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7
第二十六章 先發後發(上)

    密談的最後,皇父鉞翎定下來行動的時間和計畫,他封地上的私兵已經以訓練為名集結起來,距離商丘不過幾十里之遙。

    楚國使者已經抵達了泗上,秦國的使者正要渡過丹水,墨家還在準備和楚國繼續談判,這是最為完美的時機。

    「諸君,社稷興亡,在此一舉。」

    …………

    當夜。

    商丘城內。

    一家靠近街市的酒肆。

    夜已經深了,就算是繁華的商丘,酒肆也已經快到了打烊的時候。

    酒肆的後面是一間小院,院子有高高的土牆,很是厚重。

    一個人影走到了土牆旁邊,在月亮的映照下,很熟練地摸到了土牆下的一處。

    用力一推,厚重的土牆卻被輕而易舉地挖開了一個窟窿,看得出那裡原本就是空的,只是外麵糊了一層單薄的草泥用來遮掩。

    人影爬過那些小的僅可容身的狗洞,剛剛進入院落,立刻被人擒住了脖頸。

    他也不慌忙,也不反抗,生怕自己若是反抗死在自己人的手中那可不妙。

    待說了一句切口後,擒住他的那個人立刻放開了他,將他送到了院落內的一處密室。

    不多時,燈燭亮起,四周的窗子都鋪著厚厚的布簾,外面根本看不到絲毫的火光。

    等一個人來到後,那個從狗洞爬過來的人影立刻道:「出事了。」

    「皇父鉞翎要動手了。要把宋國逼亂,用倒行逆施逼民眾反抗從而不受控制,促使各國出兵。」

    幾句話說完了這些機密事,在場的那個人頗為震驚。

    他們之前已經聽到了類似的消息,但都不怎麼確切,多是些捕風之影之說。

    可眼前這人卻不一樣,也算是皇父一族的心腹人,早在十餘年前就秘密加入墨家的墨者,除非是極大的事,否則他不可能親自往來。

    能夠和這個送信的人直接交流的並無幾個,因為一旦動用那就意味著在皇父一族那裡埋的最深的一顆棋子就要被啟用,以後再難用。

    宋國亂,泗上墨家看似勝券在握,並沒有在宋國如當年邯鄲一樣大規模活動,可實際上宋國是泗上最關鍵的核心地區之一,自然會有足夠身份的墨者在此秘密活動。

    在商丘的墨家的負責人是個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人,當年一直在楚國和趙國秘密活動,在墨家於各國的暗線也算是老資格了。

    墨家用義以引士人,在各國秘密成為墨者的人不少,很多人並不會暴露身份,這是當年適主管秘密墨者的時候就定下的規矩。

    別處可能還需要本地人的主動,但商丘就像是墨家的後花園,想要扶植誰人上去簡單的很,這個皇父鉞翎的心腹人也正是在墨家的活動下逐漸成為了皇父鉞翎身邊的可以信賴的人。

    能力出眾,又做成過幾件大事,而且向來在一些公開場合批駁墨家的道義。

    他批駁的水平很高,因為為他執筆的都是墨家宣義部的幾個大筆桿子,這也算是皇父鉞翎從未考慮到會叛變的人。

    在商丘主持秘密工作的墨者深吸一口氣放緩了心中的緊張之後問道:「你出來的時候可有人發現?」

    那人搖搖頭道:「沒有,之前挖好的井下的坑洞,除了咱們的人沒人知道。」

    早在多年前在商丘就已經有過許多的準備,墨家早有《備穴》之法,挖坑的技術可謂天下無雙,早早在那人的家中挖掘了一道秘密通道,為的就是一旦將來出了什麼事可以交流。

    那墨者又問道:「什麼時候動手?」

    「明夜子時。」

    負責的人鬆了口氣道:「那時間還夠。你稍等一下。」

    很快,幾個人從外面進來,門被緊緊關好,外面有幾個人正在守衛。

    他將情況大致一說,來到後的幾個人也都面露驚詫之色。

    「此事……若回泗上,往來消息少說也要五六日。只怕時間來不及。」

    「要不,我們先通知一下戴氏一族,先把他藏起來?」

    現在皇父一族在商丘城中的力量並不是很強大,因為他的私兵還在數十里外,一旦這些私兵調動,以墨家在宋地的滲透,必然會生出警惕。

    此事自然是要做的突然,才可能讓人沒有防備。

    城中皇父一族能夠控制的有組織的軍隊也就在一千多人,不過都是些精銳。

    很顯然這是準備動手之後,再立刻把私兵調過來,從而達成一次突然襲擊。

    沒有軍隊的支持輔助,一切密謀都沒有意義。

    可這件事實在是太大了,商丘這裡的墨者很難做出決斷,似乎層層上報是最為簡單的辦法。

    最起碼,將來若是出了事不會承擔責任,畢竟是按照程序走的,最多也就是不受信任認為無能。

    但若是自己這邊做出決斷,將來若是好還行,一旦不好,就可能要被追究責任,畢竟沒有完全地履行程序。

    戴氏一族是墨家在商丘的貴族明面上的代言人和合作者,此時此刻,保住戴氏一族似乎是最穩妥的選擇。

    戴氏一族只要還在,商丘的事就依舊是貴族政變,貴族借兵歸國得政的事,之前一大堆先例。

    在商丘的負責人當然知道泗上中央關於宋國事的戰略,那就是儘可能控制住局面。

    然而也有人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

    「皇父鉞翎既然決定動手,要以血流成河換民眾的怨恨和報復,從而促使各國出兵,那麼就不只是殺戴氏一族那麼簡單。」

    「他既說要先動手,倒逼我們起事,我們為何不先動手?」

    「他在城中並無太多人,私兵調動,我們也一直盯著,也需要兩日才到。」

    「我們還有機會。野戰或許不如,但只要我們奪取了商丘,暴動成功,就可以把主動權握在手中。」

    「再者,一旦他先動了手,我們的人死傷必重,那些平日親近我們的民眾也必然多有傷亡,到時候我們反而被動。」

    「出兵也罷、不出兵也罷,我們都要處在被動之中。」

    「他既然想要血流成河,我們就先殺個血流成河。我們在城中的人組織起來,也有數百,先發制人,先擒首腦,再扶戴氏上位,豈不更好?」

    「況且,民眾多支持我們,我們又怕什麼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爭論仍在繼續,誰都知道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

    如果先發制人,各國的反應那是難以預測的。

    墨家在各國都有分支,有很多公開活動的人,這件事事起突然,誰人也沒有料到皇父鉞翎會如此喪心病狂,不惜用整個宋國陪葬。

    泗上那邊猜測了很多種情況,但宋國內部覺得優勢很大、外部各國可以通過外交威脅和合縱連橫使得各國不出兵。

    卻偏偏沒有想到皇父鉞翎會反其道而行之,不惜失去所有的名聲和民眾認可的可能,倒逼民眾起義,用屠殺來煽動仇恨,促使各國貴族緊張,不得不出兵。

    又有人道:「此事我們若是先發制人,其曲在我。」

    「各國諸侯皆會對我們充滿警覺,只怕於大計不利。」

    「而若是皇父一族先動手,其曲在彼。」

    「到時候我們就算出兵,那也是因為皇父一族先動的手,到時候民眾同情、諸侯也不好對我們太過警覺……」

    這人的話剛說完,便有人道:「此言差矣。」

    「我們不需要民眾同情,我們需要的是民眾覺得我們很強大,我們可以依靠,而不是讓他們去同情我們。」

    「至於諸侯的警覺,我們不先發制人,諸侯們就不警覺了嗎?」

    「難不成要用上千條人命換來所謂的同情?我們放任民眾被殺,只為了其曲在彼?」

    「就為了後世的人評價的時候,說這些民眾太慘了,對我們所做的一切充滿同情和感嘆?」

    「鉅子說了,我們要做的不是束之高閣的墨塊,讓眾人感嘆餘香裊裊;而是要做把天下染黑的墨汁,哪怕將來的人覺得這墨汁黑乎乎的,回想起來並不如清水的一些好。」

    「在別處,隱忍也就罷了。在商丘,隱忍什麼?他既然想殺我們全家,我們先殺他們全家,哪怕所謂其曲在我,又有何懼?」

    「是非曲折,商紂周武的事,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負責人沉默片刻,說道:「子墨子曾言,利可權也。權衡大利小利,以作決斷。」

    「先說一下先發制人的弊端。」

    他熟練地拿出了紙筆,眾人也知道時間寶貴,立刻按照順序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弊端太多。」

    「先發制人,各國震動,輕則驅逐我們在各國活動的人,重則屠殺。商丘我們勢大,但在別處,我們勢小,不足以抵抗,也不足以暴動成功。」

    「一旦各國出兵,我們準備不足,而且現在我們正在發展,時間在我們這邊,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宋地緊要處,一旦出兵,魏楚韓都不會允許我們獨佔宋地,到時候在宋地大戰,我們將要受很大的影響,可能需要整個泗上的動員為了打贏這一戰,以至於阻礙我們繼續發展。」

    提出先發制人弊端的人才說到這,立刻有人反駁道:「此言差矣!我們發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利天下。而不是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泗上的發展。」

    「鉅子常言,要分清楚目的和手段,這一點不要搞錯了。我們不是為了發展而發展,而是為了利天下而發展。宋國自然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是天下之中……」

    他的話立刻被嚴肅的聲音打斷,商丘的負責人道:「先說弊端,後說別的,不要爭吵大義、目的、手段,只談利弊。」

    「除此之外的弊端,還有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7
第二十七章 先發制人(中)

    若論利害,自不是單單宋國一地,若只是宋國一地,先發制人只有利而無害。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又說了一些弊端,為首那人一一記錄下來後,問道:「那既說完了弊端,且說說利處。」

    有利有弊,利處也不少。

    剛剛反對妥協隱忍的那名頗為激動的墨者道:「若談利處,首先一點就是我們先發制人能不能成功?」

    「若能成功,那麼自然可以談利處。若是不能成功反而失敗,那麼一點利處都沒有。」

    「我還是那句話,我們和那些舊貴族,是你死我活。因為我們的樂土之中,人人平等,沒有貴族;貴族的樂土之中,尊卑有別,沒有平等。這就像是是和非的關係,二者只能存其一。」

    「不是說我們如此妥協隱忍,他們就會尊重我們。如今各國諸侯對我們更多的恐懼而非尊重和信任,他們現在不敢動我們,不在於我們隱忍,而在於我們五年前中原一戰讓貴族膽寒。」

    「所以,宋國的事也一樣。」

    「做成了,做的驚天動地,各國諸侯反而可能會畏懼我們,至少對於我們在各國都城活動的同志不敢趕盡殺絕,不敢說必然如此,但至少也有這種可能。」

    「可若是我麼隱忍,各國諸侯都會覺得……連宋國我們都不管,為了不打仗而放棄,那麼在別處對付我們我們最多也就是抗議和反對,反倒是助長了我們對付我們的心思。」

    「四年前菏澤會盟的戰爭法,各國諸侯之所以遵守,不是因為我們說服了他們,而是因為我們槍決了齊公子午,各國諸侯貴族大夫都要考慮到萬一他們做的類似的事被我們抓住槍決怎麼辦。」

    「如果有人覺得,那是因為講義理而使得貴族相信不殺為義,那就可笑了。」

    本身就有幾個人是支持先發制人的,聽這人一說,也都紛紛點頭。

    四年前菏澤會盟前後,泗上墨家可謂是說了許多出格的話,連周天子前來冊封的使者都不屑於接觸,斷然拒絕封侯之事。

    這要是在春秋時代,少說也是個楚王問鼎的罪狀,各國都會出兵干涉以維護舊制度。

    楚國當年可以問鼎,可以自稱蠻夷觀中國之政、可以自稱王爵,到頭來還是靠戰場上說話。

    四年前菏澤會盟,各國諸侯也只是口頭上責罵了一些,卻並沒有太多的動作。

    無他,僅僅是因為中原大戰泗上漁翁得利,受損最小,各國都不敢打下去了。

    放到宋國這邊也是一樣的道理。

    如果在宋國先發制人,可能會招致各國諸侯屠殺在明面活動的墨者,但也有一種可能就是禮送出境。

    這種辯證的考慮,便是這邊越凶狠,那邊反而越客氣;這邊越隱忍,那邊反而越凶狠。

    和舊貴族之間的分歧,那真的是你死我活。如這人所言,墨家所規劃的天下中沒有貴族的位子;貴族們規劃的天下中也沒有平等的位子。

    大戰不可避免,這是四年前菏澤會盟就已經說清楚的事,從墨家絕口不提非攻轉而制定戰爭法的那一刻就已經說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不需要說的太清楚太直白。

    從「非攻」,轉為「一天下為大利,非攻的解決方法就是兼愛、兼愛的前提是消除齊魯越晉人的區別」的宣傳口號的變動,再明白不過了。

    之所以現在沒打起來,只是因為各國包括泗上都覺得時間站在自己這邊,越拖下去越有利,都在謀求變法集權。

    宋國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宋國不是費國,一旦宋國出事,整個中原都要有所反應。

    宋國決定了三晉南下最重要的通路;決定了楚國北上最為便利的通路;也決定了泗上週邊的安全和謀取中原的通路。

    牽一髮而動全身。

    眾人沉默片刻,負責人道:「既說是獲勝才可以談利弊,那麼就現在來看,不考慮泗上出兵,我們獲勝的可能有多大?」

    那個支持先發制人的墨者自信滿滿地道:「七成,至少。」

    「我們在商丘有不少人,而且隨時可以組織起來至少四個連隊的士卒。」

    「皇父一族的私兵距離商丘還遠,兩天時間,我們足以控制住商丘的局面。」

    「商丘既得,戴氏一族本就頗得民心,況且二十年前政變之後,民眾一直有武裝,所謂非攻守城。」

    「一旦控制住商丘局面,便可以武裝起來至少三萬士卒。騎兵雖無,但炮兵我們有優勢。」

    「野戰對壘,卻也不懼,商丘城下決戰,未必就輸給皇父一族。」

    「就算不決戰,我們固守商丘,皇父鉞翎也攻不下來。到時候,泗上是否出兵,時間都在我們這邊。」

    「擴軍之後,三個師就在泗水,防備宋國有變,六指為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可控制宋國局面。」

    「而魏楚等國,想要出兵卻難。」

    「一則,魏國出兵與否,需要考慮秦國和韓國的態度。」

    「二則,陳蔡等地,楚王集權變革,那裡並沒有實權的封君,楚國想要出兵,便必須要經過楚王的允許,而不是有封君私兵縣公可以直接用縣兵先出征,倒逼楚王宣戰。」

    「泗上不出兵,商丘的事,那是皇父一族嘴裡的戴氏之亂。」

    「如果各國以戴氏之亂的名義出兵,就必然不敢動我們在各國明面活動的同志,他敢動我們的人,那就不是干涉宋國,而是對泗上開戰。對泗上開戰,我們可以直撲魏國河東地、楚國陳蔡地,他們只怕也要考慮。」

    「所以,只要我們能夠成事,迴旋的空間極大。泗上中央那邊自然會作出應對。」

    「可若是我們直接妥協隱忍,那失去了主動,難不成我們這的放棄宋地?」

    「不放棄宋地,那麼我們便師出無……無舊名。以利天下和害天下的名義發動戰爭,那就是徹底和各國宣戰。只要我們能夠成功,那麼還可以用助戴氏的名義出兵。」

    這人說的極有底氣,而這底氣的原因,就是因為商丘是泗上之外墨家的大本營,那是墨家起家的地方。

    二十年前就有木器廠裡安插各種成建制的墨者士卒的行動,現在更是如此,墨家在商丘的勢力遠不是皇父鉞翎能夠想到的。

    對基層的控制力,是個悖論。如果皇父鉞翎能夠做到集權、控制思想言論、控制墨家活動,準確掌握商丘的各種情況,那他也不至於現在連那些分權的貴族都沒解決。

    這年月,不是誰想集權就能集權的,原本的歷史上從吳起逃到楚國開始,楚國就想要集權,集了百餘年到頭來還是沒集成。

    皇父鉞翎雖有才能,可他畢竟是舊時代的人,商丘城內的局面是他所學習的、家族傳承的貴族統治術從未面對過的大變局,他隱約感覺到了時代的變化,但距離總結出新的統治術還差得遠。

    商丘城內的局面,遠比皇父一族想的複雜。

    磨坊、木器作坊、大型打鐵作坊,裡面有許多成建制退下來的士卒,經常輪換,平日看似為民,一旦需要立刻就可以連同軍官之類都直接復原。

    他以為那些失地農夫受墨家言論影響,實際上卻是真正平等派的農家,兩邊的道義細細思量實則有著巨大的差異。

    他以為本地的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在自己的私兵來臨後便像是舊戰場上車士陣亡後的徒卒一樣,實際上裡面成組織的墨者既是無冕的隱藏基層政權、又隨時可以轉為軍事組織。

    再加上墨家在商丘活動了太久,民眾極為認可,名聲又高又好,商丘本地二十年前政變之後,民眾一直強勢,也經常有參與守城的軍事訓練。

    雖然比不上那些專職的士卒,但相對於一般的農兵,組織力還是要強許多的。

    不算皇父鉞翎掌握的私兵,可以說皇父鉞翎在商丘城的勢力並不是太強大。而那些成建制有組織的私兵,在抵達商丘之前只要先發制人成功,那麼這些私兵就要被困在商丘城下。

    商丘民眾缺乏正規騎兵,但步兵卻不缺少,而且很快就可以拉起來一支數萬人的國人義師。

    在商丘先發制人成功的可能性極高,這也就有了談利弊的資格。

    至於之後的事,那就需要整個天下的墨者去承擔後果,可這後果本身就是要承擔的,早晚都要承擔,或許只是提前了。

    況且,這人說的也沒錯,就算隱忍了,反倒是讓諸侯覺得泗上如今不想打仗,極為虛弱,反倒可能一致結盟。

    除卻那些自耕農和手工業者的「非攻」的為守城自發可以組織起來的國人義師,還有一支更為激進的、可以借用的力量。

    那就是湧入城中的失地農夫,之前貴族想要挑唆自耕農工商業者和失地農民矛盾的事,被墨家化解,使得這些失地農夫的怨恨日增。

    市賈豚當年來到商丘,提出的條件大肆宣揚。泗上出錢出人遷徙這些人開墾荒澤,恰恰是皇父鉞翎和貴族們反對,因為他提了一個貴族們根本不可能接受的要求。

    現在這份怨恨的宣洩口,就是那些用各種手段佔地的貴族,這些人也是一支不可輕視的、在國都中極具破壞力的力量。

    農家的「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土地均分」、「市賈不二價」的真正平等的宣揚在這些人中很有影響力,而農家的人和墨家的關係很不錯,至少此時是完全可以合作的夥伴。

    負責的人琢磨了一下,闔上了記錄利弊的小書本,心裡也不得不考慮這些失地農民的巨大破壞力。

    如果這一次隱忍,隱忍的只是墨家,而農家的那些真正平等派的人是絕對不會隱忍的。

    到時候,宋國的局面就會比預想的還要混亂,直至完全得不到控制。

    宋國是個泥潭,對於泗上而言需要的是宋國穩定、可以繼續中立,而不是徹底的混亂,現在就爆發一場完全不可收拾的由農家主導的「真正平等」的國人暴動。

    弊端的確存在,可就像是那人所言,先發制人,把握主動,將來怎麼做迴旋的餘地更大;可若是後發制人,除了贏得天下的同情之外,並無意義。

    思索許久,他想到了泗上時候適和他說的話。

    「如今,泗上有自己的教育、自己的軍隊、自己的賢才培養體系。天下那些人的同情,無關緊要,只需要他們支持我們的道義、認為我們能夠讓天下人包括他們得利就已足夠。再多的士人來泗上,也還是需要從頭開始學習新的體系,不再是二十年前天下識字的人就那麼多的時候了。」

    「二十年前那些同情我們利天下之行的人,可以引以為同心同德的同志;而現在,只需要讓他們做我們的朋友就夠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7
第二十八章 先發制人(下)

    這些話,正是菏澤會盟之後他從別處調回泗上再學習的時候適講的。

    因為這涉及到整個天下在其餘諸侯國墨者的活動的綱領。

    就像是當初許多宣義部的人回到泗上,重新學習,以應對新時代的宣揚一樣,這些秘密墨者在各國的活動也隨著禽滑釐重病去世、適上位為鉅子之後改變了綱領。

    以往是「聚天下之材、引入泗上」,因為那時候能夠識字的士人是天下革新的重要力量,泗上需要人才,需要大量的人才。

    四年前適上位之後,泗上的教育體系、軍事體系已經完善,每年都可以培養足夠的人才,識字人口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積累了極多。

    真正有志於天下芬的士人基本都來了泗上,剩餘的最多也就是一些感性的同情者:他們同情底層民眾的困苦,但卻對泗上的暴力手段有些不安和反對。

    這樣的人,當個朋友也就罷了,想要吸引他們真正按照泗上的手段利天下,太難。

    況且本地的人才已經足夠,最多也就是給天下別處的士人留下一條通道,實際上並不指望他們作為利天下的主力。

    這從四年前泗上大會之後墨家的高層人員構成就能夠看出來。

    二十多年前商丘改組的時候,適這樣的真正平民沒有幾個,墨翟之下,禽滑釐是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齊名的人才;孟勝等人那是楚國封君亦師亦友的朋友;公造冶公造鑄那也至少都是士人,而且祖上也算是鑄客;屈將是楚國屈氏旁支;胡非子是田氏親族……

    四年前泗上的內部鬥爭,實際上是泗上本地人的鬥爭,是利天下派和泗上非攻立國派的鬥爭,只不過那時候適立足不穩,所以需要原本墨子收攏的天下之才的老人們的幫助。

    等到坐穩之後,墨家的高層大半數之上都是本地人,而且當年投入巨大的教育體系終於到二十年後回報的時候,源源不斷的識字人口使得墨家不再迫切地需要外部的士人。

    大量的經過教育的平民階層開始崛起,庶農工商出身的年輕墨者開始成為泗上的基幹支柱力量,這時候對於外部各國士人的態度也就發生了轉變。

    五年前是……有利天下之心,就說服他們去往泗上,因為那時候缺幹部。

    現在則是……有同情心,就和他們交好,但是讓他們留在本地,除非是那些掌握著歷史、天文、數學等等知識的人才需要想辦法弄到泗上。

    五年前再往前,是泗上不強,則天下墨者不安,所以要先充實泗上的力量。

    現在則是,泗上已經很強,需要的更多的有同情心的士人低階貴族留在本地,做將來的帶路黨。

    像是西門彘和甘德,就是這種政策改變前後的例子。

    如果是現在,西門彘這樣的年輕人一般都會選擇灌輸一些利天下的大義,但卻會讓他們留在本地,而不是讓他們前往泗上;甘德則屬於是掌握著足夠的天文學知識,所以可以不惜代價地將他送到泗上。

    雖然綱領已經在四年前發生了改變,雖然大多數墨者都接受了重新學習,可是思維的轉變有個過程。

    許多人還處在之前那種「義在墨、曲在舊貴、天下士人同情以引士人入墨」的思維模式下並未轉變過來。

    這也就是之前有人說「其曲在我」為弊的緣由。

    在商丘的秘密墨者的負責人四年前在泗上,聽適講過這些東西,他記得當時還用了楊朱之學和墨家摒棄前嫌的合作做了解釋。

    說是楊朱之學的問題,不在於不能夠使得天下大利,而在於不能用於現在,想要成事太過漫長。

    因為不取他人之物、私有財產不可侵犯、自由、為我這些東西,發展到極致,是可以利天下的,而他們利天下的方式,就是城邑極度發展,有足夠的「有自己的財產且不希望被別人侵犯」的人,自發舉事,城邑暴動,整個天下如同夜晚星辰一樣四處都有光芒,從而才能利天下。

    可希望不取他人之物、他人也不取自己之物的前提,是自己得有。可現在來看,利天下的主要可以借用的力量,恰恰是一群沒資格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人。

    這就是墨家可以和楊朱摒棄前嫌,但卻絕對不可能利用楊朱之學來利天下的緣故。

    那些對於底層同情的士人,也是一樣。

    他們有自己的東西,他們不敢去破壞整個天下,因為他們害怕這樣的火焰會燒到自己。

    他們更多信奉的,是楊朱之學,為我、貴己、重生、節慾。

    這樣的人,有惻隱之心,但卻難以成事,至少現在難以成事。

    墨家的道義,對他們而言並不好,可是……都靠對手的襯托,兩害相權取其輕,相較於君主和貴族,這些人反而更靠近墨家一些。

    他們可以做朋友,但是改造他們的力氣,不如從泗上自小培養一些底層出身的年輕人,性價比更高。

    所以只要讓他們做朋友就可以了,勢弱的時候自然需要他們的同情,但強盛的時候,難不成他們覺得重分土地過於殘酷而反對就要聽他們的嗎?

    至於真正底層的民眾……他們需要的選擇是支持還是反對,同情這種情愫對於他們現在而言是一種奢侈。

    說到同情,其曲在我還是其曲在貴族,總要有個主體,誰同情?

    他們是民眾,但又不是民眾的全部。

    誰支持、誰反對、誰同情、誰可以一起走、誰可以是同心同德的同志、誰是不可調和的敵人,這是要分清楚的。

    所以「其曲在我」的問題,就可以更為透徹地看作是:失去了一部分士人階層的同情,但卻得到了數萬乃至數十萬宋國底層民眾的支持,是利?是弊?

    更為深刻一點想,其實還是在於一個需求,二十年前識字人口太少,一個識字有很強學習基礎的士人,其實價值勝於百餘名乃至千餘名最底層的民眾。

    而現在……隨他們同情與否,只要不是仇恨就行,泗上的體系已經穩固,需要的是人口、財富、市場,識字人口充足,那些人的價值也就下降了。

    引頸就戮、等著貴族舉起屠刀再反擊,固然能換取天下那些有惻隱之心的士人的眼淚,但這幾滴眼淚現在是否還重要?

    二十年前的墨家,和現在泗上的墨家並不是一個墨家。

    從道義、人員階層組織再到代言的階層,都已經被徹底修正了。

    他在來商丘之前,對綱領的轉變認識深刻,所以才可以成為宋國地區秘密墨者活動的第一順位的負責人。

    所以他很清楚,對於此時的墨家而言,一個數十萬人口膏腴之土的市場和勞動力的價值,勝過整個天下有惻隱之心的士人的同情。

    四年前他們還有機會成為同志,但現在注定了他們只能是朋友,他們的態度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負責人又想,既然這些底層士人的態度不算重要了,那麼貴族和君主的態度就更不需要考慮了。

    宋國無亂,只要墨家的道義不改,君主和大貴族對於墨家始終不會和平相處。

    墨家是否先發制人,不會改變各國君主的態度。

    之前那個說要先發制人的墨者說的沒錯,如今各國對於墨家的態度,不是源於墨家的利天下之心,而是源於五年前的中原大戰,以及菏澤會盟時候咄咄逼人地槍決齊公子午的舉動。

    列國相爭的背景之下,墨家整日罵秦國勝綽等人的義是叛了子墨子之義;痛斥秦國的變革那是不可持久而有害天下的,可是這邊一邊罵著,秦國和墨家之間一邊眉來眼去,時不時默契地從東西兩面噁心噁心魏國。

    各國諸侯對於墨家的警覺,早就存在,而且四年前就已經明白大戰不可避免,但是真正撕破臉要考慮的後果太多。

    秦國是在內部最有資格撕破臉的,可因為地緣的緣故,秦國才不會撕破臉,還巴不得泗上更加強勢威壓魏韓楚。

    齊國是最想最想撕破臉的,可卻沒資格,四年前的會盟和約中明確規定,齊國加入任何盟約就視為「害天下」,泗上會直接插入臨淄,在泗水方向抗住各國干涉軍一年的實力還是有的,可臨淄卻擋不住莒城方向的猛攻。

    條約中明確規定,哪怕是齊國和燕國結盟,也視為有害天下之心,只要結盟會盟就要挨打。而且沂蒙山盡失,長城東南線被墨家佔據,無險可守,齊國的局面比五年前還要凶險——一大堆戰爭中被俘的貴族、齊西南地區被土改不准變動的土地,都讓齊國內部不穩定。

    魏國倒是想撕破臉,可就怕他當出頭鳥撕破臉,那邊中山、趙、秦、楚等國立刻和泗上盡釋前嫌……

    這些東西,都是這些高層墨者學習過的,聽過泗上那些墨家的核心人物講過的,因為這時候通訊不便,那些分派到各地的墨者的負責人都必須要熟知天下局勢,有綱領指引,以便做出準確的判斷。

    現在商丘的局面,是皇父鉞翎準備自己點一把火,讓整個宋國燃燒起來,不受控制,逼著各國諸侯盡釋前嫌,防止平等尚賢封田國人共政的火焰燒到他們的頭上。

    所以現在要做的,是要把這場大火,偽裝為一場炊煙,哪怕各國都不相信,但至少樣子是要做一做的。

    既然皇父鉞翎想要點火,墨家這邊要做的,就是帶人滅火。

    等火燒起來再滅,便難。

    既是這樣,不如先動手,先把要點火的人弄死。

    畢竟,皇父鉞翎只是詢政院令尹,宋國真正的國君,是那個吉祥物宋公。

    只不過許多人都把他忘了而已。

    只要能夠先發制人攻入宮室,逼問宋公為何要造反、為何要支持皇父鉞翎亂政……在火槍的槍口下,想來宋公定會痛斥皇父一族亂政。

    都是做吉祥物,在皇父一族那裡做,和在戴氏一族那裡做,又有什麼不同?若是不想做,費、繒、薛等地的侯爵故事,宋公想必也該聽過。

    權衡再三,負責人終於道:「我支持先發制人。但必須要做到三點。」

    「其一,起事,與戴氏一同直撲宮室,控制宋公,由他出面怒斥皇父一族,派出使者,表示這是宋國內政,此事涉及到和墨家的非攻盟約,一旦有他國入宋,即視為對墨家宣戰。」

    「其二,擊殺或者趕走皇父一族,全城戒嚴,組織民眾,分發武器。」

    「其三,派人通知泗上的同時,建議中央的態度要強硬,作出總動員的態勢,使得宋國繼續中立成為一種各國都能接受的選擇。」

    「如有可能……直接出兵,越快平定宋國的局勢越好。不要給魏楚任何的反應時間,在他們作出行動之前,宋國已經安定,那麼他們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越拖,越促使他們可能出兵。」

    「越要打,他們越不敢打;越不敢打,他們反而越想打。做的樣子越可怖,我們在各諸侯城邑裡的同志越安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8
第二十九章 今日無事

    次日白天。

    一如既往。

    既不平靜,也是太過混亂,一年多的時間商丘都是如此,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既不平靜也不太過混亂的日子,許多人覺得沒有徹底混亂就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一天。

    街市上,有在人群中滔滔不絕宣講的自發的義士,也有圍繞在義士周圍聽著宣講的閒人。

    一個小商販肩膀上挑著一個細長的扁擔,沒有在那個滔滔不絕宣講的義士身邊逗留,而是擦身而過。

    那義士正在那裡講什麼「平等」和「賢者與民並耕」之類的話,不少聽講的人大聲叫好,熱血澎湃。

    挑著扁擔的小商販則悠然地喊著自己的生意,沉重的便當隨著他的步伐微微顫動,借助這股顫動,他可以很省力,這可不是一兩日能夠練出來的本事。

    「焊錫壺咯!」

    「焊錫壺咯!」

    叫聲在街市的邊角處響起,今日正好是墨家所謂的休沐日,商丘城不少人已經習慣了這種作息,今日正是上集市上購買貨物的日子。

    商販覺得今日人不少,就先在這裡逗留一下,等一會兒再走街串巷。

    他將扁擔放在地上,找了一處陰涼的樹下歇腳,從扁擔的後面摸出來一個葫蘆,打開後咕咚咕咚地灌了一些還有些熱的開水。

    他的左邊是個狙公,也就是耍猴戲的人,聽聲音應該是楚人,因為楚地猴子多,而楚地不少的城邑都有耍猴戲的。

    正所謂「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後世莊子這個朝三暮四的小故事中的狙公,就是做這種事的,楚國人的巫術中認為猴子可以使得馬不得瘟疫,由巫術開始延伸了這樣一個行當。

    商丘人原本是沒有見過這種猴戲的,這些年商丘不斷地發展,城內的人比起當年要富庶的多,這種需要城市發展才可以出現的職業也足夠養活自己。

    此時還沒有開演,狙公正拿著幾個橡子喂著猴子,引來了不少孩子,拿著花生投擲給猴子,狙公也不禁止,而是藉著機會希望吸引更多的人。

    焊錫壺的小商販的右邊,是個揉糖的,圍了更多的孩子。

    揉糖的手藝人將從南海那些種植園運來的蔗糖融化,用強有力的雙臂不斷地扯著那些融化後的糖,就像是旁邊麵館裡的人抻面一樣,將那些融化的糖弄成一條條層疊在一起的細絲,裡面滿滿的都是氣泡。

    這也是泗上傳出來的手藝,也正是因為南海地區大量的甘蔗種植,以及商丘不斷的發展,使得既有了存在的基礎,也有了延續的基礎。

    再遠處,則聚著不少的穿著短褐草鞋的人,一大群人蹲在樹下,他們被稱作「流傭」,也就是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也沒有土地的人,得業則生、失業則死。

    一群人等待著那些作坊招人、亦或是有土地的人雇他們去做工。

    現在不是好時候,棉花還沒有收穫,等到棉花收穫的時候,他們便可以每天都有事做,一天還能喝一頓酒,得一些錢。

    焊錫壺的商販收回了目光,又等了一會,終於等來了一位主顧。

    一個女子手裡提著一塊黑乎乎的、看上去原本是個錫壺的東西走過來。

    也不需要說什麼,商販就把這把原本是個錫壺的奇怪東西接了過去,從後面拿出來一個小小的秤,略微稱了一下,便道:「可是要加一些錢才行。」

    女子點頭,嘟囔道:「那日我正燒著水,正好外面來了收布稅的人,我便讓孩子看著點。不曾想墨家那日正好來這邊演戲,這孩子就跑了出去,我也忘了這事。等我回來的時候,錫壺都已經燒化了……」

    錫壺匠人笑道:「多虧了這孩子,要不然你們這錫壺用了就不壞,我可憑什麼吃飯呢?」

    女子也只是嘟囔幾句,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聽匠人這麼一說,也笑了起來。

    錫壺是從二十五年前商丘城外第一次開始喝開水後流行起來的,尤其是墨家在這邊不斷宣揚說喝生水容易得病之類的話,也因為商丘城逐漸富庶,這種習慣逐漸傳開。

    錫壺是這時候最常見的水壺,因為錫的熔點很低、也因為諸夏的青銅文明有許多熟悉錫的工匠,以及……泗上至今為止想要弄一個很輕薄的鐵壺所耗費的價格太高。

    再之後以為烈酒的傳播,許多人喜歡在冬日燙酒喝,這種錫壺流傳的就更為廣泛。

    錫壺匠人也是商丘工匠會的一員,這焊錫壺的手藝是墨家派人來教的,免費。

    正常的木匠、鐵匠之類的人,如今都是一門好手藝,並不愁飯吃。

    倒是焊錫壺這樣的手藝,因為是新興的,加入的門檻也低得很,只需要每年參加兩次工匠會的集體活動,一起聽聽講故事就行。

    很多行業,不參加工匠會根本就混不下去,就像是旁邊那個拉糖的、亦或是這個錫壺匠人,這行業的門檻其實很低。

    商丘的政府也不可能管這麼寬,連收稅都是件難事,況於手工業者。

    但正因為門檻低,所以不加入工匠會,就休想自己幹,工匠會內部的人就會把不加入工匠會而自己幹的人排擠破產。

    工匠會才是商丘城工商業者的無冕政府,頗有點阻礙進步的封建行會的意思,但於此時卻是一種最便宜的基層組織控制方式。

    加入工匠會,才有自己的地盤和範圍,才可以在遇到別人欺壓的時候有人出頭。

    像是類似於工匠會這樣的無冕的隱形政府組織,在商丘城不少,包括集體祭祀天帝的村社之類的諸多組織,都是在對外的時候有利可圖的。

    焊錫壺的匠人對此很滿意,這樣可以保證他的收入,而且工匠會裡的那些人都是他們這樣的手工業者,彼此之間也算是投氣。

    他這一門焊錫壺的手藝學了才不過四年,算是子承父業,雖然時間不長,手藝可是不低。

    女人拿來的那團黑乎乎的錫錠,在他的手裡很快地融化鋪開,又加了一些錫料,融化成薄薄的錫餅,冷卻後熟練地捲起來。

    他也沒問需不需要雕花,只需要看看女人的打扮就知道女人大約是干什麼的,雕花這種事自然也不必問。

    錫匠在等待錫冷卻卷壺的時候,隨口問道:「你們今年的稅繳了嗎?織布的布稅今年可是也漲了?」

    女人一聽這話就打開了話匣子,嘟囔道:「可不是漲了嘛。如今棉紗都被那些和貴人們親近的商人控制著,我們又買不到,也沒有錢買。」

    「我家良人跟著人去泗上送貨的時候,就說人家泗上可不是這樣的。現如今我們這稅還用得著秋日才繳?只要是包買的時候,就要繳納了。」

    女人從事的是商丘頗為發達的棉紡織行業,不過不是作坊制手工業工廠,而是由一些和貴族親近的包買商人控制著棉花和面紗,女人家中自己有織布機。

    這些包買的商人將棉花面紗之類包給女人,女人紡織成布匹後,再獲取自己的勞動收入。

    在這個過程中,包買商人不再是單純的商人,賺取的實際上是這些織布女人的勞動力價值,因為勞動使得紗線變為了布匹,這其中增值的部分便由那些包買商人得到。

    一個小小的稅制改革,牽扯到千家萬戶,女人也一樣受到影響。

    原本她們只需要繳納秋日的布稅就行,但現在則變為每一次包買都需要提前繳納一定的稅,比如這一次從別人那裡包了二十錠紗線,就需要先繳納二十錠紗線的稅,可是包買人給予他們的工錢卻還是那麼多。

    女人好奇地問道:「你們這些焊錫壺的,難不成也加了稅?」

    焊錫壺那人點頭道:「怎麼沒加?秋稅是要繳納的,還加了一些軍賦,每年本就剩不下多少錢,如今又要多交。」

    女人也道:「正是呀,軍賦軍賦,咱們和泗上這麼近,誰也不敢打咱們,當年我父親他們守城,起義助公子上位的上位,那時候可是說好的,以後免除軍賦,只要有守城的義務就好。」

    「現在可好,皇父家要養兵,卻讓我們拿錢,這是什麼道理?再說了,憑什麼那些貴人不繳稅,卻先讓我們繳?人家泗上那邊可是都要繳稅的,聽說連鉅子都要繳稅呢……人家那才叫人皆天帝之臣的平等。」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在繳稅這件事上,經過二十多年宣傳和民間結社活動的洗禮,商丘城的民眾早已是今非昔比。

    濃濃的不滿充斥於最平常的對話之中,錫壺匠人也跟著女人一起埋怨了幾句,手裡的活卻沒停下,很快就將一個嶄新的錫壺弄好。

    交過去後,得了幾個錢,女人神色匆匆,急著回去織布賺錢,各有各的關於生活的忙碌。

    不遠處,一聲鑼響,狙公開始耍猴;在旁邊,抻糖的匠人迎來了自己今日的第一單生意;遠處大樹下,那些得業則生、失業則死的流傭們圍著一個來僱人的主顧……

    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

    今日無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8
第三十章 淡然

    今日無事。

    不少人心中欣慰,因為陰雲已經密佈了太久,今日無事就是一件最好的消息。

    當錫壺匠人迎來自己今日的第二個主顧的時候,今日無事的感嘆終於被打斷。

    熱鬧的集市上人來人往,忽然傳來了一陣沉重的銅鈴聲。

    正接了第二個錫壺的匠人和旁邊幾個工匠一樣,側耳聽了聽遠處的銅鈴聲,急忙將錫壺放下。

    「對不住了,工匠會有事,我要去。若是不去,是不行的。」

    這銅鈴聲是工匠會內部的信號,以為工匠會不是個慈善組織,而是一個類似於行會的組織,這裡面涉及到每個人的利益,不去的話被開除工匠會,縱然有些手藝,卻也不能夠在商丘城憑自己的手藝容身。

    不遠處就有一個每年工匠會的成員聚在一起聽講故事的場所,這些工匠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有服役的義務,都受過一定的軍事訓練,這是從二十年前政變之後就有的規矩和習慣,本身也是國人的傳統。

    銅鈴聲響過,錫壺匠人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扁擔,和那個等著回去燒水的人道了聲歉,急忙來到了不遠處的那間屋子。

    抵達的時候,已經有了不少的人。

    「出事了……」

    匠人剛一進來,就感覺到了那種緊張的氣氛,十餘名手持燧石槍的壯漢站在門口,胳膊上纏繞著那些武士們喜歡戴在頭上的赤幘。

    鐵條做的短劍在燧石槍的槍口處發出黑色的凶狠光澤,十餘名壯漢穿的都是很常見的短褐,也都是手工業者的正常打扮,但看這樣子卻分明是正規的士卒。

    看上去院落內有些混亂,可實際上卻是井井有條,按照各自不同的工匠行業的分工,有專門的人負責。

    「錫匠們來這邊……」

    遠處有人喊著,門口有人在負責登記,錫壺匠人很熟悉這一套動作,熟練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領取了一張寫著自己名字的紙條貼在了自己的扁擔上,旁邊有專門的人負責看管。

    放下了扁擔,朝著錫匠會所在的地方擠過去,那裡已經在清點名字。

    就在清點名字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猛烈的爆炸聲。

    …………

    商丘西南,二十年前守城之後墨家在商丘得以存在的一處當年製造轉射機、床弩;如今卻轉型為大型木器作坊的院牆內。

    數百名做木器活的工匠們正在神色凝重地領取他們剛放下不過兩年的武器,這些做木匠活的工匠們多是從外地逃亡到泗上的逃亡農奴,在軍中服役後也學習了許多的手藝,退役之後有不少人被安排到了這些木器作坊中。

    這裡面多是一些從宋國逃亡到泗上的人,而且不少還是商丘附近的人,能夠以這樣的身份回到商丘生活他們也很喜歡。

    這座大型的木器作坊,是一座典型的墨家官營作坊,因為作坊內有民主集中制度,也有墨者代表,順便還有武器。

    旁邊的木器作坊、磨坊、鐵匠作坊等等作坊的院落內都在上演著這樣的一幕,很快四個齊裝滿員的步卒連隊就組建了起來。

    連長、連代表本身就存在;工人委員會的人自發轉為士卒委員會的成員,兩門炮被從木器作坊的倉庫中拖出來,原本負責測量木器和檢驗的技術工毫無滯澀地拿起了大炮需要的推桿和量角器。

    平日的大義已經講了太多,當年逃亡的仇恨至今還未散去,商丘本地人的情愫一直藏於心中。

    這一次不再需要宣講什麼,只是宣讀了一份「商丘特委的緊急命令」,命令他們立刻重新服役。

    「各連隊檢查火藥和鉛彈!」

    原本作坊的負責人、曾經的連長下達了命令,重新武裝起來的士卒們一兩年沒有摸槍,如今再摸起來卻也不覺得陌生。

    當年逃亡到泗上之後,就成建制地編在一起,退役之後又成建制地去作坊做木匠活,建制一直都在。

    很快,四個齊裝滿員的步卒連隊從商丘城的西南角出發,遠處已經傳來了爆炸聲。

    不少經過了短暫混亂後的民眾湧上街頭,或是領取武器,或是在一些隱形基層組織負責人的帶領下修築街壘,還有不少人自發地跟在這些士卒的後面。

    這一支六百多人的隊伍是此時整個商丘城內組織起來的軍事組織中,聽起來最沒有激情、也最不激昂的隊伍。

    但偏偏,他們是戰鬥力最強的。

    在前面帶路的人領著這一支隊伍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路,越過了一間又一間的房屋。

    不少地方的民眾已經被組織起來,戴著紅色袖標的人在維持城內的秩序,就像是二十年前守城的時候一樣,各種禁令諸如防火之類的命令都開始有條不紊的實施著。

    遠處已經傳來了槍聲,商丘地區的負責人很快和一部分在商丘的高層墨者出現在隊伍面前,一同前來的還有幾輛貴族的馬車。

    先發制人的暴動已經開始。

    幾個街區的民眾已經被發動起來,築起了街壘,分發了武器,在摻雜其中的墨者的組織下,和皇父一族以及城內的貴族私兵們進行對抗。

    他們封鎖了幾處街道,為的就是讓這支成建制的武裝迅速抵達宮室區且不受影響。

    宮室區附近的街壘也已經準備完畢,墨家拆了不少的房屋,直接明確表示將來給錢,以墨家一貫的信譽,民眾對於拆屋這種事也不以為意。

    既然決定了要先發制人,而且知道了皇父鉞翎的動手時間,在商丘這座墨家起家的地方,這些隱藏在商丘城內的墨者很快讓皇父鉞翎知道了什麼叫組織和謀劃。

    最開始的幾聲爆炸的巨響,就是從皇父鉞翎的宅邸傳來的,四枚沉重的鐵雷被投擲進了皇父一族的宅院內,門口兩輛裝滿了火藥的馬車將皇父一族的宅院炸的雞犬不寧。

    遲滯皇父一族反應的時候,各個作坊裡的成建制的士卒也都已經武裝完畢,快速地朝著宮室挺進。

    被通知的戴氏一族的私兵死士,率先在宮室附近和皇父一族的私兵接戰,被組織起來的民眾也開始有組織的修築街壘對抗。

    …………

    宋宮室之內。

    宋公子田聽著外面的爆炸聲,看著慌亂的近侍們,一臉平靜地自斟自飲。

    二十多年前父親死後剛剛繼位的他,如橫行無忌的螃蟹,只覺得大權在握,父親實在無能,今日朝晉、明日臣楚,毫無一國之君的尊嚴,也無殷商後裔的高傲。

    二十多年後做了多年傀儡的他,如縮手縮腳的烏龜,平靜沉穩頗有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淡然,不管國政,只是飲酒作樂。

    此時的案几之下,還有一些還未乾掉的酒痕,那是最開始爆炸聲響起的時候他驚慌的證據。

    但是很快,近侍們回報說,戴氏一族聽聞皇父一族想要趕盡殺絕為民請命的戴氏所以才反抗的,並且近侍確定自己在宮室的外牆上看到了戴氏的旗幟和族徽之後,子田那略微一點的驚慌也沒了。

    最開始的驚慌,他以為是墨家要取宋。

    等到聽聞是戴氏一族起事後,子田沒有絲毫的驚慌,反而長鬆了一口氣。

    只要不是墨家想要取宋就好,只要戴氏出面,自己這個宋公依舊做的。

    二十年前在皇父一族之下當傀儡,如今換個人手下當傀儡還不是一樣,只要能夠保證自己的利益和生活以及宋公的地位就行。

    至於說二十年前的雄心壯志,早已經煙消雲散。

    他也是看明白了。

    當年武王滅商之後,宋國分封的這地方,無險可守,一片平原,四周全是諸姬,明擺著是要提防宋國的殷商後裔。

    現如今大爭之世已經來臨,宋國夾在齊、魏、韓、楚以及泗上之間,哪裡能有什麼作為?

    外部並無奮起再復襄公之志的可能,內部二十年前政變之後,大權旁落,更是沒有絲毫取政的可能。

    墨家當年摻了一腳後,弄出的什麼詢政院和國民議政制度,把宋國本就存在的「三姓共政」的貴族共和給制度化了,貴族共和的同時又摻雜了諸多的民眾議政的條件,貴族們樂於如此制度、民眾的力量和影響力也與日俱增。

    所謂「祭在寡人、政在詢政院」,宋公除了還有個祭祀社稷的職責之外,再無其餘的權力。

    宋國二十年的和平,使得子姓公族都開始墮落,沉迷於酒色、財富之中,對於公族權力從旁支奪回這樣的事殊乏興趣。

    二十年前政變的時候,還有公孫澤這樣的真正君子,食君之祿為君效死。

    二十年後,哪裡還有這樣的君子,只剩下一群要麼琢磨著怎麼發財、要麼琢磨著怎麼從政、要麼琢磨著怎麼利天下的低階貴族。

    作為國君,只剩下祭祀這一項權力和義務,那也意味著他這個國君不再有實權。

    宮中的近侍守衛,有多少皇父一族的人、有多少秘密的墨者、有多少戴氏一族的人,他都懶得去管,也管不過來。

    此時此刻,看著一旁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妻妾、看著一旁偷偷哭的兒女,子田一臉鎮定。

    又飲了一杯酒,他衝著身旁幾名信得過的近侍說道:「封閉宮室內門,站在內牆上觀察,誰贏了,就開門。」

    說罷,他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宮門閉,勝者入。擅入者,必擔弒君之名,吾有死志。」

    真要是墨家要搞人人平等選賢人為天子的大事,自己自然當不了宋公。

    可若不是,自己活著還是有必要的,自己無權無兵,可恰恰這條命還能威懾一下他人。

    寫完這幾個字,取來沉重的印璽,在這張紙的上面印下了自己唯一能夠證明自己是宋公的痕跡。

    待近侍拿著紙離開後,他起身衝著妻妾與子女們道:「今日休沐,何以悶悶?」

    說罷指著一名在那裡不言語的邯鄲姬道:「我來擊節,你且來一段踮屣之舞,外面的炮聲槍聲便可為樂,豈不壯哉?」

    說罷,手掌輕拍在案几之上,搖頭晃腦地擊打著快節奏的節拍,旁邊的幾名樂師也急忙演奏。

    外面,槍聲陣陣,如驚蟄節氣時候商丘家家戶戶這幾年興起的炒豆時候的爆豆聲。

    裡面,子田其笑妍妍,擊節而贊,目光流轉於邯鄲姬角尖旋轉的身姿上,樂不可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8
第三十一章 壯士斷腕

    皇父鉞翎的宅邸中,皇父鉞翎審視著身邊的每個心腹,哂笑道:「我不知道原來你們之中竟還有心懷利天下之心的人物。天下大亂,便連有忠心的義士都如此難得嗎?」

    外面的槍聲不斷,皇父鉞翎明白一定是走露的消息。

    戴氏一族這一下打在他的七寸上,謀劃的政變最為危險的時候就是發起政變的前一天。

    早一些,對面若是有動作,自己也可以做出應對。

    晚一些,對面來不及動作,自己便可掌握主動。

    偏偏就在自己即將發起的前一日出了這樣的事,讓皇父鉞翎極為難做。

    他是沒想到墨家在商丘城內的力量和組織能力,或者說有所瞭解但還是低估了。

    肯定是昨晚上才走漏的消息,能夠在短短半天之內將城內混亂成這個樣子,皇父鉞翎只覺得這哪裡是宋國的商丘?這分明是泗上的商丘!

    一干人都沉默不做聲,皇父鉞翎罵過之後,也知道此時不能急於揪出叛徒,便道:「如此事已洩,如之奈何?」

    上午還在謀劃的時候,自家的院內就先挨了四枚炸彈,兩輛裝滿火藥的馬車將他的院牆炸塌,使得他極為驚慌。

    眾人和他都以為這是戴氏和墨家準備先把他幹掉,混亂中只能選擇讓私兵先做防禦。

    不曾想對方只是虛晃一槍,並沒有圍攻他的府邸,而是直接去了宮室,那裡的戰鬥正在進行,可是指揮癱瘓,聽這炮聲和火槍的密集程度,也能知曉那裡究竟有多少人。

    一心腹思索之後道:「城中已不能成事,不若趁亂立刻出城。」

    皇父鉞翎知道自己的私兵主力在城外,城內的情況現在來看已經控制不住了。

    他又問道:「出城之後呢?」

    那心腹道:「出城之後,集結大軍,萬萬不可圍商丘。」

    「其一,此間必有墨家的人相助,昔年楚師數萬圍攻商丘且不能下,我等圍攻必然不能破城。」

    「其二,若商丘被戴氏所得,我們再攻進來就難了。若是攻城不利,屯於堅城之下,軍心易散,不可持久。」

    「依我之見,不如帶私兵返回封地,與各處貴族合兵一處,不圍商丘,不近泗水,以封地包圍商丘。」

    「不攻、不打、不野戰,現在各處的封地變革,打壓屠戮驅趕那裡的心術不正之人。」

    皇父鉞翎琢磨了片刻,微微點頭,這心腹的想法甚合他的心意,也算是將錯就錯的補救方式。

    如今城內是不可能成事了,放棄商丘城,若是集結私兵攻打商丘,只怕一時半刻攻打不下,而且很可能在城下損失慘重。

    那些私兵可以在控制商丘城的情況下維繫他的統治,但是如果商丘城先被人拿到手中防守的話,他也明白攻不下商丘。

    若是退回封地,和商丘保持著一種不攻不打不決戰、搞兩個宋國的策略,反倒最為合適。

    各處封地中貴族的力量強大,所謂攘外必先安,屆時正可以先將封地內的潛在的暴亂分子清除。

    讓開商丘、陶邑之類的不可能控制的、工商業者和自耕農勢力強大的城邑,轉而回到封地內對抗。

    越是大的城邑,民眾的力量越強大,反倒是那些封地的村社受到了各種思潮的影響最小。

    那心腹見皇父鉞翎點頭,立刻又道:「若戴氏一族取商丘,商丘可守,但卻難戰。商丘民眾守城我們攻不下來,可若是野戰,他們也無能無力」

    「到時候您不攻商丘,他們也不敢攻打您。佔據各處封地,便可將時間拖延。」

    「此事和墨家扯不開干係,諸國對於此事也必然震動。」

    「若您退守封地,分為兩個宋國,與其餘貴族合盟,佔據大半宋地,商丘又不能出兵攻打,到時候各國都可以作出反應。」

    「如果泗上不出兵,只靠商丘等幾座城邑,想要擊敗您是困難的,至少也需要一年到兩年的時間才能夠組織兵力出征。」

    「如果泗上出兵,那麼魏楚韓各國必然也會出兵,到時候便可以引以為外援。」

    皇父鉞翎哀嘆道:「我只怕如此,宋分兩地。魏楚韓與泗上焦灼,到時候他們那些大國密謀,便將宋地一分為二,這就是我的過錯了。」

    「我在商丘起事,其目的就是為了動刀殺人,倒逼那些庶民作出出格之事,令各國震動。可現在若是分宋……各國只怕另有心思,未必不會選擇和墨家妥協。」

    「我早就說,什麼分封建制禮法治國、什麼民為神主選賢為天子,都是一丘之貉、並無二致!都有吞併宇內之心,並不會因為制度的區別就對放過宋國……」

    那謀士道:「主公勿要急躁,此事不是魏楚韓想和墨家媾和分掉宋國就可以分掉的。魏韓楚不想打,我們可以逼著他們打。」

    「待退回封地之後,立刻清洗封地之民。但凡有口稱平等、貴族為蠹蟲、分地、尚賢、貴不恆貴賤不恆賤之人,皆殺。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過一個。」

    「包括那些公開身份的墨者,統統車裂絞死,屆時再寫檄文一篇,痛斥墨家之萬惡。」

    「主公不要忘記泗上墨家的行政方式,他們既說民為神主,又向來喜歡煽動借用庶民的力量,卻也一樣最容易被民意所左右。」

    「到時候,就算是鞔之適等人不想打、只想分掉宋國,可到時候泗上民意濤濤,他這個鉅子不打,自然有願意打的人會收攏民心,到時候鞔之適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退兵弭兵妥協之類的提議,必將被泗上民眾視為『害天下』,人人欲戰,鞔之適等人不想戰也不行。」

    「到時候,泗上大軍來襲,魏楚韓難道會放任墨家獨佔宋地?這便是用墨家逼著魏楚韓出兵、而想要逼著墨家出兵就要利用泗上的行政方式。」

    「民眾參政,固然可以民強,但也一樣會有反噬,民意左右政策,那就不是鞔之適等人可以控制的了的。」

    「只要魏楚韓參戰,齊越必出兵,到時候泗上縱然善戰,也未必能勝。而且屆時,我等殺了那麼多人,墨家必然不會同意弭兵,不打到最後一個人他們絕不會罷休,因為他們若是罷休,那麼就等同於失掉了他們所謂利天下的大義,便不能再收攏人心,泗上就會先亂起來。」

    「魏韓楚想要制衡墨家,必然要留下宋國,因為如果他們可以滅宋,墨家滅宋似乎也非是罪責,他們需要保留宋國,以求禮法大義,這樣才可以與泗上對抗。」

    皇父鉞翎聞言大喜,拍手讚道:「此言大善,是我亂了心思,竟沒有想到。」

    「只要我們殺的人多,墨家必然和我們不死不休,哪怕是分宋這樣大為有利泗上的事,泗上的民眾也必然不會同意。誰讓墨家一直借用煽動民眾之力,這正是他們的弱點。」

    「只要他們不弭兵分宋,魏楚韓也必會為了宋流盡最後一滴血。若不然,泗上獨得宋地,魏楚韓起不知唇亡齒寒之危?」

    「而且,到時候我們先做反墨檄文,我們也不求魏楚韓出兵,而是等他們主動出兵。」

    「我們不求,他們若出兵,那就是以同意我們反墨檄文的理由出兵。到時候,便是不想戰,也得戰!」

    「求他們,他們推三阻四,反倒多要城邑為賄;不求他們,他們也一樣要出兵,而且不是為救宋而出兵,是為反墨而出兵。」

    「此言大善!大善!汝之建言,可值千戶之封。」

    那心腹謝過後道:「我出言,非是為了俸祿封地,而是為了我心中的義。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貴賤有別,天地之理,不可撼動。」

    「我早就覺得墨家之言必會禍亂天下,只恨諸侯短視,不能齊心,借此機會,正可圓我心中報復,又可成全我心中的義,正該如此。」

    「主公切記,諸事不決,難以決斷的時候,敵人想要怎麼樣,我們偏不怎麼樣,那往往就是對的。」

    「墨家若是想要取宋,早已可以,這一次宋地亂局持續許久,墨家一直在壓制,看得出他們也並不願意現在就打仗。」

    「他們既不想,我們便不能遂了他們的意,偏偏逼他們打。」

    「未必是最好的辦法,但一定是不壞的辦法。」

    幾句話讓皇父鉞翎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過來許多東西。

    泗上墨家的政策、策略、謀劃,都是前所未有的。

    不是說人的謀劃能力比他們要高,而是一種完全和舊時代不同的處事方式和組織模式,使得皇父鉞翎難以應對。

    若都處在舊時代,泗上那些人多數人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搞禮法規矩隱藏之下的陰謀詭計,只怕無人能是皇父鉞翎的對手。

    可如今對抗的卻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東西,皇父鉞翎並無經驗。

    在商丘活動的那些墨者,可能並非是泗上一流的人才,但他對抗起來已是極為困難。

    一些本來只是二流的人才,在泗上的模式下可以讓舊時代皇父鉞翎這樣第一流的人物無可奈何。

    被動之下,這心腹所言的辦法確實是個好辦法,不能夠主動應對泗上的謀劃,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泗上做什麼他偏偏讓泗上做不成就可以。

    今日事如此,泗上不想打,那就把泗上拖進戰爭,不能讓泗上牽著鼻子走,化被動為主動。

    他這也算是壯士斷腕,城中還有不少的勢力,可是明顯難以成功了,那就不如捨棄城中的這些勢力,從商丘出逃。

    留在城中,萬一失敗,那可能會直接身死,家族覆滅,再無起事的機會。戴氏一族不會放過他,就算不殺,也會驅逐楚國,使之流亡。

    略微思索之後,皇父鉞翎考慮了一下封地的勢力和宋國現在的局面,覺得心腹所言的依託封地包圍商丘的策略正合適。

    墨家活動最猖獗的地方,是城邑,在村社封地的力量反倒很少。

    一則是因為封地的農夫很少接觸外面的事務,二則是城邑越發展這種平等尚賢的學說越容易被人接受,三則就是城內組織民眾的成本更低一些。

    既然墨家聯合戴氏先發制人,商丘城便要放棄。

    現在宋國大致分為幾塊,彭城沛邑泗水一線,一直到陶邑,幾乎就已經是泗上墨家的庭院,進出隨意,城內根本不服從那些封建主。

    商丘周邊,二十年前政變之後,以自耕農為主,加上商丘城內大量的手工業者、商人、失地農夫。

    除此兩處之外,剩餘的多數都是貴族可以控制的封地。

    那裡墨家的活動並不是很猖獗,一則嚴苛的經濟政策使得那裡的工商業發展的不好,並沒有足夠的認可那些學說的人;二則也就是貴族在自己的封地內還能夠繼續用原本的統治方式維繫統治。

    放棄商丘返回封地,商丘城送給戴氏,戴氏所能控制的也不過商丘周邊百里和戴氏的封地。

    泗水沿岸,那裡戴氏根本管轄不了。

    商丘是大城,僅次於這些年急速發展的、處在泗上貿易北線重要節點的陶邑。

    城內數萬戶,外加周邊的萬戶,本身民眾又多是原本的國人,有很好的軍事素質。

    但是皇父鉞翎確信,至少墨家不出面,商丘城自守有餘,進攻不足。

    自己若是能夠在封地聯合其餘的貴族,效仿當年鄭國將宋國一分為二,戴氏想要攻打自己至少需要準備一年時間,而且民眾未必願意作戰。

    商丘城的民眾如今變得厭戰,一則愈發富庶,二則也就是大多短視,只覺得自己得利了就好,並沒有多少想要管轄別處的心思。

    只要能夠把時間拖延一下,各國都會做出反應,那才能引以為援。

    若換了常人,或許此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心腹前往楚魏等國,效仿當年哭秦庭之事,跪求各國出兵。

    可皇父鉞翎決定反其道而用之,自己不但不求他們出兵,還要做足姿態,以最堅定的反墨君子的態度,高舉反平等反尚賢遵禮法的旗幟,讓各國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

    若不出兵,墨家真要是佔據了泗上,魏楚韓都會很難受,當年晉城之戰就已經明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天下之中的宋國出了這樣的事,又怎麼會不管不顧?

    若可出兵,自己一沒有求援、而沒有懇請、三沒有城邑為賄,出兵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除了一起反平等反尚賢遵禮法之外,便也沒有別的理由。

    那樣的話,便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了,斷然沒有了瓜分宋國的可能。

    要麼,泗上那邊擊敗了魏楚韓齊越聯軍,天下震動,無敢戰者,宋國社稷自然滅亡,自己家族的宏圖美夢也固然無存。

    要麼,泗上那邊不敵魏楚韓齊越聯軍,退守泗上,泗上多築堡壘,民風彪悍善戰,自然攻不下來,那麼宋國作為各國與泗上的緩衝,必然會被各國留下。

    因為到時候一旦獲勝,各國之間的不信任就會成為主流,無論誰想自己吞掉宋國都不可能,皇父鉞翎覺得到時候自己便可以在各國矛盾中求存,壯大宋國的力量。

    再有一種可能……那或許是皇父鉞翎最不願意看到的。

    聯軍和泗上在宋國的土地上打成焦灼,整個宋國化為焦土,成為各國的戰場。泗上贏不了聯軍,聯軍也贏不了泗上,整個宋國打到最後,再無崛起之資,死傷過半……

    但至少,這只是一種可能,自己還有搏一下的機會。就算整個宋國的庶民都為自己的雄心壯志陪葬,那也是值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9
第三十二章 功與罪

    當斷不斷,反遭其亂。

    皇父鉞翎也是做大事的人,衡量之後,當即下令,出逃商丘,趕往封地和自己的私兵會和。

    商丘城若是能被控制,自己的私兵便可以壓制商丘。若不在自己手中,攻下來千難萬難。

    或許城中還有不少瓶瓶罐罐,但於此時都是可以放棄的。

    …………

    宮室之內。

    戴琮身邊的幾名近侍擦乾了劍上的血,將那些忠於皇父一族的士卒的屍體堆積到一處。

    幾名墨者在後面並不做聲,戴琮輕咳一聲,立刻有僕從送來了衣衫。

    換去了身上沾著鮮血的甲冑,穿上諸夏貴族的華服,正了衣冠與玉,也不帶隨從,自己一人走到了緊閉的宮室內門之前。

    在墨家的幫助下他已經控制住了宮室附近的局面,這時候已經沒有必要帶著沾滿鮮血的士卒近侍一同去見宋公。

    門很快就被打開。

    就在打開的一瞬間,戴琮立刻將淚水佈滿了自己的兩腮,進入宮室之後,跪地痛哭道:「君上!皇父一族有亂政篡取之心,我不得已而逐之,城中戰火,皆我之罪!」

    剛剛觀看過了踮屣之舞的宋公子田也立刻起身相迎,醞釀了一下情緒道:「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皇父一族素來有亂政之心,狼子野心,貪而無厭,你能夠驅逐他,這是你的功德,怎麼能夠說是罪呢?」

    「你大有功於宋,今日事,可於桑林祭祀之時,告之先祖。戴公之裔,救宋於危難之中,這是先祖所喜歡的,又怎麼會怪罪你呢?」

    如是再三,戴琮這才起身,說道:「國政不可一日不治,皇父一族竊居詢政院大尹之位久矣,國人皆怨。今日他已出逃,懇請君上以國事為重,告之百姓,當新選詢政院大尹。」

    「昔年葉公子高平楚白公之亂,居功而不授,避嫌歸政隱於葉。葉公真君子也,我素有羨慕之心,今日事畢,請君上許我歸鄉。」

    子田連忙相扶道:「此言差矣啊!」

    「昔年白公勝亂後,葉公集大司馬與令尹於一身,可惟楚有才,又有公孫寧、公孫寬之輩,皆可為任。」

    「況且其時白公被殺,楚國已定,故可隱居讓賢。」

    「如今皇父一族黨羽猶在,商丘雖暫安,卻猶有災禍,此時民心不安,你若讓位,這不是效仿上古賢人,這是置宋國社稷於不顧啊!」

    戴琮彷彿是恍然大悟,連忙跪拜道:「非君上之言,吾誤社稷矣!」

    子田又道:「況且,自二十年前國人參政以來,詢政院大尹之職,為君子所選,非是寡人所能定奪。」

    「祭在寡人,政出詢政院,此當年血誓,寡人豈能悖誓?」

    子田這是在告訴戴琮,請放心,我絕對沒有奪權收政之心。

    祭祀的事,你交給我;政事你們來負責。

    只有一樣,以往公田稅收的作用是用於祭祀,這祭祀的錢你們得從稅收裡給我,不能少了我的用度。

    戴琮哪裡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嘆道:「自襄公之後,桑林之舞久不蹈矣,成湯所傳之鼎亦少祭祀,實在是殷商子孫的罪責啊。」

    戴琮的意思是告訴子田,你放心,只要你不管政事,我準備想辦法給你多撥點錢。

    用的是桑林舞和祭鼎的理由,想來這也是可以達成的。

    當年的血誓子田主要是沒有實力違背,真要是想要獨攬大權,這些貴族們就會先把自己幹掉,到時候他們肯定會大肆提及當年的血誓。

    戴氏也罷,皇父一族也罷,以及靈、樂、蕭都氏族,在子田看來,都是一個樣,沒有任何的區別。

    今日事,無非也就是戴氏贏了。

    若是皇父一族贏了,今日也一定提著戴氏的人頭來見,子田覺得到時候自己要說的那番話可能也和今天差不多。

    戴琮見子田這樣說,又道:「如今皇父一族叛逆出逃,懇請君上授命,以叛逆之罪誅之。」

    子田略微猶豫,隨後道:「皇父一族也是公族旁支,罪責如何,需得明確。」

    他不想擔這個責任。

    將來萬一皇父一族殺回來,自己要為今天的話負責任的。

    今天戴氏在商丘贏了現在,可將來呢?

    他想要作出決定,必須要戴氏再給予他一些信心。

    戴氏也不是不明白子田在想什麼,子田也避開這個話題,又問道:「今日事,死傷多乎?都是宋國子民,不忍多傷亡。」

    戴琮道:「無多。皇父一族不得人心,民眾皆助除逆。商丘民眾久受皇父一族之苦,皇父一族私兵之中也多有倒戈者。」

    這是在告訴子田,城內的局面完全在控制之中,至少商丘城內對於這件事並不反對,反而有諸多支持者。

    實際上要不是有泗上在邊上,換了誰都一樣,但民眾總是希望換一個執政者便可以做的好一些,日子好過一些,這種期待並不少。

    子田又問:「今日事,有利於社稷,立下功勛者皆可賞賜。卻不知擊潰皇父一族私兵的,竟是誰家子弟?」

    戴琮連忙道:「多是商丘作坊內的匠人雇工。尤其城西南處的作坊可為首功,但他們多為義而不取利。二十年前守商丘者,今日救商丘。」

    子田點點頭,心道果然是墨家在背後。

    戴琮既然這麼說,也等同於在告訴子田,我背後有墨家撐腰,你且放心地宣佈皇父一族是叛逆,皇父一族豈能與泗上義師相較?

    當年商丘政變,也正是各個貴族想要找楚、魏撐腰導致的,只不過當年看似是親晉派戰勝了親楚派,實際上卻被既不親晉也不親楚的墨家組織民眾分了一部分權,迫使親晉一派也沒有得到足夠的壓制性的勢力。

    到如今列國紛爭,子田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父親剛死就改元、認為自己有雄才大略、可以敗楚退晉的那個年輕君主。

    他現在已經明白,宋國的地理位置和國力,注定了宋國想要存活下去,只有依附附庸一條路。

    他所瞧不起的父親所走的路,現在看來竟是無比睿智。

    晉強則親晉、楚大則朝楚,這才得以保存宋國社稷。

    如鄭,如今又成了什麼模樣?

    戴氏一族既然投靠了泗上,有泗上墨家在背後撐腰,這腰板便比那些沒有外國撐腰的貴族要直硬許多。

    宋國本地的貴族,若無外國靠山,那裡能夠掌權?

    子田對於這個答案相當滿意,不只是滿意於戴氏有靠山,自己可以放心大膽地稱皇父一族為逆賊;更重要的是墨家既然參與此事,卻又讓戴氏取政,那分明就是準備繼續保持宋國的存在,並不準備在宋國搞什麼平等和選諸侯之類的事,自己這個宋公之位便可得以保全。

    若是墨家沒有參與,只是戴氏所為,只怕宋公此時就要慌張了。到時候戴氏既可能取宋、墨家也有可以直接吞宋效費繒故事。

    不過子田並不急於作出決定,他需要等一個泗上的官方態度。

    現在事已經出了,以泗上的消息傳遞能力,又距離泗上如此之近,想必十日之內必有結果。

    只要泗上那邊的官方聲明一出,就可以確定墨家的態度。

    是支持戴氏?

    還是支持戴氏取締皇父,仍舊維繫宋公的存在?

    到時候墨家必然要派人來見,一個是以墨家鉅子使者的身份來見宋公;另一個便是以泗上政府首腦使者的身份去見戴氏。

    只有到那時候,子田才可以做出最終的決定。

    至於現在,外面什麼情況他並不是太瞭解,只聽戴氏的一面之詞不夠。

    戴氏是報了大腿也好,亦或是有背後人撐腰也罷,這就是個門面,子田需要的是戴氏背後那些人的官方態度,戴氏的話在他耳中就是個屁。

    戴琮自己卻彷彿並沒有這樣的覺悟,倒不是沒有,而是因為這一次墨家臨時起事並沒有得到泗上的同意,或者說時間上不允許。

    他希望能夠在泗上那邊作出反應之前,先把這件事坐實了。

    狐假虎威,借泗上之力誘使子田承認自己,承認皇父一族為叛逆,那麼到時候墨家在支持自己上位、保持宋國獨立這件事上也會更加傾斜於現狀。

    現在泗上還沒有明確的表態,戴琮想要假裝自己背後有泗上撐腰的明確表態,誘使子田承認自己和下達誅皇父一族的命令;同時又想要借用子田這樣的態度,來誘使泗上真正的支持自己和給自己撐腰,達成既成事實。

    子田卻不傻,心中如明鏡一樣。

    商丘的墨者不少,但除非是有泗上那邊派來的專門使者,否則級別都不夠,而且以泗上一貫的組織能力,子田明白若是泗上這一次已經明確表態,那麼現在來見自己的,必然不會只是戴琮一人,必然會有墨者一同前來。

    墨家的規矩,注定了商丘的墨者不能夠單獨表態,必須要等泗上那邊的決定。

    同樣,哪怕來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墨者、哪怕是個毛頭小子,只要有泗上的書面文件或者直接說墨者公意,那麼子田便可以確定泗上那邊確實支持此事,因為墨家的規矩嚴苛,公意和公開表態,不是隨便可以說的,哪怕是商丘地區最高級別的墨者也沒資格。

    既戴琮說墨家在背後撐腰,墨家卻還沒有官方態度,子田已經大致猜到是怎麼個情況了,心道:「今日,你是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你背後的人還未說話,我還需要等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9
第三十三章 反什麼

    兩日後,彭城。

    適剛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難免有些起床氣。

    可等接過來那張紙看過之後,立刻清醒過來。

    「兩刻鐘之後,七悟害都會到齊。」

    書秘知道紙上的內容,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適急忙穿好衣裳。

    一個房間內,昂貴的鮫人油燈明亮地燃燒著,這是齊國沿海地區如今發展起來的捕鯨業帶來的油脂,作為石油出現之前和蓖麻油並列的潤滑油和照明油脂,如今已經是不少紡織作坊必被的消耗品。

    很快,其餘人都已經到齊。

    在來之前,他們已經看過了消息,都知道三天前在商丘發生的大事。

    事情已經做了,好與不好、對與不對,那不是現在要討論的事。

    適揉了揉鼻樑,嘖了一聲道:「皇父鉞翎也是個有想法的人,這是想要倒逼我們攻宋,以求各國反墨。」

    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七悟害道:「鉅子之前不就說過嘛,貴族是牧民者,為一城之牧,民眾不過是羔羊,可以當做三牲來祭祀他們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也是沒有辦法,我們就像是操過了處子的輕薄男子,將皇父一族拋棄,轉而支持戴氏,他也只好再找別人。」

    幾個人笑了笑,適也笑道:「只不過他打的好主意卻未必有用。如今商丘不在他的手中,他也不過就是個貴族,不再是詢政院大尹。」

    「我看這件事做的對,當機立斷,不管怎麼樣,主動權都在我們手中。是談?是打?取決於我們。」

    「只不過這件事尚需再調查研究,詢問一下當事人當時到底是什麼情況。不過這件事就算對,我看褒獎卻需要低調一些。」

    短短一句話,就將商丘墨者的處置定了性,但話也不能說的太滿。

    泗上經過這些年的內部鬥爭,天下派壓制了泗上非攻立國派,但是激進派或者叫機會主義派也大為抬頭,畢竟當年是借助了他們的力量壓制了非攻立國派。

    若是這件事大加褒獎,可能會造成諸多的後果。

    商丘和別處不一樣,那是墨家的起家之地,百人之中可能就能抓出來一個墨者,剩下還有三個至少是同情者。

    那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力量最強大的地方,也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商丘這件事處置的……在適看來,雖然很意外,但並沒有多少錯。

    至少抓住了主動權,但是大張旗鼓地褒獎,卻可能引發別處的墨者投機心切,以至於直接在各處城邑暴動,根本不考慮實際情況。

    若是成了就有大功,若是敗了最多也就是在內部被排擠,這可不行。

    所以他先聲明,這件事必須要仔細調查之後,再給出結論。

    是不是情非得已?

    是不是經過內部的表決?

    是不是之前確實沒有聽到風聲所以來不及匯報?

    是不是經過了利弊的權衡?

    種種這些,都需要督檢部的人去查,最後給出一個結論。

    適一直持一種穩健的態度,不是為別的,而是因為後世始皇帝給出的歷史教訓。

    沒有足夠的幹部、沒有足夠的民眾基礎和宣傳,就算天下一統,很可能被貴族們抓住機會反叛。

    再一個先楚後中原的戰略這是一直定下的,宋國和中原地區不是當務之急。

    他持穩健的態度,七悟害之中既有持激進機會主義態度的,也有持妥協非攻立國的,對於這件事他也只能以鉅子的身份,談談必須經過調查再給予褒獎以及低調的態度。

    眾人對於這個態度倒並不反對。

    一人道:「如今商丘已經在戴氏和我們手中,我們下一步怎麼做?是繼續暴動,借助這一次民眾激憤的力量一步到位,先讓戴氏取政,再驅逐戴氏?還是……還是繼續允許戴氏取宋國之政?」

    這種事,涉及太多,看似一個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卻涉及到內部將來可能的鬥爭。

    如果說繼續暴動,借民眾之力一步到位,日後局面大為不利,各國聯合出兵,以至於泗上出現了困難局面,那麼支持繼續暴動的人就要受到質疑。

    最起碼一個路線錯誤的帽子是摘不掉的,下一次推選七悟害的時候肯定是要受到質疑和詰難的。

    如果說支持戴氏取宋,如果戴氏將來穩固的局面,一腳把墨家踢開,成為反墨先鋒,那麼今日支持戴氏取宋的人也必要遭受到質疑。

    總需要有人背鍋,墨家的組織結構倒是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鉅子其實可以背全部的鍋。

    因為鍋是錯誤,如果是每個人都有錯,那麼就是組織模式和組織方法的錯誤,這會動搖墨家的根基,所以由一個人背是最好的。

    這個問題拋給適,適琢磨了一下,倒是沒有過多考慮,說道:「依我看,戴氏取宋這對利天下大業有利。」

    「其一,現在商丘的局面,戴氏控制不了。他必要我們的幫助。」

    「其二,利天下大業需要時間,戴氏整理宋國國政收攏權力也需要時間。時間對我們有利。」

    「其三,也就是皇父鉞翎的想法,他既想借魏楚韓之力對付我們,我們也總得給魏楚韓各國一個台階下。」

    「商丘這件事,雖然事起突然,但卻未必會引發新一輪的中原大戰。」

    他這算是給出了表態,但表態之外,必須要有足夠的分析讓其餘人信服,不能夠直接給出一個結論,這也是墨家內部的規矩。

    不過分析這樣的事,適在表明了態度之後,算是他的嫡系的年輕一輩的七悟害便跟進道:「鉅子的想法是對的。」

    「魏楚韓各國打與不打,不在於皇父鉞翎,而在於我們的態度。」

    「如果我們迅速控制了宋國的局面,給予魏楚韓一個台階下,他們未必會出兵。這個台階,就是宋國繼續保持中立,不參與各國紛爭,也不允許各國駐軍。」

    「於裡,宋國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禁臠,別人奪不走,我們需要的也只是一個緩衝國,一個親近我們、至少不會反對我們的緩衝國。」

    「宋國的生產、糧食、絲綢、貿易,實際上受控於我們。至於人口,只要我們允許宋國重分土地、打碎分封建制的宗法禮法制度,人口自然會流向我們。」

    「於外,楚國正在變革的關鍵期、韓國對宋並無興趣只是琢磨著吞併鄭國,魏國恐慌於我們和秦國東西對進。」

    「只要我們做出足夠的態度,做出不惜一切代價維繫我們在宋國的利益的態度,他們就要遲疑、要考慮他們承受的代價。」

    「到時候,以宋國中立作為台階,他們便也可以退一步,至少可以給國內貴族們一個交代。」

    「我們必須要清楚,各國國君本身未必有戰爭的意願,譬如楚王,他現在根本沒有精力發動這樣一場戰爭。」

    「但是,他們又必須要說服國內的貴族,至少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依舊以楚國而論,熊疑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我們,而是楚國的封君。」

    「我們不能只考慮我們的困難,要設身處地地站在熊疑的角度上去考慮這件事。」

    「打,那麼必須和貴族妥協,之前為變法所做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不打,如果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貴族們只怕會逼宮。」

    「至於齊越,魏楚韓不動,他們就不敢動,他們的態度取決於魏楚韓。」

    「反過來,魏楚韓的態度,又取決於我們。宋國的局面平靜的越快,他們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因而外部局勢對於我們而言,還是在於我們內部。」

    「只要我們內部團結一致,同心同德,作出總動員不惜要引發第二次中原大戰的態度,魏楚韓三國就會軟弱,甚至不惜以綏靖之法,默許宋國的現狀,以求我們不要和他們作戰。」

    第一次中原大戰,代指的就是五年前那一場涉及到中山、楚、魏、齊、泗上、韓、趙等諸國的混戰。

    適不由想到了那句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的話,只是此時尚有不少問題需要斟酌。

    魏楚韓的態度,不能夠僅憑自己的判斷和猜測,但也不能過於被動等他們先發聲反應。

    適想了一下,說道:「其實皇父鉞翎犯了一個錯,他高估了舊時代的規矩法理的重要性。」

    「二十年前那場政變,即便我們不參與,宋國也會亂,我們沒有能力製造一場混亂,我們只能在混亂來臨的時候借用這樣的混亂。」

    「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秦國變革、楚國變革,再加上鄭國三分、駟子陽之亂、宋國內亂……種種這些,都說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舊時代的規矩、宗法制禮法之下的天下已經無法存在了,必須要變革了。」

    「二十年前,我們墨家就談尚賢、貴者不恆貴、平等、選賢人為天子之類的話,除卻儒生認為我們無父之外,倒是在各國都有認同的。」

    「為何?因為在這之前,天下那些士人已經覺察到,依靠舊的法度規矩和宗法制,已經不能夠繼續統治下去,天下必然要變個模樣。」

    「故而百家爭鳴,天下人紛紛為各家弟子,哪怕是楊朱那樣的為我、利己的無君學問,也有諸多弟子。」

    他頓了一下,看著兩個一直以為魏楚韓必然會出兵干涉的人道:「如果舊規矩真的有那麼重要,宗法分封深入人心,那麼我們和楊朱的學說不會引發天下的爭論,而是會被人哂笑為異端邪說不屑一顧,沒人相信,也掀不起任何的波瀾。」

    「晉、秦、齊、楚、鄭之亂,讓天下人都明白舊時代的規矩是不對的。」

    「可是!新的規矩還未建立起,我們的規矩是一種可能,他們的規矩也是一種可能,但卻沒有一種新的天下制度讓人覺得理所當然、整個天下都認為就該如此、不可變更。包括我們的,也包括他們的。」

    「所以,選天子也好、平等兼愛也罷,引來的結果是有人反對,但反對的內容卻是仔細分析種種可能、平等兼愛可能造成的混亂……卻除了儒生之外,並無人直接說這天理難容,也沒有其餘人覺得舊時代的規矩就是天經地義不可變動,只是審視我們的道義,從中尋找漏洞。」

    「如果說……如今的天下是這樣的,我們的學說一出,民眾以為可笑認為天子不可選、士人認為平等簡直是有悖人倫,那麼,可以說整個天下都會反對我們。」

    「可現在並不是,所以天下人對於我們更多的是這樣一種態度:且看看、且觀後效。甚至於包括大多數低階貴族和失去地位的貴族和渴望平等的士人。」

    「這就是各國要出兵的最大困難。士卒是由人組成的,就算是魏侯楚王,他也需要兵卒、兵卒上面有士、士上面有大夫。」

    「天下士人會選擇忠誠地去執行君王的命令,但在內心他們並不認為我們罪不可恕天理難容。」

    「至於最底層做兵卒的民眾,我們在齊國做過一件事,那就是抓獲了俘虜又放回去。這件事帶來的後果,當時看來或許只是小利,但於現在看,楚王魏侯也必須要考慮一件事:萬一他們的士卒被我們俘獲,再有一場大敗,那些俘虜受到我們的『蠱惑』歸國,怎麼辦?」

    他笑著看著每個人,巡視了一圈道:「皇父鉞翎覺得,舉起反墨的旗幟,便能得到天下的認可,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天下,甚至於楚魏各國,都不是一個人,而是千萬人組成在一起的整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反墨,反的是什麼?反的是我們的道義。」

    「我們的道義是什麼?」

    「尚賢,平等、兼愛、天下安定、人民富足、無有三患、無有戰爭。」

    「那麼,他高舉反墨的旗幟……那就很有趣。他反尚賢,也就是說他要把士人和落魄貴族的上升路堵死;反平等,那就是要把那些心懷大志的豪俠讓他們低人一等;反兼愛,那就是希望天下人交戰血流成河;反天下安定,反人民富足、反無有三患……」

    「他以為自己振臂高呼天下響應,我看這就是個笑話。因為多數民眾可能不知道我們的深奧道義,但卻知道我們反對戰爭、希望人民富足、為天下帶去了諸多新工具種子使民眾不再飢困、而且民眾喜歡用好壞來分,除開宋國那些已經發展嘗到了新時代苦難的地方,剩餘的還是覺得我們是……好人。」

    「楚人眼中,他皇父鉞翎算老幾?論及名聲,又怎麼和我們比?他憑什麼讓天下雲集響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9
第三十四章 沒安好心

    話雖是這樣說,讓眾人安心,實際上適心中自己都有些緊張。

    如今泗上天下派是主流,他借用天下派壓制了非攻立國派,煽動起來了利天下的狂熱。

    這件事長遠看是好的,但是短期看必然是有反噬的,那就是事到如今不管怎麼樣都必須要動手了。

    不然民意沸騰,再行壓制,那又是思潮混亂,之前數年的輿論轉向毫無意義;將來的統一戰爭也要受到影響。

    就算是為了徹底壓制非攻立國派,這一仗也必須要打。

    宋國的局面對於泗上是個很尷尬的存在,如果宋國這的能夠保證完全中立不受其餘諸侯控制,那其實是對泗上最為有利的局面。

    那樣的話,名義上宋國是獨立的,但實際上就是泗上的市場、原材料基地以及後備人口補充地,以及做一個非常完美的緩衝國。

    五年前適放棄了齊西南地區,力排眾議歸還了齊國所有被佔據的土地和富庶的汶水平原區,為了就是不希望墨家過早地捲入中原亂局。

    宋國的地勢比之齊西南更為敏感。

    二十年前宋國政變之後的種種政策和盟約,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宋國各自為政,做一個名義上的國家,但實際上卻是一塊又一塊獨立的封地和城邑。

    本來可以利用皇父一族和其餘貴族關於集權還是分權的矛盾,可現在雙方摒棄前嫌,至少在大敵面前通力合作,這就讓墨家很難做。

    宋國距離泗上太近了,既苦於工商業不足夠發達、又苦於工商業已經發展。

    舊時代的痛楚還未抹去、新時代的痛楚也已降臨,在平等這件事上,農家比墨家要激進的多,他們自稱真正平等派,既反舊貴族,也反那些轉型為經營性土地主的新貴族。

    宋國大量的失地農民,使得更為激進的農家在宋國這幾年的影響力大漲。

    墨家一直在控制泗上的局面,可那些貴族的所作所為,讓墨家已經控制不住。

    怒火滔天之下,要是農家起事,那可比墨家要激進的多,貴族們依舊在作死,到現在這種局面,如果再不出兵迅速平定宋國的局面,那就這的要天下震動了。

    仇恨是可以積累的,也是雙向的,貴族可以殺庶民,庶民一樣可以反過來殺貴族。

    殺自然是可以的,但現在若是殺的太過分宋國太亂也不太好,至少對泗上不好。

    在說完那些讓眾人安心的話後,適道:「如果我們能夠在一個月之內控制宋國的局面,那局勢可以說是完全對我們有利。」

    「當年公子鮑取宋之後,各國也想要出兵干涉,但宋國政局一安穩,各國都不得不猶豫放棄。」

    「現在我們還站在宋國的後面,一個月的時間,魏楚韓各國都不可能做好戰爭的準備。」

    「皇父鉞翎敢喊反墨,我們就讓他剛喊完就死。控制住了宋國的局面後,再靠使節去解決後續的問題。」

    垂垂老矣已然年邁的公造冶道:「皇父一族加上宋國的其餘貴族,合兵一起的話約有五萬,不可能再多了。」

    「但是他們分散各地,我們可以各個擊破,實際上我們要面對的,也就是皇父一族的私兵以及他封地宋國西部的部分貴族,三萬最多。」

    「六指一直在宋境等待,三個步卒師外加一個騎兵師,應該足以迅速擊潰他們。」

    「不過總動員還是必要的。」

    「我們現在的常備義師應付宋、齊、越當無問題,但並不足以讓迅速讓各國放棄對我們開戰的心思。」

    「打與不打,不在於我們,我們只能按照說知之術推理魏楚韓未必出兵,但人心難測,也要做好他們萬一出兵的準備。」

    對此看法,眾人也都認可,做好準備勝於沒有準備。

    市賈豚苦笑道:「這等於是花錢買弭兵啊。一次總動員,耗費無數,就算不打,動員也至少要維持到宋國局面穩定、各國確定都不能出兵、外交斡旋結束之後。」

    「少說,也要三個月。糧食、軍需品、馬匹、夏收……種種這些都要被影響。」

    「不過這要是打起來再動員,我們便可能損失更大,我是同意總動員以嚇唬一下魏楚韓的。」

    適又看了看別人,別人也都點頭同意,眾人便表決了一下,全數通過了立刻出兵宋國、泗上總動員的意見。

    在場的諸人都明白,戰爭是為政治服務的。

    打還是不打,必須要在開始之前就想清楚怎麼結束。

    如果各國不管不顧地出兵,那就無需考慮,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可能要一直持續到要麼各國打累了、要麼天下歸一。

    但如果各國不出兵,宋國今後的局勢就是眾人要考慮清楚的。

    周禮之下的諸侯國,是以宗法制、禮法、血緣、分封建製為基礎的統治手段。

    但舊的統治手段已經失效,新的統治手段還並不成熟。

    如後世的漢承秦制,實際上還是有極多區別的,西漢算是平民皇帝,依靠自耕農維繫統治,對於豪俠、富戶、大族始終都在壓制,黃帝借助平民的力量壓制豪強,直到漢末豪強徹底壓制不住。

    這算是大部分君主制國家在宗法制分封建制覆滅之後的第一選擇,非如此無以徹底壓制貴族大族,批量的自耕農是帝制的紮實基礎,也算是一種塗脂抹粉的手段。

    隨著泗上崛起、新技術的傳播,各國的變革大部分都有這種傾向,做國民的君主,而不是天子的諸侯、大夫的君王。

    這種變革,正是適所一直警惕的。

    因為這樣一來很容易出現齊族趙族這樣的思潮。

    至於宋國,那更是不可能允許他們集權成功,只能想辦法繼續摻沙子,攪渾水。

    泗上需要一個強大的宋國作為鄰居,也不要一個集權的宋國作為鄰居,只需要一個鬆散、混亂、各自為政、只能自保不能進攻的宋國作為鄰居。

    皇父鉞翎有野心,但過於警惕民眾的暴動和泗上的力量,所以他只能選擇和貴族媾和。

    戴琮有野心,他本來就不是最大的貴族,不如放棄自己的那些東西,轉而塗脂抹粉做「平民的代言人」,從而攫取權力。

    這一點泗上早有共識,適早就罵過戴琮是照著泗上喜歡的樣子打扮自己的營妓,今日可以討好泗上,明日也一樣可以討好魏楚韓。

    但墨家本事又是作為平民代言人的身份起家的,所以又不能明著反對戴琮的變革,還必須要支持。

    一旦出兵的話,那就肯定是掃清宋國的舊貴族。

    要麼選擇放棄封地、用幾乎搶劫的方式贖買過來,以舊時代的小畝的畝產二十年贖買新的大畝,這和搶其實也差不多,但是說起來好聽一點;要麼逃亡他國,沒收封地再分。

    戴琮因為在貴族內部規則下並不可能攫取權力,所以他既然得不到,便要毀掉別人可能得到的。

    因而他借用墨家的平等之義,在宋國鼓吹民眾選賢人為詢政院大尹,也就是跳開當年君子院的牽制,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

    他也是看準了墨家暫時並沒有吞併宋國的心思,所以他可以借助自耕農的力量成為詢政院大尹,改組原來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然後慢慢再收攏權力。

    墨家需要一個戴琮穩定宋國的局面、和讓宋國這件事變為一場貴族政變,至少是掩耳盜鈴的貴族政變:連耳朵都不掩的話,楚魏就算不想管,也不好找理由;戴琮也知道墨家需要他,所以竭盡所能宣揚自己心在庶民的義。

    事情一旦成功,大量的貴族要麼完蛋要麼逃亡,大批的土地空餘出來,宋國的內部矛盾立刻就能解決,戴琮成為宋國的第一任真正的民選大尹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二十年前宋國政變之後的古怪制度,可謂是水到渠成。

    禮崩樂壞,宗法制瓦解,一個分封的諸侯國需要一種新的政治制度彌合整合一個國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諸侯以守其土,故諸侯有國、大夫有家。現在宗法制崩解、禮崩樂壞,國存在的法理又是什麼呢?

    在禮崩樂壞之前,貴族的是貴族的、君主的是君主的,除了貢賦和封建軍事義務之外,君主沒權利管貴族的封地、也沒權利在貴族的土地上徵稅。

    就像是魯國的那幾次政變,以及隳三都事件中各個貴族和貴族家臣的反應:貴族的家臣不是國君的封臣。

    然而漫隨著禮崩樂壞,宗法制解體,諸侯國都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

    王權尚未集中、貴族權力依舊大,說這是一個國家,實際上四分五裂;說不是一個國家,可又在外部被看做一個國家。

    原本禮法在,宗法制下,層層制約,君主只需要管轄直屬貴族,貴族管轄家臣,國家就能夠有效的作為一個整體存在。

    宗法制的解體,造就的就是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七穆亂鄭、宋三姓共政的局面。

    尤其是宋國,由原本的宗法分封建制,轉為一種君主和大姓貴族共和的局面,互相制約,各自分權。

    君主說話不好使,貴族內部也有矛盾,又需要維繫一個君主的存在。

    春秋之前的氏族制度、國野之別、國人幹政的傳統,又使得國都民眾在政事上有發言權。

    譬如二十年前的鄭楚戰爭,鄭國民眾反對對楚開戰,臨陣逃走全部被俘;比如當年因為外交政策被國人反對驅逐國君的行為種種。

    於是二十年前,依照「小司徒有問萬民遷都、立君、會盟之責」為基礎,以宋國原本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貴族寡頭共和的基礎,弄出了君子院和庶民院。

    當時搞的時候,就是為了君子院和庶民院將來有一天打起來,因為當時貴族的勢力還很強大、民眾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樣的權力,一手操控的適弄出了將來必然要出現堂下何人狀告本官的局面。

    現在使命已經結束,可適也絕對不允許宋國出現一個凝聚的政治體系,得換個辦法、符合現狀地繼續維繫宋國只能自守不能集權的局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9
第三十五章 分權

    現在民眾的力量更為強大,貴族的勢力更加衰弱,戴琮借力毀掉了貴族要做平民的賢人大尹,這種分君子庶民的議政制度也將各種弊端顯露無疑,或者也很不利於戴琮想要集權的謀劃,基本上可以宣告瓦解了。

    而適向來又是不希望宋國集權成功、整合為一體的。

    在宗法制瓦解、禮法崩潰、三姓共政和國人幹政共存失敗之後,必須要有一種新的制度來在政治上將宋國整合為一個……名義上的整體。

    國家的存在,有時候需要一些法理,至少是聽起來能夠自圓其說名正言順的理由。

    宗法制禮法不曾崩解之前,宋國是大週三恪,殷商後裔、天子封國、周王朝的公爵。

    崩解之後,三姓共政的局面,那法理就是誰的拳頭大、誰的封地多,誰說的算。沒有人拳頭最大能打過其餘所有人,那就互相妥協,三姓共政。

    二十年前墨家摻和了一腳,民眾發現原來我們的拳頭也不小,於是君子院和庶民院共存。

    現在民眾的拳頭愈發的大,戴琮上位的名義就是「民為神主」,平民的代言人。

    這不只是宋國的情況,各國其實都如此。

    宗法制名存實亡之後,各國都在找新的政治制度彌合維持一個國家。

    齊國是用黃帝勝炎帝、田氏代齊五德輪迴;秦國是用民皆可為爵、軍國擴張人人可能得利,國君和每個有可能立下軍功的人的表面利益一致;泗上則是解民之三患、平等兼愛同義止天下之戰……

    宋國則直接就是民為神主,不要長遠,不要利天下,只要眼前的利益,一個取民之粹的民選詢政院大尹。

    和泗上不一樣之處就在於泗上從壓制了非攻立國派之後,一直在宣揚:以禹為聖、重定九州、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統一這些內容。

    換句話說,泗上存在的法理就是利天下和統一戰爭,除非非攻立國派上位,否則就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這也是天下人才來投的根基。

    宋國則是厭戰、非攻、薄稅、獨存、分地、免役。

    在這種情況下,泗上這邊就對宋國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就像是皇父鉞翎怒斥墨家,說泗上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的集權,卻在宋國搞整天扯淡屁事都辦不成的君子院和庶民院,其心險惡。

    他也算是一針見血了,只是覺悟的晚了一些。

    適始終認為,宋國是個燙手的山芋,拿到手裡其實並不舒服,而且裡利不多。宋國獨立與否,不在於宋國自己,而在於天下的局勢,所以天下定、宋國定;天下亂、宋國存。

    既是這樣,那麼就可以想辦法繼續讓宋國不可能完成集權,繼續做一個只能防守和非攻的緩衝國。

    此時正是一個機會。

    和歷史上的商鞅變法不同,和此時的勝綽吳起在秦國的變法也不同。

    秦國的變法,那是自上而下的,君主和臣子利用才能和武力,壓制舊貴族,由那些叛墨自上而下地培養官吏,形成一個紮實的自上而下的集權國家,所以墨家在秦國的活動極為艱難。

    戴琮一沒有武力,沒有泗上墨家撐腰他不要說收拾整個宋國的貴族,就是和皇父一族單斗都鬥不過。

    二沒有人才,他手裡那幾個人才,管一兩座城邑還行,想要管轄整個宋國,效仿秦國的郡縣制度,那是痴人說夢。

    三沒有自己的人才培養體系,旁邊就是泗上,有才能的人多是從泗上遊學過的。

    宋國這一次暴動的原因,也是因為貴族的欺壓和皇父一族想要集權編練常備軍的加稅,所以完全可以利用這一切,把宋國弄成一個支離破碎、但名義上一統的宋國。

    君子院和庶民院的兩院制不可能存在了,那麼就搞地方自治和地方聯邦,徹底斷了宋國集權的可能。

    四年前那場大辯論之後,百家各自都有所發展,這也正是個機會。

    農家既然在宋國勢力頗大,號稱真正平等派,那可以攛掇他們這一次搞事,佔據幾個城邑的主導權,在那裡搞農家的制度;一些入世的道家、楊朱等學派,也可以在一些地方搞他們自己構想的制度;一些無政府派別希望能夠小國寡民、復歸自然、人人道法自然擁有自然法執法權的派別,也可以分去幾城。

    唯獨復古的儒家可能分不到地盤,因為這一次民眾暴動不可能再接受分封復古和禮法了,若是能夠自我變革,或許也有可能,但現在看來他們並不太可能。

    在認可一部分四年前大辯論中求同存異的「同義」的基礎上,各自為政,在大義同的前提下小義各異,讓宋國繼續存在,作為百家的試驗田,使得宋國絕對沒有可能集權。

    既說君子朋而不黨,但如今正統的貴族君子已經所剩無幾,各家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利益,以利而聚歸納其義則為黨,宋國隨他們去搞吧。

    在此設想之下,適將自己的想法大致地說了說。

    有人道:「如此,就需要在和其餘百家的人商議一下。我相信他們肯定是願意的,不管是楊朱還是道家,都有入世的部分,農家更不必提。操作起來卻也不難。」

    「本身諸多學派都在宋國活動,本地的信徒也不少,都是士人,管轄一地的能力至少不下於那些貴族,也更容易適應新的局面,大多都是些反禮法、反聖人的。」

    此時信徒的含義,並不只是信徒,而是代表著這是一些有治國理政能力的識字階層,雖然在泗上已經不稀罕,可在別處那都是人才。

    沒錢就不可能認字,不認字就不可能知道道義之別,不知道道義之別就不可能選擇道、農、儒、楊等學派。

    最底層的農夫,他們其實根本弄不清楚其中的區別。

    貴族既然可以憑藉門客和家臣統治封地,其實一個學派依靠學派的徒眾統治一城一邑也非難事,最起碼要比那些舊時代的貴族管轄的好。

    另一人道:「只是農家學派要注意一下,他們的真正平等的想法……過於空想,而且……絕對不適用於商丘和泗水地區。」

    適道:「除了商丘城內的失地民眾外,他們在商丘和泗水地區富庶的城邑,信徒並不多,也沒有民眾的基礎。」

    「但是,一些貴族的封地,卻正適合他們。」

    「一則那裡的土地確實需要均分,二則一些貴族依靠權力以門客家臣和依附的商人經營商業賺取利益,民眾確實怨怒,既怒貴族也怒商人,他們的市賈不二價的想法在那裡必能受到民眾的認可。」

    「但若是陶邑,你看看農家哪裡有人認可?我是這樣看的,道家既有無為而治一派的,我看就可以就近安排在靠近泗上的地區。」

    「一則那裡工商業發達,二則土地早已經私有買賣,三則無為而治的後果就必然是大的越大、小的越小,我們可以在泗上接應,也可以使得那裡繼續土地兼併使用,為我們繼續提供糧食、棉花以及人口等。」

    眾人也都覺得可行,這樣一來等同於將除復古派真儒之外的學派都拉到了宋國之中。

    本身楊朱、墨家和儒家就是天下顯學,再加上其餘百家,等同於天下士人的大部分都在其中,剩餘的也就是那些沒有什麼道義理念的士人。

    讓農家去泗水附近和陶邑去搞「真正平等」,那是要出大事的,而且也注定了不可能成功。

    最重要的是對泗上大為不利,本身靠近泗上的宋國地區的農業已經基本完成了經營兼併的萌芽,傭耕制和大片土地經營制是比自耕農更有效率的,有泗上這個工商業發達地區的需求,已經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共同市場:那裡歸不歸墨家直轄,並無區別。

    農家的真正平等的思潮,是無奈的空想,是失地農夫的幻想,因為作為最底層,他們承受著貴族的盤剝,也承受著商人的盤剝,所以他們既希望賢者與民並耕,又幻想地希望市賈不二價。

    對於一些受貴族盤剝嚴重的封地,這種學說既有民意基礎,也是一種生產力的解放。

    對於農家的安排,適道:「我覺得,可以將他們安排到靠近魏、楚邊境的地方。」

    「將來萬一有事,那裡也將成為我們重要的助力,除非魏楚都承認農家在那裡的治理、不從農夫手中收回土地,也不徵稅。」

    這是明顯的把農家和墨家綁在一起的舉動,但即便如此明顯,想必農家也會接受,因為他們一直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和道義,最多也就是在楚國有並耕而食、共同勞作等勞交換的空想烏托邦。

    操作起來也極為簡單。

    一旦墨家出兵,迅速將宋國貴族的力量掃蕩一空,在不撤軍之前,宋國的局面看上去必然無比穩定。

    但實際上,一旦撤軍就是一個權力真空。

    戴琮手底下沒有足夠的官吏人才去直轄;宋國內部也必然要先為大義憲律爭論一段時間;原本貴族管轄範圍之內的管理者要麼逃亡要麼被俘……這便是各個學派活動的機會。

    等到局面穩定,戴琮就會發現,自己所能管轄的範圍其實也就那麼大,各地的地方勢力都會掣肘,到時候他也只能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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