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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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

    西門豹並沒有因為兒子要去泗上求學這件事而詫異,既然這一年發生了很多的故事,那麼既然作出了這樣的選擇,只怕已經是心堅如鐵。

    亦或許此時未必心堅如鐵,只是一團泥。但最終會在泗上被燒成堅硬的陶、溫潤的瓷。

    西門豹沒有多說一些別離之詞,而是問道:「昔年吳起求學的時候,曾言:不為卿相,誓不返鄉。你這樣離開,難道要說些類似的話嗎?譬若說,天下不利,誓不返鄉?」

    「我今年已經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說的都對,少說也要幾十年時間。我想知道,當我喪禮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訴你的兄長,讓他不需要等你回來呢?」

    吳起的故事在魏國的貴族之中人人知曉,這一番言辭西門豹說的毫不悲涼,只是想要問問。

    西門彘躬身道:「父親,墨者也是人。墨家兼愛,是說要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我如果不知道怎麼愛自己、不知道怎麼愛自己的父親,又怎麼能夠去兼愛天下其餘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會用我所信奉的義、俗和禮,去愛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問過墨子,厚葬久喪,果非天道,說夫胡說中國之君子,為而不已,操而不擇哉?」

    「說如果厚葬服喪這樣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麼為什麼中國的君子都要選擇呢?因為中國的君子都選擇,所以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說,楚之南的啖人國雙親死了要把頭割掉再葬、義渠國人死之後,舉火而焚。這不過都是習慣罷了,墨家認為厚葬、服喪三年這些禮,不是天道,只是習慣習俗,應該移風易俗。」

    說到這,西門彘見父親似乎要說點什麼,急忙道:「正如您當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為什麼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參與呢?那麼這一定是正確的,所以不能夠廢除。道理不是這樣講的。」

    「可您也一樣廢除了,而且還下了法令,嚴懲河伯娶妻之事。這也是一種移風易俗,其實和厚葬、節葬;喪三年喪三日,並無區別。」

    「墨家之義,認為服喪三年是害天下的禮,是要廢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喪三日,因為剩下的時間可以省下來做利天下的事。即便農夫,三年服喪,不能稼穡;即便百工,三年服喪,不能製器;這都是害天下的禮儀,應當移風易俗。」

    「所以,到時候我會回來,但我希望您能夠知道,我服喪三日,亦是愛您。」

    此時的人,並不諱言生死,這也並不是詛咒。

    西門豹放聲大笑,沒有再多的表示,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斥責,而是揮揮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門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門彘繞開街上開始紛亂起來的人群,以為官吏已經知會民眾,在城門附近集合,準備出征。

    與吳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門豹在鄴地實行的還是寓兵於農的政策,民眾平日耕作生產,按時參加一定的軍事訓練,一旦戰爭開啟,立刻徵召民眾服役。

    這是鄴地的第二次大規模徵召,只是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況已經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據點的路上,西門彘在街頭聽到了很多關於出征的牢騷和不滿,他笑了笑,便轉入了遠處的街巷。

    叩開那扇他經常出入的門,西門彘脫下了自己的華服長袍,露出了裡面如今在底層很是流行的、因為織布技術進步而布匹寬大導致裁剪變化的、棉布的、一種源於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飾。

    身上的貴族華服並不沉重,相反其實重量很輕盈,可是當他脫去的時候,彷彿是卸去了一個千鈞的重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走進那扇經常聽講的門,斷指的中年人衝他笑了笑致意,然後繼續和在那裡跪坐聽講的年輕人講著一些東西。

    西門彘安靜地走到邊角一處空地跪坐下,等待結束後,中年人衝他招了招手,西門彘湊了過去。

    「你準備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這一步,意味著什麼?」

    西門彘點點頭,並無半點猶豫說道:「是的,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貴族血統全無意義,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這意味著我的惻隱之心,在泗上並不是與眾不同;這意味著我可能要從最普通的事做起,因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來你準備好了。後悔是將來的事,不是現在的事。至少,你現在準備好了。」

    「明日一早,會有商隊的馬車,和你一樣的幾個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帶你們去看一些事。」

    西門彘沒有問要去看什麼,只是點頭。

    這一年,他看了許多的事,完全猜不到這一次要看什麼。

    他這一年看了農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於有什麼事,是非要在離開鄴地之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去看的,他卻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門彘和幾個人一同,跟在那個斷指的中年人身後,走到了鄴城的城門附近。

    西門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這一處城門前的空地,正是徵召民眾以集結的地方。

    因為他的父親西門豹穿著一身戎裝,正在城門前矗立的一處大鼓之旁,在那裡集結著私兵甲士,而許多鄴地的民眾也已經聚集在了空地上。

    這是西門豹治鄴以來,第二次大規模徵召民眾。

    第一次徵召,還是在文侯在世的時候,有人散播傳言,說西門豹並不適合當郡守,沒有盤剝民眾以致府庫空虛。

    鄴地險要,正是扼住趙國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來此查看。

    西門豹便在城門前擊鼓,三鼓未盡,民眾盡數集結,各備糧食,爹娘歡送,以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門豹「寓兵於農、藏糧於民」的政策,又見民心可用,這才放心。

    歷史上西門豹在鄴地的名望極高,哪怕後來數百年後漢王朝建立,因為西門豹規劃的水渠阻擋了御道,決定將三條支流合併只留其一。

    然而民眾卻根本不聽當地官吏的話,認為鄴地只有一個郡守,那就是數百年前的西門豹,而這些溝渠正是西門豹規劃的,他們不會同意更改,最終當地也不得不採取變更御道的方式,沒有激起民眾的不滿。

    從西門豹治鄴以來,也就最開始「民不可與慮始」的時候被民眾所怨恨過,之後漳河得到了治理、鐵器和新的種植技術良種傳入之後,鄴地的水澆地使得鄴地的百姓愈發富庶,民眾對於西門豹的尊重也甚。

    如今許多年過去,鄴地比起從前更加的富庶,按說民眾對於西門豹的尊重會比從前更甚。

    可這一次擊鼓,卻有些不一樣。

    上一次是爺娘相送,願為郡守效死,各攜糧食,奮聲呼號。

    可這一次,卻是人群默默,鬆散不齊,多有沉默不語,亦多有唉聲嘆氣,或有嘴裡念叨有詞多言不滿者。

    後世有言,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

    西門豹自有雷霆手段,懂得張弛之術,雖然輕薄徭役,但是當年治河伯二話不說就將河伯扔入水中,之後又要移風易俗,自然是法令嚴明。

    他做鄴守,既是地方長官,也是軍事長官,寓兵於農每年操訓,軍令也自嚴明。

    這一點西門彘知道的很清楚,現實散播消息,一旦擊鼓,三次未至的就要處以懲罰,並非是那種濫好鄉愿之德。

    這一次編戶在內的農兵人雖然都到了,可是氣勢卻是遠遠不如從前,並無之前那種「原為郡守效死戰」的激盪。

    西門彘在人群之外,發現西門豹背著手在城門大鼓之前踱步,他知道那是父親在緊張和氣憤的時候才會有的動作,心想……這倒是也可以理解。

    民眾聚集,軍心不振,唉聲嘆氣怨懟之色滿臉,這如何能戰?

    西門彘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可是看到西門豹走到了人群之前,詢問道:「眾位父老,十餘年前此鼓雙響,眾人皆攜兵持糧而至。」

    「今日站在這裡的,依舊是我,為什麼你們都變成了這個樣子?」

    眾人不答,西門彘心想,只怕父親也知曉如今民眾並不願意打仗,尤其是三晉曾為同盟,如今又是為了趙公子之爭,民眾如何願意?

    只是十餘年前,也是打仗,也要流血,也要死人,緣何民眾那時候會持兵攜糧而從呢?

    他又想,今日叫他來這裡看一些東西,難道就是要看這些民眾的嗎?

    這時候西門豹又問道:「我做鄴守,家無衣帛之妾,廄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比之那些貪腐謀私的官長,難道不是值得稱讚的嗎?」

    這是實話,眾人紛紛道:「是值得稱讚的。」

    西門豹又問道:「我做鄴守,輕搖薄役,興修水利,少收貢稅,藏糧於民。使得百姓富足、人民安康,漳水之利,灌溉萬頃。使得民無衣食之憂。難道,這些你們都忘了嗎?」

    這也是實話,眾人也紛紛道:「並沒有忘記。」

    西門豹嘆息道:「我為郡守,已經做到了極致。現在,君侯需要你們的力量,難道你們只能夠享受我說的那一切,卻不能夠為我而戰、為國而戰嗎?十餘年前,你們願為效死,十餘年後,難道是我西門豹變了嗎?」

    眾人也道:「您並沒有變化。」

    西門豹喝問道:「那今日又是為何垂頭喪氣?你們可有人願意回答我?」

    他連問了三聲,並沒有人站出來,不少人逃避著西門豹的目光,眼中躲閃,似乎有些羞愧。

    這種羞愧之下,也有人站出來道:「是我們錯了,您這樣的鄴守,是值得我們效死的。」

    可即便有人這樣說,大部分人還是垂頭喪氣,並沒有激起眾人的怒吼。

    西門豹大聲問道:「誰能站出來,說說今日為何?」

    人群中終於走出來一人,衝著西門豹行禮後道:「請讓我為您回答。但請您赦免我可能的罪過。」

    西門豹點頭,那人道:「有善飼牧者,養豬。」

    「每日清晨,飼牧者便去割草,回來後加入地瓜葉、玉米粒熬煮,然後喂食為那些豬。」

    「中午的時候,飼牧者會清理一下豬舍,將糞便清掃乾淨。」

    「晚上的時候,又要點燃艾草,熏嗆那些讓人厭煩的蚊蟲。」

    「等到冬月,豬正肥。於是飼牧者想要殺豬,便提著刀走入豬舍。豬舍的那些豬四散跑開。」

    「私牧者便問:你們為什麼要跑呢?難道我做的還不夠嗎?」

    「一頭豬便道:您做的太好了,可您做的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殺豬嗎?所以,您要讓我們因為感念您做的很好,便不逃走,讓您殺死嗎?」

    這人剛剛說完,西門豹臉色一變,怒道:「這都是墨家的禍亂天下之言!如今戰國林立,你們非攻,不攻趙國,難道趙國就不會來打魏國嗎?那麼,你們作為魏人,難道不該站出來保衛魏國嗎?」

    剛才說話那人看著西門豹,嘆息道:「這是王公貴族的魏國,不是我們的魏國。您是好人,也是好的鄴守,可是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攻打趙國。」

    「軍令嚴苛,不能違背,我們因此站在這裡,來做士卒為了您和君侯貴族的魏國。可是,您還要求我們氣勢如聶政刺秦那樣的白虹貫日,為願效死……這難道不像是飼牧者希望那些豬舍的豬都不跑開一樣嗎?」

    「我們會遵守軍令。但是,您不要問我們為什麼氣勢不盛。」

    西門豹哈哈大笑道:「墨家利己為仁之言,果然禍亂人心!既說利己,難道趙人打過來後,會有鄴守做的比我還好嗎?到時候換上一個貪腐的鄴守,或是成為貴族的封地,到時候你們難道不會後悔嗎?」

    說話那人道:「墨家說: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此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

    「原本,設立的諸侯、大夫、郡守,並不是為了讓他們享受厚祿和淫奢的生活。而是為了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

    「您做鄴守,您的義務就是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我們感激您,曾經是因為您做了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的事。那時候願意為之效死,那是因為我們並不知道,原來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此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

    「現在我們知道了。這本該是分內的事,如今說出去卻可以讓人感恩戴德,難道這不是天下病了嗎?」

    「所以,我們會遵守您的軍令,但是卻不會如同十幾年前那樣,出於感恩之心而為魏效死。」

    「您說趙國可能會派來貪腐的鄴守,但也可能派來不貪腐的鄴守。這一切並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您是個很好的鄴守,但是這並不是讓我們可以為君侯效死的理由啊。」

    「我們尊從您的軍令,您還想怎麼樣呢?」

    「難道非要讓我們每個人都袒露上身,高呼大魏萬歲而求死戰嗎?這難道是可以做的嗎?」

    「那些剛才站出來的人,不過是感念您的恩情,覺得您很好,不為您死對不起您。可我卻想活著,君侯會覺得讓我去死而感覺到羞愧嗎?」

    西門彘在遠處聽著這些話,嘆息一聲。

    旁邊的斷指的中年人笑著問道:「在你看來,他們是比之前懦弱了吧?」

    西門彘搖搖頭道:「不,他們比之前更加勇敢。能夠敢於捍衛自己的利,這是最大的勇敢,而十餘年前他們並沒有這樣的勇敢。他們不是懦弱,而是更加勇敢。」

    「等到他們需要保衛他們所願意保衛的事物時,九州諸夏,遍佈勇士。」

    「便如兼愛。兼愛是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愛,又怎麼能夠知道怎麼去愛別人呢?」

    「連自己的利都不知道去捍衛保護,又怎麼能夠指望他們拚死去捍衛別人的利呢?」

    「連為自己的利出聲的勇氣都沒有,又怎麼能夠指望他們能夠為別人效死?」

    「那個人說的對,這不是他們的魏國。這是君侯貴族的魏國。」

    「以墨家之義,九州之內俱是天下人,沒有什麼秦楚趙韓魏齊人之分。」

    「昔季文子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之族,不過氏族。姬姓與羋姓,自然不同心。又言:同姓同心,同心同德,同德同志……到頭來這天下不過是趙氏、魏氏、贏氏、韓氏、田氏、熊氏之爭,可不正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天下人,多無姓。魏氏、趙氏之爭,與他們無姓者何干?緣何效死?姓不同則志不同,無姓與諸氏,豈能同志?」

    說完,他想了想,看著那些因為這一次徵召而唉聲嘆氣的民眾,深吸一口氣道:「他們和我一樣,如獲新生。之前或許是豬羊,而現在他們想要當人了。」

    他將目光轉向人群,想繼續聽聽父親會說什麼。

    那中年人拍拍西門彘的肩膀道:「走吧,你已經看到了我想讓你看到的東西。你說的沒錯,他們現在想當人了。」

    說罷,起身走開,再不管城門之前的一切。

    西門彘起身,最後看了一眼父親,也最後看了一眼那些會服從軍令但卻不太可能為之效死的民眾,笑了笑,也不知道衝著誰點點頭,亦或是衝著所有人點了點頭。

    便回過身,跟著那中年人一同離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8
第一百零九章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上)

    泗上在南,邯鄲在北。

    西門彘離開鄴地南下泗上後不久,鄴地的農兵終於還是集結起來,開赴趙地,以為魏侯的霸業而奮戰。

    此時的邯鄲,還不是趙國的都城,但卻已然成為趙國數一數二的繁華都市。

    這個曾被那些叛墨斥之為「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人皆求利不以為恥」的都市,這個本地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彈著琴瑟,舞動長袖,踩著輕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遠千里,不擇年老年少,招來男人,為財利而奔忙」的地方,如今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壓抑態勢。

    這裡是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趙侯的根基之地,也是他想要讓趙國變法圖強的基石。

    這裡是如今趙侯藉以抵擋魏國干涉、籌措軍餉糧食兵器、為將來變革遷都避開那些根深蒂固的舊貴族的基礎。

    借助墨家的力量,聘用墨家的技術人才重新修築的邯鄲城,到底有多麼堅固,總需要經過戰火的考驗才能知道,否則一切都是猜測,一切都是停留在紙面上的「行牆體系、交叉角正面」這些墨家弄出的守城理論。

    魏國發兵援助公子朝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邯鄲,也早已經傳到了中牟。

    在邯鄲多日的胡非子如今主持著邯鄲附近的墨家活動。

    作為墨家的高層,胡非子很清楚自己來邯鄲的目的,不久前泗上那邊傳來的信件也說的很清楚。

    就是要「亂晉而救泗」,趙國之事魏國不可不管,那麼泗上那邊就可以騰出手來做許多原本礙於魏國可能干涉而不能做的事。

    從公子朝起兵以來,趙侯做公子時的中庶子已經多次前來拜訪胡非子,希望墨家能夠幫助守城。

    守城之術,墨家原本無雙。火藥、幾何與守城術的結合,也正是墨家搞出來的,邯鄲城的修築也是聘用的墨家那邊的人才,趙侯希望能夠借助墨家的力量守住邯鄲。

    邯鄲守不住,趙侯就失去了根基。趙侯失去了根基,此時還在觀望的一些貴族便很可能投靠公子朝,產生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但是,都城那邊因為剛剛繼位,事情太多,還有病死的上一任趙侯的葬禮也需要公子章主持。公子章不可能前來邯鄲,便只能派出親信中庶子出面。

    中庶子第一次來的時候,請求的理由是:趙侯為公子時,與墨家一向交好,切也學習墨家的天志學識,而公子朝多謗墨家,所以請墨家給趙侯以援助。

    胡非子拒絕,說,這不是墨家可以幫忙的理由,請您回去。

    第二次,中庶子的理由是:公子章已經繼位,而公子朝作亂,使得趙國混亂,所以請求墨家幫助平定叛亂。

    胡非子再次拒絕,說,這不是墨家可以幫忙的理由,請您回去。

    如是四次,皆不松口。

    今日已經是第五次,這一次中庶子終於換了一個說法,說道:尚賢而任,不論血統親疏,以選拔出來有才能的人成為官吏,使得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勞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這是趙侯想要去做的;而公子朝所反對的。趙侯欲利趙國之民,公子朝欲害趙國之民,所以請求墨家予以援助。

    胡非子始言:善,可以助矣。然守邯鄲,需賴民眾之力,此言請佈告於民,邯鄲始可守。

    中庶子這才喜極而退,胡非子便傳墨家之令,徵召為墨家服役的趙地墨者,除在高柳防衛草原的之外,齊聚邯鄲。

    其中便有墨者詢問胡非子,問道:「王公貴族之言,不可以信。昔年子墨子欲中原弭兵,楚人勢弱,於是盟誓。一旦韓侯趙侯薨,楚便棄盟。」

    「今日邯鄲事,公子章危矣,於是答允。難道,這就是可以相信的嗎?趙地並無泗上之法約束君侯,那麼他若將來反悔也沒有可以懲罰和約束他的辦法,依舊法自君出、一言為法。」

    「若不製法而約君侯、眾義而民為神主,私以為,以道義而論,公子章與公子朝,若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五十步與百步,並無區別。」

    墨家內部如今不乏這樣激進的人物,要麼要制定法度約束君王,要麼就要讓民眾參與政治,總想著一蹴而就,認為除此之外的君侯承諾都是換湯不換藥。

    這種想法無疑是正確的,所說的也是事實,但對於墨家而言,此時趙國的內亂、魏趙的翻臉是必須的。

    這就正如墨家內部的鉅子要掌握大義,就像是原本歷史上墨家全滅於陽城的那件事一樣,徐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當時作為鉅子的孟勝需要用符合墨家之義的道理說服徐弱,徐弱才請以先死。

    墨家有大義、天志、規矩在頭頂,又走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民主集中之制。

    這其中的精髓,就在於需要墨者明白「義」,從而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規矩來衡量,從而舉選出鉅子悟害。

    不是絕對的「君主制」,上面說什麼,下面就必須要遵守。

    上面說什麼,必須要符合規矩、天志、大義,下面才能夠決定是否可以尊從,否則就會集體抵制。

    此時這名激進的墨者所說的話,胡非子必須要作出解答,於是他道:「你說的對,但舉的例子並不恰當。若以戰喻,這是填然鼓之、笛號皆鳴,有人進戰五十步,有人原地不動的區別。」

    「以趙國論,若公子章真的能夠實行這樣的政策,難道趙國的民眾不能夠得利嗎?若是能,那麼相對於現在,怎麼能夠說這是退五十步呢?你只是與墨家之義中的君臣人民的關係來考慮趙國,所以才會得出退五十步的想法。」

    「但此時,我墨家並無能力使得趙國實行那樣的政治、趙國的民眾也沒有完全醒悟而有實行那樣的政治的心思,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應該與現在做比較嗎?」

    「凡是若做比較,必要相對而言。要選對相對的事物。」

    「譬如如今一個跛子和一個失去了一條腿的人賽跑,你說,這都沒有善於奔跑的列禦寇跑得快,這是對的。但你說,這個跛子和失去的腿的人跑的一樣快,因為他們都沒有列禦寇跑得快,所以他們跑的一樣快,這是對的嗎?」

    那墨者醒悟,知道自己在邏輯辯論上犯了錯誤,於是低頭道:「你的對的。可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子章言出即行、真的去做這個推論之上的。如果他不去做呢?」

    胡非子點點頭,表示並不排除這種可能。

    實際上,這種可能性極大,墨家的思想相對於時代而言,過於激進,這是哪一個君主都不可能全盤接受的。

    只不過墨家的一些東西,確實可以富國強兵,所以一些君主又不得不和墨家合作。

    國富民強,這只是墨家用以利天下的第一步,最終要解決的是「國富」中的國,是誰人的國的問題,這個最終目的便是君主不可能接受的。

    這一點胡非子很清楚,作為墨家的高層,作為在會議中被適說服的那些人,他很清楚現在墨家在楚國現在的處境和活動,就是源於墨家高層對於王公貴族沒有絲毫的信任。

    而在趙地,其實論起來,雖然他面對公子章的中庶子之前拒絕,頗為拿捏,可事實上真要是到了最後也沒人來請求,胡非子恐怕還得主動去找趙侯。

    無他,源於墨家的「亂晉救泗」之策。

    這一次墨家要做的,既不想「雪中送炭」,更遑論「錦上添花」,而是要做「趁火打劫」。

    這是針對於現在。

    而針對於未來,趙國不比泗上,也不能和費國的局面相提並論,所以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達成費國那樣民眾革命的局面,這就需要用漫長的過程來施加影響。

    每一步,都是朝著一個既定的目標前進,可能有時候只能走一步,但卻不能因為僅僅是一步便不走。

    正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趙侯如今也必然有求於墨家,因為這一次的情況比原本歷史上嚴重的多,表面上看上去是趙國的公子之爭,實際上牽扯到了時代波濤之下的變革和守舊、集權與分封的爭鬥。

    鐵器牛耕火藥的傳播,開始更加劇烈地瓦解分封建制的基礎。

    墨家的種種學說,火上澆油地引動了貴族、士人、君主、平民之間的矛盾。

    墨家的宣傳中,很明確地指出了貴族和君主之間的矛盾,使得這些原本作為貴族之間不傳之秘的內容傳遍了天下,也讓那些「渾渾噩噩」只靠自己的階級本能行事的貴族們清醒過來,開始做好反對集權反對君主的準備,大規模的反叛如火如荼。

    捧殺宣傳之下,趙侯騎虎難下;這十餘年廣泛的講學宣傳,也使得平民階層逐漸崛起成為一股重要的力量,這也算是對趙侯的一種誘惑。

    這種局面下,反叛四起,提防公子章上位的貴族極多、支持公子章上位的群臣不少,整個趙國都亂了起來。

    墨家在邯鄲,如同飄蕩的蘆葦絮在河灘紮根,很快遍佈難以清除。趙侯不是不想清除,而是沒有那個能力。

    基層的控制力、組織能力、輿論宣傳的能力、人才的凝聚力、技術的先進性、和稼穡百工之間的信任關係……哪一點都不如墨家,有些基層的事,不是趙侯想管就能管的。

    再者,墨家和商人的關係密切,邯鄲又有黃河以北最大的冶鐵作坊群,其中還有萬餘名冶鐵之工,再加上高柳那裡的一支守衛邊塞以利天下的強軍,這都是趙侯認為可以借助的力量。

    泗上給予胡非子的信中,說明白了趙國的局勢、讓胡非子提防激進、又不能讓在趙國的墨者背棄墨家之義成為趙國的墨者,同時明確地提出了要「趁火打劫」的策略,要在趙侯最難的時候達成某種盟約,為將來的事做準備。

    這考驗的,便是胡非子的能力,要做到不左不激進、又要做到不右不投降,更要明確把握方向:不要擴大魏國人民和趙國人民之間的矛盾,而是要把矛頭指向發動戰爭的王公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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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中)

    這很難。

    可對於一個在墨家高層工作了十餘年的人來說,這又是最基本的要求,若是連這個都難以做到,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再眾人之中得到信服和推選,早早就被擠了下去。

    現在胡非子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邯鄲墨者的過於激進。

    激進的墨者認為,公子章這樣的變革,到頭來並沒有達成墨家的大義,沒有讓萬民製法以約束君主,也沒有達成了權力歸屬於民眾。

    如今趙國公子之爭,若以墨家的道義論,這就是狗咬狗,墨家應該坐而看戲,不能參與這場狗咬狗之爭。

    這個過於激進的問題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一旦解決不好,可能就會跨入另一個極端:我乃趙人,當為祖國而死戰,這不是狗咬狗,而是一場保家衛國與爭取國家榮耀的正義之戰。

    一旦解決不好,導致了這個問題的反面,那麼對於墨家「天下人的天下」的天下大同的想法是極為不利的。墨家一直嚴防的,就是出現趙族、楚族、魏族這樣的情況,這一點在墨子在世的時候就很重視,入當年的愛鄒人勝過愛越人、愛魯人勝過愛鄒人的觀點,就受到了墨子的嚴厲批判。

    墨家現在需要參與這場狗咬狗之爭,需要在這張戰爭中獲取最大的利益以為將來,並且這場戰爭決定了墨家在泗上的擴張和整合。

    尤其是在越國決定南遷、費國民眾革命爆發的情況下,趙國的事處理不好,將會導致魏齊聯軍對泗上的干涉,這對於墨家填補越國南遷在淮北的權力真空、和將泗上現在諸國的非攻同盟整合為更加嚴密的盟國將是巨大的阻礙。

    墨家一直在等,從墨子去世之後就一直在等天下局勢發生變化,現在這種變化終於等到,那麼就一定要把握好。

    胡非子知道自己的責任重大,也明白趙國這件事處理起來的困難,可當組織派他前往邯鄲的那一刻,他已經無可選擇,除了盡自己所能做好之外,別無他法。

    能夠選擇他來邯鄲,除了他的能力,也在於他能夠理解墨家的道義,能夠分清楚激進和投降之間的區別,換而言之,政治合格。

    此時面對那名墨者的疑問,胡非子沒有選擇講什麼大道理,而是選擇用此時諸子都喜歡的比喻做了回答。

    他問道:「墨家之法,殺人者死,這是為什麼呢?」

    那墨者自然知道,便從人的生命權乃是天帝賦予的權力等緣故說起,最終靠的是理性推論出殺人者死最能夠維護天下眾人的生命之權。

    胡非子笑道:「如此,譬若此時天下不能夠做到殺人者死。那麼,現在有個機會,讓天下人知道,隨意殺人是不好的行為,即便可能沒有法律的制裁,但是輕易殺人就像是丟棄老邁的父母而不去養一樣會受到指責,這樣的機會,你會去做嗎?」

    那墨者點頭道:「如果真的不能夠做到殺人者死的律法實行,那麼若是隨意殺人被譴責,也是一種約束,這是要去做的,總比什麼都不做好。」

    胡非子道:「如此,那麼和現在趙國的事有什麼區別呢?」

    「讓民眾製法約束君侯,這如同剛才說的殺人者死的律法制定。而現在,我要求趙侯明確地告訴民眾,佈告邯鄲,說他要『尚賢而任,不論血統親疏,以選拔出來有才能的人成為官吏,使得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勞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並且將『萬民之利』作為君主的一項義務。這就像是剛才的故事中宣揚殺人不好一樣。」

    「若無法律的制裁,只是說殺人不好,未必就不殺人。可是,也總比宣揚殺人者好要進步,這是一樣的道理,所以你做出了選擇,那麼在這件事為什麼就不選擇了呢?」

    「如今天下,天命已死,何以為君?這是人們所不能解釋的。」

    「君主以為,君主就是君主,就該權力無限,這怎麼能夠行呢?」

    「現在,趙侯在民眾面前說,君主要做的,就是為民求利利於萬民,即便他做不到,但是至少可以讓這種『義』成為天下的『義』。」

    「相對於那些認為君主就是君主的『義』而言,這難道不是一種進步嗎?在不能一蹴而就的情況下,這就像是兩軍交戰,眼看要輸,你是選擇坐在那裡等死?還是持劍繼續向前,能前進幾步就前進幾步呢?」

    「對民眾而言,趙侯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但民眾都能得利。對天下而言,趙侯的這番言辭只要在邯鄲的民眾面前說出,那麼這就成為了一種『義』,一種『德』,即便他不能做到,卻也不敢有人說這是錯的。」

    「既然這樣,我們又為什麼不去做呢?」

    那墨者聞言,終於點頭,說道:「是這樣的道理,我將貫徹始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再小的進步也是進步。」

    胡非子笑道:「是的。錯的不是想要一蹴而就之心,錯的是不可能一蹴而就就不去做。反過來也一樣,當可以一蹴而就的時候,卻還慢騰騰的積跬步而不疾跑,這也是錯的。其中的界限,是難以掌握的,不可不察。」

    這就像是之前適所說的,泗上的事,慢不得;天下的事,快不得。其中快慢的區別,就在於這個火候的掌握。

    什麼時候該全力疾跑,不去聽什麼緩慢變革之詞;什麼時候該徐徐圖之,不要激進以至於冒險被圍;這正是墨家君子與七悟害所要承擔的重要責任。

    胡非子既已解決了邯鄲墨者心中對於「狗咬狗不該參與」的疑惑,便開始和趙國在邯鄲的公子章心腹進行密切的接觸。

    中庶子無奈,只得在邯鄲發佈公告,宣稱君主之義,就該利於萬民,所以這一場趙國的公子之爭,是「義」之爭;是「君何以為君」的道義之爭。

    公告之後,墨家在邯鄲的組織迅速發動起來,利用需要組織民眾守城的機會,廣泛地開始進行民眾集會,讓民眾也學會了「趁火打劫」,迅速出台了十餘條條件,請求公子章答允,並且立刻派人將這些條件送至中牟。

    …………

    趙都中牟,公仲連府中,新繼位的趙侯一身衰衣前來看望老邁的公仲連,這個烈侯時代主持變革的老臣。

    公仲連已老,雖不在朝堂,可是趙國的事他還是瞭解的。

    此時趙侯親至,公仲連也沒有迎接,而是躺在床榻上休息,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不久前公子朝作亂,中牟大亂,好在支持公子章的臣子和士人更多一些,這一場政變未遂,公子朝出逃,返回了自己的封地。

    隨後,闕與等地的封君皆起兵反叛,聲稱「公子章遠親族而近外族,不可以為趙之君」,全力支持叛逃回自己封地的公子朝。

    這件事之後,趙侯多次前往公仲連宅邸,每一次都會帶來重大的消息。

    或是魏國出兵、或是楚國伐陳蔡而分擔了魏國的力量、或是中山國反叛、或是中山君派人來中牟與趙結盟一致對魏……

    或好,或壞,公仲連見慣了大事,總還可以承受。

    原本那些或好或壞的大事,在趙侯來到之前,公仲連也都能知曉,或是聽到風聲。

    可這一次,公仲連不知趙侯為何而來。

    床榻之上,無需多禮,公仲連見趙侯一臉怒色,手中持有一封書信,不解道:「君上何以怒?」

    趙侯咬牙道:「怒民眾貪婪無厭、怒墨家趁火打劫。我在邯鄲,已經做得夠好了,民眾竟然還不知感恩,竟還想要更多。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發怒。」

    公仲連不知道民眾要求了什麼,但看趙侯發怒,沉聲問道:「君上希望民眾怎麼做呢?或者說,君上想要什麼呢?」

    趙侯道:「我想要邯鄲不失。若邯鄲失,趙國必亂,貴族大夫必多投魏而親公子朝。」

    公仲連咳嗽一聲,喘息一陣道:「如此,您想要邯鄲,而民眾想要利,以此交換,這就像是商人買賣,又有什麼值得氣憤的呢?」

    趙侯苦笑搖頭道:「我怒民風不古。君主難道是可以和民眾做交易的嗎?我在邯鄲,已經授田分田贖買,也行仁政,不欺商賈、善待百工。如今讓他們守城,竟然還要提出條件。您知道我在邯鄲的一些變革,比起當年晉陽來說,更加仁義。」

    「可當年韓、魏、智三族圍晉陽三年,民無叛心,至死而戰。智伯掘開汾水,使得城中懸釜而炊、搭棚而居、浸入水中而生惡瘡者以千計,群臣多有欲逃者而民眾卻無叛心,皆感恩先公襄子之德,盡願效死。」

    「如今魏人欲圍邯鄲,大軍未至、城邑未困、河水未決、薪柴未盡、糧草未空。邯鄲之民卻要提條件,並不感念我的恩德,變本加厲,刁蠻求利。如今趙地的民眾的德行淪喪,不知感恩,無分善惡,只求私利,卻無國心。今年的趙民,不如當年晉陽之趙民,我難道不該發怒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8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下)

    晉陽之戰,是趙襄子之後的趙國國君談論國事所繞不開的一個地方。

    公子章的父親,得以被封為趙侯,趙氏的強盛就源於晉陽之戰。

    之後趙襄子無恤認為自己的繼承違背了宗法制,從長遠的角度考慮趙氏的存亡,將國君之位傳給了自己兄長的孫子,而趙侯之父趙籍正是趙襄子兄長那一脈的。

    當時趙國的情況只怕比之現在還要複雜幾分,趙武侯臨死之前,想要封公子朝為代君,也正是出於當年事的考慮。加上原本歷史上趙武靈王想要將趙國一分為二利用代國的法理這些事,都和當年趙襄子滅代而封伯魯之子於代扯不開關係。

    如今趙侯所怨怒的,正是出於當年晉陽一戰和現在邯鄲被圍的區別。

    按他所想,邯鄲作為自己的封地,論及自己所實行的政策,比起當年晉陽來說,要仁義的多。

    可是自己做了這麼多,邯鄲的民眾卻不能和當年晉陽的民眾一樣,這讓他極為不滿,尤其是如今胡非子組織民眾,將民眾的請求傳遞到中牟之後,更是如此。

    當年晉陽,民眾沒有任何的請求,只是效死而戰。

    如今邯鄲,民眾卻學會了趁火打劫,簡直是一群刁民。

    既說起了晉陽之戰,公仲連咳嗽幾聲後問道:「臣以為,當年晉陽之戰,先公襄子有三可依,最終得以戰勝智伯。君上可知那三處可依?」

    晉陽之戰,既是趙氏的立國之戰,也算是決定了之後戰國數百年命運的一場大戰。如果韓魏兩家不反水,智伯幹掉趙氏,晉也就不存在三分,三晉合一,天下無敵。

    這些都是趙氏之孫所熟知的事,趙侯回道:「這我是知道的。」

    「居首者,唇亡齒寒之語。此四字,使得韓、魏背盟,軍中殺死了智伯。」

    「居次者,晉陽城堅固無雙。城牆有米、宮室有柘,城高牆固、武備充足。」

    「居末者,於晉陽行仁政,使得民不叛趙,縱懸釜而炊,亦無怨言,三年不能破城,終於等到韓魏背盟。」

    公仲連原本在床榻上休息,即便趙侯走進來也不曾見禮,此時聽到趙侯的話,竟然奮力從床榻上爬起。

    趙侯大驚,起身相扶,連聲道:「這是何故?難道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需要您這樣來勸諫嗎?」

    公仲連的手臂被年輕的趙侯攙起,卻仍舊用力,說道:「君上前幾日說,魏人出兵干涉,我不以為意。君上前幾日說,公子朝反叛、闕與君等眾人皆反,我亦不以為意。」

    「然,君上今日說起晉陽之事,我作為臣子,不能夠不勸諫您的錯誤。」

    「君上以為,晉陽之戰,行仁義之政民之效死為三依之末,這是我不能不勸諫的。」

    趙侯用力攙扶,公仲連這才起身道:「君上,若當年晉陽不能守三年,韓魏可有機會聽先公襄子唇亡齒寒之言?」

    趙侯搖頭,公仲連又道:「當年晉陽宮室四周遍生蒿、柘可做箭矢,城牆磚石中藏有粟米可為糧食。若沒有民眾拉弓,箭矢可能飛到智伯軍中?」

    趙侯又搖頭。

    公仲連道:「如此,行仁義之政使得晉陽之民三年而無叛心,此為三依之首。您現在作為國君,我的時日也已無多,您卻認為這是三依之末,這是我不能不拚死勸諫的。」

    趙侯攙扶起公仲連,低頭道:「您說的對。可是,我在邯鄲實行的仁政,難道不比先公襄子在晉陽的仁政嗎?」

    這一點公仲連沒有反駁,而是稱讚道:「我聽聞君上在邯鄲實行的政策,便認為君上如當年襄子之有晉陽。您在邯鄲的仁政,是比當年襄子在晉陽的政策更加仁義的。」

    趙侯苦笑道:「可是,邯鄲的民眾,卻不再是當年晉陽的民眾了。我的政策比之當年的襄子更加仁義,然而邯鄲的民眾卻不能夠如當年的晉陽民眾那樣效死。」

    「我有親近侍人曾進言:民眾不可以讓他們過得太好,否則他們將不能效死。民眾家中有餘糧、房中有妻子,他們怎麼能夠不顧生死呢?當時我斥責了那個人,而現在看來,他的話竟是對的。」

    公仲連大喝道:「誰人為君上進此言?當誅之!」

    趙侯搖頭道:「可現在事實就擺在眼前,這難道不是正確的嗎?」

    公仲連沉聲道:「君上,昔年襄子之政的仁義,比之智伯如何?」

    趙侯道:「智伯善養士,因有豫讓漆身吞炭之行,然而論及仁政,不及襄子。」

    公仲連又問道:「襄子縱仁義,論及治政利民,比之如今鄴地的西門豹如何?」

    趙侯只好如實道:「西門豹治漳,農兵數萬屯於邯鄲、中牟之間,使得趙不能南下。漳水臣服,灌溉萬頃,畝收百五十斤,人民皆頌其德,其仁義未必及得上的襄子,然其有鐵器、牛耕、三禾之利,民眾富足又勝於昔年晉陽。」

    公仲連便道:「就是這樣的道理。如百年前,趙有瓷器而別人皆是陶器,那麼,是趙氏更為貴重還是別家貴重呢?」

    趙侯道:「是趙氏。」

    公仲連又道:「百年後,趙有黃金而別人有隨侯珠、和氏璧。那麼,是趙氏貴重呢?還是別家貴重呢?」

    趙侯道:「是別家貴重。」

    公仲連拜道:」如今,君上拿著黃金而別人手中有隨侯珠,您卻說,當年趙氏有瓷而別家只是陶,所以趙氏比別家貴重,而趙氏手中的黃金自然也比別家的隨侯珠貴重。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您在邯鄲所做的一切,固然比起襄子當年在晉陽更加仁義,可也不過是從瓷器變為了黃金。」

    「而別家如今也在向前走,從手中的陶器變為了現在的隨侯和氏,您卻認為您的黃金比襄子手中的瓷器更貴重,所以理所當然比別家的貴重。」

    「這便是墨家眾人所言的楚人刻舟求劍之意。」

    「您要比的,不是昔年的襄子,而是如今的魏、韓、秦、墨、楚等……」

    「與您爭奪天下的,也不是昔年的智伯、韓虎、魏駒。而是現在的行變法的贏師隙、有文侯遺澤的魏擊、變革制度以致屈宜咎逃亡的熊疑、廢姜齊而行政的田和……」

    「如今有墨家的鐵器之利、牛耕之法、三禾之嘉,天下民眾的生活比起之前都好了,難道天下的民眾都如同當年文王之西岐、勾踐之殘越、襄子之晉陽嗎?按您所言,這天下的民眾都該效死而戰,昔年文王、勾踐、襄子的時候那麼艱苦都可以效死,怎麼如今反而不行了呢?」

    趙侯聞言,嘆息道:「您說的對。可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現在實行的政策比之昔年襄子更仁義、如今邯鄲的民眾衣食比之當年晉陽更好,怎麼就不能夠如當年那樣效死呢?」

    公仲連正色道:「人皆求利。」

    「上者,上下同義、上下同利,上之心便是為民求利、下之心便是求利,以此上下相合。此為泗上之墨家。」

    「中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與下交換交易,讓下得利而謀上之慾。」

    「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以夏桀商紂之暴迫下者棄己利而死上之慾。」

    「最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幻想為下者不求利,以教化道德約束人人君子,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下者為道德教化而無私慾,一心死國。」

    「此四者,您是不能夠做到上者的,那麼在中、下、最下中,難道你不需要作出選擇嗎?」

    趙侯不能對,這上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用的。

    民眾想要啥?

    民眾想要好好生活,民眾不想打仗,民眾不想交稅、民眾不想服役、民眾想的,作為君主的怎麼可能「上下同義、上下同利」?

    墨家能做到,那是因為墨家本身就不是貴族,其中有不少貴族出身的,可都是放棄了自己的貴族身份,投身到利天下的幻想之中。

    順帶著,墨家如今就是天下最大的資本怪獸,只不過持股之人是泗上之民與墨家上下,他們的利和舊時代的利根本不同,可以跳出原本的圈,經濟基礎決定了墨家的「覺悟」。

    趙侯作為君主,正如公仲連所言,只能從中、下、最下三者選出來一個實行。

    公仲連見趙侯不語,又道:「君上言,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以為邯鄲之民不如昔年晉陽之民。臣有惑,請君上解。」

    趙侯點頭,公仲連便問道:「昔年,造父隨穆天子駕車遊於西王母之國時,可能有欲,想要成為大夫,受封於趙?」

    趙侯搖頭道:「《穆天子傳》言,昔年造父駕車,忠心耿耿,並無以此為功而求封趙之慾。」

    公仲連又問:「那昔年成子隨文公逃亡出國,難道當時有慾望以為將來可以三家分晉自立為侯嗎?」

    趙侯又搖頭道:「昔年成子為文公友,為朋友之義而護送文公逃亡出國,並無分晉之心。」

    公仲連再問道:「那麼,如今烈侯、武侯,以至於您。若是將來天下大變,趙氏終定天下於一,那麼您說烈侯當年在分晉之前,可曾有席捲天下之心?」

    趙侯再搖頭道:「烈侯之時,魏韓強盛,楚人勢大、秦齊多驕,只求能立於諸侯之間,不敢有席捲天下之心。」

    公仲連拜道:「如此,以趙氏論,自造父始,難道不可以說是慾望越來越大嗎?如您所言,昔年成子不過家臣,得以封為上卿統一軍,其後世子孫難道不該感恩戴德嗎?」

    「民眾是人,趙氏亦是人。您如果認為,只有趙氏可以有慾壑之心,慾念不斷膨脹,而民眾就該清心寡慾感恩戴德,那麼,您這是要走最下之策啊!」

    「如今天下,變法之聲不絕於世。春秋無義,戰國紛爭,您若是選最下之策,這是滅亡之道啊!趙氏之祭祀,難道要毀在您的手中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8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與天命

    這話說的太重,趙侯不敢接,只能羞慚拜道:「若非您的話,我這是要敗壞祖先的基業啊!」

    「如您所言,我選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與下交換交易,讓下得利而謀上之慾。」

    「寡人之慾,便是立於列國,若強則並天下。這是民眾所不關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義之政,讓民眾得利,而讓他們支持寡人之慾。」

    公仲連大笑道:「君上這番話,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應該多看看墨家的書。雖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關於利益分析之說,確有可取之處。」

    「您欲取天下,並天下。那麼,公子朝、闕與君等封君是否也有這樣的慾念呢?」

    趙侯訥然,搖頭道:「不能夠有。趙氏之孫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穩固,爭霸天下於他們並無利。況且,寡人不欲並天下後,卻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鄲。」

    公仲連笑道:「是的。所以贏師隙聘吳起入秦,秦之貴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這便是利益衝突。」

    「欲並天下,必須集權。集權之政,必損貴胄。那麼,民眾對於把稅交給您?還是交給闕與君;為您服役還是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麼區別嗎?」

    趙侯似乎明白過來,說道:「並沒有區別。」

    公仲連道:「如闕與,那是趙地。可是您為趙侯,政令卻不能行於闕與,那麼闕與歸於趙,和不歸於趙,對闕與君而言並無區別,可對您區別卻很大。」

    「您欲並天下,需要做趙國之民的趙侯,而不是趙氏宗族的趙侯。如果您不能明白這其中的區別,那麼我勸您還是只要守住趙氏的基業就好,不要妄圖兼併天下。」

    「泗上的政策,雖然有不德之處,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錯的。您是趙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敵不可調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難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嗎?」

    趙侯啞然失笑,如今什麼「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禮制已然成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沒有跑到洛陽去為天子服務的,而都是在各國出仕。

    他已經明白過來公仲連的意思。

    趙氏之君,那是要維護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維護,是因為宗族的力量可以維持軍力,從而立於亂世。

    趙民之君,那是要適當給予民眾一些利益,之所以維護,是因為從鐵器、火藥、馬鐙這些東西出現後,民眾的力量已經可以戰勝宗族貴族,從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組成的大軍,從而戰無不勝。

    這可能嗎?是臆想嗎?

    並不是,如今這已經是實踐過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認可的東西。

    吳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備了銅炮和火槍之後,可以吊打那些善於車戰的貴族。

    潡水一戰,墨家的齊射轟殺的不只是越人致師挑戰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藥炸燬了貴族得以存在的軍事基礎。而潡水一戰越人君子軍猛衝墨家義師的中軍卻被庶民組成的中軍阻擋,順帶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獲了越王翳,這一切不只是個傳奇的故事,更是天下軍制變革的號角。

    說到底,公仲連所說的上下策,趙侯選擇的中策,其實都是墨家「愛人不為用人、愛馬非是用馬、欲用馬非是愛馬」的區別。

    我愛你,所以我想讓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對你好一些,但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使用你。

    這其中的區別,就是墨家所言的「愛」這個字精髓,也是公仲連所說的「上」與「中」之間的區別。

    公仲連之意,是讓趙侯用民,而假意愛民,反正民眾很難分清愛和用的區別,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愛和用的區別,只怕邯鄲的民眾現在還是和當年晉陽一樣。

    既是論跡不論心,那麼到底是愛還是用,這些細微的差別也很少有人能夠察覺。

    公仲連作為趙國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與「宗族貴胄派」就有矛盾。

    國君想要集權,就需要用士人派來對抗宗族貴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賢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礎,缺乏私兵,所以還需要拉動民眾的力量作為軍事力量,來對抗宗族貴胄。

    士人行政、庶民從軍,這是公仲連為趙侯謀劃的兼併天下之計。

    當然,若是將來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強大的基層力量之後,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於新的一種貴族,那就需要再拉動別的力量來對抗他們,而現在,還早。

    趙侯沉默許久之後,想到公仲連的這番話,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問道:「您年紀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說兼併天下、定天下於一……您可以談談天命嗎?」

    「武王何以得天下?紂王何以失天下?姜齊之祭祀緣何斷絕?晉室之興衰又源於何?」

    「我有兼併天下之心,對於天命,這是不能夠不考慮的。」

    「如今墨家非命,卻又有天志之說。那麼,天命於天志,又該如何分別呢?請您給我解惑。」

    當問出這番話的時候,公仲連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已經老了,時日無多,許多具體的事務趙侯已經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曉那些最為「重要」而又最為「玄妙」的東西。

    這或許,將是自己和趙侯說的最後一番話,作為主持了烈侯時代改革的公仲連想說的很多。

    武王伐紂,商湯滅夏,乃至於天下諸侯的興衰,到底是源於什麼?

    每個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規律,每一個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決這個終極問題,從而一勞永逸。

    趙氏可以得天下嗎?

    趙氏會淪為晉室那樣的悲慘局面嗎?

    天下若不為趙氏所得,又該被誰所得?

    有天命嗎?

    是五德嗎?

    有鬼神嗎?

    有天志嗎?

    是注定的嗎?

    是可以更改的嗎?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嗎?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嗎?

    這一切,趙侯在談及自己的兼併天下的野心之後,自然而然地問到了已經垂垂老矣的公仲連,希望能夠得到一些答覆。

    公仲連思索許久,緩緩說道:「這個疑惑,臣或許可以解答。」

    趙侯眼前一亮,可公仲連隨後的話,卻讓趙侯再次無言。

    「君上,我看過墨家的《天志》之書,也讀過墨家的《非命》之言。我隨便說一件事,您就知道天命和天志的區別了。」

    「鞔之適與儒生公孟子游泗水,時維九月,正屬三秋,裊裊波兮木葉下。」

    「河邊垂柳,葉落入泗。有孩童在河邊垂釣,見柳葉入水,葉子都是背面朝上。於是便問鞔之適與公孟子,緣何這些秋葉落水都是背面朝上而正面朝下?」

    「公孟子言:此天命也。凡秋葉,必朝下而落。」

    「此中有義,葉長在樹上時,敬天,故而朝上。落下時,敬地,故而朝下。這便是天命,再以此育天下人:要敬天法地。」

    「孩童以為公孟多聞,欲贊,鞔之適大笑,說:這就像是孩子們問你天為什麼是藍的?而您的回答是天是藍的,而藍色是多麼漂亮。又像是孩子們問你人為什麼要吃飯,你說人要吃飯,除非是菜羮否則不能用筷子,吃肉要用叉子……您根本就沒有回答問題。」

    「鞔之適道:正如二十年前在泗上做的稼穡生長的實驗一般,因為葉子的生長需要陽光,那些陽光作用下讓葉子有了養分,養分沉重,等到秋天的時候葉子落下,朝上的地方養分多、朝下的那面養分少,所以養分多沉重的,便朝下。」

    趙侯頗為新奇,嘴角帶笑,可公仲連卻很嚴肅,說道:「公孟子之言,便是天命。鞔之適之言,便是天志。」

    「武王何以得天下?於天命之說,天命該武王得天下,於是武王得天下是順應天命。」

    「武王何以得天下?於天志之說,其時商紂欲集權,商之貴胄不滿;商人多用奴隸周人行以分封;紂王征東夷而朝歌虛弱……等等一系列的理由中,這一切的理由都是:什麼事如果沒做,那麼就會虛弱;而什麼是如果做了,那麼就會強大……」

    「這其中的分別,請您仔細體會。如果不能夠分清楚天志和天命,那麼趙氏也是危險的。如果天下只有趙氏,那麼天志天命不分,也有殷商千年之業;而如今天下有秦、魏、韓、趙、齊、楚、墨諸多豪雄,您若不分,那麼一旦有人辨別清楚了,趙氏便危矣。」

    「墨家有《非命》之說,又有《天志》之言。天志和天命的區別,我已經給您講述了。那麼,《天志》到底是什麼?」

    趙侯以為這是精髓的總結,公仲連道:「《天志》就是說:人不吃飯要餓死、不拉屎要脹死。這就是天志。所以,天志無情,人要利用天志,也可以違背天志。」

    「你想活著,那麼就吃飯、拉屎。你不想活,你也可以利用天志,不吃飯不拉屎。你想殺人,可以知道刺中心臟會死。你想救人,可以知道在胸前做出鐵甲。」

    「《天志》怎麼用,源於『義』。而『義』、『利』不論是誰的、不論怎麼變,天志不變,就看你怎麼用。墨家,要探究的,是天人之變、是宇宙無窮,而氏族興衰天下興亡,可能只是《天志》中的一部分內容。」

    「天命,其重在命。天志,其重在天。」

    「世有屍子者言: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墨家所言之天帝,即為宇宙。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天下,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劍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墨家的《天志》鑄劍,而《同義》鑄持劍之人。」

    「昔年曾子言: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就要死了,那麼不可以不稱讚墨家的言論。」

    「作為臣子,我受烈侯之恩,又不能不告訴您,君上欲兼天下,不可不知《天志》,卻又不能不防《同義》。」

    「墨家居泗上,趙人於北地,卻又間隔魏、韓。」

    「什麼時候唇亡齒寒?什麼時候遠交近攻?這是您今後執政的幾十年所必須要不斷變化的選擇,選不對,趙氏基業危矣。」

    「只選唇亡齒寒,則晉陽之祠,供奉魏氏矣。只選遠交近攻,則趙氏宗族與庶人無異矣。」

    趙侯還禮道:「我會牢記於心。」

    公仲連長出了一口氣,微笑道:「如此,那就不談這個了。君上今日來時,怒氣衝衝,手持書信,邯鄲之民,到底要求了什麼,讓您如此憤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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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趙為之趙(上)

    趙侯苦笑道:「你也知道墨家的一些學說。論及守城,確是從墨翟以降,墨家守城之術天下無雙,這是無可指摘的。」

    「可是關於如何能夠守住城邑,墨翟的一些言論,其實有些過於『愛民』而無君。」

    「若依其所言,正是: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這一點算不上墨家守城的一些技術手段,但卻是從墨翟時代開始墨家守城所要求君主必須做到的。只有做到這一點,墨家才可能會幫著守城,否則根本不可能幫著守城。

    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也就是三大與八項之中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與借東西要還。所有為了守城徵集的一切,都必須按照平價打上借條,有主券之人書寫出借據,等到守城之後歸還。

    這一點,王公貴族不是不能接受,有時候只要能夠守住城邑,他們可以接受很多的要求。

    但是,這其中折射出的所有權問題,則是一旦深思就會讓王公貴族難以接受的。

    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換而言之,民眾的東西是他們的私產,所以為了守城拿走民眾的東西必須要償還。這是違背分封建制的原則的,尤其是一些貴族看來,民眾的東西為了守城這個理由,完全可以直接拿走,憑什麼還要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

    既有主券書之,那麼這就是借,借這個含義的背後,就是民眾的所有權問題,再擴大一下就是:財產是不可侵犯與神聖的權利,除非合法認定的公共需要對它明白地提出要求,同時基於公正和預先補償的條件,任何人的財產皆不可受到剝奪。

    如今墨家的學說一直都是圍繞著適提出的一些想法進行實踐的,原本墨子或許只是認為這樣可以方便守城。

    但是現在墨子已經去世,適將墨子的一些言論借題發揮,圍繞著「義」和「天志」來進行展開,使得這些做法背後的意義更為深邃。

    如《雜守》所言的——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擴展為這麼做為什麼是合於天志的、又是因為什麼可以這樣做。

    擴展之後,便是「除非人定公共需要,同時基於公正和預先補償的條件」,才得以借用、甚至強制借用民眾的一些財產。

    這裡面公共需要也就是守城,而墨家守城又是「為義守城」,這個徵調民眾物資的條件,也正是基於墨家的義。

    這其中的內容,可能對於一些尚且混沌的民眾而言只是仁政,可是對於那些能夠覺察到天下波濤的人而言,則更加看重那些隱藏在背後的「天志」。

    公仲連對此有所耳聞,也知道墨家守城之術的一些細節,但他知道如果僅僅是「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只怕趙侯還不能夠這樣憤怒,以至於說出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之類的話語。

    他見趙侯這樣說,便先試探著說道:「君上,民眾求利,按墨家的道義,若說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只要能夠守住邯鄲,倒也不是不可以答應。」

    趙侯大笑道:「置平賈?若真是置平賈,我哪裡會說民眾貪婪無厭呢?」

    「這邯鄲之民,竟是趁國之危,要放高利貸給我呢!」

    說完,將手中的書信送到了公仲連手中,說道:「你看看吧,這些民眾再要求什麼?」

    公仲連接過書信草草略過,終於明白趙侯憤怒的原因是什麼。

    這些書信,是趙侯為公子時候的中庶子再五拜訪了胡非子請求胡非子出面幫助防守邯鄲之後,胡非子開始集結民眾,以民眾「公共意志」的名義,給予趙侯的一封信。

    趙侯剛才說,若是置平賈,也就不會說民眾貪婪無厭了。

    所謂置平賈,也就是一種無息貸款,即為:守城的時候,徵集民眾的一切粟米、馬匹、薪柴、房屋等,皆按照市場價記錄,將來按照平價償還。

    這個放眼天下,已經算是驚世駭俗,貴族們多會覺得這不可思議:我用庶民的東西守城,居然還需要賠償?

    貴族用庶民的東西,為什麼還要賠償?

    這是一個很高深的問題。

    高深到需要墨家那些加起來能有一尺厚的各種書籍來解釋賠償的合理性。

    這也是個很粗淺的問題。

    粗淺到民眾不需要看墨家那些加起來有一尺厚的書籍的論證,只是單單說出這個觀點便會得到無數的擁躉。

    這些驚世駭俗之言之外,如今邯鄲的民眾算得上是「變本加利」,利息的利。

    這時候放高利貸的很多,不少的貴族也轉行從單純地依靠地租收入,投身到放貸人的行噹噹中,後世的孟嘗君是為其中的佼佼者。

    這一次邯鄲民眾的要求很多,而第一條也是大量以土地為生的邯鄲民眾的要求,便很有意思。

    書信上說,經過邯鄲民眾的集體共商,以眾意的名義,向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趙侯提出如下要求:

    公子章在邯鄲已經進行了一些授田的變革,一如墨家所給出的建議,將土地授予民眾,只收取民眾的稅,而土地將以二十年付清贖買的方式成為庶民的私產。

    如今這項變革已經進行了許多年,但是大部分的民眾依舊尚未還清所有的「貸款」。

    這其中有一部分民眾對於貴族頗不信任,不放心這些土地是否將來真的可以歸屬自己,於是只按照每年最低限額的數量進行償還。

    對此,這一次邯鄲將要被圍,正是邯鄲城急需糧食的時候,眾人經過墨家的組織,正式向趙侯提出:徵集糧食可以,但是糧食作為民眾的私產,需要以貸款的形式借貸給趙侯。

    按照如今貴族放貸的十分之二的利息,趙侯這一次守衛邯鄲所需要的糧食、金錢、甚至是趙侯用於和公子朝爭奪君位的錢財,邯鄲的庶農、百工、商人會用墨家作為擔保,將糧食和金錢集中其中。

    其中,糧食按照如今市價借出,十分之二的利息,一共五年還清,而趙侯需要用土地作為償還方式。

    也就是說,現在借給趙侯一石糧食,五年後趙侯需要償還兩石,而這些糧食的本金和利息,將可以直接支付那些贖買土地的費用。

    換而言之,這是墨家作為中間人,在邯鄲發行了戰爭債券,戰爭債券的利息是百分之二十,趙侯不需要償還金錢,只需要讓民眾將這些錢作為贖買土地的贖金。

    因為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而且五年付清,這就相當於邯鄲的民眾可以只花一半的糧食換回自己的土地。

    這一點也正是趙侯心中憤怒的原因,也是感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起因。

    如今天下,募兵制只是剛剛興起、半募兵半授田府兵的制度也不過是才露出苗頭,隨即就被火藥火器馬鐙而衝擊導致除了輕騎兵和非正規起兵之外,府兵制實在沒有半點的優勢,可謂是剛剛出生就要夭折。

    原本天下的制度,是民眾需要服封建義務,隨軍出征需要自己攜帶一部分糧食。

    至於貴族守城,那就是在守自己的經濟基礎和權力根基,加上農夫是依附於土地的、可以被分封也可以連同土地一起轉讓的,所以,守城的時候隨意徵用民眾的糧食馬匹那是正常,而能夠做到墨子所言的「民獻粟米、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皆為置平賈,與主券書之」那就可以算是仁政、義政了。

    這時候邯鄲的民眾居然要求趙侯在徵用他們的糧食時需要繳納利息,這簡直是……駭貴族之聽聞,大逆不道,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等等等等……

    現在,趙侯覺得,自己在邯鄲已經實行了仁政,已經對民眾遠勝於當年晉陽,可民眾竟無感恩之心,還試圖再取更多的利益,如何能夠不憤怒?

    公仲連在看完前幾條之後,拜道:「我現在能夠理解您的憤怒了!」

    趙侯大喜,從他步入公仲連的寢室之後,一直都在承受著公仲連的說教,此時公仲連竟然說能夠理解他的憤怒,心中無限開懷。

    然而公仲連隨後卻道:「如果您是一個商人的話,我現在確實能夠理解您的憤怒。可如果您是趙國的國君,是邯鄲的封主,那麼我不能夠理解您的憤怒。」

    「您現在馬廄中有可以日行八百的良馬,雖不及穆天子之八駿,卻也相差不多;您的鼎中烹油而有肉食;您的宮中有絕美的姬妾;您的府中縱然沒有隨侯珠和氏璧卻也有各種珠玉寶物……您欠缺的,正是趙人的心。」

    「您作為趙國的國君,邯鄲的封主,因為民眾少付一半的土地贖買錢而憤怒,那麼您如果是商人只知求利,這也無可厚非。」

    「可您並不是。您需要邯鄲的民眾撐起軍隊、您需要邯鄲的糧食保證出征、您需要邯鄲的錢財保證您可以購買的大炮火槍火藥和馬鐙……這時候能夠有人借給您錢,您應該感到感激,哪怕是年息十二,能夠借錢給您的您竟然感到憤怒,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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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趙為之趙(中)

    趙侯急忙解釋道:「難道您認為我是因為這些利錢而憤怒嗎?並不是啊。」

    「您見過河道決堤嗎?秋水灌注之時,河道兩側的堤壩,若是有一處如同螞蟻洞穴一樣的缺口,那麼這個缺口就會隨著河水的沖刷日益擴大,最終導致決口。」

    「現在,民眾的這些要求,不過只是利錢,可這就像是河堤上的螞蟻洞穴一樣,看起來很小。然而時間一久,就會越來越大,直至決堤。」

    「我憤怒的,便是這道河堤上的洞穴可能導致的後果。難道您認為我只是憤怒於那個小小的螞蟻洞穴嗎?」

    公仲連嘆息道:「君上,時代變了。」

    「民皆求利,知道求利、敢於求利。這民眾心中的河堤已經掘開了,只是在心中之外的表現上還只是個小小的螞蟻洞穴。」

    「您已經堵不住了。」

    「昔年鯀治水,堵而不疏,以至於河流毀溢,天下受其害,堯令火正祝融殺之於羽山。」

    「其子大禹,堵不如疏,歷二十年終治天下水患,被舉為天子,舜帝讓位於大禹,乃有傳啟之事,夏千年基業。」

    「您現在,要堵住的,是天下萬民求利之心,這難道是可以做的嗎?我剛剛剛跟您說完,天下上下之策,有四種,難道您非要選擇最下之策嗎?」

    「我已經勸諫過了,您做不到上下同義、上下同利,那麼請做到上下交易,以下利謀上之慾,這才能夠守住趙氏的基業!」

    「時代變了……君上,看看這天下吧,已經不再是當年了。您若是還不能夠明白,我縱然死,又怎麼能夠安心呢?」

    公仲連所看到的書信中,既有庶農的要求,也有百工的要求,還有商人的要求。

    除了這些實際的物質利益的要求,還有一部分的政治訴求,因為出於墨家的手筆所掌控和煽動的輿論,因此火候把握的很好,隱藏的很深,看上去未必不能答應,但是背後隱藏著陷阱——正如趙侯所言,就是河堤上的螞蟻洞穴,看似很小,卻會在日後日益擴大。

    庶農要求土地、百工要求平權和減賦、商人要求利潤,這一切都是實際的物質利益。

    百工之人,願意提供足夠的革甲、兵器、器械,但是需要趙侯用錢去買,堅決反對不經過民眾同意就直接徵收超額軍賦的事。

    商人願意提供足夠的金錢,支持公子章上位,但是這些錢不會直接給公子章,而是通過墨家做中間人進行交易,由墨家作為擔保。

    墨家要求的,是今後高柳以北對草原貿易的壟斷經營權,商人提供的這部分錢的利息,可以作為將來對北方草原壟斷經營貿易的股份。

    人人都在趁火打劫,從墨家到商人、再到百工農夫,都在墨家的組織下開始有組織的「趁火打劫」。

    趙侯憤怒歸憤怒,可是憤怒之餘一旦清醒過來,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沒有糧食、金錢、革甲兵器,自己的這場爭位之戰就很難獲勝。

    現在的軍隊不再是以前了,不再是幾百名上士下士,帶著自己的戰車和徒卒參戰,戰車的勝負決定了戰役的勝負。更不是如同城濮之戰、兩棠之役那樣幾十輛精銳的戰車投入戰鬥就能決定三軍中一軍的勝負。

    戰爭的烈度、規模,都比百年前提升了太多。

    火藥、馬鐙和紀律軍陣的出現,讓平民組成的步兵崛起,讓富裕自耕農組成的馬鐙起兵取代了戰車,讓炮兵取代了射士。

    再如以前一樣拉起一支數萬人的隊伍,帶著數百輛戰車和千名士人精銳就想要主宰戰鬥勝負的結果……潡水之戰、大梁之戰、和援最之戰,已經給出了震撼的答案。

    糧食、錢、兵器革甲,這一切都成為烈度日強、殘酷日盛的戰爭所不可或缺、甚至可以決定勝負的基礎。

    民眾因此可以唄墨家勸說,借此「趁火打劫」。

    而墨家的趁火打劫,則有著更為強硬的後台和底蘊:

    邯鄲城沒有墨家,能不能守住西門豹和趙國貴族合兵的圍攻,趙侯不敢賭。

    高柳那裡防備草原那些處於更為落後的胡人的墨家北境義師,若是能夠投入到趙國的公子之爭,可以迅速控制代郡,攻城拔寨,瓦解趙國那些反叛貴族的勢力。

    這兩種底氣之下,胡非子可以高坐邯鄲,讓中庶子連去五次最後逼得答應了墨家的條件才同意幫著守城。

    而現在,高柳之兵……名義上歸屬於趙國,可是墨家的軍制之下,墨家的人不點頭,高柳之兵不可能南下。這一點,趙侯很清楚,論講道理講不過墨家,而論對軍隊的控制,墨家在軍中滲透的那些代表、委員等等,就算把高柳的屈將子殺死,那高柳的兵趙侯也還是調不動。

    僅僅是調不動,趙侯並沒有太大的怨言,分封建制之下,趙侯所能控制的土地看上去是整個趙國,實際上也就是晉陽、邯鄲、中牟等這幾座直轄的城邑。

    不只是高柳調不動,別處的也一樣,否則公子朝憑什麼反叛?

    現在趙侯想的,是一旦答應了民眾這些事,等於是壞了規矩。

    墨家有墨家的規矩,如今天下諸侯有現在的規矩,這兩個規矩完全不同。

    借了民眾的糧食馬匹要還,這是墨家的規矩。,

    拿走民眾的糧食馬匹不需要還,這是如今天下諸侯的規矩。

    這個規矩一旦打破,將來會不會產生什麼不可預測的後果?會不會如同潰堤一樣迅速擴大,從物質利益的訴求,變為政治訴求?

    公仲連不是不明白趙侯的擔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量,於是再次說道:「君上,我說,唇亡齒寒與遠交近攻,這是您需要不斷變換的政策。我以為您現在明白了,可您現在似乎並沒有明白。」

    「墨家之義,您不能用,禍亂天下,使得天下無禮而革新規矩。」

    「魏韓之兵,您不能不防,一旦公子朝上位,必割邯鄲以賄魏,您也只能選擇出逃。」

    「現在,您到底是要為二十年後墨家之義禍亂天下而擔心呢?還是應該擔心魏韓之兵支持公子朝而驅逐您呢?」

    「如今墨家的道義傳於天下,周天子尚且沒有發聲反對,您難道要做天下第一個反對的人嗎?您若反對,可能魏擊當即就會表示支持,楚王當日便會飲酒相慶。您以為現在的墨家,還是當年不過千人服役的墨家嗎?」

    「現在時代已經變了,您還用晉陽之策來守邯鄲,這是守不住的。您還要用武王周公之禮來並天下,那是並不了的!」

    「我再三告訴您,您要兼併天下,便要做趙民的君,而不是趙氏的君。」

    「您知道,為什麼之前我得到消息,魏韓出兵我不以為意;中山叛魏,我不以為意;公子朝起兵我不以為意?為什麼今日您說的這些事,我卻拖著殘病之軀來勸說您嗎?」

    趙侯搖搖頭道:「我以為您是覺得這如同當年晉陽一般,縱然看似大軍壓境危若累卵,可最終會雲開霧散……」

    公仲連笑著搖頭道:「並不是。」

    「當我聽到公子朝起兵、魏韓出兵的消息後,我想的,是天帝庇護趙氏,趙國將在您手中興起!」

    趙侯思索一陣,說道:「您說的,難道是《昭公四年》之事,正所謂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

    「所謂,多難興邦?」

    公仲連喜道:「君上聰慧,正是多難興邦之意。」

    「公子朝反叛,貴胄多有歸於公子朝者。這些貴族的封地,屬於趙國,但您難道可以管轄嗎?」

    趙侯搖頭,公仲連又道:「可如果擊敗了他們,您派遣如魏鄴之西門豹、西河之吳起這樣非是貴胄的人作為官吏治理,您發給他們錢財作為俸祿,讓他們執行您的意志,收繳那裡的稅賦交到國都的府庫中。那麼,那裡的土地是您可以管轄的啊。」

    「您現在所擁有的,不過是邯鄲、中牟、晉陽等地。可是,一旦公子朝之亂平息,您將擁有整個太行之險、代郡之烈。到時候,您所能夠徵用的士卒、糧食,收繳的賦稅、布匹,是現在的十倍百倍之多。」

    「集權於君,必有變革。」

    「魏李悝變法,有文侯之智慧,吳起、田子方、段干木、西門豹、北門可之賢,如星閃爍,方始推行。」

    「秦勝綽變革,邀佔西河之吳起入秦,貴胄不安,秦國內亂在即。」

    「楚王變法,請墨者練新軍、城鄢郢,乃至屈宜咎叛逃,王子定又得七城……」

    「看上去,秦楚都在虛弱,可是一旦變法完成,他們都會擁有不下於文侯之魏的力量。因而,昔年便說,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

    「這正是多難興邦。」

    「現在趙國看似內憂外患,但是這些內憂外患都集中在一處,只要處置得當,便是趙國變法之時!」

    「屆時,您有軍權,削弱了公子朝一系的貴胄,收回了他們的封地,又有什麼可以阻擋您呢?」

    「不變法,趙氏的基業就不能保。您以為秦、楚正亂,可他們亂局之後卻是在變法,一旦成功,那麼趙氏又憑什麼和他們爭奪天下呢?」

    「現在,貴胄已經很多反對您了,您這時候還不以庶民的保護者自居,您在等什麼?等那些野心勃勃之輩、等墨家那些善於煽動之人去做這個庶民的保護者嗎?」

    「現在,正是您依靠邯鄲、中牟、士人、庶農、工商,來對抗貴胄、舊族的時候。您要做趙民的君,不要做趙氏的侯。」

    「土地分給了民眾,民眾把賦稅交於邦國,邦國是誰的?還不是您的?」

    「您現在,是用封君的心,去做一國之君。封君在意自己封地上的民眾把錢交給自己還是邦國,而您作為國君為什麼還要考慮這個?您就是國!國就是您!用封君之心來做趙侯,這難道可以做好嗎?」

    「現在有個機會,讓您做趙國之君,可您選擇做邯鄲的封君。這就像是有人給您一塊金子和一塊石頭,而您選擇了石頭一樣。您還並不能做好一個君主啊。」

    「君主和封君的區別,還請您仔細思索。您現在身體已經成為了趙之侯,可您的心,還是邯鄲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9
第一百一十五章 趙為之趙(下)

    封君和國君自小所要接受的「統治術」曾經相同。

    一個合格的封君,需要精通陰謀、懂得養死士、學會站隊、隨時有一顆謀反之心、勾心鬥角、合縱連橫。不會陰謀的封君必然難以生存,其家族很快就會滅絕。

    原本各國的諸侯,也就是全國最大的封君,他們從小要學的就是和自己的叔伯兄弟們鬥智鬥勇、和國內的封君貴族們各謀利益、和國外的貴族們交好關係。

    譬如齊國,公孫會一言不合就獨立投趙、項子牛攻打魯國只是和齊侯打聲招呼。

    譬如楚國,之前白公作亂,葉公可以帶兵平亂擁立新君、伍子胥可以在楚國的時候就和朋友侃侃而談說我非要滅了楚國、屈宜咎不滿楚王變法直接投韓。

    封君的獨立性很強,有兵有錢有封地有依附於封地的農夫,什麼都不缺。

    各國的君主其實都在謀求一勞永逸的解決方式,集權成為春秋亂世之後的天下變革的主旋律。

    中央集權的帝國國君,和分封建制之下的最大封君,所要學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封君重陰謀,而國君重權術。

    只是,變法的大潮剛剛在諸夏大地升騰,天下諸侯的繼承人們處在一個尷尬的過渡期:之前數百年的貴族陰謀政治已經成熟,成為了可以學習傳承的體系;而新的權術御下之術還在發展,尚未有發家的集大成者出現。

    唯一一個已經完成了中央集權的泗上,搞的那一套別國都學不來。

    公仲連生於春秋,長於戰國,目睹了士人的崛起、主持了趙國的變法,也親身研讀了這二十年墨家學說對於天下的解構,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才明白過來他和趙侯說的那四個字。

    時代變了。

    趙烈侯死前,也算是託孤於公仲連,當時的情況之下趙籍不可能傳位給兒子,只能選擇讓兒子先積蓄力量,公仲連這些年也一直在背後注視著公子章的成長。

    而現在,公仲連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想要將自己所有的感悟告訴公子章。

    要說的太多,可能一年兩年也說不完,但他希望哪怕現在公子章還沒有完全理解,但只要牢記住「時代變了」這四個字,總還是可以慢慢成長的。

    在庶民們展示出他們足夠的力量之前,國君最大的敵人始終是貴族,公仲連想讓趙侯明白,想要和貴族對抗,就必須跳出貴族政治的那些潛規則和之前所學的一切,依靠士人和庶民的力量來對抗貴族。

    所以他一直在說,讓趙侯成為趙民之君,而非趙氏之侯。

    公仲連心中焦急於天下都在變革,慢一步可能就是宗廟隳。

    對於整個分封貴族階層而言,墨家才是最大的敵人。

    可對於個體的諸侯國君貴族而言,他們個體的敵人太多,還遠未到逼到一起團結一致為了禮法的地步。

    趙氏基業亡於庶農工商和趙氏基業亡於韓、魏、贏、田、熊等族,對於趙侯而言並無區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家族不同,不能一心。

    因而公仲連說,要趙侯一定要靈活的運用唇亡齒寒和遠交近攻。

    既不要去做禮制的殉道者,尊禮而攘墨家之義,趙國沒有這個實力,而且誰先露頭誰不利。

    也不要去做認為墨家人畜無害的「仁」君,真的相信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言語,不論是理論還是力量以及煽動性,趙氏之孫得以封地者都比不過墨家的那些一時之人傑、天下之豪雄。

    這是亡於異姓或是無姓者所需要準備的。

    而想要對付最大的敵人同族和親貴,所需要學習的東西更多,公仲連相信,這種權術之學,總會有人鑽研,以求建功立業或是富貴功名,他覺得就算自己死了,將來君主只要能夠明白過來大勢,總會找到合適的人選。

    趙侯連連被公仲連訓斥,卻並沒有什麼慍怒之色。

    公仲連是父親託孤之人,況且如今已老,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的這些都不太可能有什麼私心壞處,只在於自己想聽還是不想聽。

    仔細琢磨了一番公仲連的話之後,趙侯道:「您的話,我已經有所理解。可能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做,但是您的話我會一直牢記。」

    「您固然認為多難興邦……」

    公仲連立刻道:「並非是以為多難興邦。若是我以為的就是天帝所賜福的,那麼我願意以為趙國強盛臨於天下。」

    「如今你現在只看到了叛亂,卻沒有看到叛亂之後,那些封地廣闊與您不合的貴胄一掃而空,再也沒有力量可以阻擋您的變革。」

    「這就像是一個人生了毒瘡,而這一次叛亂,是用尖銳的刀劍將毒瘡徹底剜除。或許會流血,但一旦康復,必勝於往昔。」

    「若您只把這件事,當做是一場貴族公子的爭位之亂,於外不能獲得墨家的支持,於內不能夠抓住這百載難逢的機會一舉變革。」

    「您必須要把叛亂這件事,當做您變革的開始。您若為君,要考慮的是叛亂之後當如何。」

    趙侯點點頭,又安慰了有些激動的公仲連幾句。

    說道:「如您所言,這一次叛亂之後,我若獲勝,就能夠一掃國內的那些勢大的封君,趙國或許真的可以強盛。」

    「可是,天下豪雄極多,秦楚魏齊盡皆強敵,趙國的強盛,又該有什麼樣的謀劃呢?」

    「昔年簡子示諸公子言:我有寶藏於常山,先得者可賞。」

    「唯襄子知簡子之意,以為憑常山以攻代,代國便是常山之寶。後襄子立,果取代。」

    「如今趙國的寶物,又在哪裡呢?」

    「現在西有魏之上郡、東有齊之河間燕之易水、南有大河之險韓魏之強、北有林胡婁煩皆善騎馬控弦……」

    公仲連伸出手指,遙指東北方向道:「如今趙國之寶,在太行山上。」

    趙侯立刻明白過來公仲連的意思,說道:「您說的寶物,難道是中山國嗎?中山國如今正欲復國,又表示要與我交好,那麼一旦平定了叛亂,我是要攻取中山嗎?」

    背盟之事,對於諸侯而言並不是什麼大事。

    公仲連搖頭道:「您前面說得對,如今趙國之寶便是中山。那裡有太行之險,北接燕而東毗齊,有沃土千里,庶民十萬,這對於國君而言,是任何珠玉都不能夠相比的寶物。」

    「可是您後面說的不對。不是說平定了叛亂之後就要攻中山國。」

    「您已經說了,趙西有上郡、東有燕齊、北有胡馬、南有韓魏。如今魏趙之盟將解,中山國事就不再單單是趙國的事,而是要趁著天下亂局的機會才可以吞併。否則,中山求救於燕、齊、魏、韓,趙將如何?」

    「襄子可以得代,以代為寶。而若非是襄子那樣的賢人,代便未必是寶而是鴆毒。中山也是一樣。」

    公仲連見趙侯還是有些疑惑,說道:「襄子攻代,耗費幾何?耗時多久?」

    趙侯笑道:「襄子取代,以反斗錘殺。耗時一餐,耗費無多,以代君之妻兄繼代君之位。」

    公仲連又問:「那麼,就算如今您平定了叛亂,要攻取中山,有需要耗費幾何?耗時多久?」

    「若魏人趁您攻取中山的時候,圍攻邯鄲中牟,趙國的基業難道不是危險了嗎?」

    趙侯略微一算,明白過來,就算自己平定了叛亂,中山國那些人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又善征戰,想要攻取只怕要興兵五萬,耗時數年才行。

    公仲連又道:「現在魏侯支持公子朝,您平定了叛亂,魏趙之間還可以互相信任如烈侯之與文侯嗎?」

    趙侯恨恨道:「魏人貪婪,不准趙入中原,如何能夠信任?」

    公仲連又問:「就算如今魏擊不如文侯之賢多矣,那麼文侯為魏擊留下的基業,是趙國可以撼動的嗎?」

    趙侯再次搖頭,說道:「雖然吳起出走,但武卒尚在;李悝翟璜雖逝,但公叔痤亦有才能。魏國的基業,不是趙國可以輕易撼動的。」

    「如您所言,難道中山國這寶物,竟是得不到了嗎?」

    公仲連大笑道:「並不是啊。魏人興兵於大梁、榆關、成陽,這是欲得泗上。齊人也垂涎泗上久已。如今泗上又有墨家經營,陶丘之地富家天下,哪一個君主不想得到嗎?」

    「趙國雖然四面被圍,可終究沒有泗上那樣的必戰之地。一旦叛亂平定,君上,您一定要等。」

    趙侯已然明白過來,說道:「您是讓我等……等泗上亂起來?」

    公仲連哈哈大笑道:「君上聰慧。若是叛亂平定,君上記得,千萬不要涉足中原,只是變革內政,將養士卒。逐漸與魏修好,卻又和墨家保持聯繫。」

    「一旦泗上亂起,魏人必然需要您的力量相助。到時候您在表示支持魏人在泗上的爭奪,讓魏人無後顧之憂,等到泗上戰事激烈時,迅速攻克中山,取得趙國之寶!」

    「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剛平、頓丘這些飛地,你千萬不要試圖取得衛國的富庶土地,也千萬不要參與中原、泗上的亂局,一兵一卒都不要派往中原。哪怕魏國謀求剛平、頓丘這裡的飛地,您甚至可以退讓,只有這樣,才能讓魏國全力謀取泗上。」

    「魏國只要一謀取泗上,齊、魏、韓、楚、墨五家都要被捲進去。那時候,才是您攻取中山的時機。」

    「切記!切記!泗上不亂,不欲中原;泗上不亂,交好中山。」

    「泗上亂,則分清唇亡齒寒、遠交近攻。墨家勝,則援魏;魏國勝,則反魏。不要心急,趙氏之趙方立二十載,您如果能夠得到中山,這就是可以比擬襄子的功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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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欣慰

    趙侯聞言拜道:「這是趙國強盛的道理。我會謹記。那麼,趙國的強盛,竟是在東北?」

    公仲連點頭道:「趁泗上之亂,取中山。中山既得,那麼燕、齊皆在趙卒金戈之內。」

    「齊燕齟齬,若有亂,可趁勢向東。」

    「高柳之北,盡皆胡地。墨家之義,視胡人之政落後於中原,並認為胡人不事耕種,無有工商,哪怕是中原分封建制,亦進步於劫掠聚落而生的胡人。」

    「墨家必須要守義,他們非是靠天子分封之義而霸泗上,而是靠他們墨家自己的義。他們的義,捆住了他們的手腳,不要去攻略胡人之地,讓墨家在北境與胡人相爭。」

    趙侯也正有此意。

    亂世之下,各國都有自己的長遠戰略。如魏國放棄了吳起的先西后東的戰略之後,魏與齊、楚和墨家的爭鬥就已經不可避免。

    趙國可以選擇的戰略很多,但公仲連沒有為趙侯選擇原本歷史上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戰略。

    這是時勢所決定的。

    趙武靈王時代,沒有馬鐙,導致胡人起兵的優勢勝於農耕,馬鐙如果運用得當,對於農耕民族的優勢遠勝於胡人。

    而那時候趙國的變革尚未完成,代國被趙襄子佔據之後,胡人於諸夏之民雜居,趙與代之間有很大的鴻溝。

    加之那時候貴族的勢力依舊大,趙武靈王需要一支受控於他而非貴族的軍隊,因為一些胡人臣子的緣故,胡人成為了趙武靈王引入來對抗貴族的重要力量。

    趙武靈王的戰略也是伐中山,胡服騎射和伐中山幾乎是同時進行的,使得趙武靈王擁有了一支不屬於貴族的、聽命於他的騎兵,又得到了中山國為郡。

    可以說胡服騎射是趙國集權強盛的基礎,沒有軍權,需要防範的事太多,而且貴族的封地之兵基本上是聽調不聽宣,難以完全掌控。

    現在,公仲連提出的戰略,也是圍繞著中山國。

    但是對於胡服騎射就沒有那麼大的迫切需求。

    隨著墨家學說的傳播,隨著紙張、印刷術和賤體字的傳播,使得士人階層快速崛起,那些原本貴族的不傳之秘通過紙張開始大規模傳播。

    士人的力量已經可以用作對抗貴族。

    而在軍權方面,公仲連勸說趙侯要做趙民之君而非趙氏之侯,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平民的力量。

    趙地多馬,馬鐙的出現,使得如今動輒一戶百餘畝地的農夫可以養得起馬匹,也可以熟悉馬鐙騎乘,可以拉起一支非胡人習俗的、而是泗上農耕的馬鐙騎兵。

    火藥和銅炮,也讓一支完全由平民組成的、足以碾壓貴族車兵的、直接聽命於趙侯的新軍成為了可能。

    這樣一來,胡服騎射這種事已經完全不在公仲連的考慮之內,戰略的重心也就放在了中山國。

    公仲連的意思,是要趙國遠離中原泗上紛爭,等待機會,一旦泗上大亂就是趙國崛起之機。

    滅了中山,趙國的局面就活了。得了偌大的領土、人口,同時打開了向東北方向擴張的大門。

    這些作用之下,再讓趙國把精力放在北方,那就有些不太現實。尤其是火器、馬鐙、鐵器出現之後,人口成為了重要的軍事基礎,中山國的意義遠勝於北方胡人土地。

    那裡錯綜複雜不說,墨家如今正在高柳,而且公仲連也發現了墨家的軟肋,那就是「義」,以墨家之義,有些事的底線是不可能觸動的。

    公仲連再次指了指趙侯之前導致了憤怒的書信道:「那裡面墨家不是說了嗎?為了防止鐵器火藥馬鐙這些東西進入胡人草原,應該建設邊關,出關之物要嚴查同時還要收稅。」

    「墨家斂財之能這是世所罕有的。他們也說了,這些收的稅會上交您的府庫,墨家要的只是草原的壟斷經營權。」

    「而且,商人也多願意這樣,以邯鄲商人為您籌措的大筆金錢,將利息作為壟斷草原貿易的股本,這樣一來,只怕一個邯鄲就可以募集錢財數十萬、糧食百萬斛。」

    「墨家在高柳,草原不能南下。而且胡人多貪,他們總會想著來劫掠搶劫鐵器、糧食、人口、奴隸,他們與墨家之間不可能相合。」

    「北境之地,皆是苦寒,錯綜複雜。非是賢人不能夠守禦。」

    「而您平定了公子朝之亂後,收回的那些封地,也正需要賢人。您是希望把忠心於您的賢人用於管轄那些趙地的富庶城邑呢?還是希望把他們送到邊塞北境呢?」

    「不夠賢能,讓他們管轄邊塞也不能夠抵禦胡人。足夠賢能,又怎麼可以不將他們留在身邊、邯鄲、中牟等您的根基之地呢?」

    這的確是個問題,趙侯略微思索後便道:「您說的對。那麼,墨家的條件是可以答允的。這樣,既可以遏制胡人,又可以年入十萬邊關之稅,也可以從邯鄲商人那裡募集數十萬錢,又省卻了在北境防禦胡人的士卒。」

    「可是您也說了,墨家只怕也有席捲海內之意。縱然有遠交近攻可選,但也有唇亡齒寒之憂……」

    公仲連笑道:「齊、魏、楚三國一日不在泗上分出勝負,墨家便不可能選擇和您作對。等到墨家選擇和您為敵的時候,您又有魏韓為援,難道墨家的主力可以繞開魏韓直接來到趙國嗎?」

    「況且,您現在正是需要墨家的助力之時。」

    「胡非子可以助守邯鄲,屈將子在高柳有強軍,必要的時候這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君上可不要忘記,闕與君的事,可是墨家的人死抓著不放的,墨家縱然講道義,可你覺得他們難道不會厭惡公子朝嗎?」

    「闕與君之事,墨家直接定性為害天下。害天下三字在墨家之義中,不下於不共戴天。」

    趙侯也知道這時候不該考慮和墨家翻臉的事,又問道:「可是墨家的道義……實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在邯鄲日益發展,許多農夫凡有事,不找官吏而找墨者……」

    「這我又該如何做呢?」

    公仲連沉聲鄭重道:「這正是我要勸說君上的。」

    「走墨家的路,讓墨家在趙地無路可走!」

    趙侯大驚,說道:「按照墨家的道義,那君可以是虛的。只需要用理性推出什麼樣的法令最為適合治國,那麼君主就要低於法令,這怎麼是可以的?」

    公仲連擺擺手道:「您說的這些,是您所關心的。」

    「可大部分民眾,他們關注的,是這個嗎?」

    「他們知道什麼是同義、平等、兼愛嗎?他們知道什麼是虛君實法嗎?」

    「他們關注的,是土地、稅賦、官吏之清廉、歲入之多少。」

    「墨家說,分地授田,可以。這分地授田的事,由您來做,您是君主,不是封君,授田之後的稅賦還是屬於您,而且免了貴族收取的那些。民眾感念這一切,生活富足,墨家所言的同義、平等、兼愛這些東西,除了那些閒人之外,又有幾人在乎?」

    「民眾想要的,墨家知道是什麼,所以他們這一次在邯鄲蠱惑民眾,放貸於您。」

    「可您也知道,而且您不是封君,您授田於民,墨家還能怎麼辦?他們宣揚的那些東西,又有幾人會聽?」

    「墨家說,徭役要支付金錢粟米,可以。一旦您授田於民,讓民眾繳納賦稅直接給您,那麼府庫的收入增加,再加上商人之稅、邊塞之稅,足夠您在邯鄲、中牟等地行如今的『仁義之政』。」

    「等到邯鄲、中牟這些大城的民眾皆感念您的恩情,高呼萬歲,墨家縱然還有道義,可是民眾要的利您給了,那大義本身就是君子才看重的,天下紛紛,幾人君子?」

    「其實民眾更喜歡有個君主,懲治貪戀之吏、反擊貴族之削。您來做趙民之君。」

    「反正在泗上亂起之前,您要平定內亂、勤修政治、集中君權、選拔賢士,正可以非攻。民眾少征戰,或是因為魏韓齊等主動進攻而被迫防守,墨家也無說辭,民眾也自說您仁義。」

    「等到泗上亂起,那時候您新軍在手、民眾備服、府庫充足,賢士極多、想要出仕為官的人立於宮室之外,那麼趙國又怎麼能不強盛呢?又怎麼能攻不下中山、干涉泗上之爭呢?」

    「在利上,走墨家的路,讓墨家無路可走。」

    「墨家說,義利統一,義即為利、利即為義,是故庶農有庶農的義、貴族有貴族的義,而作為君主的您,也有您的義和您的利。」

    「您的利,在趙之四境,在趙之萬民,如墨家所言,君主的榮耀源於民眾、君主的財富就該是全體趙人所有的財富總和。」

    「而您如果只看到私庫之錢財糧帛,那是封君的眼界,不是趙侯的眼界。」

    趙侯大喜道:「是這樣的,我明白了。」

    「那麼,現在我要做的,便是這麼幾件事。」

    「派人立刻前往邯鄲,答應民眾關於土地和糧食的請求,並說當初授田本來就是為了讓民眾可以從事生產而富裕,現在民眾的請求是為了更好的生產,作為君主的又怎麼可以拒絕呢?」

    「並且主動制定法令,承認民眾的私產,而且頒發地券,使得民眾有效死之心,保衛邯鄲便也是保衛他們自己的土地。」

    「再傳魏人欲得邯鄲而封於公叔痤,這些土地的地券屆時都將無效。」

    「派人與胡非子接觸密商,答允墨家草原壟斷經營、並且由墨家幫著在邊關徵收關稅,甚至可以入股一部分加入到墨家的草原貿易之中,以此獲利。」

    「致書信,秘密傳遞於泗上交於禽滑釐於鞔之適,之說我欲變革,有利民之心,有非攻之意。」

    「在邯鄲城,徵召那些因為欠債或是犯了小罪而成為奴隸的人,許諾他們若是死戰可以獲得土地和平民的身份。」

    「與中山國之人接觸,許諾趙和中山的交好,與中山一同對抗魏國。」

    「於中牟發求賢之令,之說魏君貪婪欲奪趙土,以讓心懷君侯趙地的賢人參與其中。」

    「將兵力集中於中牟,讓邯鄲圍困,相信墨家眾人可以守禦邯鄲。先行擊潰公子朝,待邯鄲之下魏人疲敝,再行反擊。」

    「將邯鄲商人所募集到的金錢,用於讓商人購買糧食、兵器、火藥、馬匹等……使得商人多願與我交易而不與無錢的公子朝交易。」

    「若邯鄲圍解、公子朝之亂平,所有參與叛亂的貴胄的封地全部收回,以集地人之利於寡人!」

    「至於大略,則如您所言。泗上不亂,不取中山。墨魏相爭,唇亡齒寒遠交近攻再行定奪。」

    公仲連聞言大笑道:「如此,趙無憂矣。聞此言,吾夕死可以。烈侯之趙,必在君上手中位列天下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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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義之上流

    公仲連已經看到了時代的大勢。

    他沒有將此時秦國的內亂、楚國的混亂看做是原本一樣的內鬥。

    他也將趙國的這次公子之亂,看作是趙國變革的號角。

    時代變了。

    原來那些公子之間憑藉自己的甲士和封地來爭權奪勢的時代已經過去,平民階層憑藉鐵器和火藥的崛起,使得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原本的那些政變,是制度不變的前提下,換些人上去。

    而現在,隱藏在政變叛亂之後的,是滔滔時代。

    趙侯未必關心民眾的疾苦,但他卻需要用民之力。

    面對著魏國的干涉、公子朝的反叛,他覺得公仲連的話很有道理。

    趙魏之間的裂痕,只怕已經不能彌補。

    戰事四起、兵書亂飛,趙侯已經下定了決心,便無退路。

    趙巍之戰,從剛平到中山、從闕與到邯鄲,在連綿千里的趙地上進行著。

    千里之外。

    泗水流域。

    千里之外的戰事,似乎並不能直接影響到這裡,但實際上卻影響巨大。

    費國、武城。

    自魯襄公十九年魯國在此地築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百餘年。

    這座曾經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城邑,曾誕生過孔子託孤子思的曾子、誕生過以貌取人而失子羽的澹台滅明……

    曾經作為魯國南部防禦越、楚、吳的重要邊城,而現在成為了費國自立之後防禦魯國的北境重地。

    十餘年前潡水之戰,墨家曾短暫地佔領過這裡,並且以遠超時代的攻城術讓越國對於墨家直掏腹心的可能心有餘悸,最終導致了潡水的決戰。

    那場大戰中,武城邑宰為了自己家族的名聲和延續,自殺以逃避下達越王翳徵集墨家發到民眾手中的糧食的命令。

    那場大戰後,當初民眾被墨家用紙幣購買的糧食,很快就通過在魯國的商人進行了償還,回收了全部的紙幣。

    那是一個起點,從那之後墨家在武城的活動日益增加,伴隨著泗上非攻盟的建立,伴隨著倪、鄒等國紛紛和墨家交好以非攻自保,加上當初遺留下的那「仁義之師」的驚鴻一瞥,武城曾經常有墨者來此講學。

    而今日,卻沒有這樣的氣氛,整個城邑都籠罩在一種陰沉之中。

    街市上,十幾個人被繩索綁住,半數以上的人身上都帶著傷痕,幾名貴族的私兵甲士手持利刃在旁押送。

    街市之中,幾輛馬車準備就緒,馬車的後面拴著繩索。

    顯然,今天這裡要進行一場公開的處刑,而且是一場車裂於市的重大「場面」。

    這十幾個人被甲士用兵器抽打著,挪動著沉重的鎖鏈羈縻束縛的手腳,時不時抬頭看看遠處為他們準備好的車裂之駟。

    被繩子捆綁著、串成一串的十幾個人的中間,有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剛剛長大的孩子。

    年輕人尚未束髮,亂亂的頭髮披散下來,被臉上的血跡凝結成一縷一縷的。

    他的雙腿不停地打顫,帶著傷痕有些稚嫩的臉上,肌肉緊繃著,嘴角撇著,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

    遠處那些將要車裂他們的馬匹發出了一陣陣嘶鳴,這年輕人腳下一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隨後一聲劇烈的哭聲傳出。

    倒在地上的年輕人想要站起來,卻怎麼也站不起來,雙腿不停地抖動著,旁邊的甲士拿起戈矛的木桿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年輕人身後的一個被束縛的中年人攔在了甲士之前,替年輕人擋住了這一下抽打,彎下腰衝著年輕人伸出了手,想要將年輕人拉起來。

    「你害怕了?不要怕,死是很快的……」

    中年人只是想安慰一下前面雙腿不停顫抖的孩子,可是年輕人聽了這番安穩的話,哭聲更大,哭聲中竟還帶了幾分委屈。

    「我……我不怕……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腿為什麼一直在抖!我想做勇士,我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像個懦夫,可我的腿總是抖,所以我才哭。我不怕……」

    年輕人似乎想要證明什麼,拒絕了中年人伸出的想要拉他起來的手,雙手狠狠地砸在了自己不受控制而顫抖的腿上。

    大概,砸的很痛、砸到雙腿麻木,那樣就不會抖了吧?

    大約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不是害怕,真的就是雙腿只是不受控制地抖動,年輕人帶著委屈的哭聲道:「前幾天咱們去燒糧倉的時候,被甲士圍住。那時候他們叫喊著跪地免死,人數眾多,可我也是和你們戰到了最後!我不是懦夫!」

    中年人趕緊點點頭,馬上就要死了,總不要帶著一些遺憾去死。

    於是衝著那年輕人道:「那天我都看到了,咱們之中沒有懦夫。」

    一個月前,費國都城的政府和費國都城之外的分封貴族之間的談判徹底破裂,貴族們拒絕盟誓承認都城的法令,留在都城的貴族製造了一場混亂想要逃走,結果被都城的民眾抓獲。

    經過審判後,這些製造混亂、在都城放火殺人想要趁亂逃走的被困在都城的貴族全部被處決,宣佈他們的土地收歸國有,要將他們封地上的農戶按照人口授予土地。

    隨後成立組建了由農夫、百工組成的軍隊,正是宣佈那些不去都城盟誓遵守新法令的貴族全部被剝奪了封地。

    之後不久,有繼承權的在都城之外的費國公族子弟被殺,然後貴族們宣佈他們將投靠齊國和魏國,不再屬於費國,因而不遵守費國的法令,費國的法令管不到他們。

    那些被殺死的貴族的子嗣和家族們紛紛起兵,要以私仇為理由圍攻都城,但是都城那邊的民眾也立刻組織了反擊,並且擊潰了一部分貴族的私兵。

    大量的貴族撤退到了武城,想要借此城等到齊、魏的援軍。

    武城在是十幾年前被墨家攻陷過一次後,本地的民眾經常聽墨家的講學,許多人對於費國爆發的革命是支持的。

    既有出於自己利益的支持。

    也有一部分小貴族、士出於一些浪漫情緒和惻隱之心去支持。

    以及,一部分確信墨家的天志是可以用理性去解釋宇宙萬物的、純粹在理論上認可費國國內之變的人。

    貴族的私兵們、家眷們集結於武城,一方面以為武城在十幾年前潡水一戰前夕被墨家攻破之前,一直是費國對抗魯國的前線,城邑堅固;另一方面這裡也背靠魯國,一旦失敗便可以逃亡。

    從那些貴族們在都城趁亂逃走被殺之後,雙方之間已經紅了眼,誰的身上都背著對方的血仇。

    都城那邊固然殺死了不少貴族,都城之外獲勝的地方卻也一樣剝奪了貴族的封地,貴族們在自己的封地上也開始屠戮那些墨家有所活動而「仗著墨家的勢力」多次不履行封建義務的、有反叛可能性的農夫。

    血流滾滾,頭顱濤濤。

    武城聚集了大量的費國貴族等待著齊國衛國干涉軍的到來,這裡也徵集了大量的糧食,強迫民眾繼續加固城邑。

    這種情況下,一些在城中的、支持費國國都法令的人自發地集結起來,準備燒燬這些貴族的糧倉,以讓他們難以守禦。

    只是事到最後,有人叛變,事情洩露,七十多人密謀之事被貴族的甲士請君入甕,被殺了幾十個,剩餘的全部被抓,被判處車裂之刑。

    那個覺得自己很丟人、明明不怕死、可是雙腿卻不聽使喚地抖動的、看起來像是怕的要死的、委屈的哭出來的年輕人最終還是憑藉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他用滿是污泥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用稚嫩的、剛剛變聲的、有些像是鴨子鳴叫一樣的嗓音問剛才要拉他的中年人道:「你說……這裡的民眾,會記得咱們所做的一切的嗎?會覺得我們是有君子之勇的勇士嗎?」

    墨家在自己的課本上,篡改了西門豹治鄴的故事,用了一句「苟利於萬民,豈意身前身後名」作為結尾,拔高了西門豹在墨家道義體系之內的崇高形象。

    義很重要,一如聶政,最終選擇了助公子連而不是相助韓嚴仲子,終究是因為老友公造冶的那些說辭,讓他在潛移默化中選擇為義輕生的時候的義,與他之前所認為的義有所不同。

    可名也很重要,不是每個人都不在意身前身後之名的。

    尤其是這些自發組起起來的武城之民、之士,他們認為自己要做的是,畢竟流傳千古,是為君子之勇,死而無怨。

    終究,誰也不想自己為民眾做了許多,卻在死的時候,被民眾叫一生好,覺得若是無罪,緣何被殺呢?

    那樣的話,心中總歸是有不甘和怨氣的。

    他們不是不相信那些「義」,而是不相信民眾有這樣的「義」,如果墨家的義是天下之下流,而忠於封君不做亂的義是天下的上流,那麼他們就是一群叛亂者、罪人、罪民、暴亂者……

    年輕人一眼看去,看到的是沉默的民眾,沒有人說什麼,也沒有人為他們而感慨或是哭泣,只有無盡的沉默。

    所以,他怕,他怨,他恨,他也擔心。

    擔心自己的屍體被民眾踐踏,日後提及他們的名字,便如商紂、惡來一樣,萬民唾棄。

    中年人明白年輕人的擔心,長嘆一聲道:「民眾會記得我們的。我們為的是費國可以行利民之政,為的是費國萬民的利,不惜身死,這是君子之勇。勇士,總要被人讚譽,被人銘記。」

    「就像是渭水河畔為了止人殉、費活祭而刺秦的聶政,既符合於義,這樣的勇士,民眾怎麼會忘記呢?」

    中年人頓了頓,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說道:「再說,適不是說過嗎?所謂湯武革命的革命,就是讓一部分人的意志強加於另一部分人的身上。這便是義,革命成功,我們的義便是天下人接受的義,我們的死便是為利萬民而死的君子之亡,你為什麼怕別人會不記得我們呢?為什麼要擔心別人會以為我們是罪有應得的罪人呢?」

    他彷彿感受不到身後抽打的木桿,大笑道:「你不要忘記,十日前,墨家鉅子禽滑釐已然宣佈,承認費國的新君,認可費國的新律法,並且盛讚費國之法利於萬民,承認公子巒為費君,並且警告諸侯費國之事不要干涉,否則墨家將履行非攻之盟!」

    「這些將要處死我們的人,是因為害怕。他們抵不過都城的義軍,齊魏縱然干涉,墨家言必行行必果,既說要履行非攻之盟,便一定會履行!」

    「屆時,費國上下五百里,皆行我們的義,我們得義必將成為費國五百里的上流之義!我們又怎麼會被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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