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5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39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甲方乙方(下)

    短暫的集會之後,一場由中間人做甲方代表的會談,就在炮聲隆隆中於新鄭的宮室內舉行。

    在場的很多人臉色很難看,就像是當日鄭君的近侍說的那樣,墨家忠於的是天下之民,遵守的是鉅子的命令,他們守城不是為了鄭君和駟氏守城,而是為了他們心中的道義而守。

    若以真正的禮法而論,本身那就是一種符合之前生產力的政治體制和軍制,貴族在都城附近並沒有太多的力量。

    君主擁有都城的直轄權,貴族的封地在都城之外,都城的國人作為一種殖民者一樣的存在,擁有一定的政治權利。

    子產改革之後,國野之別開始消失,做丘賦之後給予了野人和國人一樣的服役的義務和權力,這就使得國人的政治權力逐漸消失,淪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底層的民。

    在有國野之別的時候,國人更像是「國」之人,也更容易產生國族的概念,但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野人當兵國人失去原來的特權也就是最佳的選擇。

    這種變革之後,貴族在都城逐漸有了影響力,在土地可以買賣之後,貴族們憑藉勢力、財富和之前的最開始的暴力所得,很快在都城佔據了經濟上層的地位。

    等到一連串的政變之後,駟子陽一族清除了其餘的貴族,也一樣繼承了其餘貴族的財富和封地。

    這使得想要在鄭國變革,和鄭君談並不能解決全部的問題,必須要這些貴族作出妥協讓步才可以。

    魏韓圍城,民眾竟然不捨命抵抗反而趁著這個機會要地、減稅,在一些貴族看來實在是狼子野心趁火打劫。

    可墨家就把趁火打劫和狼子野心擺在了明面上,臉上大有一副此時理應如此的神情,這些貴族們也只能無可奈何。

    這時候講那些大道理都沒用了,咒罵民眾不知感恩不知愛國忠君也沒有用了,唯一有用的就是考慮怎麼才能讓民眾堅守城邑。

    被殺的六穆家族的逃亡者們即將回來,一旦回來那是要殺全家的,鄭君還可以說他是被駟子陽餘黨逼著成為君主的,駟子陽的餘黨們卻不能這麼說,有著滅族之仇的政敵們也不會給他們說的機會。

    現在談判的條件就擺在這些貴族的眼前,墨家還沒有如泗上一樣激進,採取了一種妥協的、溫水煮蛤蟆的手段。

    解決的辦法其實也就那麼多。

    允許都城的民眾組織起來推選賢人,加增的稅賦需要經過他們同意才能徵收,這是讓城內的工商業者們能夠守城的條件。

    將民眾欠的高利貸進行減息,已經償還利息超過本金的之後不用再還利息,而是直接償還本金。

    因為高利貸等原因而售賣給貴族的私田,貴族退回,贖回的農夫支付當年借的高利貸的本金即可。

    這兩項,主要是為了城中的自耕農和前自耕農們願意守城的條件。

    凡參與守城的封地農夫,取消公田義務,將他們的份田授予他們個人,二十年內不得買賣和強制收回,將賦稅繳納給原本的土地所有者:公族或者貴族。

    這一項是為了城中的隸屬於封地的農夫能夠願意守城,也是為了不激化和國君的矛盾——如果全部採取授田制份田制又取消公田義務,那麼等同於所有的農夫成為了國家的農夫,這是貴族所不可能接受的,所以還得將地租交給貴族這才有可能讓貴族接受。

    所有奴隸參與守城的,將免除奴隸的身份,這包括贅婿、僮僕、隸屬之類的各類人,也包括分封制下諸夏特有的家庭小奴隸制下的一部分奴隸。

    減少勞役的時間,每年只允許徵召國人進行十日的勞役,不得在農時,超出時間的部分由鄭國政府支付一定的金錢;貴族們和富商、富庶者可以用繳納財富的方式免勞役。

    種種這些,都應是相當妥協的條件了,也是短期之內不至於扯皮陷入僵局而能夠快速將鄭國轉入守城狀態的最優選擇。

    可即便是這樣,貴族們在看到這些條件後,還是表達了相當多的不滿。

    這些相較於泗上而言已經相當妥協的變革條件,在貴族們看來這是一場比當年子產變革還要嚴重和不能接受的。

    當年子產變法,並未觸及到整個鄭國舊制度的根基,只是修修補補,便讓貴族反對的逼得子產感嘆「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那時候子產實行的政策是清田洫,其實也就是在不觸及舊規矩的前提下,適當地收攏一下國家權力。

    貴族對於君主只有軍事義務,貴族的土地不需要納稅,貴族佔據的土地越多,鄭國中樞的力量也就越弱,清田洫就是貴族按照各自的等級擁有相當數量的土地,超過規定極為僭越。

    按照周禮,如果嚴格實行,其實貴族所能擁有的土地數量並不多,最開始的時候周才多少人?

    殖民分封制下,土地不是問題,人口才是問題,人口綁定於土地才是分封制的根基。

    周初人太少,所以以當時的實際制定的禮法,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口歸屬。

    因而即便是大夫,擁有的土地也就那麼點。

    下士如上農夫之利,井田制度下相當於八稅一,而上農夫擁有土地百畝,下士也就是擁有八百畝土地的收入才能夠和上農夫一致——下士不耕田,是脫產武士,所以上農夫耕種百畝,而下士想要獲得和上農夫一樣的收入就得有八百畝土地,或者是三百畝土地和三名奴隸。

    這畝,是周制小畝,換成現在的大畝,也就是二百多畝。

    中士倍之、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以此類推,其實到下大夫也就不過一千來畝土地。

    這規矩早就完蛋了,因為按照這個規矩的話其實下士可能還不容易踰越,可是個大夫就算是踰越。

    子產當年就是用嚴守舊規矩的方式,收回了各個貴族家族「僭越」的土地,分給那些沒有土地的國人的。

    子產死後,他的政策立刻遭到了清算,再加上這些年生產力繼續發展帶來的土地兼併問題,使得貴族的踰越問題更加嚴重。

    所以在糅合了子產的政策之後的這種變革策略,使得貴族們都難以接受,尤其是很多政策明顯是使得民眾更有力量。

    有些口子不能開,貴族們不是不知道,如果說民眾不再隸屬於土地和擁有土地的貴族,那麼貴族封地上的農奴也會更加傾向於逃亡;相反如果大家都是一樣的,都需要被束縛在土地上,那麼也就沒有太大的反差,舊的統治手段還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然而墨家掐住的,卻是一些貴族們最為虛弱的時候。

    有的貴族不願意,但也有一部分知道一旦破城必然被殺全家的貴族們不得不願意。

    墨家用了很簡單的辦法,先把貴族的內部撕裂。

    饒是如此,當這些意見提出的時候,便有貴族反對道:「魏韓圍城,社稷危亡之機,庶民卻還蠅營狗苟地考慮自己的利益。這時候應該先同心同志以守都城,一切待城守完之後再談。」

    「趁著魏韓圍城的時候要求這些變革,這都是出於私利,以私利而壞公事,此等民眾,皆小人也!」

    徐弱按劍而起,冷笑道:「待魏韓軍退,民眾又憑什麼讓你們答允呢?」

    那貴族罵道:「那也不能趁著敵國圍城的時候爭取自己的利,這不是叛國又是什麼?這不是以私廢公事又是什麼?」

    徐弱道:「文王治政,所言民皆信;大禹治水,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為何你們守城民眾竟然不能夠支持?這難道不是你們的問題嗎?你們不反思自己,竟然質問民眾,那我便替民眾告訴你們,因為民眾不信任你們!」

    貴族怒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你們墨家和那些庶民一樣,都是小人呢!守城為義,不是為利!」

    「今日為了利能夠守城,明日難道不能為了利打開城門投降嗎?如果今日讓民眾趨利,就算是守住了城邑,將來鄭國的社稷也要滅亡。」

    「豈不聞當年宓子賤治單父之時,齊軍攻魯,麥就於城外,宓子賤寧可讓齊人割走麥子當軍糧,也不同意民眾趁著齊軍未來的時候割麥,為什麼?」

    「就因為一旦讓民眾割麥,那麼民眾將來就不知道禮義廉恥,只知道利了。那樣的魯國,終究還是要滅亡的……」

    這貴族正引經據典地反駁墨家煽動民眾趁著圍城時候爭取利益,越說越激動,他又是文化階層,講起來典故滔滔不絕。

    可剛說完宓子賤之事,駟子陽的餘黨中的一人猛然站起,抽出腰間銅劍,一劍刺入那貴族的胸口。

    抽出劍,血噴了四週一片,徐弱的臉上也都是血,可徐弱見的多了,不為所動,只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的血吐了出去。

    駟子陽的餘黨頭目也不顧鄭君就在前面,抽出劍後一劍斬下那貴族的頭顱提在手中,怒目望向其餘錯愕的貴族,厲聲道:「魏韓圍城,社稷危在旦夕,卻還在說這些迂腐之言,當殺!」

    「子產言,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吾為社稷殺此人,誰人不服?」

    那些頗有反對神色的貴族訥訥不言,各自低頭,駟子陽的餘黨頭目提著人頭,跪向鄭君道:「臣有罪,但為社稷!」

    鄭君趕忙陪笑道:「但為社稷,何罪之有?」

    其餘一些敢怒不敢言的貴族看著流的血,暗暗罵道:「你起什麼高調?城破你必死,所以你才可以捨棄那些利益,畢竟命才最重要。再者就算你讓出這些利,君上已經是你的傀儡,早晚一日你們是要掌握鄭國的,自然看不上這些小利。你要真為了社稷,早做什麼呢?」

    心中這樣罵著,嘴上卻都道:「此為社稷,的確無罪,我等皆從!」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0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制約

    人頭往那一擺,有時候那就是道理。

    徐弱看了一眼那個人頭,心想昔年公造冶在彭城時候也是這麼講道理的,有時候這樣講道理確實有用。

    只不過這道理其實還沒講清楚。

    在場的貴族不管是否情願,至少此時都答應了,因為他們都知道駟子陽的餘黨是群什麼樣的人。

    別說以利社稷的名義殺個貴族。

    當年政變之後,鄭繻公貴為國君、太宰欣權勢之大,駟子陽的餘黨們皆披縞素,從城外殺將入城,把繻公殺了,順帶還殺了太宰欣的全家,此時殺幾個貴族以儆傚尤的膽魄還是有的。

    那駟氏貴族提著人頭道:「墨家說的既有道理,可以保存社稷,那就不可以不執行。」

    「守城有功者當賞賜,拆除房屋者當陪,困守堅城需要糧食……這一切,都需要我們拿出一部分來。」

    「一部分金銀錢財、一部分糧食粟米,還有一些將來賞賜有功的庶民奴隸的田地。既為社稷,先從我做起。」

    畢竟墨家這一次提出的政策很妥協,而且只是動了一下生產資料所有權,並沒有動財產,鄭國府庫中的財富根本不足。

    各個貴族肯定也不能拿出太多,不是沒有,而是真要拿出太多,一些破城後未必死的便未必肯願意真心抵抗。

    城中富庶者、田多者、大商人等,都需要拿出一部分財力物力以助守城,而作為真正掌權的大貴族們這時候就需要做個「榜樣」,他們不拿,只用暴力逼著中層拿也並不現實,而且拿出來的也未必夠。

    鄭君和駟子陽餘黨的頭目將那契約一簽,又定下了許多規矩,便和墨家的人一起來到了城中。

    在組織起來的民眾面前宣讀了變革的諾言以及功必賞之類的號令後,又裝模作樣地給民眾謝罪。

    墨家則迅速按照組織術和多年的守城經驗,將在新鄭的明面的墨者和一些有進步傾向的士階層組織起來,宣傳法令道義,將守城的戒律以及將來變革的內容一一講清楚。

    四日後。

    一道初具規模的新城防已經在魏韓的主攻方向的舊城牆後面建立起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

    既有組織術和技術上的進步,也有民眾真心願意勞作的精神力量。

    然而當鄭君看到這已經出具規模的城牆、看著那些奮力挖掘井井有條的民眾、看著那些和民眾一起同時宣揚墨家道義的墨者、聽著那些在民眾間傳唱的一些頗有反抗色彩的歌謠後,開始恐慌於民眾的力量。

    當日進言讓他把鄭國民眾的抵抗賣個好價錢的近臣聽著鄭君的嘆氣,如何能夠不明白什麼意思呢?

    面對此事,他便道:「君上所見,便是臣下當日所憂。」

    「君上可記得當年繻公事?繻公殺子陽,民眾不動;子陽餘黨入城弒繻公,民眾不動。」

    「君上可曾見過民眾如此賣力於一件事?」

    「昔年修築城牆,十五日時間,修築的還不如這四日修築的土方多。墨家之義,人人平等,無有尊卑貴賤,如今民眾只知墨家卻不知君上啊。」

    「昔年繻公事,民眾不動。今日君上若是有事,民眾豈肯動?若是有一日墨家說君侯皆有罪不合於天志,民眾將如何?」

    鄭君乙嘆息道:「泗上言,民為水,君為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此言不虛。宋、滕、薛、費之事,歷歷在目……哎。」

    那近臣又道:「君上可知大河決口是什麼模樣?從不是一下子就有巨大的缺口,而是先有小口,水流因為有蟻穴這樣的缺口奔湧而出,越來越大,直到無法控制。」

    「民眾也是一樣的道理,今日答應他們多增籍稅需要經他們同意,明日他們便要廢除君侯已達平等。民眾一旦組織起來,力量是可怕的。」

    「固然,他們可以擋得住魏韓,但這鄭國不再是您的,那麼對您又有什麼利呢?」

    「況且,子陽餘黨財富眾多,土地廣袤,民眾皆感念他們。將來他們振臂一呼,如田氏代齊,您又算什麼呢?」

    「所以,臣下問君上考慮的,都是為了君上的利啊。」

    「民眾一旦被墨家蠱惑煽動,魏韓也必然驚懼,這也是他們所不願意見到的。若是他們攻城不利,則更驚懼恐慌。」

    「城中本就不曾一心,如今又行這樣的奪士大夫貴族之利的政策,到時候在城中為應的必多。若是您晚了,只怕魏韓便不需要您了。」

    「我固然是為了君上自己,也是為了鄭氏的宗廟啊!到時候請封為君,分封一地以祀宗廟,這才是真正的孝義啊!若姜齊,如今連宗廟都無人祭祀以致荒蕪,這樣將來有何面目去見祖先?」

    鄭君乙慨然道:「我何曾也不是為了宗廟祖先呢?如果是為了我自己,那我早就應該死了!子陽餘黨弒君而立我,我正是為了忍辱負重以為將來能夠延續宗廟的祭祀啊。」

    「不知我者,謂我鄙卑;知我者,只怕只有當年評價白公勝之亂中王子閭一事的墨翟啊……」

    近臣也跪道:「君上之賢、之忍辱,這是世人所不能夠理解的啊!」

    …………

    城外,魏韓聯軍大營。

    幾日的轟擊,新鄭的城牆已經搖搖欲墜,集中火炮轟擊的方向已經出現了小缺口,只需要再有幾日就足以攻破城牆。

    以往數百年的經驗,只要城牆攻破,帥一軍突入缺口,城中自潰。

    只是魏韓的銅炮並不能長久地發射,發射一次需要冷卻很久,而且數量也不算太多。

    魏軍主將感嘆道:「若有泗上那樣多的火炮和工兵,新鄭早已拿下。昔年吳起破大梁,便是借火藥之力,但終究不比墨家攻城的速度快。」

    韓軍主將笑道:「只可惜當年菏澤之盟,諸侯相會,約定攻城不得挖掘河堤沖刷城牆,水淹三軍。若不然,區區新鄭,毗鄰洧溱,早已破之。」

    話也就是這麼說說,當年的會盟是諸侯簽訂的,公之於天下,這種條約能否遵守不在於道德,而在於有沒有一方有暴力可為維持這個條約的延續。

    泗上如今越發強大,真要是不經諸侯許可,主將私自挖開河堤或者建築水壩淹城,到時候墨家真要是出兵討伐,一旦戰而不勝,到時候就要被拿出來審判。

    當年齊公子午都被槍決了,就以為屠城這點貴族們看來的小事,他們論及身份肯定是不如一國的正牌公子的。

    而且還要考慮到那些和墨家走的很近、受墨家「利天下為大義」影響的俠客。真要是出了這樣的事,到時候想要赴義而成大名的俠客們,可是會真有可能殺他們全家的。

    墨家還好點,並不怎麼喜歡用刺殺的手段,可那些激進的農家、俠客、以及一些追求小國寡民無政府的學派,經常會幹一些刺殺之類的事。現在又有了火藥,誰也不願意一家人剛出門就被一馬車火藥炸的屍骨全無。

    基層沒有管控力,殺了人就跑的事常有,誰也不敢輕易動。

    再說就算是諸侯的命令,除非是有書面的命令,否則在外領兵的將帥們都不可能去做諸如屠城、挖河之類的當年菏澤會盟規定禁止的事:一旦沒有書面命令,將來他們還怕背鍋呢,刺客俠客層出不窮,泗上數萬大軍枕戈待旦,到時候被抓去公審槍決,那可不妙。

    這一次攻城不能用水淹,新鄭城又是一國國都城牆高大,也就只能用火炮破城缺口的手段。

    城門那裡原來在火炮剛出的時候是最脆弱的地方,但隨著墨家的一些守城術的傳播,新鄭除了在北部城牆修了行牆馬面之外,還在城門後修築了第二道門,那裡反而成為最難攻破的地方。

    即便如此,城牆本身的夯土結構也經不起火炮的轟擊,也就這幾日沒有下雨,否則一場大雨現在城牆可能就已經垮塌了。

    魏韓兩軍的主將正討論的攻城的時候,有人前來回報,說是城中細作拚命送出了消息,墨家已經幫著守城,並且在城牆後部署了一道新的城防。

    魏軍主將聽完了細作的回報後,搖頭皺眉道:「墨家這是什麼意思?我從未見過如此守城的。城牆一旦被破,城便破了,一直如此。」

    「他們卻在城牆後又部署一道新城防……這聞所未聞,會有用嗎?」

    韓軍主將道:「不可輕視。墨家最善守城,其又將守城與天志幾何九數關聯,只怕必有手段。」

    魏軍主帥點點頭,他還不能夠從幾何九數的理性角度去理解城邑攻防戰,一切都源於以往的經驗,所以很難理解城中到底要幹什麼,也想不通該怎麼修才能抵擋得住城牆坍塌帶來的恐慌。

    可經驗除了告訴他城牆被破城邑便破的道理外,還告訴他墨家善於守城和攻城,以至於很多完全不通看似不合經驗的守城戰術都有著巨大的作用。

    至少墨家在攻城無有不克、守城無有不堅這件事上,也算是留給他的經驗。

    是以他不得不蹙眉思索加以提防,卻無良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0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戰爭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是靠著無數的枯骨和鮮血堆積出來的。

    在舊城牆後面堆積起第二道簡易城牆這樣的事,魏韓聯軍的主將們都還沒有遇到過。

    之前最多遇到的計謀也就是誘使敵人入城然後關上城門甕中捉鱉,如孔子的父親成名的那一戰就是這樣,才有了孔父托舉城門的傳說。

    自那之後,各國攻城的時候學會了小心誘其入城然後關城門附近的手段。

    至於現在,這不算是計謀,而是一種明面的手段,卻偏偏這種明面的手段是之前不曾有過的,也就是魏韓聯軍的主將們不知所措的。

    後世有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這句話用在城邑攻防戰中很合適。

    在火藥剛剛出現、並且用於銅炮後,守城方先處在了一種不利的局面。

    舊式的城防體系在火藥武器和投石機的攻擊下,變得脆弱不堪,以前那種只要防守城牆就是最大優勢的守城體系徹底崩潰。

    等到某幾座著名的大城陷落之後,守城方開始考慮凹凸角、夾角、星狀堡之類的手段,在某段時間內又使得守城處在優勢而攻城處在劣勢。

    長久攻防之後,攻城方想到了平行壕掘進戰術以抵消城防的銅炮,土木掘進的手段和炮兵集中使用之後,攻城方又重新獲取了優勢。

    再往後就是比拚國力的時代了,城防堅固,可各國也能動員於從前十倍甚至於幾十倍的龐大軍隊,留下一部分圍城監視保護補給慢慢圍困,最終決勝還是野戰。

    這種攻防之間的互動,原本要伴隨著火藥出現後數百年各自前進演化,付出成千上萬條性命積累出經驗,但適將這種自然的演化人為地提前了。

    現在泗上的攻城手段算得上是黑火藥時代攻城手段的巔峰,即平行壕之字壕掘進戰術——這不是用來對付舊式城防的,舊式城防在火藥出現後就等同於不存在了,能用平行壕之字壕攻城的軍隊,攻取舊式城防易如反掌;反過來能夠攻下舊體系城防的軍隊,未必能攻下碭山那樣的新式城防。

    魏韓聯軍的攻城手段還處在黑火藥時代早期的、面對舊式冷兵器城牆城防的火炮破城戰術。

    防守城中的墨者會用那種凹凸角夾角戰術,這就使得魏韓聯軍的攻城術弱於城中的守城術。

    事已至此,魏韓聯軍也是進退不得。

    墨家善於守城的名聲在外,就算不知道在後面再搶修一道城防是否有用,但既是善於守城的墨家做的,那就不得不防。

    防備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刨除掉火炮的存在後,這時候攻城本就是一件極難的事,如當年逼陽國彈丸小國都能逼得八國聯軍攻打數月難以破城;再如商丘被楚不知道圍攻過幾次,可依舊屹立不倒。

    等到火藥出現後,各種以火藥發射的簡單的火銃、手炮之類的守衛兵器也能夠對攻城者造成極大的殺傷,更不要提對蟻附攻城威脅最大的火藥雷。

    也就幸於火藥之後便有了銅炮,可以轟開城牆。

    但魏韓的炮兵不是泗上的炮兵,魏韓也沒有專職的工兵,軍制仍舊是舊的軍制,至少在火藥武器的使用上距離泗上有很大的差距。

    已經選擇了主攻的方向,如果是泗上攻打碭山那一戰展示出來的進攻能力,面對新鄭這樣舊時代的城防,可能兩日之內僅憑火炮和工兵就能讓城牆全面塌陷。

    魏韓不行,集中火炮也至少需要五六日甚至更久的時間才能夠轟開足夠的缺口。

    至少需要二三十丈的缺口才能夠部署進攻兵力,否則的話缺口太小,攻進去的時候很容易被反衝擊,城中的民眾也可以迅速用石頭土木堵塞城牆缺口。

    現在城外轟,城內就修,轟的速度未必趕得上修的速度,這就是魏韓進退兩難的地方。

    最關鍵是對魏韓而言,這一次瓜分鄭國時間有限。

    楚、秦、泗上的態度很難確定,真要是攻打個新鄭圍了兩三個月打不下來,一旦各國出兵那就是白忙活。

    現在主攻的方向城牆已經搖搖欲墜,士卒也已經開始接近填平壕溝,這時候再選擇換一個主攻方向,那實在是不能接受。

    於是明知道墨家在城中有動作,魏韓聯軍也只能選擇硬著頭皮繼續攻擊。

    …………

    三日後,天晴。

    幾聲炮響之後,伴隨著一陣驚天動地的垮塌,新鄭的城牆終於露出了一個大約二十丈的缺口。

    魏韓聯軍鼓聲大作,遴選出來的精銳敢戰之士,身穿三層皮甲,率先從缺口衝了進去。

    後面跟隨的還有成列的士卒,許多魏韓的士卒心想新鄭城已經貢獻了,城牆只要一破,城邑的陷落也就是一日之內了。

    率先越過城牆的精銳之士卻沒有遇到意料之中的堵在缺口處決死反擊的鄭國武士。

    然而剛剛越過垮塌的城牆,從遠處竟傳來一陣炮聲。

    幾名當先的下士驚懼地看著對面遠處冒出的白煙,幾枚鐵丸子就從他們的身邊飛過,砸在地上後將幾名韓人打倒在地。

    「有炮!」

    一個魏國下士大喊一聲,驚懼之餘,發現這城牆內根本不是自己想像的樣子。

    從缺口處向前一百五十步遠的空地上,原來房屋的痕跡全都沒有了,一片空地,新鄭城中的人竟然在幾日之內將缺口附近的房屋全部拆了燒了,整整百五十步的距離什麼掩護都沒有。

    百五十步外,一道看起來不高,也就一丈多高的詭異城牆就那麼突兀地露在了魏韓士卒的眼中。

    蜿蜒了三百多步,和那些沒有垮塌的城牆連接到了一起。

    厚厚的土坡、彷彿星星一樣的芒凸、擺在正面的火炮、新城牆上守衛的士卒……一切都落入了剛剛攻入缺口的魏韓士卒的眼中。

    身後鼓聲大作,另有軍中將校喝道:「已然入城,不可後退!城牆既破,鄭人必膽寒,我等一鼓作氣,以求先登之功!」

    鼓舞之後,精銳的第一批從缺口衝進來的魏韓士卒急忙在缺口前整隊。

    因為缺口不是平的,而是一些坍塌的泥土堆積的凹凸不平的地面。

    按說先攻入缺口的時候是最危險的,很可能遇到城中決死反擊的精銳,所以第一批入城的人的作用就是控制缺口,為後續主力攻入爭取時間。

    他們身穿三層皮甲,一些人還穿戴者魏韓從泗上用黃金銅亦或是白銀換來的鐵甲,沉重不堪,所以不可能直接衝擊百五十步之外的新的簡易城防。

    作為精銳,他們還明白提前百五十步衝鋒的下場……莫說是穿著甲,就算不披甲跑二百步到跟前都無力作戰。

    而且魏韓都是重步兵起家的諸侯,西河卒雖然是整個軍制的變革魏國不能全部實行,但西河卒的訓練方式魏國還是繼承了:以重步兵方陣進行作戰,而不是亂哄哄地跟著戰車沖。

    沒有隊形的軍隊在冷兵器時代就是送死的。

    再加上凹凸不平的缺口使得進來的人隊形已經散亂了,只能選擇在空地處重新整隊。

    可整隊需要時間,鄭國不是火炮,雖然數量少,卻可不是沒有。

    原本靠近城牆內側的五十步之內就是不准建築房屋的,那是巡城的道路,現在墨家更是將百五十步之內的一切建築都拆了或者燒了,偌大的空地上整隊,哪裡那麼容易?

    又是幾聲炮響,剛剛在軍官組織下靠近整隊的精銳士卒又一次出現了缺口,兩次轟擊之後,這些人已經經受不住這種被火炮轟擊當靶子的感覺,叫喊著「不若死在登城上,也勝過在這裡被鐵丸砸死!」

    當即數百人便朝著遠處行進,後面的缺口處不斷湧入後續的士卒,城牆缺口處兩側更遠的地方還有鄭國的士卒,雙方也在爭奪。

    第一批進攻的精銳士卒靠近到新城防大約四五十步左右的時候,陣型已經散了,被守城的鄭軍的火炮打出了不少的缺口。

    他們的正面是一個凹角,四五十是離正面的距離,側面的凹面也和他們相距四五十步。

    新城防上又是一聲炮響,緊接著前面和左右兩側鼓聲大作,或是弩箭、或是手炮、或是火銃,一齊打來。

    三面相夾,使得正面是魏韓進攻方向的三倍,幾乎是瞬間,第一批進攻的魏韓士卒就崩潰了。

    留下被射死的同袍夥伴,剩餘的人叫喊著向後退卻,缺口處又在守城火炮的極限射程之中,一次轟擊再加上那些潰散的士卒,城牆被打開缺口的第一輪衝擊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失敗了。

    城外的魏韓主將見狀,只能選擇鳴金收兵,在城外重整隊伍,重新考慮進攻的手段和辦法。

    本以為城牆一破,城內便無戰心,到時候一沖而入只要缺口的反擊戰打贏,城邑就算攻下。

    誰曾想捏緊了拳頭卻打在了棉花上,更可惡的是這包棉花的裡面藏著一根尖銳的木楔子。

    亂哄哄地就就先送了二百多精銳,魏韓聯軍的主將們極為肉疼,這精銳和普通士卒可不同,不少都是將校貴族們的私屬,那不是普通的士卒。

    藉著城牆的缺口,魏軍主將用望遠鏡看到了城牆後面的情況,思索之後終於明白過來。

    皺眉道:「竟是這般?棄主牆而不用另起小牆,卻是前所未見。當真毒計。墨家不守禮法考工的城防……實難攻破。」

    「如此一來,豈不是只能用士卒去猛攻缺口兩側的城牆,用人命去堆?本來缺口一開城邑便破,現在墨家竟然反其道而用之,借缺口作為絞肉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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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應對(上)

    韓軍主將也明白了魏軍主將的意思。

    現在這個情況,這個用了幾天時間用火炮轟出來的缺口就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不從這裡攻,另選別處,要麼就要直接攀爬十米高的城牆靠蟻附攻城的手段快速佔領城牆高點;要麼就是要花時間重新用火炮在別處打開缺口。

    蟻附攻城的損失太大,尤其是守城一方有火器和火藥雷的時候。

    再重新花時間用大炮轟開缺口,以城中墨家在這之前表現出來的組織能力,可能缺口剛打開,裡面又會修上一段新的城防。

    所以再尋別處進攻就無意義,只能依託這個缺口打開局面。

    然而依託缺口打開局面,恰恰又是城內墨家所希望的。

    魏韓聯軍依照以往的經驗用缺口以點破面直接破城;墨家則反用了這種心理在預知可能的缺口處張開了網等待。

    現在有一處二十丈的缺口,如果後面沒有防禦,這二十丈的缺口足夠了,以精銳衝進去就可以解決。

    後面有防禦,那就必須要擴大缺口、拆除兩側還立著的城牆,平整缺口處的地面,為魏韓聯軍的火炮騰出空間。

    怎麼清理缺口擴大缺口?

    就得靠人往前堆。

    可是墨家在後面新建了一道城防,又將兩側還沒有塌陷的城牆連成了體系,從缺口處擴大缺口,就要面對城牆上的鄭人士卒的防禦,損失必大。

    舊城防體系是線,線的一點被破開,那麼這條線也就沒有了意義。

    新的城防體系是面,是分割開的一個又一個的面,攻擊一處就要受到三面的反擊;攻下了一點並不能直接破開防禦。

    若不擴大缺口,二十丈寬的缺口去衝擊墨家組織的新城防,無異於去送,一次投放的人數太少,就算全是精銳也逃不過潰散的命運。

    新鄭作為千乘之國的國都,其防禦在沒有火炮的時候那是相當堅固的。

    歷史上韓國滅鄭,也是趁著魏楚開戰會盟的時機搞的偷襲,而且當時城中渙散根本沒有抵抗。

    後來韓國遷都,秦滅韓之戰的時候,韓國那時候已經衰落了,而且新鄭城也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韓國選擇了在洧水野戰對壘結果被秦國野戰擊敗,城中選擇了投降。

    再譬如秦滅魏時候的大梁城之戰,用的也不是正常的攻城手段攻破的,而是引了黃河之水灌溉水淹破城的。

    這一次魏韓瓜分鄭國的信心,就源於鄭國無心抵抗、多有欲降者、又有復仇大義、還有銅炮正可以轟開舊式的夯土牆。

    不想著幾個優勢都出了問題,這就使得短時間內破城已然不太現實。

    現在情況明了,外部城牆對於魏韓聯軍來說就成為了一道極為厭惡的存在。

    對於守軍而言,外部城牆垮了,塌了,並不影響裡面的新城防體系:不用火炮和火藥,十米高的城牆很難攻下,用的話魏韓的火炮不多工兵沒有,也不可能迅速破城,城中可以集中民力組織修築。

    更可惡的是這樣一來,攻城的火炮優勢就不存在了。

    除非擴大缺口,否則不能夠和裡面的新城防對轟。

    擴大缺口,火炮又派不上用場:現在不是要轟出缺口,而是要把缺口地方清理乾淨,整理出通道和部署火炮和士卒集結的陣地。

    打仗不是亂哄哄沖上去就行的,得需要有足夠的空間展開進攻部隊、部署隊形、左翼照應。

    韓軍主將便道:「如此,便只能讓銅炮繼續轟擊缺口兩側的城牆,再以步卒向前佔據缺口,清理通路。」

    「只是……百五十步,鄭人銅炮正可轟擊缺口,士卒只怕難以安心。」

    「若是不從缺口處攻,又要花費時間,只怕鄭人在內部竟要修出一整條新防線。」

    魏軍主將道:「攻倒是能攻下來,鄭人並無戰心,而且戰兵不足,就算是墨家當年守商丘,也是出城反擊陣俘楚王才簽的五步之盟得以破局。那一戰吼,我等自然小心出城反擊之事,以十萬對三萬,長久必勝。」

    「只是……新鄭得失,非在於你我能不能攻下,而在於秦、楚、泗上是否干涉啊。不可圍城太久,否則對魏韓大為不利。」

    「此事需得迅速回報,只說半月之內,怕是難以破城。除非再運送更多火炮。」

    這一次瓜分鄭國因為是偷襲,所以並未攜帶極多的銅炮,只有一些用於轟開城牆的攻城炮,如今數量不足的問題就嚴重地暴露出來。

    如果攜帶更多的火炮,能夠在三日之內就轟開缺口,就算墨家那些人有鬼驚神泣之才,卻也不可能三日之內修出一道新的防線。

    反過來,這一次如此著急的偷襲,也正是因為墨家和鄭國的接觸,讓韓國很不安。

    一旦要是鄭國和墨家合作,墨家派遣那些精通九數幾何的墨守重新按照泗上的水準修築新鄭城防,以韓國的攻城能力就要做好圍困半年以上的準備。

    問題就在於鄭國的問題不是韓鄭兩國的問題,而是圍繞著魏、韓、楚以及在魏國背後蠢蠢欲動的秦的問題,不可能選擇圍困的手段。

    這一次偷襲也正是如此,如果魏韓集中全國之力,其實就算是墨家早來也沒有用,新鄭也就被攻下了;可偏偏之前不能集中全國之力早作準備,只能選擇偷襲,這就使得攻城一旦沒有按照預想的情況發展就要出問題。

    出征之前,韓侯、魏侯、韓相、公叔痤那都是信心滿滿,認為最多半個月、最少一天,新鄭就可以被攻下。

    一切計畫都是圍繞著這個前提展開的,因為這是一切的前提:如果做兩三個月才能攻陷的準備,那也不用琢磨著偷襲瓜分了,那得做好全面開戰的準備才行,兩三個月足夠楚國完成陳蔡之師的動員準備了。

    魏軍主將的話再明白不過了,現在戰術上攻陷新鄭不是問題,多死點人,多花點時間,新鄭肯定攻得下。

    但是在戰略上已經失敗了,不能一鼓而下,使得新鄭可以堅守,那就必須要讓魏侯韓侯做好準備,怎麼進行外交斡旋和應付楚國的質問。

    這邊說好了一起防墨,魏韓軍隊調動告訴楚人說這是為了預備干涉宋國讓楚人放鬆警惕,騙著楚人來會盟,結果會盟到一半,魏韓把楚國的緩衝國鄭國給瓜分了……楚國要是不憤怒就鬼了。

    學墨家干涉宋國,快點穩住局面也好,就怕屯兵於堅城之下吃又吃不下,楚國出兵救援,那就麻煩了。

    …………

    前方的消息送到公叔痤手中的時候,公叔痤愣在了那裡,半晌都沒有說話。

    好半天反省過來後,搖頭苦笑道:「墨家守城之術,果然無雙。無可守之鄭,竟也可以死中求活。」

    其下屬官員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忍不住道:「楚人已經怨怒,楚大司馬屢言此事……楚王又在陳地,只恐楚人出兵救鄭。」

    公叔痤道:「出兵尚需時日,墨家與鄭尚無非攻之盟,出兵與否還未可知,即便出兵也不可走宋地,我又遣人叫衛人出面訴說墨家不可借路於衛,墨家既要守道義,墨家這邊倒可無憂。」

    「楚國那邊,出兵少說也要兩個月,我軍於大梁尚有強軍,楚人救鄭又恐我們趁機奪了榆關斷其後路,必要準備充分方可。」

    「一個月……只有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內,必要破城。」

    一個月是公叔痤認定的安全時間,只要一個月內能夠解決新鄭,那麼和楚國就可以談下去,楚國也只能承認這個局面。

    公叔痤只是沒想到墨家彷彿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明明新鄭已經不可守,他們竟然能夠想出辦法守住,一如當年墨翟在世時候的幾次經典的守城戰一般,墨家守城之名確實是名不虛傳。

    這也更堅定了公叔痤不想幹涉宋國的決心,也更加認同於和楚國簽訂中原地區的區域性防禦條約,在大梁、陽夏、蘭考到衛國之間修築一道邊境城防,和長城防線完全不同的、依託於新式城防的堡壘。

    打個驚弓之鳥一樣的新鄭都能遇到這樣的麻煩,公叔痤不敢想像去攻打沛邑彭城以及修了十餘年的菏澤、大野澤城邑區會如何慘烈。

    思考之後,破局之法其實也不是沒有。

    可以立刻動員韓國的滎陽地區的士卒支援,將河東地區的銅炮集中起來,運送到新鄭城下,徵調一部分河東卒,以萬鈞壓卵之勢,迅速解決掉新鄭。

    兵力不足,就不能夠選擇添油,而是全力以赴,拖的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考慮之後,他迅速上書魏侯,又以相邦之名和負責對楚談判以及這一次瓜分鄭國全權負責的權力,開始調動魏國在中原地區的力量。

    既要支援新鄭戰場,又要做好對楚國的威懾,使得楚國需要花費更久的時間準備:更久的時間準備,就意味著魏國攻下新鄭的時間越多,楚國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

    魏韓出兵瓜分鄭國的消息傳到墨家這邊的時候,適還在商丘,對此他並無太大的意外。

    本身鄭國的局面就是被他逼出來的,若無他的干涉,其實鄭國原本還能苟活一段時間,四五年當無問題。

    是他藉著打贏了碭山之戰的局面,壓迫了一下韓國:我們墨家要伸手鄭國了,你們再不打,我們把鄭國搞成一個碭山一樣的城防,到時候久攻不下,魏楚豈能容易吞併鄭國?要干就趕快,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既在意料之中,泗上義師又已經在之前就開始批量從宋國撤軍,很顯然適根本不想幹涉鄭國。

    反正鄭國不是泗上的緩衝國,鄭國被瓜分最著急的是楚國,就是要借這個機會離間因為墨家崛起、選擇戰略收縮而逐漸緩和的魏楚關係。

    不出兵的理由適都已經找好了:不是墨家不想主持正義,奈何非攻同盟只履行非攻之義,鄭國和墨家還沒正式簽訂非攻同盟,所以墨家如果出兵是誅不義。

    誅不義不能走非攻同盟的國土借路,所以墨家實在是有心無力啊。宋國過不去、北上的話衛國是小國而且還派人來懇請墨家不要將兵禍牽扯到衛國、南下的話時間來不及,而且就算時間來得及,那墨家要求在楚國通行、駐紮楚國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本來不出兵要把一直呼籲道義的墨家推向風口浪尖,但適卻早有準備,把這個輿論的指責推向了魏韓和楚。

    適不出兵。

    但要假裝非常想要出兵。

    所以他要派人去楚國,面見楚王:魏韓為不義之君,以大攻小,我們要攻擊魏韓彰顯天志正義。既要攻擊魏韓,所以之前商定的弭兵非攻的條款,就要楚國做個表態:宋國作為非攻中立國,墨家可不可以借路啊?

    想都不用想,楚國打死都不可能認為墨家可以在中立國借路的道義,開了這個口子將來對楚國極為不利,這點遠見楚王還是有的。

    不准從中立國借路才是墨家履行了道義,那我們借路楚國可不可以啊?而且作戰又需要後勤、糧食、補給、墨家在楚國修築營寨可不可以啊?

    顯然也不可能。

    到時候天下人都會知道三件事。

    一,魏韓不義,進攻鄭國。

    二,墨家想要救援,楚國擔心墨家在楚國影響加大而拒絕了墨家的條件,墨家為了天下真正能夠弭兵不得不遵守自己定下的規矩。

    三,墨家真的想要履行道義,是謙謙君子。奈何君子受限太多,以至於無法出兵,非墨家之罪。

    楚國願意打的話,適肯定是支持的,沒錢可以借給楚王、缺武器缺糧可以借貸給楚國,但讓墨家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魏韓瓜分了鄭國,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插向了楚國的左右翼相接的脆弱處,西是南陽、東是陳蔡、控制淮河支流潁水的上游,楚國不急都不行。

    但適估計,楚可能也就嚎幾嗓子,假裝出兵作出威脅,想辦法坐下來談判,從魏韓嘴裡摳出來兩座鄭國城邑聯通汾陘和榆關,不太可能和魏韓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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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應對(中)

    這件事既然因楚國而起,那就讓楚國自己去解決。

    如果不是楚國貴族們放出信號希望聯合魏韓干涉宋國,給現在的魏國十個膽子也不敢在背後有秦、側翼有楚的情況下發出會盟以干涉宋國的號召,更不可能給韓國以吞鄭的可乘之機。

    楚王如今就在陳地,這倒正適合舉行一個雙方的會面,把一些問題談清楚。

    談判桌上解決不了全部的問題,但可以在實力對比之下將一些邊邊角角修繕。

    適現在只是知道魏韓聯軍偷襲鄭國,卻並不知道徐弱等人能夠想到在舊城牆後面發動民眾堆積新城牆的事,因而他對於新鄭陷落的判斷也就在半個月之內。

    對鄭國的態度,在他來商丘之前墨家高層已經達成了一致的意見,現在是由幾名老資格的墨者暫時主持日常工作,除非是有極端的情況否則他也不必要求立刻召開七悟害的會議。

    就在魏韓聯軍出兵鄭國後幾天、圍攻新鄭開始的時候,楚國的非官方的使者立刻求見了適。

    商丘的政變各國是否認可現在還未定,所以楚國在商丘的使者只能是非官方的身份。

    商丘正忙著舉行各種典禮、制定大憲之類的事,忙亂哄哄而又透出許多新鮮氣象。

    楚國使者求見的時候,適剛剛和在宋國的各家學派的領袖人物會面完。

    對於鄭國、宋國這兩件事,其實從根本上來講算是一回事,鄭國事件是宋國政變的衍生品。

    楚國使者來見適,心裡其實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這邊楚國的不少貴族開扣押監視著在楚國明面活動的墨者;又北上參與明顯是針對墨家的會盟,然後又希望借助墨家之力也制衡魏韓南下,但凡要點臉面的君子都會不好意思。

    適倒是無所謂,主動避開了這個話題,沒有給楚國使者難堪。

    可楚國的使者卻先要把楚國這一次會盟的事說的合理一點,便狡辯道:「此番吾王北上,也正有弭兵和平之意。泗上兵多器利,適子為墨翟之徒,自然秉持非攻之志,這一點天下皆知。」

    「只是仲尼逝後,儒家尚且一分為六,各執一詞。吾王信任適子,就是唯恐百年之後墨家卻有不談非攻利民之民,以至於天下災禍在起。」

    「昔者墨子曾言,城牆堅固民眾信任,那麼敵國就不敢輕易進攻。適子也說,禮崩樂壞之下盟約想要得到遵守,需得實力相當。」

    「是以,楚人此番只是為了將來弭兵和平非攻,準備在中原地區修築城邑堡壘,就算將來適子您百年之後,墨家別人為鉅子,或許忘卻了非攻之義,也不敢悍然進攻,這與您提出的國聯各國約束兵力;與周公制禮以使大國三軍小國一軍天子京畿千里以維護天下不亂是一樣的道理啊。」

    適心中暗笑,心想這明明就是個反墨同盟,卻又因為墨家在民間輿論造勢越來越強又不敢直接喊反墨,畢竟墨家如今在民眾中已經逐漸成為了道義的上流。

    於是便弄出一個貌似是防禦性的條約,來隱藏反墨的事實。

    對於這種手段,適自然有應對的方法,心想我本來不想提這件事,你卻偏要提,那卻怪不得我。

    他淡淡一笑,反問道:「若魏楚韓真的是為了中原弭兵,泗上也在中原,此番會盟為何不邀我墨家?」

    「既是為了弭兵,那麼這一次會盟我們墨家定然是支持的,我們即刻派人前去參與會盟,也一同歃血為盟……」

    這是最簡單的在輿論上的應對方式。

    你們既然說這是一個防禦性的和平條約,不反墨,那麼墨家要主動參與進去,你們敢要嗎?

    到時候若不敢要,那麼你們到底是為什麼會盟那就昭然若揭了,天下人當然會明白你們的虛偽。

    楚人使者被當頭一棒懟了回去,訥訥半晌,又道:「此番魏韓攻鄭,其實說起來只怕也和墨家攻宋有些關係。鄭人之苦,墨家還是要負責的。」

    「昔年我楚之魯陽公欲攻鄭,以鄭之罪多代天而罰之名,墨子說各國就算犯了錯,那也由不得別國來教訓,這就像是別人家的兒子犯了錯,你去打他一頓說這是秉持他父親的想法,這就是荒謬的。」

    「宋國的事,難道不也是一樣的嗎?是墨家先違背了自己的道義,才使得魏韓攻鄭……」

    適決然道:「此言大謬。豈不聞,民為神主?神為天帝,列國既然存在,那就都是天帝之臣子,所以天帝才有資格懲罰各國的國君,既然民為神主,那麼民意即為天志,宋國的民眾反對暴虐之政,一如昔年牧野倒戈之商徒、咒罵夏桀之夏民。」

    「那麼宋國的事,明顯就是兒子犯了錯,做父親的教訓兒子,兒子卻仗著自己青壯反過來要打父親,父親打不過只好叫鄰居來幫忙,這怎麼能說和鄭國的事一樣呢?」

    雙方政變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兩方對於誰是爹誰是兒子的定義都是反的,也根本不可能爭辯出來什麼東西。

    楚國使者心中也是無奈,暗想自己也是也是愚蠢,墨家本就善辯,自己卻偏偏要去招惹墨家的鉅子。

    本欲想要借此敲打一下墨家以讓墨家不要置身事外,不曾想反倒是被墨家鉅子強問一番使得無可回答。

    適也懶得和對方爭辯,這種密室的爭辯毫無意義,真要是講道理墨家還有墨辯一職,宣義部更多的是和民眾講那些深入淺出的道理,力求讓民眾聽懂,和墨辯的側重點完全不同。

    楚國這件事自己就辦的不地道,現在想著希望墨家出來替楚國站台,又要對墨家束手束腳,適也聽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看得出,楚王不想打,而是假裝要打,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壓迫魏韓,偏偏墨家出於道義又不可能不管不問。

    即便不能讓魏韓把吃到嘴裡的東西吐出一個仍舊完整的鄭國,怕是也要用威懾逼迫魏韓讓出洧水右岸的一些土地,從而使得鄭國這個深入到楚國心腹的突出部有一部分歸屬楚國。

    這件事適估計楚王肯定不能和他打招呼,十有八九是要借墨家之力,和墨家談要干涉,楚王私下裡卻去和魏韓密談,到時候卸磨殺驢。

    鄭國是楚國出於利益必須要管的,鄭國是墨家出於道義應該要管的,這就是雙方可以坐下來談一談的根本原因。

    既然對方遮遮掩掩不提利益,卻非要提道義,適自然也不可能給對方好話。

    尷尬的互相沉默一陣後,楚國使者說道:「吾王遣我來,也是想要請問墨家對鄭國之事的態度。」

    適也立刻表態道:「此事關乎誅不義、伐不義。宋君非是墨者,無有伐不義之義務。墨家自然是要管的,但出兵不易。」

    「不過墨家也不能不管。」

    楚國使者也道:「正該如此,方不負墨家扶弱之義。適子既這麼說,我便知道該如何回覆王上了。」

    他的級別不夠,不可能和適談一些實質性的問題,最主要是來詢問一下適的態度,以確定楚國今後的會談策略。

    之前夾槍帶棒地說那些話,無非也就是想要激墨家管這件事,不曾想適二話不說就表態要管,這讓楚國使者很有一種無力感,反倒是白白遭了一些斥責。

    正式表態之後,楚國使者也不逗留,匆匆離開了商丘,先去往陳地回報。

    幾日後,便從新鄭傳來消息,說是新鄭的墨者已經組織了起來,用了在城內另開城牆的手段防守。

    這個不足為喜,值得適高興的是那邊負責的人秉持的是適的一貫態度:非攻是手段而非目的,既要和弱國的貴族合作,但也不會無底線地合作,而是趁著守城將民眾合法地組織在一起、趁著貴族小國君主們驚慌失措的機會發展壯大民眾的力量。

    這也算是泗上這些年內部鬥爭的主線:就拿鄭國守城來說,是出於非攻扶弱之義,毫無底線地做貴族的幫手來守城?還是守城的同時要保持墨家獨立自主的綱領,既要守城也要發動群眾反對舊制度?

    當然其實還有第三條路線,第三條路線就是自苦以極那一派的,大國是混蛋、小國國君也是不義,去他媽的合作,我兩邊都反,才不借助他們的矛盾,要純淨道義純淨組織。

    這也是是接到新鄭來的當地組織的決議之後高興的原因,至少在新鄭的組織當中,自己的路線是被貫徹執行的,能夠做到理解的同時又沒有在具體的問題上跑偏。

    鄭國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罷,那不重要,本身鄭國對泗上今後的計畫就是一個可以故意放棄引發魏韓楚矛盾的國度。

    對於想到了放棄外城、在內部清理空地重新組織有效防禦的做法,也讓適極為高興,這是活學活用自我思考、並且證明泗上眾墨者的思維已經進入到了火藥時代——手裡拿著火藥武器卻還在用青銅時代的思維方式思考問題,那並不算是足夠的進步。

    信上也沒有抹去徐弱的功勞,計畫也是徐弱提出來的,適早就記住了這個名字,甚至於在徐弱沒有加入墨家之前他就知道這個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0
第一百二十一章 應對(下)

    原本歷史上孟勝忠於小義決定要死的時候,也正是徐弱第一個提出的反對,但被孟勝說服之後,徐弱自殺以保全鉅子的權威。

    在費地之變的時候,徐弱也立下了不少的功勞,加上適本來就知道這個人,因而很是看重。

    看過信件之後,適便提筆,以鉅子的名義寫了一封信件回覆。

    一個是很鄭重地讚揚了新鄭的地方組織能夠領會貫通上級的精神,能夠做到在突發情況下保持正確的路線。

    既沒有激進到既反對魏韓、又反對鄭國貴族;也沒有做到毫無底線去和鄭國貴族合作,用各種強制的手段去讓民眾守城。

    而是讓民眾能夠知道他們自己擁有的力量,並且學會了利用矛盾「趁火打劫」,這是重中之重。

    第二個就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孤城難守,很少有靠防禦打贏整個戰役的,最終還要要靠外部出兵救援。

    徐弱的方法他相信如果合理利用好城中貴族的死士私兵、以及新鄭城中為數不多的銅炮,堅守一段時間當無問題。

    但是堅守太久不太可能。

    一則是事發突然,如果是提前一個月知曉,那麼新鄭完全可以在城牆裡面部署一道真正的防線。

    可現在時間不夠,只能一處一處地修補,一旦魏韓增兵,到時候肯定是守不住的。

    二則是魏韓早有準備,一旦要是選擇增兵很快就會出兵,但是墨家現在出兵也慢、楚國出兵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所以他希望當地的墨者組織能夠做好破城的準備,一旦破城,千萬不要與城同殉。

    民眾經歷了一次之後便已經覺醒了一部分,魏韓聯軍勢力強大,難以暴動成功,而且泗上暫時也沒有辦法支持。

    但是就算破城,魏韓聯軍也不敢輕易傷到明面上的墨者,現在到處活動的墨者有點像是諸夏最悲哀時代的洋人傳教士,除非是準備徹底開戰魏韓不敢動——既然魏韓都不敢出兵干涉宋國,那可以證明他們就沒有開戰的膽子,所以不要殉城,要等待這邊營救商談。

    最後就是表現積極的民眾,一定要想辦法保護他們,如果有極大的危險就可以直接給他們一個墨者的身份,手續什麼的這邊會辦理,讓魏韓聯軍以及鄭國沒有資格處置他們。如果沒有太大的危險,則要讓他們繼續在當地生活,記錄下名字,日後泗上這邊會出錢給予他們資助。

    想到歷史上孟勝說動徐弱以至於徐弱自殺的那番話,適鄭重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也算是未雨綢繆。

    原本歷史上,徐弱表達了反對之後,做鉅子的孟勝認為墨家想要發展壯大必須要依靠統治者的信任,所以要言必行行必果,墨家既然答應了陽城君守城,那就要守到最後一人。

    精銳之外,還有田襄子等一系列沒有參與守城的墨者,只要墨家重信的名聲留下了,將來一定會發揚光大。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只不過發揚光大的那部分墨者依靠墨家的組織術和技術,在秦國發揚光大了,但卻走了味兒。

    適便在心中寫到,現在時代變了,墨家不需要依靠貴族的信任,而是要發動民眾並且有了自己的武裝,所以不需要讓貴族們看到墨家忠誠的像條狗,只要答應了就不會反悔,要告訴天下:我們守城是為了大義、我們反貴族也是為了大義。

    要活下來,要積蓄力量,不要輕易求死。

    此外,只依靠新鄭的民眾既然無法守住,泗上暫時又不可能出兵,所以適再三叮囑,不要對鄭國的貴族抱有幻想。

    如果說新鄭城能夠守住,那麼一定是楚國出兵了,而楚國一旦出兵,鄭國的貴族就找到了另外的爹,不再是面臨著被魏韓聯軍破城殺戮的威脅,所以到時候他們肯定不會認和民眾簽訂的那些契約。

    那時候輕易發動民眾反抗是錯誤的,會對民眾的力量和信心造成極大的打擊,泗上又不可能立刻出兵,就會造成不可預估的後果。

    如果守不住,那麼那些契約也就沒有意義,魏韓也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正大光明的民間結社活動,到時候要盡快將一些在守城中表現積極的人轉入地下活動。

    總之就是一句話:依靠新鄭的民眾自發起義,在魏楚韓三國的打壓下肯定是要失敗的。

    泗上的成功源於當年特殊的諸侯爭霸環境,不可複製,所以正確的路線是保存實力、覺醒民眾、加強泗上的力量,依靠割據最終暴力奪權,不要試圖學泗上在各處發動起義或者直接奪權。

    寫完之後,適將信交到了通信部門,由他們進行簡單的加密,新鄭的墨者那裡都有幾本書,通信情報部門的人只要在就可以破譯出來。

    選派了幾個絕對忠誠又有手段的人,叫他們找機會進城,將這封信交到城中的人手中。

    至於入城的手段,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事。

    得到了新鄭防禦戰的新局面之後,適立刻又派人將消息傳遞迴彭城,同時派人日夜不停地將消息告訴楚王。

    宋國既為天下之中,商丘又是宋國之中,商丘的位置便和徐州、鄭州都很近。距離楚王現在逗留的周口也不遠。

    墨家總有自己的規矩,有些事適不能一個人決定,他很清楚墨家發展壯大的原因不是在於人才鼎盛,而在於強大而又在此時顯得繁瑣嚴苛的規矩。

    兩日後彭城那邊就傳來了消息,討論之後認可了適對鄭國事的看法,明確了路線,剩餘的細節就要靠這邊再行操作。

    適接到彭城那邊星夜不停送來的消息後,便讓這邊的負責情報的人主持對楚談判,派出了在墨家內部算得上是有份量的人前往陳地,至少要做到級別足夠和楚王直接談。

    …………

    陳地,楚王這些天可謂是將驚、怒、喜、憂四種情緒經歷了一遍。

    聽聞魏韓忽然出兵鄭國,驚。

    知道魏韓瓜分弱雞鄭國沒叫上他,要和硬茬子的墨家對抗卻急匆匆地請楚人會盟,怒。

    聽到了墨家的人在新鄭組織了防禦,使得魏韓暫時不能破城,使得楚國干涉和得利的可能更大,喜。

    百餘名墨者竟然能讓混亂驚恐毫無戰心的新鄭很快穩定、能夠在絕境之中想到辦法守城竟使得魏韓十萬大軍、三萬戰兵難以破城,憂。

    魏韓是楚的敵人,泗上墨家也是。

    楚王看到的是魏韓之晉亡楚之心不死;也看到了冉冉升起如日中天的墨家發動民眾的可怖力量。

    這幾天墨者的使者經常前來,提出了好幾個解決方案,楚國都不可能接受,有些明顯就是墨家知道楚國不可能接受卻偏偏提出來的。

    這些天雙方的接觸頻繁,但是終究級別不夠,只能談談一下概略上的問題。

    這一日墨家終於派來了級別足夠的人物,看得出墨家是真的想要解決這個問題了。

    時間緊迫,楚王明白一旦新鄭被攻破,楚國再想幹涉就不容易了。

    楚王的底線,是鄭國滅國可以,但南部的幾座城邑得給楚國。

    依靠楚國自己的力量,肯定不行,所以楚王急需墨家的表態:他要的只是墨家的表態,以此來威懾魏韓,從而使魏韓吐出來幾座對楚國防禦至關重要的城邑,而不是真的要和魏韓開戰。

    之前派出的第一個非官方前往商丘的使者故意用道義之類的言語刺激適,也就是為了用道義逼適表態會幹涉鄭國。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楚王明白,他也明白墨家又何嘗不是盼著魏楚韓開戰呢?

    越是如此,他越不想開戰;但越不想開戰,便要越表現的想要開戰。不如此,不能從魏韓嘴裡用談判的方式獲取利益;不如此,就不能威懾魏韓。

    互相欺騙、互相利用、爾虞我詐、各取所需,這就是禮崩樂壞之後的天下。之前禮未崩樂未壞的時候不是沒有,但之前還需要做做表面功夫,現在根本不需要做了。

    現在新鄭城邑暫時守住、魏韓聯軍攻城不順的消息傳來,楚王已經沒有辦法指責墨家以佔據道義高地了,最起碼墨家的人在那邊組織守城了,而且卓有成效。

    這時候再想要指責墨家從禽子去世後開始修正、只是喊著非攻卻不干非攻之事的話語就不能用了。

    現在墨家派出級別足夠的人來談判了,楚王也必須為自己的談判定下底線和應對方式。

    即要口號喊得震天響,要作出出兵的態度,要大張旗鼓地和墨家會談作出要干涉的態勢,但是卻絕不可能和魏韓打一仗而讓墨家在旁邊看熱鬧。

    要用假裝要和魏韓開戰並且獲得了墨家秦國支持的假象,逼著魏韓吐出來楚國必須要握在手裡的潁水洧水的交匯地。

    至於法理,也很簡單。當年王子定事變後駟子陽對楚開戰,一些親楚派的貴族被清算逃亡到了楚國,那麼建立一個名字仍舊叫鄭的楚縣正可以。

    楚國一直都是這麼幹的,楚國之前要當小西周,滅國之後不是置縣,而是縣和封國並行,一些國的爵位還保留著祭祀和傳承,但同時又有楚人為縣公的縣。

    這樣一來,示好於鄭國舊貴族,一些鄭國貴族和士人就會選擇站在楚國一邊,終究楚國保留了鄭國的祭祀,也會使得鄭地成為將來抵抗魏韓最堅決的前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1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二次合作(上)

    對楚國而言,和魏韓開戰與全面進攻泗上不同。

    和魏韓開戰屬於是尚且可以談判的、可控的戰爭;但如果和泗上全面開戰,以適親自跑到商丘的態度來看,那將是一場不可控的不死不休的戰爭。

    楚國還沒有準備好。

    負責情報的墨家談判的幕後人對於這一次的談判的底線也很清楚,那就是攛掇楚國出兵,至少也得讓魏韓楚關係緊張。

    既要攛掇楚國出兵,不能只靠一些空頭支票,還需要一些實質性的東西。

    楚國的兵力並不缺,雖然質量不佳、真正能戰的也就是那幾個縣公軍團和楚王的王師新軍,但這時候作戰每每談出兵十萬實際上真正的戰兵精銳也就三萬,所以魏韓那邊出兵也不多,楚國足以應付。

    楚國缺乏的,是一些泗上優勢的兵種。

    比如騎兵、炮兵和工兵,這幾樣才是楚國缺乏的。

    楚國少馬,而且和中原相比不善車戰,也不善攻城守城。

    以往車戰的年代,中原各國都是一輛戰車配四輛乘車,加最多一百名徒卒。

    而楚國則是一輛戰車配屬二百名徒卒。

    楚國攻城守城的能力也很一般,歷史上直到吳起變法之後,楚國都城的防禦體系才改進,跟上了中原各國的城防體系。

    之前的王子定之亂中,墨家為了翦除魏國,也是派出了工兵與楚王合作,這一點雙方都算是有合作的經驗。

    是故墨家這邊給出的底線條件,就是派遣一個師的非正規騎兵、四個炮兵連隊、以及一個工兵旅,外加一部分步騎士,作為輔助性的力量,配合楚國對魏韓開戰。

    除此之外,墨家還可以發動一場針對成陽的攻擊,那裡是魏國的飛地,也是魏國和泗上緊挨著沒有緩衝國的空地。

    除了成陽,還包括當年勝綽成名的廩丘等一系列原來齊國的城邑。

    對於那幾座城邑,墨家並沒有想要侵佔直接控制的想法,至少暫時沒有。

    因為整體戰略是北守南攻,成陽等土地對於墨家而言是個很不好的突出部。

    背後是濟水、左翼是魏國的附庸國衛國、右邊是和墨家有著仇恨的齊國,側面還有大野澤,可以說如果沒有主動進攻的心思,佔據這塊地方並無必要,然而很容易被包餃子。

    兵力不足,又不可能一邊打著楚國穩定楚國局面一邊向北進攻,那麼這樣的突出部就儘可能不要掌控在手中。

    但既要要欺騙楚國,誘使楚國相信墨家今後幾年都是要往北發展,而不是準備複製當年的孫武子奇謀,那麼進攻成陽也算是一種態度。

    在這種背景之下,和楚王的談判也算是相當順利。

    楚王肯定是先要講一番道理,先說了一下當年鄭國收留王子定、駟子陽對楚開戰之類的事,表示鄭國這樣的國度實在是自取滅亡,為自己將來從魏韓手裡分一杯羹瓜分鄭國埋下伏筆。

    墨家這邊除了那些大道理之外,也講了一下當年晉陽之戰「唇亡齒寒」以分魏韓智之類的話。

    時間不等人,來不及太多的扯淡,雙方很快就步入了正題。

    一番交涉之後,墨家表示為了膺懲魏韓的不義和不宣而戰,願意和楚國一同懲罰魏韓。

    只是墨家負責談判的人用了「膺懲」二字後,楚人那邊有點不太高興。

    這兩個字出於《魯頌》,原文是「戎狄是膺,荊舒是懲」,是說魯侯當年多勇猛,向北擊敗了北方戎狄,向南打敗了楚國南蠻子的附庸國……

    膺懲二字楚人不是很喜歡聽,因為楚人雖然嘴上說我乃蠻夷可身體卻還是很老實的,對於蠻夷這兩個字以及其衍生出的各種詞彙極為敏感,一觸及蹦。

    原本歷史上膺懲這個詞其實也經常被後人拿來和墨家產生一些關聯,譬如蘇軾被貶之後曾作遙和陶淵明之詩說「猶當距楊墨,稍欲懲荊舒」,將膺懲夷狄和批判楊墨視為是對等的兩件事——一件事文化上批判異端、另一件事就是武力上攻打蠻夷。

    只是現在天下未定,儒家還被楊墨道三家打的節節敗退,尚未成為正統,如今誰是正統誰是異端還說不清楚,也就是「膺懲」二字因為一些歷史緣故楚人不喜歡聽罷了。

    現在墨家想要把握話語權,作為和楚王談判的墨者,這點文化水平還是有的,之所以故意這麼說,也就是想說墨家的「道義」才是正統,對付魏韓這種誅不義的事和攻打夷狄一樣都是政治正確,都可以用膺懲。

    曾經三晉膺懲過楚,如今楚也可以膺懲三晉嘛。

    楚王雖然不想全面開戰,但也知道如果墨家派兵的話,有限戰爭從而獲得楚國想要的利益那是最好的。

    這一次墨家誠意十足,和當年楚王攻打王子定平定陳蔡時候只派出工兵還不一樣,這一次可謂是大張旗鼓。

    一個師的非正規騎兵,一定數量的野戰炮兵,專職攻城和修築營壘的工兵,以及一部分精銳的騎馬步兵,這些都是楚國急需的力量。

    楚國的騎兵很差。楚國的炮兵不強。楚國在平定陳蔡之戰後對於泗上的工兵評價很高。

    這些都使得楚王認為足以有和魏韓展開一場小規模會戰、從而獲取一部分利益。

    至於這場仗要打到什麼程度,楚王避而不談。

    因為墨家只出一部分掩護側翼的騎兵和野戰炮兵,所以如果楚王到時候不想打了,墨家除了灰溜溜的退兵之外也沒有辦法。

    再說輜重給養都需要楚國提供,墨家雖然會給一部分錢,但是運送後勤的卻不是墨家統籌安排。

    此外墨家的主力會北上攻打成陽廩丘一事,在楚王看來既是對楚國的支持,也是墨家將來有北上之心的驗證。

    墨家其實也沒有談這場仗要打到什麼程度、達成什麼樣的結果——是恢復鄭國三個月前的疆土?還是恢復鄭國十五年前的疆土?亦或是在此基礎上促使鄭國變法變革?

    都沒有談,或者說假裝粗心地避開了。

    因為墨家不希望這件事參與太深。

    如果楚國贏了,贏的很漂亮,那麼可以恢復鄭國三個月前的疆土,作為一個中立國讓中原的局面更亂。

    如果楚國也想瓜分鄭國,不想繼續打了,那麼墨家就會很憤懣地撤軍:不是我們不想主持正義,實在是隊友太坑,居然不打了,騎兵炮兵工兵沒有步兵,這仗打不下去了。

    雙方各有目的地充分交換了意見之後,墨家負責談判的人順便就談起了在楚國被扣押軟禁的墨者和那些負責測繪的人。

    楚墨合作的前提,是楚國承認商丘是一場合理合法的政變,而不是一場需要干涉的不合理政變。

    在這個大前提下,楚國一些貴族扣押和軟禁那些墨者和測繪人員的事,就相當不合理。

    楚王本身也不想過分刺激墨家,尤其是這幾年楚國的經濟和墨家的聯繫越來越深,再加上楚國本身也不希望多生事端和墨家全面開戰使得改革付諸東流。

    就像是秦國一樣,秦國變法的時候,順便向西開戰,憑藉著馬鐙、火器、銅炮,打的西戎抱頭鼠竄,擴充人口、提高君權威望、使得底層獲得軍功忠於秦君,這就有利於變革。

    但如果說變法最關鍵最劇烈的時候,居然還出動全部兵力國力和魏韓開戰搶奪西河,那就是腦子有問題了。

    楚國也是一樣,一場小規模的戰爭,有利於集權和君權威望;一場大規模不死不休的國戰,那變革也就不用變了。

    所以楚王允許一場小規模的戰爭,而且就現在看來,這場戰爭注定了大不了,只能是一場局部戰爭。

    無他,和墨家有可能打成第二次中原大戰,是實質上的魏韓楚齊對戰秦墨宋;而和魏韓之間很可能發展成秦趙墨宋楚對魏韓齊,魏韓不敢打成全面大戰。

    當然如果能不開戰,依靠和墨家以及秦國的外交活動迫使魏韓出讓一部分利益那就最好了。

    因而對於墨家的請求,楚王很高興地答應了,而且一再表示扣押在楚墨者的事完全和他沒有關係,都是那些貴族們幹的。

    又和墨者吐了吐苦水,只說楚國大而不強、民眾不富的緣故,就是因為大臣權重、封君太多之類。

    之前墨家是一直支持楚國變法的,而且前期因為魏國太強還一直和楚國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可以這麼說,沒有墨家的金錢、武器、以及以墨者身份經中央同意在楚國出仕的人才,楚國的變法不會進行到這種地步。

    現在墨家其實也支持楚國的變法,唯有變法,底層才能更有力量、舊制度的法理也就更為鬆動、舊貴族新貴族和君權之間的矛盾才能更加深重。

    變法完成的楚國當然會很強大,然而墨家高層就從沒準備等楚國完全變法之後再和楚國開戰,而在變法即將勝利卻還未勝利舊貴族瘋狂反撲的時候,那才是楚國最最虛弱的時候。

    只要抓住機會,之前幫著楚國變法的種種,實際上也就是在幫墨家自己。

    表面上的支持,也是一種支持。

    故而楚王才會在墨家使者面前吐一番大臣權重、封君太多的苦水,以結好和墨家的關係,從而保證楚國的變法沒有一個外部干涉的環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1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二次合作(下)

    商定完這些雙方都算是滿意的條件後,墨家的使者就表示這件事立刻就會辦理,並且給出了一個讓楚王瞠目結舌的時間。

    楚王越發覺得和泗上開戰凶多吉少,這種調動效率和廣泛的常備軍服役制度,可以使得墨家用一種讓楚王驚訝的速度調集一支野戰部隊。

    支援楚軍的部隊會按照非攻弭兵的道義,不經過中立國的土地,而是沿著淮水經潁水北上,在陳地集結。

    戰役指揮權可以交給楚人,但是墨家會在一些專業的問題上提出意見並且保留墨家的編制不亂——所謂專業的問題,也就是騎兵炮兵工兵的問題,所以實際上墨家的這支參戰部隊仍舊是半獨立的。

    後勤給養由楚國支持,墨家也會提供一筆錢以武器火藥和一些奢侈品的方式直接支付給楚國。

    同時墨家和楚王會共同發表聲明,一旦聲明生效,墨家就會立刻渡過濟水進攻魏國的成陽、廩丘等地。

    楚王也會簽署王命,命令楚地貴族不得再扣押在楚明面活動的墨者和那些勘察繪圖人員,但暗地裡會叮囑那些貴族要嚴防墨家在楚國的講學和滲透。

    消息傳回商丘的時候,適對於談判的結果很是滿意。

    墨家用一支不到萬人的部隊,成功地禍水西引,使得魏韓楚之間的關係因為鄭國緊張起來,短時間內可以放心無憂。

    他也不怕魏楚韓學一下當年晉陽城下魏韓反水的事,晉陽城下那是智伯的主力,被魏韓反水後主力覆滅,智氏的覆滅也就不可避免。

    楚國要是真想和泗上開戰,那也不用非要搞什麼中原弭兵的防禦性條約,早就可以選擇出兵入宋。

    現在錯過了最佳時間,要是再因為這一萬墨家的兵力就反水,頗為不值,又不能損耗墨家的全部力量,無關痛癢。

    再者,適也不怕魏韓將戰火擴大,魏韓沒那個膽子。

    如果宋國中立,那麼魏韓的側翼就是安全的。

    如果一旦和墨家翻臉主動進攻,那麼宋國就可以履行非攻盟約,魏韓最脆弱的腰部就很容易被墨家切斷——河東主力在鄭,沿著濟陽濟水一直到黃河那就是魏韓最脆弱的腰,若宋參戰墨家可以直接切斷魏韓的腰。

    可以說魏韓楚都已經錯過了對泗上開戰的時機,這個在八月份魏韓那邊仍舊繼續照常種植秋麥而沒有全面動員徵召的時候就已經注定。

    經碭山一戰也讓魏韓嚇得夠嗆,在不能確保自己的主要城邑能夠支撐拖延墨家主力一個月以上的時候,魏韓短時間內不敢全面開戰。

    現在攻守之勢易也,不再是當初剛出兵宋國要想方設法避免全面開戰的時候,正是以鬥爭求和平和和平存,因為泗上的全面動員和不死不休的態度,迫使魏韓不敢全面開戰,宋國局勢一穩定,攻守之勢易也,這時候墨家就要想辦法找事主動拱火,讓中原亂起來,別那麼其樂融融兄弟和睦晉楚相逢一笑泯恩仇。

    這邊墨家在魏韓入鄭的時候就有準備,早已經定下了目標,所以也無需動員,直接抽調一部分騎兵和炮兵立刻南下入楚即可。

    適也再三叮囑,不要過分刺激魏韓,要繼續保持墨家「宋襄公式君子」的樣子——在宋魏韓邊境的義師立刻集結短暫後退,不要和魏韓起衝突,但是在邊境地區加強巡邏,儘可能高調處理越境之事,造成一種墨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樣子,迫使魏韓也一樣約束邊境士卒,不要輕啟邊釁。

    北上攻打成陽的部隊也要注意,要和衛國派往宋國談判的使節以及衛國的大將苟變一同,既要讓衛國人看到泗上的軍事力量,也要表示墨家尊重衛國,即便和魏開戰也不會進入衛國的土地。

    同時立刻派出使者,作勢要從齊國借路。

    又要派人通知魏韓,墨家要膺懲魏韓,齊國沒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咱們三方一起去齊國那裡,讓齊侯做個見證:希望齊侯允許義師過齊境,但魏韓不得在齊開戰,允許魏韓在邊境等待以邀戰。

    墨家會學春秋之義,給魏韓下戰書約戰於齊魏邊境之馬陵以西,歡迎魏韓嚴陣以待。

    如此一來,魏韓必然要出面和齊國斡旋,齊國鑑於不想得罪魏韓又不想得罪墨家,必然會用「魏韓不同意泗上義師入齊」的理由搪塞——面上的鍋由魏韓背墨家不會怪罪,實際上卻給魏韓提供了實質的利益,四方都可以接受。

    如果齊侯的腦子夠清醒,知道該怎麼做。

    做君子,不一定是襄公泓水之戰半渡不擊,也可能是城濮之戰退避三舍。

    部署完畢之後,泗上那邊也立刻起草了命令,表決通過由適簽發之後,原本已經平靜的泗上再一次為了戰爭而忙碌起來。

    六指為成陽之戰的主帥,帶領四個步兵師、一部分炮兵和騎兵,以及工兵,集結於陶丘以北的濟水南岸,暫時駐紮,等待楚國那邊宣佈開戰的消息一到,就立刻渡過濟水,攻打下五年前就該攻下了成陽。

    成陽距離陶邑太近,又是富庶地,補給不成問題,而且一直都是墨家經營多年的土地,駐守在那裡的魏軍也不多,就算增兵還要考慮到擔心和墨家的爭端擴大不會從衛國增兵。

    攻打的目的也就是為了策應一下楚國,其實意義不大,而且還可以作為將來談判的資本。

    支援楚國的炮兵和工兵先行登船,沿著水運直接到淮水,由淮水進軍到下蔡,當地的商人負責補充糧食給養,到了下蔡之後先行北上。

    騎兵部隊會集結,隨後也會跟上,先在下蔡集結,等待楚國的接應部隊抵達後一起北上。

    命令一下達,整個泗上都忙碌起來。

    輜重、運輸絡繹不絕;參謀們制定著行軍計畫和補給交接;年輕的軍官生們紛紛加入到作戰部隊之中,熟悉一下連長這一級別的軍官必須要掌握的紮營、駐紮、行軍之類的工作;宣傳部門鋪天蓋地地宣傳也隨即發動,既宣揚了新鄭之戰墨者的聰慧表現,又訴說著誅不義的大義。

    在成陽的墨者也開始和魏國駐紮的主將貴族們秘密接觸:打仗可以,燒橋不行,濟水上的橋樑那是南北交通貿易的要道,修築不易,如果斷橋,視作戰爭犯,將來必要審判。

    …………

    整個泗上、楚國的陳蔡、魯陽地區都開始為戰爭準備的時候,新鄭城是否陷落、何時會陷落也就成為了中原眾人關注的焦點。

    那封關於新鄭防禦、墨家和鄭國貴族關係、今後局勢的準備等的指導性的信件,也已經抵達了鄭國。

    但距離新鄭還有一段距離。

    鄭國、澤濁。

    這座原本歷史上齊國懇求魏文侯幫他從天子求來名分的城邑,距離新鄭不過四五十里。

    魏韓大軍過去的痕跡留下了很多,譬如在街上巡邏駐紮的都是韓軍,本地的一部分當年參與了政變身上和那些逃亡貴族以及韓人有血仇的貴族都已經逃亡。

    城中卻並不蕭條,鄭國人打累了,也不想給國君貴族賣命了,一切如舊,駟氏的貴族走了,換來了韓氏的封主,似乎也並無區別,而且短期看至少服役這種事少了。

    鄭國這裡的人不說是簞壺食漿,也沒有說一致反抗。

    一座酒肆中,幾名膀大腰圓的墨者在上層的隔間中安靜地吃著飯,這裡自然是一座墨家在當地的聯絡點。

    基層控制的如同過濾豆腐的紗布一般,韓國又是新來的,根本不知道這裡的情況。

    在隔間的後面,從商丘來到這裡的墨者道:「鉅子希望盡快將這封信送進城去。我知道很難,現在正在圍城,但很重要,你們想想辦法。」

    在濁澤地區的墨家負責人想了一下道:「真要是必須要把信送到,那就得啟用一下在魏韓軍中的關係,我只能負責聯絡,具體的情況還得他們那邊議定。」

    從商丘來的墨者問道:「多久?」

    「兩天,兩天之內給你答覆。」

    酒肆的店主也知道這件事很緊急,此時也沒有別的通訊手段,圍城之下想要傳遞消息確實太難,但也並非是沒有辦法。

    這種秘密墨者的聯繫很多都是單線的,商丘來的也不便過問。

    酒肆的店主又說了幾聲,便安排了一下住宿,隨後出了門,去往西街靠近城門的一處地方,沒有逗留太久,便又回去了。

    傍晚時候,一個人進了酒肆,到晚上睡覺之前,酒肆的店主便見了商丘來的墨者,於密室中相談。

    「那邊只能負責把信先送到魏韓軍中,到了魏韓軍中再想辦法將信送進城。」

    「明日一早就要徵調一部分人運送糧草,我們的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把信傳遞到魏韓軍中。」

    「到了軍中,再由那邊的同志想辦法。」

    酒肆店主想了一下下午的那幾個墨者,笑著搖頭道:「你們就不必去了,一看你們就非是尋常人,也不是澤濁本地人,你們的任務就是把信送到這裡,剩下的交給我們就是。」

    「也好。」

    商丘來的人也點頭同意,這些來的人會說一口流利的新鄭方言,也都忠誠可靠,但畢竟不是專門幹這個的,的確有些容易惹人注意。

    他也不想多添事端,只道:「那我們就在這裡等候吧,待此事有了結果,我們再走。」

    店主安慰道:「會有結果的。有些消息,可能魏韓鄭的君侯還不知道呢,咱們就先知道了。這天下,雖被那些竊取天下人土地的蠹蟲們分為了韓人鄭人魏人,可終究還有許多願意捨生取義以利天下的人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1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封信的旅途(上)

    那封很重要的信件當天夜裡就到了第一個傳遞者的手中。

    接信的人手指粗糙,虎口處有明顯的繭子,手心外緣處也有一層厚繭,手指粗大。

    屋子裡一股濃濃的新鮮木料的味道,旁邊還擺放著一些鋸子鑿子斧子之類的木匠工具。

    接信的這人是城中這一處的裡正,當年子產變法之後鄭國已經有了什伍制度的雛形,這幾年接連和韓國作戰,這種制度更加強化。

    只是制度雖然存在,和後世變法後的秦國卻還不一樣,秦國是以吏為師,基層能夠控制到的鄉里一級,有足夠的官吏。

    但鄭國的政治制度更為鬆散,當年關於鄉校的辯論子產不毀鄉校,催生了鄧析的竹刑代替了官方鼎刑的事,使得鄭國民間議政之風極為熾烈。

    一個是經濟相對偏遠地區足夠發達,再一個也是因為鄭國的集權不夠給力,後來子產死後鄉校雖然被毀,但殘餘嚴重。

    鄉里之間的裡正之類,也不是鄭國官方指定的,而算是民眾推選出來,或者也就是當地頗有威望的人物。

    這人既是裡正,卻並不拿錢,終究鄭國和變法之後的秦國不一樣,中央財政根本無力發一些低級吏的工資,當然不發錢的也就算不得吏。

    接信的人,本職工作是個木匠,理所當然是工匠會的成員,而且也是這裡暗地鄉校活動的重要人物。

    名為墨車的獨輪車傳入鄭國之後,工匠們的木匠們很是過了幾年好日子。

    他又是個熱心腸的人,墨家往來城邑給人治病的巫覡也都和他熟悉,平時鄰里之間有什麼事自然找他,他又識的一些字,在鄰里之間頗有威望。

    可以說這就是個把「我是墨者」四個字寫在臉上的人,但就鄭國的基層控制能力,竟是無人注意更無人管轄。

    韓國作為外來者,更是不可能明白這其中的道道。

    小手工業者和城邑市民階層,本來就是墨家在泗上之外擴張的基礎,工匠們加入墨家不需要太多的原因,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故事。

    接過信的木匠忍不住罵道:「昔年鉅子做墨車,是為了利民便民。這倒好,魏韓不義之戰,竟要用這樣的車來運糧。鄭貴族被趕走了,韓貴族也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送信的人勸道:「你不要急,總有一天會天下大利人人兼愛平等的。這封信很重要,你明日要去運糧,到了地方後會有人接應。你到了地方後,用白巾扎頭,自會有人找你。」

    說完,又遞過去一塊很白很乾淨的棉布,木匠接到手裡小心地藏在了懷中,也將信件收好。

    也不留客,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一大早,鄰里們都已經集結在外面,這幾年獨輪墨車已經普及,縱然不是人手一個,也是兩家能有一個。

    不少人發著牢騷道:「木匠,你說人泗上宋國那邊出勞役都要給錢,咱們什麼都不給。鄭君管著咱們的時候不給,韓人來了也不給,那韓人來做什麼?」

    「就是,家裡的活又要放下,車壞了還要麻煩你修,軍中卻不給錢。」

    眾人發了陣牢騷,總算是沒有太牢騷,農夫們現在並不忙,而手工業者現在雖然忙可大多都聽木匠的話。

    木匠指了指遠處的韓人士兵道:「誰讓人家手裡有這個呢?別牢騷了,走吧,總算不用自己帶著吃的。」

    清點了一下人數後,幾十輛獨輪墨車吱吱扭扭地來到了府庫前,韓人正在那裡清點,將一袋袋糧食抬上了獨輪車。

    裡正認得幾個字,便去了掌管的小吏那裡,掌管的小吏也是鄭人,用的卻是如今已經通行方便的泗上的數字。

    旁邊的韓人小吏也認得,泗上的文字被蔑稱為「賤字」,但也稱之為「吏書」,二十年前泗上用次字的時候就說總有一日天下為吏者皆要用。

    今日雖不說整個天下,倒是中原地區和秦地的吏基本都在用這種認字成本更低的文字了。

    原本府庫的糧食是直接堆積的,這幾年隨著棉花種植推廣,使得棉布逐漸取代了麻布成為底層的衣服布料,一些粗大的麻也開始用來編織麻袋,濁澤已經有了專門製作麻袋的手工作坊,這裡府庫的糧食便不再用「石」、「翁」、「釜」之類的容量單位,而是用了泗上宋地那邊的斤作為單位。

    一個是容器的改變,另一個就是主要的貿易對象是泗上,那裡已然成為天下經濟之中,那裡用的計量單位伴隨著有目的有意識地宣傳很快得到了半官方的普及,一如當年鄧析竹刑之事。

    府庫小吏清點了一下數量後道:「八十人,四十輛車,每車三百二十斤,四日之內必須抵達。其中二十斤為路上食糧,若是少了定要懲罰。」

    寫下了簡單的文書後,木匠帶著滿不在乎的語氣半是嘲笑道:「鹹菜還要自己拿。」

    那府庫小吏也是個趣人,也笑道:「昔年不止鹹菜,連同吃的糧食還要自己帶呢。韓人也算是仁政了,竟然給我們準備路上吃的糧食。」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笑著,都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這些人的上一輩或者他們自己都參加過鄭國的幾次政變和叛亂,三萬士卒為了反對鄭國對楚開戰的國策能夠一哄而散消極對抗,自是不在乎旁邊的韓人怎麼看。

    待這邊處置完,第一批運送糧食的勞役就此出發,第一批一共八百多人,領頭的是個鄉長,還有一些韓國的士卒押送。

    除了澤濁不多久,便看到了從別處來的勞役也在運送。

    或是運送糧食,或者運送火藥,還有一些人正在修補前面一些有些坑窪的道路,後面跟著幾門很大的銅炮。

    到傍晚的時候,就在外面露天駐紮,一里一里地分好位置,點燃篝火,各自拿出自己攜帶的小瓦罐,開始做飯吃。

    鐵鍋早已出現,但此時還算是一種日用品中的稍微奢侈品,這種服役的人也不可能帶著自己家的鐵鍋,而是帶著出征必備的小瓦罐。

    這一路還算順利,並沒有下雨,第三日正午就到了營寨,遠遠地已經能夠看到新鄭的城牆和火炮的轟鳴聲。

    木匠按照那人說的,取出來棉布做的白布紮在頭上,靜靜等待。

    不多時,迎面便走過來一個人,看模樣和服飾應該是韓人中的軍官,年紀不算太大,看起來也不像是農夫出身,至少也是個落魄士人。

    木匠略微有些緊張,他平日接觸的人之中一般都是手工業者,很少見到能夠有資格成為軍官的士階層,不知道對面是什麼情況。

    對面那人的確是個士,曾經是鄭人幾年前歸屬於韓,成為了韓人。

    因為識字,又是士階層出身,很快在軍中做了一個掌管軍需的小官。

    家中早已落魄,長大後開始接觸識字的時候就墨家的學說已經印在紙張上四處傳播了,鄭國原本又是個較為開放或者說執政能力不行的國家。

    聽了幾次講學、進了鄉校和人談論了談論,很快就成為了墨色分子。

    他是鄭地人,也不曾遊學到泗上,後來秘密成為了墨者,都是單線聯繫的,他的上級也是鄭人,原來在負黍開磨坊的。

    基本上各個城邑的磨坊都是墨家半公開的據點,平時就是推推磨,畢竟麥子從賤食成為上食需要一個磨粉的過程,在城邑中也有一些直接買面的人,開磨坊的既是手工業者也是當地的小商人。

    這種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往,而且磨坊需要雇工,而雇工多是最窮困的一批人,人員常駐也方便掩護。

    磨坊除了是聯絡點,還承擔著類似於「教堂」的作用,平時講講故事、認認字都是在磨坊附近舉行,偶爾施捨一些食物,看病的時候那些穿著巫覡服裝的墨家醫者也會選擇在磨坊附近。

    等到負黍歸韓之後,磨坊主就被調走了,名義上是賣出了磨坊,實際上磨坊也不是他的。

    開戰之後,磨坊主便找到了這個單線聯繫的當軍需小吏的墨者,為了可能要用先提前定下了接頭的信號,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沒有又是另一回事,畢竟軍營不是那麼容易進去的。

    這時候軍需官自然不叫軍需官,按照《六韜》的說法,主管軍需的隸屬於「通糧」一職。

    六韜中也算是有了軍中參謀部的雛形,號為「腹心、謀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糧、奮威、伏鼓旗、股肱、通材、權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術士、方士、法算」等諸多士人為主帥指揮部的隸屬。

    為通糧吏者,必要識字,懂得九數,這士人自然學過,加上他受的一部分是墨家的教育,於九數算糧之學可謂相較別人出類拔萃,在軍中也受重用,非是尋常小吏,直接聽命於通糧。

    身邊一些小吏要麼是墨者,要麼也逐漸成為了墨色分子,整個韓軍的後勤部門已經被滲透的如同篩子。

    因為這種小吏貴族自然不屑,但偏偏又要求識字會算數,然而既非貴族又要識字會算數的這些年都是些什麼人?成分複雜,但要麼認同尚賢、要麼認同非攻、要麼認同兼愛、要麼認同平等……

    可偏偏各國又沒有辦法,伴隨著糧食產量提高、人口增加、火藥出現、技術革新,戰爭的規模擴大了。

    戰爭的規模在短時間內擴大,貴族體系培養的人才還是那麼多,逐漸就要不夠用,就只能選擇用一些落魄士人和庶民承擔日益需要擴大的技術後勤軍官的職責。

    這時候也沒有什麼審查之類——戰兵中可能墨者的比例不多,但是諸如後勤、隨軍木匠鐵匠之類的「技術後勤」兵種中,墨者或者同情墨家的比例相當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41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封信的旅途(中)

    這士人走到木匠的身前,假裝隨口聊了幾句家常,他是負黍人,距離澤濁不遠,話語中稍微透露了一下接頭的切口。

    木匠便將信趁著沒人的時候遞給了他,士人墨者找了個無人的機會,看到了信外面的內容——盡快將信件送入城中。

    他是管通糧的,知道並無這個機會,便又找到了和他同屬於一條線的一名貴族庶子出身的墨者。

    如果單從身份上來說,按說這名貴族庶子相較於落魄士人而言更不太可能成為墨者。

    這名貴族庶子出身的貴族今年也就二十五六歲,他出生的時候墨家才剛剛經歷了那次改變今後發展的改組。

    出生之後因為是庶子,而且家族也不是太大,並不是作為繼承人培養。

    但也接受了一定的教育。

    他的父親當年參加了三晉伐齊之戰和隨後的晉楚之戰,並且立下了戰功。

    三晉既是開了軍功爵濫觴之地,加上韓國從隨後的鄭國之亂中獲得了不少領土,使得他的父親又被分封了一些封地,家族的原本封地仍舊在潁水附近。

    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泗上爆發了墨越的泗上霸權戰爭,那場戰爭對於韓國也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當時因為滕城數日被破震驚天下,剛剛和三晉一起欺負過齊國、逼得齊侯魯侯駕車當警衛的越國君子軍竟然全滅,火藥武器和新式戰法等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露了身姿。

    伴隨著那篇關於滕城被破而傳播天下的《天志理性的勝利》一文傳到韓國,貴族庶子的父親認為由嫡子繼承封地和身份,而這些庶子應該去學習一下墨家的戰法和技術以便將來能夠再立戰功廣大家族。

    這也是當年墨越之戰後很多貴族的普遍想法,一方面那時候墨家還沒有露出足夠可怕的獠牙;另一方面那一次大戰確實讓天下震驚,尤其是吳起用了火藥轟開楚國大梁導致了那場楚國大敗之後更是如此。

    的確,墨家的學說那時候在貴族看來,就是外面有一層油脂裡面包裹著劇毒的東西。

    可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學,那些舊式的貴族教育並不能使得貴族們學會那些新的東西。

    於是就是這樣,這名貴族庶子得以在家族的支持下進入到墨家當時被允許的開辦的一些講學堂,接受一些文字、數字、天文地理自然常識的教育。

    看上去沒什麼太過僭越出格的東西,尤其是韓國那邊還對學堂的講學內容偶爾審查,但外面是油脂的劇毒也終究是劇毒……

    尤其是文字這種東西,可以使得劇毒自發傳播,根本不可控制。

    慢慢的,這名貴族庶子知道了腳下的大地是圓的,然後原本建立在天地上下有別基礎上的尊卑價值觀逐漸在心中垮了;這名貴族庶子目睹了伴隨著鐵器新作物等傳播在韓國帶來的肉眼可見的一些改變,舊制度神聖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的信念垮了;這名貴族接受了上古之時道法自然的學說,君主制自古以來和貴族封地理所當然的價值觀垮了……

    平等、兼愛、同義、財富源於勞作、民眾的苦難、諸夏的無意義的紛爭、利與義……這些東西就像是決堤的河水,伴隨著他的成長,潰堤的缺口一天天擴大。

    學會了文字,從泗上那邊傳來的「小說」、「報紙」、「故事」也在慢慢腐蝕著他的心智,這是一種自發的腐蝕,每一次閱讀都會帶來極大的快感以及快感之後的空虛怨恨。

    貴族是蠹蟲的說法讓他憤怒過,但憤怒之後則是無力改變和不得不接受的痛苦;兼愛的說辭讓他疑惑過,但疑惑之後是越發想要知道其中推理過程的引誘;平等的說法讓他恐懼過,但恐懼之後是出於自己庶子身份的自我覺醒。

    種種這一切,都使得他越發相信自己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在韓國本地也公開地發表過一些「墨色」言論。

    但他不是庶民,終究還是貴族,是貴族的自家人,韓國也尚未完成集權,說的只要不是太過分也就是罰酒三杯了事。

    然而他的父親兄弟則對此充滿了警惕,幾番爭吵之後,卻發現和父親長兄們根本不能夠講清楚道理,看著他們的那些生活讓他感到厭煩,一種貴族出身的負罪感整日蔓延。

    這種情況下他加入了墨家成為了一名秘密的墨者,隨後收起了在公開場合發表這些言論的態度,隨後在父親的幫助下進入到年輕貴族的圈子當中,也算是「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

    守衛宮殿的都是貴族出身的,做宮殿衛士不是一般人就能做的,主要是進入這個圈子極不容易,需要出身,而且又不能夠擴大在貴族圈子中的交際。

    五年前齊墨之戰爆發,泗上義師再度震動天下,自太公望時代就是強國的齊國不堪一擊全面潰敗,火器兵種和馬鐙起兵、炮兵的作用更加明顯。

    在這種情況下,韓國也謀求組建一支新式的泗上義師一樣的火器部隊和新式騎兵。

    這些東西不是閉著眼就能夠訓練出來的,魏韓和墨家的關係又不好,墨家也不可能派來教官,於是一些小時候因為父輩敏感而接受了泗上知識的貴族便成為了這支新軍的骨幹力量。

    要貴族出身是為了忠誠,最起碼墨家是反不勞而獲的貴族的,一支新式的明線有著前景和能力的新軍必須要在貴族的掌握中。

    要知識是為了練軍,舊時代的那些知識並不能適應新的時代,很多東西沒有那麼簡單,雖然有一些泗上廣招學生時候「留學」回來的貴族也不足以支撐起來,而且這些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墨家學說的蠱惑,韓國也不是太放心。

    由是這名貴族庶子就成為了韓國這一支新軍的軍官。

    說是新軍,其實也不算太新,只是由車戰為主力向步卒為主力的一個正常演化,就算沒有這些新事物,最終贏得天下的還是變法後秦國的重步兵軍團。

    魏國的魏武卒等也都屬於是一種嘗試,無非是這種軍制改革恰逢火藥出現,使得變革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朝著泗上的舊軍制發展。

    火繩槍和長矛手的混編,成為這支韓國新軍的標準。

    這名貴族庶子成為了新軍的軍官,管轄著兩個連隊,包括一個火繩槍連隊和兩個長矛手的連隊。

    只是這幾年韓國並未有大規模的作戰,暫時還未立下功勛。

    這一次瓜分鄭國,使得許多和他一樣出身的貴族們覺察到了希望,渴望著這一次能夠立下戰功,一躍而起,和舊軍事貴族們分庭抗禮。

    事實也正像是他們希望的那樣,這一次圍攻新鄭,是靠火炮轟開的城牆,雖然轟開之後進展的並不順利,但無論怎麼樣都讓韓國的新軍軍官們欣喜不已。

    若順利,那麼就是火器立下的功勛,他們這支以往不曾有的新軍會逐漸得到重用。

    若不順利,那就是新軍的數量和質量不足,更應該值得上面重用。

    這名貴族庶子很清楚,自己掌管的三個連隊中肯定有墨者,至少也是一些親近墨家受過墨家宣傳的人。

    雖然他是秘密墨者,和別人非是一條線,但是平日裡的一些習慣若是仔細觀察還是容易看出來哪些有可能是「自己人」的。

    對此他管的也鬆弛,一些在韓國算是禁歌的曲調他聽過不止一次;一些很明顯是墨家那些平等兼愛同義學說的說辭他聽過不止一次;一些很顯然是泗上那邊帶來的新詞也是聽過不止一次。

    但他並沒有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既然信到了自己這裡,外面也寫著送入城中,這是上級的命令,那麼他定然是要執行的。

    如何送進去,他也已經做出了決斷。

    這幾日攻城並不順利,缺口雖然擴大了,可是後面的城防依舊穩固,上面已經開始急躁,時間對魏韓都極為不利。

    很快就要再度攻城,他希望到時候作為先登參與攻城,找機會叛逃過去。

    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自己將和自己之前所擁有的一切決裂。

    貴族身份、父親兄弟、忠孝禮儀、家庭、朋友、一切的墨者這條線之外的交際關係、叛國的罪名……種種種種。

    可只是略微猶豫,他便堅定了心志,心想:「苟利天下,死生以之。既許身於天下,這一切都可以放棄。」

    總要做出選擇的,無非早晚。

    就在他已經堅定了死志的時候,一句很久之前聽過的、古怪的話出現在他的耳邊。

    這番古怪的話只有一種人會說,那就是需要和他聯繫的墨者才會說。

    錯愕中,他抬起頭,發現對面站著幾個,並不是他們連隊的,看來是在上廁所的地方等了他許久,這幾乎是前線能夠互相見面串聯的唯一手段。

    對面站著五個人,恰是一伍的士卒,為首那人應該是個伍長,此時正一臉鄭重地平視著他。

    只是這種平視,讓他確信對面就是和他聯繫的墨者。若不然,伍長這樣的庶民見到貴族,定然是驚懼緊張且又不敢直視的,這是一種很平常但很僭越的目光,目光中透出的是他讀了十餘年墨家文章中常見的「平等」二字。

    平等,即為等級制下最過分的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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