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9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2
第六章 許能喂飽

    此時守衛的人都已經散開,兩人身邊除了那個美少男外,就剩下一些臨武君這邊的心腹人在伺候。

    臨武君原本不是封君,但也是頗有勢力的貴族,楚國七八十個封君,那都是楚國的頂尖貴族了,即便臨武君不是封君的時候,也和頂尖的貴族圈子相差不遠。

    按說他算是軍功爵的得益者,也是楚王變法之後的得益者,否則如何能夠得封臨武?

    然而等他一旦爬到了封君的位置,態度就已經和不是封君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現在整個楚國的貴族們都在反對變法,認為這是「陰謀逆德,好用兵器,逆行天道,違背祖宗之法」。

    小貴族和士人們當然希望變法,但是他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真正強大的還是王族、屈、景、昭等大家族。

    很多原本封地在精華地區的貴族被迫遷徙到邊疆,若是臨武君這樣的地方,要不是墨家在南海開拓使得這裡成為重要的貿易中轉站,附近的山裡正好有金礦,他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從楚國的角度看,這樣做確實可以增加楚國的力量,使得邊疆地區得以開拓,擴大兵員,加強中央權力和財富。

    可楚國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個各自利益的人的集合,動誰的利益誰就要咬人。

    本來貴族們是期待遊說太子臧的,然而太子臧的太子地位源於他的父親而不是源於這些貴族,所以必須緊跟在楚王之後,言聽必從,堅決支持變法。

    前一陣楚王重病,卻沒有死,治癒之後,許多貴族便開始了活動。

    一方面訴說太子臧不能生育,恐怕將來會釀成蕭牆之禍,遠的不說,就說近的,趙國之亂還不是因為兄終弟及導致的?齊國的五公子之亂,不也是因為太子年幼以至於大亂?楚國自己也曾出現過繼承權戰爭,王子定的事歷歷在目,所以貴族們希望楚王能夠再考慮一下。

    另一方面,貴族們將目光投向了王子良夫,這個除非太子臧意外否則不可能成為楚王的王子,成為了他們的目標。

    這一次讓王子良夫代王巡邊,很是蹊蹺,也很詭異。

    不少人覺得,這似乎是個信號,是說明這可能是王上有替換太子的心思。

    也有人覺得,這可能只是個故意讓人誤判的行為,以求壓住那些反對變法的貴族,給他們一個假象,不要讓他們折騰了,給他們一個把希望寄託下下一任楚王身上的假象。

    可不管真假,不少貴族都開始和王子良夫接觸,或是半遮半掩、或是直接在公開場合反對變法之事。

    楚王也是無可奈何,誰反對變法就抓誰?要是有這樣的集權能力,那還變什麼法,當年墨家給出的最壞可能就是要做到半壁楚國都反叛的情況,楚王恐怕下不去這個狠心。

    再者,楚國的外部環境也不允許,楚國不是秦國,可以由著吳起和勝綽等人用最暴烈的方式變法。

    原本墨楚同盟尚在的時候,那時候還可以用「變法以利萬民」的口號請求墨家出兵,但是四年前會盟之後,墨家的口號有點太嚇人了,楚王也開始有了退縮,只怕再搞下去要出大事。

    貴族內部根深蒂固,遠非一屆君王就能夠處理的。外部環境,各國虎視眈眈,楚國可不敢學秦國,守住洛水渭水,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變革,誰反對就殺誰,擔著暴虐之名。

    這種情況下,忽然讓王子良夫巡邊,不得不讓許多貴族生出許多想法。

    熊良夫自己舉了申公巫臣的例子,其實也是在迎合臨武君的話。申公巫臣想要夏姬而不得,於是反叛;可這些貴族們又何嘗不想要自己的世襲權力和世襲封地呢?

    君王和貴族的平衡,很難把握,尤其是在墨家的學說傳遍天下的時候,更是如此。

    民強士人強,壓服了貴族,便會想著遏制王權使之成為一個象徵物。

    貴族強,便會想著繼續分封建制,走小西周之路。

    這種平衡一旦做不好,就很容易出事。前者容易被墨家的人蠱惑利用,搞出來二十多年前的宋國之亂;後者則是君主也不希望看到的情況,周天子現在都完蛋了,真要是楚國搞成小西周,那用不了多久王權就全無尊嚴。

    熊良夫原本沒有爭位之心,因為他的兄長不論是出身還是受喜愛的程度,都比自己強。

    可伴隨著楚國政局在幾場勝利壓制之下的暗流湧動,加上那些貴族們的支持,熊良夫自然也生出了別樣的想法。

    沒有貴族的支持,王位坐不穩,如今天下又有幾個如當年葉公子高那樣的忠心為國之人,甘願功成身退?

    貴族們心中其實也更著急,適當的變法之後,楚王極大的擴充了王師的數量,原本精銳的車廣也編練為了一支強大的騎兵和車兵,外加隸屬於王權直轄的炮兵,都使得貴族們日益感覺到了威脅。

    楚王不死,自然不敢反叛。

    可楚王總有死的一天,每拖一天,王權的力量就增長一分,他們的利益將要受到的威脅也就越大。

    臨武君在邊疆還好,可即便在邊疆,王權也已經開始把手伸到這裡了。

    原本依著規矩,關隘的稅收是歸屬於封君的,可是王權卻開始直接管轄這個關卡的稅收。

    原本依著規矩,封君只需要履行出兵的封建義務就行,封地本身就是作為自己俸祿的,但是有傳聞說馬上就要要求封地的封君們每年繳納一定的軍賦。

    這在以往都是沒有的情況,以往的軍制,決定了王權直轄的少數精銳,外加貴族的私兵、縣公的縣兵就可以作為征戰的主力。

    出征的時候,直接徵召民眾就可以,花費不多。

    可自從楚國軍改之後,有了直屬於楚王的王師,採用的也是長期訓練的方式。

    軍服、火槍、火藥、刀劍、銅炮、帳篷……這一切都在朝著泗上那邊看齊,幾年前的大戰已經證明了泗上軍制的強大。

    但是……這是用錢堆出來的。

    泗上是發薪金加上強制服役,以專職軍官代替軍事貴族,不授予土地,而是發錢,因為有錢在泗上除了土地幾乎什麼都能買到。

    楚王沒那麼多錢,現在還欠著泗上地區的商人一大筆高利貸,還沒有還清。

    但是楚王有土地,所以需要讓封君滾到邊境,讓出靠近都城的土地,以掌握這支精銳的王師,這就是矛盾。

    至於剩下的,棉布、火槍、刀劍這些,都需要錢去買,靠原本徵收軍賦根本不夠,那些舊的工匠很多東西也做不了。

    這就需要錢,錢誰來出?總不能從精銳王師手裡摳,楚王還是明白其中厲害的。

    學著墨家搞官營工商業,更是沒譜的事,墨家的貨物沿著長江四處售賣,楚國就算搞也根本搞不起來。

    想要食鹽專營,這又需要集權能力,就現在封君遍地、地廣人稀的情況,根本也是不現實的。

    所以楚王想要從封君手裡摳錢,然而封君都明白這錢是用來幹什麼……那是在編練軍隊,一旦數目再增加一些,下一步就是要收權了,他們更不可能願意把自己的錢換成將來射向自己的鉛彈。

    可以說,楚王的這一次變革,當真是「天怒人怨」,貴族們極為不滿,整個郢都都處在動盪邊緣。

    這時候卻又忽然讓貴族們一直交好的王子良夫出巡,不得不讓許多貴族浮想聯翩。

    臨武君之前也接到了其餘封君的書信,諸多封君都在暗地勾連,若把名單列出來,都是些有實權、有封地的縣公。

    熊良夫也是接受過王權教育的人,哪裡會不知道和貴族們合作就是與虎謀皮?然而水已經被攪渾了,原本沒有野心的他,也逐漸生出了本不該有的野心。

    而且在他看來,這一次出巡,只怕是父親已經放棄了他,把他丟出來作為誘餌以讓貴族們不再過分反對,因為但凡還有一絲可能,總不好就此翻臉。

    如果貴族們支持他,在郢都就可以和他交往,貴族不是官員,而是有自己封地、士兵的貴族,很多事君主根本沒辦法管。

    熊良夫當然知道這些貴族們在利用他,可他又何嘗不想利用這些貴族給父親施壓?

    如果自己的兄長真的不能生育,自己又得到貴族的支持,熊良夫覺得父親也會不得不考慮身後之事。

    如今宋國又有大亂,墨家的學說遍行天下,分封建制還能當楚王,可要是被墨家那群人煽動起來民眾造反,那就可能要被殺,這種情況下貴族們若是再施加一些壓力,熊良夫相信父親也有可能另做選擇。

    如果父親真的是利用他來讓貴族們暫時不要再亂跳,那他也正好和貴族們表明自己的態度。

    自己的兄長當初也做了選擇,他們兩個必須有一個選擇和父親站在一起,因為如果兄長當初不站在父親那邊,他自然就會站。

    而陳蔡平定、蒼梧洞庭得手、新軍日盛,作為太子的兄長率先表明了態度,他再表明就沒有任何用了。

    今日臨武君遮遮掩掩地講獵狗的故事,熊良夫立刻接申公巫臣叛逃事,也正是在告訴臨武君自己的態度:我若為王,必喂飽你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2
第七章 合縱

    君王永遠喂不飽貴族,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就是個明證。

    熊良夫清楚。

    臨武君也清楚。

    但現在都必須假裝不清楚。

    在熊良夫來臨武之前,陽城君、平夜君、鄂君等一些實權貴族都已經有所表示,這些臨武君也知道。

    很多東西其實都已經放在了明面上,變法必要損害貴族的利益,貴族也已經再用各種理由反對了。

    臨武君對王子良夫的表態很是高興,內部貴族們大抵都反對變革,就要看外部的環境了。

    「我在臨武,聽聞宋國有亂。不知道王上和宮廷之臣對於宋國事,有什麼看法?臨武偏僻,許多事並不能夠知曉。」

    熊良夫來之前宋國的局面就已經很亂了,二十多年前墨家在宋國埋下的火藥,如今已經燃燒起來,很難撲滅。

    熊良夫道:「我來之前,魏人使者也曾去往郢都,與父王商議此事。泗上已經無上無下,宋國若是再有此變,天下必然大亂。」

    「榆關大梁之怨,不過諸侯相爭。宋國泗上之變,才是亡天下,這正是諸侯應該在意的地方。」

    「父王也遣派使者前往泗上,希望再如四年前菏澤會盟一般,不動刀兵解決宋國事,也算是符合墨家利天下之義,使得墨家說不出什麼理由。」

    說是希望會盟解決,楚王是希望拉著墨家、魏國、韓國、齊國,一起瓜分了宋國。

    瓜分也好過被墨家獨佔,本身宋國就是墨家起家的地方,靠著泗上又最近,受到墨家的影響也最深。

    二十多年前的混亂,使得宋國許多地方各自為政,加強集權的可能性一直被墨家破壞,只是有強悍的武力壓著,這才沒有提早出現內戰的情況。

    宋國內部也是亂成一團。

    有希望將「三姓共政」發揚下去,形成貴族共政的立憲虛君制度的,原本貴族的勢力就足夠強大,三姓共政之事更是早在墨家干涉宋國之前就出現的局面。

    也有希望如同泗上那樣改革,徹底革除君主制的一些市井市民和一部分農民。

    還有希望土地均分的農家學派在那裡吸引了許多失地農民的認同。

    以及部分貴族希望能夠加入更為強大的楚、魏等國,繼續保持自己的封地,換個國君的。

    林林總總,各種被壓了二十多年的矛盾,已經有些壓不住了。

    對於楚王而言,最為有利的解決方式,自然是希望通過類似四年前菏澤會盟一樣,把宋國給瓜分掉。

    一則是楚王希望繼續變革加強集權,不希望這時候捲入一場必然會引發新一輪中原大戰的宋國事,宋國就是中原的火藥桶,圍繞著宋國開打,那絕不是兩國之間的事,會把整個中原都引進來。

    二則是如果能夠通過和約瓜分宋國,楚王聲望更高,也可以有足夠的力量壓制貴族,才有可能完成遠未完成的變法。

    當年鄭國之亂的時候,楚國正忙著和魏國對抗,不久之後又丟了大梁榆關,王子定又反,使得鄭國分裂的大部分好處都被魏韓所得。

    魏韓既然做的鄭國,那麼宋國楚王這一次也想要分一杯羹,尤其是還牽扯到越發強大咄咄逼人的泗上墨家。

    臨武君聽了熊良夫的話,搖頭道:「此事……恐怕王上不能如願。宋國險要,三晉、齊、泗上墨家、楚,誰都不能允許宋國倒向一邊。」

    「昔年晉楚相爭,宋國倒向哪邊,哪邊便是霸主。南可直入陳蔡、北可進取衛濮、西可逼大梁洛邑。」

    「如今墨家在宋國頗有勢力,又豈能願意讓被人插手?墨家最希望的是宋國中立,使得各國都不能威脅沛邑、彭城,此事依我看,斷斷不能。」

    他是希望楚國捲入宋國內亂的,尤其是希望楚王能夠親自帶兵北上在宋國和墨家開戰的。

    一旦那樣,泗上墨家的力量就會被吸引到宋國,楚王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繼續集權,反而還必須要放鬆一下變革的進度以求貴族的支持。

    如果真要是一紙合約瓜分了宋國,那對於楚國的貴族可是大大不妙。

    雖然南海有墨家的勢力,但是那裡不過才剛開闢,實力不強,臨武君覺得墨家也沒有能力在短短四年之內從南海出兵北上攻打臨武。

    所以真要打起來,他這邊就是做個樣子守衛一下邊關,楚王就只能更加放鬆對他的監管。

    前面打著仗,他也可以大張旗鼓地購買更多的武器甲冑,擴充自己的勢力。

    只要打起來,墨家就要和楚國關係緊張。

    勝負都無所謂。

    敗了,墨家實際上控制了宋國,在臨武君看來這等於是徹底讓魏楚等國達成盟約。而且若是戰敗,楚王的勢力會損失不少,又需要貴族的支持,變革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勝了,最多也就瓜分掉宋國,墨家的實力強悍非是鄭、宋這樣的小國,不可能一戰而滅,到時候墨家必然會和楚國關係緊張,又和魏國向來有仇,就算泗上墨家退縮,楚魏之間的新一輪對抗又要開啟,到時候還是需要貴族的支持。

    然而宋國這件事又不能不管。

    除非楚國徹底不想當一個大國,除非楚國徹底放棄了中原,否則宋國就不能不管。

    臨武君心想,這時候宋國變亂,恐怕最為憂心的就是王上,偏偏在這個時候,再晚幾年,許是他就真的可以完成變法,我等封君就再無抵抗王權的力量了。

    熊良夫其實也同意臨武君的看法,他也覺得希望如同四年前一樣菏澤會盟的模式來消解戰爭這個想法根本不現實。

    四年前一直喊非攻的墨家,都沒提非攻的事,本來若是以墨家的實力,四年前若是維繫非攻,制定以非攻和核心的天下法,中原大戰真的可以避免,至少幾十年內都不可能爆發。

    可是會盟中,墨家絕口不提,反而定出了戰爭法,擺明了是墨家已經不再是那個幾百人的組織,而是有了廣袤土地和軍力根本不想非攻而是要定天下於一了。

    定天下於一,也沒什麼問題,幾個大國的君主誰都有這樣的想法。

    哪怕墨家泗上的口號喊得是選天子、人人平等、兼愛同義這樣嚇人的口號,也不妨礙各國和泗上之間貿易、結盟、互相對抗。

    誰當出頭鳥誰挨打,惡鄰環繞,都巴不得看著兩敗俱傷以求漁翁得利。

    王子良夫又道:「此事我也曾和父王提過。」

    「泗上墨家,狼子野心,貪而無厭,以利天下之名禍亂人心,使之人人求利而不遵禮法。這是不可以不防備的。」

    「區區泗上,墨家已經可以兵抵臨淄。若其得宋,更不可制。」

    「魏侯既已遣使來,就該與魏人會盟。」

    「秦人遠在西邊,泗上如何與他們並無關聯,又不能打到他們,他們目光短淺,於是和墨家結盟,已達連橫之勢。」

    「秦楚向來聯姻,然而此時卻不能繼續再和墨、秦結盟下去,需得楚、魏、韓、齊、燕約為合縱。」

    「在與墨家結盟,那就是與虎謀皮,墨家若得宋,豈不望陳蔡?況且利天下的解釋權在墨家手中,你我都是他們嘴裡的蠹蟲,他們一旦強大,難道還會容忍我們的存在嗎?」

    「魏楚之仇,如今不是關鍵,正所謂兄弟鬩牆外御其辱,魏楚都是諸侯,這時候應該放棄仇怨,一致對抗泗上。」

    「只是……各家各懷心思,卻也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2
第八章 毒計

    臨武君嗯了一聲,明白想要做到諸侯合力的合縱實在是太難了。

    噁心就噁心在墨家佔據的泗上這個位置上,當年墨家在泗上發展的時候,諸侯之間忙於分三晉、代田齊、魏楚爭中原,誰都沒有力量和心思去管泗上。

    等到如今想要管,眼看著墨家已經做大,這就導致了齊、魏、楚、韓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合盟而戰,就怕兩敗俱傷而「友軍」漁翁得利。

    楚魏之間積累了百餘年的矛盾,使得雙方很難互相信任。

    齊國割讓了莒地,又有過被打過一次的教訓,對於合盟干涉宋國也是心有餘悸。

    韓國實在是沒有心思琢磨宋國,鄭國至今還沒有完全吃下去,魏國也一直擔心韓國做大,處處掣肘。

    趙國估計會搖旗吶喊,未必會出力。秦國已經變法,南鄭方向被墨家堵死,雙方現在又是連橫結盟,始終在盯著魏國的西河。

    熊良夫和臨武君都忍不住嘆了口氣,熊良夫道:「此事,非得能言善辯之士才有可能說服諸侯合縱。宋國一旦被墨家所得,天下亂矣。」

    臨武君沉聲道:「其實此事的關鍵,還在於魏楚。只要魏楚能夠放棄前嫌,達成合縱,諸如韓、齊、越等國必會加入。」

    熊良夫仰天長嘆道:「何其難也?」

    臨武君問道:「不是魏侯使者已至郢都了嗎?」

    熊良夫不屑地哼了一聲,搖頭道:「這使者卻也是存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意思。先是說泗上墨家必為天下大敵,宋國不可亂,尤其是萬一宋國也沒有了君主,天下那些心懷不軌、不守禮法之人就要蠢蠢欲動。」

    臨武君點頭道:「這說的很對啊。」

    熊良夫苦笑道:「說的很對,可是做起來卻不對。」

    「魏人說,秦人如今正強盛,吳起知兵,虎視西河。不能動全部兵力,所以此事需要我們楚人牽頭。」

    「我們出兵,魏人策應,再聯合齊、韓國,一旦宋國內亂不可遏制,立刻出兵。」

    「這分明是想讓我們和泗上打的兩敗俱傷,他卻等在後面。都知道泗上是天下諸侯之大敵,可是一起幹涉宋國之後,楚人若是虛弱,魏人可能保證不趁機奪取榆關、直下陳蔡?」

    「泗上固然是大敵,可是大爭之世,諸侯皆有一天下之心,野心勃勃如春草,父王實在是信不過魏人。」

    臨武君又問道:「那互質如何?」

    熊良夫聞言,立刻搖頭。

    「互質之事,再也休提。」

    「父王說要麼以公子罃為質、要麼以公子緩為質。」

    「魏使便說,要麼以我為質,要麼以我兄長為質。」

    「公子罃公子緩自然不願,我與兄長又豈甘願為質?」

    出去做人質,未必就沒有繼位的可能,但是肯定會有極大的影響,尤其是楚國現在正處在變革期間。

    熊良夫肯定是不願意去做人質的,楚王和魏侯之間也是互不信任,這種不信任不是一個人質就能解決的。

    臨武君和王子良夫都是希望楚國干涉宋國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放緩一下國內的變革,王權就不得不向貴族諸多妥協。

    楚王畢竟年紀大了,沒有幾年可活了,只要熬到楚王一死,各種變革的法度都可以再復古回去。若是新楚王執意繼續變革,那自然就可以趁著他繼位不穩的時候先除掉他,擁護支持貴族的王子繼位。

    臨武君苦嘆道:「難道王上真的就是想要依靠會盟來解決宋國的事嗎?」

    熊良夫點頭道:「若能會盟解決,這是最好的。父王希望將宋三分,親魏的歸魏來保護、親楚的歸楚來保護、至於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則歸墨家來保護,並且希望在這一次會盟上促成『國小而歸於大、以少兵戈之災』的道義。」

    「屆時,魏人拒北、墨家居中、楚人居難,到時候也有墨家在其中調和魏楚矛盾。若是泗上繼續咄咄逼人野心畢露,那也可以促使魏楚合盟。」

    臨武君道:「鞔之適,狡詐之人,他豈能同意?如今宋國內亂,墨家只說宋國事由宋國國人來決定,各國不要干涉。若宋人國人暴動成功,必要依附墨家,以求庇護,一如當年費國事。」

    「此事君上想的不免有些太好。墨家眾人在宋國往來縱橫無忌,魏楚兩國不過有些貴族大夫支持,君上何以認為泗上肯這樣做呢?泗上不肯,到時候怎麼辦?」

    「正所謂,未雨綢繆。此事需要防備墨家不同意分宋,也要防備到時候泗上直接出兵接管宋國,到時候再做合縱結盟事,豈不是晚了?」

    熊良夫苦笑道:「這事,我兄長給父王進言。說當年王叔定之事,分得陳蔡,我楚人又失大梁榆關。」

    「可是隱忍數年,變法圖強,數年後陳蔡皆重歸於楚,又得蒼梧、洞庭。是故宋國得失,不在於泗上與魏,而在於楚。又說,若泗上得宋,魏韓必驚,反倒會主動與楚結盟。」

    「不若趁此機會,先圖強變革,待楚變革成功,再奪回宋地不遲。若不然,宋地一亂,變革恐要受阻……」

    臨武君聞言,驚道:「太子臧言此,是誤國之言啊!泗上非比諸侯,有侵吞宇內之心、禍亂九州之志。況且,墨家得淮北不過數年,蒸蒸日上,又得新兵數萬,擴充義師。再得宋地,天下諸侯誰人能制?」

    「屆時,墨家便以除天下之害、興天下之利為名,誰人可擋?到時候,只怕社稷傾覆、宗廟隳矣。」

    臨武君心中驚駭的原因,不只是他說的這些理由。

    更為重要的是,太子臧的意思,明顯是讓宋國的事吸引魏韓齊的注意,使得楚國能有一個良好的變革的外部環境。到時候魏韓肯定會防備墨家,轉而和楚國結好,就算楚國內部因為變革出現了叛亂,那也可以不用擔心貴族們勾結外國。

    太子臧這是毒計,若是楚王真的用了,楚國七十餘封君休矣!三代無功而削其爵,收回精華地區的封地轉封邊疆,這是封君不可能接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2
第九章 綏靖

    王子良夫見臨武君反應如此劇烈,又拋出一件事。

    「我聽聞,兄長還進言父王,收回州田,在郢都有官職者,不再授予州田,而以錢糧俸替代。」

    臨武君嘿然不語,只覺君上這根絞索實在是拉的太緊,讓他們這些封君貴族有些喘不過氣來。

    楚國封君原本分為食邑、轄地和州田。

    州田是郢都附近的精華土地,封君有食邑,而如果封君同時又在中央任官職,還有一部分在食邑之外的土地作為他們的俸祿。

    官吏制度不夠發達,沒有足夠的官僚的情況下,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然而收回州田,那就是將那些精華土地的收稅權拿回到了王權手中。

    尤其是隨著鐵器牛耕曲轅犁等一系列技術的進步,使得這裡面有個差額。

    原本大司馬的州田可能有十萬畝,但按照以往井田八私一公的稅制,加上原本一畝地幾十斤的畝產,這十萬畝州田俸如今換為實物,楚王只需要支付給他們一萬石的稻米。

    然而楚王自己徵收什一稅、加強對土地的控制、增加王權直轄的兵員等等這些,所帶來的利益可能是數倍於那一萬石。

    此消彼長之下,貴族們的勢力相對於楚王王權比例下降的很快,尤其是楚國新軍和擴充的車廣等一些常備軍的建立,都使得各個封君的農兵動員體系難以對抗。

    王子良夫說這是他兄長的進言,臨武君卻明白這不過是個幌子,想來這樣的傳言已經在郢都傳開,這只是楚王在試探一下各個封君大臣的態度。

    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楚王手中,尤其是王權和封君的關係已經很緊張的環境下,故意傳出這樣的風聲,實在是難以預測。

    臨武君現在暫時在中央並未有官職,這件事並沒有損害他現在的利益,但可以預見必然極大地損害了王族、屈、景、昭等氏族的利益,封君們若是再沒有什麼表示,那等於是引頸就戮。

    「王上可是準備繼續變革,不管宋國事了?若是能談就談,不談的話,就放任桀墨殘暴宋地?」

    王子良夫搖頭道:「也未可知。」

    「我這次代父王巡邊,臨行之時,父王也說了,墨家在南海開拓,臨武也已是邊關。」

    「墨家用兵,不合春秋之禮,長途奔襲、左右對進,極是難防。」

    「所以這一次讓我來蒼梧,也真是整飭邊防,以備將來。宋國事到底是要干涉還是會盟解決,此事尚未可知。只是要有備而無患。」

    臨武君心中一緩,心道看來王上也是猶豫不決。只要對宋干涉,那麼變法的事就需要緩一緩,為了今後楚國的安定,這才讓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以示宋國事未可知、變法事未可知、甚至於將來君位只怕也未可知?

    可轉念一想,會不會是王上故意這樣做,就等著貴族們表達了態度,然後遴選出那些是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是對抗的?

    王上固然老了,撐不了幾年,可臨走之前,未必就不能帶著這些反對的貴族一起走……

    他心中有些亂,臉上只作無事狀,輕笑道:「墨家雖開拓南海,然而不過數年,陽禺縛婁等夷狄多有反叛之心。」

    「況且南嶺高聳,他們縱然想要南北對進,兵力也必不多。樂昌峽修築,我也多有防備,多是為了貿易便利。況且修築困難,非有三五年不能完工。」

    「樂昌峽不通,墨家北上之路就不通,最多遣派三五千人,又有何用?深入楚地,什麼都做不成,還可能被困死地。」

    「墨家所擅者,火器也。火炮運轉不易,此地有多潮濕,南海本身不穩,依我看,縱然宋地開戰,也只能圍繞著宋國展開。」

    「義師主力都在泗上,從南海過南嶺,人手不足,難以成事,甚至可能被困於死地。」

    臨武君說到這,又道:「再者,我也多修軍備。墨家義師如今都已換裝了燧石槍,那些火繩槍我便多加存儲。」

    「一則是萬一有征伐事,臨武亦能出兵;二則臨武附近多是夷狄之民,時常開戰;三則就是萬一將來真的因為宋地而與墨家戰,萬一墨家關閉邊關禁止貿易軍火,也可以早做準備。」

    王子良夫勸道:「不可輕視。」

    臨武君笑道:「若宋國有變,勝敗在宋不在於南嶺。南嶺不過孤軍,就算襲擾邊關,也不能夠深入;縱然深入,也難以抵達郢都;就算抵達,以嶺南之兵人數稀少,也不能破城,反有可能會困在楚地。」

    「勝負在宋地,魏韓齊若都出兵,嶺南之兵不必在意。越人若能結盟,合縱以魏、韓、鄭、衛、齊、楚、越合縱為反墨同盟,事未必不成。」

    王子良夫苦笑道:「何其難也?四年前墨家強佔齊國莒城的時候是什麼理由?說齊侯有過害天下之事,所以不可不防,因而佔據莒地,幫著齊國治理以防備齊國以莒地出兵攻打泗上害天下,治權歸墨家,每年墨家給齊國一定的金錢抵稅。」

    「又說,若齊入盟有反墨傾向的同盟,墨家必先攻臨淄。」

    「越人也是一樣,退回會稽,讓出琅琊,江北之地盡失,淮北之民盡棄,墨家船隊往來淮、邗、大江,越人習流舟師難以對抗,他們只怕也不敢入盟。」

    「只恨許多人看不清如今局面,不知道泗上為天下大患,以為泗上之心不過非攻、求義,只要讓出一些城邑,便可求一時安寧。」

    「更有些縱橫之士,以綏靖之言諫於父王。殊不知泗上貪而無言,每得一里土地,便多一分勢力……」

    綏靖二字一說,無須解釋,臨武君便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周頌》之《恆》言,綏萬邦,屢豐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於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於天,皇以間之。

    《周頌》之《我將》言,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綏者,安撫。

    靖者,平定。

    希望利用安撫和達成對方的一些要求以達成平定止兵的意願,便是綏靖。

    臨武君聞言問道:「既說綏靖,便是說讓出宋國,以求桀墨不侵伐他國?他今日得了宋國,明日如何?」

    王子良夫也是感嘆道:「綏靖之策,就是如此。若墨家得宋,可得一枕之安息,可明日再看,墨家又至,到時候又怎麼樣?」

    「秦人也遣派了使者,說的正是綏靖之言,其心昭然,無非是希望墨家在宋地擴張,以讓魏侯移師河東,全力防備墨家,從而為其趁機奪取西河創下良機。」

    「郢都也多有游士,以此勸說父王,只說墨家若得宋,則又可安定十餘年。」

    臨武君怒斥道:「這不是誤國之言嗎?王上難道不知道泗上與別處不同?他們佔據一地,便如野草生根,難以清除,又行那些同義之暴政,短短數年就可蠱惑民眾為之效死。」

    「若其得宋,若將來有事,可以直入大梁、南下陳蔡,旋入南陽,楚國危矣。」

    王子良夫嘆息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可那些支持綏靖之策的游士卻有言辭之利。」

    「說是各國徐弱,五年前大戰之後尚未恢復,難以再支撐一場大戰。」

    「無論勝敗,都會使得各國損失慘重,到時候國內的事情就更加難辦。」

    「尤其是墨家的學說極為容易蠱惑賤民,交戰之中若是被俘者眾,歸國之後必成大患。」

    「各國國內紛紛不定,不如先讓出宋國,綏靖求安,以維繫各國均衡,又可以繼續變法以圖強。」

    「又說什麼法不變、國不強。國強,才可再戰。綏靖之策,可以緩和國內紛亂,又能繼續變革,十餘年後,各國已經變法完成,又何懼泗上?」

    這些支持綏靖政策的游士,正是站在楚王這邊來考慮事情的,和貴族考慮的方向完全不同,所以這些策略更容易被楚王所接受。

    有些話王子良夫不需要說的太清楚。

    晉楚爭霸百年,如今都已近無法維繫霸權,五年前齊國一戰都讓各國看到了泗上的可怖之處,更明白這場戰爭最好不要打。

    打仗要死人。

    死人多了,國內就要出亂子。

    本身王權、貴族之間的爭鬥已經相當激烈了,這時候若是再有一場大敗,恐怕國內那些被蠱惑的民眾和工商業者也會參與起來謀求自己的利益,到時候諸侯國都要大亂。

    魏楚都已經無法維繫霸權,五年前陳蔡之戰只不過是幾十年前魏楚之爭的延續。

    爭到最後,楚國要回了榆關、收復了陳蔡、殺掉了有宣稱權的王子定,然而卻丟了大梁、喪失了對宋國的附庸、丟掉了對鄭國的控制。

    魏國也沒贏,爭到最後,得了大梁,眼看著韓國吞併了部分鄭國的土地做大、趙國背盟和魏國翻臉、中山國獨立復國、秦國變法虎視西河。

    雙方爭到最後,夾縫中的墨家卻得了泗上,毀了齊國,拿下了淮北,自下而上地影響到了宋國迫使宋國中立……

    魏楚都無力再戰。

    贏了還好。

    萬一輸了,王權就要出大問題,整個國內的各種矛盾都要爆發出來。

    農夫、工商業者、貴族、士人、王權、封君……這些此時已經風起雲湧的爭執,會伴隨著一場大失敗導致諸多不可預料的後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3
第十章 售糧

    楚王有意接受那些游士的綏靖之策也正是出於王權的考慮。

    如果能夠會盟三分宋地,那最好。

    若不能,不妨讓出來宋地,讓墨家吞併,以讓墨家噎一陣難以消化,還要面對宋國貴族的反撲,同時又可以讓天下諸侯充滿對墨家的警覺。

    於內,穩定的環境、墨家吸引著魏韓的注意,可以繼續變法,加強集權,在死之前收拾一下封君,為兒子鋪好路。

    於外,宋國歸墨,那麼齊、越、魏、韓等國都要恐慌,魏國已經衰落,魏趙翻臉,到時候楚國就是各諸侯國的領袖,都可以認可的反墨同盟的盟主。

    時間不站在墨家那邊,泗上可以土改,弄出大量的自耕農階層作為泗上義師的主力,以此蠱惑那些想要土地的民眾。

    可各國也未必不可以,只要能夠收拾了貴族就行。

    拖的時間越久,各國便越有利,楚國所得的利益恰恰又是最大的:宋國丟給墨家,楚國還有南陽。可魏韓就需要始終屯兵在中原方向,秦國至少稍微發力,魏國就徹底完了。

    到時候能夠制衡墨家的反墨同盟,非楚國不能為盟主,而且楚王估計到時候也已經變法完畢,國內貴族的反抗也基本穩定,楚國憑藉自己的身量,未必就輸給泗上。

    然而這一切,不是楚國的封君貴族們想要的。

    宋國不打仗,王權和封君之間的矛盾就壓不住了;宋國不打仗,君王就不會給貴族封君們好臉色;宋國不打仗,就沒辦法繼續擴大封君的勢力,掌握更多的人口和土地。

    臨武君沒想到郢都已經混亂成了這般模樣,更沒想到楚王竟然為了收拾貴族封君寧可隱忍放棄宋國。

    王子良夫說的這些話,大多不是什麼秘辛之聞,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臨武君都能看到楚王伸向他們這些封君的絞索。

    臨武君便問道:「難道楚人竟無大才,可以看到十幾年後的事嗎?」

    王子良夫這時候也忠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的話。

    「陽城君、魯陽君、平夜君、鄂君、邸陽君、襄陵君、舞陽君、項君等共五十四封君正有齊諫之意。備說綏靖之策,必將誤國,不可從,應該驅逐那些縱橫辯士,內撫眾親、外御其辱。」

    臨武君讚歎道:「這才是真正的忠貞遠見之臣。王上重用那些士人,豈不知士人求利而為功名,今日歸楚有利則仕楚、明日歸魏有利則仕魏,是不能夠和有家有封地的貴胄們相比的啊。」

    「此事為國長謀,我不可以獨善其身,是不能夠不勸諫的。待您回郢都時,請攜帶我的諫書獻於王上。」

    「若真與墨家開戰,臨武必無憂。」

    話是這樣說,臨武君卻也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看來,墨家不可能攻打臨武,因為臨武這地方實在不是什麼富庶之地,佔據並無用處。

    真正的戰場肯定是圍繞著宋國展開的,若是楚國表態要干涉以救宋,那麼魏韓齊越苦泗上久已,肯定也會加入。

    到時候,墨家肯定是沒有軍力攻打臨武的,一則無益、二則南海之兵不敢輕動。

    再者他也看出來了,墨家的胃口沒有那麼大,若不然當初就會佔據著齊西南不走,反正當時已經無人可以干涉了,然而墨家放棄了齊西南的精華地,歸根結底只怕還是力有不逮。

    如果真的要干涉宋國,墨家必然會圍繞著宋國開打,就算想要各個擊破,那也必然是先破越、齊、魏、韓,最後才輪到楚國。

    甚至很可能墨家就希望把戰爭控制在宋國之內,畢竟諸侯確信攻不進去泗上,泗上也未必能夠抵擋得住諸侯聯軍的反撲,不敢長驅直入。

    加上他本身還可以通過商隊和墨家達成秘密協議,自己繼續做生意、賣鹿皮、買火藥火槍,擴充實力。

    畢竟之前他也聽說了宋國的亂局,可是墨家的商隊依舊同意賣給他火槍,甚至還三番五次表示南海未定,希望臨武君也能夠教化當地民眾使之能夠歸於諸夏。

    反正打宋國又不需要他出兵,那些真正的大家族們希望以此逼迫楚王,他也總要表個態。

    法不責眾嘛,將來真要是追究責任,那整個楚國的大半數封君都被牽扯進來,楚王除非徹底翻臉否則沒有辦法處置。

    將來萬一楚王死了,貴族支持的王子上位,自己今日不表態,那將來恐怕臨武封地也保不住:到時候那不是因為變法收地,只是因為站隊站錯了收地,其餘封君斷然不會像是現在一樣對於收地之事集體反對。

    臨武君的表態也讓熊良夫很興奮,連連稱讚道:「臨武君也是拳拳為國之心,並無私謀,這才是長遠之見。」

    …………

    待臨武君回城,別過王子良夫之後,那些私屬心腹便將南海商隊來到臨武的事訴說了一番。

    火槍火藥都已經查驗完畢,並無缺少,這些商會做生意向來不短缺。

    臨武君自己的轄地之內,是有專門的專賣商人的,都是依附於他的,依靠權力禁止其餘商人經銷,所以商隊要在臨武留下不少的貨物。

    專賣權、鹽專賣,這都是臨武君的重要收入,以此才能維繫自己的勢力,才有資格在楚國諸多的封君之中有一席之地。

    當初許多人並不願意來邊疆,臨武君卻有遠見,在邊疆地區少了許多掣肘和監視,未必就是壞事。

    當時他表現的對於楚王無限忠誠,換來了自己的這片封地,當忠誠不再能保護他的封地時,自然可以丟棄。

    負責和商隊聯絡的門客又說了一下商會希望用稻米交易的事,臨武君也沒有多想,喜道:「稻米轉運不易,利潤又低,商會的那些人向來不收。若是能夠用稻米,正可以節省不少金銅。」

    他既然有封地,自然有大量的勞役地租和實物地租,一部分軍賦需要那些新徵服的村社繳納鹿皮之類,其餘主要的大頭還是糧食。

    鐵器牛耕技術的進步,使得他積累了不少的糧食,平日售賣也只能通過沿河一代輸送到湘水下游的城邑,以換取金銀銅幣,才好和墨家交易。

    然而這幾年糧價日賤,只能依靠境內的小金礦和鹿皮草藥和墨家貿易,實在是有些肉痛。

    門客也對臨武君解釋道:「商隊的人說,一則是南海去歲有風災,二則就是樂昌峽修建,人口聚集。若從陽禺等地轉運稻米,數百里之途,耗費巨大。是以想要從臨武購買,直接轉運到樂昌峽,以供應那裡的修築。」

    臨武君點頭道:「樂昌距離陽禺等地太遠,又是逆水而上,確實太遠。那裡有數萬人勞作,墨家縱然富有,卻也肉痛。」

    又想到今日熊良夫和他說的一些話,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於是又問道:「商隊的人什麼時候來見我?」

    門客道:「今晚就可見,只是不知道王子良夫在這,是不是有些事由我們去談?」

    臨武君搖搖頭,這些事這些門客談不了。

    樂昌峽修築是件大事,關係到臨武的財富和貿易,但也一樣等同於墨家打開了從珠江水系到湘江水系的通路。

    此時剛剛修建不久,距離完工還早,想要轉運大批的兵力至少也得數年時間。

    數萬人勞作,吃喝就是個大問題。

    當地又是窮鄉僻壤,南嶺山高水險,又有諸多夷民不服,想要在那裡維繫一個工程,需要不少的糧食。

    臨武君考慮了一下,又問道:「庫內能有多少存糧?」

    門客正是主管這些事的,回道:「存糧不少,但是還有不少借貸給了民眾,今年也該償還了,但是許多人家怕是償還不起。再者,恐怕新歲一到,又有人需要借糧,存糧恐怕不能夠全都賣出去。」

    「商隊購糧,糧價縱高,卻也不如放貸。放貸三年翻倍,還是放貸得利更多。」

    一般的封君,必然是本地最大的高利貸者,農夫繳納了各種稅賦,加上需要服勞役地租,其實根本剩不下多少存糧。

    借貸的越多,就越能控制住農夫,使得他們沒有餘糧購買更多的工具去開墾荒地、甚至逃亡。

    土地都是臨武君的,未必需要兼併土地,但是需要人口被束縛在土地上。

    門客考慮的也正是得利最多的辦法,三年翻倍,年收益率在三成,而賣給商隊,就算可以議價,也不會多賣多少錢。

    臨武君考慮的更為深遠一些,笑道:「得利與否,要長遠看。我自有打算,你且去清點一下,預存下不可動用的那部分,再少留一部分借貸所需,剩餘的數量報備給我。」

    臨武君覺得,既然樂昌峽距離臨武很近,而且那裡又聚集了數萬人在修築,這個工程不是可以輕易停下來的。

    如果自己能夠通過商隊,表示樂昌工地上今年所需的糧食由自己提供,那正是一個可以遏制墨家萬一攻打臨武的好辦法。

    從陽禺沿著珠江水系向上運輸肯定極為困難,到了地方可能四斤糧食就剩下一斤了。

    這麼昂貴的價格,自己稍微賣低一點,先讓商隊的人確信自己的府庫中有足夠的存量,足以支撐樂昌峽工程一年所需。

    既然選擇從這裡買糧,那就證明墨家確實沒有在臨武動手的意思,甚至於象徵性地試探都不會有。

    而且自己可以遏制樂昌峽的命脈,自己每次售賣一個月所需,商人無利不會再從陽禺輸送,樂昌峽數萬人就得依靠自己的這些糧食。

    一旦墨楚真的開戰,自己便可以用這些糧食和墨家談判:你們在宋國隨便打,但是不要打臨武,既無必要,而且只要你們在南海進行了軍事調動我就斷糧,樂昌峽數萬農工到時候吃不上飯可是大亂子。

    北邊打北邊的,雙方還可以繼續貿易。等樂昌峽修好,戰爭應該也結束了,到時候臨武貿易往來更多,正可得利,擴充力量。

    臨武君首先是臨武君,然後才是血統貴族,最後才是楚王的封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3
第十一章 罪惡貿易

    當日傍晚,商會負責談事的人來到了臨武君的府中。

    臨武君在庭外站定相迎,並未有過多的禮節要求,嘴中直道:「你們商隊的人,富有萬金,是『素封』之君,我們是實封之君,分庭而禮,理所當然。」

    雙方的禮節完全不一樣,墨家本就有「儉而廢禮」的罪名,又向來要求平等,拒絕任何有身份差異的禮節。

    臨武君和墨家的人多打交道,對此並不在意,他不是儒家君子,只是一個封君。

    進了內室,屏退他人後,臨武君便說起來稻米貿易的事。

    商隊負責談事的人立刻露出興奮的神情,說道:「此事若能成,實在是大為有利。樂昌峽數萬人修築,糧草轉運艱難。若能夠達成交易,正有利於雙方。」

    「待樂昌峽成,臨武便是嶺南、嶺北貿易的交接之地。」

    臨武君試探著問道:「最近夷民不服諸夏王化,多有叛亂,或是遁入山中,不時劫掠村社。我為封君,有守土安民之責,正需要一些兵器。不知道這些糧食是否能夠交易火槍?」

    墨家若是有心臨武,臨武君覺得墨家便不可能答應這次交易。

    南海商會最大的控股人是墨家,決策權也在墨家手中,非是那些單獨的求利的商人。

    若是單獨的求利的商人,莫說火槍,當年中山國獨立的時候,魏國的商人還不是一直源源不斷地貸款給中山君,順帶著還投資中山國,提供大量的武器和糧食。

    只看商人的單獨態度,什麼都看不出來。

    臨武君需要火槍,尤其是需要墨家給出的願意繼續售賣火槍的態度。

    伴隨著戰爭模式的改變,以及種植技術的變革和盤剝的加重,原本的「鄉射」選拔弓箭手的軍制已經行不通了。

    弩的造價太高,週期太長,臨武君需要大量的火槍來維繫遠程投射部隊。

    這幾年時間,他已經從墨家這邊購買了將近兩千支火槍,除了自己用,還賣給了其餘封君。

    因為火槍過不得臨武關,走私的話風險太大,而臨武君正可以通過自己購買再轉售的方式獲利。

    不管是自己用還是售賣給其餘封君,火槍的利潤都是最高的。

    對面負責這一次談判的商會的人聞言,滿口地答應。

    他明面上是商會的人,實際上則是間諜細作,隸屬於泗上的總參謀部。

    關於火槍貿易,泗上有過一些討論,當然討論的內容不再是二十年前那麼理想主義的「售賣火槍是不是促使戰爭害天下」;而是「將火槍售賣給潛在的敵人是不是對我們不利」的功利性。

    這是一個秘密討論,並不公開,知道的人很少。

    這個負責談判的秘密墨者也不知道。

    事實上那一次秘密討論中,適給出建議就是隨意售賣。

    一則是燧石槍的板簧淬火方法是機密,除了秦人那邊另闢蹊徑之外,其餘各國並沒有打造板簧的能力。沒有合適的板簧,燧石槍就不可能使用,發火率太低,還不如用火繩。

    如今泗上正在大規模換裝,那些淘汰下來的火繩槍一般用在邊遠地區,或是分發給民眾玩。

    但數量還有不少,正可以全都售賣給其餘各國,莫說是楚國,就是和墨家關係最緊張的魏國,只要給錢、給糧、給鹿皮硝石水銀這些東西,那就可以賣。

    二則就是適當時便說,戰爭不是靠一兩件武器打勝的,換裝火繩槍需要的整個軍制的變革,需要有騎兵、炮兵和披甲長矛手的配合,車兵在大規模會戰中只能處在一種從屬地位,各國封君的私兵想要用好火槍和陣法,並不容易。

    沒有炮兵掩護的方陣,是脆弱的,哪怕紀律性再好,沒有炮兵的掩護就是處在被屠殺的地位,適所熟知的後世的渾河血戰,那就是被大炮轟輸的。

    整個軍制、訓練、戰法的改變,不是一時間那些封君就能掌握的,尤其是農兵合一制度下,並不適合這種作戰方式。

    三則就是各國都在變法,王權都在集中,王權直轄的精銳軍隊有了火槍,那些封君正是各國變法的極大阻礙,若是讓他們實力太弱,並不利於將來大計,所以不但要賣,還要大賣特賣。

    在這個前提之下,下達到商會那邊,那就是隨意售賣,賣了也不怕,使用武器的是人,封君制度之下不變革,使用武器的人將來也會成為同天下之義的助力。

    商會負責談判的人來之前接到的命令,就只有兩個:買糧、賣槍。

    如今見臨武君自己提出來,這墨者毫不猶豫地說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價格嘛,就按照以前的價格,不多不減。至於火藥,還是按照以前的價格,除了金銀銅和各種貨物之外,還需要一定量的硝石。」

    臨武君一聽,也放了心,知道墨家若是繼續售賣火槍給自己,那看來並沒有在臨武方向動武的意思。

    再一想也是,五年前中原大戰,雖說泗上得利最多、受損最少,但恐怕也不能在短短四年之後支撐起一場大規模的戰爭。

    想來也應該是想要把戰爭控制在宋國境內,恐怕泗上墨家也存在幾分會盟解決宋國事的心思。

    既然商會這邊選擇敞開的售賣,臨武君便道:「這一次,我想要購買三千支。以及兩萬斤火藥。」

    兩千支的數量不算多也不算少,去年賣給宋國一次性就賣了一萬五千支;賣給中山國也一次性賣了一萬支,這幾年泗上的煤鐵軍工聯合體賺的是盆滿缽溢。

    大量的草藥、銅、黃金、白銀、水銀、糧食不斷地從各國的府庫中跑到泗上,伴隨著商品的增加,各國都出現了銅錢慌,甚至有謠言說周天子把九鼎都給融了鑄錢了也不知真假。

    錢荒之下,各國的貴金屬冶煉行業突飛猛進,尋找金銀成為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甚至有人跑到駒麗渡海向南去找。

    大量的貴金屬集中在泗上,也使得泗上的紙幣得以堅挺,除了小額貨幣還在用銅之外,大額貨幣都以紙幣來替代,甚至在各國貴族眼中成為了堪稱珠玉的上幣。

    臨武君手裡倒是有一些大額的紙幣,但是數量不可能太多。

    想要購買這麼多的火槍,只靠糧食肯定是不行的。

    商會的人問道:「火槍和火藥倒不是問題。交易的話……」

    臨武君笑道:「交易的事,自然不用你們過臨武關,我派人去取,這不礙的。」

    「一部分以糧食交易,另一部分,我征伐那些窮山凋敝之處的夷民,抓獲不少人,南海不是正缺人嗎?可以售賣這些人,抵償一千支火槍。」

    按照現在的價格,大約兩個強壯年輕的人可以換一支火槍,墨家那邊不準有奴隸,只有名義上人格平等的長工,南海本土化之後本地的人都已經發了身份牌,給予了他們國民身份並且完成了土改,解放了大量的奴隸和村社農奴,充實了自耕農的人口。

    但是上有政府扶植,下有新生民眾為自己而努力,很多地方便出現了用人荒,雇工成本大大增加。

    這種情況下,罪惡的貿易自然而然地展開。

    楚國一些邊遠地區的封君攻打那些小的聚落,抓捕人口;南海之南的更邊遠地區,城邦族群互鬥,抓捕對方的人售賣;甚至還有人乘船去南海更南的一些島上抓人。

    依靠自然發展,嶺南地區發展起來要等到數百年後華族南遷以致唐宋時代才能完成。

    而強制發展的結果,就是處處缺人,泗上需要極多的人口充實這些有發展潛力的地區,使之迅速諸夏化、泗上化。

    泗上有專門的部門,專營這種貿易,一旦運來便簽訂長約,根本從事的勞作不同有數年的契約期,契約結束後發給身份牌,分發一小塊土地。

    這種不擇手段的罪惡的發展方式使得南海地區短短數年間就開闢了大量的農田農莊。

    一千支火槍,折算一下臨武君需要支付大約兩千到三千年輕的人口,這都是臨武君在其轄地之外的地方抓的。

    楚國新徵服蒼梧不久,諸多城邑都是如同星星一樣遍佈在沿河地區,只有在城邑之外百里之內有著有效的統治。

    其餘地方都是那些戰敗的蒼梧等民藏身遷徙的地方,臨武君有自己的一支軍隊,專門就是干這個的。

    而臨武所處的位置尷尬,開闢更多的土地並無太大的收益,而且需要人專門看管,又動輒逃亡,分封建制之下,臨武君所能控制的那點人手根本不足以實行有效的管轄,售賣無疑是最好的得利方法。

    商會的人聞言,並不拒絕。南海和周邊的貿易,最主要的就是要原材料、金銀貴金屬、以及人口。

    每販運過去一個人,數年之後都可以轉化為兵員、勞動力。

    臨武君在本地抓人,人容易逃亡,而且他的管理手段實在太低,不如賣錢。

    賣給泗上那邊,可以換回武器。楚人雖然曾經傲嬌地稱我乃蠻荒,可實際上還是諸夏的一部分,對於周邊地區本身就有組織力和生產力的碾壓,加上泗上售賣的火器之後更是如虎添翼,抓人捕奴大為有利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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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和則得利

    賣給泗上那邊,距離遠了,而且一般用人的地方都是人口密集區,逃亡什麼的也難。

    加上畢竟不是泗上這邊抓的人,也沒有那麼大的恨意。

    又說人人平等,並沒有奴隸的身份,但就是不給錢、不發地、不發農具,逼著他們成為「圈地之下的失地農民」一樣的身份:毛都沒有,不干活就得餓死,但有個自由平等的身份,也就是農家所謂的虛偽的平等。

    總歸這邊還是有希望的,干幾年活就可以有合法的身份,享受國民的待遇和義務以及權利。甚至可能會分配土地,這個視情況而定。

    從某個角度上說,這些人的生活水平比起以前是有所提高的,並沒有多少反抗的。

    因為在青壯期一直在從事勞作,等到他們契約期滿有服役義務的時候,也基本不可能去服役,義師的主力還是自耕農和逃亡到這裡的封地農民或者是欠債農夫。

    臨武君倒也不是沒想過墨家強大的宣傳和組織能力,每多賣一個人自己將來救越危險。

    但再一想,長遠看誰都得死,他不賣別人也要賣,臨武不賣墨家可以去九疑去買,到時候別人強了自己弱了,那也沒什麼用。

    用來換槍的這三千多人是他不久之前才在西邊山區抓的,其中還有半數的利潤需要給西邊的泉陵君。

    泉陵就在臨武以西,又名九嶷山,那裡傳說中是舜帝南巡去世的地方,葬於九嶷,故以陵為名,又因為那裡算是湘水之源,故稱泉陵。

    楚國在南方的另一個重要邊塞九嶷就在泉陵,那裡也和南海地區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

    後世始皇帝開挖靈渠,就是稍微往西南一些。

    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被南嶺所隔,臨武溝通的是珠江上游的北江和湘水的支流;泉陵是溝通湘江和灕江的上游。

    此時灕江又稱麗水,因為附近河道多有黃金,故而也有不少聚落在那裡採金,泉陵君也有一部分收入。

    韓非子曾用麗水淘金的事講過一個寓言,說是荊南之地,麗水之中生金,人多竊採金。採金之禁:得而輒辜磔於市。甚眾,壅離其水也,而人竊金不止。大罪莫重辜於市,猶不止者,不必得也。故今有於此曰:「予汝天下而殺汝身」。庸人不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猶不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則雖辜磔,竊金不止;知必死,則天下不為也。

    墨家在南海的拓展,都是沿著河道進行的,主要也採用那種單獨的城邑控制一片範圍的殖民發展方式,因為城市人口比較容易管轄,也容易動員,而且廣袤的邊野地關下起來既困難也沒什麼收益。

    正因種種原因,整個楚國邊境地區最為有錢的兩個封君也就是臨武君和泉陵君,和南海商會的關係也最為密切,因為涉及到切身利益。

    人口、黃金,作為主要的支付手段,換回了兵器、火藥,也使得這兩個封君在楚國內部的發言權與日俱增。

    對於泉陵君和臨武君而言,更多的火槍武裝更多的軍隊,更多的軍隊抓捕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換來更多的火槍,順帶還能作為奴隸在一些河道內淘金,這種畸形的發展模式帶來的一種擴張的繁榮,也注定楚國暫時沒有能力把這麼邊遠的地區作為本土直轄管理。

    這種發展模式也注定了和南海這邊的聯繫密切,不再是一個個單獨的封邑,而是因為貿易連成了一個統一的市場,如果樂昌峽和靈渠能夠提前出線的話更是如此。

    因而臨武君不會去考慮賣人口給南海對自己將來有什麼影響,也不會考慮出國干涉宋國的勝負。宋國距離這裡太遠,就算楚國輸了,他該是封君還是封君,該做貿易還是做貿易,只要確保墨家沒有在南海北上的心思就好。

    至於將來,他考慮了也沒有用,如今的大敵不是咄咄逼人的泗上,而是懸在他們這些封君頭頂的變法利劍。

    這三千支火槍,除了給泉陵君五百,自己留下七百,剩餘的都會沿著湘水轉運到湘水下游,那裡的封君也需要武器。

    因為楚王授予墨家的免稅金節中不准販賣武器,所以這其中的很大部分利潤被臨武君之類的邊疆封君所得。

    商隊負責談判的人在來之前就已經接到命令,允許和封君達成諸多包括武器在內的交易,聽聞臨武君說他負責運送,又是用南海急需的人口來支付,這正合其意。

    臨武君見對方同意,便又問道:「不知道這批火槍什麼時候可以交易?我在這邊,也好有所準備。」

    他還是想要試探一下墨家的意思,看看墨家在南海方向是否有準備動武的想法。

    商隊的人爽快地說道:「三千支火槍,數量倒是不多。不過您也知道,沿著長江有諸多的關口,那裡是不能夠運送火槍的。南海的話,我估計倉庫中可以先支付一千五百支,剩下的需要從邗溝轉運到越地,再沿海送來。最遲也就到明年。」

    「那一千五百支,倒是可以在秋天之前送來。」

    「至於交易的貨款……金銅都可以直接運走。糧食的話,恐怕需要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以便在南海組織人來運輸。那三千人口,可能也暫時需要在臨武境內。」

    臨武君奇道:「樂昌峽不是還未修完?正是缺人的時候。」

    商隊的人回道:「自然缺人。可是糧食轉運不足,若是貿然將人送過去,又恐糧食接應不上。」

    「武江雖通南海,可是沿路都是逆流而上,山高水急,運輸頗為不易,整個南海都在為此事忙碌,實在是抽不出更多的人手。兩萬多人已經是極限,再多下去,每年耗費的糧食不計其數,實在是支撐不起。」

    他這麼一說,臨武君就更加放心,他也算是軍伍出身,知道後勤對於征戰的作用。

    兩萬人的民夫在樂昌峽修築,南海地區就已經捉襟見肘,若是真的有什麼征伐之事,需要的後勤人員就需要更多。

    自己守在臨武,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逆流而上,墨家也不是可以輕易攻下的。

    至於宋國內亂會不會牽扯到臨武,臨武君覺得只要派人監察一下樂昌峽的工地就可以知曉,如果那些人暫時停工轉而負責後勤輜重,那自己提前準備也來得及。

    商隊的人給出的解釋,臨武君深信不疑,又問道:「糧食可以暫時存放在這裡,但是需要提前交割,一切損耗由你們承擔。那些人口……過一陣就要送到。」

    「這些人需要吃飯穿衣,總不能夠由我來養著,暫時也沒有什麼活計給他們做。」

    商隊的人便問道:「那先留一部分在臨武是否可以?您也知道,我們在湘水上游有一座造船作坊,如今湘水、大江、洞庭貿易往來頻繁,這裡又多巨木,最近正需要增加人手。」

    這也句句屬實。

    陳蔡兩國因為借助王子定之亂支持王子定復國成功後,蔡國的祭祀仍舊保留,但是大量的人口被遷徙到了湖南地區的高蔡,作為楚國的附庸國繼續存在,但是楚國在那裡也有郡治,屬於封國和郡治並存的情況。

    隨著大量人口遷徙過來,高蔡、長沙、衡陽等地已經逐漸成為了楚國的糧倉。

    故所謂讎、龐、長沙,楚之粟也。

    洞庭湖上游的沅水,又是楚國對抗巴國的重要前線,背靠著蔡國移民發展起來的糧倉,守著洞庭湖的上游,附近又有金礦、硃砂礦和整個楚國最好的雄黃礦。

    因為洞庭地區濕熱多蟲,能夠驅蟲的雄黃也是重要的戰略物資,所以楚國極為重視。

    加上沅水再上游有楚國重要的第二大銅礦麻陽銅礦,整個洞庭地區已經逐漸成為了和南陽地區等重的楚國重地。

    經濟的發展、生產力的進步,各種工具的傳入,都使得以洞庭湖為中心的船運貿易急速地發展起來。

    楚國本身造船技術是很好的,但是這些年還是不如急速發展起來的融合了楚國魯班、宋國墨翟這兩位木匠聖手的諸多弟子;融合了越國造船技術和一部分索盧參西行歸來的造船術的墨家造船術。

    加上泗上的那種分工製作坊、水力鋸木廠等造船方式的效率提升,戰艦楚國自己建造,而商船大部分都是從墨家的造船廠購買。

    臨武君的封地內就有一座造船廠,這座造船廠每年為臨武君帶來了不少的收益。

    雖說這造船廠的所有者是商會,但是臨武君在其中也有一部分股份,加上一些重要的原材料比如木料等臨武君這邊有奴隸砍伐,每賣出去一艘船都會依著規矩給臨武君繳納一筆稅款,臨武君很是滿意。

    商隊的人一說造船廠的事,臨武君便也覺得很好,便道:「如此也好。那裡可以安置一些人。只有一樣……嚴守規矩。」

    「你們有你們的義,我們有我們的禮。你們在南海、泗上怎麼搞都可以。但在這裡,不要做一些蠱惑宣揚。」

    「造船廠的一切往來,咱們之前也是說好的,都由專門的人負責採買。不要和本地的庶民過多接觸,將來這些人走的時候,也切記不要和本地的人宣揚你們的義。」

    「若是宣揚,立刻趕走。」

    這是早就定好的規矩,商隊的人連連點頭道:「這是可以放心的。我們自有規矩,和則得利嘛。」

    臨武君也大笑道:「對啊,和則得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4
第十三章 四方來投(上)

    談話的雙方都知道長遠來看,不可能和。

    但於此時,都絕口不提雙方不可調和的分歧,嘴上都在說著和。

    大致的商談結束之後,商隊的人便回到了客棧之內。

    客棧外,有幾名臨武君派來的士卒把守。

    泗上的那些道義引發了諸侯的緊張,在一些地方想要活動下去,不可能再像是以往那樣公開講學,大肆宣揚什麼平等、同義、兼愛、蠹蟲、勞動創造財富之類的道義。

    這也算是一種妥協。尤其是四年前會盟之後,墨家絕口不提非攻止戰、而是一直在說一天下為非攻的最高境界、一直在謀求制定戰爭法而非是類似於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一樣的國際法來取代禮法等等這些問題被諸侯洞悉到其後的目的後更是如此。

    在一些管理比較鬆散的中原大城邑還好,但在臨武,很多行動都要受到監視,過於出格就會被趕走。

    這也是封君的一種自我保護,貿易逐漸發達,不再是城邑為中心的單獨的市場,而是逐漸開始被貿易連接在一起後,既要反對墨家的道義,卻又不能不做生意,只能如此折衷。

    這樣的客棧更像是開海禁的指定貿易場所,而非是租界,因為墨家在這邊不能駐軍,而且許多活動頗受限制。

    倒是齊國那邊,有幾座城邑內的墨家據點更像是租界,因為五年前一戰齊國敗了,而楚國如今尚未失敗而且墨家之前也並不準備和楚國鬧僵。

    客棧後院的空地上,庶君子等人正在支起那個昂貴而又精巧的望遠鏡,觀察著夜空中升起的歲星。

    幾名弟子正在翻看著《歲星定位表》,根據觀察和推算的木星衛星的運行軌道時間和當地時間的時差,計算這裡的經度。

    子午線的長度沒人精確測量過,但是採用了所謂適的兩位夫子所言的四萬泗上裡之說,而不是採用日縮一寸地千里的說法。

    不管是在泗上、越國、楚國亦或是秦國,歲星衛星的運行位置是不變的。

    根據在泗上修訂觀測的表格,利用在本地觀察月亮計算出當地的時間,便可以算出來兩地的時差,從而得到大致的經度。

    觀察的越仔細、次數越多,這個經度的精確度也就越高。緯度則可以利用北極星來進行測算,並不是難事。

    春秋戰國之時,諸夏的天文學有了長足的發展,包括「若有小赤星附於其側」這樣的關於木星衛星的最早記載也已經出現,只是後世逐漸丟失,加上天命的關係使得非欽天監不得學習天文學。

    如諸玄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兵書、七曜歷、太乙、雷公式,私家不得有,違者徒二年。私習天文者亦同。自學天文學是要被判刑的,這也導致很多戰國時候就有的天文觀測結果逐漸被湮沒。

    …………

    這一次泗上派人出去進行九州山川地圖的測繪小組很多,庶君子從南海入楚,而還有幾個小組從其餘的方向進入楚國。

    雖然說的理由是「墨家以禹為聖,大禹櫛風沐雨而測九州山川,故墨者秉大禹之志」云云,但實際上得到諸侯的許可還是很困難的。

    因為大禹測完九州還幹了一件事,這件事不得不讓諸侯警覺,那就是測完九州之後收天下之兵而鑄九鼎。

    墨家這一次要測量九州山川,難免讓諸侯覺得,這不是要學楚莊王問鼎之輕重,這是要自己鑄九鼎。

    雖然墨家再三表示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可諸侯不免多想。

    當年周滅商之後,留了一鼎在商丘,桑林社內還有一鼎,其餘的都在周都。

    桑林社內的鼎據說是後來宋國覆滅的時候,宋國人將鼎投入了泗水,但此時尚且存在,而且祭祀的時候宋國強盛的時候還用過需要人數眾多的「桑林之舞」。

    如今宋國有亂,不少貴族考慮的都是桑林社內那個從夏代傳下來的「鼎」。如果墨家得了宋國,或者說控制了宋國,那豈不是墨家是除了周天子之外唯一一個有鼎的?

    這一次直接派人去測量山川,更是有些說出來的意味,只是藉口冠冕堂皇,又值四年前大勝會盟之餘威,諸侯也不好拒絕。

    但對於這些人的監視卻毫不放鬆。

    楚國陽夏。

    這是從彭城宋國方向進入楚國測繪地圖的第一個點,泗上的一些人已經在這裡測繪了數日,當地的縣公始終派兵跟隨,名曰保護。

    客店之外,數十名穿著皮甲持戈矛或是背著火槍的楚人士卒站在外面,最近楚墨之間因為宋國內亂的關係極為緊張,不少楚人不是很敢和墨家的人再度接觸。

    然而縱然有命令,縱然有守衛,卻也擋不住一些求知之人的心思。

    楚人甘德徘徊在客棧之外,看著那些守衛的士卒,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進去。

    甘德是個占星家,祖傳的手藝,祖上做過周朝的天文官,或稱之為疇人。

    所謂「幽、厲之後,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於諸夏,或入夷狄」,就是說國人暴動之後,周朝已經衰落,疇人子弟們散佈於各國。

    等級制度之下,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就是子承父業,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身份和職業,這是出生就注定的。

    疇人為士,父子相傳,甚至有時候直接用來做自己的姓氏,如墨家內的不少人都是如此,諸如公造、造蔑之類的姓氏大抵如此。

    甘德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商朝武丁時候的名臣甘盤,商朝重視占卜,占星術一脈傳承下來,被稱作「巫咸」之學,傳說巫咸做筮,巫彭做醫,甘德自小就接受了不少的天文學教育。

    甘德的祖上也是精通占卜占星術的人,甚至還輔佐武丁導演過一出「上帝授聖人於民間」的上帝託夢的說辭使得武丁可以避開貴族的反對重用了傅說。

    也正是因為他是沿承的殷商天文學一脈,所以歷史上他做星經用歲星紀年的時候,多用一些上古時期的古文。

    譬如攝提格、大荒落、赤奮若之類的上古星座名,而少用地支十二。

    關於這種詭異的名字的傳承,說法不一,有說源於上古時候諸夏部落和古巴比倫的交流,攝提格就是處女座的古巴比倫語轉音音譯,所以才有這些詭異的名稱;也有說攝提格是上古時候諸夏對於不同星座的明明,攝提格是三個靠近的星座的不同名字云云。

    甘德自己都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因為一切都太過久遠,不管是音譯還是本事就是上古語言的發音,千年的演化都已經無人知曉。

    今天甘德之所以站在客棧之外想要和裡面的墨者進行一些交流,源於這些年他對星空的觀測。

    他憑藉肉眼觀測並且總結了火星金星的逆行週期和大致軌道;他用肉眼看到了木星的周圍應該還有一個類似月亮的衛星;他發現了木星的運行速度在大地上觀測會感覺時快時慢;他繪製了最早的星表……

    這些成就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應該算作他的家族一直傳承下來的疇人之學的總結。

    在墨家提出新的宇宙學說之前,甘德就已經隱約地反對蓋天說了。

    四年前的那場大辯論進行的時候,甘德的母親重病,他不得不守在身旁照料,並未參加。

    但是他卻算得上是除了接受了泗上的宇宙學說體系外的、沿承了上古天文學的疇士中最早認可泗上天文學說的人。

    假使大地是圓的、圍繞太陽運動,而金星木星也都是圍繞太陽運動的話,那麼他所觀察總結出來的火星逆行軌跡、木星運行速度變動的種種結果,都可以有更為合理的解釋。

    因為火星圍繞著太陽轉,因為火星更靠近太陽,所以……火星有時候觀察會感覺它是在逆行,這是最為簡單也是最為完美的解釋。

    等到聽說墨家用望遠鏡看到了木星周圍也有月亮的時候,甘德已經坐不住了,他也用肉眼觀察到了木星周圍的異常星星,所以很想去真正地看一看。

    泗上崛起的時候,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直在家看星星,整理那些祖上傳承下來的天文學。

    等到泗上使得天下震驚,百家爭鳴辯論的時候,母親重病,他沒有趕上。

    之後母親病死,他在家守孝,開始閱讀泗上的關於天文學和數學的書籍,本身他的數學和天文學底子就極好,數年時間便有所領悟。

    如今在陽夏地區也算是頗有名氣,本地的貴族多和他來往,楚國也曾邀他出仕,但他之前都拒絕了。

    自從周王室衰落,陪臣執政史不記時,使得各國都用自己的年號為紀年單位。

    本國內用用還行,但是和諸侯國交流的時候,就必須要用歲星紀年法。

    否則的話,楚國說這是楚王某年,和魏國交流的時候魏人還得換算一下這是魏侯某年。

    歲星紀年的好處就是整個天下都是一樣的,木星十二年一個週期輪迴,雖然因為不是正好十二年,大約百年時間會有一個差額,暫時倒還用不上。

    所以像是甘德這樣的疇人,尤其是精通歲星紀年的人,諸侯國都需要用來掌管曆法天文,順便觀察一下天象,作出一些占卜或者預測。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4
第十四章 四方來投(中)

    當大地圍繞著太陽旋轉的學說傳來,甘德終於弄清楚了自己觀察到的火星逆行的原因後,對於占星占卜禍福便失去了興趣。

    按他的計算,如果能夠算出來金、木、水、火、土五星的運行週期,莫說逆行,就連「鳳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潤,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這樣的大吉之兆,也不過只是個算學的巧合罷了。

    都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算是初聞大道,自然捨棄了之前的那些迷信的想法。

    然而大道無窮,初聞道的結果不是心懷滿足,而是想要追求瞭解更多。

    這便是他不從楚國出仕,而在墨家的館舍之外徘徊的緣故。

    他雖然常年悶頭計算和觀察星空,但卻並非是那樣不知人間事不食人間火的隱士,相反他對人情世故很是瞭解。

    若不然,原本歷史上也不可能前往人精扎堆的齊國臨淄稷下學宮,闖下了偌大名頭。

    他已經想到了怎麼進入墨家所在的館舍,懷裡揣著一些銅錢,等到傍晚人少的時候,走到了館舍之前。

    看守的士卒是本地人,認得甘德,也知道他是諸多貴族都想結交的人物。

    「先生這是要做什麼?縣公傳王命,楚人若入館舍見墨者,需得有縣公同意才行。先生大才,縣公也多想與您交往,先生可有通行之令?」

    甘德搖頭道:「我又不是去見那些墨者的,只是要去借用一下他們的千里鏡,看看歲星。並無大礙。」

    說話間,他摸出一些銅錢遞送到看守士卒的手中。

    楚國的士卒都是些封建義務兵,並無軍餉,而是在分封建制的前提下的本地徵召。

    他們都是些農夫,手中本就缺錢,加上如今有錢確實能買很多的好東西,誰人會和錢過不去?

    徵召服役又不發軍餉,只是提供糧食,還得耽誤自己家的農事,又不像是那些貴族一樣可以憑藉戰功獲取封地,這一見到錢立刻伸手接了過去,心道:「正好給孩子們買些布匹,泗上的棉布確實比麻布要好。」

    又想,甘德先生在陽夏那也是聞名的人物,倒也不必害怕什麼,收了錢之後看了看四下無人,便讓甘德進去,然後又取出一些錢和一同守衛的士卒分了分,眾人都很高興。

    甘德進去後,在前面招待的人顯然有些詫異,自從宋國有亂以來,墨家館舍不再和以往一樣能夠公開正大地進進出出。

    雖說名義上只要有縣公的手令仍舊可以進入,但一般的游士和市井青年並無那樣的交際圈,這一連幾個月都沒有外人來訪。

    待甘德報上自己名字後,那人便去匯報,不多時就有一中年人迎出來,操著一口標準的陽夏方言道:「原來是甘德先生。」

    有人送來了茶水,早在幾年前茶葉便開始在士人和市井圈子內流行,而且直接就是沖泡飲的方式,繞過了和米湯鹽香料一起熬煮的演化。

    甘德對於茶也不陌生,自己之前守心苦學的時候,經常熬夜自飲。

    甘德知道對方墨者沒有什麼太多講究,端起茶來嗅了嗅,一股濃郁的茉莉花的濃香,他並不是很喜歡,覺得這過於俗氣,但也沒說什麼。

    對方客套了幾句,甘德便很是好奇問道:「不知道難道你也是陽夏人嗎?」

    對面的墨者點頭笑道:「是呀,我本就是陽夏人,八年前去的泗上。如今又回了陽夏。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是多聽聞先生的名字。」

    甘德倒是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道:「我想去泗上,研習天文九數之學。只是我還有不少家人、妻子,我不能夠單獨前往。只是我若是帶著家人一同前往,又怕是行走不便,難過關卡。」

    對面的墨者微微一怔。

    在許多大城巨邑中,都有類似他這樣的角色,之前投身泗上之後,又被派回本地,主要就是吸引一些本地的青年才俊前往泗上。

    在宋國變亂之前,墨家在楚國的活動沒有任何的限制,尤其是在一些原本和墨家交好的楚國貴族的封地內。

    如今限制頗多,館舍內已經許多日子不曾見到人來。

    既是本地人,也當然知道甘德的名聲,見甘德如此說,那人猶豫了一下道:「先生應該知道泗上的政策吧?泗上人人平等,不允許有人身依附的隸子弟跟隨,即便那是您的親屬,去了之後也不再和您有什麼從屬的關聯。」

    甘德倒是不在意,他家中的確有不少土地,一些親屬都來投靠他,依附於他,就在他的土地上勞作。

    這是他的主要收入,也是支撐他能夠脫產學習天文學的經濟基礎。

    但如果他已聞道,母喪也已結束,那些星辰的奧秘相對於這些土地而言,不值一提,只要能夠和家人前往就行。

    聽聞對方那麼說,甘德灑脫道:「泗上的義我有所耳聞,去也不會去太多。有幾個老僕常年跟隨我,總不好丟棄。去了之後,我自會按照墨家的規矩來,他願意走就走,願意留就留,我也每月發錢就是。」

    「只有一樣,我需得問清楚。」

    對面那墨者道:「先生請講。」

    甘德道:「你們墨家也說,經濟基礎決定關係。我的土地都在楚國,一部分尚且還是封地非是私田,另一部分私田我也不準備要了,直接送給那些追隨我的隸子弟們。」

    「我到了泗上之後,總要有些收入。」

    「我也知道,你們泗上的學問自成體系,與我所學不同,我去了之後也不能夠勝過那些常年在泗上的人。譬如四年前的『天下之中』、『唐堯側影一尺五、大禹測影一尺六』的那個女子,她的學問我便追趕不上。」

    「我去了之後,又需要再重學習文字、算學種種,我的錢倒是可以支撐一陣。可我又有妻子、又有孩子……我也知道泗上講求自食其力,可我妻子與我多年,並不會那些紡織之法,倒是識字、會些算學……」

    「這個……」

    說到這,甘德終於有些吞吞吐吐,他還是第一次和人談「俸祿」之類的問題,雖說墨家一直在宣揚「給人幹活問人要錢天經地義」之類的說法,他受之前的美好道德的熏陶,還是覺得談錢這種事不太好意思。

    對面的墨者聞言卻是大笑道:「先生何必吞吞吐吐?人要自食其力,沒錢怎麼行?總不能餓著肚子做學問。我們便是義師服役,每個月還有一定的軍餉,況於別的?」

    「先生先去泗上,我有推薦之權,您是可以先去庠序預科去學的,先生的學問名聲我是知曉的,是合格的。每個月會發一些錢,雖然不多,吃喝穿衣倒是夠了。」

    「若是先生能夠考入庠序,每個月的錢便多一些。將來先生自然是要在『巫咸廳』內做事,每個月的薪水養家肯定是不成問題,薪水絕對不低。」

    「除此之外,若是先生能夠做出什麼學問,經得審核委員會的審核通過,又有一筆錢可拿,這筆錢可是不少。」

    「若是先生還有什麼傳世的學問,譬如一些家傳的不外傳的學問獻出,那也有錢可拿。」

    「至于先生的妻子……倒是有些不便。她能夠識文算數,本可以做教師先生的。只是……若先生在沛邑或者彭城,她若留在那裡也難以讓她直接去做教師先生……因為沛邑和彭城,並不缺教師先生,去邊遠的地方只怕先生也未必肯。」

    甘德聞言,頗為驚訝道:「我早聽聞泗上識字者極多,教化之盛甲於天下。難不成如今連教師先生都不缺了?」

    那人搖頭笑道:「不是不缺,是沛邑、彭城之類的大城邑不缺。泗上講求人人平等,男女都是人自然也要平等,女子最好的工作就是做醫者、教師、會計之類,而且即便做了教師,也自然想要留在沛邑彭城這樣的大城。是以這幾座大城,奇女子極多,這是難的。」

    「至於巴蜀、南鄭、趙塞、越地、淮北……終究還是缺的,可您也未必讓她去。她又不是墨者,一些為利天下而強制的命令又管束不到她,總也不能非讓她去。」

    甘德微驚,心道不到三十年時間,泗上的識字之人竟然如此之多?原本能夠識字的,便可為士,這泗上竟然算作是人人為士了?

    驚訝之餘,便笑道:「若是我能夠養活了她,也不是想讓她去做事的。她倒是總讀你們泗上的一些書,並不願意在家中,至於到底做什麼,去了之後再說。」

    他盤算了一下,自己在家中苦學,祖上傳下來的一些東西,可以獻出去換錢,也可以讓更多的人學,所得應該不少。泗上向來財大氣粗,尤其是在學問和知識方面,他也有所耳聞,據說四年前他很關注的那個關於「天下之中」的反天命學說的女子被獎勵了不少錢,這是他的妻子告訴他的,他當時還不相信那個數字。

    自己這些年又編寫了一本《星圖表》、一本《歲星經》、一本《天文星佔》,這都是他引以為傲的學問,自己又向來自信,自信泗上之外天下天文疇人第一便是自己,只要問清楚了什麼可以得到錢、錢足夠養活他和家人,那便足夠下決心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14
第十五章 四方來投(下)

    拋卻疇人天文的學問,甘德對於泗上的態度是既不厭惡也不喜歡,對於天下將來應該怎麼樣,並不是太過關心。

    長久看星星,難免會產生滄海一粟的虛無,只覺宇宙無窮天地浩渺,人存於是不過寄於天地。

    更重要的是泗上的政策對於他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甘德也就不便久留,對面的墨者詢問了一下具體要去泗上的人手,便說讓他先不要輕舉妄動,等待時機來臨自然會去聯繫他。

    甘德也知道墨者在各個大城邑都有通天之能,說要聯繫他自然會聯繫上,也就放心,從容離去。

    待甘德離開,剛才和甘德交談的墨者回到後廳,和兩名一起負責這裡工作的墨者一起交流了一下意見。

    「鉅子說,咱們現在對於天下賢才的招攬,要分三種情況。」

    「其一是天文、九數、醫術、音樂、史書之類的人才,只要他們提出來,就儘可能送他們前往泗上。」

    「其二是一些對於天下不滿的游士,他們本身識字,有些學問,但是他們的學問和泗上的並不能融入。二十年前墨家微小,那時候需要天下有心之士加入其中,但現在泗上自己就能夠培養賢才,源源不斷,這些對天下不滿的游士如今就讓他們留在本地即可。」

    「其三就是一些自己學習過或是之前聽過我們講義的年輕人,可能是因為家庭、可能是因為親人的緣故,不能夠直接離開家鄉前往泗上的。如今天下局勢有變,諸侯對於這些事管查的很嚴,這些年輕人也可以留在當地。」

    「尤其是第三種人,要注意秘密結社,平時也需要參與聽義之類的活動,發展一些秘密的墨者,在本地活動,但不要暴露出墨者的身份。」

    「甘德先生也是楚地大才,觀星之術祖傳下來,確有才能,這樣的人想要前往泗上,這是我們應該盡力做到的。」

    其餘兩人對此沒有反對意見,他們在本地的活動是半公開半秘密的,這一次天下賢才的招攬分出三種人的說法,他們是贊同的,也是泗上實力發展的一個表象。

    二十年前,需要傳利天下之義,以求更多的士人階層加入墨者,擴大墨家的力量,那時候真的是來者不拒。

    雖然說泗上的文字和秦字很像而和別國的文字不太一樣,但是那些自小接受了文化教育的士人階層確實比起庶民更容易掌握文化。

    等到二十多年後,泗上的教育體系已經可以自發運轉,庶人貴族的血統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只是自小接受教育的緣故,所以那些泗上長大的新一批年輕人基本上都認字,就算不認得在義師強制服役的過程中也會強制學習。

    墨子說,人如素絲,染黑則黑染黃則黃,這就是泗上教育體系的基本道理,自小灌輸的都是適的那一套東西,和舊貴族所掌握的那些東西格格不入,如今也就不怎麼需要落魄舊貴族出身的人大量投身,讓他們留在本地為將來計更好一些。

    而那些掌握了各種文化知識傳承的士人,泗上也是分出了不同的種類。

    譬如掌握了禮法規矩和祭祀手段的,泗上是不要的,不過這也是個悖論,真正篤信禮法規矩和祭祀手段的,也不可能願意去泗上。

    而禮法這東西,和甘德所掌握的天文學不一樣。前者有沒有,對於庶民百姓的生活並無太大影響;後者則可能牽動整個諸夏的航海業,天文學不發達就無法遠航,而航海業的發展則可能會關係到幾十萬甚至百萬人將來的生活。

    這兩者是不同的,以墨家「功利」的做法,實在是提不起對禮法的絲毫興趣,與之類似的種種也都是不要的:其餘的甚至連占卜讖緯和煉丹方士這樣的人,只要願意去泗上也是可以接納的,因為他們至少掌握著一些對社會發展有用的東西,通曉占卜的人在這個時代最起碼要有一定的數學和天文學底子;煉丹方士最起碼還有一些化學技巧。

    禮節和禮法不是一回事,禮法是政治制度,禮節是道德表達,這兩者此時天下人分的很清楚:見到長者恭敬一些是禮節,見到貴族碎步恭迎每一個動作都有規定那是禮法,為長者折枝這樣的事不是儒家禮法特有的,百家沒聽說有哪一家連這個都反對。

    在招攬賢人收四方士人之心這件事上,墨家也是將「功利」發揮到了極致。

    其實也就是經過多年的發展,泗上的統治階層已經有了足夠的人口基礎充實官僚系統,不再需要和舊的統治階層妥協招攬他們。

    甘德這樣的人很有用,所以要用各種手段招攬。

    有志於天下芬的,用義。

    有希望知識變為財富的,給錢。

    有單純渴望天地大道的,給他們優渥的研究條件和用彷彿貓兒喜歡的魚一樣的知識來勾引。

    每個大城巨邑的或明或暗的秘密墨者們,都在實行這樣的辦法,講義的都在暗處,講錢的都在明處。

    既有義,又有錢,還有軍隊,這就是泗上如今的現狀,也就是諸侯如今恐慌不安的根源。

    在宋國變亂,各國開始警惕墨家的時候,想要送一批人離開陽夏前往泗上,雖然有些困難,卻也不是做不到。

    在場的三個人都同意將甘德送走,在討論路線的時候,一人便道:「陽夏距離宋國不過幾十里,但是大路上都有楚人的邊卡,不容易通行。」

    「宋國如今亂的厲害,各國都覺得泗上像是一種瘟疫,距離越近就越容易染病。宋國已經染了泗上的瘟疫,他們生怕這瘟疫也傳到他們那裡。幾國都已經禁止游士走動活動了,妄圖閉關。」

    「我看走宋國這條路是不行的。主要是人多,不只是甘德先生一家,還有其餘一些人。」

    陽夏距離宋國確實極近,又是楚國對抗魏國大梁方向的前線,也是防止魏國從宋國繞路、或者將來干涉宋國的橋頭堡,管理的著實有些嚴。

    送個幾十個人倒還簡單,可要是送太多,就有諸多不便。

    另一人也道:「我也覺得陽夏入宋不妥。最好的辦法,還是利用在楚地的商人,沿著鴻溝入潁水,至淮河。」

    「只要到了下蔡,那就好說了。」

    其餘兩人也都點點頭,陽夏靠近陳,又近宋、大梁、榆關,這裡是魏楚對峙的前線,也是楚國最先進行變法的地方。

    王子定被滅之後,陳蔡等地進行了一場血腥的清洗,大量跟隨王子定的貴族被夷族,為楚王在此地實行變法創造了良好的基礎。

    處理了貴族,空出了土地,緩和了本地的矛盾,使得這裡的楚人對於楚王的新政很是認可。

    加上靠近宋國和泗上,技術交流也更迅捷,這裡的發展在楚國也算是富庶地區。

    以及之前楚國和墨家之前的蜜月期,使得這裡的商業很發達,十個商人裡得有九個和墨家勾勾搭搭,還有一個則可能是秘密墨者。

    因為楚國內部的封君權力,使得不少封君有經商免稅的特權,沒有依附貴族權力的商人很難和那些大封君競爭,而墨家的許多道義其實很符合工商業者的利益,他們與墨家親近也是理所當然。

    反倒是本地的農夫對於墨家並不是太親近,因為楚王把墨家的路走了,動手把王子定除掉之後又清洗了一大波貴族,分配了土地,相對於幾年前的生活農夫過得相當不錯,對於楚王感恩戴德。

    處死的不少貴族,還意味著不少的高利貸也被取消,人都死了自然也就沒人收債。

    墨家在這裡的活動,也就集中在了城邑中,城邑之外的農夫知楚王而不知墨者,這也屬尋常。

    本地的工商業者、小市民算是墨家在泗上之外發展的主要對象,也是可以幫上忙的親近者。

    最難辦的也就是陳地附近這片地方,正如剛才那人所言,一旦到了淮河,那就等同於到家了。

    下蔡作為歷史上楚國最後的都城,此時還屬於淮夷邊疆,那裡也是貴族林立,根本不像是陳地一樣可以變法可以實行有效的集權統治,那裡墨者活動如魚得水。

    楚王管不到、封君管不了、淮河下游盡數歸墨家,之前淮河水患,也是墨家從泗上調集了糧食沿著泗水進行的救濟,民皆稱義,所以只要入了淮河楚王的王權根本就等同於無了。

    三個人又商量了一陣後,表決之後終於達成了一致的意見。

    他們先把消息送回泗上,同時派人和項地的墨者聯繫,由項地的墨者進行最終的安排。

    項城墨家的活動要更為「猖獗」一些,也是陳蔡地區墨家的活動中心。

    墨家將楚國分為幾個大區,按照枝幹組織的模式發展和滲透,項地是陳地的中心區;下蔡是淮水地區的中心區;宛城是南陽地區的中心區;魯陽是汝南地區的中心區;長沙是汨羅江以南湘江地區的中心區。

    在楚國活動的明線的墨家負責人是屈將,在郢都;而暗線的中心區卻在襄陽也就是鄢郢。

    項城作為陳地暗線墨家的影子政權所在地,正是處理整個陳地事務的首腦,三人確信項地的組織會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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