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4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6
第九十八章 齊

    費國貴族的密使已經將費國的消息傳給了齊侯田和,田和召集一眾親信大臣,田姓居多。

    費國的事,終於繞不開泗上的墨家。

    一大臣進言道:「費國之事,非定於費。昔年潡水一戰,費國盟誓非攻,入非攻同盟。守非攻之義,其誓約:凡有不義而攻入盟者,盟內諸國合力擊之。兼愛盟國,便是愛己之國。」

    「墨家賢人極多,禽滑釐、鞔之適、公造冶等人,皆世之人傑。伐最之戰,昊子損兵三萬無功,墨家軍勢之盛,不可不察。」

    田和正欲言語,其子田午挺身而出道:「非也。豈不聞墨家非攻之義?昔年項子牛伐魯,墨翟親至臨淄,與先君、項子牛與父侯講義,是如何說的?」

    當年項子牛侵魯之時,田午尚未出生,但是侵魯一戰引的吳起出道、引出墨家守魯、引出了勝綽被開除墨者等事,這些年墨家的勢力逐漸增加,原本這些只是墨家內部傳播的事,漸漸天下皆知。

    齊將伐魯,子墨子謂項子牛曰:「伐魯,齊之大過也。昔者,吳王東伐越,棲諸會稽;西伐楚,葆昭王於隨;北伐齊,取國子以歸於吳。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與中行氏,兼三晉之地。諸侯報其讎,百姓苦其勞,而弗為用。是以國為虛戾,身為刑戮,用是也。故大國之攻小國也,是交相賊也,過必反於國。」

    墨子的這番話以大國攻伐小國是大錯為起點,舉了許多好戰亡國的例子,以證明非攻之義。

    田午無需贅述,又道:「如今費國諸大夫願意投靠齊國。那麼這件事,就是齊國的事,與墨家何干?」

    「費國只餘都城,他們自參加那非攻同盟,我們只要不侵犯費國都城,便是齊國的內政。墨家曾言,不干涉各國內政,這是他們的義,難道他們自己會違背嗎?」

    田午的意思,就是說現在是費國的大夫投靠了齊國,那麼諸如武城、築虎等城邑,都是齊國的領土了。

    費國的領土就剩下了費國都城那麼點的地方,那裡的人願意加入非攻同盟,由他們去。只要到時候不去攻打費國的都城,那麼就是非攻。

    如果說費國都城的民眾進攻齊國的城邑,這就是侵略,以墨家的道義怎麼解釋這件事的合理性?

    被眾臣和田昊派系的人支持立為太子的田剡出聲道:「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墨家行事,雖有規矩……可終究是人定。若是墨家萬一出兵,以義師志強,齊師恐難抵擋。」

    伐最之戰,是田剡之父這一世最後的敗筆,魯國請求墨家出兵以全非攻之義,墨家六個師擊潰了齊國五萬大軍。

    戰後,卻又將復活的齊國士兵釋放,將齊國士兵的屍首返回,順帶著做了一波宣傳:這一次殺害他們的,不是墨家的義師,而是發動不義之戰的齊侯。

    這對於剛剛解決了田氏代齊問題的田氏而言,不得不說是個沉痛的教訓。

    田剡又道:「墨家,猛虎也,不可招惹。」

    田午嗤笑道:「墨家無非有火器之利、銅炮之強。如今齊國亦有炮,泗上學成過來的士人亦有懂幾何九數之學者,兄長何故畏墨家如虎?」

    「況且,費國之事,非是叛亂弒君那麼簡單,你們也都聽到了費國發生的那些事,那些所謂宣言……句句可誅。」

    「費國與齊相近,若費國事成,只怕齊境千里也不安穩,此事不可不解決。」

    這幾年齊國也進行了一些軍事變革,技術含量其實很低的火繩槍基本上和弩同時出現,井田制的瓦解,使得投射兵力急需擴充,弓手依靠原本的鄉射、養士等方式完全不夠。

    火繩槍取代了剛剛出現的弩,成為了一種更為方便的兵器,可以快速地擴充弩兵部隊,正是趕上了一個各國開始發展弩兵的時候,傳播的極快。

    青銅炮的鑄造,在發達的青銅製造工藝和鑄鐘技術之下,也不是什麼難點。火藥的配方雖然各國都還不清楚,難以配比,但是從泗上那邊也買了足夠的火藥,每年大額的交易中都有火藥貿易。

    齊國又是個重商國家,每年暗地裡運送到齊國的火藥也有不少,齊國的軍隊也在逐漸變革。

    伐最之戰,墨家的守城術和炮擊給齊國留下的深刻的印象,這些年也算是猛醒過來,不斷追趕。

    伐最之戰,說到底是田昊的失敗,田和雖是齊侯,但是家族政治之下,正如當年項子牛侵魯一樣,都是田家人,項子牛侵魯之事只是和齊侯打了聲招呼,各地封君有一定的開戰權。

    田昊本來適準備侵犯一波魯國,拿下富庶的桑丘、菏澤以及大野澤周邊的土地,從而使得齊國在中原打開局面,也為自己一係爭取更多的封地。

    可不想那場失敗導致了田昊的威望和勢力收到了極大的損失,魯西南地區仍舊在魯國手中。

    這一戰也有地形的因素,想要吞併魯國打開在中原的局面,就必須從魯西南平原進軍,否則魯國有山區可守,實在艱難。

    越國這幾年勢力衰退的厲害,可是墨家在那邊支持,從莒地沿著東海擴張很難。

    中原地區,衛國又是一個火藥桶。趙、魏、齊三國圍在衛國四周,那裡當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宋國這幾年的國民議政承諾非攻,墨家和宋國的關係割捨不斷,北面的燕國倒是可以打,但是魯國這邊的局面不打開,也最好不要招惹。

    不是說考慮到墨家的非攻之義,而是考慮到攻打燕國的話,魏、趙、越、韓等國,絕不會放棄機會在背後捅齊國一刀。

    伴隨著鐵器牛耕的出現,如今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便是宋、衛等泗上之地。

    魏國想得到、韓國想得到、齊國也想得到。

    礙於墨家在泗上,使得各方平衡,說都不能夠有動手的機會。

    各國的矛盾又不太可能調和,譬如幾家合力瓜分泗上這種事,二十年前有機會可是都忙著內鬥沒空出手,現在不內鬥了可墨家在泗上那邊經營的太好誰也不願意出全力。

    原本歷史上的宋國,那也是短暫崛起之後平齊鎮楚,最終天下諸國瓜分了泗上之地。可那時候墨家已經消亡,現在墨家不但存在,而且已然成為天下七雄之一,背後楚魏之爭還未結束,各國都是心懷鬼胎想撿便宜,可誰也不願意做第一個「不義」之國。

    齊國東線南下,有沂蒙山相阻;中部有泰山。想要染指泗上,要麼言東海,攻琅琊,破越國;要麼繞開山區,得到大野澤、菏澤等地的廣闊平原。

    魯西南是通往徐州、泗上、中原、大梁等地的畢竟之路。

    得到費國,等同於齊國獲取了在泗上的立足點,四面包圍魯國,使得魯國成為齊國的附庸;又可以在泗上擴大影響力,一旦時機來臨,真要是天下瓜分泗上的時候,也能夠吃最香的一口。

    齊侯田和揮手制止了兒子和侄子之間的爭論,緩緩說道:「費國之事,寡人是一定要管的。」

    「費國大夫無可依靠,求助於寡人,寡人不管,天下若再有這樣的事,誰人能求援於臨淄?」

    「況我授侯位於天子,理應維護禮制。費國柘陽子弒其君,這是應該誅殺的,這樣的人不誅殺,天下將無禮法,豈不是人人欲弒其君?」

    他這是已經坐穩了位置,得到了周天子的許可,若是放在十年前說這話,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可即便這麼說,他也只能說柘陽子弒君這個事,而不能說費國民眾暴亂這件事不對,終究他也是這麼上台的。

    費國的那些貴族希望投靠齊國,同時又希望魏國能夠為他們伸張正義,因為魏國此時算是天下霸主。

    這是田和所不能忍受的。

    魏國已經在大梁等地開始擴張,陳蔡復國王子定自立的楚,那就是魏國的附屬;衛國這幾年弱的仰魏國鼻息成了魏國禁臠;鄭國在駟子陽死後三分如今有二都歸屬於魏韓。

    得大梁,又有當年公孫會叛逃帶過去的廩丘、後面得到的成陽……

    成陽故址在菏澤的胡集鎮,距離菏澤也就四十里路。菏澤之南,便是天下之中最為富庶的陶邑,成陽、陶邑相距也不過百里。

    現在魏國已經開始染指泗上,只要有機會,一旦泗上出現什麼變故,便立刻可以揮兵而下。

    換句話說,魏國的城邑,距離墨家第三師駐紮的營地,只有七八十里距離,兩三天就能趕到。

    而齊國因為伐最之戰被懟了回去,現在想要攻魯西南,魏國立刻就警覺。齊國在東海一線莒城方向,又根本不能攻破墨家和越國聯軍。想要染指泗上,又不被魏國反對,那麼費國之事就是最好的機會。

    看上去,為了防備墨家的激進思想,魏齊應該都是盟友。

    可真要是想擴張,最先要提防的就是盟友。

    背後捅刀子的事……春秋做了太多。莫說這種事,當年智伯圍晉陽,智、韓、魏三方聯軍正合作著呢,真真正正的盟友,一轉身韓、魏就在戰場上插了智伯一刀。

    這年月……誰也信不過誰。

    費國的事,給齊國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一個不會被魏韓干涉的染指泗上的機會,正可避開敏感的火藥桶一樣的魯西南地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6
第九十九章 魏

    因而田和不會放棄。

    不但不會放棄,而且要比魏國反應的更快,他擔心的是魏國趁此機會插手,到時候在泗上之地立足,就更難對付了。

    在墨家看來,魏國現在有五路圍攻十面埋伏之勢,也就是三五年之內死狗一條。

    可在齊國看來魏國仍就是天下霸主,四處擴張。

    西河敵秦、越過太行滅中山、攻南陽、吞鄭地、扶植陳蔡偽楚、佔據廩丘成陽、順帶還能干涉一下趙國內政……

    四面出擊,戰略的全面擴張,背後隱藏的也是墨家看到的巨大風險。

    然而田和尚未看清楚魏國面臨的危機,這些年習慣性的思維已經限制了他,魏國無往不勝、無往不利、攻無不克、滅國如兒戲,而且有傳聞魏國準備遷都大梁以謀中原……

    這一切都讓田和覺得,費國這件事錯過了,泗上這塊肥肉自己就永無機會了。現在這塊肥肉有墨家這個硬骨頭,可墨家的新政是否能夠持久?這種選人為鉅子的制度會不會出現諸如各國公子之爭一樣的內亂?將來一旦威脅到各國的利益會不會各國合力瓜分?

    這都是未來和將來要考慮的事,甚至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田和已老。

    所以他要為自己的兒子考慮,為如今已經是自己家的齊國考慮,所以必須要考慮的久遠。

    他自己還能活幾年?

    自己死後,侄子上位,兒子如何才能幹掉自己的侄子?

    自己死後,哥哥那一派系的大夫們,如何才能削弱他們的力量?

    想集權,沒有威望、沒有軍事實力的威懾,能夠做到嗎?

    不打仗,怎麼集權?不擴張,怎麼讓那些外姓賢士有出頭之日,從而形成依附於國君的非貴族的力量來對抗家族龐大的親戚們?

    這一切,田和所考慮的都沒錯。

    而現在,他需要知道墨家的態度,知道魏國的態度,才能夠作出最終的決定。

    兒子說的沒錯,一旦那些大夫貴族投齊,那麼費國的事就是齊國的內政,只要不主動進攻費國的國都,這件事似乎也不會擴大。

    只要控制在有限的範圍之內,先在費國站穩腳跟,那就是自己死前為家族後代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思慮許久,田和道:「此事還需遣派使者問詢一下墨家,再修書與魏侯,朝拜於天子,說明此事是為義、禮,非為齊國之利,寡人之私。」

    …………

    魏都。

    宮室之內,人聲鼎沸,群臣議論。

    中山國起兵,泗上那邊商人成立投機公司的消息傳到魏國的時候,中山國那邊的遺老貴族已經從山中走出,攻破了九門、肥、昔陽等地,公子摯告急。

    趙國公子章上位,公子朝作亂,闕與、葛擘、武安等邑紛紛起兵支持公子朝,公子朝頻繁遣使來魏,訴說與魏交好之意,一旦事成願意割邯鄲為謝。

    楚王親帥新軍三萬、銅炮二十門攻陳,楚王子定修書告急,請求魏國出兵援助,並說墨家似有插手,其破城之術迅疾如雷不能擋,背後必有墨家指點。

    又有消息傳來,吳起等人已過丹陽,不日將入秦,楚國遣使一同入秦,以修秦楚之好,秦君欲娶楚姬為妃修秦楚之好。

    韓國負黍又反,鄭人欲歸負黍於鄭,魏國吞併的酸棗、陽武等鄭人也傳來希望復城於鄭的消息,人心不穩。

    這是魏擊上位以來最大的危機,而且在危機竟然是毫無徵兆地在一年之內爆發,魏擊已經數日不能寐眠。

    文侯之時,雖然也是四面出擊,但是那時候國力正盛,而且魏國率先改革,國力遠勝於別國。

    可魏擊繼位之後,文才武略皆不及其父,那些文侯開創的霸業,到了他手中,已然成為一種負擔。

    今日又有齊國的急信、費國貴族的請求,這些事聚在一起,讓魏國上下出現了陣陣混亂。

    魏擊詢問公叔痤道:「昔日季充君、翟璜為相時,能夠在危機沒有出現的時候就化解。現在您成為了國相,國家出現了這樣的局面,難道您不應該為寡人分憂嗎?」

    公叔痤也知道今日的事,也是自己處境的危機。

    雖說逼走吳起這件事,一個巴掌拍不響,要不是魏擊不信任這些外姓人,自己如何能有機會上位?

    現在魏侯質問自己,彷彿是這都是自己的責任一半,公叔痤心中雖有怨言,可臉上卻不能表露。

    他行禮之後道:「事有輕重緩急。這些事不能夠不一一分清。」

    「最輕之事,當屬酸棗、陽武鄭人之亂。此事可解,又無需魏國之力。」

    魏擊問道:「如何做?」

    公叔痤道:「韓鄭之仇,已歷三世。鄭人仇韓。我魏國雖取酸棗、陽武,但是只不過是新土之下,鄭人難服,時日一多,便都會服於君上。」

    「如今韓遷都陽翟,距鄭不過一河之隔。負黍又反,韓請求伐鄭,君上不欲韓人得鄭之餘地,故而不許。」

    「今日事急,可默許韓國侵鄭。酸棗、陽武之地的鄭人,必心恨韓,寧可投靠我們,也不願意被韓國吞併。不若我們放出風聲,只說韓國要換地,以少曲、野王換酸棗、陽武。鄭人聞之,必願歸魏而不願歸韓,此地民心可穩。」

    魏擊聽罷,拍手道:「相國之言,當真高見。此事可解,那餘下事,孰輕孰重?」

    公叔痤又道:「中山國事,為次輕。」

    魏擊搖頭道:「公言大謬。我昔年為將,為先君攻取中山。中山地闊千里,人口數十萬,又有太行之險、平原之沃。北可制燕、東可捍齊,西可迫趙。」

    「中山於魏,一如代於趙、大梁榆關於楚,這怎麼能夠放棄呢?你怎麼能說這是次輕之事呢?」

    公叔痤道:「欲攻中山,必經趙地。趙公子章素來不遵三晉之盟,他既為君,如何能夠允許魏軍過境?」

    「若公子朝上位,中山縱然復國,難道君上可以攻佔一次,就不能攻佔第二次嗎?」

    「所以,中山國之事,其實是趙國事。趙國事定,中山國可定;趙國事不定,中山國不定。是以我說,中山國事,為次輕。」

    「趙國不定,三晉之盟土崩,中山便不復歸於魏。」

    魏擊深思之後,點頭道:「卿言極是。那趙國之變,我欲支持公子朝,難道我是做錯了嗎?」

    公叔痤笑道:「君上,趙氏是否盟於三晉,以魏執牛耳,不在於公子朝、公子章,而在於趙魏強弱。」

    「昔年智伯攻晉陽之事,難道你忘記了嗎?韓國為何能夠臣服於魏,又是什麼樣的道理呢?」

    晉國六卿之亂,是魏國繞不開的歷史,魏擊自然不會忘記。

    當年智伯邀韓、魏一同,要合力做掉趙氏,圍攻晉陽。但最後,趙氏成功策動了韓、魏臨陣反叛,智氏自此一蹶不振。

    三晉之地,表裡山河,理論上三晉依舊做晉國三卿,合力外擴,天下無人能敵。

    可是三家又怎麼能夠沒有私心?

    魏韓兩國合力,排擠趙國,不准趙國染指中原。

    莫說這已經名存實亡的三晉同盟,便是當年韓、魏、智合力要做掉趙氏的時候,那可是都打到晉陽城了,只要城破趙氏就完的時候,依舊還能背叛,更何況現在?

    韓國依附於魏,源於韓國可以合力和魏國在中原擴張,有鄭國這塊肥肉、有楚國這個威脅,雙方的合作當真是親密無間。

    可趙國呢?

    從公仲連變法、墨家一部分入趙活動之後,趙國日強。

    就算今日簽訂盟約,哪怕是趙公子章割破手臂對天盟誓:趙國以後絕對攻略中原,趙國遵守三晉同盟,趙國只去苦寒之地絕不覬覦衛國的膏腴之地……魏擊能信嗎?

    打死都不會信。大家都是靠搞陰謀和合縱連橫起家的,當日智伯攻晉陽,三家還血誓了,又有什麼用?

    魏擊從公叔痤的話中醒悟過來,說道:「以卿之意,公子朝、公子章……他們的話,都不能夠相信?趙國弱了,那麼自然會說三晉同盟合力;趙國強了,便是盟誓在手他們也不會遵守?」

    公叔痤拜道:「君上聰慧,正是此意。一如當年先君何以支持王子定?難道王子定是賢人嗎?難道是為了大義嗎?還是說王子定入楚就一定會與魏交好?」

    魏擊恍然,笑道:「是因為王子定弱,而楚王強。是因為王子定可以削弱楚國,使得王子定之陳蔡依附於魏。」

    公叔痤再拜道:「是這樣的道理。」

    「趙公子章多賢,築城邯鄲,又有墨家相助,賢人廣收,實力日強。且是烈侯之子,正統之義在手,是為強。」

    「趙公子朝賢不及其兄弟,但卻是武侯之子,朝中亦有貴族支持,但是實力不強,是為弱。」

    「公子章得公仲連之學、墨家之識,有集權強國變革之心。」

    「公子朝欲想得位,便要認可分封建制、許諾土地權勢,以此獲取支持。」

    「那麼……君上是喜歡一個集權變革之後的趙國呢?還是喜歡一個分封建制貴族多權的趙國呢?」

    「君上是喜歡趙國公子朝、公子章之亂波及千里、死傷數萬呢?還是喜歡公子章繼位安穩,百官朝賀,政治清明,趙國大治呢?」

    「君上是喜歡一個盟誓說與魏結好、但銅炮百門、軍士十萬的趙國呢?還是喜歡盟誓與魏結果,內憂外患,混亂不堪,不依附於魏就不能夠安穩的趙國呢?」

    「這三種區別,還請君上選擇。」

    魏擊大笑道:「你的話,我明白了。我喜歡分封建制貴族多權的趙國、喜歡公子之爭波及千里死傷數萬的趙國、喜歡內憂外患混亂不堪不結好與寡人便不能夠安穩的趙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6
第一百章 私利與國利

    魏擊稱善,又道:「如卿所言,中山事,了於趙。那麼中山事確輕於趙。可如今多有傳聞,有謀利商賈,在泗上成立了什麼風險投機公司,多援中山錢財火器,以謀暴利。人心求利,則天下大亂。」

    「中山國本善騎馬,又有墨家馬鐙、鐵劍為助力,如虎添翼,摯恐不能守。樂羊之孫為中山謀,是不是可以讓樂羊去處置這件事呢?」

    「那些在泗上謀劃在中山取利的商人,是不是可以問詢禽滑釐、鞔之適,讓他們抄沒那些商人的財產呢?」

    公叔痤心想,君上這是這幾日沒休息好,竟有些不知所措。

    於是小意道:「君上封樂羊於靈壽。魏的靈壽、與中山的靈壽,對您有區別,對樂羊一族有區別嗎?」

    這話直擊核心,分封建制之下,對君主只有封建義務,而非是直轄之下層層遞進的官僚體系,半獨立的封地對於君主而言自己可以得到封建義務,而對於封地主人而言,這封建義務效忠於誰似乎區別不大。

    公叔痤有自己的私心,現在的局面,雖說是魏擊本身對於吳起也不信任,但是承擔了排擠吳起之名的還是他公叔痤。魏擊若是信任吳起,吳起是什麼才能魏擊不是不知道,就憑公叔痤憑什麼能擠走吳起?

    但是魏擊不想承擔這個名聲,那麼責任就得由想藉機上位的公叔痤來承擔。

    樂羊不是吳起,但是樂羊和吳起的經歷極為類似。

    在才能不足吳起的情況下,公叔痤必須要用德行來證明:留下吳起是個禍害,不如讓他滾蛋。

    於是他才問出了樂羊之事。

    魏擊沉默片刻道:「靈壽屬魏、屬中山,於寡人有利弊。靈壽屬魏、屬中山,於樂氏無利弊。」

    公叔痤藉機道:「樂池乃樂羊嫡孫。樂羊當年可以吃兒子的肉,因為吃了兒子的肉可能換取相國、上卿之位。兒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現在樂羊已近六十,難有子嗣。那麼,現在讓他殺死自己的孫子,君上能夠讓他做上卿、或是封中山之地給他嗎?」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魏擊本身排斥那些士人。就如當年田子方教育他的話一樣,士人可以走,而自己家族的宗族族人離不開封地。士人可能今日屬魏明日屬楚,但自己公族的人最起碼還可以信任。

    樂羊這個人,和吳起很相似。一個殺妻求將、一個食子求將,一個有大功困於西河,一個有滅國之勞而封於靈壽只為大夫……

    公叔痤再用樂羊的事,影射吳起,告訴魏擊自己排擠走吳起是正確的,即便這樣的人有能力,但是不能夠重用。

    現在經過公叔痤的點醒,魏擊已經開始把樂羊和吳起畫上了等號。

    公叔痤現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逼反樂羊。

    如果樂羊反,那麼就似乎能證明吳起若是繼續在魏,只怕將來也一樣會有禍亂。

    所以只要樂羊反,那麼公叔痤排擠吳起這件事,就不是嫉賢妒能,而是提前為魏國掃清內部可能的叛亂者,實乃目光灼灼未雨綢繆的大功一件。

    而要逼反樂羊,又不能說的太過明白,不能讓魏擊察覺,這正是公叔痤今日真正想說的話。

    公叔痤的問題,魏擊無言以對。

    還能給樂羊什麼樣的獎勵?上一次樂羊連自己兒子的肉都吃了,結果只混了一個靈壽的封地,完全被排擠出了權力中心。

    那可是滅國之功啊。

    中山國這麼大的土地,真要封給樂羊?那麼公族會怎麼看?樂羊將來有反心怎麼辦?如今朝內之臣,又有幾個可以替換,讓樂羊成為上卿?

    魏擊搖頭道:「樂羊此人,與吳起無異。貪戀功名,無情無義,不能夠讓他做卿,也不能夠讓他封地太廣。」

    公叔痤心中暗喜,臉上卻沉重地點頭道:「所以,君上想要解決中山之事,就應該用罰而不用賞。」

    魏擊點點頭,似乎明白過來,又道:「那麼,以卿之見,當如何?」

    公叔痤道:「可派人,將樂羊妻子、族弟等人,接至安邑。修書與樂羊,質問其孫攻打魏國的土地,他當如何?」

    「樂羊有才能,如果他能夠全力為君,那麼中山餘孽不足為患。想來他可以平亂。只需給他半年之期,讓他提著孫子的頭來見,那麼可以證明樂羊這樣的人還是可以用的。」

    「如果您先答應給他賞賜,那麼他到底是忠於君上您呢?還是忠於那些功名賞賜呢?這是不能夠看清楚的。」

    「而您不先答應給他賞賜,如果他又能夠殺死自己的孫子,證明他愛君上勝過愛他的孫子,那麼之後再給他賞賜,這才是正途。」

    「如果他聽聞這些消息,便反叛投靠中山……那麼證明他本來就有反心。如果他沒有反心,為什麼會害怕把妻子族人都送到安邑呢?他在靈壽反,不過是靈壽;可若是將來成為上卿再反,那就不是靈壽可以相比的了。」

    魏擊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他真的愛寡人之魏,當年他說不是為了功名而是為了忠誠因而吃了自己的兒子。那麼難道他的妻子族人,竟比兒子重要嗎?所以他若愛寡人之魏,不會拒絕以妻子族人為質之事。」

    公叔痤稱讚後道:「為防此事,可派勇悍之士一同入靈壽。一則督促樂羊。二則……若樂羊有反魏之心,可殺之,否則樂羊與樂池合力,則公子摯更難支撐。」

    「樂羊雖有才,可未必有才就能夠用。如齊之田氏,也有賢能;宋之子罕,素有賢名……」

    這話說的很對,魏擊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

    公叔痤這話說的,有幾個名字繞開了。

    可若是不繞開,其實還能繼續問下去:那趙、韓、魏等家族,也都是賢才,可這樣的賢才,哪個國君願意用?這魏國是怎麼起家的,你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看到魏擊目光躲閃,公叔痤又道:「有才之士,能用則用,不能用、或是明知其必反,當殺,以絕後患。樂羊有才,可是其孫樂池為中山之臣,這是不能夠防範的。若無樂池之事,樂羊或可堪大用。」

    魏擊點頭道:「善。卿有謀國之言。那麼,樂羊之事可以解決,那些投機中山的商人,是可以問詢於墨家,讓他們處置這些商人嗎?很多都是魏國的商人,這是叛國之罪。」

    公叔痤搖頭道:「泗上有法可依,我聽聞這些事,只要合於法度,便是禽滑釐、鞔之適也不能夠干預。如果想要解決這些商人,需要讓泗上的法改變,而泗上的法又源於墨家所謂的天志,所以要連墨家的天志一起撲滅。」

    「那麼,君上,現在魏國是可以放棄趙國、中山、鄭國、陳蔡,而投入十萬甲士死於泗上嗎?」

    魏擊當年在牛闌邑失敗,導致了李悝舉薦吳起的話像是在打他的臉,對於墨家雖然憤恨,可終究知道墨家守城之術。潡水、援最之戰後,魏擊就明白這時候一舉擊破泗上墨家,恐怕非有十萬之師不能夠成事。

    這魏國的商人投機中山復國,魏擊心中憤怒,可是那些魏國的商人居住在陶丘一代,產業也都在那裡,抓人都沒處抓去。土地又多封給貴族,商人手中土地不多,當真是商人無國,而且國法想制都不能制,因為那些商人在魏國沒什麼產業。

    魏擊嘆息道:「如此一來,除非樂羊忠誠,否則中山事就不能解。若是復國,也只能等到趙國的事完畢後,再前排甲士將帥攻佔。那麼,趙國的事,的確事重於中山事的。」

    公叔痤點頭道:「當前吳起私心而謀,欲先滅秦得渭水之原,以絕魏西患,然後再謀中原。文侯否之。若滅秦,非吳起不能。吳起若滅秦,其攻卓著,此人好功名,必求封於渭水。然而秦人得渭水,可列戰國。吳起出將入相,能練兵治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能變革法度,使國富民強人民效死。這樣的人,不能夠封於渭水。所以中原借弭兵、先滅秦而霸天下的策略,是不能夠用的。」

    「韓趙魏三家皆出於晉,然而三家又不能合力。如當年葵丘之盟,齊桓強於列國,故可成盟主。魏強於韓趙,三晉方可成盟;魏弱於韓趙,即便成盟那麼魏國也是不能夠答允的。魏國這樣想,韓趙也是這樣想,表裡山河,趙強則魏弱、魏強則趙弱,這是不可能韓趙魏皆強而不內爭一致對外的。」

    「如今趙國有亂,西門豹於鄴有強兵,西門豹又有賢能,鄴南扼中牟而北脅邯鄲,此地可攻可守,這是君上可以兵臨邯鄲的根基。」

    「吳起入秦,雖有大禍,可卻也要在數年之後。吳起得西河,殺秦將,追秦公,入秦之後,秦貴人必怨。」

    「如吳起言: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

    「吳起入秦,秦必不和於國。西河武卒,皆可調往河東,而不用擔憂秦人這時候出兵謀西河,秦必內亂。」

    「以西河武卒之強,趙人不能敵,那麼公子朝之事可成。」

    「若能得邯鄲為賄,以西門豹之能治邯鄲。北接鉅鹿,平原無險,那麼中山與魏連為一體,趙人困於囹圄三面皆圍:西有上郡、西河;南有河東、中原;東有中山、邯鄲、鉅鹿……如此一來,三晉霸業可成,趙人必仰魏之鼻息。」

    「不得邯鄲,則中山始終是飛地。得邯鄲,有太行之險,太行以東的平原鏈接中山,日後緩圖,皆可歸於魏。」

    「趙人受困,只能向北,國力又有公子之亂而衰,魏國霸業可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6
第一百零一章 泗上火藥桶

    公叔痤雖有私心,可這一番謀劃也是謀國之言。

    若魏得邯鄲,那麼太行山以東,就徹底和趙國沒有關係了;中山國這塊飛地,也能夠成為魏國的核心領土,加上西門豹本身也有治政之才,治理邯鄲若能治理的如同鄴地一樣,那麼邯鄲就成為魏國在太行山以東和中山國地區的橋頭堡,任中山國怎麼跳都沒有用。

    邯鄲是公子章的封地,現在並非是趙國的都城,公子朝用這個來換取魏國的支持,因為支持他的都是舊貴族,不變法的情況下,在貴族們扎堆的中牟作為首都並無阻礙。

    如果能夠趁此機會得到邯鄲,魏國的局面就算是徹底打開了。

    屆時,邯鄲為軸,將中山與魏中原聯繫在一起。

    北上,可攻燕;東進,能攻齊;南下,本身就在和楚國爭霸;西征,又可以通過西河擊秦。

    這對於一個謀求霸權一統、謀求天下的國家而言,在進攻期其實是一個擴張的選擇。

    不能說這是四面受敵,因為如果魏國保持著二十年前的那種勢頭,這可以叫四面開花,關鍵就在於魏國本身的實力如何。

    本身魏國就是四戰之地,不存在我不進攻我就貓著防守的情況。蜀國可以這麼做、楚國可以這麼做、燕國可以這麼做、秦國也能這麼做,唯獨魏國不行。

    魏國不攻,不是守,而是亡。

    只是公叔痤沒有看明白天下的局勢,魏國的強勢源於最早變法和文侯留下的底子;源於西河學派的文化優勢和文化滲透。

    而現在,各國都在謀求變法,西河學派的文化優勢徹底被泗上墨家學派壓制,其實魏國的優勢已經沒有那麼大。

    如文侯時候,可以西邊抽秦得西河、南邊攻楚奪大梁、東邊伐齊拆長城、北面滅國取中山……衛、鄭等小國瑟瑟發抖忠貞不二,其實走的是和公叔痤此時四面擴張一樣的戰略。問題就在於魏國現在有沒有這樣的實力,四面開戰?

    公叔痤也能夠覺察到現在魏國的實力並不足以支撐四面開戰,其實魏國不弱,只是別國都強了,強弱的差發生了變化。

    所以在北線,公叔痤希望先放棄中山,全力謀趙,因為在北線魏國已經經不起一場雙線戰爭,只能先取其一再謀其二。

    若是文侯的時候,或許根本不用這麼麻煩,可能一邊干涉趙國內政,一邊讓西門豹、樂羊就把中山的叛亂平定了,甚至可能中山國都不會琢磨著叛亂。

    魏擊本身也是支持干涉趙國的政策的,這是文侯時候就定下的,從趙籍死的那天開始,魏斯就針對趙籍之弟上位這件事開始了謀劃,已經十餘年,這是魏國不能夠放棄的。

    魏擊也不想放棄中山,但是公叔痤還是說服了魏擊,在北線不要雙線開戰,先努力解決趙國的事,中山國唾手可奪;趙國的事不解決,中山國也解決不了。

    魏擊又問道:「那麼,楚國攻陳蔡、費國邀寡人為君的事,又該怎麼樣呢?」

    公叔痤道:「以魏國論,北為趙、中山;東為齊;西為秦;南為楚、墨。」

    「趙、中山已有定計。齊田氏尊君上,不敢輕動。秦人內亂在即,不需防範。那麼就需要考慮楚國和墨家的事。」

    「君上,若得天下,必要南下。晉楚爭霸,貫穿春秋。以楚國論,楚國可分為東西兩線。東線以陳蔡、泗上、淮北;西線以南陽、方城、昆陽。」

    「如今魏國的力量,不足以全線出擊,東西並進滅亡楚國,那麼就不能不謀劃。」

    魏擊笑道:「此事我知曉。先君奪大梁、榆關,使陳蔡復國,這是在謀求楚國的東線。南陽魯關之地……嗯,不易攻取。」

    當年王子定之亂,魏擊為帥,兵敗魯陽,使得一舉攻破南陽入王子定的計畫破產,也讓魏擊不願意提及自己的失敗。

    魏國因為種種因素放棄了吳起先滅秦後謀中原的戰略後,對中原、泗上、淮北這些土地就成為魏國最佳的擴張方向。

    包括剛剛公叔痤說起的趙國和中山國的事,都是為這個戰略為制定的。

    讓趙國削弱,而不是全力攻取趙國,是為了魏國「後方」的穩定。

    既然將趙國方向看做後方,那麼有後方便要有前線,魏國的前線就是楚國,魏國想要擴張的方向就是泗上。

    公叔痤將楚國分為東線、西線,又說魏國現在的國力不足以支撐在南線的雙線作戰,那麼就只能從東線、西線中選出一個。

    原本是挺好選的。

    墨家在適出現之前,是一個學術組織加一個遊俠組織,實力不是很強。

    墨家沒有佔據泗上之前,泗上就是一片弱雞的集中地。

    宋國、衛國、魯國,這都是平原地區,極為富庶,哪怕是千年之後的後世,拋卻掉人口增加的因素,在不考慮黃河氾濫改道的前提下,魯西南、河南、蘇北,這都是農業時代的富庶之地。

    如果沒有墨家的出現,泗上就是齊、魏、楚等國的角逐地,一個標準的諸夏火藥桶。

    西線的南陽地區,那是楚國的根基。一旦南陽攻破,那麼從魯陽到此時名為鄢郢的襄陽,都是大平原,無險可守。

    南陽方向是楚國的根基,魏國在大梁、榆關方向的優勢,楚國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一旦攻破魯陽,進入駐馬店長城,那麼相當於直接威脅到楚國的核心,這是楚國必然拚死反擊的。

    反過來對魏國也一樣,要麼從南陽攻破,一路攻到鄢郢,以襄陽為界南北分隔。不然一片平原,攻下來過幾年楚人又打回去,這就毫無意義。現在魏國沒有能力從魯陽一路打到襄陽,這就讓魏國徹底放棄了西線,轉而將精力投入東線。

    東線的問題從墨家開始武裝割據之後,就變得相當複雜。

    宋國這國,說強不強,說弱不弱,有底蘊有根基,偶爾雄起,那是可以平齊鎮楚;一旦雄起的過了頭,就會被四面圍攻。春秋時代的兩次弭兵會,都是在宋國締結的,宋國的大夫們在春秋亂世中以小國之臣留下了不少故事。

    除了宋國之外,魯國不強,費、薛、滕、邳、鄒、倪這些小國,都是在大國的夾縫中求存。楚國、越國、齊國、三晉各方的勢力在此交匯,而且都是各國勢力範圍的最遠點,一如後世歐洲的巴爾幹,牽一髮動全身。

    這裡但又富庶,尤其是鐵器牛耕壟作輪耕出現之後,煤鐵徐州、沒有黃河水患和鹽鹼化的魯西南、黃河沒有奪淮入海的淮北,這簡直就是最適合鐵器時代農耕的土地。

    適進入墨家的時候,正趕上晉楚爭霸、齊國內亂、楚國內亂、三晉瓦解,誰都沒精力將全部力量投放到泗上。

    等到各國緩了口氣甦醒過來的時候,墨家已經像是那些索盧參從西方帶回的苜蓿,在泗上紮了根,不太可能短期內清除。

    越國一走,齊國覬覦泗上、魏國覬覦泗上,楚國其實也覬覦。

    但是適利用魏楚矛盾,弄得楚國分裂,導致楚王現在連陳蔡還未收復,更別提泗上。

    越國外強中乾,潡水一戰露出原形,天下人這才知道原來越國已經不是勾踐時代的猛虎之越了,可是晚了,墨家先走一步。

    魏國這邊好容易得到了廩丘、成陽,距離泗上陶丘百里之遙,可是適又想辦法讓魏國面臨趙、中山、秦的壓力,使得魏國現在也是只能眼饞不能真正去謀取。

    公叔痤談到楚國的東西兩線,魏擊心中也有打算。

    西線南陽,楚國可以走伊、闕方向,進攻洛陽和韓國的精華地。

    楚國強,那麼韓國就要依附於魏國,大梁榆關在手,楚國從河南入中原的通道被鎖死,想北上只有從韓國、周王室的地盤上經過。到頭來最防備楚國的,還是韓國,韓國就得依靠魏國來對抗楚國。魏國和楚國的南陽西線不接壤,而有韓國做緩衝,這是魏國的有利局面。

    魏國若是和韓國合力攻打南陽,得到好處的還是韓國,畢竟魏國要經過韓國的土地去打南陽,真要是在南陽打開局面,那是為韓國做嫁衣裳。楚國在南陽勢力衰弱,韓國和魏國的同盟就會頃刻瓦解。

    楚國的強大,是魏韓同盟最可靠的基石。除此之外,哪怕魏韓之間連接姻親,都不如楚國的威脅有效。

    東線雖然有墨家在那,但是以各國諸侯對於組織形態的理解,都認為墨家要出問題。

    七悟害中選鉅子,那選誰?不選誰?豈不是誰的拳頭大誰說的算?現在墨子去世、禽滑釐威望高,一旦禽滑釐去世,可能鞔之適還能穩一穩,之後豈不是必然內亂?

    泗上的局面現在詭異的情況,源於墨家這幾年以滲透、傳播道義為主。若論實力,把宋、魯、費等國綁在一起,可能也不是墨家的對手,但是墨家彷彿根本不在意土地的大小,還真的和他們結成了非攻同盟,這讓這些諸侯頗為不解,可也保證了泗上的穩定。

    最強的那個,正常來說是要四處吞併的,墨家這幾年哪怕一根手指就能滅掉薛、鄒等國,可卻根本沒動手,這就導致了泗上局面的穩固。

    這就像是文侯時候的魏國,忽然決定天下非攻,那天下必然穩固。這放到泗上,也是一樣的局面。

    這種局面下,齊、楚、魏、韓等國,誰都不能先手。誰先動手誰吃虧。

    但是各國對於泗上淮北的貪婪,卻也一直都在密謀進行。齊國伐最、楚攻陳蔡、魏國從趙國那裡換來了廩丘攻佔了成陽,這都是在為泗上做準備。

    天下諸國,除了秦、趙、燕之外,誰得泗上,誰就是天下霸主。

    現在費國這件事,既然公叔痤和魏擊都是以爭霸天下的視角去看,問題也就遠比墨家高層擔心的要輕微。

    費國的事,如果是舊規矩和新文化的聖戰,那麼對墨家而言就會很麻煩。

    如果只是從爭霸天下的角度,那麼墨家就可以繼續利用諸侯之間的矛盾。

    公叔痤談到了楚國的東線,其實也就是在說費國現在發生的事,而且是從爭霸天下角度的去談。

    魏擊想聽的,也是魏國怎麼做才能從這一次費國之亂中謀取到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想用整個魏國當祭品,去當舊規矩、舊文化的殉道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7
第一百零二章 鷸蚌相爭

    魏國的南線,其實有三個問題。

    但因為現在的魏國不可能支撐一場四線戰爭,所以必須要作出取捨。

    酸棗等地的鄭人想要復歸於鄭,這不算什麼問題,公叔痤的意見魏擊深以為然,只需要放出要換地的風聲,利用鄭韓之間的三世之仇讓鄭人覺得:與其歸屬於韓,不如歸屬於魏。

    這個問題不算,那麼剩下的三個問題就值得玩味了。

    中原加泗上,這是魏國放棄了吳起利用墨家非攻弭兵先滅秦後取中原之後的戰略重心。

    陳蔡問題,涉及到的是魏國以大梁為中心的中原戰略,楚國是魏國的第一大敵,楚王攻王子定,這是魏國必然要干涉的。

    這件事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來都是魏韓合力,但是之前魏國的吃相有點霸道,韓國現在是出工不出力。

    而且如今想借助這件事,在提醒魏國:讓我出力可以,你得讓我吃了鄭國。不能說我在前面給你當馬前卒為你打拚,到頭來我吞個鄭國你還嘰嘰歪歪,各種調停。

    現在韓國都已經把都城遷到了距離剩餘三分之一的鄭國土地的一河之隔處,魏韓一同出兵,魏國必須得付出代價,默許韓國對鄭國的侵吞。

    韓國自己可以滅鄭,無需魏國幫忙,但需要得到魏國的同意,因為魏國一直不希望韓國吞併剩餘三分之一的鄭國,想留到將來自己吃。

    但現在,韓國人選了個好時機,魏韓合力干涉陳蔡,再次和楚開戰,又提出負黍反叛的事,背後的意思很明確。

    魏國既干涉趙國,又要對抗楚國,韓國不出力有些困難:這幾年楚國一直在變革,墨家在楚國的活動頗多,加上楚王聘墨家幫助修築了郢都城、幫著訓練了新軍,楚國的戰鬥力比起當年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王子定那邊又傳來消息,說是楚王攻城的速度很快,手段嫻熟,而且善於利用挖掘坑道和炮擊,很明顯是有墨家的人參與其中。

    但是在魏都的墨者一口否決,只說墨家沒有派兵,而且那時楚國內政,墨家不會幹涉,墨家只是幫著楚國訓練了一下新軍為了用來非攻護楚,這一次出征墨者都沒有從軍為將的。

    至於說楚王軍中的那些炮手和挖掘坑道的工兵,很可能是一些在義師中服役的人退役後,被楚王聘用的。

    亦或者,有些人認為,這件事有利於天下,是自發自願參與的,這也說不準。

    距離太遠,又沒有實證。

    不過,信不信其實無所謂,墨家參與了也好、沒參與也好,墨家在這邊的使者說的話,那就傳達了一個態度:墨家明面上不會參與這一次魏楚爭霸,一如上次。

    態度很重要,哪怕是真的出兵了,嘴上說沒有出兵那就是說這件事還有操作的空間。

    魏擊為此問公叔痤道:「那陳蔡事,王子定言有墨者參與,此事卿如何看待?」

    公叔痤反問道:「君上怎麼看?」

    魏擊搖搖頭道:「未可知啊。當年商丘一戰,墨家陣斬楚大司馬,與楚幾族有仇。王子定咬定說楚聲王遇刺是墨家或是宋人所為,而且反對墨家的變革。陳蔡毗鄰於宋,接近於墨,墨家肯定是不喜歡熊定的。」

    「但是他們又說沒有參與,或者說是一些人自願參與的。這是墨家不想與我們為敵?」

    公叔痤笑道:「正是此意。若不然,以楚、墨合力,攻打陳蔡。君上以為,現在我們會得到什麼消息呢?」

    魏擊笑道:「若是那樣,熊定怕是已經逃亡到寡人身前了。」

    公叔痤也笑道:「正是這樣。這樣陳蔡穩固,我們就算想要出兵,只怕也來不及反應。可見墨家是不想和我們為敵的。至於陳蔡那些攻城的炮手工兵,是不是自願的、是不是墨家派去的,都不重要。」

    「有,我們假裝不知道。沒有,我們就真的不知道。那麼,陳蔡的事,就是魏韓和楚之間的事。若是我們質問,或者說我們知道了還說出來,那麼陳蔡就是魏韓和墨楚之間的事。」

    「君上只怕不願我魏之甲士,面對楚人車廣、墨家義師吧?」

    魏擊點頭道:「不願。難敵。那麼,費國的事,又怎麼說呢?他們投靠寡人,而且寡人欲得泗上,這正是個機會。可費國緊挨墨家之地,我只怕此事惡了墨家,到時候他們與楚人合力……」

    「若是放棄費國之事,這就像是有脂肉就在嘴邊,卻非要丟棄不食,寡人心有不甘。」

    天下間最肥的肉,就在泗上,泗上以北的陶丘,更是天下之中、膏腴之首。公叔痤自然也希望自己為相的這些年,能夠取陶丘為封地,據說陶丘每年所收的工商稅便可讓陶丘及得上三萬戶別處的封地。

    泗上、中原、淮北,這是魏國爭霸天下所必取的。前提就是對趙、中山的戰略完成,佔據大梁,繼續擴張。

    魏擊說這是一塊肥肉在嘴邊,公叔痤心中又何嘗不是這麼認為?

    但公叔痤沒有直接談及自己的想法,而是說道:「前些日,臣自無聊,夜半看書,看了看墨家泗上鄉校的蒙童課本,有個故事很有意思,請臣為君上講述。」

    魏擊大笑道:「卿亦看墨家之書?」

    公叔痤拜道:「《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擊點頭,便請公叔痤講述。

    公叔痤笑道:「那墨家的課本,多用鄉間土語,非是雅音,而且皆是口語,都是些孩子學的東西。臣請轉述為文。」

    「曰: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擒之。」

    「墨家課本上,稱之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又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都是一樣的故事。」

    「現在費國之事,齊國也有參與,墨家也未必就能容忍齊國佔據,所以這正是一個機會。」

    「君上欲得泗上,齊人難道就不想得嗎?」

    魏擊嘆息道:「這田和封侯事,還是我請於天子,只是他既封侯,也未必就肯聽從於我。」

    公叔痤道:「那是必然不會聽從的。昔年晉文逃亡,娶秦姬,又賴穆公之力上位。難道秦晉之間,便無爭鬥了嗎?齊國欲得泗上,正如飢困之人欲得食物。」

    「現在齊國既要出兵,正是鷸蚌相爭,君上可坐得漁翁之利。」

    「欲得利,這件事不能不參與,否則便師出無名。可是要參與,又不能使得墨家和楚合力,壞了陳蔡事。參與的時候,又需要想辦法讓齊國傾盡全力,才能削弱齊國,為君上將來據成陽、廩丘而得泗上做準備。」

    「若齊與墨家相爭,筋疲力盡,君上有成陽、廩丘在手,陳蔡之事平定、趙國之亂平息,泗上又不會飛走,豈不是終究是君上所得嗎?屆時便無理由,又能如何?我自強盛,心欲取之,誰敢不服?」

    魏擊大喜道:「我聞鷸蚌相爭之言,亦有此意。卿深知我心。只是我恐鷸蚌雖爭,卻不盡全力……如何讓齊國盡全力呢?」

    公叔痤道:「泗上,齊人欲得、君上亦欲得。齊人知君上欲得,君上亦知齊人欲得。但是,齊人因為當年伐最之前,恐怕對墨家軍力有所忌憚,所以要想辦法讓齊人敢於出兵。又要想辦法讓齊人敢於出兵後,與墨家全面開戰,傾盡全力。」

    「墨家行事,難以琢磨,齊國行事,卻也誘惑。」

    「如何讓齊人不忌憚墨家的軍力?這個就需要君上修書田和,說費國之事一定要管,示意魏韓與齊合力,分土於費。君上之書,必定讓田和有所底氣,不惜與墨家開戰。」

    魏擊嘆息道:「只是既要費心於趙,又有中山之亂,還有陳蔡之盟……恐怕不能夠出太多的兵。而且,若是出兵太多,又怎麼能夠讓齊國消耗國力呢?」

    公叔痤笑道:「君上修書於田和,那是讓田和敢於開戰。可是,君上隨後又修書,就說調集甲士糧秣需要時間,又說西河武卒移於河東少說半年時間。請齊侯稍等半年,到時候合兵一同出擊,到時候一人一半。」

    說到這,魏擊已經醒悟過來。這西河武卒要用於趙地,不可能用在費國方向,至少此時不能,那麼這麼說其實就是在詐騙田和。

    果不然,公叔痤道:「西河武卒之強,天下皆知,君上這麼說,田和必然已經君上要將精力放於泗上。一旦武卒抵達,一人一半,齊國只怕不甘。」

    「君上這麼說,齊侯更加確信,君上一定會出兵,那麼田和會想,一旦和墨家作戰不利,我們魏國也會援助,所以這樣更加助長了他出兵的決心。」

    「但是,齊侯又會認為,等到半年後準備就緒,齊國就難以在費國取得優勢,他們他們必然會用各種理由,說此事緊急,然後迅速集結兵力出征,以求搶在我們前面。」

    「君上為了讓齊侯更加確信我們要搶泗上,而且也讓他更加相信我們可以作為他攻打泗上墨家的盟友,可以就近派遣萬人。先是不斷修書讓田和稍等時日,田和一旦出兵,這萬人也立刻出征,就像是迫不及待也不想讓齊國搶先一樣,寧可武卒未到也先派出萬人爭先。」

    「這樣就讓田和確信我們心懷泗上,又和田和同盟,讓田和放手去做,同時也讓田和出兵更急,更多,力求搶在我們前面。而我們則靜觀其變,若是墨家與齊國決戰消耗極大,想來那時候趙與中山皆平、陳蔡事定,墨家與齊國結怨,齊國又衰落,到時候田和豈不是只能北面而視魏?」

    「結盟中最難的事,便是防備盟友要勝過防備敵人,這是大爭之世的道理。魏國防備齊國,齊國又如何不防備魏國?然而有文侯之盛,齊不知魏的底細,仍以為魏可以四面開戰而不敗,這正是我們可以利用的。「

    「您越說要合力出兵,遲緩半年,齊國會越著急。您越說要調動武卒一同行動,齊國會越想著單獨行動。但您要是直接說不干預,齊國又怕咱們看他和墨家相爭而取利,也可能反而不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7
第一百零三章 課本

    魏擊聞言大喜,公叔痤又道:「君上可修書一封與田和,曰:墨家的道義是天下大害,這是各國的君主要協力抵制的。這樣,在田和看來,魏國和他們在泗上之事上結盟就更加可信。」

    「同時再修書與墨家,只說費國大夫投魏,您不能夠不接受,看看墨家怎麼說。」

    「如果墨家說,這件事是違背他們道義的,那麼立刻收兵,全力反擊楚國,就算發現墨家悄悄幫助楚國,也只當不知。否則的話,墨家若是發起狠來,與楚國合力,對魏大為不利。」

    「如果墨家說,這是費國國內的事,他們管和不管都是將這件事看作是費國國內的事,那麼那萬人便可伺機而動。若是齊人戰敗,便退回看戲;若是齊人獲勝,就立刻進入費地掠奪城邑。」

    「弒君、國民暴動之詞,只說給魏國,不可說給墨家。於墨家,對費國的事,就一口咬定那是費國的大夫投靠魏國,而不說您是因為國民暴動和費人弒君而討伐;於齊國,對費國的事,您就說弒君、那些不合於天下的道理是您不能忍受的。」

    魏擊明白過來公叔痤的意思,對於魏國而言,在陳蔡大梁榆關這些地方岌岌可危的時候,不能夠考慮泗上,即便心有不甘,那也只是留下一個將來干涉的餘地。

    騙齊國和墨家死戰,用自己對泗上覬覦的態度,讓齊國田和緊張,讓他迅速出兵,吸引墨家的力量,從而為援助王子定這邊別讓墨家參與。

    讓墨家放開手和齊國死磕,等到趙國中山陳蔡這邊的事都解決了之後,再取漁翁之利。

    魏擊本有計較,公叔痤之謀正和於他的計畫,於是乃下令。

    命公叔痤為將,將西河之兵五萬,屯於朝歌,兵鋒威脅趙都中牟。

    命西門豹帥鄴地之兵,圍困邯鄲,以援於趙公子朝。

    命魏翔子領潞地之兵,屯於羊腸,穿太行而攻趙。

    命人帥勇士甲士持君侯之命,取樂羊之族人妻子,遷於安邑,陰使人看樂羊的反應,若其有不滿之色,當即誅殺,以奪其兵。

    命公子摯帥中山之師,守衛城邑,不可野戰,不可輕動。

    命公子緩領大梁之兵,應楚王子定之邀,過大梁而入陳,與楚師決戰。

    命人前往陽翟,與韓侯密商,邀韓侯出兵共同伐楚,默許韓國佔據鄭國的馬陵和許,威脅楚國側翼,以此為交換換取韓國出兵伐楚。

    又令人持密信前往臨淄,備說自己對於墨家的言論頗為不滿,希望齊國等待半年再出兵,共分費國之地。

    再叫人秘密前往泗上,詢問墨家對於費地之事的態度,並詢問墨家關於楚國攻打陳地王子定之事是否參與,選派能言善辯之士,以墨家非攻和不干涉各國內政的學說,逼迫墨家表態,一旦表態立刻傳播天下,令墨家不能夠違背自己的道義出兵援助楚人。

    遣人西渡渭水,傳播關於吳起凶殘的謠言,以此策動秦國貴族的反叛,來平息西河空虛的危險。

    再請韓國屯兵於汝水,作出威脅楚國方城、葉、昆陽等西線的態勢,不求韓國主動攻楚,只求韓國能夠牽制一部分楚國南陽方向的兵力,不讓他們參與陳地之戰。

    …………

    魏國東北重郡,鄴。

    這裡北可伐邯鄲,南可制中牟,正是卡在趙國腹心的一顆刺。

    鄴令西門豹此時正在房中讀書,翻看的書籍正是從自己的庶子那裡得到的一本墨家的「課本」,自己的庶子西門彘與鄴地活動講學的墨者交好,這件事他一直知道,但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去管。

    如今魏侯命他出兵邯鄲的消息已經傳來,可他卻不急,而是悠然地品著從泗上那邊運來的、如今剛剛流行起來的奢侈品,茶。

    裡面放著一勺雪白的甘蔗糖,淡綠色的色澤配上微微苦澀的味道,確實適合讀書。

    書中的頁數,正翻到《西門豹治鄴》這篇課文,從上面粗淺的文字來看,應該是墨家用來傳播文字的。

    裡面的故事不錯,西門豹看的津津有味,正說到他治河伯、修水利的種種故事。

    寫書的人看起來水平很高,能夠從粗淺的語言將這個故事講得很清楚,然而也加了不少摻雜了「墨家道義」的內容,正是墨家宣義部潤物無聲的手段。

    裡面說到,西門豹治理了祭河伯之後,發動民眾挖掘運河水渠灌溉的時候,有民眾感覺到辛苦,多有不滿之詞。

    西門豹作為親歷者,很清楚當初自己說過什麼。

    自己當初說的是:「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之言!」

    墨家並沒有太大的改動,但是表現出的道義上,卻是千差萬別。

    這墨家的課本中,說的是:西門豹聽到父老鄉親訴苦,不願意挖掘溝渠灌溉。有親近人說,百姓反對您,而挖掘溝渠對您又沒有什麼好處,您又落了一個壞名聲,您又何苦要做呢?

    西門豹於親近人之前便念了兩句詩,道:「苟利於萬民,豈意身前身後名」?

    作為親歷者的西門豹也覺得,墨家的改動頗有些意思。

    原本他的話,重點是突出民眾愚昧、短視,自己比民眾多看了一百年。

    可經墨家這麼一改,一個為利天下不懼身前身後名的賢人,躍然於紙上。

    西門豹對於這樣的改動,很是喜歡,但是也明白墨家這樣做的用意:這就是無孔不入地再宣傳墨家的義:為萬民之利為上。

    這課本都是從小時候開始學的,長大後學過這些東西的孩子,腦子裡關於「義」、關於「天下」的那一套學說,全然都是墨家自小灌輸的內容。

    實際上民眾比西門豹之前所預想的,要更明白誰對他們有利,治理了河伯、挖掘了漳河水渠之後的五年,加上後來邯鄲開始冶鐵鐵器,民眾有了鐵器之利配合上漳河溝渠的灌溉,使得鄴地成為魏國重要的糧食產區,當地的百姓也多讚頌西門豹的義舉。

    而且,傳頌的細節,完全都是墨家課本中的這些內容,在誇讚西門豹的同時,又宣傳了墨家關於「善惡」、「義與不義」、「賢與不賢」的價值觀。

    這一點讓西門豹頗為驚嘆於墨家的宣傳能力,實在是各國的小司寇所不能比的。

    西門豹之前和墨家的關係其實不錯。

    鄴地位置重要,正是大邑,有墨家在這邊的據點,多講道義,若不然自己的庶子西門彘也不會和墨家走的那麼近。

    墨家也派人來過鄴城,專門拜訪西門豹,交流治水和挖掘溝渠灌溉的經驗,傳播了先進的耕種技術,也帶來了許多新奇的穀物。

    西門豹聽說,當初來這裡觀摩溝渠治理的一些人,如今已經到了蜀國,在那裡完成修築了都江堰,也不知道在這裡學到的東西用沒用得上。

    再後來墨家的人派人千里迢迢,給鄴地送來了幾車名為「土水泥」的東西,在漳河的灌溉溝渠附近給西門豹立了一個水泥像,立像之初萬民歡騰。

    西門豹倒是也問過來到鄴城的墨家人物,因為他聽說泗上的灌溉系統做的也很好,便問墨家是怎麼做到的。

    墨家便交流了經驗,西門豹聽後默然無語:墨家強大的宣傳能力和組織能力,給民眾講清楚了利弊,又通過規劃使得民眾自發上陣,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完成了泗上龐大的運輸和灌溉體系。

    墨家的辦法雖好,可西門豹清楚,沒有墨家的宣傳鼓動和組織能力,照著學只能是用墨家課本上的那個詞來形容:邯鄲學步、東施效顰、削足適履。

    他今日有心情看看庶子看的這些書,倒不是在懷念和墨家這幾年的交情,而是在等待一件事,一件他確信會發生的「家事」。

    正當他看完了那篇《西門豹治鄴》而翻到下一頁準備看看這篇名為《九州南北與東西》的課文時,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和一聲略帶幾分怒氣的叫聲。

    「父親!」

    西門豹回過頭,看到庶子西門彘正行禮,笑道:「你果然來了。」

    西門彘今年不過十六七歲,正是激進熱情的年紀,穿一身貴族的寬大華服,腰間亦佩玉。

    見父親這麼一問,西門彘卻不驚奇,反問道:「父親,難道您真的要起兵去攻打邯鄲嗎?這是不義之事,民眾不能得利而死傷遍野,您一定要這樣做嗎?」

    西門豹所等待要處理的家事便是這一件,聽到庶子發問,西門豹大笑道:「義與不義,又怎麼說?難道公子章就義、公子朝就不義?你學於市井,難道那些墨家的人就是這麼教你的嗎?」

    西門彘卻不懼怕,正色道:「進步的、有利於民眾的、有利於天下的,那就是義。反動的,不利於民眾的,不利於天下的,那就是不義。」

    「非是公子章義而公子朝不義,而是公子章若執政,有變革之心,順應天下大勢而動,變革土地、尚賢為任,這便是進步。公子朝勾連落後的胡人,繼續分封而不動土地所有,任命官員以血緣為近,這就是反動!」

    「您現在去幫助公子朝,那就是反動,就是不義。難道,您忘記了當年為您立像的時候,萬民歡騰的場景嗎?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您所做的一切,於民有利?請您不要再錯下去了!」

    進步與反動這樣的詞彙,也是出於墨家的一些言論,一聽這話,其實便能知道這人和墨家肯定是牽扯不斷的關係,真到寧可錯殺一萬的時候,開口說出這樣詞彙的人,抓起來殺頭準沒錯。

    西門豹聽了兒子的話,放聲大笑,反問道:「這就是你學來的東西?你啊你,還是太年輕!」

    笑聲中,西門豹也暗暗讚嘆,不是讚歎自己剛說完幼稚的兒子,而是讚歎墨家的宣義部,讚歎墨家的那幾個掌舵之人,心道只怕這言論又是那鞔之適的手筆。

    這些話……哪裡是稱讚啊?

    西門豹心想,這是在捧殺公子章啊,這是在把趙國往一場大亂裡逼啊,這是在逼著魏國干涉、逼著趙國內亂,不亂都不行!

    這麼誇公子章,西門豹看來,在自己兒子這樣衣食無憂、天真爛漫、十六七歲尚不知人世險惡的人聽來,那是振奮的、激動的、可以為之慨然而歌的。

    可在他聽來,這句話的背後是在說什麼?

    這是在告訴魏國:不能讓趙公子章上位啊,否則趙國就要變法,就要強大,就要威脅魏國的後方了!

    這是在告訴趙國:不能讓公子章上位了,否則你們的封地就要被他收回,你們的封建權力就要受到限制,你們的血統貴族地位就要受到那些平民出身的賢人的威脅。

    這是在告訴趙國的貴族:起來,起來,趙國的貴族們,一起幹掉公子章,否則你們就要被集權了,這時候可要選擇正確的站隊啊。

    這是在告訴趙國的貴族:你們的階級覺悟還沒甦醒,只是憑藉本能做事,現在我們墨家來點醒你們的階級覺悟,一定要反對公子章上台後變革的可能啊。你們應該結黨為利,擁公子朝為黨魁,幹掉變革派。

    當然,反過來另一面,也是一樣的道理。

    西門豹心想,這話裡明顯是說,血統貴族和封地制度反動,與之相對的就是進步,愣生生把趙國分為了進步和反動兩個族群,生怕趙國的人找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邊,墨家這邊先把座位上寫上名字排好讓趙國的人一目瞭然。

    可是,這些東西卻不是陰謀。

    因為句句都是實話,墨家只是說了句實話而已。現在天下都傳遍了,哪怕公子章現在說:我不是,我沒有,我不是改革派……誰信?魏侯信嗎?貴族信嗎?魏侯和貴族都不信,公子章只能依靠和他們相對的那些人。到時候不是也是、不想也想,否則眾貴族何必冒著他說謊的危險讓他上台?直接讓公子朝上去豈不是一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7
第一百零四章 六藝與時代

    簡單易懂的道義便於理解;真實不修的道義便於宣傳。

    貴族出身的西門彘算是在西門豹的眼皮子底下給父親詮釋了一下這兩句話。

    父子兩人今天所要爭論的內容,西門豹和西門彘都心知肚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門豹在書房中等著兒子來質問自己這一步,並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這麼發生的。

    這是一個漫長的,而又在時代的波濤中不得不經歷的過程。

    曲折,而又無奈。

    西門彘既是貴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藝所謂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這六藝,是統治階層的「義務教育」,精通六藝,然後才能夠學到那些勾心鬥角、戰爭藝術以及統治術。

    六藝是很好的。

    即便西門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條件讓他依舊有足夠的機會學習六藝。

    西門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類的賤姓,也有可能是某個貴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門而以此為姓氏。

    西門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夠讓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藝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門彘對於這六藝卻是學的不多。

    射、御之術,這是軍事貴族和武士階層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門彘即便是庶子出身,這樣的本事也是需要學習的,而且家族也會提供士人作為夫子,以教授他們御射之術。

    潡水之戰,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國關於泗上霸權的爭奪,可對天下而言,有些影響遠勝於泗上的霸權。

    開戰之初,越國派勇士致師挑戰,幾名越國聞名的勇士欲學兩棠之戰的許伯、樂伯、攝叔,結果被墨家義師的火炮和火槍齊射轟成了篩子。

    開戰之初,越國精銳的一百五十輛戰車衝擊義師的左翼,結果被火炮和重火槍的齊射直接滅掉了一半。

    戰至最烈,義師的五百馬鐙起兵,從側翼發動的突襲,直接擊潰了越軍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調整部署,間接導致了最後的失敗。

    這一場大戰,對於那些年輕貴族的衝擊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結陣而齊射火槍、火炮的時代,有意義嗎?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個人能夠打得過五個火槍手嗎?

    我作為貴族子弟,從出生開始學習了十幾年的射術,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後換來的就是面對五個訓練了三個月的持火槍的農夫都未必能勝。

    御,在馬鐙和馬鞍以及起兵結陣密集衝擊的時代,有意義嗎?

    我作為貴族子弟,從稍微大一點就開始學習駕車、車左、車射、持戈。可我花了將近二十年學會的這一切,在那些農夫組成的馬鐙起兵面前,有任何的優勢嗎?

    當貴族不能做到以一敵百的時候,貴族本身的軍事價值實際上就已經不復存在。

    車士、騎士、武士,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

    沒有火藥,民眾貧苦,披甲與脫產訓練的武士,可以做到以一敵百。甚至更多,在徵召為主的農夫徒卒面前,一輛三士人的戰車可以沖垮數百人的防守。

    可火藥一旦出現,他們做不到以一敵百,那麼國君便有了別的選擇,於是他們不再是國君權力的支柱,而是國君集權的阻礙,因為國君可以用更為便宜的農夫,花更少的錢取得一樣的、甚至更好的效果。一輛三士戰車,絕對衝不過三百火槍手組成的陣線,甚至摸不到任何人。

    西門彘十三歲的時候,放棄了御射之術的學習,上面的一些話就是他面對西門豹的斥責時的理由。

    西門豹便問西門彘,如果不學御射,他想學什麼?

    西門彘說,火炮和火槍可以擊垮御士,所以我想學幾何學。

    西門彘說,火槍結陣可以擊敗射手,所以我想學火槍和騎術。

    西門彘非是嫡子,只要能夠想要學點什麼東西,西門豹都是支持的,總比射獵走馬留戀市井花叢要好,再學一學當年晉侯半夜出城幽會情婦被人刺殺,那還不如學點騎馬和火槍。

    當時墨家在鄴多有活動,一些夜校也聚集了不少市井中人,一開始學字,後來便開始學習一些高深的內容,比如勾三股四弦五。

    西門彘因此放棄了御射的學習,而是投入到墨家在鄴城的夜校之中,開始脫產地學習這些新奇的東西。

    西門豹身居高位,即便清廉,可也有封地,花點錢給兒子買了幾支上等的打獵用的火槍,一套最好的馬鐙和鞍羈轡頭。

    既開了這樣一個頭,後面的事就變得有些界限模糊。

    六藝中的兩個,西門彘直接選擇了不學,然而剩餘的九數,又以泗上為最優。

    九數之學,曰:方田、粟米、差分、少廣、商功、均輸、方程、贏不足、旁要。

    一共九種,包括幾何學和代數學。

    方田,是指的計算土地面積,平面幾何的面積計算為主。

    粟米,是指的計算交易額的加減乘除,這算是後世小學五年級的內容。

    差分,實則為衰分,這個衰和喪禮中的斬衰中的衰是同一個意思。按照喪禮來說,做兒子的穿幾道經緯的麻衣,按照差等的親緣關係,按照等差或者等比數列進行排列。差分談的就是等差數列和等比數列。

    少廣,則是說知道長方形或者正方形面積,求斜邊或者一邊長度的問題,引申出來就是開平方類似的這些問題。

    商功,則是說知道正方體的體積,計算正方體的邊長,引申出來就是開立方。

    均輸,則是求公平數,好比一個村子距離戰場需要八天的距離、而另一個村子距離戰場需要十天的距離,那麼均輸的意思就是讓距離戰場八天的村子八戶抽一、而距離戰場十天的村子則是十戶抽一,這是用數學來求公平的一種算法。

    剩餘的方程、盈不足自不必說,所謂旁要,就是勾股。

    這九數也算是六藝之一,能夠學的精通的人不多,然而天下間泗上墨家那邊放出狠話:論九數之學,適為天下首。

    這狠話放出來十幾年,以墨家的德行,沒有足夠的把握從不會放這種狠話,放出來就是為了求人去打臉的,等了十幾年,還是沒人能夠撼動這句話。

    喊了十五年,天下間已經默認這句話就是真理,提及九數,就算是洛邑那些掌管圖書的文吏也不得不說:九數之學,俱在泗上。

    西門彘因此便和西門豹說,父親這九數我也在墨家這邊學了。

    西門豹一想,得,這天下九數之學以墨家鞔之適為首,無人撼動,這學九數自然還是墨家最好,便也同意了。

    如今紙張什麼的雖然還不算便宜,可是遠比之前的竹簡方便,也比原本的絲帛便宜,西門豹便讓人給兒子買了紙、筆,讓兒子專心學點東西。

    當時他對墨家頗有好感,加上墨家確實有真才實學,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當時也就沒多想。

    在和吳起的通信中,吳起也提及過時代變了,今後御射武士可能要被專職的農兵取代的問題,對於西門彘捨棄御射而學幾何、九數和火槍、騎馬的事,西門豹也覺得沒什麼問題。

    這六藝中已有三藝學的是墨家的內容,等到六書的時候,西門彘直接說不去族學裡學那些六書了。

    西門豹當時有些憤怒,心說不認字怎麼行,可是兒子開口就背誦了幾篇文章,告訴西門豹說文字只是知識的載體,如同自己想要的是馬車上的貨物,但是是駟馬單轅的車拉來的、還是單馬雙轅的車拉來的有什麼區別嗎?

    正所謂: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

    這「小學」的名號,在秦漢之際就已經存在,而且小學的意思就是後世小學的意思,只不過可能那時候是八歲上小學,而兩千年後大約是六歲上小學。

    什麼開蒙之類的「古韻之詞」,論及年代遠比不上「小學」,就像是軍制中軍、師、旅、連等,這才是復古,而那些古怪的各個王朝聽起來很炫酷的名字實則才不復古。

    在春秋戰國說小學,很多人立刻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說開蒙卻會被人難以理解,覺得這可能是九州之外的稱呼。

    在春秋戰國說師長、連長,各國的人立刻就能想到師長大約率領著幾千人,連長率領著一二百人,而說什麼指揮使之類的稱呼,聽起來就像是蠻夷。

    在春秋戰國稱呼同志,那就是同姓貴族之間的一種比朋友密切的尊重稱呼,早已存在,以至於墨家互稱同志,天下皆以為然並不以為這樣的稱呼怪異。

    既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

    這小學裡教的六書,是君子六藝之一,正是:

    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

    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這正是漢字幾千年來的基本結構。

    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合格的貴族,真正通曉六藝,在六書上,要做到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

    六書,教的是「造字的方法」,而不僅僅是認字。

    真正六藝精湛的人物,譬如孔子,你拿出一個字,他可以告訴你這個字的典故、由來,是象形字啊還是指事字還是假借字?

    這個字為什麼要這麼寫?

    這麼寫有什麼意義?

    其中折射出怎麼樣的哲理?

    而不是說通曉六書,只是說認字,那是最低級的要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7
第一百零五章 主與粹

    當君子不容易,真正能做到六藝精通的君子,那必然是天下雄才。

    這一點上,墨子當年對於自己的御車和射術就一直耿耿於懷。因為當年放眼天下,能入得了墨子眼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是孔子,可是兩人之間差了一個時代,難以比較,墨子對此向來耿耿。

    這六書之學也是一樣,想要做到精通六書而不是識字,可能不花個幾十年時間學習是不可能的。

    西門彘頂撞西門豹的話,絕對不對,因為六藝中的六書不僅僅是識字,而是要讓人知道字的本源,必要的時候精通六書的人可以造字。

    西門豹也算不上是精通六書,但是對於六書的含義他是瞭解的,於是當年也駁斥了西門彘的話。

    西門彘便道:「墨家的賤體字,老嫗在夜裡學習一年,亦能讀懂墨家的粗淺報紙。君子縱然懂得造字、知曉字的根源,可對於天下的利處,真的及得上墨家那些人嗎?」

    「我的兄長從八歲開始學習六書,現在他能夠誦讀的文章,我全都看得懂。他不會的,我依舊看得懂。」

    「可能論及某個字為什麼這麼寫,有幾種寫法我不如兄長,可論及才學,他卻不如我。他知道腳下的大地是圓的嗎?他知道天上的雲是什麼嗎?他知道為什麼會有四季嗎?」

    「他看的書中,沒有這些。而我看的書中,我用墨家的賤體字所能看懂的書中,這一切都有。」

    「聽聞,泗上的民眾,二十歲之下的,沒有不認得五百個字的。父親治理的鄴,是魏國最為富庶的地方了,又有多少人可以認得五百個字?」

    從六書開始算起,剩餘的五禮、六樂,這已經涉及到了價值觀、世界觀的分歧。

    墨家非禮、非樂,天下皆知。墨家服喪三日,說服喪三年影響生產,天下必然大亂,這其中涉及的價值觀就是「德」和「利」的分歧。

    就像是不久前在費國關於「德何以德」的爭論之中,那名士人沒法說「德是為了天下變得更好」,因為一旦這麼說,德就沒有了神聖性,為了天下變得更好,那還不是為了天下得利嗎?

    所以德必須是永恆的、不變的、無需理由的德就是德,才能夠立住腳。一旦說德本身是為了天下更好,那就是轉到了墨家義即為利的道義之中,只有德和利分開才行。

    而德和利分開,為什麼還要遵守德?就只能賦予德一種神聖性,一種不需要理由的、永恆的真理,因為德是對的,所以要遵守;而不是因為德是有利於天下的,所以是對的,因而要遵守,這其中的區別極大。

    區別就在於,有一個德為什麼是對的論證過程。

    墨家說,要以理性的推論,以天志自然為規矩,以人性的本質為基礎,來說知出一個最完美的「樂土」。

    這是天下第一次試圖用理性去建設一個完美的天下,而這個過程,也必然包括理性的道德、理性的法律、理性的遵守與不遵守、理性的取捨、理性的一切……

    因而西門彘學習六藝,從六書開始,與父親西門豹之間的爭執就已經不能夠彌合。

    御、射、數這些東西,只是術而不是道,其中的分歧沒有那樣大。

    從六書開始到五禮、六樂,這分歧就開始變得難以彌合,不能妥協,各執一詞。

    西門彘爭論起墨家的「賤體字」可以有利於天下,使得天下更多的人識字,因此可以放棄一些佶屈聱牙的內容,讓天下多數人能夠學習識字便可。至於六書的含義,那就應該是學成之後尚有餘力的人,選擇性的學習,而不是作為評價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庶民的標準。

    西門彘說的是六書,但他所說的不只是六書。

    今天西門豹知道兒子一定會來,也知道兒子那一身寬大的貴族長袍的裡面一定穿有一套青褐色的短衫,甚至知道兒子今天會帶著一腔的怒氣來指責他這個做父親的。

    這一切,都源於一年前的那場爭論,直到今日西門豹仍舊記憶如新。

    西門豹記得那時一年前,西門彘和他談論起起墨家的文字,並說墨家的小學不教六書,只教文字,並說這樣做正是可以利天下的。

    利天下、利天下,這幾個字聽得西門豹腦仁有些疼,當時也是心懷怒火,便喝道:「這就是君子與庶人的區別。庶人即便識字,卻不知道這文字源於什麼,更不知道這些文字中蘊含的道理。」

    「譬如一個最簡單的人字,人為什麼是人?為什麼要這麼寫?因為人懂得謙恭行禮,知道禮儀,所以人寫在竹簡之上,躬身而立,腰背挺直身子前傾。學會寫人,就知道怎麼行禮,更深一些,由六書中學會的人字,可以知道怎麼才算是人,知道其中的禮儀。」

    「墨家的人字,怎麼寫?全都站了起來!倒是簡單了,人沒有禮儀,這還是人?況且,那些庶民按照墨家這種教學的方式學會的字,縱然認得這是人字,卻根本不能夠知道人這個字中蘊含的道義!」

    人字原本長得很像是入,只是腰臀明顯,正是一個挺拔著後背而行禮的樣式。西門豹在意的不是人怎麼寫,而在意的是這些字背後隱藏的含義。

    西門豹記得,當時西門彘直接回道:「人本來就該是站著的!天生萬物,以人為首,人活於世,就該站著!」

    西門豹當時的脾氣也來了,怒斥道:「天子祭天,尚且行禮,哪有站著不行禮的人?禮不下庶人,正是因為庶人不能夠懂得禮中的真意,墨家不去教化也就罷了,反而連文字本身蘊含的道理都改了。」

    「這賤體字,是鞔之適和墨家眾人所創。好,他鞔之適學於隱士高人,或許不通六書。可墨翟、禽滑釐、孟勝、公造冶等人,哪一個沒有君子之藝?哪一個不知道人為什麼這樣寫?」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還嫌這天下亂的不夠厲害?人人求利,那人人都想做君主,這天下還有得治嗎?」

    西門豹記得自己說完這些後,西門彘便講了一大堆「利己」、「兼體」、「眾義」、「君主為國之主權而非實體之人」之類的道理,說到最後,西門豹記得西門彘問道:「父親,您看過墨家流傳過來的一個故事嗎?」

    「在宋國,曾有一個真正的君子叫公孫澤,他的妻子也是一個賢女子,通曉禮儀,有仁愛惻隱之心。」

    「有一天,他的封地內的一戶農夫家的幼子死了,那農戶算是公孫澤的隸子弟,公孫澤的妻子心想,那農夫家裡該多麼傷心啊?於是就去看望。」

    「可是一進門,卻看到一家人正在吃飯,而且還在喝湯。」

    「她就問,為什麼你們還在喝湯?」

    「那家人回道:因為湯裡有鹽。」

    「其實公孫澤的妻子想問的是,為什麼你們的兒子死了,你們還有心情喝湯吃飯,為什麼不悲傷?」

    「可農夫聽到的,卻是最淺顯的問題,以為只是問他們為什麼要喝湯,於是便用最簡單的道理回答,說湯裡有鹽,因為鹽很貴,因為湯已經做好若是不喝第二天可能就餿了,就要倒掉,那就浪費了,所以要喝。」

    「公孫澤聽到這個故事後,感嘆道:昔年卜子夏失子,悲傷之下,哭瞎了眼睛。而真正知道禮儀的人,若是家裡面有長輩去世了,連飯都不能吃,要守孝三年,前三個月只能喝粥。當真是禮不能下於庶人。」

    「這就是禮,這就是禮不下庶人。父親,難道庶人死了親人就不悲傷嗎?難道庶人天生就比我們貴族低賤,就比我們不知曉禮儀?不知道人世間的悲傷痛苦嗎?可喝湯,難道就不痛?」

    「那些禮,那些樂,這是民眾所需要的嗎?貴族的仁,本可以治標治本,既要仁,要愛人,那麼民眾渴求土地,為什麼不把土地授予民眾?就像是一個人在荒野快要餓死,這時候他卻給了這個人一塊玉而不給他食物,這是仁嗎?」

    西門豹當時便怒道:「如你所言,這天下的富足之人,就該把自己的一切都給民眾嗎?」

    西門彘挺直身子道:「那要看是怎麼富足的。以勞作、資本、身體和頭腦富足,那是天帝所樂於見到的!貴族的封地,憑什麼就是貴族的?他們勞作了嗎?他們只是蠹蟲,是被民眾飼養的豬狗,卻以為自己在牧養民眾!」

    「我也一樣!」

    西門豹記得,那一次爭吵的時候,西門彘說到這裡,便脫下了身上的長衫,露出了裡面的短褐,說到:「父親,我為自己是蠹蟲而感到恥辱,您能知道我心中的苦悶嗎?」

    「我曾經所自豪的血脈,如今就像是一顆刺紮在我的心頭。」

    「我吃飯的時候,想到的是『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我衣著華服的時候,想到的是『不紡不織,胡著絲絹三百匹兮』。」

    「我去外面求學,那些一同求學的人指著我說,我一個貴族,懂得什麼?」

    「我若去學什麼五禮、六樂,腦海中想到的禮,便是公孫澤的那個可笑的故事。腦海中想到的樂,就是王公貴族讓民眾鑄鐘鑄銅用在毫不能利於天下的樂聲!」

    「父親,我覺得我從出生開始,身上就背著對不起天下民眾的罪,就因為我們的封地和那些封地上農夫對我們的義務!」

    「我只是……我只是想贖罪!」

    「禮、樂,毫無意義,只是勞苦天下民眾!都應該廢除掉!」

    西門豹仍記得,仍記得當時兒子脫下長衫之後,越說越激動,最後跪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可他也記得,當時他聽到兒子對禮、對樂的評價之後,深深地嘆了口氣,用一種平靜的不能再平靜的語氣問道:「你既然學過字,可知道粹字是什麼意思?」

    當時西門彘一定是驚訝於父親會說起這個毫無關聯的事,便道:「粹、米之精華也。最乾淨的米,便是粹。」

    西門豹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說道:「墨家的精髓,在於同義、利天下。而利天下源於利每個人,是故他們要做的,是『民為神主』。」

    「而你……跟著墨家學了這些年,你學到的,是『取民之粹』!純粹的、民眾的、就一定是對的?那些民眾用不到的,就一定是要廢除的?」

    「當年我修水利,父老鄉親皆不理解,或有咒罵,我就說過,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若天下都依著民眾,這天下必然大亂!」

    「民為神主和取民之粹,若你不能夠想清楚這其中的區別,你以後也不要再去聽墨家講學了。否則的話,你在這裡痛苦,就算你去了泗上,也一樣被排擠像是一個外人。」

    「你現在看到了什麼?你看到的是民眾苦於分封之苦,可你以為泗上就是樂土?你知道宋國那裡,墨家默許土地兼併、使得民眾成為傭耕或是被迫前往泗上作坊勞作嗎?你懂個屁的墨家之義!你以為墨家是講惻隱之心的仁人?你以為我這裡骯髒墨家那裡都是好人?你知道當年禽滑釐守城,城中失火,禽滑釐明知道那個人是去救火可違背了墨家守城之令,當即射殺?你知道適當年在泗上治巫,笑吟吟地毒死了幾十人?」

    「泗上不是樂土,墨家也不是一群你心中的『善人』!」

    「你的痛苦,源於你的幼稚!滾出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7
第一百零六章 新生(上)

    罵一句滾出去,那是很嚴厲的斥責。

    只是父親嘴裡罵出的話語,更多的是關愛。

    西門豹其實很喜歡這個庶子,他自己也接觸過墨家的學說,於是他確信年輕人、尤其是衣食無憂的貴族庶子們,必然會喜歡墨家道義中的一些內容。

    年輕人富有激情,總勝過將一腔精力放在走馬射獵玩弄婦女這樣的事上,而且墨家所要做的事,聽起來格調很高,正適合那些年輕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那一次斥責之後,西門豹之後基本沒有再和西門彘說過話,但是偶爾也會聽到一些傳聞,有時候也會關注一下兒子最近在做什麼。

    這一次魏侯讓他圍攻邯鄲的消息傳來,西門豹確信西門彘會來見自己,而且一定會穿著一身貴族的華服。

    穿上那身華服,那是他西門豹的兒子,以兒子的身份來和父親對話。

    脫下那身華服,那是一個受蠱惑於墨家道義的年輕人,以年輕人所認知的正義來質問這個不義之戰的執行者。

    現在,父子兩人又陷入了僵局。

    西門豹不在意西門彘去學那些墨家的道義,這本身沒有錯。至於來質問自己,在他看來,那倒是說明兒子胸懷大志不畏威嚴,將來或可成事。

    他生氣的,可能只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兒子太幼稚了,幼稚的就算去了泗上,只怕也混不出什麼名頭。

    一年前他說西門彘學的墨家道義只是皮毛,把民為神主學成了取民之粹。

    現在他說西門彘根本不清楚墨家那些宣傳口號之後真正蘊含的意義,兒子以為泗上是樂土,那裡的人沒有爭鬥,同德同心同志,人人純善至美。

    這一切,都讓西門豹感到憂心。

    兒子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可能已經無法回頭。

    不回頭也沒什麼,本身就是庶子,西門豹對於墨家也頗為看重覺得將來墨家的道義或許真的可能席捲天下。

    而且西門豹作為貴族和臣子,太清楚各國政治之間的骯髒。

    就像是他,當年文侯在世的時候,自己就因為一些讒言導致差點被文侯不信任,最後用了一些辦法,才坐穩了鄴守的位子。

    如果當年就是公子擊當政,只怕他這個鄴守也做不長遠。

    他對墨家沒什麼敵意,相反還很欣賞墨家的一些作為,這個不能繼承自己一切的庶子如果能夠投身墨家,那也算是一個歸宿。

    放眼天下,墨家如今是無冕之君、素封之侯,能夠與三晉秦齊楚一較長短,其餘諸國不過撮爾小國,不能與之爭。

    可是,西門豹擔心的,就是兒子懷著滿腔的激情,將泗上看成是樂土,以為那裡人人為善是仁者之地,等到去了之後才發現和想像中有些差距,難以承受這幻想破滅的痛苦。

    到時候,已經對舊的一切充滿了厭惡;又對泗上的新政感覺到不安;那麼這一輩子也就毀了。

    人需有恆心,方能成大事。

    西門豹不想去管兒子投身三晉還是秦楚,亦或是墨家,只希望兒子能夠有所作為。

    可真要是已經對舊的一切充滿了厭惡;又對泗上的新政感覺到不安,搖擺之下,天下便無其容身之地。

    變革之世、混亂之世,欲成大事,只能在新舊之間做出選擇,沒有第三條路。

    恆心,不是說忠誠,也不是說專一。

    在西門豹看來,諸如吳起,學過劍、學過儒、學過兵法、出仕魯國、轉投魏國,如今又跑去了秦國。

    即便這樣,西門豹確信吳起能夠成大事,因為他有恆心,知道自己要什麼。看上去並不專一,絕無忠誠,但一切都是為了「建功立業」這四個字。

    吳起始終如一,故而從魯到魏再到秦,都能成大事。

    兒子呢?

    覺得舊的一切都骯髒,可是他真的做好了投身到墨家的大業中的準備了嗎?去了之後,若是失望,到時候舊的一切都已經感到了噁心,到時候疑惑於自己到底能幹什麼、想幹什麼……這人,就算是在這亂世中廢了,碌碌終生。

    他罵兒子,不是想把兒子罵回頭,只是想把兒子罵清醒、罵堅定、罵的作出抉擇。

    時隔年餘,今日的這番責罵,其實還是一樣的意思,一樣的道理。

    他在等兒子回答,從兒子的回答中判斷兒子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堅定了心志。

    如果還只是像一年前一樣,跪地痛哭只說內心被那些道義折磨的痛苦,那麼西門豹會選擇在出征之前將兒子關起來。他怕兒子苦悶的找不到道路,決意求死以擺脫舊的痛苦和新的幻滅,甚至傻乎乎地跑去邯鄲去為「正義」而守城。

    這一次責罵之後,西門彘比西門豹想像的更加堅強。

    雖然言辭依舊激烈,但卻沒有一年前那樣幼稚的舉動,而是在他責罵之後,行禮道:「父親,墨家之法,有論跡不論心之說。墨家之經,有客觀、主觀之說。」

    「您或許不能夠理解這些詞彙,但您可以簡單地理解成客觀為跡;主觀為心。」

    「趙公子章,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利天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利於趙國之民,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邯鄲所做的一切,已經使得民眾得利。哪怕這種得利,是為了他自己的權勢、君侯之位,這在客觀上,依舊是進步的,這是我會支持的。」

    「至於他成為君侯之後會怎麼做,是否會按照墨家的道義去選擇另一條路,那是一回事。我不能夠因為,他可能是出於自己的權勢而做出如今這些事,就連他現在做的這些事都反對。」

    「父親,鄴地之民敬您愛您,是因為什麼?因為您的血統嗎?不,是因為你治河伯、修漳水,使得民眾得利。」

    「而您現在要出動鄴地的百姓去攻打趙國,這是魏侯的命令,我從未指望過能夠勸說您放棄。」

    「我只是想告訴您,您的做法不義。順便……我也想告訴您,我要去泗上求學了。」

    西門豹微微一怔,但也沒有太過驚詫,只是問道:「一年前我和你說的話,你想了些什麼?你覺得你現在理解了墨家之義?」

    西門彘搖搖頭道:「不是很懂,似懂非懂。」

    「但以前,就像是眼前是一片霧,沒有太陽沒有星光,我不知道該怎麼走。」

    「而現在,雖然眼前依舊模糊,但不是四周的霧,而只是我眼前淨面的水,雖然模糊,但有人會幫著我擦乾淨。」

    「您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麼呢?就像是去年我給您講得公孫澤的故事一樣,那故事裡的公孫澤是個好人,是個君子,可他也只是個好人、是個君子罷了。我想做的,不再是當個很好很好的人,而是想要這天下不需要那個故事裡那樣的好人。」

    「那個故事講完了,可我就想,故事之後會怎麼樣呢?公孫澤或許嘲笑禮不下庶人,但是惻隱之心下,亦或許還會送去一些鹽給那個農夫也未可知。可是,故事的另一種可能,就是農夫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需要那樣的君子的憐憫。」

    西門豹盈盈而笑,點點頭又搖搖頭,許久問道:「這一年,都發生了什麼?」

    西門彘聞言,苦笑一聲道:「這一年……發生了很多的事。」

    是的,很多的事。

    就在一年前被西門豹斥責之後,西門彘曾徬徨過、猶豫過、無助過、不知道該往何處過。

    幾個月的時間,他聽了很多的道理,解開了許多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在那一處墨家在鄴城的據點中,他和一個人發生了一段對話。

    那是半年多之前,鄴城的墨家據點裡來了一個中年人,學識淵博,道義精湛,原本墨家據點裡的那個人被調走了,據說好像是去了趙地之北的高柳。

    新來的這個中年人很健談,而且懂的東西很多,應該也是個貴族出身,但是可能也做過不少稼穡百工之事,能夠和貴族子弟、百工之民、稼穡之農都可以談笑風生。

    中年人很有特點,少了一根小拇指,齊刷刷被砍掉的。

    混的熟識、聽這中年人講了許多道義故事之後,西門彘便好奇地問了一句關於中年人的小拇指的事。

    中年人卻只是淡淡笑道:「幡然醒悟,斷指明志,投身利天下之業。」

    很隨意的回答,很淡然的講述,可卻聽的旁邊許多的人兩眼放光,猜測著這背後是怎樣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

    西門彘便嘆息道:「你們墨者的身上,總有許多的故事,叫人聽之振奮。那樣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我們現在這樣的生活,瞭然無趣。」

    那中年人沒有直接講道理,而是笑著問道:「是嗎?你說說,你都知道墨者身上的什麼故事啊?」

    說到這,幾個不少覺得生活空虛、閒的發慌、卻又不知道該幹點什麼、極為羨慕墨家那些故事中浪漫激情色彩的小貴族子弟們如數家珍地說道:「太多了啊!」

    「墨子勸齊王、勝綽叛義助項子牛、禽子登泰山與墨子飲酒而得守城術、適用奇技殺害天下之巫祝、公造冶軹城劍聶政、公尚過游越斬蛟、胡非子臨淄五勇說屈將……」

    一個個聽起來頗為浪漫激情的故事說出口,西門彘聽的心中又癢癢了,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如今活著,真是毫無意義。

    可說完這些,那個斷指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這些故事,聽著心裡都很嚮往,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意思,是吧?」

    西門彘以為這是要勸說他投身墨家,他本已有意,此時急忙點頭。

    那中年人卻笑個不停,許久才道:「這些故事之後的人,我都見過。我給你們隨便說個人吧。」

    「嗯……就說適吧,用奇技毒殺害天下之巫祝。你知道他幹完了這件事之後十幾年,還幹了什麼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57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

    西門彘趕忙搖頭,想要知道這背後的故事。

    那中年人笑道:「吃飯、拉屎、睡覺。看書、寫書、教學。前年一整年,半數時間都在學堂裡,每天說幾乎一樣的話,和不同的人說……」

    「這麼一聽,是不是就很沒意思了?和你們也差不多,對吧?」

    西門彘一怔,心想這也沒錯,那也是人,肯定也要吃飯拉屎睡覺,可是……可是怎麼這麼一說,彷彿那樣的生活,便真的沒自己想的那樣有趣有意義有激情?

    那中年人又笑道:「我聽說,你們中的很多人,想要成為墨者,加入墨家。不排除你們這的有利天下之心,但要我說,你們中的一些人,只怕就是衣食無憂,又聽了墨家的道義覺得自己活著毫無意義,又聽了我們墨家這些墨者這麼多人身後的故事……你們身上都沒有。」

    「於是便覺得,哎呀,成為墨者利天下,行大義,這可真是一件很激情的事,多有意思?對吧?」

    西門彘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不得不說這個中年人看人看的很準,西門彘原本自己都沒想這麼多,可這中年人這麼一說,就像是自己之前眼前蒙了一層霧水被這中年人擦去了一般,一些自己都沒有想清楚的事,變得極為清晰。

    這中年人看著西門彘,眼神中閃爍著一些戲謔之意,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這樣的貴族子弟,年紀雖不大,可是想來都和女子睡過吧?便不是家中婢女,也只怕也和鄉野女子野合過。」

    西門彘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倒不是說這是什麼私密事或者說這是不光彩的而不好意思,而是他發生這些事的年紀相對於圈子內的人來說有些……晚了。

    不過到底還是發生過。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個比喻,粗俗卻又優雅的比喻。

    「這些事啊,和你們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類似。」

    「你們以為成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麕》,動輒來一場歡快淋漓的野合之愛激情無限,正是『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酣暢淋漓,面紅耳赤,經久難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這樣。」

    「實際上成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謂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沒有那麼多故事,也沒有那麼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著,做著事,吃著飯,可能有時候都毫無激情毫無興致,有時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後三年一樣,連交合都覺得沒了意思。」

    」如果你們是因為生活無趣,聽了那些故事便想著入墨家,我勸你們也不要去。去了你們會後悔的,因為那不是你們想要的生活。」

    斷指的中年人最後像是總結一樣,攤開手掌道:「利天下,按你們現在來看,其實是一件很無趣很無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穡百工……並不是整日都有那樣暢快的事。誰都沒有。」

    「況且,你們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憑什麼呢?」

    「昔年,治徒娛、縣子碩問於子墨子曰:『為義孰為大務』?子墨子曰:『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

    「你們能幹什麼呢?」

    說到這裡的時候,中年人的臉上帶著一種彷彿玩笑似的笑容。

    他說的意思是說,當年縣子碩問墨子說行義什麼才算是大務?墨子說,能辯論的就去辯論,能宣傳的就去搞宣傳,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而現在,他在問西門彘這些人,你們會幹什麼?如果你們什麼都不會幹,將來行義天下的時候,你們還想著有如同公造冶劍聶政、適毒殺巫祝、胡非子五勇說屈將這樣精彩的故事,那實在是太難了。

    問出這個問題後,西門彘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

    若論九數幾何,聽說泗上比他強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學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論劍術打鬥,墨家非斗,認為比劍鬥毆報仇殺人這樣的義是小義,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麼刺殺的手段,真要用西門彘覺得自己這半吊子劍術也比不上墨家的諸多高手。

    論稼穡百工?這個更是一竅不通。

    論治政治國,貌似這個更難,年輕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可以治國,西門彘之前被西門豹喝問斥責之後,才明白治國理政其中的東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簡單。

    論戰場萬人敵,墨家有自己的軍校,有自己的晉陞體系,有自己的戰術體系,西門彘這些貴族子弟可能從小在家族學過一些車兵時代的戰鬥,可時代變了,他們學的那些東西一文不值。

    論天志技巧,他們學的這點東西,實在不能與泗上那些跟隨適從小學習的孩童相比,而且他們知道的也就是個皮毛。

    到頭來,西門彘發現,自己唯一能夠勝過泗上多數人、能夠在泗上脫穎而出的,竟然還是那些他根本不屑於學的「五禮」、「六樂」。

    可是,泗上這邊即便修正了《非樂》,說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樂的時候再可興樂,那是樂土的未來,然而五禮、六樂這些東西現在泗上,根本也沒什麼用。

    斷指的中年人說完之後,西門彘覺得,似乎……自己以為自己很不一樣,能夠出生於貴族家庭,卻覺得恥辱和內疚,有一番利天下萬民之心,這和旁邊的人真的不一樣。

    可除了不一樣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這樣的,那麼自己唯一的不一樣也就成了一樣。

    在泗上之外,在鄴地,這樣的格調很高,與人一說:我心懷天下。眾人皆贊,這貴族出身居然還心懷天下萬民,實在是與眾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與人一說,我心懷天下萬民,有利天下之心。眾人可能會點點頭,說好巧,我也有。

    現在,那中年人的話,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將西門彘自己以為的與眾不同的外殼一點點地削下去,讓西門彘第一次發現,除了貴族出身,自己實在是平凡到了極點。

    斷指中年人所說的這些話,其實很難聽,但卻直指他們這些人的心靈深處。

    你們覺得墨家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們吃飽喝足覺得無聊,便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於是想要參與墨家,實際上是想也有那樣傳奇的故事,然而事實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沒有那麼多故事。利天下這種事,其實很枯燥。

    你們覺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說不定就能乘風而起,讓自己的才能發揮出來,畢竟泗上那裡尚賢為任,不分老幼貴賤。可是其實你們的本事實在稀鬆,到了泗上你們這點學識別說想治國理政,只怕當個村社的村長、鄉長,都根本不夠資格。

    你們因為貴族出身,覺得加入墨家會與眾不同,飄然於眾人,帶著一種格調和優越。可其實你們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眾人,你們在這裡與眾不同的一切,在那裡最是平常。

    這是在扒皮,扒每個人內心隱藏的、那些自己不願意面對的、自以為是實則不是的皮。

    斷指的中年人最後問道:「這樣的墨者,你們還願意當嗎?這樣的墨家,你們還願意加入嗎?這樣無趣的利天下之行,你們願意做嗎?」

    「你們可能會從士卒做起,可能會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會被送到作坊進行勞作、可能會被送到軍中開始操訓、可能會被送到極南之地稼穡耕種開墾……」

    「在那裡沒有你們在這裡的一切優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裡,你們還失去了你們在這裡引以為傲的與眾不同,變得泯然眾人……」

    「你們真的願意利天下嗎?」

    直指靈魂的質問,讓許多人低下了頭。

    那個中年人依舊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說道:「在你們決定可以承受這一切之前,你們還是在這裡做一個同情墨家的人吧。這樣你們既可以不用勞作,又可以與眾不同,無趣的時候感嘆一下人生,繼續做翩翩的、有惻隱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對話,還有很多,但西門彘記得的就是這些,之後的許多他都忘了,因為他在思索。

    幾日之後,那些曾經和他一起說著墨家故事的年輕人,都選擇了沉默,唯獨他下定了決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捨棄了現在的一切,重新開始成長,每個人都是從嬰兒長起的,自己只當自己白活了十幾年,去泗上從泯然眾人開始做起。

    然後,他學到了許多之前所沒有學到的東西,學會了另一種方式的思考,學會了另一種方式的生活。

    當今天西門豹問起這一年發生了什麼時,他沒有選擇回答,只是笑了笑說發生了很多事。

    然後,他最後一次穿著華服,用最正宗的貴族禮儀跪在了父親面前,行禮之後說道:「父親,我要去泗上求學。」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