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3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0
第五十八章 捧殺

    這些商人經過城門的時候,輕微的賄賂便得以通行,表面上裝載的都是一些麥粉或是酒水,而且這正是墨家的「雜貨店」的貨物,守城的士兵也並不願意檢查,隨意放行。

    田讓作為秘密墨者,他的身份不能公開。

    但是墨家在費國,也有一些公開身份活動的墨者,從不避諱自己墨者的身份,無需掩護。

    磨坊、雜貨店、工匠技藝交流會……這些明著的組織,在費國國都很多。

    譬如豆製品的店舖,開辦的人未必都是墨者,但一定都參與過工匠會,按照類似於行會的方式,將城市分為幾個區,各自在各自的區內售賣。

    若想找墨者,去各大城邑的豆腐店舖,多半能夠順藤摸瓜。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水利機械的磨坊、售賣鹽鐵工具小額貸款的雜貨鋪,那則基本就是墨家的「窩點」。

    一則民眾需要推磨,常來常往,自然也就可以宣傳一些東西;二則雜貨鋪又能薄利,使民眾受益,從而獲得更多的好感。

    那幾輛裝載著火藥的馬車,便這樣緩緩駛入了商市區的一處明著是墨家據點的雜貨鋪,這是一處佔地很廣的店舖,還有磨坊之類的器械,也是民眾市場聚會當做「鄉校」的地方。

    昔年鄭國子產不毀鄉校,仲尼多譽。墨家在這裡開辦,武力又盛,費國也不好直接反對,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馬車駛入之後,車上的人走進店舖,衝著裡面的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喊道:「徐弱,收貨了!」

    名為徐弱的中年人只看了一眼,見是熟人,知道是家裡來了人,看到旁邊還有本地的民眾,便笑道:「好啊,先進來喝杯茶……」

    說話間兩個人便走進了後面的一間密室,自有人在外守衛。

    徐弱是泗上人,也早早加入了墨家,他也算是若無適的出現可以史上留名的人物。

    原本因為吳起臨死之計,孟勝等墨者全滅於陽城,在這之前徐弱便曾質問過孟勝:你這樣做,墨家將絕於世啊!

    那時候孟勝是鉅子,做鉅子就要講道理,就要掌握意識形態的解釋權,於是告訴徐弱:我們雖死,但是之後世人想到忠義、守諾、嚴師、益友的時候,便首先會想到我們墨家。這樣用墨家的王公大臣就多了,就可以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從而才有可能讓他們行墨家之義。如果我們不死,那麼沒人用墨家之人,墨家之義也就不能夠延續啊!

    那時候並沒有適這種「武裝鬥爭」的想法,出於侷限性,孟勝的想法也不能說是錯,於是說服了徐弱。

    徐弱因此感嘆說:「是這樣的道理。既然是這樣,死才能讓墨家之義發揚光大,那麼守城反擊突擊的時候,請先讓我死,讓我先就義!

    於是果然,徐弱在守城戰中帶頭反擊,先死於城下,臨死之前想必也是欣慰的,因為他相信孟勝的話,自己這些人的死,是為了墨家之義,是為了更好的利天下。

    但此時的現實,此刻的現在……孟勝不是鉅子,鉅子是禽滑釐;掌握義和如何行義解釋權的,也不是那些出仕派,而是掌管了十餘年宣義部和編纂《墨經》權責的適。

    為利天下而死的心不曾變,變得只是怎麼做才算是「利天下」,徐弱可以為踐行孟勝捨生取義以讓王公貴族用墨家來利天下的路線而「弱請先死以除路」,如今也一樣可以踐行適的用暴力清除王公貴族建設樂土以利天下的路線。

    這場路線鬥爭,早在墨子還在的時候適已經獲勝;而墨子去世之前的那場為適鋪路的擴大的墨家同義會後,出仕影響派已然勢微。

    徐弱如今的任務,就是在費國國都,宣揚經營,因為這是為了「利天下」。死尚且可,況於如此?

    徐弱將那人迎入暗室後,那人拿出一塊玉符,即便與徐弱是老友,合上之後才能說話。

    待玉符嚴絲合縫,那人道:「一共一千五百斤火藥、一千支槍,還有一些鐵劍、長矛。後續會陸續送來。」

    「炮的話……就不用了。城內守城的幾門炮的炮手,都是咱們的人。這是城內的圖……」

    說完,從懷裡摸出一張仔細藏好的圖,展開之後,真真切切。

    宮室、商市、炮台、武器庫、府庫、道路清清楚楚,徐弱大喜,奇道:「這是怎麼畫出來的?」

    那人笑了笑,小聲道:「上一次,適不是派人來這裡給貴族們展示飛天球嗎?他的弟子親自上去畫的,都有幾何的底子,跟他學了十幾年的那一批弟子,若是這個都畫不出來,那還了得?」

    徐弱恍然,那飛天球演示,萬人轟動,在費國也算是一件大事,當時只當是為了擴大墨家的影響,畢竟那是一年多前便有的事。

    誰曾想原來那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那人見徐弱一幅拜服的神情,笑道:「未雨綢繆,這是當年鉅子評價適的話之一,那是墨經中都有記錄的。對此事應震驚,可此事既是他來主持,便無需震驚。」

    徐弱點頭,帶有一絲彷彿崇拜的神情道:「正是如此。上面還有什麼指示?現在城內的情況還好,人心浮動,怨氣很深。孟勝即來,是不是應該多宣揚此時費國的苛政?」

    來人笑著搖搖頭,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道:「我來之前,適叮囑我,費國的事,只以兩個字為基礎。」

    徐弱奇道:「哪兩個字?」

    「捧殺!先捧、後殺。」

    說罷,將信交過去,又和徐弱仔細解釋了一下適的意思,徐弱聽罷,拍腿大讚。

    …………

    兩日後,一群農人正在這裡排隊推磨,幾個人正在那裡還之前賒購鹽的錢,在那裡抱怨。

    如今糧價不高,賦稅又多,這些義師出身退役回來的農人便罵道:「真要打起來,還不是要靠義師?義師都是墨家出錢,那些蠹蟲還問我們收賦,真是貪婪無厭!」

    旁邊幾個人也跟著罵,這稅賦不同,賦是軍事用途,這賦收的就不合理。貴族又無需繳納賦稅,這更讓人怨氣滿天。

    磨坊之外的空地上,一群人坐在地上,衝著徐弱喊道:「徐弱,給讀讀前幾天的報。」

    這些人多數認得百十個字,但是報如今昂貴,一般也都是講讀,少有普通民眾購買的,這也就讓墨家的這些宣讀者的重要性更高了許多。

    從義師服役回來後,民眾閒暇時候,常常三五成群的來聽「讀報」。

    有些是天下的局勢,有些事各國貴族的醜聞,有些則是很實用的稼穡耕種技巧,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習以為常,這已經成為費國國都民眾的日常生活之一,這一處雜貨鋪和磨坊,也就成為了民眾的聚集地。

    徐弱拿起一份報,下面的人頓時安靜下來。

    他們是國人,是農人,但也在義師服役過三年,雖然退回,但是紀律性猶在,這是別處的國人所不能比擬的優勢。

    安靜下來後,徐弱念道:「今日讀的,是墨家的副鉅子適的一篇文,名為《嘆費民之三患》。民之三患,你們也都知道是什麼吧?」

    眾人異口同聲道:「知道,子墨子說過,飢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

    徐弱點點頭,便將這篇借築虎城逃亡農夫而展開的、希望費國變革的文章讀了一遍。

    一如之前,淺顯易懂,宣義部和墨辯的不同之處在於墨辯是講理論、與百家辯論的,受眾是高級知識分子;而適一手組建的宣義部,則是面向庶農工商,文章全都以口語寫就,極為好懂。

    這二十年的鍛鍊,前世的諸多經驗,讓適寫的文章的煽動性越來越強。

    不過這篇文章,和以往不同,裡面充滿了「希望」,冷靜分析的同時,也讓每一個聽到的人充滿了對變革後生活的渴望,甚至用了一個大篇幅的內容,以彷彿當年《樂土》詩篇的方式,以一種白描的、沒有太多感嘆的方式,描繪了變革後普通人可以擁有的美好生活。

    作為被適的文章浸潤了十幾年的徐弱,一眼就看出來了這篇文章的不同之處。

    以往,適的文章,大多是因為甲,所以乙可能或是不可能。

    可這篇文章,卻根本沒有可能或是不可能的論證,而是通篇都是「如果變革了,那麼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

    全然以「如果」為基礎,沒有太多的感嘆,配合上最後一大篇白描的內容,卻反而比那些講義的更有煽動性。

    效果顯著,因為徐弱聽到一人聽完之後,拍著大腿罵道:「媽的,真好。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另一人則道:「只怕那些蠹蟲不會變革啊。你看那些牛虻馬蠅,有不喝血的嗎?」

    感嘆那人道:「應該能行吧?這一次可是孟勝親來。孟勝啊,那可是候補悟害,這天下數萬墨者,不過十餘人。當年適使楚,也不過是宣義部的部首,尚且不是悟害呢。日此陣仗,國君應該會答允啊。這上面不都寫的明白了嘛,其實對國君也有利。」

    說完之後,那人看著徐弱道:「徐弱,你說這一次變革能成嗎?我們過得雖說還差得遠,可比那些封田上的人過得要好得多。前幾日的文章,我聽了都要哭了,真是苦呀……」

    徐弱微笑,想著「捧殺」二字,點頭道:「我覺得也可以成功。這變革之事,需要分析利弊。以往可能國君不知道怎麼變革,所以沒法變革。現如今墨家都已經將如何變革寫出來了,依樣而行便可,既能有利於國,為何不變?」

    「國君國君,何謂國君?還不是要為國之利?這些變革的內容,處處利國,我看這道理說的很明白了,哪裡還有不變革的理由呢?」

    「我還想了想,若是真變革,這日子可真就好起來了。你們也去過泗上,你說泗上不富嘛?變革成功,一國的財富增加,這對國君也有利,一定會變的吧?」

    人們總是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徐弱的話,讓很多並不那麼激進的人點頭,自然也有少數人搖頭道:「我看未必,那些蠹蟲只怕難變!」

    徐弱心想,這些激進的人,自然不需要再多的宣揚。真到需要動用倉庫藏著的那些火藥兵器的時候,這些罵著蠹蟲的人,只會大笑一聲老子早就說他們靠不住然後拿起在義師中就已經熟悉的火槍砸開宮室的大門。

    而那些還持有幻想的人,才是應該宣傳的對象,否則到砸門的那一天,他們還會持有幻想。

    宣傳的目的,是讓自家人更親近,讓那些還不是自家人的人成為自家人。

    這一次宣揚不講義、只講希望,便是要讓越來越美好的希望在將來被生生刺破,把那些還懷揣希望的人變為絕望的人。

    於是,這希望描繪的越美越好,美的讓人覺得觸手可及、近在咫尺那才最好。

    這是捧。

    而敵人會幫著完成這一次宣傳的最後一步,親自將自己屁股下的乾草點燃……封閉貪婪殘忍的貴族,其實才是最大的「專職革命家」群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1
第五十九章 眾星捧月

    貴族們這些年施加在民眾身上的、因為距離泗上太近的對比所產生的怨氣,隨著墨家發動的輿論宣傳,竟然逐漸掃去了費國都城內的陰霾,露出了一片彷彿是朝陽將升、黑夜散去的希望。

    適既然少有的沒有用利益分析去說這次變革的可能與不可能;也沒有說明白這一次墨家提出的「利民」的建議對貴族而言到底有多麼苛刻絕不可能接受,徐弱等人在費國都城的宣傳,便統一成了一種口徑。

    一種「理性分析下,可以得出必然會變革」的結論,但這個理性的基礎,卻是一種歷史唯心的推測,這種奇怪的糅合,變為都城的費人帶來的許多的希望。

    聚集的地方,墨家引導著民眾的心情,沒有傳唱《碩鼠》、《樂土》等一些明顯的「反」歌,而是傳唱一些頗有改良意味的《五子之歌》。

    正是「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

    這是一首勸誡君主的歌,並非是墨家篡改或是製作的,而是源於《夏書》。

    說的是昔年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乃盤遊無度,畋於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后羿因民弗忍,距於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従,徯於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墨家看重的是「民為邦本、本固邦寧」這八個字。

    而徐弱等人又在宣揚「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這句話本該是幾十年後出生的荀子說的,但適既然已經抄襲過勸學篇,這番話自然也早超過。

    不管是《五子之歌》還是君舟民水,從「理性」的推斷來看,君主應該實行善政仁政,防止被民眾推翻才對。

    可是古往今來,君主卻鮮有實行仁政善政的,被民眾推翻這樣的事早在春秋時期就常常出現,弒君或逼君出國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究其根源,就在於缺乏了一根「利益」的分析,這是墨家擅長的,但是這一次卻故意迴避這個問題,而是用這些說法來做理性的推論。

    於是民眾聽來,怎麼看君主都會變革,不會有不變革的可能。畢竟,自己是水,君主是舟,若舟不想翻覆,就該讓水平穩才對。

    這只要不是傻子按說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問題在於舟為何是舟?舟之上又坐著誰?坐在舟上的人需要什麼樣的水?

    這些根源的問題,暫時被輿論所忽視,造成了一種假象:舟之上的人,理所當然是應該利於水的人。

    鋪天蓋地的宣傳之下,這件還未發生的事,似乎已經提前預定的結果。

    在都城的民眾看來,孟勝一來,經過勸說,國君必然改革,這已經是理性上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無可更改的。

    孟勝還有大約半個多月才能到達,所以現如今的苦日子也就只用再熬半個多月。

    民眾們均想,等到孟勝一到,自己就能過上和泗上一樣的日子。

    墨家沒說變革是否能夠成功,但卻一直在解釋變革的種種條款對民眾帶來的利益。

    由是似乎趕走了曾經的陰霾,露出了晴朗的天空,民眾在熱切的期盼著,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

    都城之外的道路上,孟勝等墨家的高規格的使節團正緩緩朝著費國移動。

    車中,孟勝正在回憶之前的墨家高層會議上的種種安排。

    自己出使費國的背後,不僅僅是僅僅一個泗上的活動,而是墨家在天下各處的勢力在全力配合,力求讓各國不能夠團結一致地干涉。

    為了做到這一點,墨家在天下各國的勢力都接受到了不同的指令,用強悍的組織能力,在天下範圍之內同義同心地策動此事。

    在胡非子北上趙國後不久,又有一支墨家的隊伍出發前往邯鄲,他們要在那裡為魏韓齊三國干涉趙國繼承問題做好守衛邯鄲的準備。

    這不是為了公子章,而是為了將魏韓齊拖入一場三晉內亂的大戰之中,讓魏韓齊無心干涉泗上的事,這正是圍魏救趙之計策的一種翻版。

    三晉表裡山河,趙國若反魏,魏國就會面臨四面受敵的情況。

    即便泗上富庶,魏人早已眼熱,但三晉不平,趙地起火,泗上就穩如泰山。

    為了配合此次趙國繼承權之亂,墨家的宣義部全面開動,將吳起入秦、秦人變革等事,大力宣傳,都是在給魏國造成一個無聲的壓力。

    且不說此時各國君主之間溝通不暢,墨家以無心算有心,便就算是溝通得力,各國之間爾虞我詐……

    秦國就算寫了血書說,吳起入秦、秦地變革對於西河並無妄想,魏侯會信嗎?

    秦國就算指天盟誓,說不會幹涉魏趙之間的三晉內戰,不會和同姓的趙國聯盟,魏國會信嗎?

    魏國不能信,也不敢信,趙國的事若不解決,魏人就有背後起火之憂,這是魏侯不敢賭的一件事。

    而墨家的宣義部,則將這件事的嚴重性分析的淋漓盡致,由不得魏國不去考慮趙國更換君主之後的政策,是否會對自己有利。

    除了利用三晉內部的矛盾,三晉外部的第一強敵楚國,墨家也開始全力活動,以配合這一次墨家在泗上的種種變革。

    十餘年前大梁榆關一戰後,楚國分裂,王子定入陳,自號楚王,楚國分裂。

    因為陳、項等地毗鄰宋國,原本適只是利用大梁榆關之間坑了楚王,讓楚國和墨家的關係更為親密:楚國需要墨家前者陳、項等地,尤其是大梁榆關丟失之後楚國內亂、外患不止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晉越同盟已有幾十年,墨家趁著楚國內亂外患、分裂陳楚的時機擊潰了越國,也讓楚國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內部變革和南陽、鄭國方向。

    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楚國在東線的收縮,換來了在南陽、鄭國方向尚有餘力偶爾干涉一下鄭國內政的力量。

    潡水一戰後,楚王派使者前往泗上,請求墨家助楚變革,與之前墨家主動求楚國變革不同,這一次是楚王的位子岌岌可危的情況之下主動找的墨家,種種變革也用一種極為激烈的方式進行著。

    削封君、造矛盾,這看起來有利於楚國的集權,實際上卻是有利於楚國的內亂更加眼中。

    墨家在楚國幫助楚王進行的變革,已經逼的一些楚臣叛逃,但是在鄢郢和郢都的新軍已經建立,楚王的力量日趨增加,堪堪能夠壓住那些貴族。

    墨家不相信楚王,也明白楚王只是借刀殺人,借墨家這柄刀來殺那些分權的貴族。

    但是一樣,墨家也在暗暗坑著楚王,現在楚國王權和貴族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極限,遠不到卸磨殺驢的時候,而且楚王一旦身故,楚國的一場內亂已經不可避免,現在只是一種詭異的平衡。

    墨家在借貴族的力量,來防止楚王太早地反動驅逐墨家。

    而同樣,墨家在楚國的一些變革、編練新軍等政策,也為楚王帶來了一定的利益。

    借助長江的運輸,以及「使封君子孫三世而收爵祿」和「實邊塞之地」的政策,楚國如今已有洞庭、蒼梧。

    最遠的楚國邊關,已經到達的後世的廣東,並且建立了「厲門塞」、「臨武城」等一系列有殖民色彩的城邑,配合墨家的「朝蠻夷百越傳播文明為利天下」的解釋,借助商人在百越之地往來販賣以獲利的動力,武器技術和文化的代差優勢,使得臨武城與厲門塞成為了楚國在南方的重要城市。

    而墨家在越國那邊的活動,利用和商人合作傾銷紡織品、鐵器,種植甘蔗、販賣南方香料等活動,也已經沿著海岸線在珠江口建立了一個殖民城邑,並且利用水路與楚國的厲門塞建立的聯繫。

    幾百個冒險者就能在河口建立據點,依靠星堡和大炮火槍就能阻擋百越原始部落的攻擊,同時展開貿易,開始了對南方的開拓,並且利用熱帶的香料開始獲利,引來了更多的商人往來和想要發上一筆的義師退伍的士卒冒險者。

    這種情況下,楚王每年獲得的商稅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對於擴充邊塞的政策也就更加支持,一些處在宗法制邊緣的弱勢貴族,也願意主動去邊塞地謀求一個實利。

    而現在,楚王也終於要對陳地下手。

    陳、項等地的事,不只是楚國的內政,實際上就是晉楚爭霸的一種延續。

    沒有魏韓的支持,王子定根本不能支撐。王子定的存在,是因為魏國之前十餘年的睥睨天下咄咄逼人和吳起在大梁榆關的那場大勝。

    現在,墨家將三晉可能的混亂告訴了楚王,也支持楚王對陳、項的吞併統一。

    雙反各有目的。

    楚王是真心的想奪回那些叛逃的楚國城邑,殺死自己的弟弟或者讓弟弟臣服,從而徹底擺脫晉楚爭霸這幾十年楚國最大的泥潭潰敗,從而增加威望,繼續改革。

    適……則是希望楚國對陳、項動手,從而引發新一輪的魏楚之爭,讓魏國更加無力染指泗上。若想染指泗上,衛國需要控制在手成為附庸、陳項需要在王子定手中與魏做小,更需要一個穩定的三晉內部環境,以及秦國對於西河暫時無力爭奪,齊國與魏結為同盟迫於伐最之戰墨家干涉之後齊國無法越國魯國謀求泗上的局面。

    而適,則是從四面八方瓦解這個局面,讓魏國的每一個方向都面臨著威脅。

    伐最之戰與潡水之戰,讓齊無力南下得泗,魏齊矛盾減少,但卻用一個齊國方向的壓力,換取了秦、楚、趙三個方向對魏施壓,終究還是有得賺。

    現在,楚王已經準備發兵取陳;邯鄲中牟內亂在即;秦國變革蓄勢待發,這才有了這一次孟勝的費國之行,也才有了墨家在彭城舉行的曠日許久不知道會得出什麼驚人消息的泗上同義之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1
第六十章 大與小

    當孟勝終於抵近費國國都的時候,徐弱等在費國的墨者出城迎接。

    登車之後,徐弱只是微微嘆了口氣道:「如今費都歡騰,商人為謀利早早囤積了大量的鞭炮,就為了一旦變革成功,舉國歡慶以得利。」

    「只是……我以為,恐怕我們的條件,費國肯定不能答允。」

    孟勝微笑,心說移風易俗有時需要數百年,可有時候僅僅需要幾年十幾年,這以鞭炮慶祝的習俗,在十幾年前那是絕不可能存在的。

    這商人謀利的想法,確實也讓人驚嘆,只是世人誰人不求利呢?利即為義,只不過墨家在追求一個人人可以得利而又不損害他人的天下罷了。

    他見徐弱有些感慨,許久才道:「能否答允,那都是我們在拯救費國的國人。適不是說過嘛,天下人要懂得自利自救,不能指望任何人。指望墨家,難道就不能指望君侯?指望誰都不對,全靠天下人自己。」

    這話中有話,徐弱似乎聽懂了,想到費國國都內的那些火藥和兵刃,點頭道:「確實如此。費國國人多有在義師服役的,精於刺殺,亦能放槍,他們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孟勝笑道:「這就對了。天下事,就該如此。墨家之義,想要萬古長存,也只能如此。」

    「只是,若利天下,需要有人為駟馬戰車、為先鋒致師,這是墨者該做的。只要有利於天下,墨者就該死不旋踵。臨城登高,墨者需要站的最高、舉起旗幟,方能做故而進戰以伐不義的利天下為先的先鋒隊。」

    徐弱慨然道:「若非要死,徐弱願先死以除路。」

    說話間,馬車已經入城,旁邊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都城數千的國人夾道歡迎。

    孟勝看著這些為了希望而充滿希望的人群,長嘆道:「求利之心,礪可斷金。停車!」

    呼喊了一聲,前面駕車的人停住了馬車,孟勝就像是彭城沛縣常有的那種登高宣講的人一樣,就站在馬車的車輪上,看著歡呼的民眾,說道:「為天下人謀利,是墨家之義。如今為了眾人的利,我們來了。」

    只是簡單地一句話,便有許多人高聲呼喊。

    人群湧來,將墨家使節的馬車團團圍住,孟勝就站在高處,與眾人講訴這一次墨家提出的變革的四十多條建議。

    每說一條,便要加上一番這一條如何有利、如何能使民得利、如何符合墨家的道義與所謂天志。

    徐弱等人雖也是墨者,也常年在這裡宣揚,然而論及才華手段,終於與孟勝有些差距。

    這些年的學習,孟勝的水平和提升的極高,正如墨子當年說的那樣:「為義熟為大務?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

    墨子認為,利天下這種事,需要各盡所能。能夯土的夯土、能運輸的運輸,才能築成牆。行義這樣的事也是如此,善於演說的就演說、善於成書的就成書、善於做事的就做事,事才能成。

    可既為墨家悟害或是候補的悟害,那便要能辯、能書、能事、能戰、能守。

    即便不能樣樣精通,但至少要全懂,又要在一些事上有過人之處,否則又如何能被眾人推選呢?

    孟勝的口才在眾多善辯的墨者之中,並非是頂尖的那幾人,可卻依舊勝於常人。

    時不時的喝彩聲,也正說明了這一切。而這些喝彩,又讓更多的人圍過來聽孟勝的宣講。

    孟勝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添最後一把火。

    面對著眾人,用自己在墨家這十幾年無數的大會小會上練就的一身本領,用著當地的方言土話,將這最後一把火添到最旺。

    「人生而求利而避害,這是人的本性。天帝既有天下,天下既有萬物,人既活著,那麼倘有天帝,天帝的本意就是讓人發揮自己的本性。正如牛有牛性,牛若不吃草,那還是牛嗎?人若不求利,那還是人嗎?」

    「是故天下的學說很多,諸子百家,上古聖王,都在說利國、利民。墨家也說利國利民利天下,這無問題。」

    「可是,天下說利民利天下的學說多了,為什麼天下一直沒有得利呢?而這一次墨家所帶來的這些建議變革,又和那些別家的學說有什麼不同呢?又是不是真的可以對照施行能利於你們呢?這是不能說的事情。」

    「當年楚國的葉公子高,問仲尼施政的啟發,說善於施政的人應該怎麼做呢?」

    「孔仲尼說,要讓遠的人感覺到親近,讓舊的人感覺到像是新交的朋友一樣。」

    「如今還有一些學說,去遊說君王,君王問他何以能夠利民利天下?」

    「他們說,讓人民富足、孝悌相交、施以仁政,這樣就能夠利民利天下了。」

    孟勝說到這,便笑道:「這就像是有人問,如何殺一頭牛?有些學說就說,牛不喘氣了,心臟也不跳動了,那麼這頭牛就被殺了。」

    「人家問的是如何利民利天下,他們就說,讓人民得利天下得利就是利民利天下……這樣的學說,就算是有再多的主張,又怎麼能夠實行呢?」

    「所以,以往說要利天下利民的人很多,但是做到的卻少。而墨家的建議,並不與他們相同,所以是可以做到的。」

    「墨家秉持天志,糾萬物根源。就像是不知道天下財富是怎麼增加的,卻卻談如何富足天下,這就像是一個連牛都沒見過的人去殺牛一樣,難道是可以成功的嗎?」

    「別人問墨家如何殺牛,墨家會分析根源,說心臟不跳牛會死,所以可以桶牛心;氣管不能呼吸,牛會死,所以可以歌喉……即便沒有見過牛的人,按照墨家的學問去做,也一樣可以殺死牛。」

    「這一次墨家的建議,也正是這樣的。因為論及對於天志本源的掌握,沒有超過墨家的,所以關於如何富足得利的建議,也是沒有能夠超過墨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下存在的意義便是讓天下人都能夠順從彰顯取利求利而避害的本性,否則人又為什麼要結為天下結為各國呢?國家的存在,總是要有目的的,就像是人餓了,要吃飯,吃飯是為了不餓。那麼國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讓一國之民得利嗎?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嗎?」

    事實上,當然有別的解釋,而且解釋起來更為直白流血骯髒膿瘡,可是孟勝在這裡要捧費國的國君,用這種虛指,提出一個把費國國君架在火上烤的概念:國的存在是為了民眾得利。

    國君自然不會接受這種說法,沒關係,民眾接受了就行。

    眾人已經開始思索,為什麼要有國,凡事總有意義,就像是墨家這些年說的尋求天志本源一樣,總有原因,那麼天下列國的存在,難道就沒有原因嗎?

    孟勝又道:「上古之時,人們選擇賢能的人,立之為天子。立了天子之後,認為他的力量還不夠,因而又選擇天下賢能的人,把他們立為三公。天子、三公已立,又認為天下地域廣大,他們對於遠方異邦的人民以及是非利害的辨別,還不能一一瞭解,所以又把天下劃為萬國,然後設立諸侯國君。」

    「究其根源,也就是為了趨利避害,順從人的本性,而用理性選擇了最好的結果。我失去了一條手指,但卻避免了被猛虎吃掉,這看似還是丟了手指,但小害與大害相較,若只能取其一,小害便是利。」

    「既然國君諸侯,是為了讓民眾得利、避害,那麼……以往他們不能夠變革,是因為各家的學說都沒有瞭解到天志與萬物的根源。」

    「現在墨家瞭解了,並且給出了建議,可以使得民眾得利,作為為民眾趨利避害而存在的國君,又怎麼會不答應呢?」

    這是一個完整的推論,孟勝衝著民眾呼喊道:「讓人得利的日子,可能就要到來。歡呼吧,費國的民眾!」

    他最後的呼喊,引爆了民眾的激情,聽起來好有道理的論證,本身人們就願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

    可是,在一旁聽著的徐弱,卻聽出了這背後隱藏的殺機。

    按照這個推論推理下去,國君存在的唯一意義,是為了利一國之民。如果……不能利呢?國君的合法性,從墨家的上古不同義的說法去推論,得出的唯一結果就是……不能夠利民的國君,是不合法的國君。

    這是個可怕的推論,可怕到隱藏在民眾的希望與激情之後,一旦破滅就會被推論出來的東西。

    墨家還沒有直接反對國君的存在,但是卻已經開始掌握「國君」是否合乎法理的另一種解釋權——不在於周天子的分封與否,而在於是否能夠利於國民利於天下。

    當年齊國田氏政變上台的時候,飲鴆止渴,用了這個說法,罷黜了齊侯。因為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五德之說尚未建立、天命之學尚難解釋,墨家的說法是唯一可以引用以證明自己合法的。

    而現在,當年這個飲鴆止渴的決定,終於開始出現了毒性。費國距離齊魯很近,齊國田氏的這個說法,也常常被墨家宣傳。

    有田氏這麼一個鮮活例子,更多民眾便容易接受,因為一國之君都接受了呀,似乎那便是確實有道理的。

    而那些早早被墨家宣傳了太多的民眾,則早已接受,這樣的說辭他們並非聽眾。

    現在,孟勝已經完成了把費國國君架在火上烤的最後一步,也完成了對齊國將來可能干涉反擊的第一步——戰場之外,要讓齊國找不到理由干涉,為將來讓天下人徹底看清國君貴族的醜惡嘴臉做第一步的鋪墊,也為徹底摧毀掉周禮的殘餘做了第一步——干涉可以,但你別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齊國不配。

    你敢用墨家就敢嘲諷噴回去,所以就別用了,就說為了個人私利,直直白白,讓最後的禮制和貴族的神聖光環徹底變為「醜陋」的利益。

    你們國君貴族可以求利,百姓為何不可?你們說利益醜陋,人求利是天下大亂的根源,可你們就是在求利啊。守周禮,田氏該族;為民,田氏就該支持費國之變……這兩個大義全都佔不到,最後所能喊的也就是戰國亂世、勝者為王。

    那就是不講道理掄拳頭了,撕破了臉就是不要臉了,那反而更簡單。

    墨家不止有道理,還有拳頭,殘餘的「大義」與「周禮」,是貴族唯一可以繼續維持統治的基礎,當這一切都不要的時候,那就不過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費國的事,魏國已經不可能直接干涉了,楚秦趙的亂局保證了魏國無力,那麼唯一能干涉的就是齊國了。

    可齊國田氏上台用的理由,讓齊國成為天下諸國裡最沒理由干涉的一個……墨家這是在逼著齊國田氏,這個虞舜後裔、這個血統比周天子還古老的家族、這個如今正式的諸侯封君、已經是正兒八經地的齊侯,無聲地喊出一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義、那些理所當然的舊規矩,都是狗屁,我們就是為了利益,沒有大義和規矩的正當理由我也要去幹涉」。

    這是很好的。國君可以這麼想,國人自然也可以這麼想,都是求利嘛,可是利寫起來一樣,可國君的利和百姓的利卻不一樣。

    費國小,天下大。魯國比費國大,齊國比魯國大,比齊國規格上還大的尚且沒有,齊國舍禮而求利,那會帶動天下諸侯舍禮而求利,禮是維護他們的,那就讓他們自己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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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綁架

    禮法,靠貴族自己毀掉。

    而民眾對君主的最後一點幻想,也是要靠君主自己毀掉。

    否則,民眾總會認為,墨家的一些激進宣傳未必是對的,非得自己挨了君主抽到臉上的巴掌之後,才能明白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好君主。

    正如後世的俄國,沙皇是人民的「小爸爸」,當做「兒子」的捧著小爸爸的畫像去請願變革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不是小爸爸的關愛,而是熱乎乎的子彈,然後才把那些心存幻想的人打醒。

    現在費國的國君,被墨家捧殺之策捧的太高,已經不是爸爸那麼簡單,簡直成了一國主權的虛幻實體了,似乎國君存在的意義就該是為民求利。

    若做不到,那就肯定不合格。這是話語權。

    捧殺的噁心之處,在於國君貴族不能站出來,直接告訴民眾:「我們就是要吃你們血肉的,我們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你們求利」。

    所以,這是個無解的死局。

    當孟勝等人走進費國國君的宮室之中的時候,結局已經注定。

    四十多條變革的條件中,僅僅第一條就是完全在逼著國君和貴族反對。

    第一條說,要區分稅、賦、役,並且理清楚稅賦役的區別,要求貴族一致納稅、按照自己佔有的封地數量繳納軍賦、可以不服勞役但是需要繳納勞役費用。

    這還只是第一條,而且只是治標,沒有觸動土地所有權這個根本問題。

    後面的幾十條,則比第一條更加嚴苛。

    這就像是在和貴族們說:請死以利民。

    這個死,是作為一個階層的死,不是肉體的死。然而他們顯然並不肯主動去死。

    可是對君主和貴族們仍舊懷有一絲幻想的民眾,卻仍舊認為他們必然願意主動去死。

    在孟勝等人進入宮室之後,數千的民眾就在宮室之前等待著消息。

    他們自己攜帶著簡單的飯食,啃食著地瓜土豆,等待著讓他們可以歡騰的消息從宮室中傳出。

    徐弱沒有去宮室,而是站在磨坊的頂層,看著城內,對照著那張細細描繪出城內重要地點的地圖,指指點點。

    身後幾名墨者正在等待消息,摩拳擦掌。

    田讓卻去了宮室門口,組織了幾十個雇工,趕著馬車,馬車上攜帶著一些食物、飲水,發放給等待消息的民眾。

    這些年田讓以非墨者的身份,一直在做一些善行,在費國都城內名望極高,可能僅次於墨家這個組織。

    民眾們看到田讓到來,或稱呼為田襄子,或稱之為君子,田讓便在馬車旁叫人分發食物,詢問一些民眾的想法。

    以商人的身份,若不以秘密墨者的身份來看,田讓其實對於這次變革也是充滿期待的。

    商人身份低微,名義上就不是貴族,而且需要繳納極多的賦稅。除非是能夠做到「素封」的大商人,那其實是另一種方式成為了國君貴族的合夥人。

    但除了那些大商人之外,小商人、手工業者所承受的賦稅並不比農人更少,他們需要繳納軍賦,而且必要的時候也會被強制從軍。

    若是有政治嗅覺的大商人,這時候可能已經做好了與民眾一起暴動的準備,以積累賢名,做「可執政之賢人」。

    田讓卻沒有趁此機會為自己搏名,而是告訴民眾道:「這些食物,都是公子巒發給大家的。」

    「昔年太康失位,其五子作歌而唱,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公子巒雖地位卑微,只是庶出,但對於此等上古之訓卻記得清楚。他讓我轉告大家,他認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這次變革,他是支持的。」

    這幾年田讓一直在暗中幫著公子巒積累名聲,公子巒自己並不注意,也沒有什麼野心。

    但是,因為墨家的暗中支持,公子巒的吃相可以比其餘貴族好看的多。

    作坊在手,又有墨家幫著在他的封地莊園內進行變革,公子巒其實根本不懂,但是自己庶出低微,發達全靠田讓這個朋友,很多事也都認為是田讓以朋友之義在幫自己,因而放手。

    眾人聽田讓這麼說,便想到前年大荒的時候,墨家提供了一些糧食支援,而都城內的諸多貴族,也只有田讓借公子巒之名分發了一些給民眾。

    田讓分發完了食物之後道:「我看這不是一兩天就能有消息的,大家也不必在這裡等著,不如回去?」

    一名農人苦笑道:「君子無憂,農人卻苦。這件事對您來說,不過是小事,可對於農人來說,卻關係到一家的存活啊。怎麼能夠不心急等待呢?」

    「賦稅且重,又要修築宮室城牆,這都要耽誤農時,這怎麼能夠不心急呢?這是我們自己的利啊。」

    「對您來說,這利不過一金,您見而笑之,或以為不過為女子一笑可擲。對我們來說,同為一金之利,以墨家之權字來解,這便是大利。」

    田讓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啊,是我不能夠明白。」

    他既說完,又關切了幾句,便自行回去,只留下了那些雇工在那裡分發食物,為民眾聚集提供便利的機會。

    順便叫人大肆宣揚公子巒對於民眾苦難的同情,並且以實利為公子巒積累在民眾中的聲望,這是這幾年一直在默默做的事。

    可前腳剛剛回到自己的宅邸,公子巒便帶著一絲怨氣和怒氣來到了屋中,見面後也顧不得建立,便問道:「如今城中都傳聞,說我說什麼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您這不是在害我嗎?您可是我的朋友啊!」

    季孫巒只是公子,而且還是不受待見的妾生庶子,在國中並無地位,封地太小,也沒有什麼話語權。

    孟勝入宮室勸行仁政的事,季孫巒並無資格參與。

    他沒有什麼野心,也沒有什麼政治嗅覺,時代的大潮之下,甚至連隨波逐流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這樣的事發生,他心中只餘驚慌,自己今後將要在貴族中徹底成為異類。

    本身只是經營作坊、入股行商這樣的事,被人恥笑為「非是君子,行此賤事」,他能得利,自然也就無所謂別人的嘲諷。

    可是現在,季孫巒今天在民眾中說的那番話,那是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因為季孫巒聽到了一些風聲,六卿君主對於墨家提出的變革意見,哂而笑之曰:「賤人利,與國何利?」

    沒有貴族願意做出頭鳥就明著說:狗屁的民為邦本。

    但是,不明著反對,卻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民為邦本。

    雖然季孫巒不懂這麼說就等於是宣佈自己背叛了自己的階級,但是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件事一出,自己今後在貴族圈子裡就徹底淪為了被人仇恨的對象。

    於是一聽到這些消息,立刻怒氣衝衝地來見「朋友」,詢問朋友為什麼要害他。

    這時候沒有馮諼為孟嘗君薛國市義的故事,但田讓卻在聽到季孫巒的怒氣之後,一臉無辜地說道:「我這是為您謀得一個賢名啊!」

    季孫巒嘿了一聲,苦惱道:「您是好心。可是,我不敢要賢名啊。賢名之下,恐有殺身之禍啊。」

    「昔年文王素有賢名,被囚與羑裡;文種有賢名,而被賜死。這天下誰人敢有賢名啊?不為君主,卻有賢名,這難道不是要被殺死的嗎?」

    「哎呀!你真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你倒是先問問我啊。我一直敬佩你,認為您作為朋友恪守朋友之義,但是……但是你這一次可真是害我呀!」

    季孫巒急的是滿頭汗水,田讓卻笑道:「你說的不對。難道你沒有聽過宋國公子鮑之事?」

    季孫巒一聽公子鮑,嚇得更是渾身發抖,說道:「您也是讀過史書的人,難道不知道公子鮑當年做了什麼嘛?」

    「公子鮑禮於國人,宋飢,竭其粟而貸之。年自七十以上,無不饋詒也,時加羞珍異。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國之才人,無不事也,親自桓以下,無不恤也。」

    這件事不只是公子鮑在做,而是因為他的奶奶想和他私通,他不同意,但是他奶奶為了愛情主動在國人中傳播公子鮑的善明,利用自己的勢力用公子鮑之名資助國人,最終公子鮑終於政變成功。

    季孫巒在「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這幾個字上加重了口音,苦著臉道:「公子鮑那是沒有一日不去六卿之門啊。」

    「現在國內的六卿,沒有一個不因為墨家的變革而得到害處的。您現在卻讓我支持民眾,這不是讓我自絕於六卿嗎?」

    「公子鮑可以成為宋之文公,那是因為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啊。現在您讓我站在賤民這邊,又有什麼用呢?庶民低賤,可以用而不可以完全的依靠。」

    「六卿怨恨,您這是要逼死我啊!」

    季孫巒苦著臉說完,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聽起來終究對方是好意,只能苦臉怨恨。

    衛讓看著季孫巒,忽然臉色微變道:「我有些機密話,想要對您說。您是可以聽的嗎?如果您不想聽,那麼就當我沒有說起。」

    之前的交流,已經說到了宋公子鮑之事,此時又提起了機密話,季孫巒就算再遲鈍,也明白衛讓準備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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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說服

    衛讓這樣說,意思是讓季孫巒自己選擇,是選擇聽?還是選擇不聽?

    但實際上,這不是一個選擇,因為衛讓已經把他逼上了絕路。

    現在他的名聲,已經在貴族圈子裡傳遍了,成為了叛徒,居然民眾都說他認可「民為邦本」之類的話。

    他已經摘不清。

    貴族們都不信這番話,但是誰也不能去民眾集會的地方扯著嗓子喊自己不信。

    可是,季孫巒現在能夠重回貴族圈子的唯一辦法,就是駕著馬車去民眾集會的地方發表個聲明:那番話不是我說的,我不同意民為邦本的話,我也反對變革,我已經和田讓絕交,這些事都是他借用我的名義做的。

    可是,他能做嗎?

    季孫巒苦笑一聲道:「不聽,也得聽了。」

    田讓便請季孫巒到了密室,說道:「你我朋友,我正有一處大利要送與你。這個利,投入十金,若成,得利百倍。若不勝,無非就是損失一金,這樣的事,難道您不會做嗎?」

    季孫巒搖頭道:「怎麼可能投入十金若是失敗只損失一金呢?」

    田讓大笑道:「昔年重耳逃亡,途徑五鹿,餓的去乞討,農夫給了他塊土坷垃,說讓他去啃土坷垃吧。只怕這是史書之筆為上者諱,只怕民眾說的是你只配吃屎……」

    季孫巒也拍手道:「你也知道晉文公逃亡,都要啃土坷垃的。我從沒想過要效公子鮑之事,我沒有那樣的野心,只想富貴。您卻要剝奪我的富貴,讓我淪落到五鹿食土的境地,這哪裡是投入十金損失一金呢?」

    田讓搖頭道:「重耳的收入,源於封地。您的收入呢?您和我在泗上等商社都有股份,您的封地給您帶來的多少收入?你要是逃亡,依舊是素封之人,烈火烹油繁花似錦,那也不是難事。您和重耳能一樣嗎?」

    「晉文做公子,離開了封地,什麼都沒有。」

    「您離開了封地,什麼都有。所以說,君子有國,商人無國,天下之大,只要有錢,哪裡去不成?」

    「所以我說,您要是失敗,只是損失了一金。」

    商人沒有國,去哪都行。封君貴族需要有國,來維持他們的收入,這是季孫巒不曾想過的問題。

    衛讓的話,就像是閃電劃破夜空,讓季孫巒原本全然牴觸的心一下子活絡起來。

    是啊,晉文公逃亡的時候,被逼的啃土坷垃,那是因為他的收入源於封地啊,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

    可自己有股份、有商業,還有作坊,這就算逃亡,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這種想法只是一瞬間,季孫巒便搖頭道:「就算能夠只損一金,可是我又能得到什麼利呢?我根本不想當國君啊。」

    「再說,就算我當了國君,可已經得罪了六卿貴胄,我只能答允民眾的條件啊。」

    「你聽聽墨家為那些庶民提出的條件,怎麼能夠對我有利呢?讓貴族也納稅,這對我有什麼利?這樣的國君,不做也罷。」

    「又要製法,不能憑喜好,殺個人也需要遵法。那墨家的鉅子,也算是一國之君了,可還是要守墨家之法,這樣的國君做著有什麼利可言?你說我得什麼利了?」

    田讓微微一笑,說道:「難道你不知道滕侯嗎?」

    說起滕侯,季孫巒氣極反笑道:「那就是個笑話!天下哪有這樣的侯爵?國內之政,皆交於相與議政會,自己不過有千畝『君田;,修個宮室申請議政會同意,議政會都不同意他就沒法修,只能用自己的錢修,那就是個笑話啊!」

    被墨家當做傀儡的滕侯,或許是天下間最憋屈的侯爵,這當真就是個笑話。只不過滕國本小,而且滕國之前是被越所滅,重新復國能有這樣的待遇已算是不錯,倒也沒有引起天下的軒然大波。

    畢竟滕國在地勢上,並不是很重要。

    但是費國卻是連接越、齊、魯三國,這裡的事不可能像是滕國那麼簡單。

    衛讓見季孫巒這麼說,小聲道:「您不過是為了求利。倘若您能夠鎮臂高呼,順應民意……被推為君,難道您不可以請求民眾同意您的貢獻,以壟斷費國的一些產業?如求製法,只能允許您專營,難道民眾感念您的恩情,不會同意嗎?」

    「鹽鐵之利,只怕民眾不會同意。可若是別的呢?譬如那些看似利小,但一旦專營便可獲利許多之物?」

    「亦或是允許開礦,您可以佔據一定的股份。」

    「亦或是讓民眾每年繳納一定的稅以養您的家族,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在您看來,這可能是場政變。可若以商人之眼來看,這不過就是一場買賣,得利數倍的買賣。」

    「做國君沒什麼好的,但是開礦、專營這些權利,如果您只是公子,是可以得到的嗎?」

    「再說……就算今日不變,今後呢?費國離泗上太近了,墨家之義響徹泗上,變革之事,我看是早晚要行的。」

    「您若不做,將來局勢有變,可能別人會做呀!所以我說,這是一件富貴。」

    「我已經安排了車馬,也預留了狗洞在城牆,一旦失敗,您可以逃亡。在泗上的金行裡尚有存款,您又怕什麼呢?經營百越的貿易行您也有股份,您有什麼可以擔憂的呢?」

    這泗上的金行,是墨家牽頭,許多商人投入的一個適弄出的古怪東西,專門用來謀利的。這幾年隨著手工業發展、對外擴張貿易,獲利頗豐,許多商人都將錢財存入其中。

    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比起放貸,現在經營存入金行的回報率更高一些,人們求利而已。

    這幾年季孫巒在其中獲利不少,身份其實也在逐漸轉變,只是他自己還沒有覺察到而已。

    他已經在墨家的秘密幫助下,從一個封邑食利貴族,變成了不需要封地也能生存的一個新興階層。

    求利,取利,這是商人的話,也是墨家一直在談的義。

    季孫巒知道衛讓做事向來穩妥,思索之後,其實也不是不動心。

    聽起來的確是一場獲利百倍的投入,墨家這幾年也顯示了足夠的力量,潡水與最兩次大戰,連敗齊、越,已然可以與天下諸侯爭雄,季孫巒倒是不擔心自己的財富化為烏有。

    只不過他是在用一種習慣性的思維考慮,生怕捲入其中身死,所以恐慌。

    現在衛讓一說,季孫巒也想,若是真要是做了,逃亡到泗上,只怕國君也沒有辦法。

    衛讓偷偷觀察者季孫巒的表情,見季孫巒眼神移動,顯然已經動搖,心中暗喜,又趁熱打鐵道:「您的祖上是季成子,慶父的事,難道您不知道嗎?若是當年莒國不交慶父,慶父如何?魯國大而莒國小,慶父得死。若莒國大而魯國小,難道慶父會死嗎?」

    「既然您與我一同經商謀利,難道陶朱公的事您不知道嗎?文種死於鳥盡弓藏,可范蠡三致萬金,又何須封地?又與封君何異?您沒有陶朱的才能,但是您卻有不同的身份,這正是最大的本錢,您可以用這個身份,來彌補如陶朱經商上能力的不足啊。」

    正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季孫巒的祖上只是慶父的弟弟,慶父政變失敗後逃亡莒國,但是迫於齊國和魯國的外交壓力,不得不被引渡回國,途中自殺。

    衛讓已經把引誘的話說的很清楚了,一旦政變失敗,逃亡泗上。泗上這幾年和楚國打的火熱,和趙國關係也好,秦國人前幾日剛剛經過泗上與墨家合作天下皆知……

    衛讓的意思是,當年慶父被莒國迫於魯國的政治壓力而交出,可是現在費國不是魯國,泗上也不是莒國,墨家為利天下,你逃亡到泗上,不但不能被交出,還一樣富貴。

    你沒有什麼野心,經商的話也沒有陶朱公的才能。陶朱公從越國逃亡,那是能力之外其餘為零,可人家是陶朱公,所以能三致萬金。

    你沒有陶朱公的才能,但卻有個宮室的身份,不趁著這個機會用身份彌補才能的不足,還在等什麼呢?

    你現在不用,真等到將來想用的時候,哪裡輪得上你?

    季孫巒想了想,終於說到了關鍵處,問道:「可現在的局勢,真的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

    衛讓笑道:「昔年若非武王,商紂也未必滅亡。難道文武成事,要等到天下的局勢都定下來之後再做嗎?若是那樣,又怎麼能夠湯武革命家於天下呢?」

    「現在費國的局面,是秋天的荒原。若無火焰,就算再幹燥難道會燃燒嗎?可只要有一絲火星,那就可能會燒起來啊。」

    「衛人驅逐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那些親晉的貴族點燃了火嗎?」

    「宋人殺死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宋國公子在後面煽風嗎?」

    「鄭人燒死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鄭國的公子在用火石打火嗎?」

    「齊人吊死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齊國的公子在外領兵返回得到了眾人的支持嗎?」

    「您現在是可以做點火的人啊,不能夠錯過這樣的機會啊。如果民眾變革成功,您沒有尺寸之功,又怎麼能夠得利呢?民眾認為您和那些貴族是一樣的,難道不會剝奪您的利嗎?」

    「如果民眾的怒火越來越盛,您又怎麼知道會沒有和您一樣身份的人,說支持民眾的話呢?畢竟可是現在沒人直接明說反對民意吧?」

    「所以我說,現在這樣的機會……對您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首義之功,可以獲得民眾的支持,您能夠得利。」

    「若是失敗,您可以逃亡泗上楚邦,有錢有商,也不能夠有什麼損害。」

    「所以,這樣的一樁富貴擺在您的面前,您卻害怕失敗。這就像是做商人的人,認為可能會賠錢於是不敢經常;做農人的,害怕天災,不敢行稼穡;做工匠的,害怕不能售出,不敢製作器具……這是不能夠謀求利益的啊!」

    季孫巒思考之後,拜謝道:「是這樣的道理,您說服了我,您是真正的朋友啊。那麼,請您保護我的妻子家人,我的錢財與私兵,都交給您來安排,我的命也請攥在您的手中。您是恪守朋友之義的人。」

    說罷再拜而三,衛讓道:「如此,請您不要離開,就在我的宅中等待,我這就派人接走您的家人,提前安排出逃。若是事敗,便出國會和。若是事成,再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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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破局

    正是諸侯有國、大夫有家。

    商人無國、庶人無家、手工無田。

    這才是時代之下的規矩,只不過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這種規矩正在自發的瓦解,但守舊勢力依舊龐大。

    季孫巒在經濟屬性上,已經不算是舊時代的人,這是衛讓能夠勸說成功的重要因素。

    季孫巒的想法,其實並不認同墨家的那一切,甚至於知之不多,但在利益面前,很容易站在墨家想要的這一邊。

    一縣之地,便有賢才。

    費國不大不小,若論賢才總是有的,也有幾多貴族研究過墨家的一些道義,甚至也有覺得墨家的道義是有道理的貴族,但覺得有道理並不代表他們會去做。

    季孫巒是經濟屬性的「人」已經踏到了新時代,但是腦子和思維還停留在舊時代。

    而那些研讀過墨家學說的人,則是腦子和思維走到了新時代,可是經濟屬性卻還留在舊時代。

    費國宮室內,歷經數日的勸諫談判,依舊毫無進展,墨家提出的條件對於貴族而言就像是請君入甕之甕、請君套索之索,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費君愁容滿面,略帶怒容,只剩下身邊幾名近侍。

    其中一名近侍最是特別,形貌昳麗而白淨。

    正如越人歌所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美男子撐船,見楚公子美貌,於是唱歌而對。楚公子於是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

    男風之氣,便是如此,只是因為社會地位的存在,君主一定是攻而近侍一定是受。

    能夠做到君主枕邊人的近侍,除了形貌昳麗之外,也多有才能,尤其好讀詩書,又頗有學問。

    這人也是貴族出身,有姓有氏,又因為封地在柘山之南,人多稱之為柘陽子,這子不是封君之稱,只是一種敬稱,當然君主不會這樣稱呼自己的男寵。

    柘陽子這些年也多看墨家的書籍,頗有所得,這幾日孟勝等人與費君勸說他也常隨侍左右。

    他是為數不多覺察到如今都城危機的貴族,對於城內的事,並不像其餘人那麼樂觀。

    孟勝這一次咄咄逼人,寸步不讓,完全沒有之前潡水之戰前後多做讓步的姿態,竟大有四十餘條一字不改不增不刪的態勢。

    墨家武力咄咄,雖然孟勝論及出身也不過是士人,家裡面算是上士,但身後力量之大,便如當年吳越楚自號王而觀中國之政一般,毫無對君主的那種身份上的自然尊重。

    如今又熬過了一日,柘陽子見愛人費君多有疲憊之色,便邀之入寢室,不多時費君眉頭稍解,柘城子以棉帛擦嘴。

    費君長嘆一聲,柘陽子心知肚明愛人緣何憂愁,知曉這是國事非是私事,便稱呼為君道:「君上,如今城內多亂,國人如火,不可不察。」

    費君哎了一聲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墨家變革款款,都是不能夠接受的啊。」

    柘陽子點點頭道:「既這樣,便要防國人暴動之事。可邀大夫、六卿以平亂,各領私兵而入都城,以壓國人。」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割頭的手勢道:「民眾愚昧而懼死、求利而有患,若殺幾人,或可安定。再驅墨者、閉國門,此時尚有可為,社稷可保。」

    費君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亦有此意。只是墨家行義,我若這麼做,墨家便會說我是不義之君,義師雄壯,越尚不能敵,況於我們這數百乘之國?」

    這是事實,費國的民眾能夠鬧起來,很大的因素是因為泗上的存在,作為一個強力的後盾,以壯眾人膽氣。

    墨家把誅不義這種事就寫在《墨經》之中,費國國君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因而雖然想要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卻偏偏不能夠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

    費君看著柘城子,溫柔的愛意終於浮現在臉上,趕走了一絲不快道:「你的辦法雖然不能夠實行,但卻是為了我好呀。」

    柘城子亦微笑,卻退後一步,行以臣子之禮道:「墨家雖說誅不義,但秦、魏、齊,國君豈可稱義?墨家非不願誅,是不能誅。」

    「費國之事,若只看泗上,恐無解。同意墨家則亂政廢禮、國將大亂;若不同意,恐有國人出君之事。」

    「但若放眼天下,此事可解。」

    「一則拖延下去,只說此事再行商議,穩住國人。秘調大夫上卿有家保國者,集私兵入都城。」

    「二則修書數封,求救於齊、魏,以齊魏之力,壓服墨家。」

    費君苦笑道:「費小。寡人如羊。」

    「墨家似虎,齊魏如狼,寡人為羊。為驅虎而邀狼,非智。我若為蛟豹,或可驅虎吞狼。費小如羊,此事斷不可行。」

    費國能夠在泗上立國,靠的就是在大國夾縫之間生存。越國強大,便明親越而近齊,使得越國不敢吞併,齊國又不能夠深入。

    這種智慧費國的國君還有。

    然而柘陽子卻道:「師出有名,我有名,可使齊魏只能對抗墨家而不能夠侵佔我們的土地。」

    費君皺眉問道:「什麼名?」

    柘陽子沉聲而莊重地說道:「護禮!求仁。這件事不能夠說讓齊魏來幫助匡扶費國的社稷,而是要說請求諸國維護禮制尊卑,並且說墨家將要讓天下大亂,不能夠讓天下有行仁政的機會,於是請齊魏出兵以求天下可仁。」

    費君聽到這個仁字,頭便有些疼,苦笑道:「你莫不是病了,說什麼昏話?墨家講仁又善辯,而且墨家的這些提議,怎麼說也是仁政,我怎麼能夠用這樣的理由呢?恐怕用了這樣的理由,會被人恥笑吧?」

    柘陽子擺頭道:「墨家之仁,非是天下上流之仁。仁自禮出,無禮,又怎麼會有仁呢?」

    他見費君還不太懂,便又解釋道:「君上,若市上有人欠錢,規劃債主,這個人的行為,可以稱之為仁嗎?」

    費君搖頭道:「這是正常的事。」

    柘陽子又問:「倘若您徵收了稅,卻在民眾饑荒的時候,給予民眾一些救濟。那麼,可以稱之為仁嗎?」

    費君道:「這是可以稱之為仁的。」

    柘陽子便笑道:「所以,若是墨家的道義行於天下,那麼天下便要沒有了仁和德。」

    「人人平等,以才論等,那麼貴族致禮於低賤而有才能的人,可以被傳頌嗎?並不能,平等之下,以才而論,沒有才的人向有才的人行禮,這是理所當然的,就像是欠債還錢一樣,這難道是可以被傳頌的嗎?」

    「墨家關於家國的理論,那麼為君者就應該利民,這就像是欠了民眾的錢一樣,還錢並不是仁政,而只是理所當然,那麼又怎麼能夠稱之為仁呢?」

    「禮為仁之始,貴賤有別,方可行仁政。若貴賤無別,人人平等,又言製法取利、君為國民之利而存在,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又怎麼會有仁呢?」

    「民眾愚昧,做國君要搶走民眾的財富,再施捨一些給民眾,民眾才會稱之為仁政。」

    「民眾混沌,要有貴賤之別,才能夠讓賢才覺得自己受到了上位者的重視,這才能被傳頌德行。」

    「所以說,仁的基礎,就是貴賤有別的規矩。規矩即為禮,無禮則無仁。墨家不守禮,怎麼能說他們有仁呢?」

    「昔年晉人鑄刑鼎,仲尼曰,貴賤無序,何以為國?」

    「沒有貴賤,何來仁政?沒有貴賤,何來賢德?」

    柘陽子看著國君,靠近一步又問道:「假如現在街上有一殺雞屠狗者,略有賢才。一人身份低賤,提百金之禮去見,亦虛左;一人血貴位尊,無需百金,虛左以待。那麼,哪一種那個賢才才認為是尊重自己呢?」

    費君道:「是血貴位尊之人更尊重。」

    柘陽子問道:「可若是人人平等,那麼這尊重又怎麼能夠區分呢?又怎麼能夠彰顯貴族的德行呢?墨家求利,便要以利論德,那麼誰給的利多,賢才便要為誰做事,這就是道德崩壞呀。所以說,墨家的道義,會讓天下無德、無禮、無仁政。」

    費君略微有些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若是按照墨家的那一套學說,君主所做的事利於民的,就該是理所當然,那麼理所當然的事,可以稱之為仁嗎?就像是欠債還錢一樣,還錢可以稱之為仁嗎?

    可費君還會問道:「可墨家依舊談仁啊。」

    柘陽子看過不少墨家的書,聽聞此言點頭道:「墨家的仁,是愛己。天下主流的仁,是愛。這就是區別。」

    「墨家選賢人為天子、集眾義而同義、召集萬民選代表而制利民之法。那些代表所制的法,是利誰呢?」

    費君道:「人皆求利。多是利於自己。」

    柘陽子笑道:「那麼,人們選出代表來製法執政,制定的都是有利於自己的法令政策,這不就是愛己嗎?所以說,墨家的仁是愛己,他們的制度也在踐行愛己,而一旦要踐行他們的『仁』,就必然會出現……選賢人為代表製法的事。」

    「這樣一來,君主哪裡還有資格行天下主流的仁政呢?天下主流的仁,是愛。要在上位,如養馬,可以愛馬;如牧羊,可以愛羊。若人人愛己,又因愛己而制政,怎麼會有仁呢?所有的政,都是人人愛己而推出的,怎麼牧羊?怎麼放馬?」

    「所以,以墨家的仁為愛己而推,天下的君主必然惶恐,這是墨家還隱瞞於天下諸侯的,我們可以寫出來,以傳告天下。」

    費君依舊沒轉過來這個彎,輕笑道:「這不是要與墨家辯論,說這些難道有什麼用嗎?」

    柘陽子睜大眼睛道:「怎麼會沒用呢?」

    「要把費國的事,變為天下事。要把泗上的事,變為禮法規矩之爭。」

    「費國,應該率先反對墨家的道義、揭露墨家的野心,將費國社稷的事變為天下諸侯為維護規矩的大事。」

    「這樣,必能讓齊魏出兵,天下震盪,讓泗上成為天下的火藥桶,拉動天下大亂,方可保您的社稷啊!」

    「這件事鬧得越大,對您越有利;殺的人越多,您的地位越穩固。若是您先在費國舉刀屠戮墨者,驅逐墨家,那麼將來天下會盟便有您的一席之地啊。」

    「跳出泗上,攪動天下,社稷可救。若不然,便是死結。行此策,可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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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所謂義

    費君從未想過這麼大的事,費國小國,哪裡感想什麼天下大勢?

    柘陽子的意思,竟是要讓費君決斷,用費國為餌,將天下諸侯拖入其中,高舉反對墨家的旗幟,以恢復禮法、仁德為名,引動天下大亂,從而保全自己的君位。

    如果諸侯出兵,那麼大義之名就是反對墨家,因此不能夠趁機侵佔費國的土地。

    這正是師出有名、事成順名。

    再不濟,也會將費國當做對抗墨家的橋頭堡,各國諸侯借此藉口,開始對墨家進行壓制,這種情況下會為了維護諸侯的利益會出奇地團結,從而維持費國的獨立。

    墨家一直在試圖將費國的事減少影響,可費國國君想要存續就必須把事擴大。

    讓這裡的事,不再是一國之事,而是天下大事。

    讓費國的政,不再是一國之政,而是天下大政。

    柘陽子勸說之後,一直看著費君,費君嘆息道:「如此一來,費國近泗上,這墨家陳兵四周,竟可能會先攻打我們啊。」

    「費國的封君,恐怕都要面臨戰火,毀掉他們的封地,這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啊。」

    「而且,此事行險,萬一齊魏不至、天下諸侯不曾響應,以墨家之勢……你可能守城三月不破?」

    「再者,縱然保全了社稷,費境竟成天下角逐之戰場,我的賦稅從何而收?親貴害怕墨家報復,必要反對,萬一將我驅逐,又該如何?」

    費君質問道:「你的想法或許是對的,可是並不能夠做啊。齊魏出兵,此事尚未可知,五五之數。若先驅逐墨者,墨家直接出兵或不出兵,這又是五五之數。而義師出征,齊魏不至而墨家攻城,能否守三月以待援兵,又為五五之數……」

    「不可行啊……」

    柘陽子急道:「此尚且或為五五之數,可若是放任不管,便是五五之數都沒有啊。」

    「況且,若真的墨家攻費,我們不能守,您可以逃亡出國啊。只要您首舉反墨之旗,將來尚可復國。」

    費君搖頭道:「即便復國,也不過傀儡!」

    柘陽子厲聲道:「若行此策,尚可做傀儡為君。若墨家得勢,欲做傀儡而不得啊!」

    說完之後,柘陽子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急忙退後,費君卻不怪罪,嘆息一聲道:「此事休再提。費小,不足以動天下。墨者近,義師雄,若大國反墨,我尚可跟隨,讓我先反墨逐墨,這是害我。」

    柘陽子知道費君的脾氣,此事恐怕已經不能夠勸下去了,便問道:「那麼君上準備如何做呢?」

    費君道:「不反對墨家,只反對變革。」

    「我準備告訴墨家與民眾,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古制如此,不可變;禮法之尊,不可廢。這就是理由。」

    「況且,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我若變革,那便是不孝。難道墨家要逼我做不孝之人嗎?」

    「這些理由,總是可以搪塞過去的。至於國人,便可免除他們今年的賦稅,以讓他們得利,這樣就不會反對了,便是仁政。」

    柘陽子默默無語,心道有墨家的仁為愛己之前,您說的這樣的仁政,哪裡能夠說服眾人呢?

    又想,如今民眾要的是制度與變革徵稅,這是大利。你只是免除今年的賦稅,說是仁政,這是小利。若是以往,你或許能夠說服民眾,可現在墨家善辯,他們在背後煽動,難道你還準備像以前一樣愚弄民眾嗎?

    時代變了……您卻還守著過去的經驗,民眾不再是以往的民眾了啊,理所當然的一切都被擊毀,不能夠再用以往理所當然的道理說服他們了啊!

    可他不是國君,自己所能勸誡的也只能到這裡。

    他只是國君的男寵,舊制度的受益者,而且這種受益和國君息息相關。

    可現在,在飽讀了許多墨家學說的柘陽子看來,這就是自求死路。

    「事敗矣!」

    柘陽子暗中感嘆一句,不再多說,只站在費君的身旁。

    兩日後,柘陽子從宮室離開,得以休沐。

    宮室之外,民眾仍在等待。

    柘陽子心想,這關乎民眾之利、又合墨家之義,只怕這件事可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他在勸說費君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將費國的事拖入天下,自己跟隨費君逃亡,這樣將來復國還能做傀儡,自己的利益也能得以保全。

    終有一日,自己可能「年老色衰」,但若有跟隨君主逃亡之功,將來在諸侯的幫助下復國,總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現在費君已經拒絕了自己的建議,而且還在用以往的想法來忖度這一次的事態,事敗已經是不可避免的。

    憤怒的國人會怎麼辦?

    怒火之下,沒有提前準備,會不會被憤怒的民眾殺死?

    天下各國,殺死國君的事太多了,弒君不僅是貴族的專利,有時候為了個好名聲也會讓憤怒的國人動手。

    一旦費君被殺,自己又將立於何地?自己的富貴、財產以及地位,又將如何?

    離開了君主的寵愛,自己一無所有。

    君主若是敗亡,自己又能剩下什麼?

    逃亡嗎?

    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貴族,逃亡到國外,那當年晉國六卿之中的三氏逃亡,如今還剩下多少勢力?自己這個小小貴族,逃亡還能剩下什麼?

    宮室之外的民眾們安靜的可怕,柘陽子心想,這就像是施刑的時候砍下別人的腳趾,砍下的瞬間,那個人並不會大聲嘶喊,反而會忽然安靜一下,等到片刻之後才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喊之聲。

    這是一樣的道理……

    柘陽子這樣想著,繞開了安靜的有些可怕的、彷彿夏日驟雨之前的安靜沉悶的民眾,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一個清秀的男子過來迎接,社會地位決定了很多事,包括床笫之上,這個清秀的男子是柘陽子的人,而他柘陽子又是費君的人。

    看著這個曾經趴在自己胯下的男子臉上露出的微笑,柘陽子心想,自己趴在費君的胯下,難道是愛?若不是,這個人又難道是愛自己?

    不過還是地位,以及自己想要有人也能趴在自己胯下,而不是自己每日都只能趴在費君的胯下。

    清秀的男子用彷彿柘陽子對待費君的態度溫柔著柘陽子,事後徐徐問道:「君子何故抑鬱?」

    柘陽子卻不回答,伸出手摸了一下男子的臀瓣兒,指了指遠處堆積的幾本書道:「你去將那本《墨經》拿來。」

    男子起身去拿,柘陽子扯開錦被,享受著男子的服侍,看著墨經中的一些文字,許久眉頭一皺長呼一口氣,將書扔到了一邊。

    騎乘之間,便問道:「你可愛我?」

    那人卻也是有情調的,若不然如何能入得柘陽子之眼,便在呻吟間以歌和之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唱和已畢,柘陽子忽然大笑,抽身而出,自己趴服在錦被之上,說道:「那你來上我。」

    那清秀男子吃了一驚,轉瞬間大驚失色,顯然露出不敢的神情,偷眼看了一下今日有些不太正常的君子,卻受制於地位不敢亂上,輕笑道:「君子今日這是何故?」

    地位使然,不敢輕動,以怕不喜而觸怒。

    柘陽子看著對方不敢,大笑幾聲,藏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當自己剛才說了一句玩笑話,重又開始復歸原本的上下。

    氣喘吁吁之後,柘陽子披上錦衣,繞行於室內,走到自己的書寫案几之旁,跪坐於席上。

    這個兩日前剛剛建議過費君調集大夫私兵對都城動手、建議驅逐墨家屠戮國人的人,從又翻看起來墨經,背誦著裡面的一些話。

    許久,柘陽子於紙上提筆寫下了幾行字。

    「天下將變,如浮於海。或隨波逐流,或迎浪而擊立於潮頭。」

    書寫了幾句,將這一幅寫的字彷彿要飛出去一般的、大抒胸中之臆的寫意撕的粉碎,焚為草灰。

    抽出自己的佩劍,仔細審視著上面的格紋,又仔細收好。

    重新翻看著墨家的《尚賢》篇,讀到「不義不富,不義不貴,不義不親,不義不近」之時,手指在「義」字上輕點了幾下,微笑不止。

    「不義不富,便是說義可富。」

    「不義不貴,便是說義可貴。」

    「不義不近,便是說義可近。」

    「義不同,可以使富貴近的義便不同,可富貴近卻相同。」

    「舊義使我貴,新義豈能不使我貴?」

    點點頭,心知國都的事,恐怕已經可以預見,那麼自己的義,也就該換一下了,否則如何能夠富、貴、近?

    想到費君的決定已經無可更改,柘陽子再一次拿出了筆墨,於一張紙上,開始書寫一篇文章。

    文章便有題目。

    柘陽子很滿意自己書寫的題目,也開始仿照墨經中或是墨家的一些書報上的風格,寫下了後續的內容。

    題目墨跡未乾,正是《以墨家之義,論費君當誅之十惡》。

    當題目的墨跡將要干涸的時候,柘陽子的筆也停留在費君第十惡之上,寫完之後又覺得欠缺了點什麼,於是效《泰誓》伐紂之誓,又做誓歌。

    曰: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惟民邦之本。天地有志,不可不察;萬物之靈,不可不彰;民惟邦本,不可不利……

    片刻之後,龍飛鳳舞,一蹴而就。

    這個兩日前還說要屠戮民眾驅逐墨者的人,一瞬間用墨家的道義寫下了一篇誓詞,然後抽劍,口中唸唸有詞,回憶著那些在都城講學的墨者的演說方式、學習著他們的激情澎湃,開始了自己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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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染缸

    動盪的前夜,是混亂的。

    就像是黎明之前的黑暗,無月無日,漆黑一片,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沒有人能夠清晰分辨。

    或許前一天還是提議屠戮民眾的劊子手,後一日便搖身一變成為為民求利的先驅。

    如果這只是一場政變,貴族之間的合縱連橫實屬正常,一如當年宋國政變之時太祝跳反使得政變的勝利者成為了宋公。

    如柘陽子、如被蒙在鼓裡的季孫巒,這些人的作為,都是一場政變不可或缺的因素。

    墨家是尚賢的,這是墨家的幾大核心學說之一。

    但在適出現在這個世界之前,在泗上開始進行農業變革、技術變革、墨家將作坊壟斷技術收入的大半拿來開辦教育、用強制的方式將大量的接受了基礎教育的人送到泗上村社之前,什麼人才能成為賢才呢?

    最起碼,要是最低階的貴族,才有可能成為賢才。

    因為讀書識字,是需要一定的脫產的,沒有財富、血統、封地,也就很不可能成為「賢」才。

    柘陽子這樣的人,可以成為「賢才」,因為墨家談:非義不富、非義不貴。而墨家又說上古之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這富貴與義相關,但這義卻不是固定的。

    墨家在泗上花了許多的錢財、蟄伏了許多時間,都是為了讓「尚賢」這兩個字,成為真正的「尚賢」,否則的話便只是一種血統論的延續——農人不是不賢,而是沒有錢財和足夠的時間去學習,又如何能賢?

    如果沒有泗上這十餘年蟄伏隱忍的教育,沒有這些年將義師的軍營辦成一座座啟蒙的學堂,費國今日的事,終究跳不出一場政變的內核。

    只不過墨家的尚賢,為這樣的政變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到頭來上台的「賢人」依舊還是貴族,因為只有他們才能獲取到足夠的知識。

    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這不同就在於宮室門前等待消息的國人。

    這是天下有史第一次國人主動追求自己的利益,因為那些穿著短褐破衣手捧地瓜土豆的人站在宮室門前,於是這一切都變得不同,不再是一場政變。

    在季孫巒這樣的不受待見、半是主動半是被引誘變更了經濟屬性階層的庶子公族與衛讓謀劃如何購買兵器發動政變的時候。

    在柘陽子這樣的舊貴族野心家,為了始終能夠騎別人而不被別人騎,從兩日前不惜費國流血一旬的劊子手準備搖身一變成為為民求利的旗手而琢磨細節的時候。

    在費君猶豫是否發動反對墨家的、維護禮制的「聖戰」,擔憂貴族們因為墨家近在咫尺的攻擊而反對的時候。

    在費國的貴族們認為這件事可以依靠「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古制如此,不可變;禮法之尊,不可廢」來搪塞國人民眾的時候。

    這一場變革的真正力量,正在宮室之前沉默著,沉默的太久以至於那些善於政變的貴族們都已經忘卻了他們的存在。

    貴族們總覺得,民眾可以利用,但卻不能夠依靠,於是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場又一場的弒君、政變就這樣不斷地換湯不換藥。

    可這一次,這些沉默者中的一些人,決定既要換湯,也要換藥。

    於是費國國都的這件事,便和以往的那些事大為不同。

    宮室門前聚集的人群中,有這樣一個很普通的人。

    三十多歲的年紀,方臉、黑面、短褐、草鞋,額頭上佈滿了被滋潤萬物的陽光暴曬之後留下的皺紋。

    大體上,在宮室門前聚集的人,都是這般模樣。

    或許這個人叫葵,葵菜的葵,這是一種農人常以用來代替不足的粟米的蔬菜,也是農人中常見的名字。

    或因本地土語的緣故,因為無姓,人們偶爾也會常常稱之為阿葵。

    此時的葵,手裡捧著一個黑乎乎的、地瓜面的窩頭,一邊咀嚼一邊和旁邊的人咒罵道:「我看國君就沒有變革的心思,就算是生孩子也沒有這麼慢,我妻子生第三個的娃的時候幹著幹著活就拉出來了,這都幾天了?」

    「要我說,徐弱說的挺好,可是就沒道理。墨家不是講理不講禮嗎?我看徐弱這理就沒有理清楚,還不如咱們在義師時候的連代表講的清楚。」

    「信國君?哼……還不如信老虎不吃人、惡狼不吃肉、狗不吃屎、牛不吃草!」

    滿口的粗鄙之語,並不影響葵的食慾,這黑乎乎的地瓜面窩頭吃起來有些微微發苦,並不怎麼好吃,但怎麼說也比他的名字葵菜好吃。

    早許多年地瓜土豆便引入了費國,成為度過荒年的重要糧食。地瓜想要如同糧食一樣吃,要曬地瓜干,這地瓜干可不是煮熟了之後曬的亮黃色的那種,而是生的時候就曬然後碾成粉儲存,稍微遇到陰雨天就會發霉,然後便在舌尖漾出貴族們難以下嚥的苦味。

    這樣食物的存在,讓葵如今可以站在這裡,否則他早就選擇了逃亡。

    現如今嘴裡罵著的那些話,一些與他早年相識的人聽到,或許會記起很多年前葵常說的那些話,卻與這些截然不同。

    很多年前,墨家的名號和道義還沒有傳到費國的時候,葵見人總是會說一些讓人「肅然起敬」的話。

    他那時候會告訴別人,自己也是伯禽之後,算起來與國君六卿那都是同祖。此時沒有本家這樣的詞,但大體的意思是不差的。

    伯禽是周公之後,是武王之侄。季友是文姜所生,雖說文姜和哥哥通姦,國人皆知,但也沒有證據表明季友是齊侯的種。

    再者,誰的種並不重要,宗法制下認誰當爹才重要,就像是田氏姬妾任賓客上而留種但這些兒子都不會去找親爹而只會去認宗法之下的法理爹,因而葵這樣的「庶農」說自己和國君那是本家,倒也不錯。

    此時距離伯禽已經不知道多少代了,宗法分封之下,公子生大夫,大夫生庶子士,士再生出來的庶子也就是庶民。

    那時候葵的話也常常惹人敬佩,貴族那是何等樣人,自然不會自降身份抽葵一巴掌喝問你也配姓姬?

    葵那時候也時常講講什麼伯禽緩政之類的故事,每每說起來的時候臉上便煥發著彷彿喝了酸酒一樣的光澤,總歸聽起來那也算是自己的祖先。

    這樣的故事講的多了,聽的人便膩了,時間一久也就沒人聽了。

    幾年前,潡水一戰之後,非攻同盟會盟而定,費國也要編練義師。

    這管轄勞役軍役的人,並沒有因為葵是伯禽之後就免了葵的徭役,葵罵罵咧咧地去了義師服役,心中只把讓自己去服役的那些人的祖宗罵了一遍。

    到了義師,葵本以為是苦差,卻不想先是吃上了飯菜,發了肥皂洗臉,發了衣衫做軍賦,士兵委員會執掌伙食補助,然後學會了識字、學會了寫字,學會了幾句「成語」,學會了怎麼合理種植,從夥伴那裡學會了怎麼編蘆葦席、靠著義師成員的身份還貸款弄倒了兩把鐵鐮刀、一把鐵鏟、一把鐵犁,還有許多地瓜土豆胡蘿蔔的種子。

    義師中官兵平等,少有體罰,葵一次一次挨了處置就是被罰蹲了三日緊閉、給駐紮附近的村社挑了十天大糞。

    那一次處分是在他進入義師的第三年,也就是馬上可以退役回家拿走平日積累的伙食菜金,與鄰居夥伴貸一件鐵犁的半年前。

    事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和他一起服役的鄰居某次開了個玩笑,說:「你以前整日說你是伯禽之後,與國君都是同祖,怎麼國君鐘鳴鼎食的時候,連個骨頭都沒給你?你是他親戚啊,怎麼都不如他的狗吃得好?」

    這本也是義師內常說的一些事,或者說是連代表的任務和每旬宣義的內容,便引來了一連之人的笑聲。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這件事若是別人或許也就羞澀笑笑了事,可葵這人在義師服役了兩三年,每每回憶起來自己過去說的那些「傻話」,都會自己臉紅,恨不得之前自己從沒說過那些讓自己都覺得噁心的話。

    又聽到鄰人嘲笑他自認為是「恥辱傷疤」的事,臉色漲紅,卻不罵,仗著在義師操訓了兩年的本事便動了手。

    結果被連長兩拳砸開,蹲了幾日緊閉不說,又要去挑糞以反省。

    好在回來後,連代表送了他一句話,正是「知恥,而後勇」。連代表還告訴他:「知道過去的恥辱,是好事,說明你分得清什麼是榮耀、什麼是恥辱,以後便不會再做那些讓你自己覺得恥辱的事。可怕的不是知恥,可怕的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別人也說恥與勇,墨家也談恥與勇,區別只在於什麼是恥、什麼是勇,這正是關鍵,這正是義師中為什麼會有連代表的重要因素。

    三四年的服役期一過,再回家中,種植稼穡想過好日子卻又增稅,種出的麥粉多數繳賦稅服勞役而自己只能吃地瓜干,這本家的巴掌用另一種方式狠狠地扇了過來。

    好在,他不侷限,在義師這個墨色的大染缸服役的經歷,他便從那個動輒臉色紅潤談及自己也是伯禽之後的葵,變為了時常在磨坊聚會、嘴裡能把國君的祖宗十八代罵個遍的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2
第六十六章 醜聞

    今日仍舊罵,而且還是一邊啃著地瓜窩頭一邊罵,竟把罵聲當做了菜餚,嚼起來津津有味。

    往上數十八代,已經跳出了費國的範疇,而是魯國的桓公、季友的父親。再往上跳幾代,那就是要連同周天子、晉侯、燕侯、魯侯全都捎帶上。

    大約此時的天下,有兩族。一族血貴,一族血賤,甚至可能都算得上是兩個物種:既不通婚,也算得上是生殖隔離了。

    葵等人罵的正歡的時候,宮室的大門緩緩打開,孟勝等人從宮室裡出來。

    葵在前面,在義師服役的時候,孟勝也在軍中講過義,是以葵識得孟勝,便大聲嚷嚷道:「他們同意了沒?」

    這一句他們,說的理所當然,便有些意味深長。

    論血統,葵和國君二十代以上可能還是一個爹。

    論國別,孟勝楚人而葵是費人。

    論遠近,葵在費都而孟勝多在彭沛。

    可葵卻理所當然地問了句「他們」,而且可怕的是在場的民眾也都覺得這樣問才是理所當然。

    孟勝還未回答,只是臉色暗淡,便有小司寇站出來與眾人道:「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古制如此,不可變;禮法之尊,不可廢。」

    「既要行仁政,國君準備免除半年的賦稅,你們不要作亂,早早回去!」

    小司寇大聲嚷嚷著,在幾名近侍護衛的保護下,算是履行自己的職責,小司寇本身就有問「國人」政的權責,這種事也正應該他出面來說。

    若是以往,免除半年賦稅,或許民眾會高呼萬歲,以為仁政。

    可之前徐弱等人描繪了變革之後那麼美的場景,每個人這幾天都沉浸在夢幻之中,原本想要個金子,如今卻只得到了一坨屎。

    雖然說屎也挺好,雖不能吃,但可以堆肥,又能積硝賣錢,可相比於金子那終究民眾再傻也知道什麼是大利什麼是小利。

    原本他們不知道大利怎麼來,可現在知道了。

    小司寇的這番話,頓時引來了一陣噓聲,國人將要呼喝之時,一個聲音自遠處傳來,大聲道:「繆矣!」

    這個聲音既不是孟勝發出的,也不是徐弱這樣的在費國的墨者發出的,而是傳自一輛馬車。

    馬車上下來一位華服公子,身段偏偏,身著華服,腰間佩玉,胯間有劍,身旁還有四名持劍護衛,正是這幾年一遇災荒衛讓便會借他的名字施捨眾人的季孫巒。

    季孫巒兩腿有些微微顫抖,剛才喊出繆矣的時候,聲音其實已經發顫。

    好在身邊的四名護衛前幾日展現了與眾不同的劍術,並說必會拚死以護。

    衛讓前幾日又說,買到了火槍數百支、鐵劍數百柄,並聯絡了民眾,以此為後盾,又借季孫巒的名義在民眾中廣播一些支持民眾的說辭,已經讓季孫巒退不下來。

    說完了繆矣,季孫巒長呼一口氣,穩住了還在顫抖的雙腿,在四名護衛的保護下站到馬車高處,回憶著這幾日一直在背誦的一篇文章,磕磕巴巴地說道:「法……法……法古……如如如何無過?若以稼穡論,古制漫天撒籽、刀耕火種,若法古,便要讓天下饑饉,這難道不是過錯嗎?」

    這一篇文章是衛讓替他寫的,具體是誰捉刀,季孫巒也不清楚,這幾日一直背誦,就是為了今日能夠在民眾面前說出來。

    只是他和那些在彭城沛邑學堂、集會中鍛鍊出來的墨者不同,並沒有在千人面前發表演說的經驗,猛看到這麼多人,心中不免緊張。

    先說了這麼一句後,身邊的一名護衛悄聲道:「我會站在公子身前,公子演說的時候,若是心慌,便不看眾人,只看我的肩膀。」

    說完,這人按照之前早已經演練好的態勢,站在了季孫巒的側前方,既不能擋住季孫巒,又可以讓季孫巒不至於看到太多民眾。

    季孫巒轉了一下目光,沒有那麼多人了,心中便少了幾分慌張,又深吸一口氣。

    之前背誦的那幾張紙上,有很多的內容,具體對方可能會說什麼,都一一列出可能,提前背誦,旁邊的一名護衛只做題詞之用。

    季孫巒便在那時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如今做護衛的,雖然可能都在義師服役過,粗通文字,但是一個口裡能夠動輒談及詩曰、王曰的人,怎麼可能做護衛?

    可是已經被逼到這個份上,這些護衛就在身旁幾步之內,自己若是說的不如人意,只怕便有血光之災。

    而且如今自己的名聲在貴族圈子裡已經臭了,成為了仇人,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不如就此機會謀個將來。

    至於說衛讓到底是出於朋友之義,亦或是另有目的,那已經不是季孫巒現在能夠考慮的事情了。

    他駁斥完了第一句話後,旁邊那名護衛小聲道:「且用利國利民之題。」

    季孫巒機械地回憶了一下那些內容,便大聲質問小司寇道:「若能利國、利民,如何不能變革?」

    小司寇想都沒想,回道:「利民或有可能,可利國卻只怕沒有吧?」

    季孫巒之前背誦的一些話術之中,正有類似的問題,這一次不用別人提醒,便下意識地按照背誦的內容回道:「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無民何以為國?你說利民卻不能利國,這就像是說飯能夠讓腹飽,卻不能夠讓人飽一樣。難道不可笑嗎?」

    「原來在你們眼中,國與民,竟是分開的嗎?」

    他將說完,只是盯著之前護衛的肩膀,耳邊就聽到一陣陣民眾的歡呼聲與叫好聲,數百人大聲喊道:「說得好啊!」

    小司寇許是沒想到公族中最是被人瞧不上的公子巒能說出這番話,卻也無法反駁,又聽的民眾歡呼,待民眾歡呼聲逐漸停歇後,又想不出什麼能夠反駁的話。

    情急之下,急智頓聲,心想公子巒已算是作亂,便無需客氣,便道:「公子巒貪婪好色,毫無德行,更無尺寸之功,這樣人的話,你們不能信啊!」

    季孫巒一聽這話,這是攻擊自己的德行,竟不需要別人的提醒,忍不住罵道:「你算什麼東西?我好色,橫豎又沒去操你的媽,又沒有用強。你說我沒德行,你就有德行了?」

    都是貴族圈子裡的人,誰身上也不乾淨,小司寇無法反駁道理之下,竟用了最為有效的德行之說,季孫巒這一次也不用別人提醒,也不顧什麼貴族風度,張口又道:「你妻子和大司空私通,你在旁邊推,你又有什麼德行?司徒的母親病逝,他在服喪期間吃肉!宰冢尊巫,最喜活祭以求生;司士父死以人牲殉……若論德行,我那堂兄,咱們的國君,最喜歡屁股。」

    這話說出口,小司寇的臉色都綠了,季孫巒既是庶出,在遇到衛讓之前也過得憋屈,這些年壓抑的情緒此時頓時爆發出來,將那些貴族之間的私密事一件件罵出。

    原本準備的那些講道理的話,如今竟然只用了一句,季孫巒越罵越是起性。

    本來講不過道理,就從德行上詆毀,這是極為有效的辦法。

    只不過,季孫巒本是庶出,之前也無野心,根本不是一個愛惜羽毛、講求德行的人。

    這種圈內的骯髒事,一般除非是像是陳公與近侍三人共用夏姬、文姜與哥哥通姦殺死丈夫這樣的事能夠流傳出來外,大家一般也都有潛規則,不會將一些私密事說出,除非再也不想再貴族圈子裡混了。

    而分封建制的時代,一旦被貴族圈子的人排斥,那麼也就意味著富貴的終結。

    季孫巒不會造反、不會政變,但是也明白自己剛才站出來之後,已經無路可退。自己本就不是什麼賢人,那又有什麼可怕的。

    於是本該講道理的一場辯論,變成了潑婦罵街一般的對罵,身份大失。

    宮室內有人聽不下去,只想著讓季孫巒趕緊住嘴,大聲道:「詆毀國君,當斬!」

    這一次季孫巒倒是無師自通,立刻引用了一番常聽的話道:「詆毀?固無此髒事者,而我言之,則是毀也。今固有此事,而我言之,則非毀也,告聞也。」

    「你們既身居高位,難道連毀與告都不能夠理解嗎?」

    他剛說完,一旁一直站在季孫巒前面的護衛高聲喊道:「今日公子巒為民請利,與萬民站在一起,民為邦本,公子巒就是在護國,誰人敢殺他,就是叛國,當誅!」

    那護衛聲音洪亮,竟是蓋住了公子巒的聲音,抽劍在手大聲道:「今日為民求利,無錯無過!敢動公子巒者,便是害民!」

    他大勝叫喊,下面站在那聽那些貴族間的髒事聽的津津有味的葵大聲叫好,這貴族身上僅存的一點神聖性,也隨著季孫巒的那番話化為烏有,不過凡人。

    宮門中衝出一對甲士,便要朝著公子巒那邊衝去捕捉,以讓公子巒閉嘴。

    人群中便有人喊道:「公子巒今日為民求利,不能讓甲士把他帶走。如果將他帶走了,那麼日後還有誰能夠為民求利呢?」

    還有一些人喊道:「在義師服役的夥伴們,站出來,咱們結陣擋住甲士!」

    這些在前排的,本身便有多數正是在義師中服役過的,而且聚集的時候也都是按照習慣和熟人站在一處。

    此時差的就是一些指揮,那些人群中做過司馬長的、伍長的亦或是徐弱等人混入其中的,此時紛紛站出,頓時讓人有了集結組織的可能。

    葵在前排,和幾個人站在一處,挽起手臂,一同擋在了甲士之前,一時間劍拔弩張,這些一刻鐘前還滿懷希望的民眾,此時將失望化為怒火和勇氣,借助義師服役練就的紀律和組織,化為一道道不可踰越的城牆。

    而在他們的身後,幾十輛馬車正在人群的後面,卸載著一車車的兵器。幾個人站在馬車之上。

    後面的民眾正混亂不知所措的時候,一聲許多人熟悉的、義師軍中的哨聲吹動,幾十人下意識地朝著哨聲的方向看去,就聽一人高聲喊道:「凡做過火槍手、矛手的,且來此處領取兵器以防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42
第六十七章 表態

    混亂的人群中,不只有自發的、只是隨著大流而集結又被組織起來的、被綁架的,還有另一種人。

    人群中有人從懷裡摸出了匕首,推開擁擠的人群,朝著那些準備動手的甲士身邊前行。

    他們多是屠狗輩,算是城邑內的遊俠兒,但他們還不是墨者,或者說許多人並不喜歡墨家內部嚴密的組織結構是以並不加入。

    他們是勇士,至少自己認為自己應該是勇士。

    伴隨著墨家學說的傳播,尤其是在泗上之地,頗有些移風易俗之用。

    墨家本身便有五勇之說,只認為如曹劌劫齊桓而存魯、晏子哭齊侯以正義這樣的行為,是為君子之勇。而好勇鬥狠之類的行為,都不過是最末等的勇氣,是應該受到批判的。

    正如商鞅變法之後,秦川大地之上也是移風易俗,從而做到了從喜歡私鬥變為了勇於公戰。泗上之地墨家學說的傳播,也一樣由此效果。

    公子連入秦、聶政刺秦之類的事情,這些年也都多做傳播,而掌握著天下輿論主動權的墨家宣揚聶政是「為秦絕河伯之祭、止人殉」而刺秦君,是為利天下利百姓,此為大勇。

    這種宣傳之下,費國的那些市井遊俠兒的心態也在逐漸轉變。曾經那種相視而笑坐在地上割自己的肉而啖以示自己勇敢的行為,漸漸成為了笑談。

    勇士總是受僱於主人,為此而死,談笑自若。

    可當墨家學說出現之後,這個受僱於的「主人」逐漸從一個實體的人,變為了一個階層的虛指,一些遊俠兒勇士不再願意繼續做貴族的狗以為貴族謀利,而是想著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君子之勇的行徑。

    墨家的學說很容易讓他們接受,但是墨家的紀律他們並不能夠接受,所以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踐行著自己的利天下之道,他們是狂熱而自由的一群人。

    這一次費國國都之事,這些人對於貴族和國君早早便不信任,懷揣利刃混入人群,就是為了能夠上演一番可以被千古傳誦的聶政刺秦樣的壯舉。

    當一場事件不只是貴族之間的互啄而是各個階層的人都因為不同的原因參與進來的時候,這一切便都變得不同。

    人群中一個名叫西門屠的人,便是一名自認為自己應該做出一番君子之勇行為的勇士。

    他居住在了都城的西門附近,又做屠夫,人們便以西門屠稱呼。

    這人在市井間的時候便聽過不少墨家人的名號,更是以墨家中的幾名劍客為偶像,平日自己也是身穿短褐草鞋,以墨者自居。

    後聶政刺秦的故事經過墨家的傳播後,這人更是談笑間以聶政為偶,也多次想要加入墨者。

    墨家在費國都城本來就有或為講義、或為傳播的據點,也有幾名正大光明行動的墨者,西門屠也常去聽墨家講義,也曾去詢問過徐弱想要加入墨家成為墨者。

    只是墨家的規矩嚴苛,身入墨家之後並不那麼自由,什麼事都需要聽「組織」的,有什麼行動也必須要集結眾義,這是西門屠一直難以接受的。

    用西門屠平日與朋友喝酒時候的話來說,墨家什麼都好,就是規矩太多,不甚自由,入墨家便無自己的頭腦心思,自己只要心懷利天下之心,行君子之勇,便不是墨者又能如何?

    他平日能夠殺豬屠狗,其實並不是過不下去的那種人,論及日子過得其實比一般的授田國人農夫要好,更不要提那些被束縛在貴族封地上不能隨意離開受制於禁亡令的農奴。

    當築虎邑農奴逃亡的事被醞釀擴大之後,西門屠便和幾名朋友長吁短嘆,為那些百里之外的人感到憐憫。

    像他這樣的人在費國都城其實不少,他們暗暗集結在一起,盟誓要做一番大事——若君主變革,他們便不做什麼;若是君主不變革,他們就要行聶政為絕祭河伯、止人殉之勇。

    西門屠這樣的人,當真是把生死作為談笑。

    他們和墨者走的很近,但卻又在一些問題上有些根本的分歧——從一開始的認為墨家規矩太多,逐漸到連同一個嚴密的組織、集中的權力都反對,而且認為可以用刺殺、暴力來解決天下的問題。

    而墨家如今正是適得勢,墨家的整體政策也是區域穩健、嚴格制度,寧可錯過一些和墨家親近的人,暫時也不接納那些心懷利天下但卻討厭組織結構、反對集權法律的遊俠兒。

    於是這些當初墨子尚在的時候能夠成為墨子弟子的人,在墨子去世後與墨家處在一種曖昧的若即若離但在本質問題上又有許多分歧的邊緣群體。

    貴族們討厭他們,民眾們需要組織而那些人缺乏宣傳和道義根基,墨家在他們認可組織和集中之前不會接納他們,底層人們會敬仰他們為人復仇以暴制暴的行為但卻疏遠他們……

    可這些人,依舊是一股不可以輕視的力量,他們缺乏的只是自己的綱領,或者說他們的綱領在利天下的問題上和墨家是一致的,只是在怎麼利的辦法上是不同的:天下是否需要一個嚴密的組織?天下是否需要一個集中的權力?天下是否需要一個嚴苛的法律?天下人的事到底是要靠發動民眾還是依靠一些大志者勇悍者用聶政刺親、專諸刺僚、曹劌劫盟的行為來解決?

    西門屠並不知道在彭城的墨家會議上,適對他們這樣的人的評價是:暫時的同路人。

    同路人可以結伴,可以在途中互相扶持,但既只是暫時的同路,那就終究有分別的一日。墨家可以和他們做盟友,但卻不會放棄自己的組織底線來無條件地接納這些人的加入。

    西門屠不知道墨家高層對於他們的評價,也仍舊對於墨家的一些充滿傳說的高層人物充滿了敬仰。

    當他在人群中和幾名朋友拔出了匕首、拿出了火藥雷準備做一番大事的時候,西門屠頗為敬仰的「劍客」孟勝站了出來。

    於是西門屠等人暫時收好了匕首,看著孟勝站到了民眾和甲士之間,威風凜凜,毫無懼色,便暗暗點頭,心中更生出幾分敬重。

    那些想要抓人的甲士身穿甲冑、手持兵刃。

    孟勝等人人數不多,都穿短褐,並無甲冑。

    西門屠心想,都說孟勝劍術極高,在楚地也有一番作為,尋常人三五個不是他的對手,可終究沒有披甲。

    現在就這樣站在甲士之前,威風凜凜,毫無畏懼,只怕自己也未必能夠做到,當真勇士。

    他便和幾個朋友上前湊了湊,只聽孟勝旁若無人,彷彿根本不在於身邊那些費國持兵刃的甲士一般,扭轉身子側對著眾人道:「今日事,還請費君與卿臣給我孟勝一個情面,不要動刀兵!」

    他身邊幾個跟隨而來談判的墨者也渾若無人,腰間雖有佩劍,但是手卻沒有觸摸在劍柄之上,而只是雙手垂立。

    費國的甲士洶洶,卻不敢動手。孟勝的情面背後,是墨家在泗上的義師,是義師的槍炮,本來他們是要去驅趕民眾、抓捕季孫巒的。

    可孟勝一句話,一個人,便讓那些指揮甲士的貴族無所適從,不敢動也不能動。

    而這,在西門屠等勇士看來,卻渾如天人,多有幻想自己也能夠做到如此這般可以威懾一國一君。

    孟勝自有風度,又有無畏之心、浩然之氣,這一番話更有墨家的實力在後支撐,當真是一人一語便讓四周的混亂凝滯了一般。

    幾名貴族發聲問道:「季孫巒侮辱國君,國君是一國之本,墨家難道是要侮辱費國嗎?費國雖小,卻也有甲士數千,這樣的侮辱,是不能夠承受的。墨家之意,究竟如何?」

    孟勝緩步走到了甲士之前,背對民眾,與那幾名墨者一同擋在了甲士和民眾之間。

    聽了貴族的詢問,孟勝道:「墨家自有道義。凡符合義的就去做,不符合義的就不去做。墨家並不是要侮辱費國,而是希望利於費國。這一次我從彭城來,難道不是給費國帶來利的嗎?你們並不接受,卻認為墨家侮辱費國,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小司寇惱怒道:「墨家善辯,我不與你爭。我只問你,今日的事,難道墨家要站在叛亂的一方嗎?」

    孟勝高聲道:「墨家只站在天下人的一方。民眾求利,何罪之有?若你們動刀兵以屠戮,墨家便以為這是暴政、不義。」

    小司寇冷笑道:「如你所言,我們不能驅逐叛亂,否則就是不義。而叛亂的人,就可以侮辱國君?這是什麼樣的道理?難道侮辱國君就是墨家的義嗎?」

    孟勝沉聲道:「民意洶洶,不可違背。民為邦本,如果不能夠依照民意而行、不能夠讓人民獲利,邦國必亂。今日事,還請讓費君看到民眾的力量,再做決定。」

    「免除賦稅,這是小利,不能夠讓民眾得到大利。大小之分,民眾還是清楚的,還請費君再做思量。」

    「至於墨家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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