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8
第三百一十七章 告子辯性(四)

    告子道:「可是空氣的存在,是可以通過實驗證明它存在的啊。」

    儒生道:「仁義心也一樣啊。有的人是仁義的,可畜生沒有仁義,所以可以證明仁義心是人所特有的,而畜生是沒有的。」

    告子道:「可你不能證明他就有啊?可能只是一張白紙,被外部的環境所影響,如絲染色、染黃則黃、染黑則黑。你只能證明它可能有,但也可能沒有。」

    儒生道:「那你又怎麼證明它沒有呢?」

    告子道:「誰主張,誰證明。是你說有,我說的是可能沒有,而且那也不是人性。我認為人性可能沒有仁義之心,那是外部環境造成的,這也一樣可以解釋你說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反例證明你的未必對,但你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對啊。」

    「仁義心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你不能夠證明人的固有屬性中一定有仁義心,但我卻可以證明人性中一定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本性,吃飯就是證明。」

    「既然仁義心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那就不能確定的說仁義心就是人性。」

    儒生大笑道:「那麼求活、有需求,就是人的本性了嗎?馬要吃草,也是求活有需求,所以馬就是人嗎?」

    告子拍著額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吃屎不是狗性的全部,吃屎是狗性的一部分。狗一定吃屎,但是吃屎的不一定是狗。人一定要吃東西,吃東西的不一定是人。這個問題反覆說了十次了,為什麼你還不明白?」

    儒生道:「你既說人性,你們墨家不是能定義平面之上一中同長的所有點的集合就是圓,你倒是說一下人性是什麼呀啊?怎麼能夠通過一個定義,就能判斷這是人而不是畜生呢?」

    「你說吃飯,那畜生也吃飯,所以畜生就是人嗎?」

    告子道:「我說了,吃飯只是人本性的一種外在表現,並非是人性的本質。就像是太陽光一樣,你應該也知道泗上做的三棱鏡分光實驗,太陽光在肉眼中的和本質的並不一樣。」

    儒生道:「就算你說得對,吃飯是人本性的外在體現之一,那麼人到底又是什麼呢?」

    告子道:「想要說清楚兼人是什麼,就需要先搞清楚體人是什麼。譬如你我在這裡對話,我可以自稱我,你也可以自稱我,我可以叫告子,你也可以叫告子,他們都可以叫告子,把告子這個名字拿走之後,我又是誰?」

    儒生不解道:「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嘛。你就是你呀。」

    告子又問:「我為什麼是我?而我不是別人呢?換句話說,你把你的名字拿走,那麼你和別人有什麼區別呢?」

    那儒生拍手大笑道:「墨家無父,所以才會問出這麼奇怪的問題。我是我的父母所生,所以這就是我和別人的區別。」

    告子立刻問道:「你的弟弟也是你的父母所生,那麼你就是你弟弟嗎?」

    儒生道:「可笑,我是誰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告子又問:「那你為什麼能知道你是誰呢?」

    儒生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可笑,告子便道:「你為什麼是你?我為什麼是我?」

    「究其根源,我就在我在天下的所有關係的總和。包括一些注定的、不可更改的;也包括那些人的自我選擇所能改變的。」

    「那些不能改變的,我是我父母的兒子、我是我祖父的孫子、我是我兄長的弟弟、我是我弟弟的兄長、我是我妻子的良人……」

    「那些可以改變的,我曾經是家中有土地的士人,我曾經是我僱傭傭耕者的主人,我是墨者,我是墨者的中央的委員,我是吃著泗上的稅賦的薪資的負責泗上一些事務的勞作者……」

    「這些種種的關係的總和,就是我。你也一樣,他也一樣,每個人都一樣,這使得每個人在天下之內,就是每個人,並且每個人都不能脫離了別人而存在現在的自己,沒有我父母就沒有我;沒有泗上交納賦稅的百姓就沒有現在在這裡和你辯論的我;沒有當年給我傭耕的傭耕者就沒有可以識字的我……這一切關係造就了我是現在的我,也一樣造就了你是現在的你。」

    「這就是你為什麼是你,我為什麼是我。而且這樣,絕對搞不錯。」

    這話儒生聽的有些繞,可下面那些一直追求「全性」、「真我」、「返璞歸真」的道家學派的弟子們眼睛頓時一亮,他們很容易就理解了告子的意思。

    因為他們和儒生不一樣,他們一輩子都在追求「什麼是我」、「什麼是人」、「人的本質」、「人與自然」這些東西。

    告子的話,瞬間被他們理解,也瞬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儒生則不解道:「這……這和人性無關啊。只是說這樣的話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說,你剛才說的是人的需求是人性,人的需求和這些所有的關係總和有什麼關係呢?」

    告子笑道:「我剛剛說的是體人,以此分清楚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每個人,每個人和其餘的每個人都有著不可分的各種關係,所以每個人才是每個人,每個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自己。這是體人。墨家的兼體論,你應該知道吧?點是體、線段是兼;我是體、天下人是兼。人是自己是體、人是天下人是兼。」

    「現在我要說的是兼人。」

    「人,有需求,並且知道自己有需求,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主動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規律來滿足自己的需求,這就是人性。」

    「所以人性無善無惡。」

    「我的父母有性的需求,有繁衍的需求,所以婚配有了我,也所以才有了我是我父母的兒子這個關係。」

    「那些封君為了更多的權力和統治,分配了土地給我的祖先,到我父母這一輩為了不累的需求、為了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的需求,僱傭傭耕者勞作,才有了我是那些傭耕者的主人這個關係。」

    「我自我需求識字,於是我學習文字。」

    「我意識到天下大亂,需要利天下,所以我投身墨家為利天下……」

    「種種這一切關係,正是因為我有需求,並且知道自己有需求,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主動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規律來滿足自己的需求。」

    「這就是人性。」

    「是故,我墨家言,義,即利也。滿足需求,即為得利。」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如果將滿足需求看成人性,如果將滿足需求的具體表現看成人性的表現,那麼人性的表現一直在變。」

    「王公貴族為了自己做蠹蟲、維繫自己的奢靡生活、不勞而獲,所以他們的義,就是希望天下農夫被束縛在土地上為他們做事。」

    「封君為了獲得更多的土地,發動戰爭,掀起暴亂,這也是為了利。」

    「工匠希望自己能夠自食其力,能夠不再有戰爭,能夠不再有那麼多賦稅,這也是為了利。」

    「農夫希望有自己的土地,能夠不再有戰爭,能夠不再有那麼多的賦稅,也是為了自己的利,自己的需求。」

    「如此種種,所以才要一天下之利,因為人是所有關係的總和,所以一天下之義、一天下之利,就要有所權衡取捨,使得絕大多數人得到利。」

    告子忽然提高了聲音,慷慨激昂。

    「我們墨家既要利天下,那麼怎麼才算是天下大利?」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周圍的民眾立刻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鼓噪聲。

    「天下大同」,是秦末百家爭鳴快要落下帷幕的時候才有的這麼一個說法。

    而天下大同的概念,很明顯可以看出來裡面濃濃的墨家和道家的痕跡,而且痕跡很濃,濃到裡面太多「禽獸無父兼愛」的痕跡。

    孟子不是真正的原教旨儒生、荀子也不是、後續融合了墨道農等諸多想法的儒生也不是原教旨的。

    墨家和楊朱的發展,催生了儒家的自我革新,填補漏洞,造就了孟子;戰國末年,各國集權,順應時代,荀子脫穎。

    到秦末,「克己復禮」已經不可能實現的時候,儒生們需要一個新的「遙遠的理想」,於是融合了道、墨兩家的想法,弄出了「天下大同」。

    克己復禮往後看,天下大同往前看。

    就像是鯰魚效應一樣,原本歷史上,楊朱、墨家、道家、黃老諸多學派催生著儒學的自我變革,可最終又回到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儒教。

    諸子百家,哪一派的學說發展到最後,都是兼容並蓄各自吸收的。

    可關鍵就在於內核。

    內核保守,最終那些吸收的東西都會被同化。

    儒家那一套內核,永遠繞不過去的坎,就是資本時代初期的種種罪惡和仁義的關係,只有談利、談不可抗拒的天道,才有可能邁過去。

    道德禮法特色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或許能有,但適覺得自己的水平還不足以構建完整的符合資本原始積累時代的新儒學體系,所以索性還是把內核變了吧。

    道家談天地不仁的天道,那可以說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

    墨家談權衡大利小利,那可以說是長久來看的大利剩餘眼前的小仁義。

    如今距離歷史上出現「天下大同」的概念還有一百五十多年,墨家在適的修正下,終於提前喊出來了這個充滿誘惑力的遙遠理想。

    天下歸公。九州歸一。人人兼愛。為利天下。各盡所能。各事所喜。是為大同。

    這個修正過的大同概念,墨家的滋味更重,尤其是「各盡所能、人人兼愛、每個人從事的都是自己所喜歡的出於興趣的工作、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內容,更是這些年墨家在泗上宣傳的現實和未來的總結。

    而「事其所喜」這句話,更是對於剛才人性觀的一種加強,現在墨家還擔著「無父禽獸」的罵名,那些頗有兼愛想法的大同理念,是二百年後的儒生認可的大同,卻是現在的儒生所反對的「禽獸」。

    那儒生聞言,彷彿是一個老鼠落入到了開水當中,驚聲尖叫道:「放屁!放屁!大放其屁,臭不可聞,禍亂天下,當誅!」

    「若滿足人的需求就是人性,那不是天下要大亂?」

    「農夫求利,就要悖禮,想要耕種自己的土地,不再去公田勞作;擁有百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會想辦法作亂從而有千里的封地;擁有千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會想辦法作亂從而有一國的封地。」

    「人心求利,正是天下大亂的根源。你們墨家居然說求利就是義,求利就是人性,並且要順導人性,這不是要讓天下大亂是在幹什麼?」

    「人性如果是這樣,並且你們鼓勵什麼解放人性,那豈不是人人廝殺,天下混亂,血流漂杵……」

    告子駁斥道:「你的話簡直可笑。」

    「神農氏之前,天下無人會耕作,神農氏參悟天志,以馴化五穀,教會人們種植,從而滿足人們吃的需求。」

    「有巢氏之前,天下沒有房屋,人們寒冷,有巢氏參悟天志,為了避雨和躲避野獸的需求,從而使得天下有了房屋。」

    「燧人氏之前,天下不知用火,人們茹毛飲血,燧人氏參悟天志,為了使得人們吃上更好吃的肉的需求,從而使得天下有火。」

    「至於現在,因為民眾需求灌溉,所以開挖河道,所以有了火藥爆破法,從而節省了人力。」

    「因為礦井需要抽水,所以制械所為了滿足這個需求,而做出了燒煤運轉的機械,從而滿足了需求。」

    「人對需求的滿足、和對需求的不斷提升和改變,是天下進步的根源,這正是人性的原因啊。」

    「善惡,是人們分出了善惡,然後根據行為來判斷的。我為了吃飽,我努力勞作,耕種自己的土地,收穫糧食,我為了滿足我的人性,我有錯嗎?」

    「我為了吃飯,我去偷盜別人的財物,我當然有錯。可你能說人性就是錯的嗎?」

    那儒生大罵道:「如果需求就是人性,那麼天下就要大亂。所以需求不能夠是人性!」

    告子大笑道:「這就像是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一樣,這是道法自然,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不是你說它存在它就存在,你說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

    「認識到人性的存在,並且利用人性,從而大利天下,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豈不聞上古之時,大禹治水之事?」

    「禹父鯀,不知道天道天志,從而堵塞水流,導致天下大亂,人或為魚鱉,禍害天下,這正是因為鯀不能夠知曉天志的緣故。」

    「而禹聖,則知曉天道,知道順引著水流,從而大利天下。」

    「那麼,人性本身無善無惡,和水本身向下流也是無善無惡,又有什麼分別的?不去逃避而去認識人性,那就是大禹,可以借助這個天地間不可更改的道,來有利於天下;去逃避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性,甚至認為人性本善,那就是鯀,會導致天下大害!」

    「太陽夏天熱而冬天冷,無善無惡。可是有人卻在夏天穿著棉襖,卻在冬天光著身子,然後咒罵太陽惡毒,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下首的許多儒生已經開始低頭沉思,台上的那名儒生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8
第三百一十八章 告子辯性(五)

    就在這時,一個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左右的俊朗儒生主動站出來,將台上不知所措的那名儒生推開,先是很君子地衝著告子行了一禮。

    這樣的禮節,這還是辯論以來的第一次。

    告子急忙回禮,心中得意洋洋,心說再來多少人也不怕。

    那儒生看著告子,開口道:「正如火藥,可以用來開挖溝渠,也可以用來製作槍炮。」

    「關於人性之辯,你我都清楚,不在於真假,而在於如何能夠使得天下安定。」

    「你們之所以認為人性是那樣的,因為你們讓天下安定的方法需要人性是這樣的。只是恰好這是真的。」

    「而我們之所以認為人性是那樣的,未必真的相信就像是我們儒生所說的那樣,不過是為了讓天下安定而已。」

    「人性是用來安定天下的。人性不是用來探求真理的。」

    「為了安定天下,即便人性本善不是真理,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人生而就有等級貴賤,這是真的,那麼人人生而平等那就是假的。」

    「可是,泗上之內,年幼的民眾都相信人人應該平等,都相信人人平等才是你們所謂的不可變更的天志。」

    「泗上之外,從商湯到此時,都是貴賤有別,人們也一直相信人真的就該貴賤有別。」

    「兩者相悖,若其有一為真,那麼有一必為假。」

    「一定是真的才可以傳於天下嗎?泗上之內與泗上之外,一真一假,抑或全假,可是泗上內外的人都會相信這一真一假或者全假,對於庶民而言,他們知道的只是我們所教化的。」

    「真假重要嗎?」

    「重要的是讓天下安定,是讓天下不再有率獸食人之舉。你們墨家追求所謂的不可更改的天志,可曾想過天下會有多少人因為你們而死?」

    一句話,告子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收斂。

    心中剛才的無奈和彷彿在和孩子說話一樣的心態頓時警覺,又隱隱有些興奮。

    只是兩句話,告子已經感覺對方是有實力的,和剛才那些人完全不同。

    可台下的儒生已經紛紛破口大罵道:「叛徒!」

    「滾下去!」

    「你根本不是儒生!」

    「快滾!賤人!」

    「他們說的都是假的,貴賤有別,這才是天命。你居然說他們可能是真的?你這個叛徒!」

    「無恥!」

    面對謾罵,那儒生卻不為所動。

    告子心中並不謾罵,只是隱隱絕對對面這人不可小覷。

    那儒生盯著告子道:「你們的天志,可以用來研究天下萬物,但卻不能用來研究人。因為你們的天志要求驗證才能判斷真偽,然而天下若是用來驗證,需要死數不盡的人。」

    「所以在人性這個問題上,即便你們說的是真理,那也不可以讓天下人知曉。」

    「你我都知道,夫子不是開創了儒學的人,周公制禮,夫子只是將整個儒學體系化,就像是你們的鞔之適將墨子的利天下學說完成一個可以自洽的循環。」

    「周禮,是一口劍。禮崩樂壞的時候已經腐朽。」

    「是夫子,將這口劍體系化,鑄造了一個模子,使得天下人都可以自我鑄造這口劍,知道了應該是什麼樣子、以及知道了為什麼該是那個樣子,將來的天下也有辦法照著這個樣子熔鑄出周禮盛世。」

    「天下治亂,動輒死傷百萬,夫子唯一能夠看到的,就是禮崩樂壞之前,天下安定。那麼,這就證明只有能夠走回到禮崩樂壞之時,天下就會大定。」

    「為什麼要克己復禮?」

    「因為夫子知道,人性。但是,每個人都想要那麼多,都想越多越好,天下只有這麼多的東西,這怎麼可能滿足每個人?」

    「所以才要克己復禮,使得每個人的行為、衣食住行,都合於禮法。」

    「歸其根源,是因為天下所能生產的糧食布匹就那麼多,人的慾望卻是無窮的,所以要規定禮法、克己復禮、等級制度,從而使得天下人居於禮法等級之內,使得天下的財物可以按照等級分配、按照等級制度有需求。」

    「這是可以使得天下安定的。」

    下面的儒生紛紛大喊道:「滾下去!」

    「夫子不是這樣的!」

    「你根本就沒有信,憑什麼說你是儒生?」

    「克己復禮,這是夫子的志向,但卻不是出於你這麼想的。滾下去!你不是真正的儒生!」

    「你把夫子想成了什麼?」

    「滾下去!」

    罵聲如潮。

    那儒生依舊不為所動。

    告子心中反倒是更為興奮和緊張,手心隱隱地冒出了汗水。

    辯了半天,一個能辯的都沒有,告子是頗有些不屑的。

    這個儒生,或者說這個被稱作是「叛徒」的儒生,所說的這些話終於讓告子從不屑的沉悶中亢奮起來。

    按照儒生的理解,仁義和克己復禮,並不是這樣的。

    而是源於人應該克己復禮,所以要克己復禮。

    可這儒生卻將其中的本源說出來,至少在告子看來這是本源,而在儒生看來這是叛逆的所謂本源,這讓告子不得不慎重地應對對面的儒生。

    「你們墨家說人人平等,那麼什麼是平等?」

    「奴婢想要和主人平等。」

    「封地農夫想要和大夫平等。」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

    「千里上卿想要和萬里國君平等。」

    「你們墨家是鼓吹什麼說知推理之術的,難道你就從未想過這樣的天下會混亂成什麼模樣嗎?」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怎麼平等?」

    「擁有百里的封地就想要千里,封地都不平等,人和人怎麼平等?」

    追求平等,是墨家的一大罪狀。

    不只是此時,而是之後的數百年都是如此,平等是罪。

    就像是適自小所被灌輸的那一切,他可能不知道人和人為什麼平等,為什麼非要平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論證出來的人和人應該平等。

    但他自小所接受的一切,就是平等是個理所當然的概念。

    然而此時,平等是罪。

    罪不可恕的罪。

    百五十年後,韓非子非天下十二子中,給予墨家的罪狀之一,就是平等。

    所謂:「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之徒也。」

    韓非子認為,崇尚功利實用,重視節儉而輕慢等級差別,甚至不容許人與人間有分別和差異的存在、也不讓君臣間有上下的懸殊;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他們解說論點時又有條有理,足夠用來欺騙矇蔽愚昧的民眾。墨翟就是這樣的人。

    其中墨家有兩個罪狀。

    一個是崇尚功利實用,也就是說韓非子認為墨家的功利性太強,批判墨家有功利主義色彩。

    這個「罪狀」,墨家得接。

    本來這個「罪狀」墨家就得接,尤其是適加入墨家之前的道義,功利色彩很濃。

    功利分為狹義和廣義的。

    狹義的功利,體現在墨家的「權」字上,那是狹義的功利,是權衡利弊,取其大利而揚其小利。

    廣義的功利,則是一種意識形態,認為人的本性是避苦求樂的,人的行為是受功利支配的,追求功利就是追求幸福;而對於社會或政府來說,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基本職能。

    最開始墨者為什麼要為利天下死不旋踵呢?因為墨家一開始的道義認為,使得大多數人幸福,那是世界上最為有意義的事情、是快樂的——吃得好、穿得好,那只是表面的享受,真正快樂的事,是那種精神層面的享受——為利天下,短褐草鞋,死不旋踵,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換而言之,墨家要做「精神貴族」,摒棄外物的衣食的快樂,認為精神層面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幸福,以此來號召許多的仁人志士投身到利天下大業之中。

    這是墨家在適加入之前能夠弄到成百上千的、類似於苦行僧一樣的、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理想主義者的重要原因。

    我利天下,既是為了天下大利,也是因為利天下是我的精神幸福,這就是韓非子認為墨家「功利」的緣故。

    任何學說,都不能脫離其時代,沒有物質基礎,有些學說就根本不可能出現。

    「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和「追求全人類的解放」,這是個看似相似但實則完全不同的概念,也就是墨家在本質上還是一個「啟蒙學說」的緣故:墨家追求平等,追求多數人的幸福,感性上覺得天下人不平等,卻沒有深究人類不平等的起源。

    因為這時候,最大的不平等是真正的等級制度下的血統的不平等,雖然本質上也是對於生產資料的佔有導致的,可原本墨家沒有深究這麼多,於是很正常地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將目光投向了等級秩序下的不平等。

    包括適後來修正墨家的道義,都是維持在「啟蒙學說」的基礎上的。

    經過修正的墨家三義是同義、平等、兼愛,但現在墨家的人性觀、經濟學說、多數人得利、權衡多數人的大利小利這些東西,實際上也只是啟蒙學說的一個變種。

    正如墨家不是道家,但和道家在反禮法這件事上站在同一戰線上一樣,也使得後來墨家三分勢弱之後黃老之學有一派一直希望調和儒墨矛盾一樣,兩邊的道義並不完全一樣,但又是互相影響有所調和的。

    至於另一項「罪狀」,平等,那就更是坐實了。

    此時,人不平等,理所當然。

    人人平等,儒生反駁墨家,很容易提出的一個反駁理論就是:人要是平等了,那低階貴族想當高階貴族,士想當大夫、大夫想當上卿、上卿想要取代君主,那不是天下大亂了嗎?

    這個反駁的根源,就在於他們認為等級制度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並且以此考慮了一個悖論:等級制度下的人人平等。

    經過修正的墨家,要做的是「虛偽」的平等,遠還沒到追求真正的「物質基礎」上的平等的地步,這就使得墨家足以大逆不道。

    儒家反對墨家平等的重要因素,就是這個「等級制度下的人人平等」的悖論。

    認為人人平等,那就意味著犯上作亂之心會充斥天下,從而導致「天子坐得、我坐不得?」的想法會招致天下大亂。

    這個問題可能在二十年前墨家還需要想辦法駁斥,而於此時,告子對於這個問題,哼笑一聲道:「有平等,便意味著沒有禮法等級制度;沒有等級制度,也就沒有天子、諸侯、上卿、大夫、士、庶農、奴婢的區分,人人都是人的平等。」

    「大夫高於庶農奴婢的緣故,不就是因為他們擁有土地嗎?如果分掉他們的土地歸屬於天下人,剝奪了他們做『蠹蟲』的根源,那麼又怎麼會出現這種事呢?」

    「大夫沒有封地,沒有兵權,沒有一方的執法權和行政權,他們又憑什麼想要作亂呢?」

    「他們作亂又作什麼呢?現在大夫之間作亂廝殺的根源,是為了什麼呢?」

    「還不是為了土地、為了封地、為了能夠支配更多的農夫、獲得更多的封地、當更大的『蠹蟲』嗎?」

    「以現在我們墨家的道義,天下人人平等,不因為等級身份的差距而擁有不同的權利、不同的飯食、不同的禮樂、不同的衣衫,也就意味著這天下沒有大夫、士、天子、諸侯,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因為自己的人性的需求所努力的人。」

    「你有利天下之心,就依靠尚賢而取的選擇,真要是有從政之心,又有才能,選天子以為天子,治理天下,何以不可?」

    「你有致富之心,就依靠節用節葬勤勞耕種土地、經營工商,獲取財富。」

    「這難道是不對的嗎?」

    儒生亦是冷笑道:「你們說的有道理,可我們儒家的難道就沒有道理了嗎?」

    「假使每個上位者都有仁義之心,克己復禮,大的不想著去侵吞小的、小的不想著去謀反大的,那麼天下就沒有了戰爭。」

    「天下沒有了戰爭,那麼就不必徵收那些違背禮法的稅收。」

    「不去徵收違背禮法的稅收,那麼就可以使得民眾居於封地之內,使得封主各愛其民、民眾以公田代稅,井田制度,這樣天下就可以安定的。」

    「所以我說,禍亂天下的,你們墨家為最大的罪人,你們使得人人求利,從而使得民眾想要更多。」

    「有吞併天下之志的諸侯,次等之罪。」

    「有不臣之心的大夫,再次等之罪。」

    「有開墾土地的農夫、想要要更多的財貨的工匠商人,為最末之罪。」

    「我只問你,若是人人都能守禮,克己復禮,天下能不能安定吧?」

    「你不要說我們的學問是不對的,因為你沒有辦法證明天下人不能人人守禮,況且,文武之治的時候,已經證明天下人可以人人守禮,不去僭越。」

    「但天下從未有一處可以證明,人人平等、為了需求求利的天下,是可以存在的。泗上不是天下,就算泗上可以,你又怎麼知道天下可以呢?」

    「如道家所言,小國寡民、一切依自然之法,那在很小的村社可以達成,放於天下又怎麼能夠達成呢?」

    「你們現在在泗上可以做的很好,你怎麼就能確定在天下一定也可以呢?可是讀過史書,卻可以知道,文武之時,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人守禮的天下,諸侯不亂、大夫治家、百姓不求利,這是過去已經做到的啊。」

    「你們沒有辦法證明不可能人人守禮,所以夫子的學說就沒有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9
第三百一十九章 告子辯性(六)

    這反駁的言辭,連帶著道家的學說一起斥責。

    看似是在辯論中又拉到了別家的仇恨,可實際上儒道兩家的關係此時一直也是相當不好,楊朱列子那一派的人算是道家的分支,而道家向來又認為這些禮法都是束縛人的東西,是聖人違背人的天性弄出來的,根本沒有法理性。

    告子明白對方的可怕,對方明知道再繼續爭辯「真」與「假」下去,已經不可能獲勝。

    於是趁著這個機會,挨著儒生同伴的罵名,將人性是需求這種這個「真假」的辯題,折到了「好壞」、「對錯」上。

    真假是真假。

    對錯是對錯。

    在一些學科上,這二者等價,比如算學。

    可在人文上,這二者不等價,真的未必是對的、假的未必是錯的。

    告子明顯能感覺出來對方在避重就輕,想把問題往對錯上引,因為再繼續辯下去告子可以說是十拿九穩了。

    這和剛才的「仁義之心人皆有之」的那個辯題其實是一樣的套路:仁義之心看不到,也可能不表現出來,但你憑什麼就說它沒有呢?

    就像是給你一個木桶,不准打開,也不准稱重,更不准搖晃剖開,我偏說裡面有東西,你怎麼證明沒有呢?

    你不能證明它沒有,那麼就可以扭曲為你承認它可能存在。

    你承認它可能存在,那麼就可以扭曲為你承認它真的存在。

    你承認它真的存在,那麼就等同於你承認人性就是仁義之心。

    這個「人人可能會有仁義之心、人人可能都守禮」也是一樣的道理。

    你憑什麼就說這種人人都守禮的天下不可能存在呢?

    如果你不能證明這種人人守禮的天下不可能存在,那麼就證明我們的不是錯的——好比現在我就說一加一等於三,三加一等於五,那麼我說一加一再加一等於五,有錯嗎?

    現在你們墨家說人的需求是人性,那你們推知所得的天下應該是你們說的那個樣子,法令也應該是你們說的那種法令,但是你們的學說是在一加一等於二的基礎上推出的。

    你們的學說也對,但不代表我們的學說就是錯的,因為如果一加一等於三,那麼三個一相加真的等於五,你能證明沒有這種「人人守禮」的可能嗎?

    告子也是在墨家內部沉浮了二十餘年的人物,內部的辯論遠比這個更需要思考。

    既然對方明白繼續辯論人性到底是什麼很可能就會導致克己復禮完全被推翻的可能這才選擇了論證對錯善惡,告子心中微動,便想到了順著對方的話題繼續往下談。

    對方一直沒明白,在空地民眾面前辯論的目的,不是為了辨明真假,而是為了說服民眾。

    只不過,恰好是真理更容易讓民眾接受而已。

    告子於是問道:「我記得,仲尼以為稼穡之事,是小人事,對吧?」

    對面的儒生無可奈何的點點頭,明知道下面旁聽看熱鬧的民眾多數都是所謂的「賤人」,可他不能說連這句話夫子都沒說過。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這算是個很出名的典故了,樊遲前腳問夫子農事,夫子說我不如老農,轉頭就和弟子們說樊遲就是個小人。

    告子又問:「既然你們不學稼穡,那麼你們能知道現在一個人一年能夠產出多少糧食嗎?」

    「你們不知道。仲尼尚在的時候,一畝地也就能產三五十斤的糧食。現在兩季卻能產四五百斤,漲了十倍且不止。」

    告子這也是睜眼說瞎話。

    因為那時候的畝和現在泗上的畝,根本不是一個畝,前者只是後者的三分之一。

    對方是儒生,當然不知道其中的區別。

    台下的民眾又確信告子說的沒錯,兩季加在一起可不是四五百斤嗎?若是一些水澆田、又有糞肥,只怕兩季要有七八百斤。

    告子再問道:「如你所言,克己復禮,那是因為天下的糧食布匹就那麼多,所以按照規定每個等級要有合適的物質,這是唯一目的吧?」

    「若不是唯一目的,那就等同於承認,禮法是為了讓貴族當蠹蟲來盤剝民眾的。」

    對面的儒生似乎想到了什麼,可已經來不及,只好道:「是唯一的目的。夫子大仁、周公大聖,目的自然是為了這個緣故,而不是你們所說的為了讓貴族當不勞而獲的蠹蟲。」

    告子笑道:「現在在人口不變的情況下,民眾手中富餘的糧食增加了五倍十倍,卻又不允許他們違背禮法,就算要積存糧食渡過災荒之年,完全按照禮法,還是會剩下比以往數倍的糧食。」

    「那麼,糧食菜蔬、布匹絲絹生產出來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不是為了讓人使用的嗎?」

    「積攢糧食預備荒年是使用、穿上衣衫抵禦寒冷是使用。可用糧食釀酒、用糧食換更多的貨物、穿更好看的布匹衣衫,難道不也是使用嗎?」

    「按你所言,為了能夠讓克己復禮實行下去,必須還要退回到畝產二十斤的時候嗎?否則的話,生產出的這麼多富餘的糧食布匹,豈不是只能堆放著讓它們慢慢腐爛?」

    「這難道就是你們想要的嗎?為了克己復禮,寧可讓天下糧食的產量退回到畝產二十斤的時候?若不然,那麼多的糧食腐爛、布匹發霉,又不准用,這該怎麼辦呢?」

    「所以鐵器農具、馬耕牛耕、新的織布機這些,都是妨礙了你們克己復禮的、都應該被焚燬,對嗎?」

    那儒生只好道:「上位者只要重視禮,民眾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視義,民眾就不敢不服從;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視信,民眾就不敢不用真心實情來對待你。要是做到這樣,四面八方的民眾就會背著自己的小孩來投奔,哪裡用得著自己去種莊稼呢?」

    「儒學是君子之學,君子是服務於上位者的。稼穡的事……我們或許不懂,稼穡帶來的改變,我們也或許不懂,但是……卻是可以重本而輕標的。」

    「夫子所謂克己復禮,其本,不在於確定的周禮,而在於克己復禮的天下形勢。」

    「若是禮……若是禮已經不符合如今的時代,便可以修改。譬如餐飯酒水,原本大夫能夠吃的現在士人可以吃、原本諸侯能夠吃的大夫可以吃……順應時代,修改禮的細節,卻不能違背了克己復禮的本質。」

    「禮可以變通,但是克己復禮不可變。按你們墨家所言人的需求就是人性,即便你們精通小人事,難道你們真的可以做到將來的某一天滿足所有人的需求嗎?」

    「若不能,克己復禮就是最完美的。」

    「商人求利,商人的欲是難以滿足的,他們用錢財可以買到原本僭越的一切。」

    「的確,按你們說的,人人平等了,人人只要花錢就能買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是每個人怎麼可能都很有錢?必然有窮有富。」

    「所以,本質上其實人人還是不平等。只不過把禮法變為了金錢。」

    「與齊你們說虛假的平等,為什麼不來真正的不平等呢?規定新的禮法規矩,按照現在天下的財富,制定出新的禮的細則,使得什麼身份的人便可以享用什麼樣的衣食娛樂……」

    這一次的回答,下面的儒生反對聲更加炙烈。

    「你連禮法都想修改?你還敢稱自己是儒生?」

    「你以為你是誰?夫子嗎?」

    「下來吧,他根本不是儒生,他的話不能代替我們!」

    「禮法不可變!」

    「變了禮法的人,還敢稱自己是儒生?去你的求本不求標吧!」

    「滾下來!」

    罵聲中,告子感覺出對方野心勃勃,於是笑著問道:「那麼,又是依據什麼來區分身份呢?就算貴賤有別,是靠什麼呢?血統嗎?」

    那儒生一下子被問到了死穴上,這個問題不管怎麼回答都是錯的。

    不是血統?那就是悖禮,君臣之分靠的是什麼?靠的是天然的血統,否則的話,那不就是等同於認可了墨家的選天子、諸侯嗎?

    是血統……那麼天下人怎麼可能會接受?尤其是民眾的心思已經被墨家煽動起來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會接受?

    這儒生心中暗嘆,心道我早就說,儒家的路,不在於民眾,而在於君王。這些人偏不聽,非要來泗上維護禮法,要和墨家辯論。

    這裡的聽眾,是民眾,他們怎麼可能接受我們的說法?

    只有遊說君王,才有可能。

    他們不聽,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儒生君子是為上位者服務的。

    可遊說君王,又有些難做。

    現在是大爭之世,想要立新禮新法新的等級制度,需要天下有一個能夠讓天下諸侯都聽的人,如今周天子勢弱,誰能擔此責任?

    其餘諸侯,如今都想著富國強兵,哪裡有什麼心思琢磨什麼新的禮法?新的禮法要有天下,如今誰又敢說自己有了天下?

    如今最強的幾家諸侯,泗上墨家那是不可能接受儒生的、三晉都經過了悖禮的變法、秦國現在連儒生去遊說都不准、齊國本土的管子學派更是有富國之術、楚國是蠻夷但是楚國現在也在變法。

    或許天下一統之後,可能會接受他的宏大想法,可現在的問題是……有天下一統想法的君主,不會接受儒生的遊說;不天下一統,他所謀劃的禮法革新就不可能實現,這是矛盾和悖論,也是他根本不想來泗上的緣故。

    按他所想,現在儒家勢微,所有革新的方向都被越發明晰的百家所佔據,儒生之所以是儒生因為追求克己復禮,而若是追求別的那就算是百家其餘學派的人。

    所以現在的局勢,就該隱忍,不該和這些人相辯。

    等到天下逐漸一統的時候,便有機會站出來,從而為君王制定新的禮法,而不是現在和這些人辯來辯去。

    他想,道理這東西,越辯越明,就不該辯,而是隱忍等到,別看現在楊朱、道家、農家和墨家跳的凶,將來的君王未必就不用他們儒生,生死難料,勝負難卜,長遠看還有贏的希望。

    可現在,這些同門非要辯、辯、辯!尤其還是在民眾的面前辯,他們連儒生是站在哪邊為誰說話的都不知道,如何能贏?

    真把天下人都辯的清醒了,那怎麼還有將來獲勝的可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9
第三百二十章 告子辯性(七)

    然而,沒有人聽他的。

    而且現在自己站出來不希望告子贏得這場辯論,卻還被同門罵作叛逃、小人,他又能如何?

    只有長嘆罷了。

    告子避開了問題,把問題從平等是不是天志、引到了「民眾想不想平等」這個問題上,回答者就不可能是他們兩人,而是天下的萬千民眾。

    那還辯什麼?

    論底層的煽動性,這儒生明白根本比不過墨家,他們的優勢是遊說君王以保持千秋萬代。

    這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勝負在這些人決定來泗上相辯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百家學說都已經比起二十年前有了長足的發展,儒家革新的方向都被佔據了:論利天下有墨家、論小農利益重農輕商有農家、論道法自然萬民自化有道家、論富足府庫有管子學派、論強軍變法有叛墨和吳起以及西河學派……

    儒家除了復古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這儒生太明白這種局勢下的可怕之處了:誰喊得最復古誰才是真正的儒生,到時候道義只會越發保守復古,不敢前進一步,否則那就是異端。

    可這樣下去,儒家只有死路一條。

    除非變革,在「克己復禮」的理念之下,變為「克己新禮」,內核不變,以待將來,從而適應新的時代,等待將來的某一天。

    然而……現在這種「各家學說都在發展完善、誰最保守誰才是真儒」的氣氛之下,他要背著同門的唾棄、同門的辱罵、以及被開除儒籍的可能。

    自己難道真的要如同那些諸子一樣,自己出走現在的儒家,自成一派開宗嗎?

    聽著耳旁的同門此起彼伏的謾罵聲,儒生心中苦笑。

    當罵聲再度喧囂的時候,這儒生終於選擇不再和告子相辯,而是回頭,衝著他原本的同門大笑不止。

    他這一笑,下面的人都愣住了。

    這儒生用盡力氣大喊道:「庶子!不足與謀!你們都是廢物,夫子之學,將要毀在你們手中!」

    「以往相辯,那是依靠口舌,竟逐於宮室,希望自己的學說為君王所用。」

    「現在泗上的學說,根本不是希望被君王所用,他們是說給民眾聽的,他們已經有了五萬軍隊、千里之土,他們根本就已經不需要再竟逐於宮室!」

    「時代變了!」

    「你們這些說給君王聽的道理,卻想要說服民眾?難道不可笑?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儒學該怎麼才能行於天下,說給民眾聽有個屁用?」

    「再辯下去,夫子之學早晚要毀在你們手裡!」

    「儒學不能變為什麼都不可變的死學,要順應時代而變,卻保持能夠被君王所用的內核,這樣才有可能使得儒學大興。你們這群人,喊得最賣力,說我是叛徒,可你們這群蠢貨才是毀了夫子之學的禍首!」

    罵過了自己的同門,這儒生狂態盡顯,又指著下面那些剛才為告子的一些稱讚道家、楊朱學派的話叫好的那些人,亦是癲狂地痛罵。

    「你們楊朱學派的人,也是一樣的愚蠢。」

    「你們想要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可你們的義卻又貴生不入軍旅,你們覺得你們的學說能夠被誰採用?」

    「你們這群人只能自修,卻偏偏要出世,要參與天下之爭,簡直可笑。」

    「墨家可以蠱惑工商庶農,你們只能蠱惑那些自己有些財產卻又害怕被君王奪走的人。君王不會用你們的義,農夫也不會用你們的義,你們出世又有什麼用?」

    「你們根本就不明白,現在天下有資格希望人人不損一毫的,有幾個人?」

    「按你們定的,那些封地上的農夫也不能取封主貴族的一毫,你覺得他們會聽你的?墨家要干的,是禍亂天下;你們呢?你們只能跟在墨家後面搖旗吶喊,他們分了土地之後,你們才有資格說什麼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不然人都沒有一毫,損個屁?」

    「你們還是躲起來,修身養性,全性保真,等到墨家亂了天下之後再站出來吧!」

    罵過了楊朱弟子之後,這儒生仍舊不停,又將手指指向了剛才為「自化」叫好的道家弟子,亦是開口大罵道:「你們陳蔡的道家一派,又不是不知道人的慾望會招致天下大亂,可你們卻不敢承認。」

    「說是什麼萬物自化、萬物自化。卻又說什麼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智,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

    「你們也知道,若是萬物自化,必是弱肉強食,可你們又解決不了,只好說要退回到小國寡民之治,使民無知無慾,從而才能天下大治!」

    「我只問你,這民心慾望,是不是人心?人是不是萬物?人心之慾是不是人之所有?自化自化、連人的慾望都不算人性,還自化什麼?」

    「你們要讓人都清心寡慾、要讓人都全性保真、不為外物所累,滿足即可、不再追求更多,那和我們克己復禮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人人都能全性保真、不為外物所累;那人人都克己復禮,又憑什麼做不到?」

    「若是真的順應萬物自化,人的慾望是不是自化的範疇之內?你們難道就沒看出來天下混亂的根源?你們的道就算再有道理,可是你們解決這亂世的辦法,又和我們有什麼區別?」

    罵過了陳蔡道家,這儒生又面向了告子,大罵道:「你們墨家也是一樣!」

    「人性人性!你們嚷嚷著人性是需求,以此禍亂天下,煽動民眾,使得人人求利,又說什麼利天下與利自己的統一,使得天下愚蠢的民眾受你們所蠱惑。」

    「人性的需求無窮無盡,你們和我們又有什麼區別?」

    「楊朱學派明白人的需求無窮無盡,於是要修心,使得在達成滿足之後不要有更多的慾望。」

    「陳蔡道家明白人的需求無窮無盡,於是要退回到小國寡民之世,這樣人的需求就會因為物質條件而發生變化,從而不再生出此時這麼多的需求。」

    「我們明白人的需求無窮無盡,於是要克己復禮,使得人人守禮,等級制度,從而約定死什麼樣的人可以有什麼樣的慾望。」

    「你們呢?你們更可笑!」

    「你們解決人欲望無窮無盡的方法,就是告訴天下人,有需求不怕、需求不斷提升也不怕,每個人的需求不斷提升也不怕,只要掌握了天志道理,為人所用,人定勝天,便可以生產更多的糧食、生產更多的布匹……」

    「你們真以為這種提升是無窮無盡的、可以跟得上人的慾望的?你們真以為天下將來有一日,可以畝產千斤糧食、可以一個人一天生產一大匹布?真到那個時候,人的慾望也一樣會提升,餓了會想著吃飽,吃飽了會想著吃好,吃好了會想著珍饈……無窮無盡,你們的樂土永遠沒有盡頭!」

    「天下按你們那樣走,永遠都是在不斷往前發展,永遠沒有停下來的那天!」

    「你們給出的未來,將是看不到頭的,整個天下都要疲憊至極,都在求利、求那些小人之學、學那些稼穡百工之學,這樣的天下,不要也罷!」

    「你們這樣的天下,人永遠不知道人為什麼是人,永遠不會知道人除了需求之外的本性到底是什麼,因為這樣的天下的每個人,都在滿足自己的需求從始至終,不會停歇!這樣的人,和禽獸沒有區別!」

    高聲罵過了近乎所有的學派之後,這儒生仰天大笑道:「夫子已逝,沒人可以說我不是儒生!」

    「我說是,我就是!只有我,才能真正的復興夫子之學,才可能讓夫子之學將來行於天下!」

    「因為我知道了夫子之學的本,知道了等級制度和人得慾望的關聯,也知道了君子當為上位者考慮而不應該去琢磨著和賤人辯論,禮不是說給下人聽的。」

    「你們今日辱我罵我,將來總有一天儒生要拜我祭我。」

    笑過之後,這儒生指著告子道:「人性本善的說法,是我提出來的。」

    「若是你們這些學說將來真的行於天下,我的學說自然沒用。」

    「可你們這是要和天下君侯作對,若是你們失敗,你們的學說必要被焚燒、信奉你們學說的人必要被殺光。」

    「人性本善,是為九州諸夏留顆種子,當有一日你們毀滅的時候,君侯行政,總需要這人性本善來勸說他們,至少能讓他們對民眾稍微仁善一些。真也罷、假也罷,至少不會過於殘暴。」

    「若你們都死光了,還有我的學說可以讓天下人不那麼悲慘。」

    大聲笑過之後,這儒生神色癲狂地走了下來,面對著那些敵視的目光,視若無物,彷彿那些反對者都是不值一提的螻蟻,那些憤恨的目光不過是嫉妒的體現。

    指點江山,評判百家,自己彷彿已經站在了泰山之頂,小天下之氣充斥心間。

    然而才走了兩步,旁邊傳來了一聲吶喊。

    「打死這個叛徒!」

    「你才是根本不懂夫子之學的蠢貨!」

    「禮的細則都能變,那還算什麼儒生?」

    「你根本就不是儒生!」

    「去死吧!叛徒!」

    剛剛被辱罵過的儒生們一擁而上,帶著被輕蔑的憤怒、帶著對背叛者的仇恨,那人立刻被淹沒在無盡的拳腳之中。

    當維持秩序的士卒拉開眾儒生的時候,那個要發誓開拓儒學的狂生已經死了。

    面對著屍體,人群根本不亂,亂世之下,死人的事見的多了。

    儒生中的一名老者看著那些保衛正統的徒眾,深吸一口氣,悵然不止。

    「百家爭鳴,亂義橫行,必要分清敵我。除了克己復禮、保持禮法不變的復古,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別的路都已經被那些亂賊小人搶先走了。凡我儒生,必要克己復禮、禮法不可亂、不可變。欲變者,非儒生!」

    轟……那些儒生立刻發出了陣陣的歡呼,學派之爭可以容忍,但若連克己復禮都不不是最終的理想,那還算什麼儒生?自成一派也好、另投他人也罷,總歸……不再是儒生。

    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兼容並蓄,才有可能有博大胸懷。

    在這亂世,在這君王需求富國強兵、民眾需求土地財富的大亂世,他們很難成為勝利者,也就只能選擇最保守的路。

    他們為「儒家」在「百家」爭鳴中找了一條正確的路,只有最純正的復古,才有可能在這個百家學說不斷髮展的亂世不被別家同化,從而可以清晰地辨識區分。

    然而他們的「儒學」,卻已經走入死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9
第三百二十一章 騎牛而去

    亂世之下,人們對於死人這樣的事已然是見慣不驚。

    被亂拳打死的儒生被抬走後,場面已經靜了下來,但辯論也已經終止。

    「道不同,不相謀。」

    辯到這種地步,再辯下去已經毫無意義。

    那儒生雖然被同門亂拳打死,但他的話還是被同門接受了一部分。

    這不是百家學說競逐於宮廷,希望得到君王中意的時代了,至少在泗上已經不是……因為泗上的「君王」有自己的道義,有自己的學說,更不可能放棄自己的學說接受別人的學說。

    儒生們即將離開。

    在場被那儒生死前痛罵的諸多學派的徒眾們沉默不言,氣氛有些沉悶。

    墨家說,義即利也。

    正如農家的義,代表著小農的利,那麼別家的學說又代表著誰的利呢?

    墨家又說,要一天下之義,那麼將來天下之義,到底是哪個階層的利呢?

    假使人對自己的需求的追求就是人的本性,那麼自己學派的義,又要以什麼為主呢?

    各個學派的主義,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儒生死前痛罵的話,將各個學派的義用最慘烈的、繞不開的人的需求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天下有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笑之。

    按那儒生死前的癲狂痛斥,似乎各家學派都有自己的漏洞和傾向。

    要麼,認可人性的需求,最大程度地發展生產,使得生產始終緊追人需求的增長。

    要麼,希望人人修心養性,依靠人的修心養性,弄出一套完整的理論:哪種需求是人應該有的;哪種需求是人不應該有的。

    亦或者,兩者結合。

    沒有第四條路可走。

    許多人想,泗上的路,走的就一定對嗎?

    很多在場的別家學派的人心中有了疑惑,泗上墨家評斷天下是否大利的標準,總結起來只是生產是否提升、天下的財富總和是否增加、大多數人是否得利、人口是否增加……

    單從墨家的義來看,泗上做的很好。

    可若以禮、以修身種種來看,泗上便做的很差。

    而且很多其餘學派的人覺得墨家做的實在有很多過分的地方,比如把太多血淋淋的現實和利益剝開一切外皮展現在每個人的面前,包括那些他們認為愚昧的民眾。

    譬如有些根本不需要理由的東西,他們也非要找出理由。

    就像是泗上不久前的製法中,就把撫養和贍養作為權力和義務,作為一種利益的交換。

    這讓很多學派的人覺得不舒服,孝是自然之理,為什麼非要把這些東西和利益聯繫在一起呢?

    利益、功利這些東西全都擺在了人的面前,人的需求被認定為人性,真要是這樣,天下又該是怎麼樣的天下呢?

    糧食的產量在增加、布匹的產量在增加、人人求利、人人為利而奔波,這就是如今的泗上。

    可一些學派卻覺得,墨家可以解決很多的現實的問題,卻難以解決人的心性。

    一些道家學派的人覺得,墨家在用「天下大利才能利自己」、「自己是天下人的一部分」這種利害關係來引導泗上民眾的心態,在大的方向是可以使得天下富庶,但是卻會讓人的內心空虛以致喪失了自己,成為了利的奴隸。

    按他們所想,修身養性是重要的。

    知道雄強,持守雌柔,願成為天下的溝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願成為天下的山谷。

    人人都爭先,獨自甘願居後,說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務實,獨自甘願守虛,不使斂藏所以處處顯得有餘,多如高山堆積。他立身行事,從容不迫,無為而嘲笑機巧;人人都求福,獨自甘願委曲求全,說姑且免於受罪。以深藏為根本,以儉約為綱紀,說堅硬的易於毀壞,銳利的易於挫折。常常寬容待物,從不侵削別人。

    這樣的心性,怕是很難在這個人人求利的泗上被人堅守。

    泗上的風格也實在過於銳烈,只怕是過猶不及、月滿而虧。

    如果只是用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統一來教化民眾,這要是將來這成為了天下的義,天下又有幾人能夠成為這種真性情的人呢?

    這種真性情的人難以產生,人人求利,即便人人富庶,似乎也不是他們想要的天下。

    他們倒是明白墨家的意思,墨家稱貴族為蠹蟲,意思就是說他們沒有做到寬容待物,也沒有做到從不侵削別人。

    而此時天下的多數人,尚且還沒有修心養性的財物基礎,連最基本的三患都尚未解決。

    所以要用「求利之心」,使得每個沒有資格修心養性的人,去反抗舊的一切,釋放出他們被禮法壓抑了數百年的需求之慾。

    矯枉必過正,唯有如此,才能激發天下人求利求更好的生活之心,才能讓他們和墨家站在一起反抗整個舊世界。

    可做完這些之後呢?

    人人求利與天下大利,在此時是一個同義、平等、兼愛的制度,推翻等級制度和貴族分封禮法,這是一致的。

    然而等到推翻之後,又該怎麼樣呢?

    一個人人求利的天下,會是好的?還是壞的?亦或是混亂的?

    到時候,諸夏萬民,又會是變成什麼樣子?

    是內斂、謙和、不累於物?

    還是張揚、狂放、求利不止?

    天下會亂?還是會治?

    如今他們和墨家走的親近,那是因為他們覺得想要達成天下大治,需要每個人都有修心養性的物質基礎,在分封制天下戰亂不休、民眾被貴族盤剝沒有結餘的情況下,不可能奢求人人修心,所以墨家的以「求利為人性自然的追求」為口號的天下先大亂後大治是他們所支持的。

    然而等到這一步走完之後,天下又該如何?

    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之心,整個天下永不停歇,永遠向前走直到盡頭,人人為了利益奔波、人人變為外物的奴隸?

    還是一旦達成了天下大治之後,就不要再往前走了,修身養性,使人不要做外物的奴隸、不要被利益所驅使成為財富的僕婢?

    亦或是還有一種可以統一的論證,使得人人既可以為滿足自己的需求而忙碌、又可以做到不被外物所累不為財富所化、復歸人的自然質樸,歸於本質,返璞歸真?

    此時此刻,沒人解答,那似乎還太遠。

    可卻已經有人開始思索,諸夏的賢人總是想得太遠。

    許久的沉默之下,一如死水。

    死水般的沉默許久,終於有人蕩漾出了一份漣漪。

    人群中走過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舉止優雅,看樣子是個泗上之外的貴族出身,並沒有泗上那種自上而下的「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的故意造成的平等氣質。

    後世荀子曾對墨家「將平等作為一種政治正確、強制無視任何身份的差異而平等」的道義頗有微詞,但也足以感覺出泗上的那種氣氛,尤其是墨家內部,很難從衣著上看出來身份等級的區別,而在泗上多數能夠在這種時候參與辯論的人,要麼就是墨者,要麼就是外來的士階層衣裳的人物。

    這人身材瘦削,看起來像是一個常年讀書的人,膚色白皙,應該是常年在一些管理書籍的地方工作難見陽光。

    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到人群中間,淡然道:「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我既不是墨家,也不是儒家,我不談利,也不談仁,我只從人的角度去說說我對諸多事物的看法。」

    辯到現在,死了一個人,告子也實在是辯不下去了。這一次辯論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因為聽眾是普通民眾而非君侯。

    告子希望借此事以揚名天下,可卻悲哀地發現對面一個能辯的都沒有。

    譬如公造冶,當年和魯陽公切磋,勝了魯陽公半戈,這件事就足以讓公造冶揚名天下,因為魯陽公可是有能夠揮戈回日傳說的人物。

    若是毆打一個不會使劍的人獲勝,公造冶只怕也難以揚名。

    告子現在面臨的就是這樣的情況,那儒生臨死之前的那番話,又引得能夠聽下去辯論的人都沉默深思,更使得這局面很讓告子不舒服。

    見到下面那人不是墨家也不是儒家的,居然出面摻和兩家的爭論,告子便點頭表示同意。

    那中年人開口卻道:「不知道你們聽過鞔之適從他的兩位授業夫子那裡聽到的一個志怪故事?」

    「這是志怪故事,非是真的,我想你們也都聽過,我在洛邑也曾讀過。」

    適借用那個賽先生和唐漢先生的口,說的故事多了去了,在這個想像力還侷限於物質瓶頸的時代,每一個都可以讓人遐思,眾人並不知道這中年人說的故事是哪一個。

    那中年人緩緩說道:「說是大洋極東之地,有一國。」

    「國人聰慧,創造了一種畜生,給這種畜生起名為修格斯。」

    「這修格斯是當地人的讀音,如楚之於菟之於虎。若以九州異獸為名,大約可稱之為猰貐。」

    「這修格斯或者叫猰貐,本就是奴隸,也就是工具,或者也可以稱之為如木匠的鋸子、鐵匠的錘子。」

    「這修格斯或者叫猰貐沒有意識,只是知道服從別人的命令,勤勤懇懇,每日勞作不休,使得國內大治。」

    「千百年後,那國毀滅,修格斯無人看管,竟然也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當工具有了自己的意思的時候,它還是工具嗎?無人知曉。」

    「那一國倖存下的人,卻忘了了千百年前修格斯只是工具,見到修格斯時,但見其強壯無比、通體如山,以為神明。」

    「那修格斯不止強大,還能入到人的夢腦之中。」

    「沒有人知道自己已經被修格斯控制了想法,他們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行為,卻不知道他們已經成為了修格斯肉身的一部分。」

    「每個人都還是人,每個人甚至都以為自己還是自己的意識,但實際上他們已經成為了修格斯的一部分,我記得這個故事裡,適說,這叫異化。」

    這是個在泗上流傳的故事,適很久前寫故事、改變文法、傳播文法的時候寫的……

    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講這個可怕的故事,而是說大洋極東之地有一處國度,遍地黃金,以人為殉,從而編造了這麼一個邪魔故事。

    重點是極東之地大洋上的黃金,次重點是文法修辭、本身就是個說著玩的故事。

    這時候人的想像力和後世並無差別,只是因為文法、修辭、詞彙量的緣故,很多故事裡的怪獸要麼就是人面獸身、要麼就是如嬰兒哭聲,很難形容。

    比起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山海異獸,這種能夠影響人的心思、從而讓人以為自己被控制所做的一起都是自己的自發意識的異獸更為可怖。

    即便很多人聽過這樣的故事,被這中年人一提,依舊是心有餘悸。

    也有儒生搖頭道:「子不語,力亂怪神。」

    那非墨非儒的中年人笑道:「這只是個志怪故事,志怪故事,不過是借志怪而諷天下。」

    「我剛才聽聞告子談人的本性,忽然想到了這個故事。」

    「形而上者為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禮為器?還是道?這是不能夠不分辨的。」

    「禮創造之初,也不過只是個工具,為了更夠讓天下安定的工具。」

    「可這個工具用的久了,就像是那個志怪故事裡的修格斯一樣,有了自我的意識。」

    「許多男女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異化為禮法的一部分。」

    「嫂子落水,男子心想我要不要去救?男女遞物不得觸手,卻忘記了禮法本身只是為了當時天下安定的工具。天下是什麼,難道不是天下萬萬千千的人?原本用作工具的禮法是為了使得更多的人得利,如今禮法自己卻從工具變為了如同修格斯、猰貐一樣的異獸,使人為了禮而禮。」

    「父母死亡,心中悲傷莫名,捨棄家業,服孝三年,卻不知道禮法只是工具,孝重要的是心。」

    「鐵器已經出現,卻依舊嚴守禮法,認為不耕公田就是大錯,卻不去想耕公田和私畝納稅又有什麼分別?」

    「許多人忘記了禮法只是工具,卻把禮法本身的形式當成了最終的目的,可工具只是為了讓人方便的。」

    「孔仲尼創立儒學,那是為了借用這個工具,來讓天下安定。」

    「他亦是大賢之士,豈不知道、器之別?」

    「他的許多徒子徒孫,卻把禮法這個工具當成了最終的目的,殊不知他們已經不再是人,而是被異化為禮法的一部分。有人站出來說禮法只是工具的時候,他們便勃然大怒,斥之叛儒。」

    「當禮法不再是工具,而成為目的的時候,整個天下都將被禮法這個修格斯異獸所吞噬,每個人都成為被它控制的一部分,他們不再是人,不再有率真之性,他們的行為都是禮法本身的控制。」

    「為了禮法而禮法,卻不知道禮法本身是工具,而工具只是為了人的。」

    告子聞言,心中知道不該和這人爭辯,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學派的。

    眾人沉頭思索的時候,中年人又道:「知守之餘,復歸於朴。朴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既說禮法為器,便如木匠活。一根大木,需要先用鋸子去修整,然後才能用上鉋刀。如果一根已經修飾了許多的木料,卻依舊還用鋸子斧子卻不用鉋刀,並認為曾經用鋸子斧子是正確的,所以修飾之後用斧子也還是正確的,那就是不智了。」

    「朴散則為器,大制不割,天下萬物都是普遍聯繫的,皆自道出,能夠找出其中道理的人,大約可以稱之為聖人了,天下也是可以安定了。」

    說完這句,不只是告子,在場的各個學派的徒眾都已經知道這人必是道家學派的,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分支的。

    這句話很玄妙,有著諸多不同的解釋。

    但當此時此刻,這個解釋只剩下一種。

    朴為道、其餘為術,聖人知曉了道,所以用道所化的各種器來治理天下。

    告子聞言,覺得應該迎合一下,聽起來好像這中年人是在替泗上墨家說話。

    至少,這老者認為禮法已經從用來治理天下的「器」,化為了志怪故事中的修格斯或者說猰貐那樣的異獸,許多人已經是「為了禮法為禮法」,化為了志怪故事中被異化的、受到猰貐控制的、卻茫然不知以為一切都是自己主動意識的人。

    然而,正當告子準備附和的時候,老者又面向告子,雲淡風輕笑吟吟地說道:「既說,朴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又說,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道無形、無色、無味、無可觸摸卻又無處不在,然而形而上之道不能夠治天下,治理天下只能依照形而下之器。泗上也是一樣。」

    「治國不得已用器,只怕你們泗上也一樣有如禮法那樣的修格斯異獸。」

    「你們泗上沒有禮法貴族,但卻有了新的器——謂之尚賢選任的官吏。」

    「尚賢的官吏取代了宗族分封、收稅所得的俸祿取代了封田、法取代了禮……卻也依舊是器。」

    「有朝一日若此物覺醒,只怕將來也是一樣的。」

    「但願你們泗上墨家能制得住官僚這頭異獸,也要始終明白這不過是朴化之器,不過是工具,不可讓它自化而醒為天下。」

    老者說完,沒有等待別人再問什麼,衝著還在台上站著有些發呆的告子微微一拜,徑直走出了人群。

    人群的不遠處便是寄存牛馬車駕的地方,老者在無數人注視的目光下,翻身騎到了一頭牛的背上。

    牛走的很慢,不像馬匹那樣快,但老者並不在意。

    遠遠地,有人高聲問道:「先生,敢問天下何時才能真正大治?樂土大同,又將是怎麼樣的?」

    老者在牛背上沒有回頭,只留下陣陣餘音。

    「人歸質樸自然,不累於物,不受制於器。欲求不以器治世,必先以器治;欲不累於物,必先欲求萬物。」

    「為我而不累於物,可修己身,先歸質樸。」

    「欲利而累於萬物,可修天下,同歸質樸。」

    「謹之、慎之。」

    道路漫漫,老者騎牛而去,游於天下,不知所蹤,只留下那句讓泗上提防取代禮法分封的官吏制度覺醒為修格斯的警言。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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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臨武關前

    四年後。

    楚國南端,臨武邑,臨武關。

    一支百餘輛馬車組成的車隊正在關口,車上滿滿噹噹地裝載著各色貨物。

    把守關口的司關尹正在查驗一塊像是竹節一樣的銅牌,上面用汞齊金錯著細密的文字。

    「諸夏弭兵會於菏澤之歲,夏辰之月,乙亥之日,王會盟於菏澤,魏人還榆關。大工尹喜以王命,命集尹逆,為泗上墨家鑄金節。車百五十乘。毋載火槍、火藥、書籍。自縛婁往,庚臨武,庚岑洋,庚成邑,庚長沙。見其金節毋征,不見其金節則征。」

    這種金銀錯的工藝被王室壟斷,尋常人很難仿造,但難不倒泗上那邊的工匠,只是那邊過關的時候向來守法。

    四年前菏澤會盟,諸侯之間看似都在據理力爭,實則就是按照實力來說話。

    魏國勢弱,泗上墨家以干涉魏國還榆關為理由,使得楚王以繼續免稅五年為代價,為此楚王又命大工尹鑄造了幾套免稅銅節。

    天下人不免嘲笑,說楚王是用關稅買回了榆關,楚王在朝堂上聽聞這傳言卻放聲笑道:「不死一人、不動刀兵,楚人得楚關,何笑之有?」

    實則那是因為墨家透露出的態度是不希望戰爭繼續,並且明確表達了對於中原態勢的態度,既不希望魏國強盛,又不希望楚國奪回大梁,使得大梁城成為橫亙在魏楚之間的一根嚥不下去的刺。

    二則是楚國內部變革正處在極端激烈的時候,大量的封君被遷往新開闢的蒼梧、洞庭等邊疆地區,內部不穩,屈、景、昭三氏對於楚王的集權變革極為不滿,楚王繼續大批的貸款來購買武器、軍備。

    駐守在這裡的司關尹當年雖然沒資格跟隨王上參與會盟,也不知道那日會盟時候種種勾心鬥角的暗鬥,可是這個四年前鑄造的銅節的明面來歷他還是知道的。

    臨武是臨武君的封地,但是臨武關隸屬於內府,是楚國最南端重要的貿易邊關,也是楚國統治的最南端。

    當年楚王用墨家幫助訓練新軍,在攻打王子定之前先攻打了百越、蒼梧等地,在這裡進行了不算太有效的統治,並且為了集權將大量的封君封到了邊關。

    如今泗上的南海商會已經滅掉了陽禺、縛婁,臨武作為重要的中轉站,雖還遠不算是商賈雲集,可也每年給楚王帶來巨額的收入。

    免稅節之外的貨物,是要收稅的。

    司關尹查看這免稅節,也就是走個形式。

    對面商隊的帶頭人習慣性地摸出幾個檳榔遞過去,司關尹道了聲謝,也放入嘴裡咀嚼。

    這是從縛婁陽禺那裡傳來的習俗,據說可以預防瘴氣,很是流行於楚國之南夏夷雜居的地方。

    「你們商會的這些人,一年要賺不少吧?隨便攜帶一點自己的私貨,隨身帶著,也是獲利頗豐啊。」

    商隊的帶頭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少了兩根手指,應該在義師中退下來的軍官。

    聽到臨武關司關這麼說,趕忙道:「這話可說不得。公是公、私是私,商會內查的嚴不說,督檢部的人也要查,做貿易可以,但藉著商會免稅節卻用自己的錢買貨銷售,那是要受刑罰的。我的上任就是因為這事,被扔去了駒麗最南端建設港口服勞役……」

    「這就是要節制的原因啊,我不攜帶私貨,每年能拿不少的薪金,日子過得也還好。可要是攜帶了私貨,雖然多得了些錢財,可是卻要服許多年勞役,原本的福因為不節制貪慾也變為了禍……道家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兩人對話用的都是楚泗方言,能夠聽得懂,但又不是正宗的楚音或是泗言。

    司關尹大笑道:「只靠修身,怕是不行。你們還不是怕被督檢部的人抓住……」

    說話間,幾個負責點數的小吏回道:「司關,一共有一百九十四輛車,其中要三十稅一的十二輛,剩餘的都是沿途所需的車馬、隨從和食物。」

    司關尹示意知道,也懶得去查驗,墨家商會的人他又招惹不起,內部關係錯綜複雜,據說還有一些楚國貴族在裡面入股,要是所要賄賂,也一般都是找那些私商。

    於是便走形式地問道:「車裡沒有火槍、火藥和書籍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不過有四車火繩槍,那是臨武君的,我們只是幫著攜帶,不知臨武君和你說了沒有?」

    司關尹心道臨武君還用和我說?臨武君封地最南,四周夷人極多,常年需要征戰,王上對此事也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還不是你們墨家在陽禺需要「長工」,臨武君以此獲利,你們的事我管什麼?招惹了你們、招惹了臨武君都不好,至於王上,遠在郢都,倒是他的話是可以最後才聽的。

    他心裡嘀咕了一聲,便不再問這些和自己的利益關係不大的事,轉而問道:「你們在樂昌峽修整河道的事,做的怎麼樣了?」

    臨武之名,源於靠近武江上游。

    武江是珠江的上游水系,樂昌峽則是臨武之南最難通行的一段水路,兩年前墨家就開始在樂昌峽修築關隘、平整水路。

    主要的勞動力,還是那些「長工」,每個月給的錢也不算少,幹完之後可以分到土地。

    臨武君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販賣人口,因為臨武邑楚國才建立不過幾年,楚人不多,原本蒼梧的夷民不少,臨武君就靠著這種征伐年入數百金,並且在臨武開辦了金銀礦,封地的食邑根本算不得什麼收入。

    臨武既是珠江的上游,也是湘江的上游,這裡修不得運河,正是一處極為關鍵的中轉站。

    墨家在南海已經有了幾座城邑,叛亂也基本穩定。

    尤其是兩年前,泗上墨家從中原大戰中緩過氣來,立刻派出了正規部隊沿著越國海岸抵達南海。

    大量的原本本地的貴族、祭司等有本地文化的識字人口基本被以「以萬民奉養一人為大罪、有活祭、不願意交出土地還給民眾」的理由全部槍決後,叛亂已經沒有了蹤影,從根源上斷絕了。

    加上墨家在這邊的政策是趨向於建成本土,南海商會的大股東又是墨家自己,一方面移民、一方面改善民生、一方面毀滅本土文化,數年之間便已經平定,甚至已經在本地徵召兵員。

    臨武的特殊位置,使得臨武可以通過湘江入長江;也可以通過武江入珠江;又是南嶺地區的重要通道。

    臨武關關尹知道,四年前會盟之後,越國已經徹底衰落,墨家的船隊可以隨意停泊在越國在長江的港口、整個越國內所有貨物免稅,通行於長江。

    但是從長江到洞庭再到湘江水域,雖然是楚國內部的重要航道,可卻都是逆流。

    泗上的貨物主要還是從泗水到邗溝,入長江,一部分走長江,一部分沿著越國海安線運送到陽禺,再從陽禺等地北上售賣。

    陽禺土改之後,本地的生產力被解放出來,消費水平也日益增長,更多的特產貨物也開始源源不斷地輸入楚國。

    一旦樂昌峽一段的河道修整完畢,臨武將是連接南北的重要通路,他這個臨武關司關也將水漲船高,這才是關係他切身利益的事。

    至於王侯、封君之間的種種,和他都沒有關係,這也算是一個楚國集權變革後的標準官僚。

    樂昌峽的邊關和道路水路的修建此時還未完成,但也有了基本的雛形,若不然這一次也不會來了將近兩百輛馬車。

    免稅政策之下,楚國本土的手工業很難和泗上的各種貨物競爭,楚王雖然集權增加了收入和權力,可是開闢的蒼梧等邊疆區除了一些點狀分佈的城邑在各個水系兩岸是楚國的直轄領土外,其餘別處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泗上商品的傾銷地。

    商隊帶頭的人回答了臨武關司關的話,司關又圍著最後幾輛馬車象徵性地轉了轉,看看裡面的貨物是否和清單上的一樣。

    等查看到最後幾輛車的時候,司關有些疑惑地指著車上密封的嚴嚴實實的箱子,問道:「這裡面是什麼?可以打開看看嗎?」

    商隊帶頭人笑道:「隨意看。都是些工具,測量山川的。」

    「四年前菏澤會盟,我們鉅子不是說了嗎?墨家以禹為聖,如今天下大亂,九州山川圖卻藏於洛邑難以現世。一則是為了將來轉運貿易、二則也是為了防止再有水火之災、三則也是為了使得山川得以治理。」

    「當時會盟中,便請各諸侯同意墨家的測量隊的人行於各國,不得阻撓,包括發生戰爭也不得驅趕。這都是討要了盟書的,我們也隨身攜帶了,正可查驗。」

    司關打開箱子,看到裡面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他也不認得太多,但卻也知道墨家很多技巧非是他所能夠知曉的,於是擺擺手道:「過去吧。」

    正要離開的時候,司關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臨武城內,王子良夫正在代王巡邊,可能入城的時候還要查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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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年事

    他是明白自己的地位官職是和墨家的貿易息息相關的,每年的邊關稅收為楚王提供了大筆的收入,也是楚國新軍的一部分軍費來源。

    聽到樂昌峽正修築過半的消息,心中暢快,想到以後還要多打交到,便提醒了兩句。

    再一個也是因為臨武君買的那批軍火的事,裡面的道道他不清楚,正常上報並無問題,但王子良夫代王巡邊,臨武君也在城中,這就最好有個提醒。

    若是正常的交易,怎麼都好說;若是暗地裡的一些交易,那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雖不清楚楚國內部現在風雲湧動,但大概也能感覺出來一些。

    商隊帶頭人急忙致謝,又按照清單上的貨物數量繳納了足額的關稅,拿到了印花單,便叫車隊快一點前進,爭取明天早晨抵達臨武。

    車隊最後面的幾輛車上,學成畢業了一年的庶君子正在車上和幾名「弟子」講著一些測量的學問。

    她年紀輕輕,又是女子,卻被人叫做先生,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學成之後,便帶著一些沒有考入庠序、但水平也不差的那些人開始測量工作,這一次是要繪製一副九州圖的,泗上花了大力氣,出了很多人。

    三年前那些當年繒國磨製水晶的工匠們的弟子,終於磨製出來了可以看到太歲星周圍幾顆月亮的千里鏡,經過將近兩年的觀察和記錄,利用太歲星衛星做計時器用來測經度從而繪製準確地圖的學問已經有了足以實施的條件,於是才有了今日她帶著弟子們來到了臨武關。

    此時講了一陣,眾人都累了的時候,一名女弟子不免想到了一個聽來的花邊消息,嘻嘻笑道:「先生,你聽說沒有,楚國的王子良夫,最喜歡男風,據說身邊的妻子就是為了生下兒子的,枕邊人都是些美少男。」

    剛才聽到臨武司關說起王子良夫代王巡邊,這女弟子腦子裡全是那些兩個美男在一起的畫面。

    庶君子笑道:「楚國貴族多好男風,又不是現在才有的事。怎麼,你倒是喜歡這樣的事?」

    女弟子掩嘴笑道:「我不是喜歡這樣的事,我是想咱們去了臨武,倒是可以看到王子良夫身邊的美少男,看看他們生的是不是真有那麼好看。」

    庶君子不屑道:「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生的好看卻只能靠侍寢來獲得主人的恩寵,這樣的人縱然生的好看,我卻也不願意多瞧一眼。」

    「倒是你們和我一樣都是些女子,總歸要多學些學問,將來自有用處。玉石縱然藏在石頭內,那也是玉石。」

    那些女弟子急忙稱是,心中卻想著,我生的又不難看,再說我找良人丈夫又不會去找給王公貴族做男寵的人,只是看看皮囊罷了。

    她們哪裡知道,庶君子這番話既是教育她們,也是在思念自己的小弟弟歸田。

    四年前她從趙地歸來的時候,正趕上那場百家的大辯論,她小弟弟的命運也算是因為這場辯論而改變。

    她自小學的都是腳下的大地是圓的學說,而且如今測量的工作也是以那個學說為基礎的,自然很關注那場爭論。

    當時支持蓋天說的人,提出了一個完美的模型,稱之為七衡六間。

    說是之所有有春夏秋冬的變化,是因為太陽的運行軌道有七條,並且不斷地挪動軌道,所以才會有春夏秋冬的變化。

    而且太陽就像是燈燭一樣,離得遠了就看不到,所以通過日影一寸的說法能夠算出來太陽的高度是多少,而太陽離得遠就是天黑的緣故。

    夏至的那一天,太陽在內衡上運轉,因為內衡的半徑很小,所以極北之地肅慎以北,完全可以出現一整天天都不黑的情況。

    等到太陽在外衡運轉的時候,那麼極北之地自然就是永夜無日,因為太陽在外衡的距離太遠所以看不到。

    至於說日食月食,那是因為天空中有一個暗星,這顆暗星在空中運轉,但是高度比太陽和月亮低,所以才會出現了日食和月食。

    關於這個天地模型的爭論,不只是學術爭論,正是極為嚴重的政治爭論。

    天圓地方,天上地下,這樣的模型下,等級制度也就是暗合於天地之道的,天尊而地卑,天子所以才可以統治九州。

    然而如果大地是圓的,而圓是處處相等的,上下也不過是個相對的概念,所以天子的合法性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這樣一個模型的詭異之處,就在於它能夠解釋春夏秋冬、解釋白天黑夜,甚至解釋日食月食……那顆導致日食月食的「暗星」的軌道,也是可以計算出來的,即便它根本不存在,但在這個模型中卻是符合九數之學並且存在的,一如計算中的負數和虛數。

    而且伴隨著指南針的過早出現,這種蓋天說也有了自己的修正:大地是個圓,不是個方的,所以即便可以自西向東繞一圈又回來,那也不能說明大地就是個球。

    學說只要成為體系,那就可以弄出符合的計算規律,那顆造成日食月食的根本不存在的暗星都可以算出來。

    當時也有過諸多的爭論,泗上墨家也提出了許多的詰問,引發了一陣關於天地方圓的大討論。

    好在這個學說還沒有完全完善,泗上這邊抓住一點窮追猛打,最後得出了兩個可以證明這種學說錯誤的驗證。

    一個是需要在外衡處,是否能夠看到北斗星,蓋天說的外衡就是南迴歸線。

    另一個就是去往中衡、也就是春秋分那一天太陽在正頭頂的那裡去觀察一下北方的星空,看看星星之間的距離是不是被縮小了……假使真的是蓋天而成的話,那麼星星的距離會隨著向南肉眼觀察逐漸被拉近。

    這涉及到一個「等級尊卑」的問題,太陽為日,所以太陽的高度一定是高過星星的。

    那場爭論給庶君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當時適出面說了一番話,說這是好事。因為蓋天說的模型可以自圓其說、至少現在可以自圓其說,而且不斷修正,正需要大量的數學計算,不管那導致月食日食的暗星是否存在,九數和幾何的進步都是可以預知的。

    之後不久,泗上墨家開始挺進南海,複製了當年周剪商的戰略:泰伯跑到了吳地,和西岐東西對進翦除商朝;泗上則是直奔南海,意圖利用南北對進的方式,沿著珠江、湘江這條縱線完成對楚國的包圍。

    日漸成熟的沿岸航海技術之下,索盧參西行回來帶來的一些傳聞也讓許多人心動。

    索盧參在波斯聽說過一座名為巴克特拉的城市,這座城市距離中原算是波斯最近的城邑了,而那裡的人和南方的印度有所交流;墨家在蜀國的活動,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在那邊邊遠的國度也聽聞了西方有一富庶之國的傳聞。

    工商業的發展帶來的是對財富的渴望,南海地區的土改也是為了擴大市場,但是從零開始的提升實在太慢,那些富庶之地的傳聞促使著許多人希望能夠直接和已經發展起來的地方做生意,從而獲取黃金白銀和銅。

    就像是對待南海縛婁一樣,生產力被奴隸制束縛,根本賣不出去多少東西,土改之後才可以擴大市場,繼續促使工商業繁榮。

    如今西行之路的貿易都被秦國抓在手裡,向西不能不走秦國,和野蠻人沒生意可做,只有和已經發展起來的富庶地區才有可能把東西賣出去。

    加上那次關於蓋天還是地球的辯論,促使了一年半之前的一場從陽禺沿著海岸線向西的航行。

    一則是為了訓練一下航海技術,這東西本來就是靠人命堆出來的。

    二則是泗上墨家推動的強制命令,集權之下,只要想做,沒有做不成的事,而此時的鉅子又恰好知道那一定存在一個富庶的可以把低端的璆琳珠子、棉布、鐵器用超額價格賣出去的地方。

    三則是為了有一個可以貿易的對象,富庶的發展起來的地區和窮闢地區的貿易額完全不同。但泗上的工商業發展又很畸形,又很多這個時代存在但是價格極高的東西,按照估計一個破玻璃珠子若是第一次去富庶地區貿易總能換回等量的黃金。

    而在一些偏遠地區,就算想換黃金、銅也換不到,只能換些獸皮,想要開拓市場還得由泗上主導進行土改發展生產之後才行,未免太慢。

    最後也算是為了驗證蓋天說是錯誤的、在身毒這樣的地方看星星,間距還是一樣的。

    這些年泗上的習流舟師縱然有所發展,那也不是直接可以遠洋航行的,從朝鮮最南端去日本尚且還有可能,但再遠的話都需要極多的經驗積累。

    靠著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年輕人相信驗證天志是一種獻身的狂熱,以及對於財富貿易的渴求,一列有六艘帆船的近海沿海岸線西行的船隊就此離開。

    所能依靠的,只有剛剛發展出來的天文學,總歸在能看到北極星的地方,依靠指南針不至於出錯。

    庶君子最小的弟弟歸田,那時候正剛從習流軍校學成,因為優異的表現和主動請願的衝動,成為了一年半之前向西航行尋找印度的船隊一員。

    船上攜帶的貨物除了絲綢,就是各種璆琳珠子,每艘船不過才能裝三四十人,其中半數都是剛剛長大成年剛結束學堂生涯的年輕人。

    庶君子覺得,那些人常年被海風吹、太陽曬,有些人需要常年觀察太陽的高度和角度可能會被太陽晃瞎了眼睛,自然不會生的好看。但偏偏她覺得那些人很好,那都是一些和她一樣渴望成就一些「利天下」的事的人。

    就像是這一次來楚國測繪地圖一樣,庶君子覺得,這就是泗上常說的利自己與利天下的統一,自己喜歡這個行業喜歡自己的勞作,而這種勞作又恰恰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她覺得自己也算是已經做到了「大同」之中說的「均分其職、各事其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1
第三章 異同

    商隊一過了臨武關,便逐漸看到了村社。

    商隊並不在村社停留,也不再村社零售,而是會選擇在城邑中心大量售賣給本地的商人,再由楚國本地的商人轉賣。

    作為湘江的上游和珠江的上游,南嶺地區重要的分水嶺,商隊需要在臨武將貨物運送到湘江上游的河道,再從那裡沿著河道輸送到最遠的洞庭地區,船隊也有免稅節。

    途經村社的時候,也有不少本地的居民在道路上駐足觀看。

    這裡的人真正的楚人不多,多數還是原本蒼梧等地的夷民。

    臨武算是一個典型的楚國邊疆城邑,雖然臨武邑創建的時間到現在不過十幾年時間,是座新城,但論及統治方式卻很古舊。

    楚王編練了新軍之後的變法,是一方面收攏中央權力;一方面又相仿西周分封將許多封君趕到邊疆地區。

    一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的封邑,楚王也不能輕動,只能採用折衷的方式。

    一方面認可那些大家族封邑的世襲權力,一方面又在封地的基礎上建縣,妄圖將中央的手伸到那些大貴族的封邑之內。

    而一些軟柿子,在變革初期就直接趕到了邊疆地區,在邊疆地區不可能實行有效的直轄統治,只好放權,使得他們在邊疆地區擁有治權、法權、稅權、開戰權等等權力,也算是國中之國。

    因為貴族勢力的強大,楚王的集權變法很是妥協,形成了三級機構。

    中央直轄區實行軍功爵獎勵通侯、執圭、柱國等明顯的非世襲的軍事貴族新人;大貴族家族縣公封君類似漢代的封國不斷往裡面摻沙子;邊疆區類似於西周初年的封國管不到也不管任你們折騰。

    臨武是十幾年前墨家的人出仕幫著楚國編練新軍變法之後才屯兵的地區,憑藉楚國的軍事和文化的雙重優勢,對邊疆區蒼梧洞庭之地的還在用石頭木頭和青銅的夷民是碾壓般的優勢。

    臨武君也是楚國的新封君,原本的封地在江漢平原,而且原本也不是封君,但是還有食邑。

    在攻佔蒼梧等地的過程中臨武君立下功勛,得以成為封君,收回了原本的食邑,將臨武封給了他。

    用爛地換取中央直轄區的好地,既可以加強中央集權,又可以拓展邊疆,楚王變革的算盤打得不錯,總體來說還是尚賢那一套,所謂「有功則賞、三代無功收其爵」。

    然而在變革初期,只能先做「有功則賞」,不可以做「無功收爵」,他要是敢這麼做,屈、景、昭三族會立刻叛亂清君側,即便做的已經足夠妥協,仍舊出現了屈宜咎叛逃三晉這樣的大事。

    臨武君是楚國莊氏,名啟,王族的遠支,羋姓。得氏源於楚莊王,謚號為旁支旁系的姓氏也屬正常。

    臨武君莊啟來到臨武的時候,一同遷徙來的還有三千戶楚人,構成了臨武城內的主體。

    依靠神權祭祀作為基層組織的基本結構,城內五十戶為一里,每裡都有自己的土地神廟,所謂祭社。

    在楚國富庶地區,裡的管轄範圍更大,所以各個裡祭祀的祭品也各不相同。

    大裡用牛、中裡用彘、小裡能用豬就用豬,用不起就不用。

    而在城內又有大型的「稷」壇,這是五穀之神,由各個裡來進行一同獻上貢品再由貴族主持祭祀。

    五十戶為一里,仍舊是按照原本的組織結構,形成類似於村社的制度,要先耕種公田,然後才能耕種自己的私田。

    戰時需要從軍,也需要為封君履行封建義務,包括打獵、築城、修繕等等。

    城外,則依舊採用夏君夷民的統治方式,繼續維繫原本落後的氏族公社,但是收買原本村社的頭領人物,給予他們經濟特權、允許他們多佔村社土地,以此維繫在當地的統治。

    臨武君的主要統治力量在於城內,城外的話他的命令達不到最基層,但是可以通過被收買的村社頭領進行稅收、徵兵、服勞役等活動。

    在一些更為邊遠的地區,甚至還有當地的統治者直接「率眾而投」直接被封為封君的情況。

    臨武城也算是一個標準的古典殖民城市,和西周分封天下時候的態勢差不多,長久來看這是同化的最好辦法,只是可能需要的時間太長。

    被封在臨武不過十年,伴隨著鐵器、牛耕、火藥等技術的傳入,十年時間土地兼併的情況已經相當嚴重。

    這種土地兼併在銅器時代的速度是微乎其微的,但隨著鐵器牛耕等的推廣,兼併速度大幅提升。

    因為作為貴族,需要的不是勞役地租、可以控制的服兵役的人口,而不是本地的富庶。

    所以對於農夫的束縛不可能放鬆,荒地有的是,可任他們逃亡,民眾倒是活下去了,然而貴族的力量卻被削弱了,作為貴族這是不可容忍的情況。

    要把農夫維持在一個「買不起更多生產工具、沒錢沒工具逃亡、沒有餘糧逃亡」的情況,是最為完美的貴族統治。

    然而伴隨著過早出現的制式鐵器農具和牛耕技術,臨武君既是貴族,卻又有了另一重身份。

    他有錢,有封地的收入,有對封地土地的所有權,也有泗上源源不斷送來的各種貨物。

    於是他利用貴族的權力徵用民眾開墾荒地,購買鐵器耕牛、深入邊遠山區掠奪人口,不斷擴大著自己的土地,再把土地或是經營或是租種亦或是分封自己的下屬,不斷膨脹著自己的勢力。

    開地、開礦、淘金、壟斷封地的鹽業收入、購買武器,形成了一種和墨家控制的南海截然不同的發展方式。

    南海地區墨家是作為「政權」存在的,一旦平定了北方的局勢,通過移民遷民,採用泗上那種村社聯合直轄統治、借貸給耕牛鐵器、消滅當地文化階層貴族的發展方式,將民眾看作是國民的一部分,依靠著龐大的官僚體系和幹部人數,很快完成了南海地區的土改、整合和政權建設。將南海建為原材料生產地的同時,也是作為一個龐大的市場存在的,民眾沒有餘糧余財,工商業就缺乏市場。

    而臨武則是完全的依附關係:農夫依附於臨武君和臨武君的下屬,商人花錢搞到鹽業專營權依靠臨武君的權力得以維繫高價;城外村社內依靠村社原本的頭領現在因為貧富分化出現的富裕階層實行間接統治。

    這兩種模式的組織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貴族那一套已經過時了,但是新的政權他們學不會也不敢學,更沒有能力和足夠的幹部去學。

    既不想,也不能。

    臨武地區的特殊地裡位置,也注定了臨武君只能採用這種方式,而不可能採用宋國那些貴族的那種圈地集中商品化的模式——臨武附近缺乏一個急需原材料和糧食的工商業城市圈,也缺乏宋國泗上之間那種良好的運河、泗水、菏水等優良的運輸環境。

    為了維護統治,為了增加勢力,站在他是個貴族的身份上來看,臨武的這種模式是最適合他的:束縛了農民,使得農民不能逃亡,在他的統治之下可以獲得勞役地租,又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徵召他們,沒有足夠的幹部就沒有足夠的基層控制能力,也就使得他只能採用這種農奴封建的方式維繫統治。

    這也是泗上的新興工商業者支持墨家「利天下」口號的重要原因。

    不土改,不推翻貴族,農夫被束縛在土地上,繳納勞役地租,自己忙活一年根本剩不下多少餘糧。

    自己剩不下餘糧,就買不起鐵器耕牛。

    買不起鐵器耕牛,就更剩不下多少餘糧。

    沒有餘糧,就沒錢,就買不起種種手工業品。

    買不起手工業品,只好繼續男耕女織,田裡種點麻,自己織布。

    這又更賣不出去了。

    東西賣不出去,就賺不到錢。

    這就是個死循環。

    五年前泗上還沒有得到淮北、莒城等地的時候,一個泗上的布匹銷售量就是賣給楚國的七倍有餘,貴族們的確有足夠的消費能力,問題是他們也只有一個身體一張嘴巴,買不了太多。

    有些事,不是各退一步就能解決的。

    貴族退一步,那麼就無法控制封地,他就得消亡。沒有了勞役地租和分封制度的貴族,那就不是貴族,要麼亡於集權、要麼亡於革命。想弄死貴族的,可不單單是工商業者和無地農民,還有他們的君主。

    工商業者退一步,泗上的財政就要出問題,就要導致大量的人失業,泗上就要內亂。

    利益之爭,你死我活,這已經不再單單是一群「有志為天下芬」的理想主義者妄圖利天下的獻身,而是一個新興階層幹掉另一個守舊階層的事,墨家只是那個新興階層的代言人。

    商隊內的人很多並非是第一次來臨武,只有一座山嶺相隔,兩邊的土地制度完全不同,難免會生出許多想法。

    都說秋風未到蟬先覺,然而天下舊的貴族能夠看到這一點的卻不多。

    即便有些人看到了,也是無可奈何。

    四年前的泗上大爭辯、四年前的菏澤會盟,墨家幾乎已經把要推翻舊世界寫在臉上了。

    可各國都沒有辦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2
第四章 假木匠

    分封制度之下,很多事情禁止不了,連國內集權尚且做不到,又怎麼可能控制整個國家上下都不和泗上做生意?

    連封君都管不了,又怎麼可能管得住走私?

    墨家已經算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可是各國分裂,又有誰人能夠組織起一支聯軍?

    各國都有自己的小盤算,泗上的軍事力量威懾之下,縱然對泗上的言論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君王有君王的想法,封君有封君的想法,百年前的第二次弭兵會,就已經是各個大夫參加並且是各個大夫簽訂的弭兵和約,現在又有幾個君主能夠做到上下同義?

    四年前的菏澤會盟,周天子派人參加,墨家直接拒絕了周天子的冊封,並且決口不提弭兵非攻事,反而在會盟上大肆宣揚「天下定於一方為天下大利」。

    整個菏澤會盟除了安排了三晉換地、魏楚和約之外的事,最大的成果就是由各國諸侯一同簽訂了「戰爭法」。

    因為墨家已經明白地說了,大爭之世,唯有定於一方能天下安定,但是定於一必須要有利天下之心方為正義,那就是等同於在說戰爭已經不可避免。

    既然不可避免,戰國亂世已經來臨,那就不妨制定一下各國交戰的法則。

    不是禮。

    而是戰爭法。

    以禮而戰的春秋已經結束。

    以法而戰的戰國已然來臨。

    不准挖掘黃河堤壩、不准水灌城邑、不准屠城、不准築京觀等等條約都得到了各國君主的認可。

    不認可不行,墨家提出來,若是君主不簽,墨家就會讓天下都知道,然後使得民眾不滿。

    當時的情況也逼得各國不得不簽。

    楚國為了要榆關,需要墨家幫忙,率先簽了。齊國被打的半殘,連「公子午」都交了出來,更是得簽。

    中山國復國靠墨家幫了大忙,作為回報也簽;秦國從許多年前都不參與各國會盟,這一次還是派出了使者,墨家提議秦國立刻簽了,並且隨後就爆出了他們已經擁有了火藥的消息,使得魏擊確信秦墨已經聯盟,到最後魏韓等也都簽了。

    至於是否遵守,那就難說了。如果墨家獲勝,那麼將來會依著這種法來進行懲罰,在菏澤被當眾槍決的「齊公子午」等一系列人就是例子。

    周天子的使者只能破口大罵,但卻無可奈何,不只是墨家不尊重周天子,各國都不尊重。也就挾天子以謀己利的魏國在面上表現的稍微尊重一下。

    混亂的時代已經來臨,連墨家都已經完全絕口不提非攻,而是認為天下定於一不就非攻了嗎?各國都在抓緊時間改革、軍改、準備即將到來的大戰。

    誰都知道四年前的菏澤會盟,帶來的不是非攻的和平,而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只是,沒人知道墨家的心思到底有多大,到底準備先拿誰動手。

    商隊內的有些人,卻知道一些端倪。

    斷了手指的商隊首領原本是義師軍官出身,也知道這一次來臨武的商隊內有幾個不是商隊的人,他們的目的那就只有更上面的人才能知道了。

    當天夜裡,商隊沒有到達臨武,就在外面宿營。

    按照深入邊遠地區的習慣,將車隊圍成一個圈,手持火槍的退役士卒商隊隨從負責警戒。

    這裡時不時會有人出面劫掠,沒有基層的控制力,很多村社都會選擇劫殺商人以奪取財物,白日裡就是正常的村民,但若是遇到大肥羊便會搞一下。

    自古如此。

    待部署完畢,庶君子便帶著自己的弟子們一起看星星,觀察一下月亮的運行軌跡以作筆記,不時講解一下關於測量位置的一些原理。

    這時候沒有什麼光污染,稍微倍數的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木星最大的那顆衛星,甚至一些視力極好的人能憑藉肉眼看到,這一次她們也攜帶了一支望遠鏡,那是測繪地圖標註經緯的唯一辦法。

    車隊的邊緣,有幾個神情嚴肅的人,和商隊的人並不多說話,只是幾個人聚在一起。

    這幾人便是商隊內多出來的幾個人,商隊首領不知道對方的來歷,但是商會內只說讓這幾個人跟隨。

    看樣子這幾個人也就是二十五六歲,是墨家佔據泗上之後長大的第一批孩子,如今這一輩人不少孩子都已經六七歲了。

    商隊帶頭的比他們大一些,不是泗上本地的,而是當初從魯陽去往泗上的。強制服役的政策下,幾乎人人都有那股子當過義師的氣質,單從這一點上也看不出什麼。

    有些事不該多問,可是商隊帶頭的人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走到那幾個人身邊打了聲招呼。

    那幾個人連忙起身,回應了下,便都坐在了篝火旁。

    「諸位同志這一次來臨武有什麼事嗎?」

    問了一嘴,這幾個人中明顯的首領搖頭道:「也沒什麼事,我們都是木匠,這不是臨武下游有咱們的造船廠嘛,我們是去幫忙的。」

    臨武特殊的地理位置,正式湘水上游,這裡木材眾多,當年說是為了方便運輸貨物,就在臨武下開辦了一座船廠。

    每年要給當地封君繳納稅費,臨武君自己也有產業,門客們也有從事商業的,墨家的造船術很是不錯,加上此時過關徵稅都是以船隻個數徵收的,所以這座造船廠的訂單不少,也算是挺紅火的。

    然而這話商會首領卻不相信,這些人一路上的行為可一點不像是木匠,哪裡有高山、河流、小路、能夠涉水的地方都會停留一陣。

    商隊帶頭人心中多少猜到了一些,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看似無意地感嘆道:「將來一旦樂昌峽完工,轉運貨物就更加方便了。臨武這地方雖然偏僻,可卻是個險要之處。」

    他話裡有話,樂昌峽一旦完工,轉運貨物自然方便,可轉運人也一樣方便。

    對面的人卻不露山水,笑道:「是啊,一旦修好,正可溝通南北,大利天下。」

    又談了幾句,便將話題轉移到了別處,口風極嚴,紋絲不漏。

    商隊帶頭人又問了幾句,很是沒有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卻也無可奈何。

    對面那些人自己自然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他們都是總參謀部的年輕軍官,這一次跟隨商隊來臨武當然有別的目的。

    兩年前隨著南海地區縛婁、陽禺等諸多邦國覆滅,墨家在南海地區土改站穩了腳跟之後,對楚國的態勢已經形成了三面合圍。

    臨武位置險峻,後世始皇帝征服百越,正是走的臨武,作為湘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水嶺,這個偏僻的地方有著極高的軍事價值。

    他們這些人來臨武,也算是和庶君子等人差不多的目的,觀察地形。

    只不過庶君子等人那屬於是正常的測繪地圖,標準城邑位置和山川走勢,他們則是觀察一下當地的戰術地形。

    並不一定是為了和楚國打仗,總參謀部本身的職責所在就是有備無患。

    包括觀察臨武的城牆厚度、收集一些水文資料、考察一下臨武君在這邊的民心向背等等。

    如今楚墨之間的關係很微妙,隨著楚魏爭霸兩敗俱傷和泗上崛起,原本親密的楚墨關係現在也變得撲朔迷離。

    宋國最近亂的厲害,被墨家強制壓制的矛盾已經開始醞釀著爆發,宋國才是中原真正的火藥桶。

    魏韓南下、楚人北進、墨家西征,都需要圍繞著宋國展開。

    被積累的矛盾有意放鬆了壓制,宋國已經亂成了一團。

    國亂則危,一如當年鄭國,很可能成為諸侯口中的肥肉。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宋國能不能吃一口,不在於宋國,而在於魏、楚、韓、墨四家的態度,有墨家在邊上,動宋國就意味著要和墨家全面開戰。

    五年前的大戰給各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各國都在變法追趕,都在試圖集權、改革軍制,時間拖的越晚,就越有利;可是時間拖的越晚,宋國一旦被墨家徹底控制,那整個中原的局勢又會徹底崩壞。

    這總歸是個難以抉擇的事。

    針對宋國的事,墨楚兩家算是第一次公開地唱反調。

    宋國距離泗上太近,當年折騰的國民共政、城邑自治等事導致宋國內部混亂不堪,要不是有墨家在邊上,分權的宋國早就被滅了。

    這一次宋國再一次爆發了國人暴動,宋國舊貴族立刻向魏、楚、韓等國求救,墨家則表示宋國的事應該由宋國民眾自己決定。因為舊貴族的力量顯然不足以鎮壓,墨家當然會這樣說;如果舊貴族勢力強大,墨家自然會說這不是宋國內政,而是害天下之不義,人人得而誅之。

    楚墨之間的關係,最開始的親密源於魏韓的強盛、越國的咄咄,現在局勢改變,兩者之間僅存的那麼點親密也就隨著宋國內亂的局面出現了巨大的扭轉。

    由此,一些公開身份的墨家人物進入楚國活動已經很艱難,只能依靠商隊作為掩護進行種種活動。

    商隊內的關係錯綜複雜,楚國不少封君都在其中有股份,而且他們每年也能得利不少,涉及到多方的利益,不是楚王一句話就能夠杜絕貿易的。

    之前商隊帶頭人說樂昌峽的言外之音,這幾個年輕人哪裡聽不出來?

    樂昌峽那裡一旦竣工,將來萬一和楚國爆發了戰爭,墨家就可以佔據極大的優勢。

    從嶺南出一部分兵,佔據臨武就等於佔據了湘江上游,自上而下,便可直達洞庭雲夢,即便不做主力,也可以騷擾,切斷楚國南北、東西的聯繫。

    臨武關附近一共也才駐紮了四百多楚軍,臨武城修築的也是舊式的城邑,從現在他們一路走來觀察的情況,整個臨武就像是一個簸箕,精華地區凹陷,只要破了臨武關,沿著湘水上游拿下龐邑,也就是後世的衡陽,那麼楚國和湘江上游地區的聯繫就會被切斷。

    他們這些人的任務,就是隨著商隊沿途考察一下從臨武到龐邑的路線。所謂木匠,不過掩人耳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5:02
第五章 獵犬不忠

    商隊在野外露宿了一夜,第二日中午便抵達了臨武城。

    遠遠看去,臨武城還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邑,舊式的夯土城牆很難抵禦如今火藥火炮和坑道攻城法的攻擊,但臨武城建設之初為的只是抵禦那些反叛的當地夷民,也就沒有考慮這麼多。

    靠近城門的時候,那幾個年輕的參謀軍官不動聲色地記錄了一下城牆的厚度、城門的寬度,並沒有刻意去測量,之後有的是時間。

    如今王子良夫正在臨武,盤查的也就稍微嚴格一些。

    進了城,商隊便直接前往了這裡的客店,臨武城因為位置特殊,是南來北往的商人中轉的地方,客店的規模也比較大。

    開辦客店的人也是泗上的人,最開始也就是墨家的商隊常來常往,所以也就和臨武君商量了一下在這裡開辦了一家客店,每年正常地繳納稅收,臨武君倒也沒有反對,反而高興。

    安頓下來後,商隊頭領便帶著人,趕著三輛滿載著火繩槍的馬車去往臨武君在城內辦公的地方。

    接待他們的是臨武君的私屬,非是沒有正式官職的門客,而是正經的有官職的小司庫。

    查驗了數年後,等級完畢,取來了一部分黃金,剩餘的要用銅和鹿皮支付,這是之前就商量好的。

    鹿皮可以用來製作皮甲、銅可以用來鑄造大炮,這都是軍需物資,所以不能再明面上交易,因為這是違法的,楚王法令不准封君私自和墨家用皮革和銅交易,但是根本禁止不了。

    不多時又來了一個門客,和商隊的人見禮之後,便道:「王子良夫代王巡邊,臨武君正陪同射獵,不能親來。有件事讓我代為傳達。」

    「天下都知道,泗上都已經換裝了燧石槍了,這些火繩槍的價格能不能再往下降一降?」

    「另外,臨武地處蒼梧舊地,夷民多有反叛,臨武君守城亦難,所以希望再買一些銅炮和燧石槍。價格的話,這都好商量,不管是用銅還是黃金,亦或是鹿皮、硝石都可以。」

    「待主君回來,還請各位再來,自有商量。」

    商隊頭領急忙道:「此事我不能做主。售賣與否,既需要股東們商議,而且為防止害天下和不利於天下,貿易部還有最終的否決權。我只能代為傳達。」

    「另外,我也有些事代為傳達,下一批火槍,商會希望除了用一部分黃金外,最好能用稻米來支付。一旦樂昌峽修完,這批稻米就可以運抵陽禺,去歲大風,災害不小,所以需要一大批稻米。」

    商隊首領知道商會一般不會做稻米貿易,因為利潤太低,而且去歲雖然有一場大風,但實際上造成的損害並不是很大。

    對面的門客聞言很高興,雖然臨武地區多山,也有幾片小金礦,臨武君開採得利,可是黃金畢竟貴重。

    除了黃金之外,也就剩下徵收鹿皮、草藥之類來支付貿易所需,別的實在沒有什麼可以交換的。

    稻米不少,但是南海商會並不要,因為運轉困難,得利不多,遠不如鹿皮和黃金更為輕便值錢。

    若是能用稻米交易,那自然是好之又好的消息。

    雙方又談了幾句,也沒有遞送書面的東西,這種貿易算是見不得光,即便楚王知道那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不好在明面上來。

    商定好了等明天,商隊的人再來和臨武君面談之後,留下了槍支,帶走了黃金,便離開了。

    …………

    城外山邊,臨武君正在和王子良夫射獵。

    緊跟在王子良夫身邊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男,做王子良夫的參乘,不知道說了什麼話,逗得熊良夫哈哈大笑,言語間不免伸出手摸了那少男的手。

    臨武君在後面看著這一幕,心中暗喜。

    作為參乘的少男是他專門從別處買來的,訓練了數年,就因為整個楚國都知道王子良夫的嗜好。

    原本歷史上,熊良夫在哥哥死後成了楚王,將男寵封為了安陵君,楚國也沒人反對,都覺得這很正常。

    在貴族強大的時候,許多國君需要自己的男寵來作為制衡貴族的力量,這時候宦官雖然已有但是並沒有和貴族抗衡的力量。

    燕簡公曾經希望依靠男寵和自小的同性夥伴們奪權以廢大夫上卿而集權,但是貴族們立刻起兵將他驅逐。

    至於君王是否真的喜歡男寵,還是希望借用男寵的力量,那是很難說的事。

    不過臨武君確信至少王子良夫是真心喜歡同性的,加上太子臧地位穩固,楚王開闢洞庭蒼梧、奪回陳蔡、反擊魏國,王權正在逐漸集中,如日中天,王子良夫非是嫡長子,似乎並沒有生出別樣心思。

    雖然有傳聞太子臧有隱疾不能生育,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也或許楚王會吸取兄終弟及可能引發政局混亂的教訓,也或許楚王覺得太子臧是繼承他的意志繼續集權強盛楚國的最佳人選,此時未有定數。

    臨武君訓練一名男寵去接近王子良夫,自有他的打算,眼見效果不錯,看得出王子良夫對身邊少男的興趣遠勝於射獵,臨武君便驅車靠近,請王子良夫休息。

    自有隨從送來水洗手,又擺上了諸多小食,還有一瓶很是昂貴的、幾年前索盧參從極西之地帶回的葡萄酒。雖然他也帶回了葡萄的種子,不過這時候還並沒有大規模的種植開。

    一支精巧的璆琳杯放在一旁,閃閃發亮,幾個隨從正在用硝石來製冰為王子良夫一會消熱。

    看著那支閃亮昂貴的璆琳杯,熊良夫忽然感慨道:「我曾聞,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不盛羹於土簋,則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則必錦衣九重高台廣室也。稱此以求,則天下不足矣。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故見象箸而怖,知無下不足也。」

    臨武君心中咯噔一下,這是箕子見紂王的故事,早有傳聞,如今正合那番場景。

    用的璆琳杯,總不可能盛放酸酒,這也的確是見微知著。

    臨武君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下一刻熊良夫便笑道:「可我今日觀臨武,民眾並不飢困,有衣有食,並非不足,這正是你施政的緣故啊。」

    臨武君亦笑道:「箕子所言,未免過於悚人。楚人中也有人認為,應該王公與民並耕而食,卻不知勞心者治人。」

    「民富,則多怨;民窮,則善戰。尊卑有別,方為正途。」

    「這璆琳杯產於泗上,可墨者卻多節用之輩,他們只的願意節用?無非是當年墨翟短褐木屐行義天下,身為墨者不得不從,所謂踐聖人之足也,如子張之賤儒一般。」

    熊良夫也大笑道:「泗上墨家,多是虛偽之輩。既說我們是蠹蟲,卻不妨礙與我們貿易往來,他若不生產這樣的璆琳杯,我們又如何會用所謂『不勞而獲』之資購買?」

    說話間,剛才的參乘少男已經斟好了色澤亮麗的酒水,伸手送上,熊良夫嬉笑道:「果酒非冰不能出味,我最喜冰酒,你嘗嘗是否夠冰?」

    這是極為親密的舉動,也是一種勾引,明知道臨武君是在投其所好,自己也需表達一下自己很喜歡臨武君投來的這一所好。

    待少男嘗過之後,熊良夫輕啜一口,頗為滿意又誇讚了幾句。

    臨武君見熊良夫高興,又將話題轉到了剛才射獵之事,多說了幾句後,終於步入了正題。

    「說起射獵,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之前我喂養了幾頭獵犬,可是喂養他們的奴僕總是偷吃那些獵犬的食物,以至於獵犬吃不飽。每次狩獵的時候,這些獵犬總是會把獵物咬死後自己吃掉。」

    「我以為這些獵犬不忠,卻不知道不是獵犬不忠,而是因為這些獵犬沒有吃飽。幸好還可以狩獵的時候吃一些,若是不能狩獵卻又一直吃不飽,只怕哪一日我去牽它們的時候,恐怕還要咬我一口呢。」

    這話裡有話,但又沒有說的太直接,就看熊良夫怎麼接。

    若是一笑而過,那就是個笑話趣聞。

    然而熊良夫卻沒有一笑而過,聽了這個故事後,嘆息道:「犬若如此,不過是偷吃獵物,或是咬人一口。」

    「封君大臣若是這樣,只怕還要給社稷帶來動盪呢。」

    「昔年申公巫臣事,不就是因為想要的東西沒有得到,所以叛逃到了晉國,教授吳人用戰車,以至於楚疆無日不亂?」

    「尋常的事中,總是隱藏著一些道理的,只怕這些道理不能夠被人察覺,以至於遭到禍患。」

    臨武君心中暗喜,王子良夫既然舉了申公巫臣的例子,那正和之前有人來傳訊於他的消息一樣。

    臨武君說的是獵犬,實際上說的是封君,如果熊良夫接話那麼說的就是封君,若是不接話說的就是獵犬。

    熊良夫對於這番話可接也可以不接,但他不但接了,還主動把話題引到了申公巫臣叛逃一事。

    申公巫臣叛逃,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可現在,楚國依舊也有叛逃事件,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叛逃,無可避免地要說起之前因為變革而叛逃的屈宜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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