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2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7
第三十八章 見微

    護衛最後所說的這些話,也正是吳起最奇怪也是最難想通的地方。

    墨者既說要求利,又說要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這如何讓人心甘加入墨者?若死不旋踵自苦以極,又與求利相悖,怎麼想都想不通。

    不過他也沒有直接相問,便道:「我聽說,若是墨家鉅子有令,要為利天下而戰,那些成為墨者的,即便退在家中,也必須尊令重返軍中?」

    那護衛點頭道:「不止如此。不止是墨者,便是在泗上的人,都有此義務。一旦眾議通過,所有從軍之人都需即可入軍,不得拖延。」

    「連代表說,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泗上之人從軍是義務,權利就是保證泗上之民富足、不受屠戮、凡有無地難活者組織共耕等等……」

    這人說話極有條理,若在二十年前,單憑這幾句話,便足以響徹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卻只是一個普通護衛講訴的,吳起不禁駭然。

    心中對於墨家的評價,不禁又高了一層,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說這護衛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話,便是能說出來,便已不易。

    這二十年前能夠識得幾個字的,哪一個不是士人?

    現如今在義師中退下的,都能書寫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識字,而且人人嘴裡都能幾句什麼義務之類的墨家書籍中的新詞。

    這齊魯開國之時,上士不過三百,下士不過半千,若以那時候士的標準來看,這泗上之地少說也有萬士。

    吳起暗暗慨嘆,心想自己經營西河多年,能寫字的又有幾人?

    那護衛見吳起在那沉思,又道:「不過,我是陶丘人,又沒有在退役後參與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義務之約。陶丘不歸墨家管嘛。」

    「可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麼利天下的大戰,我也會返回軍中的。墨家的事,總是對的,也能讓我們得利,這都是看得到的。我雖不能成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喚,那我也不能退縮。」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們這些人從軍的時候,想來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們死了,就沒人救天下救我們了,就得我們自己上了啊。」

    「現在嘛……」

    那護衛臉上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自笑道:「現在不是還有一心為利天下的墨者來救天下嘛,還輪不到我們。」

    「不過想來也用不上我們。真要是有什麼大事,泗上義師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輪,十七八都要從軍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輕人進來,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來……不說對外去征討那些不義之君,真要是有不義之君想佔泗上,便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十萬雄師。」

    吳起附和幾句,心中越發感覺到泗上軍制的可怕之處。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戰,訓練不易,而且選拔極難,又因為牽扯到免稅等特權,人數不可能太多。

    一名披甲武卒,需要會持弩作戰,可以持矛衝擊,既入選拔,便要從軍到五十。

    他經營西河多年,武卒不過三五萬。然而就是這三五萬武卒,便足以讓秦人不敢東顧、壓服韓趙以臣侍魏。

    然而泗上的義師,卻是和武卒截然不同的,這種三四年從軍的軍制,如今也只有泗上能夠用。

    別國若用,便有許多行不通的道理。

    比如泗上的火槍,雖說射速不如弩、射程不如弓,可是培養一名可以近戰怒射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時間。然而泗上的火槍手,要學的就是隊列、舉槍、齊射、行進,半年即可成軍,對射不弱於那些操練了七八年的弓手。

    泗上軍陣,陣整而笨,追擊迂迴全靠騎兵。而馬鐙又源於泗上,各國都在用戰車的時候,泗上便開始有了騎兵,遠勝各國。所以步卒的訓練,就以方陣橫隊為主,經過三年的訓練,即便退回家數年,一旦徵召,半年又可熟悉,結陣而戰便可不弱於別國強軍。

    再加上墨家軍中宣傳道義,人人知為何而戰,又有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為中堅……真要是有什麼「好戰之君」欲得泗上,那恐怕墨家真的能在泗上拉出數萬軍士。即便不能野戰,用以守城,以墨者的守城築城之能、配合火炮之利,到時候墨家的那幾個野戰之師在旁逡巡,誰人敢言勝?

    他也想過如何與墨家對陣,但是想來想去,如果墨家當烏龜野戰死守,似乎還真的沒有辦法攻破。

    墨家義師打的仗不算多,潡水一戰算是正規野戰,後來的援最之戰,則是墨家先派人助魯國守城,待齊師疲憊的時候,義師再進軍,齊人潰敗,算不得對陣野戰。

    若以潡水之戰而論,吳起思考了許多想要攻破墨家防守的戰術,可他所能想到的獲勝的可能,最終都歸結於墨家的右翼主動追擊,拉開陣型,除此之外別無勝算。

    吳起不是一個把所有勝利的可能都歸結於對手犯錯的人,所以他知道墨家義師難敵。

    想要攻破,除非炮、騎強於墨家義師,然而炮、騎強於義師的又不存在,墨家只要不想進攻,那就真就無可戰勝。

    原本潡水之戰的時候,其實還有機會,現在嘛,墨家未必能能吞併各國,可要是各國想要聯軍攻泗上卻也不可能。

    吳起暗道:「泗上之地,已經徹底歸屬墨家了。魏擊若取泗上,魏國危矣。只是他既不聽我先壓服秦人之言,又對泗上富庶心懷貪婪,如今我又入秦……文侯霸業,毀於此子啊!」

    念及於此,吳起終於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

    「你們服役之時,連隊之中可有加入墨者的?」

    那人點頭道:「有啊。我做火槍手三年多,連隊裡一共七人成為墨者,或是候補墨者。」

    吳起便笑道:「那墨家又說要人人求利,又說要做墨者便要為利天下死不旋踵,這豈不是如同一個人說我既喜歡白色,又討厭白色嗎?」

    那護衛瞪著眼睛道:「你這人……說的可是不對。」

    「連代表是這麼和我們說的。其一,我剛才已經說了,利天下便是利天下人,人人又是天下人之一,所以利天下便是利自己。這和墨家的兼愛之說是一樣的。」

    「墨子不是說過嘛,仁就是愛,愛自己才能知道怎麼愛別人。比如我們連代表說,我喜歡馬,是為了騎馬用馬,那不是愛馬。連愛自己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愛別人?」

    「利天下也是一樣的道理。你得知道自己想要得利,然後才能知道這天下怎麼能讓自己得利,然後就要知道做什麼才能讓天下得利,從而讓自己有得利的機會。」

    「那以前的庶農,在土地之上,覺得繳納租稅為貴人服勞役,那是自來如此。墨家得先教會人們求利,然後才知道這不合理,然後為了求利就得做點什麼吧?」

    「其二嘛,那當年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你聽過沒?有人以金玉為寶,有人以義為寶,得寶便是得利,有的人便是覺得自己能夠做利天下之人便是一生所求,這樣的人……也不少。他們雖吃著苦,且樂著呢。」

    「就像是墨家內有一派,那真是自苦以極。他們覺得,自己吃苦,讓利於人,為利天下而死,便可滿足,接近墨翟禹聖,心中且樂著呢,這樣的人還真不少。」

    說到這,這護衛忍不住笑道:「我們連隊就有一個。就我們的司馬長,他就是個最敬佩高孫子的人。哎呀,這個人呀……反正就是,我們覺得很苦的事,他樂在其中,還覺得不這樣做,就算不得墨者。」

    半笑半敬佩了一番那個自苦以極的人後,剛要說其三,一名商人從旁邊的交易所中走出,這人便噎住了其三,說道:「日後若能再見,咱們再聊。我先走了。」

    說罷,拿起火槍走到馬車旁,吳起起身最後問道:「如你這樣可以持槍的人,陶丘城內有多少?」

    那護衛隨口道:「少說四五千人。」

    吳起心頭驀然一動……墨家的軍制,一旦隨著火槍火藥傳遍天下,各國恐怕都要學。

    可是一旦學了,這民眾皆能作戰,一旦有人煽動,像是國人亂政、暴動之類的事,便要層出不窮。

    論天下,誰最能煽動國人?誰又能談及道義?恐怕除了墨家之外,不做第二家考慮。

    然而,不學墨家的軍制,恐怕日後就很難在亂世存活。

    車戰已經隨著馬鐙的出現而落後,火器的出現也讓脫產的貴族不再對農夫有壓倒性的優勢。

    不學這種軍制,不行變革,難道還是靠著車士帶著徒卒,去衝擊墨家的槍炮,一戰而潰?

    學了墨家軍制,墨家的道義思想若是流傳,民眾很容易覺察到那些不合理之處,又人人能戰,世卿貴族不再能靠戰車以一敵百,到時候豈不是各國都要暴亂四起。

    這不學軍制,軍弱,亂世爭雄,你不學別人就要學,那要早死。

    學了軍制,民強,墨家道義最易說服國人,稍微傳播便能煽動,便可晚死。

    可早死晚死……這世卿貴族竟都是死。

    如今陶丘的一名普通的義師退下的市井之民,都有這樣的見識……吳起搖頭微笑,心道宋國只怕要完。

    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吳起心想,按照墨家所言,是宋國的世卿貴族要完,宋國倒是完不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7
第三十九章 知著

    必然的因果,總會引人思考。

    那名和吳起交談了一陣的商人護衛已經離開,吳起卻坐在草亭內,久久不動。

    他對墨家的學說並沒有太深入的瞭解,但也知道墨家宣揚的「必然天志」之說,說的是鐵器與火藥時代的樂土,應該有一種煥然一新的天下以合樂土天志,正是千年未有之變局。

    他對宋國世卿未來的思索,因引動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曾說,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亂,五曰因飢。

    如今局面之下,宋國總會內亂而起兵禍。

    在這之前,他曾總結了天下數百年的歷史經驗,將戰爭的起源分為這五種。

    可是,這些年墨家的學說在天下傳播,總說要探求萬物的「本源」,吳起一時間有些恍然,自己總結的凡兵所起者有五,是戰爭的源。

    但這五種起兵禍的源頭,又是什麼呢?

    譬如他預想的宋國將亂,這內亂的根源又是什麼?

    僅僅是墨家的煽動嗎?

    如果是,那麼墨家能夠煽動的根源又是什麼?

    他曾說,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

    如今這局面,但看陶丘,便知道宋不合於國。那麼若是陶丘、商丘、彭城、寧陵、楚丘等宋國城邑皆不合於國,那麼國又是什麼?

    天下尚未一統,國的概念便很難界定。吳起是衛人,卻成名於魯,卻秦楚於魏,如今又要奔秦,這讓他開始思索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麼。

    叛墨之士說,人固有一死,不能因為人固有一死便不去活。所以就算墨家說的對,天下終將走向墨家說的樂土,但也不能因此就什麼都不做。因為墨家也在做,也沒有因為這種必然就在那裡乾等著。

    吳起心想,自己是為了求功名,可自己求功名的本源又是什麼?所求的最終又是什麼?

    有人求功名,為了財、色、利,自己卻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施展自己的抱負。

    可這抱負最終,要怎麼樣?

    在草亭內思索許久,身旁護衛之人不敢驚聲,久久無語,吳起帶著滿腹疑惑,起身再行。

    交易所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下,一墨者正在那裡講學,周圍圍著許多的人跪坐於地聽講,多有持劍者,也有短褐草鞋的手工業者。

    陶丘處處都是講學的墨者,風氣極盛,吳起並沒有靠近去聽,只是在經過的剎那,聽到了這樣一番話。

    「金為什麼能夠買到一些東西呢?或者說為什麼正好能買到那些多糧食呢?為什麼不是買一萬斤,為什麼不是買一斤?」

    「這是因為,挖金子的奴隸一年所能開採的金子是這麼多,而如果這個奴隸去耕田,所能收穫的糧食恰恰是那麼多。所以這些金子便能恰好買那麼多的糧食。」

    「市井買賣,都有衡量,那麼金子和糧食的衡量,便是其中的勞作……」

    這些話之後,傳來一陣陣叫好聲,吳起知道這也是墨家學說的一部分,這二十年前天下都在談論,他心頭知道,這番話就是墨家說世卿貴族都是蠹蟲的根源。

    這番話不絕,不能反駁,那麼世卿貴族的存在就沒有合乎天理的基礎。名不正且言不順。

    可這些話會絕嗎?天下勞作的人不絕,這些話大約便不會絕於天下,總會有人相信有人記住。

    吳起又想到「本源」這個詞彙,心想墨家的確是在解釋天下諸多事物的本源,這知曉本源的人越多,天下的世卿貴族也就越難維繫。

    講學的人還在講,吳起也沒有繼續聽,而是緩步走到了集市之中。

    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討價還價的叫賣聲,那些促成交易的掮客左右衝突,那些懷揣金銀的商人登壟而斷……

    「皆為求利。」

    吳起心想,這四個字總是沒有錯的,自己在西河編練武卒,那些武卒不也是為了求利?若無利,如何肯死戰?

    或有當年秦公被圍而三百壯士拚死救援的事,那些因為秦公之義釋放了那些殺他馬匹的野民並且賜酒,有此情義。可這畢竟少數,若想治天下,還是要以利道之。

    在看著市場上遠勝於西河安邑的貨物,吳起更是感嘆,尤其是許多西河沒有而這裡已經早已習以為常的商販,更讓吳起對於天下財富總和的理解有了新的認識。

    賣菜油的、賣青菜的、賣木器的、賣陶器的、賣耬車的、賣手鋤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之間,吳起走到了一個賣菜老人的身邊。

    老人抬起頭看了眼吳起,也注意到吳起身上的佩劍,還有身邊護衛的佩劍,但臉上卻沒有什麼驚慌之色。

    二十年前,這樣明顯是貴族的人物出現在庶農身邊,庶農盡皆躲避恐慌,可在這裡卻像是看到春天下雨、夏天打雷那樣尋常。

    菜農身後是一輛獨輪墨車,車上裝著一些吳起見過或是沒見過的菜。

    胡蘿蔔、葵菜、韭菜、葫蘆……一串串用麻繩拴在一起。

    吳起認得胡蘿蔔,當年他派往沛縣的間諜帶回了許多種子,前些年西河大飢之時,便是靠這玩意和土豆地瓜度過了荒年。

    他隨手拿起一串,問道:「老叟每年賣菜,得錢幾何?」

    老人倒是健談,回道:「不多不少,身上衣裳口中食,多從此出。」

    只此一句,便足讓吳起驚奇,賣菜這樣的事,在別的城邑很難以此謀生。

    一則城中不夠繁華,務農者居多,誰家也都在房前屋後種植一些菜蔬。

    二則菜蔬難吃,能夠出錢購買而不種植的,很少買菜蔬。

    吳起便問道:「老叟家中可有兒女?」

    老人點頭,表示自己有二男一女,女已嫁,二男一個在陶丘義師,另一個在跟隨人學習鐵匠。

    再仔細問問,原來老人算是陶丘的本地人,多年前便靠租種田地為生,家中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只有六七畝地,這原本也不夠生活,所以要靠租種才能生存。

    幾年前租種土地的主人收回了土地,開始雇工經營土地種植一些可以謀利的作物,老人便只剩下家中靠近城郭的六七畝地。

    好在兒子學了不少本事,依靠墨家教授的肥田之法,早早堆積了許多糞土淤泥,這六七畝私田竟成沃土,又靠近小河引水澆灌,開始種植菜蔬。

    正值菜油豆油鐵鍋這些東西傳入陶丘,菜蔬的烹飪有了新的方式,逐漸成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又因為這些年收回土地無法謀生的許多人湧入陶丘,與人做工助耕,吃肉便貴,主人家便多買些菜蔬烹製。

    兒子又從墨家那裡以土地為抵押,貸了一筆錢買了鐵器工具,又從專款專用的工匠會那裡買了一輛獨輪墨車,便開始了賣菜生涯。

    幾年下來,原本不能夠求活的城郭間的六七畝土地,靠著一身的力氣,竟然也養活了家人。

    老人說到這,便感嘆道:「如今穿衣穿棉布,吃飯吃玉米,偶爾也能吃上次魚。我們這樣的人,又能夠每年以低價買一些墨家的鹽,日子比之我租種別人地務農的時候,過得要好。」

    「聽說,現在一些上等的水澆地,按照墨家壟作堆肥的辦法,一年兩收,兩收加在一起能收四百斤,這可是原本十畝地才能收回的。誒……要不墨家說利天下,人家可真是利天下了。」

    「要不是墨家,我現在可不是要餓死?」

    吳起心道:「這卻未必。你眼中只看到了墨家的好,若無墨家,你租種的土地又如何會被收回?」

    他洞察明晰,已然隱約察覺到這些悄然變革背後墨家起的作用,看的要比這老叟農人深遠一些。正如他所言,若無墨家的變革,老人的土地也不會被收回。

    只是他也沒有說出,老人還在那嘀咕道:「所以我那兒子在軍中,說要成為墨者,我就說讓他去做……」

    正嘀咕間,一人走過來是要賣菜,那老者立刻堆笑,顯然與那人是舊識老主顧,略談幾句,竟將一車的菜都買了。

    老人抖擻精神,伸手接過幾張陶丘與泗上通用的「紙幣」,吳起看著這些紙幣,不由想到剛才聽人講學的那番話:黃金和糧食之間兌換的關係。

    可這紙幣……又是怎麼回事?墨家的錢,已經用到了陶丘,陶丘人竟然用,可若將來一日墨家不在,這些紙幣是什麼?

    若是這樣,一旦墨家有難,豈不是這陶丘持此紙幣的人,都會效死而戰?畢竟這也是利於自己。

    老人推起墨車,笑容滿面地跟在那人後面,要將這些菜送過去。

    可在吳起眼中,若是將來泗上有難,他彷彿能夠看到這老人用老瘦的臂膀,擔起這輛吱吱呀呀的小墨車,上面裝載著運往戰場的軍糧。

    人心所向,如何能戰而勝之?這人心所向,不只是義之所向,更有利之所向,墨家的手段確實高明。

    暗暗嘆息一聲,心想這些手段,自己能不能學來用以變革治國?這些紙幣到底是怎麼回事?

    終究,還是要多看看墨家的書嗎?

    墨家整日說天志,合於天志,如此看來,墨家做的這一切,若都是因為合於天志,那便是墨家之所以可以治泗上的緣故。

    終究,還是本源。

    知道了金銀可以購買貨物的本源道理,墨家才能夠用紙就買到東西,如若不然,本源不知,如何能夠做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7
第四十章 抱負

    自想了片刻,又聽那個買菜的人在那發著牢騷,說什麼雇工們如今難求,吃飯雖說菜蔬就可,但是多少又要放些油,這又需要去買些油。又說什麼當年沒有鐵鍋的時候,可也就那麼過來了,人家天子還吃醃韭菜花呢,如今雇工卻都不愛吃云云。

    吳起暗暗點頭,心說這菜蔬又和菜油相勾連,鐵鍋既出,墨家賣出了鐵鍋,也一樣讓那許多人得以靠種菜為生,又能夠讓一些以開辦油坊致富。

    那些原本只能務農的人,如今可以選擇種菜、在油坊做工,土地還是那麼多,卻可以讓更多的人存活。

    聽到那人還在那裡嘀咕,吳起便笑著搭話道:「墨家說愛,不是說過嘛?這僱傭的人,給予雇工好的食物,不是愛雇工,是為了讓雇工多做事,以求利。反過來,雇工努力做活,也不是愛主人,而是為了得到金錢。這倒也沒什麼錯。你主人若不能得利,自然就不需要這麼對待雇工了不是?」

    那人一聽,這笑道:「是這樣的道理,可是墨家也說,坐地起價,就地還錢,終究還是想要讓人少出錢,多干活。雇工呢,就像多收錢,少幹活,這就是矛與盾嘛。」

    「我前幾日聽人講學,就是這樣說的。你別說,這麼一想,還真是那麼回事。」

    吳起便問道:「你家主人以何為業?」

    那人道:「經營田產,這正是摘棉花的季節,若是陰雨便要賠掉,正是用人的時候。」

    「不過平時也需要有油水菜蔬才行,這些與人傭耕的,除了一身力氣就什麼都沒了。可這幾年,吃喝穿用,竟然比原來耕種的時候還要好……真是沒有道理了。」

    吳起笑道:「人皆求利。我聽聞摘棉花需不能下雨,用人之際,自然要好好對待那些傭耕者。可平日……既要求利,他們又除了力氣什麼都沒,只怕不必如此吧?」

    說到這,那人嘿了一聲道:「可不是這麼一回事。這些傭耕們早說了,此處吃的不好,便去泗上吃幾年苦。那裡可以組織共耕,或是進作坊做工,前幾年苦些,真要是不給吃的好些,多發些銀錢,人家去了泗上,家主那些土地誰來耕種?沒人耕種,如何得利?」

    「家主早就嘆息過,這裡離泗上太近,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墨家有什麼好東西,這裡都能知道,種植可以得利。」

    「不好的嘛,就是雇工日貴,墨家在那邊招人,若不能夠讓雇工足以留下,雇工便要離開。」

    「這些道理,墨家整日在市井間宣講,人人都知曉。」

    吳起點頭微笑,心道:「這墨家雖說沒有明著管陶丘,但實際上依舊管著,那些庶民也因墨家得利,這是他們一直宣揚講學的道理。若無墨家在泗上,只怕這雇工所得日少……他們既無土地,只餘力氣,到時候隨便給些吃食,便要做工,不做便死……」

    想到這,便想著這墨家行事,自己實在是學不來。如此這般,底層民眾多心向墨家,心中明白泗上不倒,他們的日子便可好過些。若泗上沒了墨家,他們的日子便要吃苦。

    可是墨家又不妨礙商人得利、田主經營,這些商人田主,比之世卿貴族,又寧可支持墨家,至少不會極度反對。

    如此一來,陶丘一地,又有多少人與墨家不共戴天呢?

    陶丘如此,宋地千里皆近泗上,又是什麼模樣?

    宋國的富庶,自陶丘便可見,吳起心想,若自己治宋,能夠做到這樣嗎?

    仔細思索,終究搖頭,知道若是自己治宋,斷無可能讓宋地如此富庶,民眾開智。

    若自己治秦,只怕也是不可能如此,墨家若是治秦,又會怎麼樣呢?會讓秦如泗上?還是也會選擇勝綽等人的手段?

    若墨家治天下,都能讓天下如泗上富庶、人民康足,自己入秦行政,自認不能夠做到,那自己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反天志而動?反天下富足而動?

    既想到墨家所言的「必然」,自己為求功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到頭來竟然是在害天下之民、妨天下之富?

    吳起認為,天下想要安定,必須依靠戰爭,最終達成天下定於一,便無兵災。

    曾經的墨家,止不義之戰,多助守城。

    而現在的墨家,則少談不義,多談誅不義,又有義師軍械,想來也有這樣的想法。

    既如此,自己所做的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麼?

    天下安定之後呢?就算天下定於一,自己為天下之相,非為一國一地之相,如果做不到如墨家這般讓天下富足,自己在這天下所做的一切,後人又將如何評價?

    從那菜農可以賣菜為生,到那些雇工和雇工之主之間矛盾的處理,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但吳起志在出將入相,這些小事引發的思考,便是若他為相,又會採用什麼樣的手段?

    自己會允許那些田地集中於人手之中嗎?自己能夠保證那些田地集中於人手,又能讓雇工可以求活而不苦極嗎?自己可以讓這些人感念自己而不怨恨嗎?

    若做不到,自己如何能算是天下無雙?自己所求所做的一切,到頭來在那「必然」之下,最終都會淪為墨家嘴裡的「害天下」之舉。

    這一切,是因為這些年他已經受到了墨家許多道義宣傳的影響,不可避免地認可了「財富總和」的概念,認可了做事要遵循天之本源才能夠做好,於是便有了這樣的思索。

    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來竟是自己所不能解決的難題。

    他一生都在求功名,當在魏國被冷落、在秦人邀請他入秦,在看到了陶丘的富庶之後,終於開始思索自己求功名的意義。

    曾經他以為,他有才能,可以施展,足以讓天下震撼,只求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才華的所在,因為他堅信自己能夠做到很多。

    至少,可以做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

    他覺得自己不做,別人做不到,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他喜歡這種執掌一國變革求富強兵的感覺,然而在陶丘,他卻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竟沒有了意義。

    幼時遊歷,擊殺那些嘲諷他的人,為了做到上卿母親病重也不回去,都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

    也或許,是一種與天下規矩對抗的心思:憑什麼那些世卿貴族出生就是世卿,冠禮之後就能獲得權力,而且什麼本事都沒有。

    做不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做不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但就因為血統便可稱為卿相。

    這種不服氣,帶來了便是那種抱負,那種施展之後可以安定天下的抱負,只是這種抱負……在墨家帶來的變革面前,變得有些可笑。

    吳起心想,自己也覺得這天下不公平,不該如此,但是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上卿,在天下已有的規矩之內,反抗這些不公平。

    然而墨家要做的,卻是要把這天下推到,重塑天地。墨家有許多有才能的人,他們出身也不高,但是他們沒有認可這天下的制度只是不認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才能不能施展……他們覺得,這天下的規矩不對,我幹嘛還要在這規矩之後做到極致?直接推倒重塑天下多好?

    論執政,自己不能夠通曉天志,所以不能夠讓天下富足,也肯定不會讓天下都如泗上一般。

    論抱負,自己不過是認可天下的規矩然後在這不公平的規矩下讓自己傲視世卿,可墨者卻是要推翻這一切,這是螢火與月華比照。

    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將做的一切,只剩下一個「功名」?這功名又是什麼?是執政天下的快感?是天下震動的欣然?

    自己沒有忠心,不忠於衛、不忠於魯、不忠於魏、也未必忠於秦,這些國度君侯,只是自己施展抱負的場所。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忠心,我有才華,言不用、道不同,轉身便走,我憑什麼要忠於魯侯魏侯?

    我是衛人,可按墨家說我也是天下人。

    我是衛人,可衛國和我有什麼關係?衛國是衛侯的,是世卿的,那不是我的衛國,我在衛國又沒有封地,所以我不必忠心。

    我成名於魯魏,可是他們愛我嗎?也不過是為了用我,我也不過是為了施展抱負,可我的抱負比之墨家現在所做的一切,如此渺小可笑,這抱負還有必要秉持嗎?互相利用,又何必談愛談忠?

    若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在魏國有了俸祿,可按照墨家的說法,君侯什麼都沒做,這俸祿所出皆是農夫工商勞動所做,自己自然沒必要忠於君主。

    自己得到的賞賜,都分給士卒;自己常年在軍營中生活,與士兵共甘苦;自己求於權勢,只是為了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自己逃走的時候連家人都不管,自己母親病死都不奔喪……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抱負。

    在二十年前,自己的抱負可以說服自己,如此遠大。

    可現在,自己的抱負還剩下什麼?渺小的如同塵埃,可笑的如同幼童,甚至自己連自己的抱負都想不清楚了,所做之事又為了什麼?

    為富貴?我自小家有千金,我成名鎮守西河得到的賞賜都賜予士兵,我不是為了富貴。

    為女色?有亦可無亦可。

    那我追求權勢,就僅僅為了權勢本身,或者說為了有權勢可以施展抱負。

    吳起想到許多年前自己和勝綽的那次談話,那一次自己說,就像是墨家所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自己所追求的權勢,不過是在吃喝足用之後,把那些執政掌軍看做是那些喜愛雕刻、喜愛狩獵、喜愛音樂的一種工作,並無二致。

    自己「喜政喜軍」,所以才追求權勢,因為沒有權勢自己沒資格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喜歡一件事,總要有個做的好壞的評斷。

    如喜愛雕刻,便要做到栩栩如生;如喜愛音樂,便要繞樑三日餘音不絕;如喜愛狩獵,便要做到箭無虛發走獸飛鳥應聲而落。

    自己喜愛執政,可自己能做到的,墨家也能做到。墨家能做到的,自己卻做不到。

    這抱負再施展,又有什麼意義?天下人問我,我能使天下富、人民治嗎?若在墨家經營泗上之前,我可傲視世卿,說我若執政你們都不如我,天下無雙。可現在,有了對比,天下人會問我我能使天下比墨家執政更富?比墨家執政人民更治嗎?

    吳起仰頭,遙望蒼天,心中竟有些失落。

    此番奔秦,又該做些什麼,才方不負「抱負」二字?中原之地,自己的抱負已然有些黯淡,到底奔秦之後要做些什麼,才不辜負自己的抱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7
第四十一章 助秦

    在陶丘感慨著自己的抱負和墨家施政的吳起,並不知道在泗上墨家的人也在談論著他。

    其實在他踏上馬車離開魏國後不久,在魏國的墨者就注意到了,並且在魏人於西河攔截了空車的「假」吳起之後,就將消息傳回了泗上。

    嚴密的交通信息的部署,讓墨家對於天下大勢的把握遠高於那些諸侯。

    四年前墨家已經將「都城」遷往了彭城,此時彭城的一間大屋內,陽光透過淡綠色的小塊玻璃射入屋內,浮塵滾滾化為好看的光柱,彷彿也在另一種方式來彰顯墨翟生前對於光沿直線傳播的定義和猜想。

    正值初秋,屋內稍微有些熱,墨家高層的幾人聚坐在一起,在討論很多的事。

    吳起很厲害,可謂天下知兵第一人,出將入相之才世人皆知。他隨那些叛墨入秦,必定要引起天下的震動。

    可這樣的大事,在眾墨家高層的討論中,卻並不如索盧參即將歸來這件事討論的更多。

    終究,墨家著眼的天下與天志,有些宏大。

    只是,雖然談的少,卻又繞不過去。

    鉅子禽滑釐之下,七悟害齊聚。

    這八個人就是墨家的權力中心,只是年齡的分化有些明顯,除了適這個三十五六歲的人外,剩餘七人都垂垂老矣。

    年齡是個大問題,或許對於有「主義」,不斷吸收新鮮血液的墨家來說,人亡不代表墨家滅亡,可對於剛剛提到的也已經五六十歲的吳起,那就免不得要談到「人亡政息、難起波瀾」這八個字。

    公造冶與吳起是同輩人,兩人當年在軹城也有過交往,算是故舊。

    而主持秦地變革的那些人物,皆是叛墨,這件事總歸還是要討論一下的。

    公造冶便說起了吳起的才能,又說道:「秦地的變革,利於君而不利於民。若君即為國,那是富國強國。若民才是國,那又兩說。說到底,還是國之主權在誰的問題的。勝綽那些人既叛了墨家的道義,對於這些基礎的問題,想的便和我們完全不同。」

    「吳起有出將入相之才,只是我覺得,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他的年紀已大,和我們差不多,又無主義以定規矩來斷對錯,施政為何搞不清楚,那就容易迷惑。到頭來,人亡,政息,也難持久。」

    適聽到人亡政息四字,卻搖搖頭,說道:「人亡政息,那也未必。」

    「儒家講,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若看周公,那也未必。周公制禮,分封親戚,如今禮崩樂壞,也算是政息。但是之前數百年,這政策卻是一直延續。」

    「緣何?因為之前沒有鐵器、糧食產量太低,貴族分封以建天下,確實是適合那時生產的。」

    「但是現在嘛……秦地變革,終究還是損害世卿貴族的。若是鐵器牛耕等技術跟得上,新的軍功階層出現,力量之大,也很難說人亡政息。只是維繫多久,那就不得而知了。」

    「既說因地制宜,咱們泗上的一些政策,若沒有墨家的組織、技術、錢財、菏水邗溝水運之利,照抄至秦,也確實難以適用。」

    「總歸來說,既然授田於民,少了貴族盤剝,相對於從前也算是善政。如今天下首蠹,便是世卿貴族,這是違背墨家『尚賢』、『平等』之義的。」

    老邁的禽滑釐緩言道:「胡非子傳信說,勝綽等人想要以鐵器技術換給我們南鄭以北、褒谷以南的小邑。依我看,既然都是諸夏之民,這鐵器技巧傳授於他們也好,終究有利於民。」

    「褒谷險峻,南鄭在手,秦人也不能輕易越谷而攻。吳起雖有才能,但是我們守衛褒谷南鄭,他也未必能勝。」

    適起身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在一個,若得鐵器,秦地的變革便可維持下去,也讓天下鐵器的總量增加,對於天下的將來也是有好處的。」

    「再者,褒谷難越,三晉又相隔,秦人暫時也不能與我們發生爭執。」

    「既說將來一定要利天下、使天下定於一,但也不能說過於死板,只要是不合於我們的都與之敵對,反倒是害了天下。還是還合理地利用諸侯之間的矛盾,為我們積蓄力量做準備。」

    這樣說眾人也沒有反對,至少墨家現在的主流觀點,是靠「說教」根本不足以讓天下諸侯行墨家的義政。

    信不過諸侯,那就只能信自己,信泗上之民,也就不可避免要做到「爭天下之雄」。

    弱小的時候,只能做到非攻止不義之戰。

    而強大的時候,自然便要去做誅不義、伐無道。

    關於和秦國交易的討論,已經進行了多次,這一次既然禽滑釐和適都同意,基本上也就算是通過。

    但適的意思,不止於此。

    他見眾人對這件事沒有反對,又道:「依我看啊,除了傳授爐鐵之術,還要傳授些別的。」

    「索盧參不是從極西之地回來了嗎?中原的絲綢、玻璃、鐵錠這些都能獲利數倍。」

    「既說以利導人,我看將這些告訴他們,讓他們經營西方。」

    「一則,農耕比之遊牧,更利於天下。鐵器之類的技術傳授秦人,秦人得利,終究是使天下富足。」

    「二則……勝綽等人在秦地變革,也是同文、同衡,用的是咱們墨家的文字。他們向西傳播這些文字、文化,將來咱們能夠治理的天下也就越大。」

    「三嘛,交通貨物,秦地手工業又不發達,他們想要與極西之國貿易,就得從中原購買。這又使得做工經商之人得利。」

    適起身看著眾人道:「咱們既有必勝之心,在大略上就不必做怨婦狀,秦人強勢,最終不能持久,我們要堅定我們必將獲勝的信心。」

    「在大略之外,秦地距咱們千里,最近的南鄭也有褒谷相隔,任他去,也無法與我們起大衝突。不若借助他們的力量,使得我們的文字、文化傳播到極西之地。天下大定,需要尚同,尚同之始,便要同文。」

    「我看,這對天下沒有壞處。真要是有一天秦人與我們相接,我們竟然還不能一股作氣安定天下定於一,那我們將來可就無顏去見子墨子了。」

    他是信心滿滿,其餘人也對於泗上充滿信心,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下來了。

    高孫子表示了支持後,又道:「道理是這樣的,但是我們也應該提出意見建議,一些能夠更加利於天下的建議。」

    「既然他們來與我們談,吳起也可能藏身期間,他所到秦地必受重用。雖說咱們的一些道理他們未必能用,但是也有一些可以補足的地方,能夠讓秦地的變革,更有利於將來一統之後,使更多的人民受益。」

    「適說的沒錯,鐵器冶煉,早用早好。秦地授田,鐵器推廣,也有助於世卿貴族不能再起。」

    「既有鐵器、牛耕、火藥,若是世卿貴族還能讓吳起、勝綽這些人人亡政息,那……嘿,那勝綽雖然叛離,可若論本事,尋常世卿貴族也及不上他。吳起更不用提。」

    高孫子雖然瞧不上勝綽取利忘義的行為,可是相對於那些他更加瞧不上的貴族,評價還是要高出不少。

    墨家反對秦地的一些變革,因為秦地的變革不符合墨家的道義,這一點是必然的,也是至少不支持的。

    但是墨家在口誅筆伐的同時,也不能夠就徹底「道不同不相為謀」,與秦地沒有任何的聯繫以潔身自好,而是要利用秦地的變革,最大限度地在秦君和勝綽、吳起等人能接受的範圍之內,為將來能夠更好的利天下做好準備。

    更不可能如同那些充滿理想的年輕人一般,覺得墨家的道義對,那就要沒有任何策略地與天下諸侯開戰。

    該利用的矛盾還是可以利用的,否則就是名為「利天下」,實則「害天下」。

    這是墨家之前數年著重批判的一種思想,只不過批判的太多,又助長了現在泗上一些人認為「泗上安安穩穩過日子、非攻不戰一國建成樂土」的想法,這也不對。

    禽滑釐看了一眼高孫子,便道:「我同意高孫子的想法,咱們就先商量一下秦地的事,還有什麼可以有利於將來天下、又能使他們實行的。」

    「等到那些人來了,就與他們見見面,談一談。」

    …………

    幾日後,索盧參等人終於回到了闊別十年的舊地,他們比吳起等人先行一步。

    踏上泗水河畔碼頭之前,已經看到了數千人在河邊等待,為首的正是索盧參的夫子、墨家的現任鉅子禽滑釐。

    禽滑釐之後,適等人也都並排站立,許多舊友全在。

    船還未靠岸,便傳來一陣鞭炮聲,噼裡啪啦的聲音響過,升騰起一陣青色的煙,還有數千人的歡呼。

    這一切,都足見墨家對於索盧參此行的重視,那些跟隨索盧參一同歸來的人更是感慨莫名,自己這十年的奔波,終究是有意義的,是利於天下的,也是被足夠重視和認可的。

    以墨家現如今的傲氣,這些船上跟隨索盧參西行的墨者知道,就算是周天子親臨,墨家也不會擺出如此大的陣仗以來迎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7
第四十二章 文理

    像是馬奶這樣的從北境來到這裡的人,聽著身邊的一些墨者指點著岸上站著的那些人,細聲說出那些人的名字,也不禁激動不已。

    哪一個名字,都是如雷貫耳,在軍中常常聽說,只是不曾見過。

    比如適,馬奶心說,原來這就是那個做出壟作牛耕犁鏵火藥的適,我常聽他的名字。

    比如禽滑釐,馬奶心說,原來這就是我們墨家的鉅子,這就是泰山之上得傳墨子守城所學的人物。

    比如公造冶,馬奶心說,原來這就是商丘一戰成名、做彭城守以變革的人物……

    這些平日裡耳熟能詳的人物現在可以親眼的見,馬奶高興之餘,也更加堅定了若是在泗上還不能說服自己,那就一定要親口問問這些人……利天下萬民,算不算高柳以北的那些和他一樣的胡人牧民牧奴了?

    此時壓下了這個心思,這一路對於墨家描訴的繁華樂土更有了新的認識,泗上沿岸谷香陣陣、瓜菜漫田,更有溝渠縱橫,商賈往來。

    既得見,又遠勝於高柳,心中更堅定了墨家的道義是對的想法。

    於是挺起胸膛,將胸前掛著的黃銅軍功章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

    場面足夠震撼的迎接之後,又有酒宴,在之後便是一些具體的西行之路的問詢、那些帶回的種子、書籍的整理。

    這一次索盧參西行歸來,對於墨家來說僅僅是帶回的那些種子、書籍還有那些工匠學到的技巧,以及對於西方的見聞,都足夠資格擁有這樣的迎接場面。

    僅僅是種子,就足以豐富諸夏中土民眾的生活水平。

    黃瓜的味道清香,那是很好吃的,若非索盧參此次西行歸來,便吃不上。

    芝麻可以榨油,如今鐵鍋開始推廣、榨油術已經存在,芝麻便可以作為重要的油料作物。

    苜蓿最能肥田,又可以作為飼料飼養牛羊,還能夠用於輪作,用來休田。

    很多菜餚,若是少了大蒜的味道,便差了許多,大蒜從西方帶回,便可以讓餐桌多出許多滋味。

    蠶豆的話,夏日以鹽水煮、或用油烹製,也是佐酒的佳餚;香菜可以讓人歡喜讓人愁;若沒了石榴便少了燕趙之地「天井魚缸石榴樹」的風情;更不要提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優雅。

    除了這些,西方的哲學、建築、造船等技巧,都可以互通有無,擇其善者而從之,又能夠對應借鑑。

    索盧參將沿途的見聞、途中墨者的組織、發展、自己在西方的活動都記錄成日記,遞交之後又和墨家的這些高層們訴說了許多。

    待到說完這些,適便問道:「你既歸來,便要投身到利天下的大業之中了。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索盧參笑道:「我這剛回來,很多道理未必跟得上,還要學一段時間。」

    「再說,我從極西之地帶回來許多書籍,這都需要翻譯過來。這又要花些時間,我已年紀五十,也經不起這些奔波。」

    「只是……」

    他說到這,抬頭看了一眼禽滑釐和適,說道:「我在雅典,創建了一所學園,傳授墨家的道義,多有人聽。此次歸來,雖有幾人留在了那裡,但是學識終究不足。我年紀又大,只是希望若有可能,可以選派一些人再往極西之地,在那裡傳授道義。」

    「既天志正確,那就應該秉持必勝之心,有傳播天下之志,廣播墨家學問才是。」

    眾人也都點頭稱是,索盧參的歸來,證明了天下足夠大,也讓此時中土的天下觀需要發生一些變化。

    不過關於索盧參的去向,在他歸來之前便已經討論過。

    適見索盧參這樣說,笑道:「你和大家想的差不多。你的去向,大家研究了一下……」

    「嗯,彭城如今要建立一所成均,由你任文科之長如何?」

    成均,極為大學的古稱,而且還是傳聞五帝時代的古稱。

    《春官、大司樂》有記載,五帝之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

    這時候周天子的官辦大學叫「上癢」,取成均之名,也是為了繞開不必要的麻煩。雖說周天子現在威望全無,晉地三分、田氏代齊,可有些不必要的麻煩暫時還無必要。

    索盧參一聽便知道成均是什麼意思,如今墨家的學堂之中傳授的學識極多,可之前的最高學府並未有具體的名稱。

    他只是不太明白這個「文」,是什麼意思。

    他當然認識文這個字,但是此時的文,有著很多的含義。

    一旁的禽滑釐就給索盧參解釋了一番,從個人情理上,禽滑釐終究是索盧參的夫子,這不涉及到墨家的道義,所以由禽滑釐來解釋最為合適。

    文理的本意,其實很相似。

    文的意思,是紋身、草木上的花紋之類的「紋」,種種後續的意思都是引申義。

    而理既是王字旁,也和玉有關,本身的意義是玉石內部的花紋、樹木的年輪癤子之類的內部花紋。

    一內一外,正合陰陽,引申出來的意思都是事物的內涵、原理、走向等等。

    用在此處,這成均之中分為文理,也就是借用了引申義。

    文,研究的是歷史、山川、人物、風情、文章。

    理,研究的是事物內部的原理、本源。

    索盧參很容易就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念叨著文理之分,若有所思,問道:「既我為這文科之長,也正好,我可以將帶回的那些書籍翻譯,講訴給學生。」

    適搖搖頭道:「不只是講訴。既然文本身就是紋理之意,還要講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按照墨家的道義和樂土之說,解釋一些東西。這些書籍的編纂嘛,你也要參與負責。」

    「再一個,既然你從極西之地歸來,帶回的文章書籍都需要翻譯,也不妨多傳授一些弟子,專門學習希臘文、波斯文。將來以作行理。」

    行理,就是此時外交官的意思。

    《昭公十三年》曾說,「行理之命,無月不至」,後來由外交官之意的行理,引申為出遠門攜帶的衣物用品,便有了行李之詞。

    建立成均的想法,早在索盧參歸來之前就獲得了一致的通過。

    一則是墨家的道義,是要研究天志、事物的本源的,這也是墨家可以行於萬世的根基。

    二則墨子本身就是一個喜好探究事物本質的人,光學八法、聲音的傳播、機械結構這些,都是墨子一生所學。

    三則就是這些年,墨家眾人親眼看到了學識帶來的改變和其中蘊含的力量。

    以及最重要的,這十幾年以來,適親自教授出了五十多名「嫡傳」弟子,從一開始所學的東西就完全不合於時代,而是按照適所知曉的那些東西傳授的。

    早在當年他出使楚國的時候,那些尚且還是孩童的弟子就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當墨子去世之前,已經有許多內容連墨子都不能夠聽懂了。

    現在這五十多人都已經長大成年,有些已經開始參與編纂三角函數表之類的工作,這些人可以撐起理科的基礎,從而培養更多的人。

    這是十幾年前適就做出的打算,正是十年樹人,現如今終於到了可以收穫的季節。

    區分文理,又取用的文理的本意,對於文科的重視也必須要探究事物的本源才行。

    譬如歷史為什麼會是那個樣子,是天命嗎?還是歷史自有其內在的規律,要合乎天志、道法自然才能夠讓天下興旺?這都是墨家在文化上與儒、楊朱、列子等人相爭的地方。

    再加上一旦將來真的可以定天下於一,那麼到時候就急需一些精通波斯語、希臘語的人,就算將來還很遙遠,最近來說也可以對外交流、轉運貿易。

    索盧參本身就精通史籍,在拜禽滑釐為師之後,名聲在齊魯已然很高。從東方之巨狡到齊魯之大才,算是一個「好好學習脫胎換骨」的經典案例。

    又有了十年西行之路,對於天下的理解、見識也遠勝於其餘人。

    再者,他也見識過極西之地的教學方法,而且本身又要翻譯一些文章書籍,這個位子由他來做,既是一種對他這十年辛苦的肯定,也正符合他的意願。

    索盧參又詢問了一些細節之後,問道:「這成均建在何處?」

    適道:「已經開始修建,就在彭城。佔地極廣,你不是從極西之地帶回了一些工匠嘛,也可以修建一些極西之地那樣的建築,以讓人知曉天下之大、風情之異。」

    「成均之內,只有文理,探究事物之本源。」

    「成均之外,尚有軍校、師範、匠校等等。各種制度、選拔、考核,也都需完善,也完善了一部分,過幾天你可以看看。到時候自會有人和你講清楚。」

    「天下華美的建築,非是天子居所,便是諸侯宮室。咱們這裡卻不同,這成均便要建成泗上最為風華之處,使得人人以曉天志為榮、人人為究事理為耀。」

    「學問不興,談何利天下?這件事很重要,以千百年論,這是重任。西行雖苦,可至少知道東西南北;治學之累,難就難在千頭萬緒,形成規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志為天下芬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些事,還有你將要埋頭苦譯那些書籍的事……沒有硝煙滾滾,沒有鼓角爭鳴,但是我曾說,咱們這一輩研究治政、戰爭,是為了下一代天下人可以研究幾何、九數、歷史、地理、詩文、音樂……我們不是為了打仗而打仗,總要知道打完仗要有什麼樣的抱負。」

    索盧參鄭重地點點頭,是以自己會全力以赴,竭盡所能。

    說完這些,適又道:「還有一件事……你能不能盡快,將義渠以西的一些風情、地理、河川之類的消息,整理出來?」

    索盧參歸來的時候,秦人與之同行,他聽適這樣一說,便問道:「可是要與秦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8
第四十三章 刈麥

    適笑而不答,反問道:「你從極西之地返回,一路所見所聞,覺得若行貿易,可能得利?」

    索盧參聞言急忙點頭,說道:「百里不販樵、千里不糶粟。但是珠玉絲絹之類的,獲利百倍,若向西貿易,真能夠成功,想來秦君必富。」

    「自秦地向西,過義渠月氏,便是一些小邦國林立之處。人口萬餘,聚居城內,外有黃沙而不懼,產瓜果,植小麥。過此處再往西,約兩千里,有大國波斯,多金銀,富庶不下中土諸侯,善車戰。我帶去那裡的絲綢,都售賣了高價。往來即便有所凶險,但獲利之豐,足以讓人不懼生死險阻。」

    索盧參知道上次出行,自己攜帶的許多貨物都是適做主準備的。一路上售賣交換,都能得利,而且還有很多的種子也是索盧參按照那本《山海經》中描訴的一些作物帶回來的。

    他也不驚奇,反正適說他有兩位夫子曾遊歷過,因而對於能夠提前準備好恰好可以售賣交換獲利豐富的貨物也就合乎情理。

    至於說「助秦」之事,索盧參沿途知曉貿易利潤的豐富,又想了一下,便道:「依我看,極好。」

    「如絲綢、染料、玻璃等物,秦地不產,他們若想轉運,還是要從中原購買。若要購買,便可以多出許多人從業為生,貨物更加豐富。」

    「沿菏水而上,經濟水至大河,轉渭水,也足以將這些貨物運送過去。秦人有地勢之利,正可以得利。中原泗上有生產之利,也可以獲利。」

    「秦地變革好戰,若我們得南鄭,有褒谷相隔,秦人知不能奪,也會衡量是否攻南鄭。而若向西有利,中原又能少許多戰火,將來文字流傳,也利於天下定於一。」

    索盧參說完自己的意見,眾人都笑,適道:「我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有些事就需要你辛苦些,爭取盡快整理出來。」

    索盧參自然是欣然同意,也知道此事重大。

    又看了一眼適,終於說到:「適,我這次西行在極西之地,也見識到了一處其風華不下於中土的國度。那裡倒也正是百家爭鳴之時,知道的越多,心中的疑惑也就越大,有些想法,正要與你探討。」

    索盧參只是大致地和適說了一下西行見聞,但是適知道現在的西方也正是百花齊放的時候,希臘文化正值巔峰,後世所謂的文藝復興,也多是在鐵器、商業等普及之後從這裡開始尋找源頭,所謂「託古改制」而已。

    此次交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索盧參不是官員而是墨家這個學術團體的一員,所見所聞也自然和官員出訪視角不同。

    適卻道:「此事不急,我也正想與你探討。只是現在事務繁忙,你既要籌備西行見聞事,還有成均教材事……」

    「下個月,還要泗上千里之地集眾義成法,正是頒布泗上通用的法令法律,你正好旁聽參加,也多瞭解熟悉一下泗上如今的局面。」

    「待這些事忙完,再說。」

    索盧參點頭,心中也頗為期待。

    十年前離開的時候,墨家剛剛取得潡水之勝,之後的變革雖然已有十年,但是民眾的組織和教育也需要十年之久,直到現在才開始真正以「集國人眾義」的方式,用符合墨家道義的方法頒布和商討正式的法令。

    又問了幾句,索盧參知道這一次集眾義商討法令可謂是整個泗上的第一大事,至於秦人事、趙地事,都不過是小小風波。

    這一次要制《憲》、討論和商議《土地法》、《婚姻法》、《稅法》、《繼承法》、《雇工法》等等一些列的問題。

    需要集結泗上地區的民意代表們共同完成,才能具備在符合墨家道義之下的合法性。

    法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正如貴族的秘密法和各國的法令一樣,只不過統治階級產生了變化,整個法律的制定也必然和此時天下主流的法律格格不入。

    但泗上之地有十餘年的基礎,也有足夠的經濟底蘊,這種法律的出爐也就如同十月孕婦腹中的胎兒,十年為十月孕,如今只是瓜熟蒂落。

    索盧參敏銳地發現了墨家這一次製法的時間點,很值得琢磨。

    北面中原三晉將亂、秦人又有求於墨家,不得不說這是個值得玩味的時刻。不過秦人的事,算是錦上添花意外之喜,趙人的事,恐怕墨家早就有所謀劃,若不然也不會派遣胡非子這樣的人物前往邯鄲。

    這些事他也只是自己猜想,並未多問。適又和他說為他準備了一些書籍,讓他抓緊時間看看,都是這幾年墨家在泗上的一些事,以及一些在學術上的討論。

    之後的幾日,便有幾匹馬奔向陶丘,以邀那些秦人入彭城商談。

    同時,也快到了各地民意代表們收穫完秋麥,準備前往彭城的日子。

    這些民意的代表,非是貴族,二十年前或許只是庶民,只是逃亡之奴。現在他們依舊沒有貴族的名號,更沒有因為曾經的一些功勛,便被封賞萬畝土地世襲罔替,有的只是眾人的信任。

    有些民意的代表,尚且還要親自收麥。

    …………

    泗水河畔,曾經的沛澤附近,現在的沛澤鄉間。

    正值收麥的時節。

    路上,前往彭城的吳起指著遠處春麥麥田裡的一物,驚奇不已地問道:「那是何物?」

    身邊的秦人都是常年在外地做護衛的,饒是見多識廣,卻也不認得。

    那一物在麥田裡奔波,由三匹馬拉著。

    三匹馬在前,後面的那物像是一輛馬車,但是比起馬車更小。在「車」的左側,有一堆木料,就像是婦人紡紗的紡車一樣,寬寬地伸出一些木條,隨著馬拉前進,不斷轉動。

    這些在馬車左側的木條,約有六七根,每一根都有大約半丈多長。

    每一次轉動,那些橫著的木條都會將那些成熟的、金黃色的小麥壓倒,然後下面的鐵刀伴隨著車輪的旋轉,將這些被壓倒的小麥割倒在地。

    一個中年人坐在那奇怪機器的馬車上,不斷地甩動著鞭子,馬匹吃痛向前,那些麥子就平平地倒在地上。

    後面跟著幾個人,將這些倒在地上的麥子收攏起來,選出一捆麥穗將一大捆的麥子捆紮起來。

    平整的、曾經是淤泥的土地沒有一塊石子,這馬拉的割麥機器用三四倍於人的速度將麥割倒。

    吳起鎮守西河多年,西河的一些平原地,也引入了泗上早已流行的耬車。對於農業器具他也多曾見過,可是這樣的古怪器具卻是從未見過。

    原本麥子是賤食,一般都是作為軍糧食用。後來隨著水力磨坊的出現,西河等地也開始大規模種植冬麥。

    種植麥子,最為讓人揪心的就是收麥。

    原本沒有耬車,種麥的速度和收麥的速度相差不多。春日裡種麥的時間也就那麼多,與收麥的時間幾乎相等,因而能種植多少麥子,就能忙過來收穫多少麥子。

    可是隨著耬車的出現,種麥的速度增加了,一人一馬一車,一天可以種植十五畝的麥子,可是收穫的時候,一個人就算用上墨家售賣的鐵鐮,也不過能收二畝。

    地廣人稀,大量的土地因為鐵器的出現而被開墾,可是收麥的速度也眼中制約著種植的數量。

    眼前這種古怪的器械,卻能夠三四倍於人收穫小麥,吳起不由驚奇。

    遍問身邊的人,卻無人認得,吳起暗想,恐怕這又是和耬車一樣的墨家新弄出的器械。

    如今墨翟雖然去世,可是當年公輸班的弟子除了留在楚國的也因為墨翟與公輸班之舊,多入泗上。墨翟原本就有一些木器弟子,泗上鐵器已用近二十年,各種工具鍛打齊全,這裡的新器械也就層出不窮。

    吳起既知秦川適宜種麥,見到這種工具也就心存了好奇,便叫人停車,自己下車走向了那一處割麥的地方。

    靠近之後,看到坐車馬車上趕馬的,是一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身後負責收攏麥穗的,是幾個女人,還有兩個十幾歲的孩子。

    再仔細看看,原來這一片麥田裡不只有這麼一輛古怪的馬車器械,竟有三輛之多。

    除了這些馬車器械外,還有一些人彎著腰用鐮刀在割麥,顯然也在和蒼天爭取時間,麥子很可能在十幾天內忽然成熟,然後若是不盡快收割,一旦下雨就會生芽、落穗,是以這些人正在與天爭。

    待走的更近,就聽到在那馬拉的器械後面捆麥子的兩個少年中的一個,正在抱怨。

    這兩個少年,都十來歲的樣子,模樣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顯然必是雙胞胎。

    一個老老實實地低頭在那捆麥子,另一個則不時地起身嘆氣道:「媽,麥子扎的我身上癢癢,咱們幹完這一塊就喝點水歇歇嘛。」

    前面正在捆紮麥子的一女人回頭罵道:「真是越來越懶。我小時候,割麥鐮刀都沒有,全靠取穗,不知要比這個累多少!今年村社新買的幾台馬拉收麥機,只要彎腰捆紮,你還累?你們這些孩子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真應該把你扔到二十年前墨家不曾來咱們泗上的時候,讓你過幾天……」

    那少年卻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手裡揮舞著一捆麥穗,說道:「墨家研究天志,不就是為了讓人少吃些苦?吃飯的時候我一說你做飯放油放少了,你就說二十年前怎麼樣,二十年前怎麼樣……哎呀,現在你要是想回到二十年前,那也容易,你看這割麥,你倒是用手拔麥穗、吃飯的時候別用鐵鍋再用陶罐、這村口的磨坊用的是水力你也可以去用手推、村社作坊造紙的大鍋你也可以不燒煤去砍柴嘛……」

    這十四五歲的少年並沒有什麼惡意,引得旁邊一起捆麥的人哈哈大笑,那女人終究還是心疼自己的孩子,笑罵了一聲道:「那你和哥哥先去樹下,把鹽水給大夥兒拿到地頭,這你總能幹得了吧?真是一身懶肉,我怎麼生出來你這麼個玩意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8
第四十四章 富足

    那少年如蒙大赦,招呼著身邊的同胞哥哥道:「走啊,去樹下拿水。誒,那河邊我早晨下的竹籠,咱倆去看看魚多不多。今天割麥,晚上讓咱媽給大傢伙炸魚吃……」

    一旁有些木訥老實的哥哥道:「你去吧,這是給咱們家割麥,我可不偷懶,叫人笑話。」

    那歡脫的少年也不臉紅,嘁了一聲道:「我才不懶呢,就是不願意做這些農事。再說了,我已經考入了習流軍校,將來也不靠這個吃飯。」

    說到這,前面正在忙著的母親回身罵道:「軍校裡更累,你哥哥當年也不是整日說累?你以為就輕快呢?就你這麼懶,去了裡面挨打倒是小事,受不住叫人攆回來,那可是要丟死人了!」

    少年哈哈一笑道:「那樣的苦,我受得了。我就是最煩這種一年到頭一眼看到年尾的日子。春日種、秋日收,好沒意思。」

    「天下那麼大,我上了這麼多年學,要是不出去看看,那可沒意思的緊。大哥現在在高柳,大姐也在北境,他們也沒見得做農活就多勤快。我可聽說,姐姐當年為了不回來割麥,藏到小叔那裡好久……」

    說話間看到母親低頭握了一塊土坷垃要擲他,轉身就跑,邊跑還邊對身邊的哥哥道:「咱倆該換個名字,我該叫庶擒翳、你才改叫庶歸鄉。」

    說完抱著頭鼠竄而去,母親的土坷垃自然不會落在頭上,就遠遠地砸在腳後跟處濺起許多灰塵,惹來眾人的大笑。

    在一旁看著的吳起心中略為驚奇,庶民無姓,這兩個孩童居然有姓有名。

    他也知道,習流乃是越人水師的稱呼,三晉無水師,天下水師之強,便屬楚、越兩國。

    原本越人水戰無雙,後來公輸班做鉤拒、大船,淮河長江爭霸,越人潰敗,楚之舟師這才為天下之首。

    現如今墨家竟然也有了水師?

    吳起便示意身邊的人不要跟隨,自己走到樹下,對面那個應該是叫做庶歸鄉的少年並不驚慌於身上佩劍的吳起,只是側頭看了看,就去提水罐。

    吳起便走過去,微笑道:「少年,討口水喝。」

    少年也不認生,拿過一個水罐遞過去,便問道:「你不是這裡的人,你從哪來啊?」

    吳起接過水罐,心說這裡已是泗上,而且不過是個少年,便無什麼警覺地說道:「魏地西河。」

    那少年撓撓頭,哎呦一聲道:「我知道西河。有個人叫吳起,在西河變革,夫子們講過。」

    吳起一怔,隨即瞭然,此處已是沛邑,乃是墨家經營二十年的地方,這裡的孩童多要上學開蒙,而且墨家對於天下形勢從來不愚民,多加講訴。

    只是沒想到在這裡聽過自己的名字,笑問道:「你還聽過誰的名字?」

    那少年道:「好多呢。我們課本上有好多故事。說是吳起守信,說吳起在西河,請一人吃飯,然後說好了等客人來了之後再吃。結果第二日那客人匆忙忘記,吳起便去派人邀請,自己果然一直沒有吃飯。」

    「這是說,做人要講誠信,說到就要做到。又說吳起攻秦人小亭,為了讓人信服便立了一個車轅,說能抬到北門的給賞賜。人們都笑,結果真有一人抬走了,立刻獲得了獎賞。就說做事也要將誠信,方能叫人信服。」

    那少年說完,又笑道:「我們課本上好多魏國的故事呢,魏國還有個叫西門豹的,智鬥河伯,這個我們也學過。」

    吳起聽完,心想這西門豹的事,確實有此事,可是墨家當年在沛縣治淫祀巫師,用的手段也相差不多,只不過鴆殺比起溺水似乎更慘,便沒有和這些孩子們說。

    然而自己守信、攻亭這兩件事……吳起心道,我他媽怎麼不知道我做過這兩件事?

    心中腹誹,卻又開懷,想不到墨家還編排自己的故事,倒是替自己揚名。再者泗上少年,竟能知魏地故事,知我吳起、西門豹之名,這教化民眾移風易俗的手段,確是難比。

    想到這,他又忍不住笑問道:「那你既說吳起立轅,這轅桿的轅字,你可會寫?」

    少年撇嘴道:「轅桿的轅,可是我們開蒙之後必會的五百字之一,不會可不行。我當然會。我還知道,黃帝是軒轅氏,那是因為黃帝作車,這是大功績,後來因為有車,以戰車戰勝炎帝。就因為車,才稱為軒轅。」

    吳起心說,這故事怕不是也是墨家編排的,我卻從未聽過。不過仔細一想,竟也有些道理,不由點頭,喝了一口水,卻不想這水是鹹的,差點吐出來。又想到與人借水而飲,吐出無禮,便忍者嚥下去,奇道:「泗上水咸?」

    少年搖頭道:「才不是。這是煮沸的水加的鹽。夫子說,生水中有許多肉眼看不到的小蟲子,他雖然看不到,但是上面就是那麼教的,應該就是對的。這些小蟲子叫人生病,因而要煮沸。割麥出汗,汗味發咸,所以要吃些鹽,不然要容易中暑。」

    「村社每年都會領到一些專門用來煮水的鹽,免費的,都要喝。」

    吳起哦了一聲,想了想也覺得汗味發咸便要吃鹽確實有些道理。又想聽聞墨家在齊、越曬鹽,鹽價日低,這裡又有水運輸送,村社發一些鹽也不是難事。

    從這小事,便能看出墨家治政,確實是要以利民為先,若不然又何必費這些麻煩?

    也只怕,墨家有此枷鎖,許多事便不得不做。不做,便不合於墨家之義,墨家的學說又傳播天下,人人可讀,這不做便會被人詬病。

    吳起本就不渴,只是想要找個理由詢問一下泗上的情況,便放下水罐道了聲謝,指著遠處正在收割的器械問道:「那是何物?也是配發的?」

    少年道:「那叫馬拉割麥機,是子墨子的弟子與公輸班的弟子合力製成。不過可不是配發的,而是村社買的。」

    吳起點點頭,問道:「這一物,我看割麥數倍於人。買這麼一物,要多少錢?」

    孩童用一種極為平常、司空見慣的語氣道:「我聽我爹說,一個要合三萬斤麥子吧?」

    聽到這個數字,吳起驚然失色,自己剛才看到的,至少有三台。

    這不算三台拉動的將近九匹馬,便只是機械,便要九萬斤小麥,折合小石那就是小幾千石!

    可這孩童竟無絲毫經驗,只當是尋常事一般說出,彷彿早已司空見慣這樣的數目。

    這九萬斤的小麥,這個村社竟可以輕易拿出?這還是繳納了賦稅之後,如此驚人的數量,約合過去那些擁有萬畝封田的士貴族的歲入。

    少年見吳起驚奇,便道:「其實也不多。三台機械,村社裡一百四十戶人,就算是小麥,也不過每戶才百斤不到。現如今能夠澆水的上田,便是只種冬麥,也有百八十斤。再說,這是村社裡大家集體買的,還有造紙作坊的收入,算不得什麼。」

    「今年是新買,適用一下。若是合用,明年便多買些。我爹說,一來河谷那裡還有不少地,用耬車種、這東西收,也能忙過來,又能多開不少的地。二來就算不開地,如今造紙作坊紅火,也正缺人,有了這東西也可以省許多力氣。這幾年麥價尚可,正好多種。」

    「再者,收了冬麥,正好種土豆。我爹說,村社要再辦個釀酒的作坊,僱請了人,現在這酒賣的好,土豆又價賤,又不好運,不如釀酒。」

    吳起更加好奇這個進入墨家管轄之地不久的村社,到底富庶到何種程度,聽這麼說,似乎這三萬斤一台的器械這村社竟還能多買一些?

    他越發驚奇,聽起來這村社有些像是貴族封君的莊園封田,買賣器械竟然可以村社合力?那些作坊也都是村社共同經營?

    可這……這不就是個沒有貴族的封田莊園嗎?

    他又想,這孩童都有名姓,難不成這村社竟是墨家的一些高層人物的?若不然,一個村社便是這般富庶,一人收穫的糧食竟是西河一人一年勞作的六七倍甚至更多,這未免有些過於可怖。

    早在鐵器等出現的時候,吳起便深知這些技術革新的作用,正如當初他極力建議魏侯派遣細作進入沛邑時說的那樣:畝產增加、每個人富餘的糧食增加,便能供養更多的脫產武卒。

    墨家在泗上的村社,若都如此,那隻怕這天下之亂,竟真的要定於這團黑色。

    想到這,吳起便帶著最後一點有些期待的神情問道:「我剛才聞你有名姓,你父親可是墨翟弟子?亦或是……士人貴族出身?」

    少年撓頭道:「貴族?我家往上數幾代,也和貴族沒什麼關係。我爸當年在商丘率先靠近了楚王,眾人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庶輕王。後來在潡水抓了越王翳,貴族…嘿,抓的貴族多了,我爸說當年在潡水,越人被圍之後,我們以炮擊越君子軍的軍陣,炮擊了幾次,跪地求饒痛哭流涕的貴族也有……」

    吳起大驚,他知道庶輕王的名字,雖然這是個庶人,但是能夠連擒兩王,想來也是個畢萬那樣的發於卒伍的勇士,誰曾想竟在這裡種田?

    又想,都說墨家尚賢,難道這樣的勇士竟也不用?不給高官厚祿,以收天下士人之心?難道這人竟不怨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8
第四十五章 差異

    心中詫異,臉上卻做出驚奇的神色道:「原來是勇士之後!我在西河也聽說過你父親的名聲,以為他必在泗上居於高位,不想原來竟在務農。」

    少年卻道:「我父親本來也身居高位啊。他今年又被選為我們鄉里的幾個代表之一,可以參加眾義會的人物。怎地不高?這若是天下定於一,他這樣可以詢政問政提取意見的人,豈不也算侯伯?」

    吳起也略微聽說過墨家的一些執政策略,所謂集眾義之說,這是他一直詬病的。

    這執掌天下,如何能讓那些腿上沾泥的人瞎說什麼?民眾愚昧,若是由著民眾來,這天下豈不是大亂?

    吳起心想,當初西門豹在鄴修水利,也都是強制的,因為要修水利民眾並不情願服役,於是發出過「民可以使樂成、不可使知始」的感嘆,正是說民眾愚昧可以讓他們得到好處,但是不能夠和他們講清楚道理。

    然而此時吳起也不便多說,因為沿途所見,還未到沛邑,就看到了幾條用以灌溉的溝渠水路,也不知道墨家在這邊到底是怎麼讓民眾願意修的。

    尚未瞭解,就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惑,衝著那少年一笑道:「我這是初來泗上,不知道這裡的規矩。若在別處,立下功勛,不都分封土地人口以作食邑?在義師軍中,立下功勛,竟沒有什麼實質好處嗎?」

    少年聞言大笑道:「夫子說,貴族不稼不穡,便取勞者之獲,正是天下最大的蠹蟲。墨家怎麼可能封地?再說了,適當年說了,封地可以,那百越之地,無邊無涯,誰要是要封地,誰就去。可是,嘴上說想要土地,實際上想要的是封地上的農夫給他們做勞役,這種人……嘿……」

    說罷,這少年搖了搖頭,大約是學他們學堂夫子的神情,露出一臉的不屑。

    吳起暗驚,心說這少年也就不過十四五歲,雖說如今天下許多邦國十五歲就要服役,已算成年,可在別處,如何能見到可以說出這番道理的十五歲少年?

    若說是貴族出身,家學淵源,尚可理解。只是這人分明不是貴族,墨家在泗上紮根之深,已經讓這些十幾歲的少年如此狂熱,以為墨家的道理便是理所當然!

    這少年的身上,哪裡還有絲毫周禮的影子?泗上之大,這樣的少年又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從出生開始,接受的教育就是墨家那一套與天下制度格格不入的教唆?

    吳起心想,難道義師善戰敢戰,全都是靠這樣的灌輸和教唆,難道人人都是心懷利天下之人?

    想想這就是不可能的,若真的那樣,天下的歸屬,二十年內便無懸念。

    於是他問道:「那你父親立下功勛,可有什麼利處?墨家不是說,義即為利嘛?」

    少年點頭道:「利處當然有啊,怎麼會沒有?他有兩枚最好的軍功章,每年傷殘及功勛軍人聯合會都會發不少錢呢。我們若有志從軍,入考軍校也都有所照顧。」

    「誰要地啊?要錢多好。地給的再多,誰來種?在泗上,只要有錢,什麼都買得到,還可以投股作坊,這都是收入。我們村社,這油坊、造紙作坊的收入,早就和種地差不多了。」

    吳起點頭,心中暗道:「泗上墨家可以給錢,我於西河卻不行。一則如何能有這麼多錢?二則西河也沒什麼作坊收入,只能買地,可若是地太多而無人,也難耕種。我在西河,是凡入武卒者,免一家之勞役;泗上是凡立軍功者,每年給錢……其實並無二致。」

    「都是以利道人,只是在西河,錢非是可以傳家久遠的利,免勞役才是。而在泗上,作坊眾多,貿易往來,錢便可傳家久遠。」

    他這一路,早已經習慣了越靠近泗上,風俗和習慣便與中原越發不同的情況,心中大約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見解。

    若論及本源,無論是在西河的武卒,還是在泗上的軍功,甚至於在秦地已有的變革,都是以利導人。

    吳起隱約覺得,只是各地的情況不同,所以這「利」的表現形式也就不同。

    只是,到底不同在什麼地方呢?又是什麼產生了這樣的差距?

    吳起心中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只是懵懂地覺得是那麼一回事。

    但他覺得,同樣是利,泗上的辦法拿到西河,效果不佳,因為人們更願意要土地和免勞役;而西河的辦法拿到泗上,只怕也未必會士卒效死。

    人都是一樣的人,造成差距的根源到底是什麼呢?僅僅是因為墨家的宣義灌輸嗎?

    正思索間,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喊聲,那少年聞到喊聲,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那邊叫我快些送水過去呢。」

    吳起點點頭道:「正好,我也早聞你父親的名聲,此次經過,正好見見這位盟楚王俘越王的勇士……」

    於是便跟隨那少年,走到田邊,一眾割麥的人正在休息,幾人拍著那台木製的馬拉的割穗的器械道:「這可真是個好東西。人少地多,這東西可真好,雖說割的不如人幹淨,只是卻省了大力氣。」

    旁邊一人也附和說了幾聲,大意便是往年割麥的時候,為了擔心陰雨,總要起早貪黑,一忙下來腰都要斷掉。

    又嘀咕說前幾年糧價太低,只說泗水以往經常可見一船船的麥粟運來,那宋地許多人家有奴僕、人又多可以雇工,糧食產的便多,這裡人少、願意做雇工的更少,若無這樣的器械,種麥真是沒什麼意思。

    便有一人衝著坐在馬拉器械上的那個中年人道:「輕王,你這次去彭城,可別忘了咱們鄉間眾人的意願。你要提提意見啊,能不能不要從宋地買糧了?或者在泗上設置稅卡,讓宋地的麥粟少一些來咱們泗上。」

    「若不然,這糧價日漸,鄉里的人可是有些埋怨啊。就按咱們鄉里大家商量的那樣,除非招災,若不然在泗上設卡,不准宋國的糧食進來。招災的話,再另說。要麼,就設一個價,價高了才能從宋地收糧。」

    不遠處正走來的吳起心道:「正是穀賤傷農,昔年李悝在魏行平糶之法,這一點墨家不能夠不知道。怎麼在泗上,農夫竟還有此樣的愁慮?」

    又抬頭看了看坐在馬拉器械上的那個中年人,不過四十歲,臉色常年風吹日率被曬得黑黢黢的,並不是什麼粗壯。

    吳起心想,原來這俘獲兩王的勇士,並不是惡來那樣的壯漢。

    坐在器械上的庶輕王也注意到了跟隨著自己兒子走過來的吳起,雖不認得,但也覺得這人應是個人物。這平常日裡,往來的人很多,也多有人停下來問詢幾句,他已習慣。

    見人過來,便從器械上跳下,衝著剛才那人道:「既眾人推選我為代表,這話我是一定要說的。只是,能否通過,也難。如今沛邑、彭城皆數萬戶大邑,其中工商者極多。糧價一漲,咱們高興,可他們便不高興。再說這同義之事,又不只是咱們農夫,還有城邑的那些人,難說。」

    「各有各的利,就看怎麼才能讓大家都能接受。」

    回應了一句,便迎到吳起身邊,問了聲好,便在低頭與吳起閒談起來。

    從村社的種植、到村社作坊得利的分配;從軍役到勞役;從村社鄉里的學堂到十五稅一增加了許多教育、修路等稅費如今折合一番已經算是什一稅,到村社之間的土地制度……

    吳起有意詢問,見識又廣,正可和這幾年常年學習的庶輕王說個有來有回。

    說到最後,吳起終於恍然大悟,終於明白自己之前所想的那種區別的根源到底是什麼了。

    如在西河,一家一戶,男耕女織。

    種植的粟米小麥,七分之一要繳納為賦稅,剩下的要留著吃,再剩餘的才能交換一點鹽或是其餘的生活必需品。

    女人在家裡紡織麻線織布,作為一家的衣衫。

    自給自足,少有交換。

    就算在西河建起泗上的這些奇怪作坊,也根本賣不出去,那些豪貴之人才有幾家?

    可在這裡,就這個村社,這些人藉著泗水之利、藉著沛邑彭城發展起來的作坊手工業,以求利為先。

    甚至出現過有個村社在前幾年看到棉花賺錢,村社遍種棉花,然後花錢從宋國買糧繳納稅糧的事發生。

    土地不再是自給自足的必需品,而是成為了獲利得錢的一種手段,與那些作坊並無二致。

    村社裡的女人少有自己織布紡紗的,因為沛邑彭城的紡織業發展迅速,分工協作,遠勝於一家一戶織布的效率。這些村社女人有織布的時間,都不如去村社的作坊裡撈紙換錢買布。

    現在村社又嫌棄糧價日賤,於是決定明年種植大片的土豆以釀酒,這樣利潤更大。這在西河,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就算西河可以這樣做,這些酒又賣給誰?

    吳起覺得,這便是泗上與其餘別處種種政策不同的根源,可正如他曾思索的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亂,五曰因飢一樣,他看到了表象,卻依舊沒有想清楚造成這些表象區別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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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引誘

    本質最是難尋。

    吳起看到了其中的區別,但卻因為受制於時代,難以想清楚內在的區別。

    心中所想,唯一便是:「因地制宜。秦地與泗上不同,泗上之政雖善,用於秦地卻不可。」

    將這個念頭牢牢記在心中,又想如今天下戰國,亂世爭雄,必要上下同一,方能雄霸。

    可墨家泗上,卻古怪的緊,單單是一個糧價的問題,就引得眾人議論。國人議政,在墨家看來竟然是一件好事,並不阻礙,以至於人人可以言對自己有利的想法,結黨以營。

    這議政,應該是上卿的事,百姓無知,要仍議政,難道泗上不會大亂嗎?墨家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帶著這個疑問,吳起便將話題引到了糧價的問題上,又說起這個民意代表的職責。

    庶輕王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人人需要知道自己的利,才能夠知道什麼樣的天下是符合自己利益的。」

    「正是,人人知求利,天下可變。人人知大利,天下可治。現如今天下不知己利的人,還多得是,遠不是天下大治的時候。」

    「都說我們墨家讓天下大亂,人心思利,這倒是奇了……人人得利,難道不是好事嗎?無非就是如今天下的制度,使得世卿貴族得利,而百姓不得利,於是他們聽到百姓也要得利,便驚呼天下將要大亂,當真可笑。」

    庶輕王想著這些年在鄉里或是縣裡學到的那些東西,隨口說出。

    吳起聽著這些出口隨意間在別處足以引起轟動的話,看著在這裡說出竟是眾人習以為常,心道:「昔年周公制禮,傳承數百年,有為禮而死的士,不下百千。如今墨家之『禮』已成,能夠為之效死的士,亦不下百千。」

    「既說得利,想來也是。世卿守周禮而得利;百姓守墨規而得利。二利相悖,必有一死,只看誰人更願效死。」

    「且看將來……竟是誰家的規矩傳於天下?」

    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吳起此次泗上之行,雖行不足萬里,可是所見所聞遠超時代,帶來的衝擊可想而知。

    就這樣辭別了這個村社,帶著一腦子的思索和一肚子的疑惑,走走停停,在途中遍觀泗上之俗。

    見得多了,出使還要停車驚問那是什麼,可等快到了彭城,吳起已經不再驚奇,以為便是見到再奇怪的東西也可以接受。

    在沛邑他見到了飛在天空中可以載人的熱布袋,既都能飛於九天,哪還有什麼足以引發震驚的呢?

    彭城之外,聳立著一片煙塵籠罩的地方,那裡便是此時天下、也可以說此時世上最大的爐鐵作坊群。

    燒焦作坊、碎礦作坊、生鐵農具鑄造作坊、熟鐵攪拌爐作坊、鑄模作坊、軍工作坊……

    整個泗上、楚越長江沿岸、甚至齊魯的部分用鐵,都是從這裡產出的,借用水運之利,規模日益擴大。

    只是遠遠觀望,吳起估摸加上在礦山中勞作的那些人,這一巨大的作坊群,少說也有兩萬人在其中。

    河流之上,水排遍佈,或用來碎礦、或用來汲水。

    千帆競渡,運送煤鐵的河船往來穿行,聽說彭城邑內人少用樵而多用石炭,每天消耗的數量巨大。

    一處緊要的路上,還鋪著一段木製的路,在吳起看來就像是兩根並排的筷子,車輪卡在兩根木頭上,馬匹拉動,竟數倍於平地能夠拉動的貨物。

    遙看彭城,吳起與身邊人嘆道:「丹、泗之富,盡歸彭城。」

    丹水、泗水在這裡交匯,向下流淌到淮河,又可以通過邗溝溝通長江,極近地利之勢,又有煤鐵之豐,沃土大澤千里,黃河又未改道,十餘年間,這裡的繁華已經不下於中原大城。

    甚至於有過之而無不及,陶丘雖也繁華,可是多是轉運貨物,最終那鐵器、玻璃、鏡子、火藥等物,終究還是要在彭城、沛邑購買。

    吳起身邊一人道:「昔年晏子使楚,說臨淄人眾,揮汗如雨摩肩接踵。這彭城十餘年間,竟也有了臨淄的風華。墨家治政之才,確是常人難及。」

    吳起點頭道:「彭地通三江而近五澤,又有煤鐵之利。臨淄不過借魚鹽之利便能成天下大城,彭城日後也必是天下大都。單單看那一片作坊群,能管此作坊的,便為大夫,亦能讓一邑大治。」

    他知道開礦這種事,最是難管。能夠管轄一個萬餘人甚至更多的作坊群的運轉,若在以往,做一邑大夫簡直是易如反掌。

    可現在,只怕在墨家之內,管轄這大作坊群的,都未必是墨家的最高層人物。

    眼看著河道上,一船船裝載著鐵器貨物的商船離開,裝滿了糧食棉花的貨船抵達,吳起長嘆不已。

    心想,繁華如斯,到底僅僅是彭城地利?還是真的有什麼天志,需要摸透本源便能夠讓天下大治?

    秦川千里,渭洛相交,秦地也有一日會有此樣繁華、人民安居嗎?

    幾番感嘆、幾番悵然,終於進入了彭城,繞開了街市上往來匆匆的人,被安排到館舍之內。

    第二日一早,墨家一人帶著一封信件來到館舍,直截了當地做了邀請,請這些人相見。並且還說,聽聞魏之西河守吳起亦在,早聞風采不曾得見,正好同去。

    吳起也不吃驚,知道自己的行蹤只怕瞞不過那些墨家的眼睛,他們在巨城大邑都有明著活動的眼線,利用商人往來的通路,消息傳播的速度往往比國君要快數倍。

    既身份已經被揭穿,吳起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換上自己的華服、配上玉珮與劍,便一同前往。

    彭城的一處戒備森嚴之地內部,適坐在那裡等待著吳起等人到來。

    來到這個世上,他已經見了很多大人物,也曾和王侯談笑,對於吳起適只是好奇。

    若二十年前,他很想問問,世上有兩種傳言,有說吳起殺妻以求將,還有說吳起休妻以嚴法,到底哪一種是真的?

    然而二十年前,只怕吳起連看他一眼都不太可能,兩人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

    彈指二十年已過,這份好奇或許心中還有,可是終究不太可能問出來了。

    他和吳起一直沒有見過面,但是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字,也算是神交已久。

    對於吳起的才能,那是毋庸置疑的。只不過墨家的基石是規矩和紀律,並不適合出將入相一人之才的發揮,因此墨家對於吳起這個天下知兵第一人並無任何招攬之意。

    這一次與秦人的談判,由適主持,但是內容在之前就已經商定好了。

    等到吳起等人進來後,雙方見禮,各自吹捧了一番對方的名聲,便開始談及正事。

    正事,自然就是南鄭以北的秦小邑,換取墨家冶鐵技術支持的談判。這件事全權由那幾名叛墨主持,而這面是適,雙方難免有些尷尬。

    當年正是適藉著勝綽之事,與墨子一同改組墨家,驅逐了這些人,到最後墨子去世都不准這些人以弟子之禮服喪。

    當年這些人都是跟隨墨子多年的墨者,而適當年卻是剛剛加入墨家數月。斗轉星移,現如今適已經是墨家的二號人物,而這些叛墨也在秦地站穩了腳跟。

    曾經的私怨仇恨,漫隨著這些一絲尷尬化解之後,便要站在各自的利益上討論交易。

    適倒是不急,笑看著吳起道:「久聞公之大名,今日入秦,必得秦君重用。只是不知道,以公觀之,秦的出路在哪?」

    吳起一怔,適又問道:「公在西河訓練武卒,武卒既成,即便你離開了西河,武卒制度猶在,恐怕西河難以攻取吧?」

    吳起點頭,還頗帶著一番自信和感慨道:「武卒之強,遠不是現在的秦師可以對敵的。西河又有山川之險、崤函之固,若輕易攻取,折損士氣。」

    這倒不僅僅是吳起對於自己培養起來的武卒的自信,而是秦地的變革涉及到許多的問題。

    想要變革,得有軍權,得有威望,現在變革之始,不能打敗仗,只能靠勝利來收攏那些授田之民的心,壓服貴族。

    這一點吳起很清楚。

    適提及西河,也正是因為引出這個話題,秦國至少在十年之內,沒有奪回西河的能力。

    十年不算太久,墨家在泗上準備了二十年,才堪堪能夠與天下諸侯並起。

    然而墨家等了二十年,那是因為二十年前適才十幾歲,他等得起。

    可吳起呢?亡魏至秦,他已花甲,十年他等不起了。

    適對吳起瞭解不深,公造冶年輕的時候曾交往過,但也算不得深交。所以適不知道吳起想要什麼,所能引誘的方向也就只剩下「建功立業」這四個字了。

    他只是提及了西河,言外之意還有南鄭。秦國想要發展爭雄,現在看來似乎只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就是奪回西河,威逼中原。另一條就是得南鄭入巴蜀,繼續力量。

    墨家十餘年前在適的執意下就在巴蜀活動,現如今已得南鄭,即便不言明,有墨家這幾年的戰例在這擺著,又有山川相隔,想要攻取南鄭其難度不下於現在奪回西河。

    尤其是吳起這些日子見識到了墨家執政的泗上地區,知道墨家一旦紮根,就會如同野草一樣,無法根絕,就算拼盡全力多得南鄭,恐怕也是弊大於利。

    對於一個渴望著建功立業名傳天下、但卻只能再活十來年的人而言,適剛才問的「秦的出路」,便是個嚴重的問題。

    西河的路,是他自己在魏國的遺留,自己堵死了。南鄭的路,墨家已經堵死了,而且涉及到冶鐵術的交易。

    那麼,秦國剛往何處?不知該往何處,又如何一展心中抱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8
第四十七章 是非

    適見秦人不答,便道:「索盧參自極西之地歸來,沿途見聞,知道可以貿易獲利。子墨子言《節葬》,曾說『秦之西有義渠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而焚之,熏上謂登遐』。其俗大不與中原同。」

    「這一次索盧參歸來,行林胡婁煩,經趙地返回中土,聽聞是秦與義渠開戰。」

    「若不談利百姓,之說利於秦君,依我看,秦君之利,公之抱負,在西而不在東。」

    義渠是一個自從商朝就曾存在的古國,這些年與秦國打的有來有往,開始從遊牧走向農耕,這是秦國在西方擴張的一大絆腳石。

    後世有傳言黃帝與岐伯坐而論醫之地,也就是岐黃故里之地,乃是如今義渠的都城。

    佔據了隴東之地後,按照索盧參的見聞,這義渠已經開始轉向農耕,並且學會了築城。

    在二十年前的秦與義渠的一場交戰中,義渠居然運用了很正式的「農耕」戰術,依靠城邑防守,疲憊秦軍,然後再調集重兵反擊秦軍於城下。

    墨子久在中原活動,不曾入秦,卻也知道義渠的喪葬風俗,義渠在中原亦算是一個周邊有些存在感的邦國,有點類似於箕子朝鮮,去過的人很少,但是聽說過的人卻不少。

    義渠佔據的地方,都是可以農耕的土地,原本秦國對於義渠並無太大的優勢。

    只是現在時代變了,一旦墨家給予秦國鐵器方面的技術支持,有火藥之利,鐵器之強,秦與義渠之間的力量對比會在短短幾年之內發生巨變。

    適倒是沒有什麼大秦情結,只不過考慮到將來天下的概念範圍,文化傳播等因素,現在天下大亂,還不如借此機會讓秦國同化義渠,向西拓展。

    雖說勝綽那些人是叛墨,雖說他們進行的變革也不能長久,但是一則他們用了墨家的吏書、編制什伍、統一文化;二則他們比起那些分封建制的貴族多少還是進步的。

    以墨家的道義而論,天下要定於一,並且要同義。同義之始,便要同文。僅此一點,就足以支持秦國向西拓展。

    魏國武卒之強,旁人不知,吳起卻知。

    義渠雖有騎術之便,但是變革之後的秦國連戰連捷,與吳起同來的叛墨也知曉。

    因而當適說到索盧參等人攜帶絲綢等物,可以在極西之地獲利百倍的時候,這些人眼前登時一亮。

    秦國現在實行的還是實物稅,也儘可能壓制國內的商人,但是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往來還是必須的。

    不管是墨家的一些新奇貨物,亦或是楚國的銅錫等等,都需要大量的金錢。

    若是這種貿易能夠由國家壟斷,便可大幅增加府庫的收入。

    義渠以西,到底是什麼模樣,他們只是大致聽聞,也聽索盧參等人大致說起過在義渠以西尚有數萬里土地,甚至也有不弱於中土諸侯的大國,金銀極多。

    原本西方在秦人眼中,已算是苦寒之地,可現在聽了這個說法後,沒想到極西之地竟然越過那些苦寒的千里之後,便是柳暗花明。

    吳起略微思考後,有些不解地問道:「如今天下,戰國亂世,諸侯爭雄。墨家距泗上淮北,雖無諸侯之名,然壓越而迫齊,有諸侯之實。天下必定於一,戰國亂世,助他人則即為弱自己。」

    「秦地變革,墨家多行詬病,如何要助秦?」

    適朗聲大笑道:「涓涓細流,終匯於海。細流或興比較之心,以爭磅礴。大海卻不會爭,更不會因為江河之水澎湃便生嫉心,怕江河爭走了廣闊。」

    「墨家既奉天志,便要與理論自信。墨家既守天志,便要與制度自信。將來天下,定是墨家所推斷的那番模樣。而要達成那番模樣,鐵器、識字、印刷、牛耕、火藥又不可或缺。」

    「墨家之心,在百世。墨家之眼,在天下。秦地富,難道不是天下也富一分?」

    「墨家非是助秦,是在助天下。也不是在幫秦君,而是在讓秦地百姓有鐵器之利;讓文化文字傳播西域,以便將來同義同一。」

    「天下其勢既成,誰定天下都要用此制度。天下尚無其勢,用此制度便是人亡政息。」

    「墨家之義,豈在一家一國一姓?」

    他說的擲地有聲,並無虛狡,那幾名叛墨臉上露出慚愧之色,今日方知墨家在行變革天下的大勢,而自己卻已經無法參與到這浪潮之中。

    吳起素知墨家眾人自信自傲,對於他們信奉的天志有種狂信並且以往將其推廣天下的狂熱。

    適說的這番話,讓吳起也略覺慚愧。

    光華之下,自己的抱負比之墨家的抱負,竟是天地之別。天下將變,且不說墨家說的是否真的如他們所言會是那樣,但僅這份氣度已經羞煞多少豪傑。

    然而羞愧之餘,吳起猛然想到一件事,起身行禮後道:「墨家之心,確如日月。只是,若通此商路,所能夠售賣得利的貨物,無非玻璃、絲綢、珠玉等等,秦地變革,男耕女織堪堪自用。墨家利誘秦人西拓,只怕得利的難道不還是泗上那些絲作坊、玻璃作坊等?」

    適奇道:「難道秦人轉賣不能得利?」

    吳起無言,只好道:「能得利,但只是轉賣之利。」

    適又問道:「那中原各地,難道不能因為絲路通暢而得利?」

    吳起又道:「確能得利。」

    適笑道:「義、利也。天下人均能得利,這便是義舉。墨家為何不支持呢?」

    吳起又問道:「那秦地變革,墨家頗多詬病……」

    適攤手道:「一頭牛,毛色烏黑,我可以說這頭牛很難看。但是因為這個,我就認為這頭牛的肉都很難吃嗎?」

    「秦地變革,墨家有心無力,只能多詬病。但是秦地那些有利於天下的行為,不能夠因為這些錯誤就認為全都不對。」

    「細細一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吳起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問道:「若是墨家的是非英雄來看,若我入秦,鑿空西域通行絲路,又制文法播文字,使得東西貿易相通,我這也算是大有利於天下?」

    「若我於秦,將十萬兵奪西河、下南鄭,在墨家眼中,便是不義之戰、害天下之舉?」

    「這天下的英雄對錯,難道今後就要由墨家來定奪?」

    適微笑道:「尚未可知。只是仲尼做春秋,以禮而論。墨家若做歷史,便要以義利天下而論。」

    「公之大才,天下皆知,我墨家也多耳聞。此次入秦,秦地距泗上數千里,距南鄭有褒谷之險,秦地如何,若僅以利論,和我墨家並無太大關係。」

    「但以利天下論,則又不同。秦地的變革,既有好,也有壞。收世卿之田,開阡陌破井田,這墨家是讚揚的。」

    「如今鐵器已出,農耕之利遠勝於遊牧。義渠人尚且還是部落,並蓄奴隸,秦人若能使義渠移風易俗、近於天志,這也是大為有利天下。」

    「況且中土富庶,若西域諸羌依舊刀耕火種,歲無所得,只有劫掠,那就要想辦法杜絕這種事發生。治標治本,移風易俗,便是治本。此乃大義。墨家為何不支持?」

    適說完這些,看著吳起道:「公有大才,奈何歲月不饒人。已年近甲子,便有壯志,卻無歲月。」

    「西河武卒,公一手訓出,若將親兵而攻西河,其心何忍?況且秦地雖有變革,武卒之厲,十年未必能勝。」

    「蜀國南鄭,墨家經營,日益富足。褒谷難行,運轉困難。墨家善守,天下皆知。不舉大軍,南鄭不能下。舉大軍,所需糧草轉運之難也不必提,況且韓魏又於河東虎視狼顧,秦君豈肯得南鄭而失洛水?」

    「公若想有抱負,便不為利天下,不願被我墨家評價,也只有向西拓地築城一途。」

    「若闢地千里,皆行中原之政、同墨家之字、授田以分百姓、分田以弱世卿。使中原之物通於西域,使極西金銀流入中原,通其有無,各得其利,這便是大志向、大抱負。」

    「十年正可成事,後世談及天下之利,總不會忘了你吳起鑿空西域之功。」

    這些話雖讓吳起有所觸動,可是從墨家的口中說出,吳起覺得還是有些不太對。

    遲疑片刻後問道:「我聞墨家非攻、止戰……你這怎麼有鼓動戰爭之嫌?」

    適搖頭道:「墨家非攻、止戰,那不過是斷章取義之解。子墨子曾問:籍設而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與不鼓而使眾進戰而獨進戰者,其功孰多?」

    「假設攻不義之國、誅不義之君、伐不義之舉,墨家不但要支持,墨者還要奮勇爭先,做鼓而使眾進戰之人。」

    「義戰與不義之戰、義君與不義之君、義舉與不義之君,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又有三表三患之言。」

    「能使天下富、人民廣、政事治,此為評價義之三表。」

    「民飢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此為定義不義之三患。」

    「三表與三患,便是墨家支持與反對的規矩。至於天下富的定義,墨家也有說法,符合的便要支持、不符合的就要反對。所以索盧參那日才要爭辯,土地非是天下財物總和增加的唯一手段。」

    「墨家不守禮,只依天志之規矩。秦地變革,雖有不義之處,但也有合義之舉。義渠西羌,既不肯主動歸附中原以行中原之政、以符合鐵器時代的樂土之說主動變革,那自然便是不義。不義當討,移風易俗、播傳文字、廣置官吏、推行成文法令,這當然是墨家所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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