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6
第三百零七章 偽滕文公章句(上)

    大雪掩蓋了許多,包括美。

    女子死後,用蓆子捲著按照墨家「節葬」的方式埋掉。

    本該悲壯的死,被傳為了「當蠹蟲當慣了,幹這點活就受不了,這要是以前我們豈不是早得死了」的庸俗。

    更有甚者,還傳言說她可能是跟人胡搞懷孕了,結果人家只是玩玩,並沒給她承諾,所以自殺了。

    至少那些逃亡來到這裡、被要來的奴隸等出身的女工是這樣傳的。

    很快人們就把這件事忘記了,晚上要學字、白天要做工,哪裡有時間管這些事呢?

    城中的商賈們整日討論的是如何運糧到雲中以便獲得草原專營互市商會的股份;城中的農民整日討論的是馬上開春了要種什麼最能賺錢;城中的工匠討論的是璆琳作坊又要招工要不要進去做事;城中軍人討論的是今年那些胡人被嚇得都沒來劫掠、沒有胡人就沒有軍功這可怎麼辦……

    大雪過後,春天便近了。

    更遠方的消息傳來,六月份,諸侯要在宋國的菏澤會盟,因為宋國是為數不多沒有捲入這一場波及了中原諸國大戰的邦國,也是各國都能接受的會盟地點。

    報上說,要商討許多事,包括邦國戰爭法、禁止屠城之義、魏趙韓換地、齊墨條約、楚魏和約等等內容。

    高柳的一些人對於和平充滿了期待,卻也有些人對於和平充滿了不滿:高柳作坊內勞動力奇缺,墨家為了維護兵員人口大規模墾荒分地,各國貴族封地下卻還有許多的人口,不開戰砸碎封地貴族,去哪僱人?

    除了這個消息,報上也說了另一件事,諸夏許多學派一同來到了泗上,要討論天地人三道。

    這個消息在市井間熱鬧了一陣,可也很快就被高柳本地的大量墨者南遷的事蓋過。

    春天一到,又有不少墨者從泗上過來,原本的工作都已經交接完畢,那些接到了調令的墨者開始出發。

    眷屬們有兩個連隊的騎兵護送,走的是燕國到海邊、從海邊到黃河、從黃河到泗上的路。

    那些調走的墨者,則是走中山國到鉅鹿澤,再從鉅鹿澤插過齊國西線的路。

    不只是從高柳到泗上有著一列列行走的隊伍,從南鄭、楚國、齊國、三晉、鄭國、宋國……都有許多的人湧向泗上,泗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各種不同目的的人朝著這邊匯聚。

    會盟的。

    辯論的。

    調任的。

    求學的。

    逃亡的。

    運送「長工」的。

    貿易絲綢瓷器鐵器茶葉棉布璆琳蔗糖的。

    許多許多。

    …………

    泗上,沛邑。

    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裡,因為加工技術不過關而分成許多小格子的璆琳窗依舊比窗紙透進更多的光。

    初春溫暖的陽光透過綠色的窗格,灑在地上鋪著的從邯鄲運來的織花毛地毯上。

    屋子的最北角,兩個人跪坐在地上,相對而坐。

    兩個人的中間,擺放著一個案几,上面擺放著兩個泗上窯燒出來的瓷杯子,上面用釉彩寫著八個紅色的字。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瓷杯子裡泡著兩杯綠瑩瑩的海陽茶,一杯已經喝了一半,一個穿著棉布改良短褐的女子正提著一個銅水壺添水。

    案几的後面,有一排小方桌,小方桌的後面坐著六個泗上特有的速記員,正在用鵝毛筆蘸著墨水,用更加簡化的速記專用字符飛快地記錄著什麼。

    案几的下首,跪坐著二十多個人,左邊的是泗上的主人,墨家各個部門的人,穿著都是標準的泗上短褐;右邊的人也都穿著短褐,只不過樣式和泗上的又不一樣。

    案几的左邊,是適。

    案几的右邊,是楚國農家的代表人物,農家學派的楚國領袖,後來與孟子起了衝突的許行的祖父輩人物,許析。

    諸子百家齊聚泗上,墨家需要出面接待,在大辯論之前,有些事情需要先行解決:結盟。

    雖然現在墨家如日中天,剛爆錘完了齊國、干涉了趙國繼承權內戰。

    但作為一個學派,學派領袖前來,墨家必須要鉅子出面接待。

    適和許析剛談了不久,總是忍不住覺得有些時空錯亂的幻覺,幾十年後許析的孫輩會在滕國傳播學說,拉走了大儒陳良的弟弟和弟子,叛儒歸農,氣的孟子怒斥許行是「南蠻子」——南蠻鴂舌之人。

    那是一場單方面記載的辯論,因為孟子不是和許行直接辯論的,而是許行來到滕國上來就用道理和人格魅力把陳相征服,使得陳相叛儒歸農,而孟子是和剛剛接觸農家的陳相辯論的。

    在孟子弟子的記錄中,孟子大獲全勝,因為農家的理念,好像簡直就是智障。

    就像是孟子弟子記錄的孟子和告子的那場詭異的辯論,墨家在適去之前就已經解決了白色的顏色和黑色的顏色兩個詞中的顏色是相同的概念,告子作為墨子認為能言善辯、但是不行仁義滿腦子想當官的辯才,居然在和孟子辯論的時候連人性狗性的「性」的含義相同不等同於人等於狗這麼簡單的問題就辯不贏,實在是有些……神奇。

    更為神奇的是,如孟子記載中這麼腦殘智障的農家,剛去宋國就拉走的陳相是大儒陳良的弟弟,而且是陳良剛死,其弟子叛儒要承受巨大道德壓力的情況下。

    原本那場那場著名的辯論發生在滕國,只是現在泗上已經沒有滕國了,滕國原本依靠越國南遷成功的復國運動,生生被墨家搞的滕國如今只是一個泗上城邑。

    沛邑距離滕國不遠,這正是適產生這種時空交錯的混亂感的緣故。

    他這些年研究了一下農家的學說,明白對面的許析不是白痴,只怕並沒有孟軻戰勝陳相那麼簡單。

    兩個人這才談了一盞茶的功夫,適已經聽出來對面給他下了三個陷阱,而現在許析正一臉真誠地給他下第四個陷阱,一個他不得不鑽的陷阱。

    「現在,王公貴族封君的倉庫中,堆積著糧食、布匹,他們不稼不穡,他們是用天下奉養一人,墨家反對他們的這種行為,稱他們為蠹蟲,這是我們農家也同意的。」

    聽著這話,適舉起了茶杯,假裝喝水,腦子飛速地旋轉。這個陷阱太明顯了,之前的辯論已經露出了不少端倪,適在考慮怎麼接他的下一句話。

    現在許析在稱讚墨家,適不能不接話,放下杯子,笑道:「子墨子言,利天下,自然是要利天下人。以天下奉養一人,那怎麼能是利天下呢?」

    許析又讚道:「我在楚地就聽聞,您是墨子最器重的學生之一,是可以繼承墨子學問的人啊。」

    「所以我有個疑問,想要您給我解答。」

    適心中一緊張,心說來了來了,這帽子也給我扣上了,挖了個坑我又不得不鑽。

    心中媽賣批,嘴上笑嘻嘻,做了一個請說的態度。

    許析道:「如今商賈販賣,低買高賣,富裕者家有萬金,即便沒有封地,也一樣是倉庫中堆積著糧食布匹、庭院內舞姬相伴,他們也不稼不穡,這算不算是以天下奉養一人呢?」

    「泗上墨家的許多產業,動用人工,生產布匹、鐵器、璆琳,換取糧食、棉花、油籽。以墨家《國富》之說,勞作創造財富,可為什麼泗上越來越富,而楚、越等地的農夫越來越窮?這算不算是以農夫奉養工商呢?」

    「墨家既言利天下,難道楚越就不是天下嗎?墨家既言利天下人,農夫難道就不是天下人嗎?」

    「這個疑惑,請您給我解答。」

    和泗上不同,宋楚等國的農民這幾年過得確實苦,苦不堪言的苦。

    一方面,他們要承受封君、貴族的盤剝,承受軍賦、勞役等等。

    另一方面,他們又受到泗上新興資產階級的盤剝,傾銷的工商業品,壓低的糧價,都使得封君們為了支撐他們奢侈的生活,增加了地租。

    為數不多的自耕農紛紛破產,手工業工廠出產的棉布等大量傾銷,糧價一降再降,賦稅一高再高,都使得他們承受不住。

    宋國那邊更慘一些,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帶來了大規模種植業的商品化,小貴族們兼併土地、驅趕佃農——那些小貴族又不傻,按照以往什一稅的標準,一畝地才收幾斤粟米,農業生產技術的進步、糧價的降低、商品的豐富,都使得他們為了利益把那些按照原本產量交什一稅的農夫趕走,以便集中種植棉花、油料、靛草、小麥等商品作物。

    泗上之外,商人又加了把力,各種商品都在吸著農夫的血,農夫當真是承受不住了。

    不少人覺得,貴族雖不好,可至少比商人要好;當農奴固然不自由,可總比被驅趕離開土地自由的挨餓要強。

    適知道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尤其是隨著工商業的發展、伴隨著各國封建制度的加劇,都使得泗上之外農民的日子真的是……沒得到多少墨家的好,看到的全是新時代的壞。

    許析挖了一個適不得不往下跳的坑。

    適果斷地不正面回答,立刻轉進,反問道:「我聽聞農家在楚國也有嘗試,也是在為了利天下,那麼農家在楚國又是怎麼做的呢?」

    許析道:「我等在江漢地,聚眾千餘人,多是逃亡的農夫,據山澤而居,自己開墾土地,當地封君本想驅逐,但被我說服。」

    「千餘人同耕同食,賢者與民並耕。農閒時候,一起編制草蓆、建造房屋、紡織麻布。」

    「集中糧食,兌換鐵器等必需品,由賢人主持分配。我觀墨家《國富》學說,便想,金錢不過是民之通貨,是可以被商賈操控的,但勞作難道不也可以作為交換的基礎嗎?」

    「於是我按照麻布、草蓆所需要的勞作量,定下了兌換的價,不得漲價、也不得降價,做到市賈不二價。每個人的勞動,都換來了十足的財富……」

    「沒有人奪走別人的勞動成果,也沒有人的勞動成果被人騙走,這才是真正的利天下。」

    「墨家說,同義、平等、兼愛。以我觀之,泗上的平等,是假的平等。您作為墨家的鉅子,難道不認為那些生產的鐵器,換來的糧食遠勝於他們的勞作嗎?泗上現在是工商業者得利,而天下農夫農夫卻在受苦,當真是天上地下,這能夠稱之為平等嗎?」

    「你們的平等是虛偽的平等,我們才是真正的平等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6
第三百零八章 偽滕文公章句(中)

    適的手指在案几上輕扣了幾下,那些在下首旁聽的墨者中有熟悉他習慣的,心道鉅子這是準備反擊了,只是不知道鉅子要怎麼才能說服農家的領袖人物。

    這一次墨家的對策,是分化百家。

    能談的,先談,沒有不可調和矛盾的,結為盟友。

    不能談的,直接不談,拉動盟友在大辯論中直接把他們砸到地下。

    墨家和農家……關係不錯,那是從前。

    至於現在,矛盾加深,墨家搞的種種手段和策略,長遠看都是在逼小農破產、逼家庭手工業淪為一無所有的作坊工。

    時代在發展,二十年間的變化,已經讓天下處在了巨變的混亂之下,尤其是交通便利的一些地方。

    楚國靠近長江地區的地方,離泗上很近,也就導致了受泗上的工商業發展的影響最大。

    兼併土地、小農破產這些問題,都會先出現在距離泗上最近的貿易路線上。

    更多的農夫承受著高利貸、封建勞役地租、泗上工商業超額利潤的三重盤剝,難以維持,選擇逃亡。

    這裡沒有廣袤的北美洲作為洩壓閥,可是卻有廣袤的地廣人稀的楚國大地,許析等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吸引了大量的逃亡農夫,聚集在一起,開墾土地,建設他們建立在空想上的家園。

    適手指敲著案几,不是在現想對策,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早就研究過農家的學說。

    他敲案几,只是在心中感慨……

    怪不得都說,異端比異教更頭疼。

    空想派的這些人,不得不說他們在「以人為本」這個意思上是進步的,但是他們根本不按照科學去搞。

    空想的這種完全不行,而且很容易被貴族封君或者君侯王權們利用,來打壓資本主義萌芽,用新興階層的可怕之處來恐嚇這些小農——看看,墨家的這一套多麼可怕啊,還是復古更好吧?

    使得他們很容易被利用,成為王權遏制工商業發展的一把尖刀。

    小農可以容忍君主,因為至少還有個盼頭,萬一來個明君呢?萬一輕薄徭役呢?萬一免稅免賦呢?

    可他們卻難以容忍工商業的發展,資本主義萌芽的第一刀,必然是要砍在他們的頭上。

    赤貧之下,一無所有,一勺鹽被商人賣成什麼價?一個鐵器農具被商人賣成什麼價?憑什麼?

    屁股決定腦袋,他們這麼想,整體上沒錯,所以農家學說的基石就是「市賈不二價」,希望用一種錢之外的東西作為等量物,來保證自己的利益。

    用賢者與民並耕,協作分工、等勞動量交換、全民議政的方式,達成一種空想起來可以實現的「天下大利」。

    這種學說在楚國誕生,不是沒有原因的,一方面是經濟發展導致的楚國沿江地區忍受著本國封建貴族和「泗上帝國主義」的雙重剝削;另一方面又因為道家在楚國的發展,小國寡民的那種想法影響下催生出來的。

    單于泗上的局面,和農家辯論就不可避免。

    這一次萬民製法大會上,大部分農夫都希望能夠禁止進口糧食,從而提升糧價,從而獲利。

    本身墨家內部就已經有些派別了。農家的學說很容易引發更大的爭論。

    於整個道義上講,許析這麼搞和墨家看似相似,實則走了兩條完全不同的路。

    許析本身也是貴族出身,雖然落魄,但是家族產業也有不少。

    他是真心看到了民眾困苦,尤其是受到泗上帝國主義和楚國封建貴族雙重剝削的楚國小農階層。

    於是捨棄了家業,購買了鐵器耕牛、偽托「神農氏」之學,帶著那些逃亡的民眾在荒地開墾。

    號稱要真正的平等,要耕者有其田,要市賈不二價,要建設真正的仁義之土。

    土地是歸屬於王公貴族的,他們這麼搞,封君肯定是大為不滿。可許析是貴族出身,在貴族圈子裡也認識一些人,總算經得了同意,在楚國沿江地區劃分了一小片土地。

    和他的孫子一樣,都是依靠貴族的允許劃分的土地。

    這一點,墨家最開始其實也差不多,在泗上行義說白了也就是等同於利用墨子的威望和墨家那些人在貴族圈子裡的關係,搞了一片封地。

    只不過搞到封地之後,墨家和農家的分歧就出現了。

    農家是市賈不二價,賢人與民並耕,共同紡織編席,由推選出的賢人定價,再由賢人們購買鐵器,規定價格,不取利潤進行兌換。

    墨家則是前進、前進、不擇手段的前進。殺巫祭、奪神權、逼貴族、搞土改、藏稅於鹽鐵開辦冶鐵作坊、煽動中原各國戰爭、售賣軍火、靠出仕賺俸祿交黨費等等能用不能用的方式,十五年後成功轉型,開始對外賺取超額利潤,默許宋國土地兼併,對楚越宋齊傾銷,在南海縛婁搞殖民。

    兩邊活動的時間相差不是太多,農家市賈不二價的空想公社,搞到現在不過千把人。

    墨家扶植工商、把利潤拿來做教育和軍費、以九州血汗養一地的方式,打贏了齊國,干涉各國內政。

    用適在墨家內部評價農家的話,那叫「可以用於一個村社的合作經營,但卻不可以用來利天下」。

    沒有原始積累、沒有利潤累計、沒有超額利潤,憑什麼開辦工商業?憑什麼普及小學三年級教育?

    對於許析的詰責,適不是很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那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得從感性意識講到理性意識、從必然階段講到空想和科學的區別,兩邊沒必要搞的這麼僵。

    可又不得不回答。

    許析的話說的太重了,這成了虛偽的平等和真正平等派之間的爭執。

    本身墨家內部就有這樣的分歧,對於同義、兼愛、平等中的平等,墨家分為了好幾派,內部的歧義剛壓下去,農家這麼一說,適也是沒有辦法。

    他不想正面回答,既然許析挖了個坑讓他往下跳,他也準備挖坑讓許析往下跳。

    於是他反問道:「那麼先生前幾天也曾在泗上的村社參觀,以你觀之,泗上村社的農夫富足程度,是否高於你們在江邊聚眾而耕的村社呢?」

    他在偷換概念,將泗上超額利潤下的平均水平,不去剖析本源,把縱向對比偽裝為了橫向對比。

    泗上的村社和楚國的村社,就生產力上是有代差的,可適卻非要假裝這是合理的橫向對比。

    適先試試水,試試許析的理論水平,這是個很明顯的邏輯陷阱,雙方比對的基礎完全不同。

    如果許析對此提出了這兩邊情況不一樣,不能對比之類的道理,適就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辯了。

    同樣,如果許析同意適的說法,但是在同意的基礎上,找一些別的理由,適也同樣知道該怎麼辯下去。

    許析對此沒有異議。

    「我看了泗上的村社,也有規模數百的,確實比起我們在楚國要富庶的多。但泗上的富庶,源於宋、楚、越的貧困,我們現在說的是利天下。如果您認為泗上就是天下,而宋楚越不屬於天下,那麼我和您就沒有辦法辯論下去了。」

    適心中暗笑,調整了一下策略。

    臉上卻極為嚴肅。

    這是原則問題。

    許析剛說完,適立刻搖頭道:「宋楚越,乃至大禹所定的九州、肅慎、朝鮮,至於神山崑崙,北海蒼梧,那都是天下,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是不可分割的,也是墨家利天下中天下的含義。泗上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也只是一部分,這一點從未改變。」

    「我想問的是,同樣是勞作,為什麼泗上的農夫富庶?換而言之,您在楚國聚眾耕作,不繳納賦稅,比起楚國的那些農夫生活的要好,根源是你們農家的道義正確?還是因為你們不繳納賦稅、不出勞役、不從軍役、不耕公田呢?」

    「而泗上的村社要繳納賦稅、要參與服役、要組織水利,為什麼還要比你們村社更加富庶呢?」

    許析等人聚眾大澤,共耕勞作,農夫的生活比起逃亡之前要好,適再問一個關鍵問題:這個過得更好的原因,是因為解除了封建的勞役地租?還是因為你們的道義指導下你們的生活過得更好了?

    許析現在對於農夫困苦的根源,還處在一種感性的認識當中。

    他看到了貴族的橫徵暴斂,看到了商人肆意提價,看到了農夫不斷破產逃亡。

    然後用自己的所有家產,支撐起一個賢人領銜的仁義之土,市賈不二價、分工之下用十足的勞動換取十足的商品,誰也不坑誰、誰也不吃虧,一樣誰也沒法完成最開始的原始積累。

    但是因為他和貴族的關係,是貴族把這塊土地送給他的,不需要繳納賦稅、不需要服勞役、不需要承受勞役地租。

    由此,他用最基礎的感性,看到了農家管轄的這千餘人,日子過得比起原本逃亡之前強得多。

    於是感性地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道義的緣故,只要能夠做到賢者與民並耕、市賈不二價、壓制工商業原始積累、維護小農利益,那麼天下即可大治。

    適則是直接用一個詭辯詢問許析,為啥泗上的村社沒有按你們的去搞,反而比你們要富庶呢?

    這又是個兩重陷阱。

    如果鄧析說,這是因為你們泗上用的農具先進,適就得反問為啥你們也搞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有這麼多先進的農具?僅僅是因為墨家和公輸班弟子都是諸夏兩個機械聖手的弟子?還是別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如果鄧析說,確實是有不繳納封建勞役地租、不服役從軍、不出勞役的因素,那麼這個問題的主動權就被適引到了自己的手中。

    適根本不準備說服農家使之完全消亡,而是要在大前提之下和農家結盟,有些墨家暫時不方便干的事由農家去做……

    他在避開工商業用剪刀差剝削農夫是不是「不公平」的問題,這個十張嘴也辨不清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6
第三百零九章 偽滕文公章句(下)

    他是要把問題引到功利性的「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先解決什麼問題能夠最大程度地使得農夫受益」的問題。

    繼續爭「平等和公平」的問題,適就始終處在被動。

    把問題帶偏了,這就是化被動為主動,因為墨家的那一套的理論解釋,和道家的樸素矛盾論更說得通……現在的不公平是為了將來的公平,和道家可以愉快地這樣交流,和農家就沒法這麼交流。

    許析沉默片刻,無奈道:「是有不繳納賦稅、不出勞役軍役、不耕公田的緣故。但是,泗上的村社有比我們更好的農具,比如割穗機,比如堆肥法,比如更多的牛馬,比如曲轅犁……」

    適心中大喜,許析既然認識到這兩個都有問題,於是先問道:「那麼,割穗機、曲轅犁、耬車、水排、風力磨坊、馬拉脫粒機這些又是哪裡來的呢?先生與民並耕,可是也需要鐵器啊,難道小農稼穡就可以弄出鐵器嗎?」

    「先生看到了泗上村社農夫富足,遠勝於楚地,更是遠勝於農家嘗試仁義之土的千人村社。您看到的割穗機、曲轅犁、耬車之類的問題,其實都可以歸結為兩個問題。」

    「其一,分工。其二,掌握天志,借道利人。」

    適鄭重地問許析道:「關於分工,我先請問先生一個問題。先生可會用劍?」

    許析面露一點羞澀,謹慎地回道:「雖會用,不如墨家劍手多矣。」

    適又問道:「那先生持劍殺百人,那些一直稼穡偶爾拿劍的農夫也殺百人,誰殺的更快呢?」

    「是我。」

    「那麼先生以為,泗上村社間那些專門摘棉花的雇工,和那些自己種植自己摘棉的農夫,哪一個在一天內摘得棉花多呢?」

    「泗上村社間專門摘棉花的那些人。」

    「那麼先生以為,現在您去做木匠活,能夠比泗上最差的、取得了木匠證的工匠做的更快嗎?同樣的一個耬車,是您做的快呢?還是工匠做的快呢?」

    「是工匠。」

    「那麼先生以為,把紡織分為摘花、去籽、梳理、搓條、紡紗、精紡、織布、染色等二十七道工序;和從種植到染色全都是一個人完成相比。同樣是一百個人,哪一邊生產的棉布多呢?」

    「是前面的那些人。」

    「那麼先生以為,子墨子所言的三表,即:是否使天下財富總和增加、是否使得大多數人得利、是否使得人口增加這三表,是不是正確的呢?」

    「墨子大才,所言三表,我農家弟子亦深以為然。」

    適沉聲道:「先生既然同意子墨子的三表之矩,卻又再做違背這三表之矩的事。子墨子言: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盪口也;足以舉行而不常,偽佞也。先生認可這三表之矩,非但不去實施,反而逆而行之,這難道不就是足以舉行而不常的虛偽仁義嗎?」

    許析大驚,怒斥道:「我怎麼能是虛偽的仁義呢?我認可這三表之矩,我也想讓天下人得利,怎麼能夠說我是虛偽的仁義呢?」

    適問道:「就像是剛才您持劍殺人和農夫持劍殺人的問題一樣,農夫也需要鐵器、布匹、鹽、油這一切生活必需品。那麼,勞作的分工使得每個人在一定時間內生產的東西更多,您卻要反對他,這難道不就是不希望天下財富總和增加嗎?」

    「您認可三表之中天才財富總和的總價是判斷是否是仁義之政的標準,卻又反對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這不是虛偽的小人又是什麼呢?就像是您說商紂是不仁義的,可您卻持劍保護商紂一樣,這是不可以不反思的啊。」

    「你想要讓天下人並耕而食,不去細化分工使得人常以為業,又怎麼能夠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呢?」

    「所以我認為,您的道理如果行於天下,那是要害天下的。」

    社會分工使得生產力增加,這是道理,也就是墨家所謂的天志。

    越細化的分工,會讓生產效率提升的更大,這就是分工製作坊的源泉。

    適避而不談工商業和農產品之間的剪刀差的公平問題,而至直接從農家的模型中找漏洞,把這個球踢給了許析,逼著他不得不回答。

    孟子當年和農家辯論的時候,也是避開了「公平」的問題,而是用了類似於「社會分工」的「勞心勞力」之說,但其本質上還是為了宣揚自己的學說,使得勞心勞力是合乎道理的——這句話本身沒錯,錯就錯在他說的那個時代,並沒有解決血統貴賤的問題,勞心者是和封建貴族階層綁定得,勞心者等同於封建貴族,因而沒有錯的話在時代背景之下就是錯的。

    適則是用社會分工來反駁許析的同時,順便告訴許析為什麼要社會分工、社會分工為什麼是對的。

    勞心勞力,那是有階層屬性的。

    同樣,社會分工,也是有階層屬性的。

    如果認可社會分工,那麼泗上的作坊制手工工廠就是進步的、就是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正確手段,換言之讓宋國農夫破產來泗上做工那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正確。

    而且這樣名聲比較好:你看,是貴族非要兼併土地獲利,不是我們墨家非要逼著農夫放棄土地來城邑進作坊做工的,我們還收留了你們逃亡呢。貴族簡直太混蛋了,將來大家一起把貴族搞掉你說好不好啊?反正墨家現在是天下的在野黨,鍋都得讓貴族們背,誰讓周天子和諸侯尚在呢。

    如果不認可,那就必須要駁倒社會分工帶來的生產效率的差別問題。

    許析心中難以反駁,只能沉默不語,他隱隱感覺適好像把辯題偏離了,可又不知道該怎麼拉回去。

    他挖了個坑讓適跳了進去,可是適跳進去後不是選擇爬出來,而是選擇把周圍的地都挖平了,然後重新挖了個坑又把他給推了進去。

    見到許析沉默,適立刻道:「這就像是一個饅頭,分而食之。墨家的三表,是要把饅頭做大,又把饅頭分的公平。而先生的做法,是完全不考慮把饅頭做大,只是想著把饅頭分的公平,甚至於為了公平寧可捨棄掉饅頭外面的一層皮,因為那樣會導致分不均勻,是這樣的嗎?」

    這句話又是一個坑。

    可在許析聽來,這簡直是個救命稻草,適的話在他看來,終於露出了巨大的漏洞,不由在心中欣喜不已。

    心道你若繼續按照剛才那麼說下去,我很難把辯題再扳回來,可你現在忽然這麼說,這正是點醒了我。

    他立刻道:「您說的,正是我想說的。墨子當年的三表,是您說的這個意思。可是,您卻只注重把饅頭做大,卻沒有注重把饅頭分的公平,使得工商得利而農夫受損,這才是我們農家和你們墨家之間的分歧。」

    適笑著搖搖頭道:「先生大錯特錯,如今天下,分饅頭的不是我們,而是王公貴族啊。」

    「土地封於封君,農夫勞作要服勞役、要繳賦稅、要為公家耕種,要為封君修繕。貴族們不稼不穡,卻得到了大量的糧食,這才是分饅頭的人。」

    「至於工商業獲取農夫血汗,那只是分了一點饅頭皮。」

    「所以我說,先生的道理,只能夠小利天下,而不能夠大利天下。」

    「這就像是,一個人殺了人,而另一個人卻只是沒有清掃自己家門前的灰土,您卻要殺死沒有清掃灰土的人,卻不去追殺那個殺人的人。」

    「凡事有輕重緩急,難道現在的問題,不應該是先殺死殺人的人,然後再去管沒有清掃自己門前塵土的人嗎?」

    許析再度沉默,片刻後又道:「殺人的人不對,可並不代表不清掃自己門前塵土的人就是對的。世上的事,只有對和錯,而不是小錯就不如大錯。」

    適點頭道:「先生的話是沒有錯的,世上的事,只有對和錯。但是,如果先生持劍約束天下,那麼先生是去先追那個殺人的人呢?還是先去懲罰那個不清掃自己門前塵土的人呢?」

    許析嘆息道:「我會先去追那個殺人的人。但是,您這樣說,不就是說,墨家也認為那也是錯嗎?」

    適連聲點頭道:「怎麼能不是錯呢?楚國農夫買鹽,鹽價奇高,商賈求利而盤剝農夫,難道墨家是贊同的嗎?」

    「先生在泗上流轉,也知道泗上的鹽價,難道不是比楚國低嗎?甚至比起先生在江邊的千人村社的價格不是更低嗎?鹽業在泗上也是獲利的,但是即便獲利依舊比先生在江邊的更便宜、更對農夫有利,這不就是證明先生的道理錯了嗎?是否有利,那是用實踐去檢驗的,實踐證明泗上的手段是正確的、是可以利天下的,而先生的手段是不可以利天下的。」

    「鹽業價低,一則是泗上規定了鹽價,這達不到先生所言的『十足的勞作換來十足的商品』,依舊可以獲利,但是鹽價卻比先生那裡更低。」

    「二則,是分工和天志借道利人,使得每個熟練的鹽工生產的鹽更多。」

    許析不得不承認,卻又立刻反駁道:「既是這樣,那麼等同於泗上的一斤鹽的勞動量低於別處,所以應該價格更低這也是正確的。那麼,泗上為什麼不可以將鹽價壓到更低,使得農夫用同樣勞動換來的糧食就能換同樣勞動的鹽呢?」

    適笑道:「這是因為泗上需要錢去開展教育、建立更多的作坊、培養更多的教師先生、醫者,以及龐大的軍隊所需要的火槍、銅炮。」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要去利天下。」

    「為什麼非要有教師先生、醫者、軍隊、大炮才能利天下呢?」

    「因為導致現在農夫受苦的最主要原因,是王公貴族們以萬人奉養一人,所以才需要用火槍和銅炮和他們講道理。」

    「先生在楚國,那是封君給你劃出了一片不需要繳納賦稅、勞役的封地。先生如果能夠說動天子、說動齊楚燕韓趙魏秦越中山宋鄭巴蜀等諸侯、說動天下封君都放棄自己的土地和權力,使得天下歸一,那麼自然就不需要火槍和銅炮。」

    「但先生您能說動嗎?」

    「所以我說,利天下之事,有輕重緩急,有先後順序,有大利有小利,有真正的利天下和虛偽的利天下……這些道理,是不能不去瞭解和掌握的。」

    「先生也有利天下之心、農家也有利天下之志,難道先生就不願意和我墨家,一同解決天下的大患?等到天下大患解決之後,咱們再來解決您說的小患嗎?同樣的力量,做大利於天下、做小利於天下,所得的功效是不同的。先生以為如何?」

    「先生難道不想投身到這項轟轟烈烈,使得天下人大利的事業中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7
第三百一十章 分化融合結盟對抗(一)

    一言問出,適的聲音極大,不只是在問許析,更是在問許析的弟子。

    墨家不缺一個許析,缺的是更多的有利天下之心的同志,投身到即將到來的天下大亂大治的大爭之世中。

    墨家看重的也不是許析,看重的是成百的農家弟子,他們有利天下之心,在宋國甚至搞出了一些大動靜。

    下首右側的農家弟子聽了適的話,都已經在紛紛點頭,不少人流露了一些恍然大悟之色,更有些人按劍欲起,大有立刻投身其中的意願。

    他們來到泗上之後,看到了泗上的一切,包括泗上生活水平遠高於別處的農夫。

    超額利潤之下,泗上合作村社的農夫生活的也遠比別處高。

    這是縱向對比,可在這些人眼中這就是橫向的對比。

    勝利者未必是對的,但某種程度上是政治正確的。

    而墨家的功利性和一些行為的邏輯,又不是以道德為第一出發點來評價的。

    正如墨子所言、被適修正的三表。

    墨子說,要合於天志,那麼怎麼算是合於天志呢?答曰,社會財富總和增加、大多數人得利、人口增加。

    和論德、論心那一套根本不搭邊。

    而墨家的功利性又強到什麼程度呢?

    殺一人以利天下,殺不殺?答曰,殺。

    王子閭被逼上位卻寧可自殺,是不是仁義?答曰,狗屁的仁義,你行你就上,上了之後再搞掉政變者、使得民眾得利,要用結果去評價仁義!你一抹脖子死了,留下了身後名聲,楚國萬民怎麼辦?

    就像是泗上民眾衍生出來的「雖然我不是墨者、不能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正常繳稅、我服兵役,我在法不禁止即許可的前提下致富了那麼我就是合於天志,是除了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之外的人對昊天上帝最好的尊重」這樣的詭異倫理邏輯一樣,更多的是看重結果,而非過程。

    純粹的、只有對錯的道德正義,因為以德為最高標準,那就只有好、壞,沒有很好、挺好、好、不好、壞、很壞的差別。

    墨家的講究的「權」字,就導致了墨家不可能以德為最高標準。

    權,取大而棄小,取大利小害而舍大害小利,那就不能是非黑即白。

    這當然未必是對的,卻是短期之內趁著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之下把諸夏九州帶著往前飛而不是「萬物自化」等著慢慢積累的、可能被打斷的萌芽最好的辦法。

    農家的道義有沒有道理?

    其實對墨家而言,太有道理了。

    因為墨家言:義即利也。

    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利,於是便有不同的義。小農要是直接支持殘酷的工商業發展,那絕對是腦臀分離,反而會被墨家看不起。

    一個進口糧食的問題,都在泗上鬧的沸沸揚揚,長遠看這正是適最想要的結果:人們從矇昧中醒來了,就算有一天墨家失敗了,醒來的民眾便不可能再願意沉睡下去。

    適和許析的辯論,從一開始就在偷換概念。

    許析要辯贏適。

    適不是要辯贏許析,而是要說服那些農家的弟子。

    兩個人的出發點完全不同。

    適辯贏了許析嗎?

    適覺得,並沒有,他到最後還是沒有解決「工商業者剪刀差對農夫是不是不公平」的問題,而是偷換了概念,變為了「大的不公平和小的不公平先解決哪個」的問題。

    要辯明白這個問題,不是三五日能說清楚的,也不是現在能說清楚的。

    適把判斷題變成了選擇題。

    用墨家的功利性,扭曲了問題的道德正義性。

    功利是有選擇的。

    道德正義只有是非、對錯,沒有權衡。

    許析能感覺到這場辯論根本沒結束,可卻已經沒有辦法再直接辯論下去。

    適現在拋出這個問題,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利天下?

    他得回答。必須回答。

    他不回答,他的弟子們就會失望,晚上就可能會去墨家組織部去寫申請書。

    他回答,就等同於他要認可這是選擇而非是非。

    除非他現在拍著桌子說我就認為必須要完美公平,而那樣許析明白,以適之前的表現,肯定要問他怎麼搞?

    到時候他又找不出辦法。

    弟子們跟隨他,不是因為弟子們想要求利,而是想要利天下,只是恰好弟子們認為許析的道義可以利天下。

    現在墨家也給出了更好的利天下的方法、有計畫、有套路、有長遠、有現在,並且給足了農家台階:大家先一起搞掉貴族,然後咱們再談論九州諸夏的義,也就是利,是傾向於內部哪一個階層的。

    墨家這是準備和舊天下撕破臉了,所以可以說的這麼直白:我們就是要搞事,我們準備火槍大炮,就是為了要利天下,而利天下現在最大的阻礙是那些蠹蟲,我們要搞掉他們,你們是否一起來?

    墨家高層之前作出的五年之內會恐怖平衡的推論;齊墨一戰挑動三晉楚秦混戰的結局;也正是適現在敢於說的這麼直白的原因:我就是明說要造反了,來抓我呀!

    魏國不敢抓,因為怕被秦國爆了菊花。

    趙國自己不敢抓,想抓必須要拉動魏國,魏國擔心被秦國爆了菊,不敢同意,趙國自己搞不定高柳雲中,更別提泗上。

    楚國剛打完一仗,內部問題還沒解決,集權變革正是最激烈的時候,楚王現在和泗上開展,那就是一腳踢在鋼板上,會讓改革成果全部付諸東流。不趁著搞定了陳蔡的巨大威望迅速變革,那楚王的腦子肯定是鏽了。

    齊國被懟的五年之內恢復不過來,更是有心無力。

    這也正是整個適上台之後,整個輿論大規模轉向、上台就發表非攻不是現階段利天下的手段、大規模擴充軍官團、強制商人從楚越壓艙稻米減稅的外部原因。

    更是這次諸子百家大論戰之前,墨家直接說明了邀請農家共謀大事的外部原因。

    此時此刻的許析,沒有別的選擇,不論從弟子的態度還是墨家給出的「將來可以商量」的未來,都只能選擇一起利天下。

    商人求利,為了利益會踐踏人間的一切法律,這正是楚國一些地區小農的困境,也正是小農階層最希望的市賈不二價的來源。

    封君的勞役地租剝削、沉重的徭役、商品傾銷帶來的封君想要維繫生活品質必須要加劇盤剝的現實,正是小農階層最喜歡「賢者與民並耕」的來源。

    泗上「帝國主義」的傾銷、壟斷、超額利潤、售賣軍火、煽動戰爭的策略,更是加劇了這種矛盾。況且墨家中的有一派的人振振有詞地認為,我傾銷、我強制齊楚免關稅、我煽動戰爭、我售賣軍火、我獲取超額利潤,但我是為了將來能利天下。

    許析沒有想到後一點,只是在反對前兩點,泗上的鹽鐵專營定價也是許析得以接受墨家道理的一個原因。

    在弟子的熱切盼望之下,許析只好說道:「我們農家也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如您所言,求同存異,我們的事可以將來再談。但是,將來又該怎麼談呢?」

    適道:「先生知道子墨子的標本平衡之說嗎?」

    墨家語境下的標本,就是槓桿,這一點許析還是明白的。

    他點點頭,適便道:「標本即為槓桿。標重多少,算出來長度,本重多少也是可以知曉的。只要通過天志的演算,達成一種平衡,控制物價在一個範圍內,就能夠使庶農工商都得利,都能接受。」

    「這就是泗上的萬民製法大會,義即利也,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義,各退一步能談的攏就談,談不攏就打。」

    「農家和我們還是可以談的,但和王公貴族是沒辦法談的,我們沒法談,你們也沒法談。再不濟,泗上還有一個《限價法令》,七年前洪水氾濫的時候,泗上的物價也是穩定的。」

    安內,必先攘外。這是毋庸置疑的,現在泗上墨家在市井間的宣傳,已經為農、工、商塑造了一個共同的敵人——貴族,這就是內外之分。

    許析倒並沒有質疑墨家「兼愛」為什麼還熱衷於鬥爭的問題,因為從墨子時代墨家就再說,誅不義那就是兼愛的體現,誅不義的時候墨者不但要參與,還要做那個「擊鼓而進」的擊鼓者。

    他對於泗上的態度是親近的,但他對於泗上很是代表工商業者的利益有些不滿。

    於是半笑半是鄭重地問道:「萬民製法,農夫的數量總是最多的,天下十人、九人務農。」

    「墨家言,義即利也。將來墨家的義若是代表著工商業者的利,可工商業者的數量又少……墨家不會搞按照財產和繳稅劃分萬民代表比例的事吧?」

    適也連聲笑著話含鄭重道:「不會不會!這是最基本的道義,這是我們不可能違背的。子墨子言,義要合於天志嘛,人無非老幼貴賤人皆平等的天志不變,您說的按照財產和繳稅劃分萬民代表的事就不會發生。」

    許析這才端起身前印著「苟利天下、死生以之」的瓷杯喝了一口水,潤了潤早已經乾燥的喉嚨,其下的弟子發出了一陣陣的歡呼。

    大局定下來,剩下的問題就不需要適再去和許析談,而是交由別人。

    兩個人起身各自行禮後,就此先行別過,還有兩個墨家的主管方向的人等著和許析談。

    一個是對宋方向策略的,農家在宋國的一些城邑極合那些失地農夫的利,發展的很快。

    另一個則就是安排一下楚國農家小片試驗田和農家在泗上出仕一同利天下的事。

    這兩個都不需要適與許析談。

    等到眾人散去後,速記員在互相比對補上各自沒有記下的內容。

    適的隨身書秘立刻上前,遞上去一張表單道:「鉅子,這是這幾日的安排。」

    適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憊,書秘明白,便用極為良好記憶力道:「傍晚您要出席和農家的宴會。晚上要和農家、道家的人一起去劇院看演出。」

    「晚上還有一個軍事會議,商討燧石火槍換裝的問題。」

    「明天早晨先要參加關於秦國的會議,中午要最終擬定一下在諸侯會盟上的發言,明天晚上要去迎接一下楊朱和列禦寇。」

    「後天早晨要和屍佼討論一下『宇宙』和『上下是相對的』等關於大地是平的還是圓的問題……」

    適點點頭,又問道:「其餘學派的人,來之後的安排,不要有不得體的地方。」

    書秘笑道:「鉅子放心,不只是我們要注意得體,他們也一樣注意。本來子張之儒的招待規格是可以稍高一些的,他們在一些事上和我們的一些主張也有可以互相借鑑的地方,在一些道義上也有支持我們的地方,加上子墨子和他們之間的那點傳承關係。」

    「但是因為咱們和儒家的關係,所以子張之儒的傳人主動說一切招待規格都和其餘幾派一樣……儒墨死敵,他們不希望擔上背叛儒門的罵名。他們已經是賤儒了,不希望做樂正氏之儒一樣被人罵作媚妾。」

    「嗯……所以樂正氏之儒的一部分,希望咱們不要接待,反正討論一下文法、語法、修辭這些事,屬詞比事之事也不急於一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7
第三百一十一章 分化融合結盟對抗(二)

    適明白其中的意思,儒墨兩家之間仇怨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因為儒家數分,如今又有發展,這使得墨家這邊招待的時候要做很多選擇。

    如果適和七悟害中的一個出面見了一家的領袖,其餘的規格也都得一樣,不然那就算是墨家欽定了那一派才是真正的儒學——鬥爭到這個地步,敵人的重視程度也是一種派別正統的資本。

    後世有言,儒促墨生、墨促儒變,仲尼去世到孟子、荀子出生之前,墨家全面批判儒家,後續的大賢則是修補了被墨家批判的一些漏洞,再加上墨子去世後墨家解體三分、孟勝違反了組織紀律把墨家精華葬送在了陽城,最終兩大顯學之爭也落下了帷幕。

    農家就一個領袖人物,墨家這邊於情於理都必須要鉅子出面,而分裂的儒家不管是因為儒墨的仇怨還是因為儒家的分裂,都使得適不可能去和他們談。

    原本歷史上,墨家三分,各自繼承了墨家的一部分道義。

    剩餘一部分和道家融合,屬於是覺得利天下無望的消極派,於是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尊於名,不忮於眾,逍遙仁愛,兼愛非斗,繼承了墨家道義中的「兼愛」和「平等」。

    一部分裘褐為衣,跂蹺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一波人在孟勝死後又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要利天下只靠自己已經不行了,於是入秦要去終結亂世;另一部分留在宋國,堅守非攻之義,幫助各國守城,接濟貧苦。

    最後一部分,則是繼承了墨家的邏輯學和數學、光學和靜止力學,整日辯論,研究,想要把天下的道理都辯明白了。

    歷史上的墨家三分沒有發生,因為墨子死前適來到了墨家,在商丘完成了墨家的改組,墨子死後傳至禽滑釐最終又傳到適這一邊,無論是威望、軍內聲望、弟子人數、意識形態解釋權等,都使得墨家的分裂暫時不太可能了。

    可儒家不一樣,仲尼去世太久了,而且儒家以修身為主,並沒有嚴格的組織紀律,使得儒家分出許多學派。

    有幾派儒生和墨家的關係,並沒有那麼僵,有幾派則是死敵,還有幾派因為泗上帶來的改變而分裂。

    子張之儒,到戰國末年的時候,被人稱作「賤儒」,這一派和墨家的關係很彆扭。

    很多主張和最開始墨家的一些主張相近,但又不一樣。

    子張之儒主張下無用則國家富,上有義則國家治,上有禮則民不爭,立有神則國家敬,兼而愛之則民無怨心,以為無命則民不偷,昔者先王立此六者而樹之德,此國家所以茂也。

    子張之儒一天天衣著隨意,模仿上古時候舜、禹的動作。

    子張年輕的時候犯過事,是「免於刑戮之鄙家」,按照儒家記載子張這人極好交遊,應該也是個遊俠似的人物。

    和子夏交友不一樣,子夏交友,一定要選擇比自己賢明的人。

    子張認為我要是個賢人,那麼有人結交我我就應該與之結交,讓他有更好的朋友從而讓他進步;要是人家認為自己很賢能根本不稀罕搭理我,那我也和他成不了朋友,所以誰和我交往我都交,不管高低貴賤。認為如果按照子夏交友的方法,那麼如果別人也像子夏那麼想,不如自己賢明的就不結交,子夏又是怎麼交到比他賢明的有相通心意的朋友呢?

    仲尼去世之後,子張之儒和早期墨家學說有一定的關係,論起來大約有點像是禽滑釐和子夏西河學派的關係,所以雙方的關係是很尷尬的。

    論起來可能墨子和現在子張之儒的老一輩先生都在一起玩過,但是墨子開門立派,堅決反儒,這又弄得雙方很尷尬。

    於私,有那麼點香火情;於公,那是背棄師門甚至堅決反對師門……

    用適的理解,有那麼點像是武俠小說裡張三丰和少林的關係。

    子張之儒被其餘派系排擠,並且到後來混出來個「賤儒」的名號,但依舊因為儒墨之間的關係,和墨家不能過於親近,尤其是不能受到比別家規格高的招待,那樣的話「賤」的名頭真的坐實了。

    樂正氏之儒則與子張之儒和墨家的關係還不一樣。

    和原本歷史上墨家三分之後各自繼承了一部分道義一樣,儒家數分之後的樂正氏之儒,主要是搞「樂正氏傳《春秋》為道,為屬辭比事之儒」的。

    子夏得傳春秋,然後傳授了弟子,形成了西河學派的春秋之義。

    但是,樂正氏之儒傳承的是「屬辭比事」,傳承的不是春秋大義,而是寫春秋的方法。

    換句話說,子夏那一系傳承的是「春秋中蘊含的道理」;樂正氏之儒傳承的是「春秋為什麼能寫出那樣的道理的方法、怎麼樣的文法和寫作方法才能寫出春秋」。

    屬辭比事要分開看,分成屬辭和比事都和泗上墨家帶來的改變有著巨大的關聯。

    因為在泗上弄出造紙術之前,文辭一定要簡潔,簡潔的同時修辭方法和文法也不能出現歧義,換句話說,樂正氏之儒有一部分傳承是研究語法的。

    比事,則是從歷史上的不同事件中,找出相似的,從而比較研究,得出結論。

    泗上十餘年前弄出了造紙術,迅速得到了推廣,使得整個文辭結構、語法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大量的民間用語開始和書面表達一致,語法、語序等都發生了劇烈的改變,一群此時的白話文章,借助毛筆和紙張,迅速開始出現。

    樂正氏之儒中的一派認為,應該堅持復古,堅持舊的文辭手法,並且傳承下去,這是儒。

    樂正氏之儒的另一派則認為,以前沒有紙,只能在竹簡上寫,所以咱們才需要研究屬辭,現在紙張都出現了,事要大於詞,義要勝於事,所以不應該本末倒置,不應該繼續堅持原本的屬辭,而是嘗試著和墨家溝通一下,大家一起制定一下語法規範,你們堅持復古那是本末倒置的小人儒,我們與時俱進重事義而變文辭,那是君子儒。

    屬辭傳承,因為紙張、毛筆、賤體字的出現,導致了樂正氏之儒的第一次分裂。

    開始嘗試構建完整的白話語法的分裂出來的那派樂正氏之儒很快又再次分裂。

    這次分裂源於「比事」。

    墨家講道理,也很喜歡比事,但是墨家的比事得出的道理,往往和儒家比事得出的道理完全不一樣。

    比如甲和乙,都能關於仁,那麼這就是樂正氏原本的比事。

    比如丙和丁,都能看出來因為生產力的發展導致了軍功爵和私田制開始盛行,那麼這就是墨家用的比事。

    墨家的這種比事的方式,自然是因為墨家的道義內核,但是這種比事方式是很容易吸引人的,而且似乎道理也更為合理。

    於是樂正氏之儒迅速地進行了第二次分化。

    一派認為,墨家研究歷史的方向是錯誤的,史怎麼可以這麼比較呢?這麼比較的話,仁、義怎麼能夠以史為鑑呢?如何能夠讓仁義透過歷史傳遞給後人呢?

    另一派則認為,墨家研究歷史的方向,雖然和咱們比事的方式不一樣,但是這就像是紅色和黑色、圓的和方的一樣,咱們研究顏色、他們研究形狀,不能說他們是錯的,只能說他們不是基於仁義而是基於利,但是研究的方法也是可以學習借鑑的嘛,豈不聞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

    第二次分裂之後沒多久,索盧參西行歸來,泗上庠序文科院建成,樂正氏之儒又出現了第三次分裂。

    事情源於索盧參從極西之地帶回來的那本《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翻譯工作。

    要翻譯成諸夏文字,不是幾個人就能完成的,而且文法結構、語法等事,樂正氏之儒也更為擅長一些,於是庠序希望樂正氏之儒能夠在泗上出仕。

    領取墨家支付的薪水,參與文法研究、語法重構、翻譯等工作。

    一派認為,咱們雖然來到泗上和墨家學習借鑑,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能在泗上出仕是底線,如果出仕那就是背棄大義,墨家雖然有學問,但是不能夠克己復禮,是我們的敵人,我們不能夠吃敵人的飯,豈不聞伯夷叔齊之事。

    另一派則認為,我們和墨家雖然有分歧,但墨家也不是夷狄,我們參與文法、語法、修辭和翻譯工作,那是能夠傳承文化,是立大功於當世、留大業傳千古,豈不聞三不朽之言?所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我們編撰翻譯那是立功,你們嚴守克己復禮只是立言,所以我們才是正確的。

    出仕與不出仕之分過後也就半年,樂正氏之儒再次出現了第四次分化。

    一部分人認為,夫子一生所求,不管是克己復禮還是仁義,究其本質,實際上就是為了讓天下安定、人民安康。但是,夫子克己復禮的路好像是不太行得通了,正是此一時彼一時,所以我們決定加入墨者成為了候補墨者,參與到這場讓天下安定、人民安康的大事之中。

    豈不聞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夫子之志,在於天下安定,克己復禮只是一種方法,而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安定,就像是從曲阜走到郢都,難道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嗎?

    又豈不聞夫子言,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你們這些人不知大義,卻守小節,並不是真正的君子的,不過匹夫匹婦之輩也。

    夫子又言曰:銅鞮伯華而無死,天下其有定矣。羊舌赤亦非儒者,夫子且贊,若夫子復生,也必投身於這場讓天下安定的變革之中,你們嚴守門戶之別,棄大義而守小節,實在可笑。昔年管仲佐公子糾,公子糾死而不殉,反而出仕為相佐齊桓九合諸侯,天下受其益,我等叛儒歸墨待天下定,夫子若聞之,必大笑而贊,又惜嘆早生。

    短短二十年間,樂正氏之儒分裂四次,最關鍵的是樂正氏之儒是儒家最早一部分在泗上出仕、最早一部分大規模成建制加入墨家的。

    剩下那些沒加入墨家的,多半數還和墨家眉來眼去。

    今天來談談語法、明天討論下修辭、後天探討下歷史,弄得樂正氏之儒在儒家其餘派別面前很是尷尬,被別的派別罵作「以賤妾之態媚墨」,比子張之儒的「賤儒」更慘,直接從賤儒被罵成了「墨妾」。

    問題在於樂正氏一系還有小半數嚴守儒家之節,堅決不與墨家同流合污,可「墨妾」這個帽子卻是被戴在了整個樂正氏之儒的頭上,因而這一次爭辯樂正氏之儒直接通過關係找到了投身墨家的原樂正氏之儒,由他們向墨家高層提議千萬千萬別超規格招待樂正氏之儒,也算是給個面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7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分化融合結盟對抗(三)

    有派別不喜歡墨家超規格招待,自然也有派別希望墨家超規格招待。

    比如子思之儒分裂出的一支,倒也不完全是子思一派的學說,在墨家宣佈將會從齊國撤軍、分配齊國民眾以土地之後,這一派立刻發表了個聲明。

    「取之而齊,齊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並在有人批評墨家過於好戰的時候,主動說「《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好戰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墨家亦一怒而安齊之民,天下民惟恐墨家之不好戰也。」

    這算是直接選擇了站隊,說攻打齊國,齊國的百姓都很高興,古代有這樣做的人啊,那就是周武王。墨家大軍攻打同樣強大的齊國,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正是文武之治啊!

    又說,尚書說,天帝生萬民,也正是要讓萬民生活的更好,上帝愛民。周武王因為有人禍亂天下,於是發怒。現在墨家也發怒了,安定了齊國的萬民,民眾這正是唯恐墨家以後不這麼好戰了啊!

    這一派儒生則直接歪到唯結果論去了,有人問他們,什麼才算是仁?他們回答說「若遇敵攻,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此可稱仁政施矣」,也就是說,遇到戰爭,一個地方人挖好護城河、建築好城牆,民眾效死而不退,一直奮戰到底,那麼可以說這個地方就是實行過仁政了啊,不然的話為什麼民眾要效死呢?

    他們這一派直接解決了儒生關於武王奪天下的合理性問題:如果武王不仁那麼他就奪不了天下,他奪取天下的結果,反證了他仁。

    邏輯就是:天命存在,誰得天下就證明誰仁,誰是天命所歸。

    這一派的儒生發表了這些個聲明之後,希望墨家能夠超規格接待,以確定他們在諸派中的正統地位,或者以黨外合作的方式,和墨家站在一起。

    但是墨家還是拒絕了,因為墨家的道義已經開始朝著「歷史必然」和「歷史偶爾」的方向奔去,加上墨家號稱有「天志」,所以奪權的合法性主要是往道家的「道法自然」上靠,因而不需要儒家的仁和天命來作為奪權的合理性支持。

    墨家選擇的第一盟友是道家,墨家有了自己的文化體系另起爐灶,也就不需要儒生來掌握神權,而且適根據前世的歷史經驗,一直相當警惕這部分儒生,因而也只是表面上有一些合作,拒絕了他們超規格接待的要求。

    仁、德都是法道德。

    墨家的法,本質上是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自然賦予了法的神聖性,扭曲解釋之後,自然法是奪權革命的最好法理。

    法道德的話,誰來當教主、誰來編聖訓、誰來寫十戒?對哪個階層有利的道德?

    再說一個講究「權衡利弊、求大舍小」的功利性很強的學派,和道德法真是天然的不相容。

    道德只有對錯,沒有大錯小錯。叫喚的最響的人最道德,嫂子落水救不救這個問題都得先問問先生這合不合禮,這問題放在墨家問得挨兩個大嘴巴,兩邊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

    因而這一次對於百家的接待,道家的規格是很高的,儒家的接待規格是很低的。

    這一次百家爭辯主要也就是為瞭解決「墨道同盟」的問題,在世界觀和宇宙觀上確定天道、天志、永恆的運動、永恆的矛盾、永恆的力學準則的宇宙觀,從而徹底壓到其餘派系,使之成為天下的主流之道。

    雖說道家有些派系是我管好我自己就行別人愛咋咋地,但是在世界觀和宇宙觀上,修正之後的墨家和道家距離融合只差一步之遙了。不求你們一起利天下,但是大家可以合力確定咱們兩家都認可的宇宙觀和世界觀嘛。

    道生一,一就是規則,宇宙形成那一刻形成的規則,不可撼動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

    一生二,二就是矛盾,慣性的動與靜、受力與不受力、虛空和物質、光與影、物質與能量等等等等的區別,當然你們道家要是願意叫陰陽,那也不是不行。

    二生三,三生萬物,便是在宇宙的客觀規律之下,各種矛盾、能量、物質、運動的碰撞組合產生了天下萬物。

    道是可以知曉的,也是可以被人借用來利於自己的,這便是墨家所謂的天志。

    包括物理學的道、化學的道、數學的道、地理學的道……這一切之外,還有人類社會的道,也是可以被理性認識並且依照人的意志去利用的。

    只不過你們楚國道家講萬物自化,認為人間道也是一樣,什麼都不管,千萬年之後便可自化為合於人間道的社會,這是否認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人依據自己的需求改造客觀世界、理性推論社會運行真理的能力。

    陳蔡鄭宋等地的道家,講小國寡民,退回自然狀態,那這是不考慮人的需求性。並且否認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將人從自然中剝離了出去,從而認為人的發展不是自然之道,要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狀態,做生活在城邑中的「純粹自然的人」,依舊是「返璞歸真」。

    墨家則是覺得既然可以用理性探究人間的道,那還等什麼自化啊?那還搞什麼反動退回到自然狀態?組織先鋒隊,加把勁跑步靠近……道法自然、復歸人的本質之時,不就完事了嗎?

    「返璞歸真」和「解放人性,復歸人的本質」,無非一個是言辭精煉的屬辭竹簡風格,一個是紙張出現之後的白話風格。

    道家講,物極必反。

    墨家覺得,也正是這麼個道理。

    既然道家要求「返璞歸真」,復歸自然狀態下人的本質,那麼就該先跑到人異化的巔峰時代,從而才能繼續一步就是「物極必反」,才有機會在遙遠的將來做到「返璞歸真」。

    物極必反嘛,只有達到人異化的巔峰,才能在下一步返璞歸真,達成「真我」。

    道……是看不見的手。不只是用於經濟,一樣可以借用到萬物法則。

    如今諸夏正處在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之下,每個人都在這個時代內沉浮,這一次大爭辯要解決的就是百家同義這件事:是要認識客觀規律並且加以利用?還是以人定的、可變的、具有明顯階級性的道德來指導天下?

    什麼是可變的?什麼是不變的?什麼是永恆的?

    這也正是墨家和儒家關於「德何以德」的爭論,道德是永恆的?還是客觀規律是永恆的?道德是有階級性的?還是道德是全民通用的?禮法是不是平民應該遵守的德?

    這個問題不解決,墨家和儒家兩邊就不可能握手言和,所以墨家更傾向於借助道家的「道之永恆」來解決問題,反正道家墨家都反儒,兩邊在某種程度上是天然盟友。

    只有永恆不變的東西,才能指導社會的發展。力學法則不會變、化學原理不會變、可道德會隨著時代和階層而變。

    假使道德不變,意味著統治階層不變,那麼這個社會就是死的循環。

    欲有德,先失德。

    欲大治,先大亂。

    失德之後,一切空白,方能立新。

    是等待新的生產關係和生產力條件下的「萬物自化、德自成也」;還是「理性的說知去判斷什麼才是符合新時代的德」,那就是將來的墨道之爭了。

    現在則是墨道同盟一起對抗儒家的聖人禮法之德。

    墨家講「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道家講:「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

    本身天志這東西,是分兩種的。

    墨辯中的天志,是數學、光學、幾何學、靜止力學、辯論學、邏輯學這些東西,這算是理科的天志,是理科的「道」,永恆不變以萬物為芻狗的道。

    而入世的天志,則可以認為是社會科學。

    墨家是入世的,所以在社會這個天志上,墨子講評斷一件事是否合於天志要看「使人富、使民安、使人增」,被適修正為「社會財富總和的增加、公平、人口增加」這三點,這是總綱,在總綱之下便可以利用思辨邏輯和理性進行推理。

    以天志助人事,以人的主觀能動性利用永恆不變的道,來實現人的自我需求和慾望。

    留下了這三表作為目的。

    留下了邏輯學推理作為方法。

    這就已經足夠為將來的改變做準備,方法是固定的、確定的、研究真理的方法,那麼「真理」也就只能是階段性的「真理」,是可以被更改的,因為天道永恆不變,所以如果得到的結論和觀測的結果不符,只有一種可能:弄錯了,因為天道不變。

    這就像是墨子說「力、物之所以奮形也」,是說力是物體運動的原因,但是經過適做了幾個實驗後這句話沒有變,但是解釋起來的意思就變為了「力是物體改變運動或靜止狀態的原因,而天地間的規矩是物趨向於保持原本的狀態」。

    這個實驗是在墨子去世之前做的,其結果對於墨家是至關重要的。

    十分重要,重要到天翻地覆。

    重要的不是墨子承認了力不是物體運動的原因這個結論。

    重要的是墨子承認了適總結出的方法和以驗為先和理性推論糅合的方法。

    這個改變的重要性,意味著「方法」本身的法理性是大於「結論」的。

    從那一刻開始,墨家理科天志的」方法「,高於已有的一切」結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7
第三百一十三章 分化融合結盟對抗(四)

    正是因為「方法」本身的法理性大於「結論」,才有了墨子光學八法中是焦點不是球心的修正、才有了後續推翻一系列前人結論的墨家內部的法理基礎……也是適可以修正墨家的根源。

    修正之後的墨家和百家的關係微妙,除了儒家之外,哪怕是原本一直針鋒相對的楊朱,墨家和對方也開始進行了一系列地良好接觸。

    道家的正統是琢磨道和人的返璞歸真的。

    楊朱作為道家學派分出去的一支,受到道家的影響,和墨家之間的主要分歧就在於「兼愛」和「利天下」這兩點。

    後世孟子曾說: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其實還有一句,叛儒必歸於墨。這其中的道理其實也很好理解。

    原本的墨家是要短褐草鞋,利天下不止的。很多人承受不住,跑到了楊朱學派中;楊朱那邊整天講自利、為我,於是叛逃的人又跑去做君子復歸禮法以平天下的儒家;儒家整天講仁義仁義,仁義了半天不如墨家拿著劍幹點正事,於是叛儒又都跑去了墨家。

    楊朱學派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念。

    即「為我」,即每個人都做到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取別人的財物,那麼如果天下人都做到這樣,天下自然就大利了。

    這也是一種脫胎於「自化」的學說,換句話講叫私有財產不可侵犯、人的自由不可強迫、人的性命需要珍惜,人人做到這樣,那麼天下就會大利。

    王公貴族,那是侵犯個人的財產,掠奪私人的財富。

    墨家利天下,那是用組織和暴力對抗,沒有做到「貴生」、也沒有做到「自由」,所以楊朱也反對。

    兼愛之說也是如此,墨家認為人人相愛,楊朱認為人人自利,本身就是兩個極端,但這兩個極端任何一點做到,那也就是天下大治。

    但適對於兼愛的解釋,是「人是自利的,人也是求利的,而求私利的最高程度,就是兼愛,從而獲得了數倍於自己愛自己的愛」。

    這種「調和」,也被楊朱所接受,因為墨家承認人求利、全性之類的東西。

    但這種調和的本質,是和泗上和天下的局勢密切相關的。

    天下現在分為泗上和泗上之外。

    泗上內部的教育,是在培養一個想像共同體的「天下」這個類似於公民宗教的前提下,使得泗上的年青一代對於天下這個公民宗教的構成體充滿了獻身精神和榮譽感,其實也就是一個還沒形成的國家,只是把一種愛國主義虛構為一種名字為利天下的公民宗教。

    紀律、榮譽感、彌賽亞情結、獻身精神、天下這個想像共同體的自小灌輸、自利與天下利的辯證統一、兼體權界的區別等等這些,這使得墨家不需要再和外面的人爭取他們投身到利天下的組織當中。

    原本墨家和楊朱的辯論,那是墨家為了吸引楊朱的弟子,畢竟這時候文化人就那麼多,互相之間搶人,所以墨家之前總是咄咄逼人。

    今天和儒家辯,帶走一批弟子叛儒歸墨,禽滑釐就是例子;明日和楊朱辯,帶走一些弟子叛楊歸墨;後日大街上看到個遊俠好勇鬥狠但有文化有俠義精神,要麼說服要麼打服比如縣子碩。

    墨子一個人開宗立派,連辯帶打,終於有了數百的成組織的弟子。

    等到泗上這邊建設起來之後,自己開始培養新一代在墨家體系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後,辯論的目的也就剩下了爭奪道理解釋權這個問題了。

    隨著泗上的崛起,墨家的鬥爭策略也就從「先成為天下最有道理的門派,吸引更多的人一起利天下」;變為了「有沒有道理可以慢慢辯,我有五萬軍隊、十餘萬預備役兵員、天下最多的識字人口、冠絕天下的稅收,我自己幹,你們別礙事就行」。

    楊朱學派能不能解決封建貴族?能不能讓諸夏走向一條「私有財產不可侵犯、人人利己、自由」的資本萌芽時代?

    適考察過這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是:道理沒錯,現實不行。

    因為楊朱這一派想要成功,需要的是天下有私產、但又被封建貴族壓制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擁有足夠的人口,從而推翻封建貴族。

    問題在於現在除了泗上的跨越發展,天下別的地方有私產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人口太少了。指望他們,猴年馬月才能積累起來足夠的人口基數,從而由「人人自利」引動人人反抗,形成自發的、席捲舊時代的、人頭滾滾的大變革。

    適覺得,如今天下的人口階層分佈,要搞事,主力還是封地農夫、破產農民、逃亡農奴這些人。當然,用這些人,但墨家的「義」實際上站在工商業發展這一邊,和這些人只是同盟卻不是同志。

    這就是墨家和楊朱學派關於「利天下」的分別。

    楊朱的想法是可以利天下的,但是現階段不能成功,必須要有一個有著極強的組織紀律、理想、正確綱領的組織,帶領農夫、逃亡農奴以及他們轉化為的泗上新生代去利天下。

    楊朱希望人人自利,將來受到侵犯的時候通過廣泛的自利,自發鑄成一口誅君之劍。

    墨家希望人人有利天下之心,不等將來,靠著獻身精神,鑄成一口劍,持在組織的手中,去誅君。

    等到泗上開始出台一系列的法令、開始終於出現了以人為法律主體的法律討論、開始出現萬民製法以確定徵稅開戰等原則性問題之後,楊朱學派自然開始向墨家傾斜。

    而這正是適所希望的。

    泗上打完齊國,已經準備開始對天下宣佈自己要推翻周天子和各路諸侯的背景下,今後墨家學說在外面的傳播會很受影響。

    泗上內外之別,也就使得宣傳的方向大為不同。

    泗上之內,宣揚要做真正的公民、真正的天下人、願意利天下並且為利天下這件事作出貢獻而有榮譽感的新人,因為泗上之內已經推翻了封建貴族,可以教育真正的共和國民。

    泗上之外,則需要楊朱之類的學派,宣揚利己、為我、不侵犯他人財物、保護自己利益等尚且是「萌芽」時期的思想,從而形成一種混亂和對封建貴族的天然反感,最大程度地利用小地主、商人、小市民的力量——他們未必願意利天下,但是肯定願意利己、為我、貴生、不侵他人財富也別讓別人侵自己的財物。

    他們是同盟,但卻不是同志,這就是泗上內外的區別,包括宣傳、教育方向的區別。

    為我的最高境界,就是你搶我的東西我捅你兩刀,包括貴族「合法」的搶也不行,但你要搶別人我譴責譴責你,可我不出頭。

    兼愛的最高境界,是天下人多苦,我們要帶著一種獻身天下最壯麗的事業的理想,去戰鬥不息,去平不平之事。

    後者的教育模式,注定了需要從小進行一些列的國民教育,只能在泗上之內進行。

    前者的教育模式,需要幾部書、幾個人的講學傳播啟蒙萌芽,未必懂得全部,也未必有利天下之心,但也明白自己的利益被貴族侵犯了。

    這種分別,注定了墨家不可能去做。

    因為墨家不能既在泗上之內宣揚「利天下」,又在泗上之外宣揚「利己貴生」;不能既在泗上之內宣揚大的集體——天下——這個社會的集體主義概念,又在泗上宣揚自己、自我這個完全個人主義的概念。

    那樣宣義部會瘋掉,墨家自己就先爆了。

    不是說現在宣義部做不到論證「利己和利天下」的辯證統一,泗上內部一直都是這一套。

    而是這種辯證統一的概念需要從小教學、從小接觸,才可以被認知。在泗上之外講,就小地主、小市民階層所接受的普遍邏輯思維能力而言,還是楊朱學派的那一套煽動性更強,也更容易被那個階層所接受。

    只有這樣,才能結成泗上內外的廣泛同盟,墨家依靠利天下的理想在泗上集結武力;外部依靠利己、貴生之類的人性自利做外援,一旦打出去就可以獲得支持,甚至可以用起義來接應。

    等到統一之後,利天下這個概念,就虛化為「愛國主義」這個公民宗教的最完美形態,形成此時世界上第一個啟蒙時代的黑火藥共和國。

    適是不準確繼續往下跨越發展的,他確信自己也做不到,所以不需要考慮更長遠的事。殖民掠奪、原始積累、殘酷競爭……這一切將來必然出現,也將必然消亡,只要留下一些種子,新時代終會萌發。

    最重要的一顆種子,就是如今聳立在泗上煤礦區那幾台效率奇低的原始蒸汽機,依照漢朝無為而治二百年土地兼併完成的速度,應該足夠在二百年無為而治達成土地兼併極限之前完成工業革命,跳出怪圈,這就是後來人要做的事了。

    現在種子已經播下,他要做的就是為這顆種子準備最適合成長的土壤。

    這片要準備的土壤,現在還需要用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而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利用資本這頭有自我意識的怪獸,現在他還小,需要許多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用鮮血去獻祭才能去呵護他的成長,從而將歷史滾動的主動力由理想的獻身變為歷史的必然。

    適從一開始就清楚,他必然是要背叛利天下和兼愛之心的,因為現在天下的大多數是小農。

    長遠看他們會得到真正的大利,擺脫兼併的循環,擺脫蠻族的壓迫,但長遠時……他們都死了。

    適不相信有鬼神,但他總是會忍不住想,等到將來死了的那一天,真的在彼岸見到了墨子,墨子審視著冒著濃烈煤煙、四處殖民掠奪、內部作坊殘酷競爭、小農紛紛破產、家庭手工業者逐漸淪為赤貧、在為了諸夏九州的口號下貧民士兵們為了工廠主的利益去鎮壓殖民地一場又一場的反叛,又會怎麼樣評價他這個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呢?

    當然,墨子也會看到林立的工廠生產著幾十倍於之前時代的布匹、繼承了墨辯天志的學者觀察金星凌日以測地日距離的大船遠航在浩渺波濤、去探索天下究竟有多大的冒險家們在桅杆上神色堅毅、課堂中學生們在爭論無窮小運算為零是否合理、普及的農業器械解放了農夫疲倦的手、人人平等成為一個不可冒犯的理所當然、利天下幻想破滅的理想主義者或是乘船遠航,或是留在九州繼續做火種燒掉自己照亮別人……

    想著這一切的適呆呆出神,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終於傳來了等了許久的書秘的一句話。

    「鉅子?」

    適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是在說自己,而不是在叫那位已經埋葬在了棗林桃林之下的先生。

    「每個時代,都會有著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人,行走在天下大利的路上,一如先生您當年櫛風沐雨。人可以死,利天下的方式可能會變,但利天下的理想不會消亡。」

    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話,身邊的書秘也怔住了,不由嘆了口氣,心道:「鉅子是在思念子墨子?若是子墨子尚在,看到如今百家都來泗上的場面,定會欣慰吧。」

    心中這樣想著,嘴上卻沒有接話。

    適收斂了心神,好半天才道:「你把其餘接待的名單人選給我看一下。」

    書秘急忙從牛皮包中找出了兩張紙,適大概地掃了一下,看到了告子的名字。

    告子這一次是在公開場合和儒家辯論的負責人,而辯論的主題就是人性。

    這不只是在和儒家辯,更重要的是使得墨家的人性觀能夠和其餘學派達成某種兼容。

    告子的水平是有的,這一點適很確定,他在墨家一直混不出名頭的緣故主要就是從一開始就被認作投機分子。

    有多少真有利天下之心的、有多少投機分子,適根本不在意,到了這一步投機分子不但不是一種危害,反而還是一種可以借用的力量。

    真要是慘到被天下諸侯攻到了被剿滅的邊遠,形勢極端惡劣的時候,適自然又會選擇另一條路,現在看來不可能,泗上不打只是在拖時間等培養更多的幹部,等更多的投機分子。

    看了一下告子的安排,適便想到了前世很出名的那場辯論,心裡笑道:「告子啊告子,這次筆在我們手裡,道理也遠勝從前,你要是再辯不贏,那可真是要被人嘲笑幾千年了啊。」

    書秘見適盯著告子的名字再看,問道:「鉅子,對於告子的安排,有什麼不妥嗎?」

    適搖頭。

    「沒有不妥,很好。辯論是在大後天吧?到時候辯論的過程記錄下來之後,立刻謄寫一份給我。」

    「是。」

    書秘拿出筆在小本本上記下來,適又隨手翻看著名單,一個讓適很是驚奇的名字映入眼簾。

    他指著上面標註為「儋」的名字,問道:「這人是誰?」

    書秘博聞強識,看了一眼,也不去翻看那些材料,便道:「這人原本是周的太史,可稱之為太史儋。」

    「他承老子、老萊子之學,因見周衰,大道不行,故辭官而來泗上。此人在周京畿之地與三晉道家中都有名望,又是掌管圖書任為周太史,通曉古今,此番來泗上,也是想要探討『道』的問題。」

    「本身他是孤身一派,平日也曾與人講道,但卻不收徒。只不過他卻有才能,又是來訪於咱們泗上的第一個在周為官的人,所以招待的規格稍微高一些。」

    書秘以為適在問規格是不是高了點,所以解釋了一下畢竟這是第一個周天子名下的官員到訪,墨道兩家關於道的問題上關係挺近,而且都是反儒,玄之又玄的道又牽扯到墨家執政的合法性問題,這一點書秘清楚。

    適卻並不覺得這是規格高了,他雖然已經見過了不少以往只能在書本中見到的先賢,可太史儋……後世的地位有點太高,他還是略有些激動的。

    太史儋不是老子,也不是老萊子,因為太史儋西行入秦的時候,正是秦獻公時期,函谷關此時還不是雄關,雖然有此地名,但卻絕對不屬於秦國。

    而且秦獻公就是勝綽等人投靠的公子連,原本他是要等到許多年後才有機會回國奪位的,所以太史儋不是孔子問禮的老子,而是在百餘年後出生的人物。

    融合了道家學問,最後留書一篇,是為道經和德經。

    但在之前,道家早有傳承,楚國有一派,列子楊朱這一派也算是道家分支,管子學派算是黃老之學的名下,莊子又繼承了一派,總歸也是對於道的解釋各有不同。

    適雖然很想親自去見見這位騎牛西行的人物,這位和老萊子、李聃三清合一的老子的原型人物之一,但想了一下第一次接待自己去見也確實不合適。

    去接待面談的人,也是墨家這一屆新選出的中央的委員,不是七悟害,但是規格相對於一個不成派系的人而言已經算是很高了。

    畢竟這些人沒有前後眼,不知道這個人在原本的歷史上是個影響了整個諸夏兩千人的人物。

    適輕點了一下紙張,心說自己現在論及權力,只怕也不弱於當年您去見的秦獻公了,不知道您會不會留下來,泗上也有圖書館嘛,您大可以留下來做學問。

    他決定暫時先不去見見這位老子三身之一的周太史儋,闔上卷宗,再次叮囑了書秘一句。

    「記得,告子和儒家的辯論一結束,盡快把內容謄寫寫來給我一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7
第三百一十四章 告子辯性(一)

    那一天,是告子的大日子。

    早晨天沒亮,告子就醒了。

    在沛邑烈屬小學堂當教師先生的年輕妻子對於被子被他搶走的事實很不滿,睡夢中嘟囔了一聲,翻了個身。

    告子穿好衣裳,從旁邊的桌台抽屜中摸出自己的「墨者證」,看著上面編號為九零四的數字,感慨莫名。

    當年造紙術發明出來後不久,墨家就開始為正式的墨者置辦證件,按照加入的時間編號。

    最早的一批沒有年份,只有編號,那一批人在內部被稱作老墨者,再之後的就需要加上年份編號,以此免得數字太大。

    九零四是說告子是從墨子開始創立墨家開始、包括那些在制證之前已經死在利天下大業中的犧牲者、總共第九百零四個加入墨家的。

    單就數字來看,告子的排名比適要靠前,適當初制證的時候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七個。

    其實當時制證的時候,前一千個人裡面已經去世或是犧牲了半數了,告子實在算是老資歷。

    到如今,所謂的「老墨者」已經沒剩多少了,告子這才終於爬進了墨家的中央的委員一職,而和他並列的,還有很多墨者證上面的編號帶著年份的年輕人。

    人都是會變的。

    最一開始,告子很清楚自己加入墨家的緣故。

    因為墨子的名聲,墨家在各處出仕,和各國君主之間的關係,都使得這成為告子最容易出仕的路。

    那時候出仕,沒有人的舉薦是不可能的。墨家當時可以利用各方面的關係,舉薦人出仕,甚至可以成為小國如衛國的上卿。

    只不過當時就算出仕,獲取的俸祿也需要繳納大多數給組織,耕柱子在楚國為官的時候,除了留下基本的開銷,將黃金都捎回了組織,這是商丘改組之前就有的組織紀律,也是墨家這個學術團體得以維持的重要資金來源——要不然墨子就得帶著弟子們幹活,修車、做軲轆來賣錢為生。

    事情過去了二十多年,告子想起來那段日子,不由嘆息。

    他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些俸祿,自己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負,將自己的才能發揮出來,那是一種超脫了為了俸祿的更高層次的追求,令人心醉的權力。

    那時候他風華正茂,言語間也常說自己想要出仕,自己的同學、現在叫同志們,整天嘲諷他,給墨子打小報告,說告子沒有利天下之心,這人整個一投機分子,加入墨家就是為了出仕,哪有什麼利天下之心,開除他得了。

    當時告子還是個刺頭,動不動就說子墨子的話有些就沒有道理,有些根本就不仁義。同學們又去打小報告,墨子說告子這人吧,能夠說我的話不仁義,那麼本性不壞,只是認識上有些錯誤,還是可以教育的嘛。

    教育了一番後,告子當時覺得,想出仕,那就得做一個看起來像是有志於天下芬的人……然而當時年輕,這種做法的改變仍舊有些過於形式主義。

    告子倒是覺得自己可以了,於是又主動跑去見墨子,說先生你看我有才能,現在也有志於天下芬,你趕緊舉薦我出仕唄?你看咱們在楚國、衛國、越國、齊國、宋國那都有關係,我能不能出仕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墨子就說你這人吧,自身的矛盾還沒有解決,怎麼能夠解決天下的矛盾呢?你繼續學習吧,等我認為你可以出仕的時候,會讓你去的。

    這件事之後不久,適從商丘加入了墨家,隨後經歷了勝綽叛逃這件事,適在商丘改組大會上痛斥勝綽是「把諸多為利天下而犧牲的墨者的屍骨當做向上爬的階梯」。

    告子當時一則是真的很尊重墨子、二則適的話過於誅心、三則他覺得勝綽的想法太遙遠鬼知道公子連能不能回國?

    於是繼續留在了墨家,之後又和適產生了一點分歧,然而當時適靠著「可愛」、「博學」、「意志堅定」……以及最重要的,極大地改進了墨家的財政狀況和墨者的平均生活水平,使之迅速或許了許多人的好感,加上墨子書秘的特殊地位,使得告子決定不去招惹他。

    泗上草創,告子更是看到了一絲猶豫朦朧的希望,出仕何必非去找諸侯?我們自己武裝割據不也一樣?

    當時告子也沒想太多,論及才能他是有的,但是在賢才眾多的墨家並不是過於突出;論及資歷,和第一批墨家的核心層人物以及因為書秘的特殊身份進入核心圈的適都比不了,也算是心平氣和。

    等到墨子去世之前,二大的時候,孟勝、胡非子等一大堆原本在外獨掌一方的人回到了泗上,這些人論及能力威望功勞都高於告子,加上那時候草創之初需要更多的軍事力量,告子不擅長,也還算是心平氣和。

    再等到禽滑釐重病之前的三大的時候,泗上轉入快節奏的發展,從非攻轉入富國,大量適教出來的學生湧入幹部圈。

    那時候,適在裡面整天喊著「尚賢」,不分老幼貴賤、有才即上,大量提拔了很多年輕幹部,而且當時適作為副鉅子,主管人事安排,年輕幹部又多是看他的書成長起來的,告子再一看……也算是死了近決策圈的心了。

    果然,這一次禽子重病之後,他如願以償地被選為了一名委員,然而距離候補悟害還有極大的距離,排名也不是很靠前。

    早在三大的時候,告子就已經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染指最高權力決策圈,反倒是因禍得福,靜下心來認真讀書,這倒是讓他逐漸成為了一個紮實的理論派。

    內部的叛逃懲處辦法;外部的環境和他學的東西格格不入;泗上蒸蒸日上的發展,都讓告子從未湧出過叛逃之心。

    在墨家內部,告子也是名聲不顯。

    論軍事,他不如那些百戰餘生的老墨者、也不如適的嫡系青年學院派;論財政經濟,基本上都是適的嫡系在管,他也確實插不上手也沒能力;論理論……這又是個問題。

    前期他是一門心思想出仕,對於理論學習和辯術都是好讀書不求甚解,和外部辯論的事一開始是適主持和楊朱列子等人論戰,新理論體系有適這一派的人,舊體系他又比不過辯五十四這樣的老墨者。

    等到三大之前他終於看明白局勢,殺下心來讀書,研究理論,這才算是熬出了頭,畢竟他是有天賦的,也算是在原本諸夏的數千年歷史中留名的人物……雖然都是做配角和背景板,但也是能發牢騷說墨子不仁義、和孟子對懟辯人性的一號人物。

    讀了這麼久的書之後,是真的相信了適那一套修正了墨子的理論體系,算是從投機分子變為了投機是初衷但有了信仰和理想的人。

    嚴酷的鬥爭環境下,告子可能會叛變,但泗上的局面一點不嚴酷,反而處在一種碾壓四周的一片大好之下,告子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是希望墨家不斷勝利的。

    雖然告子明白自己這輩子進入墨家的決策圈已然無望,可仍舊想要做出一些大事,能夠青史留名,能夠讓天下知曉墨家還有告子這麼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人物……而不只是那個被同學打小報告、被人嘲笑不仁義的告子。

    今日和儒生的辯論,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機會。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因為三大之前對於向上爬的無望,告子看書極多,融會貫通,他已經有了實力。

    為了今日的辯論,告子研究過儒生的許多學說,各個派別之間的分歧他搞的比適要清楚的多,因為適腦子里根本就沒裝多少舊的東西,而他則是真正舊時代下成長起來的人。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告子覺得,當真是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自己蹉跎了二十年,終於可以一展心中所學,又如何能夠不興奮?

    儒家現在仍舊是顯學,和楊朱、墨家三足鼎立,告子想要趁此機會,將那些儒生用自己的唇舌之劍殺個片甲不留,今後天下,游士之間,誰人不知道他告子?

    泗上那些主管財政的、工商的、軍事的、科研的,他們在泗上體系內有偌大名聲、有極高的排名,可是放眼天下,誰人又認得他們?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告子覺得自己在墨家失去了一些東西,可在天下卻又可以得到許多。

    如今機會就擺在自己的面前,真正是野心勃勃、雄心萬丈。

    刷牙洗臉,穿衣吃飯,告子神采奕奕。

    出了門,馬車已經在等他,參乘警衛和書秘都隨他上了車,書秘便道:「咱們的人已經先去那裡了,衛戍旅也開始佈置警戒和安排秩序了。現在就去嗎?」

    這場辯論的會場是在沛邑的中心廣場區,那裡是泗上街頭演說、文藝匯演、召開民眾大會的地方,泗上民眾早已習慣了這種辯論和演說,不交頭接耳那是基本的素養。

    告子起身,站在車上,忽然興致勃發。

    「先不去。出城轉一圈,大好春光,正合驅車狂奔。仲尼已逝,賢徒皆歿,如今只有宵小儒生,何足掛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7
第三百一十五章 告子辯性(二)

    太陽高高昇起的時候,辯論已經開始。

    告子曰:「生之謂性。」

    儒生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

    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

    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

    告子大笑道:「沒有錯啊,狗的天生的性,決定了它是狗;牛的天生的性,決定了它是牛;人的天生的性,決定了他是人,你的話很有道理,這不正是證明了我的說法,生謂之性嗎?」

    儒生亦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墨家無父禽獸,便以為天下人都是禽獸。狗和牛一樣?牛和人一樣?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苦讀了十年書的告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被對方問的啞口無言,而是被對方的詭異邏輯給弄的不知所措了。

    狗之性的性,和牛之性的性,是一樣的意思,怎麼就能得出狗和人是一樣的意思這個結論的?

    性是一個意思,可狗和牛不是一個意思啊,剛才不是在辯論「性」是不是生而謂之的嗎?

    不只是告子,台下看熱鬧的民眾也都愣住了,均想,這特麼是怎麼得出的結論?

    看到告子微微發怔,儒生心中大喜,暗道我曾聞墨家善辯,竟不想如此不堪一擊。

    再看四周看熱鬧的民眾一個個似乎是茫然無措,儒生心想,墨家之道,被我一人破之!泗上民眾,今日始知教化!

    告子怔了瞬間,心想這一次辯論,萬萬不可用自己之前所設想的那麼艱難晦澀來應對,這不是和名家鄧析之徒爭辯。

    於是立刻道:「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就色這個詞而言,是一樣的意思嗎?」

    儒生道:「是。」

    「那麼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是一個意思的色,按照你的說法,白色就是黑色?白就是黑?性的意思在人性、狗性中的意思是一樣的,就能得出結論人就是狗?」

    儒生罵道:「人是人,怎麼能夠和畜生放在一起,用一個詞?墨家無父,是為禽獸,不是沒有緣故的。人和畜生怎麼能用一個性?」

    告子道:「性,天生而賦有的,就是性。不只是人有人性、狗有狗性,甚至於圓有圓性、矩有矩性,這有什麼問題嗎?」

    「譬如圓,圓一定符合圓性。那麼圓又是什麼呢?你知道什麼是圓嗎?」

    儒生不屑道:「用圓規畫出來的,就是圓。」

    告子笑道:「用圓規畫出來的就是圓?現在我用圓規先畫了個半圓,又挪了一下位置,再畫一個半圓,於是這就是圓?」

    儒生囁嚅道:「圓……圓……圓就是圓,是圓就可以知道,不是圓就知道不是,圓就是圓。」

    下面的民眾頓時發出一陣噓聲,最外圈擠不進去的民眾已經有退場的了,心說這辯個屁啊?沒什麼意思,不如去茶館聽人說伍子胥鞭屍的故事,昨兒說的哪裡了來著?

    告子大笑道:「圓性,就是無厚之面一中同長。任何圓都符合這個圓性,被總結出來,這就是圓性。子墨子當年就不願意和你們辯論,問你們為什麼要學習樂,你們說為了樂;現在我問你們什麼是圓,你們是圓就是圓。那人性就是人性,也不用去辯論了,你們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那儒生臉上羞澀,不得不再民眾的噓聲中下台,立刻又有一儒生補上,嘲笑道:「圓都是一中同長?那我畫個半圓,確定一個點,認以為中,也是同長,所以半圓就是圓?」

    告子冷笑道:「無厚之面一中同長,那是圓性。所有的圓都符合,但符合的不一定是圓。圓是無厚之面一中同長所有的點。就像是狗吃屎,屎殼郎也吃屎,你可以認為所有吃屎的都是屎殼郎嗎?」

    「人也要交合、狗也要交合,交合是人性的一種表現,也是狗性的一種表現,但不能說這就是全部的狗性和人性。」

    「所以我說,食色、性也。而不說,人性的全部即食色。」

    儒生大怒道:「你這是把人和畜生放在一起,你認為人也是畜生?這就是墨家無父的根源,你們墨家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人!你們把人看成畜生……人和畜生怎麼能一樣?」

    告子等對方罵完之後,問道:「長方形和菱形是不一樣的。兩者的區別就是長方形和菱形的全部嗎?那麼、都是四條邊、四條邊都是直線、內角和是一個圓度這一切相同的,就不屬於他們的性了嗎?」

    「人和畜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人有眼睛,畜生也有眼睛;人要吃東西,出生也要吃東西。所以按你這麼說,人和畜生一定要不一樣?畜生要吃東西,人就不能吃?畜生要交合,人就不能交合?否則人就是畜生?」

    那儒生無言。

    告子立刻又問道:「你說人和畜生不一樣?」

    「當然。」

    「你是爹媽生的嗎?」

    「當然是!」

    「那按你這麼說,人和畜生不能一樣,你爹媽交合、畜生也交合,所以你爹媽是畜生?而你不是人,也是畜生?」

    四周的哄笑不斷,那儒生受此大辱,又被辱及父母,大怒道:「如此大仇,我必報!」

    不等告子回答,底下的民眾就喊道:「得了吧,你們儒家整日罵我們是禽獸,照你這麼說,我們還得為了這句話,就屠遍天下儒生?因為你們也罵了我的父母,而且還罵了伏羲女媧呢,我們都是他們的後裔……」

    告子瞥了一眼對方,心道我劍術是不怎麼太好,但打你這樣的應該還能一個打三五個,於是笑道:「辱罵你的是你自己,怎麼能說是我呢?按你的說法,人和畜生不能一樣,畜生交合,你媽也交合,到底是我在辱罵你的父母?還是你自己在辱罵呢?」

    「你們儒生講孝,可你卻辱罵你的父母是畜生,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你有何面目存於人世?將來九泉之下既見夫子仲尼,又有何臉面號稱自己是儒生?」

    那儒生氣不過,一口氣沒上來,暈倒在地,立刻有人抬走,引來陣陣哄笑。

    又有一儒生上去,問道:「你既說,食色、性也。就是說,吃飯,交合,都是人性之一。」

    「你們墨家又說,要順從人性,若是順著人性,豈不是人人都是**婦女之輩?你們墨家這難道不是在禍亂天下嗎?這不是在教唆天下人都做殲淫之徒嗎?」

    告子奇道:「你有下面那玩意,所以你就是淫邪之徒?你睡你妻子不行嗎?睡你妻子難道不是順從人性嗎?」

    儒生哼聲道:「你說的,那是畜生!「

    「為了交合而交合的,那是畜生!」

    「我娶妻,是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不是為了順從畜生性。人之所以為人,就是為了和畜生不同,而人做畜生,那就是天下大亂的根源!」

    「如果人交合是為了交合的慾望,那和畜生有什麼區別?」

    下面的人大罵道:「你們儒生這是要讓九州的男人都當閹馬!老子出生就帶那玩意,憑什麼非得生孩子才能用?你們願意當閹馬,別讓天下人都跟著你們當閹馬!」

    以往辯論,圍觀的民眾很少有這麼亂的情況。

    二十年的灌輸,天性的解放,都使得泗上的民眾很討厭這種克制自己正常慾望的話。想吃得好,偷東西固然不對,可我憑勞動種地做工吃點大夫才能吃的怎麼了?那些大夫王公是蠹蟲,從我們手裡搶走了勞動果實,他們還沒覺得不好意思,卻讓我們克制慾望?

    男女之間這點事,本身泗上就保留了更多的民間開放,加上墨家在市井間經常侮辱貴族,用觀眾喜聞樂見的方式:比如田氏的綠帽愛好、陳公時候的三王一後玩法、晉侯玩寡婦被搶劫的殺了、姜齊家的閨女和哥哥玩弄死丈夫,楚國爬灰等等這些屁事,為的就是讓民眾覺得哪有什麼狗屁的貴族精神?

    好半天總算是安靜下來,告子道:「人性,無善無惡。吃飯也是人性的表現之一,怎麼沒見你不吃飯啊?」

    儒生道:「我吃飯又不會禍亂天下!但是色會讓人想要去奸、淫天下女人,這就會引起混亂。」

    告子又問:「假如一個人餓了許多天了,沒有吃東西,於是選擇了偷竊食物吃下去,那麼這算不算是你所謂的禍亂天下呢?如果人人都不吃東西,就不會有偷竊食物的事,偷竊別人的食物是惡嗎?如果你認為能夠引動天下混亂的,就該去克制,那麼吃飯也應該被克制才對。」

    那儒生不能答,只好道:「人應該順從人性,但是你們墨家卻認為畜生性也是人性之一,這就是禍亂天下的。人性本善,只有仁、義、禮、智、信這些,才是人性,其餘的並不是人性。就算人要順從人性,也應該順從真正的人性,這才是人和畜生的分別。」

    「你們鼓吹食色也是人性,求利也是人性,那就是在讓天下大亂。必須要讓人們知道,仁、義這些才是人性,並且才是唯一的人性,這才能夠讓天下安康。」

    「畜生有仁嗎?畜生有義嗎?有仁義的,一定是人。所以我說人性本善,人和畜生的區別就在於有仁義,難道不對嗎?」

    告子大笑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吃飯可能會引起天下混亂,所以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飯的慾望?孔仲尼尚且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你就告訴我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飯的慾望?」

    儒生道:「吃飯可以,但要符合禮。擺正自己的身份,什麼身份,吃什麼樣的飯,這樣就是克己復禮,賤民不應該想著吃大夫該吃的……」

    「去你媽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台下的民眾已經罵了起來,靠近他的那些民眾亂哄哄地就要往台上衝,幾個退役回來的、原本是逃亡奴隸身份的、加入了南海商會的退役士兵罵道:「你再說一遍?我草你媽的!老子在縛婁,把那些貴族像拖死狗一樣拉出去槍決,老子剛花錢在百姓劇院聽了一段編鐘鼓樂,老子就越禮了,怎麼樣?」

    負責守衛的衛戍旅急忙站出來手挽著手將人群隔開,執勤的軍官大喊道:「不要亂!不要亂!要堅持用真理說服別人!不要動手!」

    有人起鬨道:「鉅子說,真理在火槍射程內更容易傳播!別和他們辯了,用火槍和銅炮和他們講道理嘿。」

    「哈哈哈哈……」

    泗上的宣傳、街頭辯論搞了二十年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話說出來可能挨揍、什麼話說出來容易被人打死,那都是有過無數鮮血累積的經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8
第三百一十六章 告子辯性(三)

    死的人多了,潛規則自然也就形成了,經驗自然也就多了。

    在這附近因為各種理念衝突鬥毆而死、或是現在還在勞改的人,少說也有個二三百人了。

    這儒生從外地來,哪裡知道這些經驗。

    一些久住在泗上和墨家相愛相殺的儒生一聽這話,就知道完蛋了,尤其是身邊有幾個人知道他們也是儒生身份,惡狠狠的盯著他們,那幾個在泗上久住的儒生急忙道:「那不是我說的……我也覺得……不……」

    憋了半天,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不能說克己復禮這是錯的吧?克己復禮這都是錯的,那還當什麼儒生?

    情急之下,被圍住的久在泗上的儒生急忙道:「他不是真正的儒生!」

    「真正的儒生講的克己復禮,是說要讓王公貴族克己,他們先做到瞭然後大家就做到了……不是說不準你們用僭越的食物……」

    旁邊另一個儒生立刻大罵道:「無恥之徒!膽怯之輩!若是人可以僭越,那還復什麼禮?你怕挨打,我卻不怕!」

    他瞪著四周環視的憤怒目光,大聲道:「泗上的法令,在公場鬥毆的,都要被處以勞改,馬上就要收夏麥了,你們願意去勞改那就動手,我可不怕你們!」

    待台上好容易安靜下來後,那個儒生已經嚇壞了,只好灰溜溜的下台,在一片恨不得食其肉的目光注視下躲入了儒生群體之中。

    又有一儒生上台,告子問道:「你也認為,人性本善,不善的就不是人性嗎?」

    「然。」

    「那麼,一個紅色的木頭的球,你能說紅色就是這個紅色的木頭球的全部嗎?」

    儒生道:「然而,紅色正是區分它不是個藍球、不是個黃球的根本。」

    告子問道:「所以,不按照你們儒家的仁義去做的,都不是人對嗎?」

    儒生道:「不是,能夠做到仁義的是君子。」

    告子笑道:「那就是說,仁義那是你們儒家的君子性。符合的就是君子、不符合的就不是你們認為的君子,那又怎麼能夠說這是人性呢?」

    「這就像是,奸了淫了婦女,這是淫犯的性,符合這種定性的就是淫犯;偷盜了別人的財物,這是偷盜犯的性,符合這種定性的就是偷盜犯。你能說這些就是人性嗎?」

    「好比,一隻黃狗。你們儒家說,只有黃狗才是狗,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白狗不是狗嗎?」

    「白狗黃狗都是狗,但是黃和白是狗的通有的性嗎?」

    「狗性,應該是所有的狗都有的,才叫狗性。白狗的白,是白狗的白狗性;黃狗的黃,是黃狗的黃狗性。但是,黃和白都不是狗性。」

    儒生無奈道:「是。但是,我認為你們墨家說人性無善無惡,並且認可人的需求,那會讓天下大亂。」

    告子正色道:「你會辯論嗎?我跟你談什麼是人性,你跟我談天下治亂?我跟你談天下治亂,你到時候又要和我談人性。現在我只問你,吃飯,是不是人的天生的性?請你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對性的定義,是天生而有,你要在我這個範圍內回答是還不是不是。用不用我把子墨子編纂的辯術的基礎再給你講一遍?」

    儒生沉吟半晌道:「是,也不是。」

    告子笑道:「一個東西,可以是狗,可以不是狗,但卻不可能是狗又不是狗。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儒生道:「白色和紅色都是色,不是白色,那麼一定不是白色,但卻不一定是紅色,可能是黑色。人性之外,不一定就是毫無人性,而是還有別的。比如仁,不仁的不一定殘暴,可能只是麻木。」

    告子心說你在說什麼?

    自己梳理了半天,似乎明白過來,笑道:「你又在偷換概念,你把君子性偷換為了人性。紅色、黑色那是君子還是小人,但是人像是一束絲,紅色和黑色,那是外在的,而絲的本性只是絲。不是絲的,一定不是絲;不是紅色的絲的,可能是黑色的絲。」

    「我現在再問你,吃飯是不是人的性,不吃飯的人有沒有?」

    儒生只好道:「沒有。如果性是你們定義的性,那麼吃飯是人性的表現。」

    「但是,這裡面也分天性和人欲。吃飽了,餓不死,那是天性。想要吃的好,那就是人欲。所以,人性是吃飯以活著,而想吃好的不是人性,因而我才說吃飯是人性也不是人性。」

    「你們墨家說,人對自己需求欲求的滿足,就是人性,那這樣就是在禍亂天下。人必須要分清楚自己的天性和自己的私慾,這樣才能夠使得天下大治。」

    告子道:「吃飯就是私慾。因為人想要活著,所以才吃飯。想要活著,那就是欲。吃飯不是為了吃飯,吃飯不是人的本性,而是人性的外在表現。吃飯的目的,是活著,人為了自己活著的慾望而所做的各種行為,就是人性。」

    「人性本身無善無惡。只有做法才有善惡,而善惡又是人定出來的。」

    「所以,先有人,有人的那一刻就有人性,然後才有了天下制度,才有了善惡是非。周公制禮之前,難道沒有人嗎?上古時候,難道沒有人嗎?那時候不曾治禮,所以也就沒有現在的善惡。現在你怎麼能說,禮就是人性呢?是先有的人?還是先有的善惡呢?」

    儒生道:「先有的善惡,然後才有的人。或者說,善惡是天命注定的,人出現的那一刻,也就有了善惡。所以禮法大於你們說的人性,至少也要等於。」

    「上古時候,民眾聚聚而生,茹毛飲血,同做同勞,這就是因為善先於人。而現在人們忘記了善,缺乏教化,所以人人求利。」

    「如果人人求利,那麼上古又怎麼會有傳聞中同做同勞的善政呢?」

    告子道:「因為上古時候,人們不會種植、野獸遍地,人們離開了族群就無法生活。正是因為出於人性,出於人要活著、繁衍的慾望,才自化為了同做同勞的上古時代。因為那些想要出去自己生活的人,被野獸吃了、病了也沒人照料,那些人都死了,所以民眾出於人性自化為現在看來是大善之政的上古之時。」

    他用「自化」來解釋,下面一些旁聽的道家學派的人紛紛點頭,認為墨家的道理還是很對的。

    正是因為當時的情況如此,道家向來認為,聖人知道個屁?正因為沒有聖人,所以才得以萬物自化,出現了上古善政,要是那時候就有聖人,規定出現在的禮法規矩,人就要滅亡了。

    許多道家學派的徒眾心道:萬物自化,你們墨家也是認可這個道理的。

    告子又道:「如果禮是萬世不易的,那麼男女不親、衣著得體這些禮,作為上古最大的規矩,上古時候的人是可以存活的嗎?所以,禮不是萬世不易的,而是只是符合一定時代的。」

    「世間的法令、政策,是可以依靠萬物自化,也是可以通過研究天志所知曉的。假如現在有一個人,知曉這樣的天志,回到上古之時,一樣可以達成萬物自化的效果,萬物自化和知曉天志之後理性說知推動演化的結果,是一樣的。」

    下面的道家學派的徒眾紛紛笑道:「先把這些儒生辯下去,墨道之間的爭論是次要的,他們這些儒生懂個屁的自化?他們以為聖人天生就有的呢,他們以為禮法是先於人的呢。」

    告子心想,你當我願意和你們辯論?主要是我是墨者,而且還是中央的委員,我說話得講政治,我說完自化必須就得接一句理性,不只靠自化可以達成,靠理性推理一樣可以,否則全都無為,農夫肯定寧可恢復封建宗法制的禮法也不願意工商業者搞的他們生不如死。

    不接上這句,又是公開場合,日後被人揪著不放,那就麻煩了。

    那儒生一聽告子這麼說,立刻又轉換了話題,大聲問道:「我就問你,畜生有沒有仁義吧?如果畜生沒有,那麼仁義是不是就是人的本性?人性本善!」

    告子也大聲問道:「我說了這麼久,怎麼你還不明白?就算你說的仁義存在,那就像是吃屎對於狗一樣、游泳對於魚一樣。籠統的講,吃屎是狗性,但是就一個吃屎不是狗的全部。魚也一樣,游泳是魚的性之一,但只說游泳那就不一定是魚。」

    「就算你說的仁義假使存在,假使啊。那麼,仁義如果是人性,是不是沒有仁義的人,就不是人?正如,一個固定的點到任何一處的距離不是全部相等的,那麼這個圖形肯定不是圓。」

    儒生道:「人都有仁義之心,只是藏在心底,你看不到,有時候也不表現出來。同情心,人人都有;羞恥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屬於仁;羞恥心屬於義;恭敬心屬於禮;是非心屬於智。這仁義禮智都不是由外在的因素加給我的,而是我本身固有的,只不過平時沒有去想它因而不覺得罷了。」

    「是人都有仁義之心,只不過仁義之心有時候可能不表現出來,所以你不能說他沒有。那麼,只要有仁義之心,那就是人。雖然這個仁義之心你看不到、有時候也不表現出來,但是肯定人人都有。」

    「就像是你們墨家說的空氣一樣,你看不到、摸不到,但是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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