利己之性」推論出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基礎,愛己便要利己,愛人便要利人,兼愛的最終結論便是人人的勞動有利於我、我的勞動有利於人人。

    固然,適已經將墨家的學說修正的不成樣子,但沒有墨子當年打下的基礎,這種修正也就無從談起——若認為義利相悖,求利可恥、宗法宗親差等之愛,再修正也修正不出來啟蒙學說,最多修正出來最反動的封建宗法社會主義,即披著天下大同之皮的封建宗法制皇權。

    墨家這麼久只開過兩次最大規模的,持續了月餘的擴大會議。

    一次是很久很久前的商丘城下的墨家改組。

    一次便是弭兵天下非攻的幻想徹底破滅、適為鉅子五年坐穩位子之後的此次。

    所差者,似乎就只剩下先鋒隊理論和啟蒙學說之間的融合。因為果然有人問徐弱:「如若此,利己便是利他,又要我們墨者何用呢?」

    可從徐弱帶著笑容的臉上看,似乎連這個問題也已經解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1
第一百六十二章 啟蒙學說(下)

    徐弱便先問道:「諸位以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此八字如何?」

    眾人均想,理所當然,這不就是尚賢的翻版?天子尚且能選,區區王侯將相算個屁的有種?

    徐弱又問:「若天下制度不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何意?」

    「無非就是你可以做天子,我可以做王侯,他可以做貴族。那麼,這種情況下,如果說墨家僅僅是為了這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又和那些王公貴族有什麼區別?」

    「在制度不變的情況下,利己便要損人,成為王公便意味著千百農夫的利益被你剝奪,你利己便是損他人之利。」

    「正因如此,所以才說,此時利己不是利他,樂土之下利己才是利他。」

    「那麼,難道王公貴族可以主動改變天下的制度,放下自己所得的一切財富和權力,主動讓天下變成利己便是利他的制度嗎?」

    這個問題若是早幾年問,眾人雖然也會回答不能,但心中怕是難免覺得這或許是宣傳,說不定貴族之中也有真正君子。

    然而逢池會後,王公貴族一大巴掌抽醒了幾乎所有還心存幻想的人,眾人再面對這個問題便哄笑聲不斷。

    「他們就像是蒸米飯時粘在鍋上的鍋巴,不用鐵鏟用力鏟是不會下來的。」

    「是呀。」

    「他們可不會自己放棄的。」

    徐弱笑道:「是以,墨者存在的意義不就很明確了嗎?因為他們不會自己放棄這個利己則損人的制度下的利益,所以就需要許多人甘為犧牲將他們拉下來,創造一個新的天下。」

    「正是,民為神主,民之所願即為天意。子墨子曾言,要靠鬼神監督以達成天意,若民為神主,那麼依靠鬼神監督便是靠民眾。」

    「墨者既為維護天志的駟馬先鋒,便是鬼神之使,或稱之為天之使者。民為天,你我墨者便為天使,披荊斬棘,真正創建一個理性說知之術推出的、兼相愛、交相利、利己即為利他的天下。」

    「只有讓天下大利,才能夠使得每個人大利。若不然,制度不變,天下不變,有人得利,便要有更多的人失利。」

    「王侯將相,自然沒種。但王侯將相盤剝天下之民奉養一人的制度不變,我們便不能去做王侯將相。子墨子言,為官者給予俸祿權力,是為了把事情辦成,那麼所謂王侯將相,本來就是一個被民眾所僱傭的要把事情辦成的人而已。」

    「至於將來的天下到底該是什麼樣子、到底什麼樣才能夠使得無需主觀去利他、在客觀上就可以做到愛己兼愛利己利他……這一次會上也都說了。」

    「在這個目的達到之前,利己就是損人,所以需要一群毫不為己專門利人的天之使者。」

    「待這個目的達成之後,那時候墨者自然便不需要存在了。但現在,卻又必須存在。」

    徐弱的話都是源於這一次泗上的擴大會議的內容而談的,會上解決了很多的問題,重定了綱領,也表達了另一種隱晦的想法:一旦天下定於一,墨家將從先鋒隊轉為全民黨,否定取締了封建宗法之後新時代將出現的種種不公,將其視作各憑本事發財致富利己就是利他的一種時代。

    換而言之,一旦完成資產階級啟蒙革命,墨家不會繼續往前走了,而是認定新時代的一切都是永恆不變的普遍適用的道理。

    今後的事,自有後人追求。

    墨家在天下歸一之前,將會以吸收理想主義者為主,將會嚴格區分墨者和非墨者,借用已成的大勢形成對舊時代的最後一擊。

    至這一次擴大會議結束,適隱藏在墨家二十餘年,提前鋪墊和佈局了許久,終於完成了對墨家思想體系的全面修正。

    將墨子談及「非攻」的國與國主權平等的平等,修正為人與人的生而平等。

    將墨子的義利統一,修正為了反對貴族特權的階級學說。

    將墨子的兼相愛交相利,修正為了啟蒙學說的經濟學法理:推翻封建制後主觀利己、客觀利他。

    新時代下,利己無罪、發財有理的倫理體系將會大行其道,冒險、發財將是對天志最大的尊從和尊重,這將是一統之後的新倫理主體。

    將墨子的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保留了下來,作為更遙遠未來的真正自由的萌芽學說。

    將墨子的節用,修正為了勞動創造財富使財富增加的啟蒙學說下的奪權法理。

    將墨子的明鬼敬神,修正成民為神主,讓民眾的監督取代了鬼神的監督,民等於鬼神等於天帝。

    將墨子的非攻,修正為了大一統,非攻的最終解決方式就是無可攻者。

    將墨子的重義,修正為一種精神貴族的自我犧牲精神和甘為犧牲的神聖,借用小資產階級的狂熱來作為這一次天下巨變的主動力。

    將墨子的兼愛,修正成了以愛己為基礎的、主觀的愛,並借用義利統一的原則,反推出主觀的愛是德、而客觀的利己利他是道,道居德前,主觀愛不愛在於自己,不影響天下將來的制度交相得利。

    將墨子的尚同,也就是其中的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修正為了民主且集中的制度,將「上」虛化為墨家的整體意志、實化為「鉅子」作為這個整體意志的執行者。

    將墨子的尚賢,借助其中早有的「舉三者授之賢者,非為賢賜也,欲其事之成也」修正為官吏存在的意義是人民公僕,是為了把利民之事辦成的一種特殊的職業。

    將墨子的同義,修正為天下歸一之後必須要書同文車同軌的必然性和必需性。

    將墨家的天志,修正為理性和客觀規律,融合了道家的道,匯聚為自然哲學和啟蒙社會學。

    將道家的萬物自化,扭曲為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之下的道德滯後性——即舊時代的道德不合於新時代,如果萬物自化也能夠用數百年的時間達成,但是卻可以依靠說知之術的理性,縮短自化的時間,定下新道德。

    將農家的賢者與民並耕和市賈不二價的幻想,扭曲為烏托邦和小資產者的空想,並且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反對這種烏托邦幻想的態度。

    這些修正,有的是墨子還在世的時候適就正大光明地做的。

    有的是墨子去世後,適慢慢做的。

    有的是當時說出來難以理解,等到泗上工商業發展和商品經濟萌芽之後才說出來的。

    有的則是提前佈局好了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理,等到真正掌權之後融匯在一起。

    之所以交相利的利己利他的統一直到現在才完成,也正是因為這個道理之前是講不通的。

    從適加入墨家之後,整體的修正思路是這樣的:要利天下,於是需要嚴密的組織,組織之後借助天下的矛盾在泗上立足,在泗上內部宣揚勞動創造財富的觀點,利用自然科學中的物質守恆批判擊潰了叛墨的土地是財富的唯一來源而工商業只是將水變成冰的理論,泗上工商業發展,新的法規法權建立,可以讓天下人以泗上的工商業體系理解主觀利己和客觀利他的道理後,推出舊時代的制度不合理,得出一個結論想要兼相愛交相利利己利他統一,就必須推翻舊世界的結論。

    繞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墨家最精髓的「兼相愛、交相利」六個字上,只是將主觀的「兼愛利他」,變為了「客觀利他」和「主觀兼愛」,從而完成了墨家學說的修正,將其改造為標準的資產階級啟蒙學說,並為將來的新倫理奠定的基礎——摧毀封建宗法制後,求利光榮、發財有理、大作坊主就是客觀利他、勞動和冒險致富就是順從天志利己利民。

    要讓諸夏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係全都破壞。

    要最快最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利益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

    要把君子的道德、士人的熱忱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

    要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

    要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法制下溫情脈脈掩蓋下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

    要讓已經在泗上新政中取得了第一桶金的大商人、作坊主、土地主、以及可能將來的蛻化的墨者們,按照自己的面貌、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方向、為自己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並且孵化出這個新世界所符合的新道德倫理。

    只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需要一群擁有君子道德、士人熱忱的人自我犧牲,變革天下。

    這些最後的、擁有道德、熱忱、犧牲精神和利他之義的君子和士人,要麼……犧牲在勝利之前;要麼在將來也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和利益交易的浪潮之中改變了自己。

    今日的墨者,還是一群主觀利他者,但他們想要達成的天下,卻是一個名義上客觀利他的天下。至少,在新的天下沒有釋放出全部的潛力之前,這是最簡單的選擇,真正同義平等兼愛的路太難走,適沒有那個水平,也確信自己必然會失敗,於是早早地選擇了妥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1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枷鎖

    就在徐弱於雲夢澤開始講那些會議內容的同時,南海、河套、南鄭等地,也在組織學習著一樣的內容。

    修正後的墨家體系終於達成了自洽,從兼相愛交相利走到了兼相愛交相利,完整的啟蒙理論的奪權法理以及新的綱領都已完善。

    泗上內部,適完成了內部的整合,通過這一次擴大會議,嚴肅了紀律的同時,將自苦以極的主觀利他派和追求生活的客觀利他派團結在一起,合力排擠和清理了最後的非攻立國派。

    通過的新綱領和完善的意識形態,等同於對其餘諸侯的宣戰書,但其餘諸侯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因為他們覺得彷彿墨家一貫如此,這一次和之前的理念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唯獨也就是泗上義師改名為解懸軍一事,各國諸侯頗為不滿。好在在趙地的墨家軍隊沒有改名,而是延續著守北軍的名號,在南鄭的軍隊也沒有改名。

    似乎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別,但那些在泗上許久的各國商人和作坊主,卻嗅出了讓他們興奮的味道——這一次墨家的理論,不止為他們求利獲取了法理,更為他們將來求利合理奠定了道德基礎。

    …………

    夏去,秋來、冬近。

    沛澤附近的一處村社外,一個臉被曬的黝黑、左眼帶了一個獨眼皮眼罩的年輕人,搭乘了一輛通往村社的順路的馬車。

    車上裝著許多貨物,有璆琳,有肉乾,有糖,有棉布,還有一些平日用得上的日用品。

    趕車的人回頭看著黑黝黝、帶著眼罩的年輕人許久,終於驚奇地喊了一句。

    「庶歸田?」

    待看到哪個黑黝黝帶著眼罩的年輕人笑了,聽到了那年輕人道:「我還以為出海這幾年村裡夥伴便不認識我了呢。」

    趕車的人驚奇不已地停下了馬車,端詳了好半天,忍不住問道:「你眼睛怎麼了?」

    庶歸田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並不在意,很隨意地說道:「在海上整日用六分儀看太陽,看得多了,快瞎了。現在能不用就不用。」

    趕車的同鄉人這才想起來,問道:「你們回來了?怎麼沒聽說啊?」

    這是幾年前一件很轟動的事,墨家和諸子百家辯論的時候,為了反駁蓋天說的一些理論,也是為了證明天下真有一處不下於中原的富庶之地,一群悍不畏死的人乘坐著幾條船出了海,勢要找到索盧參西行之時聽到的「身毒」。

    庶歸田正在其中。

    當時誰都以為這是九死一生之事,不曾想今日居然回來了,可按說這麼轟動的事,不可能沒有消息。

    庶歸田道:「下了船眾人都思鄉,便都放了假期,匆匆回家看看。消息還沒傳來。」

    趕車的人問道:「真的可以抵達那處富庶之地嗎?」

    庶歸田從懷裡摸出來一個顏色很亮、明顯有著異域風情風格的銀幣,在手中拋了幾下。

    那是一個方形的銀幣,上面刻著一些古怪的花紋,像是一群兩條尾巴的蝌蚪在圍繞著什麼游動。

    「那還有假?鉅子的兩位先生可是去過的,我們去的地方和那些故事中描繪的差不多。那裡有些人,信奉什麼,從不殺生,連耕地都不耕,因為耕地都可能踩死蟲子,所以只是做商人。璆琳珠在那裡很好賣,我還見到了一些錦緞,好像是從蜀地運過去的,也不知道怎麼運的。」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路途遙遠,三不存一。活著回來的沒有幾個。可若是運去了貨物,那可真是得利百倍。錦緞璆琳換回當地各色貨物……」

    想到了那些在海上病死的、被風浪毀掉船隻失蹤的的夥伴們,庶歸田心情有些不好。

    趕車的人並不知道海上的凶險,即便聽說過可畢竟沒有親眼看到夥伴病死的慘狀,看著庶歸田手中的那枚方形的銀幣,嘖嘖稱奇道:「你們要發財了。按著規矩,這一次遠航你們的獎勵可是不會少的。有功則賞,賞多少?」

    庶歸田擺擺手道:「還行。這一次帶回來的黃金白銀和一些夷狄貨物,五分之一歸我們這些人平分。日後若是組建商會,我們這些人佔二十分之一的股不需要掏錢。以後真要是組建商會貿易,我們這些人都可以優先做船長的。」

    趕車之人嘖嘖道:「了不起。了不起。可比你哥哥姐姐他們賺得多了。」

    庶歸田點頭道:「多的多。可在泗上不能買地,在南海買地又雇不到人種,這些錢要麼投到作坊裡,要麼就入股那些海外貿易的商會。」

    趕車人想到了什麼,說道:「對了,你回來的正是時候。你哥哥休假,你姐姐也從楚地回來了,家裡人聚的齊,你爸一定很高興。你回來後,有什麼打算?」

    庶歸田指了指自己帶著眼罩的眼睛,半開著玩笑道:「我的一隻眼睛已經獻給了利天下的大業之中。剩下一隻眼睛,我想留著做我自己喜歡的事。」

    「喜歡的事?」

    趕車人心想,你還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去歲的會上已經說了要將利天下之業進行到底,到時候免不得要徵召,就算是完成了役期的到時候只要命令下達就得去,哪怕是去了南海也一樣。

    庶歸田不再說這個話題,想要繞開這個話題,於是指著車上的貨物問道:「怎麼,你這是開了雜貨店了?」

    趕車人笑道:「哪裡是我的?這不是村社裡的人嫌棄買賣麻煩,又覺得讓別人買賣不如大家湊些錢,一起進些大家合用的,這樣要便宜的多。村社便成立了一家雜貨社,我就是個趕車的,哪裡能是我的呢?」

    庶歸田翻了翻身邊的貨物,看著一捆幅度比起以前寬了將近一倍的棉布嘖嘖道:「這才幾年,現在能織出這麼寬的布了?」

    「嗯,今年才開始有的。聽說是制械所出的新織機,比以前真是便宜了許多。不過棉花的價還好,就是這幾年村社必須要繳納足夠的糧食才能種植棉花什麼的,若不然今年種棉花可是要賺許多。」

    趕車人說起村社的事,臉上便洋溢出了笑容,雖說糧價有點賤,可這幾年村社的日子過得還是越來越好的,合作的造紙作坊再加上新開墾的土地,以及馬拉的割穗機器的使用,都使得糧食的生產變得輕鬆了許多。

    棉布的價格比以前降了一些,璆琳窗已經逐漸成為沛邑附近村社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上面除了強制要求各個村社保留一定畝數的糧田之外,並沒有強制太多,也不需要徵收大量的糧食。

    庶歸田看著馬車中的璆琳窗,詢問了一番價格之後,稱奇道:「比起以前又便宜了許多?」

    趕車人笑道:「你不知道啊?沛邑新建了一個大作坊,可多人在那裡做工了。這個作坊奇怪的緊,說是用鐵礦還有鹽什麼的就能做燒璆琳的鹼。報上說,越國那些在海邊燒海草灰做鹼的貴族都急了,價壓得太低,那邊就只能壓榨他們的做活的人,好像大上個月還有一次起義呢,砸了好幾家燒海草灰的作坊,說要請求越王要恢復舊制使得各有其田。還有一些人則是起義後逃到了咱們這邊,咱們這邊還和越國交涉呢,痛斥他們害民,舟師和越國打了一仗,使得那些起義的都過了江跑到了咱們這邊。」

    庶歸田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用鐵礦還有鹽什麼的就能做出鹼,但這些年泗上千奇百怪的東西太多,他已經是見慣不驚。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問他的小叔,然而他並沒有興趣,只是在琢磨……這些璆琳、瓷器、鐵鍋什麼的,若是能夠賣到他回來的那個地方,可是能換回不少金子。

    至於趕車人道聽途說來的故事中隱藏著多少血淚、多少絕望和多少新舊之交的苦難,他其實並不關心。

    他覺得自己和父親不一樣,和哥哥姐姐也不一樣,他們或許有一顆利民之心,他卻沒有。

    可能曾經有過,但伴隨著齊墨戰爭中他去幫著丈量土地的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已經沒了。他覺得那是一群愚昧膽小的人,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輩曾經也是這樣,但父輩們已經把那些過去抹去了,塑造了泗上的新的精氣神,脫胎於此長大於此的他,對於那些外面農奴的困難憐憫,可卻一點也不想自己這一輩子都去拯救他們,去做那些細微小巧不快意的事。

    甚至於他都有種逐漸脫節的感覺,泗上一直在宣傳的天下人為一體的話,他越發覺得有些接受不能:他很難接受那些矇昧恐懼於貴族的農夫和他是一樣的人。他知道墨家要改變整個天下,重塑天下的觀念,也知道三十年前泗上也是這樣,可他想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庶歸田心想,惻隱之心我是有的,看的那些人受苦,我可能扔下一塊金子。可若是讓我再如當年在齊國紮根村社去丈量土地,去講授道理,去真正地解放他們……那還是算了吧,我寧可自己這隻眼睛也瞎了,也絕不會去做那種無趣至極的事。

    他想,我不去,自然有人去。真要是逼著我去,那我便要跑到南海,帶上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弄一條船,天下之大,憑我的本事憑我手裡的火槍,哪裡闖不出一片真正自由自在、率先達成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的天地?

    在海上久了,看慣了那些高飛的鳥;在泗上久了,習慣了人人平等的天下;靠著父親的付出和自己的努力學到了一身的本事……於是便覺得,同義、平等、兼愛,應該換成自由、平等、惻隱。為了同義,為了兼愛,真若是逼著自己去別處村社鄉里教書,那便只能揭竿而起逃亡海上尋覓自由了。

    想了想和自己一樣有本事的,和自己一樣接受了足夠教育的那些人,庶歸田覺得,墨家的利民利天下,已經是鎖在自己這些人身上的枷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2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功名險中求(上)

    回到家中,自是一番感情流露。

    哭過笑過之後,一家人坐在飯桌前吃了一頓豐盛的菜餚。

    作為姐姐的庶君子看著弟弟半瞎的那隻眼睛,想到了另一件關於眼睛的事。

    她從楚地回來後,現在庠序大學堂中整理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大學堂裡發生了一件極為轟動的事。

    有人為了探求人眼能夠看到五顏六色的真正原因,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因為墨子對於光學的研究很深,已經提出了光學八法和凹面鏡凸面鏡的反射原則,以及小孔成像和光沿直線傳播等問題。

    所以作為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適,當然要把這個皮好好地披在身上,也所以泗上很早就做了三棱鏡的分光實驗,以及與光學有關的望遠鏡等一系列的發明。

    這也算得上一種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然而等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真的有人想要探究天志之理了,於是在庠序大學堂中經常會出現一切讓人感嘆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

    既說陽光實質上是七色的,而沒有陽光之後一切都是黑的,那麼人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察覺到各種不同的顏色的呢?

    於是某個人提出了一個猜想——人的眼睛也是彷彿一個三棱鏡一樣的裝置。

    而根據三棱鏡必須要形狀特殊才能分光七色、而人的眼睛又是可以看到七色光的,所以他設想了一個驗證自己猜想是否正確的實驗。

    假設……人的眼睛裡也有一個類似於三棱鏡的星狀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先是用手指戳自己的眼睛,也就是眼眶下的那部分,用力擠壓,力求使眼睛變形。

    用力戳了幾次後,發現腦海中真的會出現各種奇幻的五顏六色的色彩。

    於是為了證明,他將力量加大了數分,經常如此,然後記錄下自己所觀察到的一切。

    結果某天用力大了,戳的太深……左眼碎了。

    碎了之後,他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人的眼睛不是一個類似於三棱鏡的東西,而是另外的原因導致了世界是五彩斑斕的,至於是什麼原因,暫時還沒有結果,但卻絕對否定了另一種可能。

    這件事出了之後,還導致庠序學堂下達了一條新規定——禁止為了探求天志的真理而自殘。

    因為在此之前已經出現過數次可怕的、拿自己的命去探求所謂天志真理的情況,這一次戳眼睛事件不過是那個禁止自殘規定的導火索。

    在此之前有人嘗試了一下各種奇怪礦石的味道、記錄下了服用之後等感覺,已然是死了好幾個了。

    當然還留下了幾本相當奇葩的筆記——譬如當年泗上淫祀事件中被適毒死的那些女巫男覡中用的磷,等到索盧參西行歸來帶回了大蒜之後,有人記錄說磷中毒之後有一股大蒜味,懷疑大蒜中含磷很高云云。

    至於如何得出的結論,如何觀察到的,那又是一番細思恐極的故事。

    這種在泗上之外看著過於奇葩、甚至於庠序之外都感覺過於奇葩的事,在庶君子等圈內的人看來再正常不過。

    莫說庶歸田瞎了一隻眼睛,就是這一次繪製山川地理圖,也死了幾個人,庶君子覺得弟弟能夠活著回來就已經是萬幸。

    觥籌交錯間,一家人喝了許多酒。

    庶俘羋看著弟弟喝了許多酒仍舊清醒,笑道:「行啊,走的時候才會喝酒,現在酒量這麼大?」

    庶歸田放下白瓷的酒杯,嘿然道:「在海上,我們少喝水多喝酒。酒能存的住,水卻存不住。你不知道,南海那邊出去用璆琳珠子換金子的商人,可是讓番禺那裡的甘蔗渣都變成了酒。」

    看著桌上的一盤兒冬日裡的豆芽,庶歸田指著那些豆芽道:「只要是上了岸,我是一口豆芽都不會吃的。」

    做父親的便笑,母親的手很靈巧地將那盤豆芽換了個位置,換上了一盤兒粉條兒燉雞。

    又是幾盞酒下肚,庶歸田看著庶君子問道:「姐,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們那地圖是怎麼畫的?我天天晚上看星星,從這邊一路走了那麼遠,天上的星星全都差不多。月亮也是差不多。我們這也就能算出來緯度,你們是怎麼算出來經度的?」

    經緯此詞,自然早有,泗上這些人也都習以為常並認為理所當然就該這麼叫。

    《考工記》就言,九經九緯;《左傳》又言,天地之經緯也。

    原本是指麻織品的經緯線,借而引申出南北左右道路,等到了泗上的宇宙觀出現後便借用南北東西和經緯線之意。

    庶君子對於這一次參與繪製九州圖一事極為自豪,可想了想又覺得和弟弟解釋起來太過麻煩,只好道:「說了你也不懂。總之就是太歲星可以做天下最好的水漏計時之器。一天十二時辰,經度不同,時辰不同,故可算出。」

    「你看星星月亮的高度,便可知道此地此時是夜裡幾時幾刻;看太歲星的月亮運轉的位置,可知彭城此時是夜裡幾時幾刻。略一算,自然知道此地經度幾何。」

    說到這,她想到了一件事,看著一隻眼帶著眼罩的幼弟,嘆了口氣道:「可惜了。腳下的大地是圓的這件事,好像用不到非要繞著大地轉一圈了。經度可測,越往北每度的距離越小。大地肯定不是平的,而是個球。」

    在場的幾個人沒有一個相信大地是平的,庶歸田琢磨了一下,問道:「姐,你們那種測經度的手段,能用在船上嗎?」

    庶君子立刻搖頭。

    「用不了。就算有望遠鏡,可太歲星的月亮太小,稍微顛簸便看不到,而且還要算呢,總是很麻煩的。不過要是靠岸在陸上,是能算出來的。」

    家人這才反應過來,連聲問道:「你還要出海?」

    庶歸田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道:「當然要。待天下歸一之後,我可能要常去海上,打完仗了,總得生活。」

    母親嘀咕道:「你現在的錢,也花不了了。」

    這種錢都是用命換來的,當初一起出海的人,只回來了三分之一,這還是做足了各種食物後勤上的各種準備。

    當然獲利也多,不說日後庶歸田所言的商會的二十分之一的那些人均分的股份,便是這一次五分之一的黃金歸屬他們平分,也是一筆巨額的財富。

    庶歸田聞言嘁了一聲道:「誰在意錢多錢少啊?天下如此之大,將來史書上總要記上一筆,我庶歸田也參與過第一次遠航到印度的壯舉。將來航海行商之人,必要記住的。」

    「只不過……這次我就是個實習生,人們記住的多是我們的船長和墨者代表,卻記不得我。」

    「我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得讓人記得住的。錢嘛……我還真不在意,因為我不缺啊。」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家的二兄,說道:「二哥,要不你去登記下,我給你找個去南海的事做?只要肯玩命就發財多。我在那邊又不少的同窗。」

    庶俘越搖頭道:「還是算了,我在家挺好的。再說我去了,你嫂子侄兒怎麼辦?我才不想去呢。村社有去的,既有發財的,也有得病死掉的。」

    庶歸田撇嘴道:「我早就說,當初鉅子給咱們起名字的時候,咱倆應該換換。」

    他又看向庶俘羋道:「哥,我走之前,就聽說鉅子有意去尋找他兩位夫子說的產硫磺、金銀、和銅的一處地方。而且距離咱們並不遠,找到了嗎?」

    庶俘羋點點頭道:「自是找到了。就離著駒麗不遠,過了海就是。不過那裡……可不像是你們這次去的富庶地方。」

    「那裡的人還在用石頭呢,連刀耕火種都算不上。拿著璆琳珠子去了,換回來一堆陶盆,誰願意去?」

    「倒是留下了一個連隊的人在那,靠著海邊紮了個小城。招了一些齊地的逃亡之民,人也不多,三五百人,去了那邊。」

    「商人又不願意去,只能是去找金礦銅礦硫磺之類。可就算找到了,這開採也是個問題。」

    「船隊繞著海岸走了很遠,聽說是很大。有些部落手裡確實有些金子,都是些水中撿的吧大約。他們可不會淘金。聽說過一陣還要再派人去找礦。」

    「其實只要找到金礦銀礦銅礦,哪怕是硫磺礦,只要有人采就肯定多。可就是沒人啊。」

    「你問這個幹什麼?」

    庶歸田一拍手道:「幹什麼?這是史書留名的機會啊!哥哥!」

    「你想想,當年番禺城,八百個人啊,八百個人就把番禺城給拿下了。番禺城再差,還有銅器。你說那島上有什麼?部落夷民還在用石頭呢,還在上古之時炎黃之前的模樣。」

    「只要有手段,三百人足以縱橫那麼大的島上。」

    「部落之間,必有廝殺。炎帝黃帝還打過仗呢,我若帶著人上了島,不用太多,三百人足以作出一番大事。」

    「沒人開採?簡單了,當年泗上初創之時是怎麼做的?各個村社輪流派人服役去採礦挖渠啊,難不成泗上能用,那裡便用不了?」

    「偌大的島,總歸有個幾十萬人,那還有不能開採的礦?現在硫磺、金銀,還有銅,那可都是急需的啊。」

    「你想想,不需要多少人,三五百人,外加一些會採礦探礦的工匠,足以。鉅子既說他的兩位先生知道那裡有,那裡自然有。這麼大的功勛啊……」

    說起這個,庶俘羋踉蹌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能想到了,上面能想不到?不是這麼簡單啊。」

    「我有個在先登營的朋友參與了第一次探險,這裡面的事很多,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我就問你一句,九州的地還種不完呢,淮北江南有的是土地,尚且還沒有人去呢,誰會冒著死的危險往島上跑?」

    「還不是為了金銀?可為了金銀,金銀銅挖出來,必然是要上面管著呢,不可能私人隨便挖,而且就算去挖你得有種糧食的吧?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的確,那些部落還在用石頭,奈何他們不是番禺那樣的邦國,而是原始的村社,土地歸公,一切歸公,幾無私有之制,也就沒有絲毫的組織性。番禺那裡的人,的確有奴隸,可就算是奴隸,他們被釋放之後,也知道聽命令,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那些一切歸公的原始村社,他們知道什麼叫服從命令嗎?」

    「挖礦……人家不願意去挖,大不了跑到山裡,茹毛飲血,以前也是那樣生活的。這得想辦法讓他們去挖,想辦法讓他們接受,你看……南海都不願意要南海本地的『長工』,為啥,因為他們熟悉南海的環境,往叢林裡一跑又能如何?」

    「上面也在考慮,怎麼才能控制那裡,既不作亂,花錢又少、用人又少,又可以提供大量的金銀銅和硫磺。裡面的事太複雜,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真要是那裡有個彷彿南海諸邦那樣的邦國,打貴族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平等,人心歸附,事情反倒簡單了。」

    「那裡的村社成員本來就是平等的,土地本來就是歸天下人所有的,財富比之農家所幻想的平等交換還要更平均,我們怎麼搞?讓誰去搞?讓那些想要謀求私利而損人的人去,上面不可能同意再說他們也不願意去那種地方,畢竟泗上發財的地方就很多,他們會跑去換陶盆?讓心懷天下服從紀律堅信平等兼愛的墨者去搞……道理又說不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52
第一百六十五章 功名險中求(下)

    庶俘羋拍著手道:「弟弟,咱們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銀銅礦。麻煩就麻煩在這。要是九州沒有多餘的寸土,那就簡單了,移民至那皆有百畝田,一切好說。問題是九州還有的是土地,缺的是人口,是挖礦的人口。」

    「一個挖礦的人,得有三四個種地的,這還得是鐵器牛耕普及的情況。現在他們還在用石頭,挖抗總不能不吃不喝地挖啊。」

    「佔據簡單,你說的沒錯,三百人,利用部落之間的衝突,足以立足。當年我在高柳,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事。」

    「但問題就在於怎麼把這些還在用石頭器皿、公有土地一切歸公的村社,讓他們種植糧食,挖掘礦石,冶煉礦石,採集大木,營造船隻……」

    如此一說,庶歸田才覺得自己剛才想的過於簡單了。

    他很羨慕那八百人破番禺的故事,覺得若是還在用石頭刀耕火種都做不到的聚落,怕是三百人就足以再造一個南海。

    可聽哥哥這麼一說,才明白自己想的簡單了,根本不是一樣的情況。

    番禺那裡,墨家當真是無往不利:數百人攻破城邑,槍決貴族,毀掉文字,祭祀階層以有害民不食己力之罪名統統扔到甘蔗田砍甘蔗,解放奴隸、重分土地、取締貴族封田的封建義務,以階層鬥爭的手段幾乎是瞬間就在那裡站穩了腳跟。

    可真要是如哥哥所說,那裡還沒有邦國的概念,還是彷彿上古時候的原始民主議事制度,就算學會了一丁點刀耕火種的技術也是土地公有的情況下,在南海無往不利的階層鬥爭在那裡一點都用不上。

    挖礦得有糧食,得實現最基本的統治——哪怕是學當年泗上草創之時,強制各個村社必須出多少人去輪流挖礦,那也得當地人知道政權是什麼意思才行,否則的話就算打不過,難不成不能跑?反正原本就是茹毛飲血的生活,跑到山裡一躲,能耐我何?

    諸夏的移民?那就更不用想,諸夏的土地極多,沒開墾的地方有的是,泗上處處缺人,但凡沒到不去就死的地步,誰能願意主動往那跑?

    庶歸田皺眉道:「如此說,那裡就不管了?」

    庶俘羋搖頭道:「管啊,肯定得管啊。之前……哦,對了,那時候你還在海上呢。之前確實是有過幾次集思廣益的會議,就在談這件事。」

    「如果是長久打算,為了將來人口增加之後的生存所需的土地,那倒簡單。緩緩圖之,那裡本就沒有文字、連銅都不會用,日後便可作為諸夏九州之一也未可知。」

    「但現在不是求短期之內的辦法嗎?金銀硫磺還好,銅現在泗上是真缺啊。如今銅陵的銅自然歸屬我們,大冶山的銅屬於楚人……」

    「你是不知道啊,最好的炮都是銅的,炮兵不喜歡鐵炮,銅炮打的又遠又准還不容易炸膛。現在又正在練軍,要在幾年之內達成每個步卒旅都有小炮三門,炮兵的數量也要增加。」

    「那島上多銅、多硫,真要是能夠解決,不說那些金銀,便是那些銅就足以堪稱天下第一大功。」

    庶俘羋接著又苦笑道:「所以問題也就在這。」

    「商人求利,泗上重工,商人之利,源於轉運貨物。然而現在就是把泗上的璆琳鐵器運送到那裡,又能換回什麼?可能也就能換回些毛皮,因為那裡的人手裡沒錢,就算是學會了種植,這幾年糧價如此之低以至於南海貿易必須要『一船必須攜帶糧食某石否則倍數』的地步,跑去那裡轉運糧食,那家裡怕不是得有個金礦?」

    「挖礦賺錢,上面肯定不會允許金銀私自開採的。商人要是想挖,成本太大,又要扶植當地人教會他們種糧,又要投入數年時間以讓當地人知道服從和交易……若從泗上南海等地運人,且不說成本商人擔負不起,便是泗上現在處處缺人,哪裡能輪得到那些商人搶人?他們搶得過咱們墨家嗎?」

    「商人指望不上,那就還得靠組織。可組織現在缺的是銅,不是缺土地,更不是泗上人口已經多的無地可耕不得不遠赴海外了。數年之內若不能得利得銅,那麼就可以數百年緩緩圖之,也就不需要把精力、人才浪費在那裡。」

    「所以上面還在討論這件事,難以決定。」

    說到商人,庶俘羋忍不住嘀咕一句道:「商人最靠不住了。你看著吧,等著以後那裡的人會種田採礦了,商人肯定想辦法跑去,而且肯定會走私避開航船通商之關稅。可要指望他們開發那裡,走完最難的從無到有的第一步……哼,有那些錢他們現在何不投資到賺錢更快更安全的地方。」

    他對商人意見很大,對於上面的一些政策也頗有不滿,藉著酒意,忍不住發起了牢騷。

    庶歸田並不在意商人的本性,明白兄長說的沒錯,像是他之前遠航的那個地方,商人肯定會不怕丟了命也往那裡跑,因為那裡已經有了文明,可以貿易換取金銀財富。但至於說此時還在刀耕火種的島上,商人不可能去的,實在是無利可圖,還只能靠墨家的組織去辦成這件事。

    不過對於他想知道的,他已經聽懂了,皺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間用筷子一敲飯桌道:「哥,那現在這個銅的問題……是有沒有的問題,不是是否得利的問題,對吧?」

    庶俘羋點點頭道:「沒錯。這麼說吧,現在泗上有錢,有人,有糧,有各種手工貨物,有布匹,但是……缺銅,缺硫,因為正在擴軍。怎麼把錢變成銅,這是個大問題。因為現在泗上多用紙幣,所以錢不能直接化為銅,而且鑄炮所用之銅又和錢銅不一樣。」

    「銅現在不是銅錢,而是鑄炮的銅,這兩個並不一樣。」

    庶歸田心中砰砰直跳,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便問道:「那麼既然不缺錢,南海之南還有不少的『長工』,銅陵等地也有不少的礦工,若是那裡真有大銅礦,直接運過去,譬如干三年,卻發這裡六年的佣金,上面專營,專人管轄,也未嘗不可吧?」

    庶俘羋苦笑道:「弟弟,你們在船上,不知道路上行軍之事。如今要去那裡,需得從南海過越,至泗上,過齊,至萊地,渡海,至箕子朝鮮國之南,沿著海岸向東南,至駒麗,再向南渡海……」

    「不說數萬里,可萬里之遙當非虛言。其中耗費多少?期間又需多少時間?」

    庶歸田笑道:「哥,你在陸上知道的是陸上的事,可海上的事你不知道。每年四月,南海便要起風,直吹東北。那為什麼非要經箕子朝鮮國沿海岸至駒麗再渡海呢?若是有一條航路,可以從南海吳越之地,直通那裡呢?」

    「運人至那,開採銅礦,經齊返回,也未嘗不可。」

    他轉向庶君子問道:「姐,你們測繪禹之九州,想必上次初航至那島上,你們的同窗也必測過那裡的經緯吧?」

    參與山川地理圖整理繪製的庶君子自然知道,說道:「知道。你且等等,我看看記的。」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中,翻出了一本筆記,說道:「若以最南端之測……」

    念了一個她和庶歸田都可以立刻明白、但桌上其餘人聽著不是太懂的經緯度之後,庶歸田揉了揉腦袋,搖了搖頭彷彿要把之前喝的那些酒都晃出去一樣,用筷子沾了一點酒,喃喃道:「讓我算算……讓我算算……」

    庶君子伸出筷子,將弟弟在那裡算數的筷子打開,笑道:「張帆航行風雲變化之事,我不如你;可論及九數幾何,你不如我多矣。」

    「若以最南端算,緯度和會稽城相仿;若以東西算,最近處也不過商丘至南鄭。」

    她沒有說數字的距離,而是給出了一個直觀的城邑相距。

    庶歸田相信姐姐不會算錯,喜不自勝道:「如此看,並不遠。若有航路達通,自番禺以北運送十年期之長工、或自會稽運送銅陵之礦工,也非難事。」

    「番禺東北,有大島,若能沿島而上東北,此路未必不通。」

    他是在南海更南的地方玩過命的人,沿著海岸線一路航行找到了那處傳說中富庶不下中原地的人,遙遙數年,對於這種東西不過商丘到南鄭的距離,並不放在心上。

    若是上面有心支持……自然風險重重,可能會遇大風、可能會船毀人亡……可一旦要是找到了這條航路,自己的功勛定將被後人記下,如此方才不虛此生。

    他算了一下,三年時間,足夠北面已經可以航行過去的人找到銅礦金礦銀礦和硫磺,也足夠那裡的村社學會了種植交易糧食。只要能夠找到一條更近的航路,能把人運過去解決急需的銅礦和發財的金銀,想來上面願意付出一二百人的代價,以及支持航行所需的財物人力。

    越想越是興奮,便道:「姐,過幾天你給我弄一張你們繪製的地圖。印刷繪製麻煩的話,錢不是問題,我可以找人專門去畫,無需版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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