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82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28
第十八章 調令

    北海會盟的內容,在庶俘羋回到高柳後的一旬之內,就在軍中流傳開了。

    這種事沒有隱瞞,對於庶俘羋這種自小被泗上接受了那些關於利益分析學說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而言,聚在一起的時候也會高談闊論紙上談兵縱橫捭闔,說說這其中的利弊。

    一個村社出身的年輕人可以紙上談兵的時代,或許不是最壯闊的時代,但一定是個至少還有希望的時代的。

    從具體來看,庶俘羋原本是沒有機會和別人一起對政策品頭論足高談闊論的,因為他要去邊堡的話,會很忙碌。

    但是他回到高柳後,接到了命令,沒有讓他帶隊回去,而是調任他留在了高柳,具體的任務還沒有安排。

    除了他之外,還有不少年輕的士官都接到了這樣一道調令。

    說法很多,有說這些人是要回泗上進行學習,將來前途無限;有說是要他們護送索盧參回泗上的;還有說要調他們回泗上的。

    眾說紛紜,也都是些猜測,庶俘羋這樣的層次也無法接觸到確切的消息,不過他也感覺到可能墨家這邊會有什麼大動作。

    回到高柳後不久,他的姐姐便和一些人去了草原,什麼時候回來也不清楚。

    他在高柳每天就是學習,有一些老墨者講課。有時候索盧參也會和他們講講這一路的見聞,講講那些萬里之外的故事。

    都是些很好的故事,庶俘羋離開了泗上,知道了諸夏有多大,於是想要知道天下有多大,索盧參帶來的這些故事,正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就這樣很悠閒地過了一個月,轉眼就要到秋天了,天氣已經有些涼了,那些種植在高柳城外的玉米、蕎麥和莜麥都已經可以引起農人的喜悅了。

    七月末的一天,正是高柳的集市,庶俘羋在前一天正式接到了任命:他被任命為高柳的一支步騎士連隊的連長,原來的連長被調離,明日跟隨索盧參南下。

    他也正式接到了嘉獎令,同時成為了義師中的上士,應該是最年輕的幾個上士之一,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過幾日那些被調離跟隨索盧參南下的人就要出發,這是別離,是一件值得喝一杯的事。

    今日集市,又是輪休,他便和幾個相熟的、之前一起經歷過生死,這個月一起學習了一段時間的好友出去喝酒。

    集市上人來人往,極為熱鬧。

    草原的羊毛、羊皮、馬匹、牛、驢子、鹽、鹼面。

    從遠處運來的、或是本地作坊生產的鐵器、玻璃、手工工藝品、毛呢、棉布、烈酒……

    有的是以物易物的交換,有的則是用本地發行的錢來購買。

    本地的農夫雖然少有稅,從軍免稅以血賦代稅,但是要花錢的地方很多,這裡收購糧食的糧價又壓的很低。

    本地的特殊政策,也讓本地的手工業根本發展不起來,這邊極力推行墾荒墾耕的政策,基本沒有自由的勞動力。

    在人均土地面積足夠的情況下,本地的家庭手工業也根本發展不起來,自己種點麻布什麼的麻煩事,遠不如用多餘的糧食換取墨家作坊生產的棉布之類。

    這些情況,庶俘羋曾經經歷過,也在自己成長的這些年見識到了將來的改變。

    比如原本他們村社的那個造紙作坊,只是村社裡所有人的財產,共同參與勞動的。那時候即便想要僱人,也沒有人可以僱傭,每去泗上一個人,墨家就會組織起來,要麼墾耕,要麼送入到官營作坊當中。

    庶俘羋記得自己七八歲的時候,經常還要去村社的造紙作坊,看著村社裡的人在很熱的牆壁上撕紙。

    等到自己十二三歲的時候,一條灌溉通行用的水渠修好,正經過他們村社,村社原本用木頭燒煮紙漿,變成了用黑色的煤炭,都是附近一座大礦裡產出的。

    既不算貴,也省的人去山上砍柴準備木頭,而起燒起來更熱。

    等到他十四五歲的時候,村社的造紙作坊裡居然有了七八個外鄉人,他們是從宋地來的。

    據說他們原本是租種一些貴族的田為生的,但是後來租田的貴族開始和人合作,經營起了田產,將原本租種的土地種上了靛草和棉花。

    那一陣棉布賣的很好,尤其是越國那邊賣出去很多,棉花和靛草的價格很貴,很多宋國的土地經營者開始購買鐵器,收回租種的土地,僱傭那些被收回了田地的人種植經營。

    於是不少人離開了宋地,沿著泗水輾轉來到了沛縣,那幾個雇工就是大約這個時候來到了他們村社的作坊。

    村社的作坊也開始了變革,從一開始的每個人都要去勞動,變成了每個人持有一部分股額,然後勞作有勞作的收入,不勞作的話只有分紅的收入,然後就開始有人不去勞作了。

    再然後開始能僱用到了雇工,開始有雇工在村社的作坊裡勞作,每個月領取一定的錢作為回報。

    村社的人,似乎變得越來越懶,原本需要人力搗碎的木漿紙漿,花錢修建了一座水力杵,因為算了算此時雇工的錢還是很貴,不如修建這種水力杵更有利。

    庶俘羋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墨家已經不再強制所有來到泗上的人都進行墾耕或是加入官營作坊勞作了,而是換了一種方式稍微進行了一下變革:墨家以固定的錢招收那些越來越多來到泗上的人進行勞作,以此逼迫已經出現的私營作坊不得不用更高的價錢來僱傭人,否則根本雇不到人。

    即便很多人來到泗上,但是那幾年庶俘羋記得泗上發展的很快,到處缺人,僱傭一個人依舊不便宜,各種水力機械也都開始在私營作坊裡出現和修建。

    這是庶俘羋從五六歲到十六七歲關於村社作坊變化的記憶,所以他看到如今高柳的一些局面,覺得很熟悉,但是也知道恐怕高柳這裡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夠有沛縣的模樣。

    人少,而且道路不修,也沒有泗水匯聚直至淮水邗溝溝通長江、北上中原的便利。

    這些在天下別處可能會覺得頗為高深的道理,庶俘羋自小耳濡目染,聽得多了,學堂中有時候也會灌輸一些,即便當時聽不懂,等到走到外面看看之後,也就逐漸明白過來。

    雖然真正高深的一些東西他還沒有學到,但已經可以在酒桌上和人談天說地,指點江山。

    聚在一起的幾個人,都是一般掌管一司馬或是一連的義師的士官,庶俘羋正藉著外面的繁華說一些他對利天下的理解,便舉起酒杯和幾個人喝了口酒,以作送別。

    只說願他們離開此地,卻依舊在天下之內,一定要記得要以之為天下芬為己任云云。

    聚在一起的這些人,如庶俘羋等,是留在這裡的。

    而如馬奶等人,則是要以護送索盧參回泗上的名義,前往泗上的。

    具體是去做什麼,這些人並不清楚,只是說到了泗上之後另有安排。

    若是有人細心觀察,就會發現調走的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軍中的骨幹力量,以騎兵居多,馬術一般都很不錯,而且多數都是年輕人,沒有婚配。

    被調走的這些人自然不知道自己具體要做什麼,有傳聞說他們去了泗上之後會進行正規的學習,然後再重新安排。

    看起來應該都算是有前途,很不錯。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卻是早在幾個月前,泗上那邊就來了幾封信件,信上的內容是絕密,只有屈將等十餘個人可以知曉。

    信上大致介紹了一下墨家在巴蜀的活動,如今的秦君在勝綽等人的幫助下,變革法度,集中權力,對外擴張,增加威望。

    正因如此,才導致了索盧參無法從原路返回中土,只能繞開那些羌人義渠的部落,走林胡沿著黃河到了高柳。

    秦人似乎有對南鄭下手的意思,而墨家憑藉這些年在蜀國治水之功和鹽業水銀等礦業帶來的聲望,以及造篾啟歲與蜀帝女聯姻之類的緣故,在秦人欲侵南鄭的流言下,蜀王希望造篾啟歲守南鄭,以酬其治水之功。

    一則是為了防止當年鱉靈治水而取杜宇之位的事再發生,二則秦人確實也有侵南鄭的說法,那裡又是邊陲困苦之地,後世富庶的漢中此時尚且蠻荒,蜀地貴族並不願去。

    造篾啟歲這個南鄭守的地位,其實也就和當年公造冶在彭城差不多,墨家的組織機構之下,他一個人什麼都幹不了,他這個南鄭守只是要一個在蜀王那裡的名正言順,實際上還是墨家的組織掌管著。

    所以,泗上那邊希望高柳這邊,調派一些基層的、有作戰經驗的、年輕的、有潛力的軍官,去南鄭那邊把軍隊的架子先搭建起來。

    此外,還需要調派一些精通騎兵作戰的、騎術比較好的,在泗上那邊繼續訓練騎兵,加強泗上的騎兵力量。

    這件事也不是獨立的,也是和趙國即將到來的內亂相勾連的。泗上那邊結合各個方面的分析做出的判斷,是就算魏韓齊干涉,也就是圍繞著守城圍城戰展開,因為終究只是干涉內政和繼承權問題,三晉同盟的底子在那,佔據城池割讓土地會招致趙國貴族的嚴重不滿。

    所以戰爭的烈度不會很大,而且墨家這邊出面組織中牟和邯鄲的防禦,疲憊魏韓的力量,高柳這邊的軍隊就作壁上觀:等著和公子章談條件,條件不談龍不出兵。

    到時候出兵,也就是征討一些支持公子朝的貴族城邑,配合支持公子章的趙國貴族的私兵去趟中牟邯鄲,逼走魏國就是。

    這是調令後的事,這些年輕人並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自己接到了調令,聽到了各種謠言和說法,然後認真地接受了這些調令,再然後和朋友們相聚一次,以作別離,畢竟天下太大,或難再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28
第十九章 解惑

    酒肆中別離的這些年輕朋友們,並不知道他們將來要參與一場怎樣的變革,但卻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情結:他們認定自己所學到的道義是正確的,並希望將這些正確的推行到天下。

    於是,壯懷激烈。

    至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庶俘羋扭頭發現馬奶在那裡有些悶悶,心想難不成是馬奶不想離開老母?於是問了一嘴。

    馬奶搖搖頭,示意並不是這個原因。

    他要遠行,家中老母年邁,但是既然已經做到了軍官,家裡的事自然有本地的政府安排。

    如果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也就不必多說。

    而像他這種,則是將這些老人集中起來,由墨家出一部分錢,再由他們繳納一部分錢,使得老有所養,僱傭專門的女人進行洗衣做飯之類的照看。

    馬奶並不擔心這些,自己每個月發的錢,會直接扣下一部分發給他的母親,他在軍中也用不到多少錢。

    看到眾人都投來疑惑的目光,馬奶終於忍不住將這些天困擾自己的想法問出。

    「你們知道,我原本是草原上的胡人。我逃亡來到高柳,最開始支持墨家,真的就是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可是等我真正加入墨家成為墨者的時候,我是真的相信利天下、建樂土的道義的。」

    「我真的信!也相信這麼做是對的,更相信宣義部的那些人宣傳的那些部落的首領是怎麼樣盤剝我們的所得的。牧羊、牧馬,這些東西卻不是我們的。部落首領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許多的牛羊。」

    「憑什麼?宣義部問我,憑什麼?我覺得,對呀,憑什麼?於是我腿上受了傷,卻依舊拚死殺了許多敵人,因為我相信咱們墨家總有一天會讓這種憑什麼消失!」

    他說到這,終於激動起來,把酒碗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怒氣衝衝地說道:「可現在呢?好嘛,和他們講和了?該是部族首領還是部族首領?以邊堡為界,他們這些部落首領只要不南下劫掠,我們就不管了?」

    庶俘羋這才明白馬奶悶悶的原因,竟是為了和草原諸部之間達成的協議。

    馬奶臉色緋紅,顯然是喝多了,指著遠處罵道:「我要只是為了我自己過得更好,那又何必懷揣什麼利天下之心?既然讓我們心懷利天下之心,就要對得起自己說的這些話,給我們這樣說,卻又那樣做,你讓我怎麼想?」

    「你真以為我就是為了自己做個什麼司馬長、做個連長加入的墨家?你們知道草原部落裡和我一樣的牧民牧奴,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嗎?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在那裡長大,我知道他們的苦!」

    「現在可好,不管了?貴族血脈流傳,部落首領依舊做著首領,那我利個屁的天下?還談什麼利天下?草原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你們要覺得不是,我們這些草原出身的,大不了回到草原,和他們打!死了拉倒!也不枉我當年的誓言!」

    庶俘羋看著馬奶越說越不對,酒肆裡許多人朝著這邊看,有些人也在起鬨,庶俘羋急忙拉住他,喊了幾個人道:「還站著幹什麼?他喝多了,咱們這就回去。」

    馬奶蠻性上來,一把推開庶俘羋道:「我沒喝多。這不是要去泗上嘛?我就要去問問鉅子,問問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要是說不清楚,我就不信那麼多委員,就沒有一個和我想的一樣的!」

    庶俘羋用了抱住他,說道:「宣義部會解釋的。再說,有什麼想法,你作為墨者可以提嘛,還有組織的,會給你解釋清楚的……你不要這樣……」

    旁邊幾個人也反應過來,一同抓著馬奶,結了酒錢,匆匆離開,一路上馬奶仍舊叫罵,說什麼非要到泗上問清楚這件事,說不清楚他就覺得墨家變了,要去當個真正的墨者云雲……

    回到軍營附近,馬奶終究還是知道軍中的規矩,叫罵聲逐漸小了,但還是被幾個手臂上纏繞著「糾」徽章的人帶走,去關了兩天的緊閉。

    庶俘羋想著馬奶的話,頭腦也有些昏沉。

    第二天醒來,馬奶還在關著緊閉,他還有一日的假期,便想去見見索盧參,覺得索盧參見識廣泛,應該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

    通報之後,索盧參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微笑著在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歸來途中和與胡人聚會上張揚的年輕人模樣,卻不知道所為何事。

    若是想要和他打好關係,離開這裡回到泗上,不免要看低這個年輕人,更會覺得如今內部一些的問題遠比想像的嚴重。

    這幾天看了許多卷宗,都是一些他走之後的會議紀要,裡面已經能夠明顯地看出來內部的派系紛爭。

    這個紛爭很有趣,從不是因為樂土天志之類的東西引起的爭端,而是如何才能達成利天下的目的、這個過程怎麼實現而出現的諸多紛爭。

    公開的討論上,沒有什麼太越格的事,但是索盧參是何等樣人?又見識過數萬里之內大大小小的鬥爭,細細品味那些卷宗上的話,也就明白了那些看似正常的討論背後,涉及到多少問題。

    當年在倒塌的巴別塔駐足數月,參悟透了許多東西,索盧參已非是那個剛剛離開中土時候的索盧參了。

    歲月磨礪之下,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躲開內部的這些事,回去後總要堅定自己的想法。

    他在思考。

    庶俘羋的到訪,暫時打斷了這種思考。

    但庶俘羋說出昨晚上發生的那些事後,索盧參笑了笑,知道這個年輕人並不是為了靠一些關係調回泗上,心中便喜悅起來。

    庶俘羋跪坐在索盧參面前,低頭道:「我沒想到馬奶會有這樣的情緒。但是他說的也有道理,不是嗎?」

    索盧參點頭道:「有沒有道理,這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的這種想法,可以提出來。這是重要的。」

    「我們不是那些溝通神明的祭司大巫,不能說只有我們能夠和神明溝通,所以代傳神言。」

    「我們是把我們的道義、天志都擺出來,讓每個人知道。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道義,便會有不同的理解,然後集重義而用規矩衡量對錯,這才是我們的方式。」

    「子墨子言:聞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

    「如果下不能知道道義與天志,不知道最終我們要做什麼,又怎麼能夠做到上有過則規諫之呢?」

    「子墨子不是代傳神言的祭司,禽子也不是,適自然也不是。」

    「只不過,他們知曉天志,懂得方法,知曉說知推理之術,於是可以更容易分辨對錯。」

    「那你說,從我們的道義上講,馬奶的想法有沒有錯?僅僅從道義上。」

    庶俘羋低頭沉思片刻,回道:「僅從道義上,那是沒有錯的。」

    索盧參點頭稱是,微笑道:「就像是當年你父親擒獲越王翳那一戰之前,咱們墨家的那次爭論一樣。是北上中原弭兵?還是先利泗上代行其政?」

    「從道義上講,都對。當從道義上講都對的時候,那就要講一些功利和現實。」

    「墨家若無泗上,天下可能弭兵?」

    庶俘羋自小就明白這個道理,回道:「不會。如之前雖有道理,但是王公貴族並不聽。泗上存,則天下便可能用墨家的道義。泗上不存,墨者皆為弭兵而死於中原,那麼數百年內可能君王貴族會焚燬墨家的言論……」

    索盧參大笑道:「是啊。是這樣的道理啊。所以,草原的事,並不是草原的事。草原的事,取決於中土中原。」

    「若中土中原,定於一而用墨家之義,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他們若不遵從墨家的道義,以為這是普天下適用的,那難道是可以的嗎?」

    「若中土中原,並沒有定於一而且墨家消亡,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你說,就如魏趙相爭,魏國會不會重金賄林胡婁煩,讓他們進攻趙國?」

    「這與當年泗上之事是一樣的。事情總要解決,但要講方法。草原之於中土,取決於中土,不取決於草原。」

    「你可以明白嗎?」

    庶俘羋想了許久,終於點頭道:「我明白了。」

    索盧參又說了一些別的,這些道理他這個層次的墨者是可以很容易理順的,和庶俘羋這樣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交流也是愉快的。

    時間過得飛快,庶俘羋告辭之後,索盧參拿出紙筆,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

    之前庶俘羋說的那些事,他可以解釋清楚,但是著卻也暴露出來高柳這邊宣義部並沒有將這件事重視,忽略了一部分胡人底層出身的人的想法。

    這件事對於泗上來的、趙國逃奴之類的人,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草原的生活和農耕的他們完全不同。

    但是對於那些胡人底層出身的人而言,卻不能夠不說清楚。這些胡人底層深知那些苦難,也因為墨家的那些宣傳才加入了墨家,這些最優秀的一部分立志於推翻草原上的那些不合理,所以必須解釋清楚,說明情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28
第二十章 書理

    索盧參將這些東西寫好之後,一式兩份,一份送到了屈將那邊,一份自己保留要帶回泗上。

    這件事後不久,這邊的宣義部終於有所行動,進行了一次解釋,並且迅速組織各個小組進行傳達討論。

    不久之後,索盧參帶著那些從西方返回的人,趕著裝滿了書籍的馬車,連同馬奶等一批調任到泗上的年輕人,以及咬出了闕與君的那些俘虜,一同南下,經邯鄲返回泗上。

    庶俘羋留在了高柳,成為了一支步騎士連隊的連長,新一年補充進來的新兵也開始正式入列訓練,基本上每天都在抓訓練的事,有時候也能聽到一些從草原歸來的隊伍說起姐姐她們在那邊的事。

    看起來一切如常,只不過就是訓練的更加嚴格,不久之後一支工兵隊伍從南方來到了高柳,開始在這裡組建挖掘城牆、埋火藥之類的事。

    新一年從泗上趕來的新的年輕軍官們,也在不久之後抵達報導,開始充任一些司馬長之類的低級軍官。

    這些看似尋常的事情,逐漸變得不再尋常,宣義部開始宣傳一些和草原無關的事,尤其是闕與君參與走私違禁品、闕與君與公子朝之間的關係之類的傳聞,開始不受控制地在高柳傳播。

    …………

    兩月之後,索盧參等人已經行至趙國的鉅鹿澤附近,此時大澤尚存,尚未乾涸,極為廣闊,水草豐美,正是此時天下九澤之一。

    這正是唐堯讓位於舜、夏禹疏九河、分九州舊跡之地。近漳水、滏水、洺水、湡水、虢水、洚水、澧水、泜水、泲水,九水匯於此。

    浩渺波煙間,一處廣闊的村社就在大澤附近的豐腴地上,這正是墨家從泗上轉運人員、馬匹、商品的一處驛站。

    索盧參這一次南歸,走的正是墨家平日轉運馬匹的道路,從已經被滅但依舊混亂的中山國和燕國相近的地方,正有一條每隔百里就有一處歇腳點的秘密路徑。

    到了鉅鹿後,向西可以抵達邯鄲,向南可以過河水,經齊國到菏澤,再從菏澤沿著菏水泗水而到泗上。

    墨家以半公開的身份在沿途經營,組織耕種收購糧食作為沿途轉運馬匹的飼料,從而將北境的馬匹和南部的茶葉絲綢等遠遠不斷地交易。

    這條貿易路線是公開的,但大部分都是些三不管的地方,各國基本都沒有完成變法,集權程度很低,和封地的貴族搞好關係,很多事都可以解決。

    鉅鹿澤這一處好地,正是墨家從趙國轉運馬匹的中轉站,這裡經營的也很不錯,附近的村社種植了不少的馬匹吃用的糧食,每年可以轉運兩千匹馬。

    索盧參沒有在這裡停留,而是迅速轉向前往邯鄲,將要引爆一場很可能波及到趙、魏、韓、齊等中原諸國的大事。

    坐在馬車上,索盧參卻沒有在想趙國的那些可能要發生的事,而是在讀一本墨子去世之後一年出版的《墨經》,正讀到一段趣事,忍不住笑起來。

    上面說道:子墨子南遊使衛,關中載書甚多。弦唐子見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過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載書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同歸之物,信有誤者。然而民聽不鈞,是以書多也。今若過之心者,數逆於精微。同歸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書也。而子何怪焉?

    索盧參看到這段話,又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這些書,忍不住想到當年夫子和子墨子一同遊歷時的樣子。

    那時候還沒有紙張,只有竹簡木簡,子墨子那時候有整整四車的書。

    可那些書,如今變為紙張編纂的書,卻只有薄薄的幾冊,自己如今帶回來的這四車書,若要放在那木簡存在的時代,恐怕得有四百車甚至一千車。

    索盧參心想,子墨子已逝,適的話到底還是實現了。如今子墨子走入草帛之內,化身萬千,如今弟子的數量已經遠勝仲尼之三千,墨家已然是天下顯學之首,想來子墨子也會欣慰。

    又想,若是如今沒有紙張,自己從極西之地帶回的這些書,可要抄寫多少竹簡?又需要多少人搬運?

    想到這個有趣的事,索盧參心情好了許多,埋頭繼續看著那本適等人編纂的《墨經》,揣摩著墨子和弦唐子的那場對話。

    公尚過去世的時候,索盧參還沒有加入墨家,但是公尚過的名字他卻早就知道。

    那是一個可以讓墨子認為「同歸之物,已知其要,無需再讀書」的人物。這個小故事,說的就是弦唐子問墨子,說先生你當初跟公尚過說,書不過用來衡量是非曲直罷了,你怎麼還看這麼多的書?墨子告訴弦唐子,說公尚過這樣的人啊,心對於事理已達到了洞察精微。對於殊途同歸的天下事物,已知道切要合理之處,因此就不用書教育了。

    索盧參提起筆,揣摩著這個故事,提筆在一本批註理解上寫道:「同歸之物,既知其要……這個要,是什麼呢?」

    「如勾三股四弦五,其要就是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於弦的平方。子墨子所說的那些書,是諸如勾股三四五、六八十、八十五十七等數。而要,則是其中的本源,所以說天下同歸之物,只要知其要,便可解,無需再看那些列舉的書。這是一種解釋。」

    「另如適所說的方法,而書是結論。或者說,是子墨子所言的推理、說知之術。如當年在沛縣所作的種麥田,陽光、雨水、溫度、麥種、土地盡數相同,而唯獨糞肥施與不施,這是一種。另如子墨子所言的窗外色與窗內色同,而知道窗外色就可以推論出窗內色……」

    「只是,方法雖知,但結論卻是先賢眾人之力得出的。這樣的書,除非全都記下了,否則不可不讀。若不然縱然知曉方法,可是人世如白駒過隙,不能夠在生前都推論出來……」

    「這就是所謂的同歸之物、既知其要的含義。其中的類比內涵,不可不察。」

    「說知推理之術,天下皆同。如我在極西之地,遇一人名為德謨克利特,他言萬物乃原子組成,只是有人卻問:若一物均勻,長短所含的原子都是相同的,那麼若是構成矩三角形,兩邊各為一,那麼斜邊的原子數是多少呢?如果這個數,是存在但卻沒有道理的,那麼原子到底是不是緊密而可以最終分割的呢?如根號二個原子,到底是多少呢?這不能證明此人說的原子的想法不對,只能說明他想的一些是不能解決這個疑惑的,尚需修正,因為按他此時的想法,推理會出現謬誤。」

    索盧參寫到這裡,忍不住想到如今在泗上,已經基本是下一任鉅子的適,心想這幾年他又弄出些什麼東西呢?他的兩位夫子,難道真的去過極西之地嗎?

    遐想中,馬車忽然停頓,馬車外馬奶騎馬走到車外,說道:「有人在前面,詢問咱們是否就是咱們……」

    索盧參笑道:「去詢問一下,應該就是公子章來迎接我們的人。」

    車隊之前,百餘人騎馬乘車,派人遠遠詢問,以作迎接之態。

    之前索盧參已經派人通知了公子章那邊的人,就是為了引公子章派人前來迎接。

    這百餘人,正是公子章派來的,相迎於此地,就是為了表示公子章的態度,以爭取墨家作為盟友的支持。

    百餘人中,不乏趙國貴族,也混有一些身份特殊保密的墨者。

    不管身份如何,公子章既然有令,那這一次迎接也就要做足姿態。再者如今墨家在泗上風生水起,已然是天下爭端中不可忽視的一支力量,連越國這樣的蠻國當年都能夠稱霸為伯,力量這東西有時候的確可以帶來尊重。

    這些人姿態恭謹,名義上是為了迎接從幾萬里之外歸來的索盧參,這也算是一件大事……

    尤其對於趙國而言,這是一件大事。

    因為很多年前那本偽作的《穆天子傳》已經在天下傳播,成為了《穆天子傳》的正式版本。這是李鬼在李逵小時候就殺了李逵改名為李逵的故事,所以這就是唯一正式的《穆天子傳》。

    為穆天子駕車的,是造父。

    造父是趙國的祖先。

    造父和穆天子去過西王母之國。

    索盧參說自己真的去了西王母之國,然後從那裡返回了。

    索盧參說,自己真的見到了高高的金字塔陵墓、看到了當年阻攔了穆天子的那頭問早四腿中午二腿晚上三腿的獅身人面怪物,也看到了那裡的貴族也駕車且賽車,以為造父之遺風云云。

    穆天子之八駿中,有名駒赤驥,而索盧參七年前確實先行讓人從西方荒原中先行返回,送回來幾匹上等的血色馬匹。

    《穆天子傳》一書,在秦、趙大為流行,畢竟裡面記載了他們祖先的故事,說起來顏面有光,尤其是索盧參證明真有那樣一個國度,這就讓造父的功勞更加顯著。

    當然,公子章不會是僅僅因為這件事,就派人來迎接索盧參等人。

    因為趙烈侯趙籍死前,知道天下紛爭,趙國新立想要立足,國人肯定會擁立自己的弟弟。而作為兒子的趙章,那時年幼,趙籍將邯鄲作為趙章的封地,以此讓趙章依舊有一定的勢力,一旦有貴族支持就能上位。

    而邯鄲,有鐵礦。

    墨家在邯鄲開礦,邯鄲這幾年已經成為趙國的冶鐵中心,更是各大商人雲集之地,此時雖非都城,但已經成為趙國的新興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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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邯鄲

    僅此一事,已經足夠讓公子章如此重視,更況於墨家本身的軍力、財力、貸款以及在高柳一帶的軍事力量。

    他的堂弟公子朝找的靠山是魏國,魏國現在如日中天之時,當真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公子章也需要更多的支持來對抗可能的威脅。

    這行人行至此處既是來迎接索盧參的,也是為了闕與君的事,在公子章看來,這正是趁著叔叔病重的時候收拾自己堂弟的一個契機。

    烈侯趙籍死後,公仲連的改革依舊繼續進行,國內的許多大臣都是在烈侯時代提拔起來以對抗日漸發展的公族的。

    這是一支很強勢的力量,他們支持公子章即位。

    在這個變革、且因為墨家這幾年技術傳播導致變革加速的年代,繼承權之爭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貴族之間的爭奪,而是牽扯到變法派和守舊派之爭。

    如今天下任何一國,只要變法,必要損害舊貴族的利益。

    要對抗舊貴族,也就導致士階層崛起分權,同時士階層又需要加強王權來對抗舊貴族。

    當年趙籍尚在的時候,任用公仲連改革,在死前也與公仲連等人密談許久,那時候公子章上前年幼,便開始為公子章準備將來的執政班底。

    周天子有庶子官之職,用來教育諸侯卿大夫。

    三晉則有中庶子,太子、公子、相國甚至於君侯,皆有中庶子。

    如今前來迎接索盧參的,正是公子章的中庶子,乃是趙人,正是公仲連改革之後,由荀欣推薦的。荀欣作為中尉,有舉薦人才的義務和權力,這一點正可以一直維持著公子章手下有一支不錯的班底。

    公子章的中庶子姓徐,非是與周天子作對的徐偃王伯益之後一系,而是當年三監之亂遷到魯國的殷商六裔之後,單名一個益字。

    在世卿貴族和士階層開始爭奪權力的時候,紙張和印刷術也已經從泗上開始在各地傳播,因而像是趙國這種「中尉舉薦人才」的方式,剛剛出現就已經有些落後了。

    雖然如果紙張和印刷術倘若不能出現,那麼這種舉薦的方式終究還是強於世卿貴族世襲執政的,最起碼會有一些上升通路。

    這種舉薦的方式,能夠做公子章的中庶子的人物,必然是飽學之士,但也必然是和官員之間有些關聯的家族人物,這是不可避免的。

    除非是仲尼、墨翟那樣名滿天下的人物,否則一個人所自己有才能,如何才能被中尉注意呢?

    徐益正是內史徐越的族人,但又不是趙國根深蒂固的公族。徐越也正是公仲連改革之後,以士的身份作為內史,以對抗公族世卿加強王權的。

    待通報之後,徐益與索盧參見禮後道:「君侯病重,於私、君侯乃公子之仲叔;於公、君侯乃公子之君。是以公子不能親來,遣我來迎。公西行數萬里,至西王母之國,見識繁多,且墨家多賢才,公子最是愛賢,此次不能親來,讓我一定要告訴您。」

    索盧參回禮,心中暗笑,心想這時候趙侯快死了,這公子章肯定是要留在中牟的,難不成等到叔叔死的時候,他這個繼承人卻不在國都?

    看破不說破,索盧參微笑道:「公子的心意,我們心領了。我正要在邯鄲停留,還有一些事要處置。」

    「雖然君侯有疾,按說此時一些事不該說。但國法無小事,墨家在高柳捕獲了一些人,私自轉運一些當初趙侯下令嚴禁與胡人交易的貨物,這件事……也不得不說了。」

    他這次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既然在高柳已經決定將這件事說出去,牽扯到背後的關係,以及趙侯重病的這個節骨眼上,實際上這就是在表態:墨家會支持公子章即位。

    越早的表態,就可以越早將魏、韓、齊拉進來。索盧參知道去年田氏剛剛通過魏侯的幫忙,獲取了正式的侯位,這件事齊國不可能不有所表示。

    徐益聽索盧參如此說,稱讚道:「昔年趙先君簡子鑄刑鼎,爾名刑罰,已近百年。且不說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便是趙國之法,這樣私自轉賣違禁之物的大罪也是不可以饒恕的。」

    心知肚明,相互鼓吹了一番後,徐益便邀索盧參登車於左,以示尊重,一同前往邯鄲。

    早在烈侯尚在的時候,邯鄲就有大片的封地歸屬於年幼的公子章,之後在死前又封了不少土地,因為沒有封地的公子是沒有話語權的。

    徐益作為公子章的中庶子,這些年一直在邯鄲經營,墨家在邯鄲的一些活動,也都是通過徐益進行的。

    一路前往邯鄲,索盧參才知道墨家和公子章之間的關係,不只是合作這麼簡單。

    墨家還是公子章最大的債主。

    因為公子章此時只是公子,不是趙侯,而且還要面對叔叔以及堂弟的逼迫,他想培養自己的班底、私兵、經營自己的封地邯鄲,需要大筆的錢。

    修城牆要錢、招攬士人要錢、購買兵器要錢,總之沒有錢什麼也做不成。

    亂世之下,商人活的非常滋潤,戰國時代的大商人不但可以借貸給天子,還能逼債。

    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漢代,吳楚七國之亂的時候,國家缺錢借貸、在長安的一些烈侯封君也缺錢需要借貸以賺取軍功、奪回封地,但是很多商人認為戰局不明朗,甚至認為七國可能獲勝,拒絕借貸。

    無鹽氏果斷地放了高利貸,以本息十倍的超高利息,借給了那些和中央站在一起的烈侯封君,平定了吳楚七國之亂後,收回了本金,同時獲得了足夠的政治資本。

    這種商人幹涉政治的行為,在列國紛爭的年代最是容易。

    而如今若論天下巨富,無人能夠和有嚴密組織的墨家相提並論,這借錢的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墨家身上。

    趙公子章從墨家這裡借貸的錢財之多,除非能夠獲取趙侯之位,否則根本償還不起。這裡面還涉及到許多墨家做保的、牽頭的大商人的錢,這些錢都需要將來以各種各樣的政策優惠來償還。

    正是憑藉了墨家的借貸,公子章得以重新修築的邯鄲城,加強了邯鄲的防禦,聘用了墨家的技術人員幫著修築了城牆城防和成體系的行牆。

    購買了一些守城用的大炮,初步完成了邯鄲城小範圍的改革。

    欠的債太多,而且也不是墨家一個人出的,而是組織了趙地的很多商人一起出面借出去的,因此趙公子章也不敢違約。一旦違約,這些商人和墨家聯合能夠推他上去,也一樣可以把他拉下來,願意承認這筆貸款的公族有的是。

    誰認這筆貸款,誰就是墨家和那些商人承認的趙侯,至於說是嫡系旁支還是別的,這些人根本不認。

    種種因素之下,作為公子章中庶子的徐益,對索盧參極為客氣。

    索盧參在成為墨者之前,也是低階貴族出身,飽讀書篇,知道邯鄲此時雖然非是趙國的都城,但一直以來就是趙氏頗為重視的城邑,也算是趙氏的根基之一。

    當年殷商建立之初,在邢台築城作為首都,邯鄲就在京畿地。

    再後來趙簡子時代,便因為邯鄲遷民到晉陽的事,導致了趙氏家族的內訌,引動了三晉的亂局。

    趙烈侯生前將邯鄲封給公子章,就是在擔心自己的弟弟到時候不把位子還回來,以提前為公子章準備一些後路。

    昔年趙氏能夠憑藉晉陽一城,苦戰得勝,邯鄲城若是能夠完全被公子章掌握在手中,那也一樣可以迸發出強大的力量。再加上內部外姓臣子的支持,這侯位由叔叔傳給侄子也就更加穩妥了。

    此時賞賜的土地極多,如此時剛剛成為魏相的公叔痤,他被賞賜的土地有一百四十萬畝。

    這些賞賜的土地,包括在土地上耕種的人,人和土地是綁定的,貴族不可能親自去地裡刨食,所以綁定人身的封建土地農奴制度是貴族不可能放棄的底線。

    在鐵器牛耕壟作出現之前,不可能出現那種單純的貨幣地租或者完全的實物地租,因為靠石頭、木頭、蚌殼和銅器,根本不可能保證剝削的效率。

    這就必然出現這種人身依附土地的半農奴制的情況,貴族們享受著勞役地租,也享受著這些封地上的農奴的勞動成果。

    當年趙籍既然將邯鄲封給了兒子,那麼邯鄲的許多土地和人也都是歸屬於兒子的。

    墨家在邯鄲開礦冶鐵、傳播牛耕馬耕的技術、新作物的引入、趙國多馬的物質基礎,都讓公子章在自己的封地內進行一些變革成為了現實。

    加上本身公子章的身邊,還有一些隱藏的墨者,再加上三晉早已經出現的私畝制度,從趙籍死到現在的十三年時間,邯鄲的變革已經初見成效。

    甚至於公子章身邊的一些士人、屬官,也都不是再分封土地的形式,而是給予足夠的貨幣俸祿。

    商品經濟的繁榮、農業剩餘產品的增加,都讓貨幣俸祿有了現實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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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愛恨

    索盧參等人相隔十餘年再一次看到邯鄲城的時候,邯鄲城的模樣已經完全和當初不同了。

    甚至已經看不出周禮中方方正正的規矩,那些突出的棱角、行牆、壕溝護城河、附近周邊的幾個小型的堡壘衛城、在城牆上發出青黑色光澤的銅炮……

    這一切都和十餘年前截然不同。

    從北境高柳第一次進入中原、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中原大城的馬奶,看著那高聳的城牆和城門處的人來人往,暗暗咂舌。

    和身旁許多第一次進入中原看到中原大城的北境人一同發出了嘖嘖的讚歎聲,索盧參帶著驕傲告訴他們,這城必是出自墨家人的手筆。

    隨行的公子章那邊的人笑著回道:「您說的沒錯。這正是工匠會的人幫著建築的,花費巨多,卻也值得。此時築成,公子曾言,有兩萬士卒守禦,十萬之師不能破。」

    邯鄲城比起北境的高柳城要高大的多,畢竟胡人不會攻城,高柳城完全沒有中原攻城圍城戰的烈度基礎,也就沒有必要耗費巨大。加上人口卻比這裡差得遠,實在不能相比。

    馬奶聽這些人一說,讚歎之餘又問道:「這是咱們墨家建築的,那泗上的城邑,豈不是比這個更加宏大?都說沛縣,那沛縣的城邑不知道又有多麼大?」

    索盧參想了一下,搖頭道:「只怕沒多大。若真叫人圍了沛縣,只怕城邑再大也無用處了。」

    馬奶似乎理解了,又似乎沒有理解,心中竟然多少有些幻滅。

    總是聽墨家說起泗上沛縣的繁華,原本想像中那是一個比高柳要大的城邑,但是具體什麼樣他難以想像,就像是沒有見過雪的人無法想像雪是什麼模樣一樣。

    今日看到了邯鄲城,已然震撼,索盧參卻說沛縣並沒有如此雄偉,這樣馬奶覺得稍稍嘆氣。

    走在真正的中原大城之下,那種巨城的壓迫感讓馬奶有些緊張,和那些第一次見到中原大城的其餘人一樣,看著高高的城牆,覺得自己有些矮小,有些慌張。

    索盧參倒是見多了城牆,也見多了巨大的城邑,只是粗略了估算了一下這座城邑修築的花費,心裡對於適所言的樂土需要每個人生產的東西很多很多才有可能的說法又有了幾分理解。

    這樣的大城,以往不是建不起來,但是能夠在數年之內建起來、而且築城的不是諸侯家主只能算是一邑大夫的公子,這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

    與索盧參同行的徐益見索盧參抬頭觀望,便道:「這座城兩年前剛剛建成,一共花費了五年時間。」

    徐益想到墨家那些關於仁義、民之三患之類的說法,許是擔心索盧參有什麼不好的想法,急忙又補充了幾句。

    「所花費的錢財雖多,但是民眾的生活亦有提升,公子真是仁義之人啊。」

    「邯鄲為他的封地,便將自己的封田授人,得授田之人一萬五千餘戶。最多分二十年還清,還清之後這些田產皆是農夫私產,邯鄲人皆呼萬歲。」

    「一萬五千餘戶,戶分田產百畝,又資以鐵器、馬匹,每戶每年繳納的稅也不過十而取一。」

    「此外,公子又將自己的僮奴作為雇工,授予墨家在這邊開辦的冶鐵作坊之中,每年得錢十萬餘。」

    「加之冶鐵每年十一的收入,以及邯鄲商賈往來的商稅,加上一些從墨家的借款,又趕上荒年大修城邑,不但民眾可以得食,又在不傷民力的前提下修築好了此城。」

    這裡面許多的做法,索盧參一聽,心中暗笑,心道這裡面要是沒有墨家人的操作,那就有鬼了。雖說墨家之前重鬼神的,可索盧參現在已經對於鬼神之說頗為不信,因而想到不可能之事會想到有鬼了之說。

    心中除了暗笑,也有暗諷。

    這邯鄲城本就是公子章的封地,公子章是為了當趙侯而收買邯鄲的民心,加上邯鄲城作為趙氏一族一直以來的重要封地,本地別家貴族不多,自然施展變革就容易。

    可要是推廣全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敢這麼推廣,貴族就會推翻公子章的統治,斥之為暴政。

    索盧參心想,到頭來也就是妥協和稀泥,這最後徹底幹掉世卿貴族的重任,還得放在墨家身上,靠明君王侯終究不行。

    一個可以當國君的人,根本不會在乎那點封地,哪怕邯鄲這樣的大城。國君恨不得天底下一個大貴族都沒有,全都變成小農,以便於集權。

    可那些當不了國君的貴族,封地和封地上的人口卻是他們的命根子,也是他們權力的根源。

    不過這種變革,終究還是利於天下的。索盧參想到之前聽適說起的一些說法:一直在黑夜中的人,根本不知道光明的美好。最期盼光明的人,永遠都在黎明之時,東方將曉,人們看到的光明,才會明白黑暗的可怕,才會想到推翻那些東西。

    邯鄲城如今的局面,對於趙國別處,那就是曙光,一個可以讓別人看到的曙光。

    而墨家關於此時樂土的推斷,所需要的基礎正需要這種變革來提供。索盧參堅信適所言的那些樂土之說,是推論推理之後最適合時代的,但這個時代的到來,還需要各國的變革,最終發現變革不徹底的時候,民眾才會期待真正符合此時生產水平的制度。

    他心中琢磨了許多,嘴上卻不多說。既然墨家在邯鄲開辦冶鐵作坊,想來在邯鄲的滲透已經不淺,不敢說到了這裡就像是回家一樣,但至少會有足夠的影響力。

    公子章的變革,墨家不可能全然讓公子章收買人心,必然會暗中活動,以政治要求作為借貸的一項條件。

    這些附加的政治條件雖然徐益並沒有說,但索盧參覺得這是一定存在的。

    索盧參心想,這徐益只說公子章在邯鄲人皆稱萬歲,只怕墨家在邯鄲民眾眼中,也該是交口稱讚了。

    …………

    邯鄲城內,一處樓台遮掩深處,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披白孝。

    年輕人名叫郭縱。

    郭家,是邯鄲之前的豪族大戶,原本是靠冶鐵為生,當然不是高爐鐵,而是那種低溫鍛打出來的海綿鐵。

    爐鐵的技術掌握在墨家手裡,他們並不會。

    有名有姓,自然是貴族。

    郭縱的祖先,乃是周武王的叔叔,封於虢,後虢被滅於晉,子孫以郭為氏。

    後趙簡子圍晉之絳,郭氏遷於晉陽,後來的分支又有一支遷於邯鄲。

    自從低溫鍛打海綿鐵的技術出現後,邯鄲這裡的幾個大家族便開始合作壟斷了鐵器的生產。

    邯鄲郭氏作為晉陽郭氏的分支,依靠著冶鐵業積累的財富,在墨家出現之前,已經隱隱可以涉足趙國的政治。

    兵器需鐵、工具需鐵,這必然和趙國的貴族之間有頗多的聯繫,這是氏族壯大的另一種方式,由商人成為「素封」之君,然後逐漸獲得權力。

    在墨家出現之前,郭氏累積巨富,家有萬金,到郭縱父親這一輩的時候,已經是邯鄲城首富之家。

    除了冶鐵,還放高利貸,做馬匹生意,郭縱之父在許多貴族面前都是座上賓,地位超然。

    然而隨著十年前墨家的人來到邯鄲,隨著公子章的一些列變革,隨著泗上那種新型的冶鐵方式的出現和墨家的技術壟斷,郭家的產業和地位一落千丈。

    兩次降價相爭,一次公子章土地變革、墨家出面賒欠鐵器日後低息償還,雙管齊下。

    郭縱的父親覺得憑藉自己多年的積累,以萬金作為根基,想要和墨家鬥下去。

    可是鬥了不到半年,郭氏一族就已經撐不下去,這萬金砸下去似乎根本不可能觸動墨家的根基。

    之後不久,墨家在這邊的冶鐵作坊就開始開出高價,招收郭氏冶鐵作坊中的那些鍛打工匠,許多人逃亡,甚至有些賣身為奴的也多逃亡。

    若是以往,郭氏自然可以憑藉和貴族之間的關係,將這些人要回。

    但是,如今墨家和公子章走的極近,這些逃亡的奴隸竟然只是賠償了原本的贖金,就做無事。

    不久之後,邯鄲城市面上的奇怪商品越來越多,墨家在這邊的產業全面鋪開,但凡和墨家出售的貨物有競爭的手工業者紛紛破產。

    棉布和毛呢徹底毀掉了本地的麻布生產。

    爐鐵農具導致那些磨製工具的骨匠、石匠紛紛轉行,或是成為墨家作坊的雇工。

    那些囤積糧食的大商人,也在這幾年的糧價暴跌中賠的血本無歸。

    然而有人憂愁,便有人歡喜,那些與墨家產業並不衝突的手工業者這幾年都賺了一筆,而那些和墨家的產業有關聯的、諸如燒炭、燒陶、木工等行業,更是迅猛發展。

    郭縱的父親便派遣了幾個心腹之人去了一趟泗上,回來後將見聞一說,郭縱的父親一夜之間蒼老了數歲,臥病不起。

    這個曾經在邯鄲的大人物、這個可以和許多趙國貴族分庭抗禮的富商、這個趙國本土手工業的代表性人物,在病床上衝著郭縱說了一番話。

    「鬥不贏的,家有萬金,在墨家看來也不過是區區之數。墨家那邊動動手指,咱們家這點產業就要撐不下去。」

    之後不久,老人便一命嗚呼。

    郭氏一族的宗主之位落在年輕的郭縱身上,人心散亂,各自惶惶。

    他這個宗子接手的,是一個已經開始衰敗的家族。

    他這個宗子和父親一樣,清楚依靠技術和財力想要鬥過墨家全無可能。

    他也曾讀過一些墨家的書籍,一開始覺得裡面的內容很有道理,可是現在卻恨恨想到:「墨家說讓民得利,若真要讓民得利,便不該與我家相爭。不過是群口稱仁義的小人罷了。與民爭利,又談什麼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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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暗流

    亂世之下,已經不能獨善其身。

    墨家的資本和技術衝擊之下,郭縱想要壯大家族,只有權力才有可能。而要獲取權力,就該參與到趙國的公子之爭中。

    到時候憑藉對公子朝的支持,一旦公子朝上位,就需要回報他。

    屆時不准墨家在趙國活動、收回墨家的鐵礦作坊、專許專營,這便是唯一可能獲勝的手段。

    幸好,墨家與民爭利的民,很多。

    對於墨家不滿的民便很多,這些人都有著巨大的能量,是時候聚在一起參與到這件幾乎人盡皆知的大事之中了。

    身著孝服的郭縱召集了很多在邯鄲改革中對墨家和公子章報以仇恨的一批人,此時此刻,他問了眾人一句話。

    「如今天下,最大的財富是什麼?」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今天聚集在這裡的這些人,對於公子章和墨家的仇恨,根源就是自己的利益受損。

    說起財富,這些人有說是金銀、有說是珠玉、有說是土地,但這一切都被郭縱反駁。

    到最後,郭縱說道:「這天下最大的財富,就是權力。倘若你我有權力,墨家縱然有錢、縱然產業眾多你我不能相抗,又能如何?」

    「下達法令,收回墨家的產業,分於我們,只准我們專營,難道墨家還有什麼辦法與我們對抗嗎?」

    「你我都是工商之人,所求者,金銀之利。販運馬匹,倍利;冶煉銅鐵,五倍之利;走轉珠玉,十倍之利。可若是投資於權力,卻能得到百倍之利。」

    不枉他讀了許多墨家的書,也因為這些書的存在讓他能夠小小年紀就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這個若無適的出現,能夠在史書上留名一筆的郭縱,自有他的過人之處。

    後世曾載,郭縱此人「居邯鄲,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正是因為這種巨額的財富,以及因為從事的是和軍事戰爭極有關係的冶鐵行業,郭氏一族作為外姓逐漸走入了趙國的核心決策層。

    再到他的後人已經可以成為決定趙國敗亡的人物……誣陷武安君李牧被趙王所殺的幕後主使;行賄使者讓使者說出廉頗尚能飯否只是頃刻三遺屎矣之人,便是郭縱一族的後人郭開。

    戰國時代,是為數不多商人可以縱橫捭闔參與列國政治紛爭的年代,商人的視野也因為沒有紙張、印刷術以及貴族知識壟斷等因素,勝於一般的平民。

    郭縱年紀輕輕,能夠想到這一點,已經頗為不易,或者說這是他面對墨家按照資本的意願改造社會的浪潮之下,唯一能夠想到可以對抗的方式。

    只是,他沒有想,若是君權王權可以扶植他、出言即法打壓其餘人,那麼又靠什麼來保障整個工商業階層的利益不被王權所壓制呢?

    墨家所做的這一切,最終都是為了一個目的,一個將來有一天工商業階層足夠強大、強大到有了階級意識、根本不希望頭頂上壓著一個王權的時候,將懸在頭頂的掣肘之物砸的粉碎。

    這需要物質基礎,更需要一些理論和說法讓底層和他們站在一起。富戶出錢、底層出力、名義上的平等兼愛來代替血統的天然不平等。

    從某種意義上說,郭縱想要做的事,眼界終究還是太小。

    然而就現在來看,郭縱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對抗泗上的這頭怪獸,除非依靠權力。

    其餘因為仇恨或是利益受損而聚集在這裡的人,也不可能想出比郭縱更為合用、更為實際的想法。

    眾人咂摸著這句「投資權力、獲利百倍」的話語,愈發感覺到其中蘊含的滋味。

    原本他們不太願意投身這樣的事,因為不論誰做了趙侯,在一些事上終究需要他們的幫助,也不會輕易招惹他們這些巨富,反而會以禮相待。

    然而現在他們被墨家無意中的競爭和打壓之下,已經從穿鞋的變為了光腳的,需要拚死一搏否則就只能慢慢等死。

    心態轉變之下,郭縱這种放在二十年前會被在場的許多人認為不可取的想法,在此時獲得了交口稱讚。

    眾人靜下來,聽著郭縱提出的一些意見,考慮著若是成功之後自己想要的特權,計算著自己手中能夠拿出的僕從、軍械、金錢,越發興奮起來。

    …………

    郭縱這樣的看不到的暗流,尚且算是趙國內部人的選擇,是時代衝擊之下的一國之內的內部分歧。

    而在邯鄲城內,漫隨著趙國公子之爭局勢的明顯,更多的外國人出現在邯鄲的街頭活動,都是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

    自索盧參來到邯鄲的十餘日後,邯鄲城內的一間客舍酒肆內。

    邯鄲這幾年墨家講學之風頗盛,很多邯鄲城內人閒來便去聽講。

    今日酒肆之內,一個當初跟著索盧參一同西行的、口舌清晰、一口不怎麼標準的趙音、夾雜著魏地口音的人正在唾沫橫飛地講訴著西行這一路的見聞。

    這人口齒清麗,胸中又有乾貨,跟隨索盧參十年,又在途中加入了墨家成為了墨者,如今回到故地與人說起,當真是引人入勝。

    這一刻他正講到索盧參在波斯之事,說起在靠近波斯的一個部落,索盧參靠著火藥讓一些部落的人誤以為他是雷電之神的事,引來眾人的哄笑。

    不少年輕人心想,那些人可真傻,怎麼連火藥都不知道?

    而一些年長的人則想,這也正常,當初火藥剛剛傳入邯鄲的時候,不也是有人覺得這是天上的雷電嗎?

    酒肆內滿滿都是快活的氣氛,已經頗有泗上風格的、有座椅和桌子的酒肆角落裡,兩個人舉著酒盞,側耳傾聽酒肆內講訴的故事。

    兩個人的桌上,擺著一壺酒,幾張麥餅,一份辣椒炒過的羊肉,桌上也沒有了勺子餐叉之類的低階貴族吃飯用的工具,只有兩雙木筷子。

    兩人一高一矮,聽到酒肆內那人說到索盧參說的一些狡猾的話,個高那人忍不住笑道:「商丘一別,已然二十載。索盧參這人的性子,還是這樣,當真不枉東方巨狡的稱號。」

    矮個那人道:「仲尼說,因材施教。鉅子說,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當年選索盧參西行,自然是看重了他的性子,此事也非是他不能做成。西行數萬里,往來十年,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成此事。」

    矮個那人說起鉅子的時候,如此自然,彷彿早已經叫的習慣。

    那高個之人長嘆一聲道:「莫叫鉅子。當年他老人家長逝,傳書天下,不准我等服喪,早已斷絕了師徒之名,我們這些人已經不是墨者啦……」

    正自感嘆間,那個正在酒肆內帶著「任務」講訴這些見聞的人不經意間轉了下頭,正看到這一高一矮在角落之人,臉上露出一絲驚奇之色,隨即停住了嘴裡的話,靠近到那方矮桌附近仔細觀察。

    一高一矮兩人見這人盯著自己,不由一怔,手掌下意識地撫摸在桌上鐵劍之上。

    那講訴之人卻帶著一絲驚奇問道:「是……高先生和矮先生?你們不是隨著公子連回秦了嗎?」

    高先生與矮先生的稱呼一叫出來,兩人放在劍鞘上的手掌移開,仔細端詳一下發現並不認得,但既然這麼叫,顯然也是故舊,於是問道:「你是?」

    那講訴之人連聲道:「當年我侍奉公子連,當初三人來見公子連,一手劍術擊敗了公子身邊的劍士,以此讓公子連得見勝綽。當時我侍奉左右。」

    「十年前索盧參在安邑見勝綽得見公子連,說起西行之事,公子連撥派了十名劍手跟隨,我正在其中。」

    兩人也有名姓,但是在公子連身邊的時候,眾人均以高矮先生稱呼,是以這麼一叫兩人均知這是故舊。

    當年勝綽為了引起公子連的重視,先行叫人去了安邑,在公子連身邊展示了一番技巧,以此讓公子連行舉火燎庭之禮,這二人正在其中。

    高個那人一聽此人稱呼自己為高先生,而說起索盧參的時候卻直呼其名,知道其中的區別,笑問道:「你這是也加入了墨者?與他們互稱同志了?」

    說話間,叫人加了個椅子,又笑道:「墨家之義,人人平等,你自坐下。」

    那人倒也不扭捏,坐在一旁道:「正是,我是在從波斯回來的途中,聽索盧參講訴了墨家之義,成為了墨者。兩位先生來此何事?」

    這人加入墨家的時候,墨子已經傳令天下不准追隨勝綽的那些叛墨為他的死服喪,等於是徹底斷絕了師徒關係。

    只是這人對於墨家上一代的恩怨知道的不多,只是知曉這兩人是叛墨,算起來若是不叛墨,也已經是墨家內部為數不多的周威烈王時代的老墨者了。

    他問過之後,又想到回來後的一些傳聞,奇道:「勝綽先生已隨公子連入秦,公子連如今便是秦君,兩位先生……若是出行,想來應該是車馬百乘才對。」

    高個那人搖頭笑道:「車馬百乘,那是君命。今日來邯鄲,是為了以私人身份見幾位故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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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故舊

    既說要見故舊,之前講訴那人所知道熟悉的、威烈王時代的老墨者便是索盧參等人,於是問道:「那可是要見索盧參?」

    矮個那人點頭道:「是要見的。我本魯人,早年在魯國的時候,就識得他,我們兩人是同年成為的墨者,當初都是外出遊歷遇到了禽子而求學的。」

    這些都已經是陳年舊事,曾經一同求學的夥伴,在二十年前的商丘城下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現如今漸行漸遠,只剩下當初的那些求學回憶。

    講訴那人聽聞此事,便道:「如此,那我回去後可以告訴一下。」

    他也知道,有些事若是人家想說,就會告訴自己,不想說的話,便是問了也沒用。

    墨家的規矩雖多,卻也沒有多到說連私人身份故舊朋友都不能相談的地步。

    只不過能談的事並不多。

    他親人多已亡故,因此才追隨公子連多年,當初跟隨索盧參西行之時,家中的直系親屬都已經死沒了,了無牽掛。

    自己的事沒什麼可問的,便不可避免地說到了一些宏大的事上,講訴那人帶著幾分自豪地說道:「兩位先生今日來邯鄲,所見所聞,難道不是盡眼安平富庶?我雖然還不曾去過泗上,但是想來泗上風華,還要遠勝於此。」

    高個那人哈哈一笑,說道:「我眼中,邯鄲人皆為求利,眼中只有金錢,酒肆之中談論的是掮客之言、酒後談論的是金銀珠玉之價。人人求利,不曾見義。」

    「正是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女子求利,做刺繡之功竟不如倚門賣笑。世風如此,笑貧而不笑倚門市賣笑者,這風華……恐怕與當年墨子之義相差甚遠吧?」

    那人一聽這話,也顧不得十餘年前自己還要叫二人一聲先生,忍不住用在途中學到的一些話語反駁道:「義、利也。墨者要利天下,所以心中要有義,然而卻不需要天下人人心中都有志為天下芬之義。墨者是先鋒駟馬,不能與民眾同。」

    「況且,子墨子也說,義即位利。適子也說,若行政,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人人得利,便是利天下。況且邯鄲這幾年以墨家之三表來衡量,民眾富足、貨物增加,子墨子若能看到,也必然稱善,怎麼可能與墨子之義相差甚遠呢?」

    「人人求利,只要不損害他人之利,又有什麼錯呢?難不成二位先生叛墨之後,竟學了儒學,以為現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禮崩樂壞了?」

    涉及到一些信念上的東西,言辭也就激烈起來,一通反駁,都是這幾年學習之後的理解和成果。

    高個之人臉色不變,心中卻暗暗吃驚,心道:「這人當年不曾給我留下印象,可見當年不過中人之姿。如今這番言論,我竟不能夠反駁,都聽說當年商丘大聚之後,適此人重組制度、主管宣義、使上下知義,果然手段非凡。」

    「若以天賦而論,眼前這人不如我多矣。然而他在墨家組織之中,所學所聞,不過十年,竟能如此……當真可怕。」

    想到這,高個之人卻不正面反駁,而是用了狡辯法問道:「既然說求利是正確的,那麼區別又在哪?」

    「普通百姓如農、工、商、賈,家有一萬錢,每年利息可得二千錢,擁有一百萬錢的人家,每年可得利息二十萬錢,這是逐利。」

    「陸地牧馬五十匹,養牛一百六、七十頭,養羊二百五十隻,草澤裡養豬二百五十口,水中佔有年產魚一千石的魚塘,山裡擁有成材大樹一千株。安邑有千株棗樹;燕、秦有千株栗子樹;楚地有千株橘樹;齊、魯有千畝桑麻;秦川有千畝竹子,郊外有畝產一鐘的千畝良田,或者千畝梔子、茜草,千畦生薑、韭菜……諸如此類的人,逐利之後,每年也能收入二十萬錢。」

    「可如果有四千戶的封邑,封邑內的每戶人每年繳納五十錢的租稅,每年也是收入二十萬錢。」

    「同樣是追逐二十萬錢,我們就不對?那些人就可以?既然說逐利,這又有什麼區別?」

    高個之人說完,不想剛才講訴那人竟然笑出來,因為就在幾個月前,他剛剛學過這方面的內容,於是趕忙道:「這裡面是有區別的。」

    「墨家說,財富自勞作而得,得以增加,所以以此推論,擁有封地的世卿貴族都是蠹蟲。這倒不是辱罵,只是用說知推理之術推斷出來的。」

    「你看,擁有封地的人,什麼都沒做啊,只是坐在那裡,每年就能得到封邑的收入。」

    「而假如說在千畝梔子、茜草、生薑之類的田產的人,他需要投入資本,僱傭勞作,自身經營,總和那些擁有封地什麼都不做的蠹蟲是有區別的啊。」

    「這些人的經營和存在,確實讓天下財富的總和增加了。」

    「而那些擁有封邑的人,並沒有讓天下財富的總和增加,這就是區別吧。這也就是用來判斷是否是利於天下的一個標準。」

    他學的尚淺,只是學到了這些資產階級的萌芽學說,或者說摧毀貴族封地合理性根基的最有煽動性的學說,便足以說出來高個之人所說的那些事的區別。

    然而僅僅這些,已經足夠讓十餘年前可以稱之為先生的這兩人無言以對,這個有謬誤的理論足以在根基上摧毀貴族封地的合理性,並且可以名正言順地指責那些封地貴族就是「學說意義上」的蠹蟲。

    話已至此,已然不再投機,這酒喝起來也就沒有了味道。

    高個之士只能在恨恨之後,哼聲道:「勞作致富,說的好聽,我就不信這天下那些年入二十萬的人,都是靠勞作得來的財富?他們之前又是怎麼得到的,只怕要深究的話,都有蠹蟲之嫌吧?」

    「罷了,仲尼曾言,道不通不相為謀。你我算是故舊,只是十年再見,道已不同,這頓酒吃的卻沒有故舊相見之喜。」

    這涉及到理念之爭,那人也不甘其後,鄭重道:「若是這樣,想來您二位去見索盧參,也是道不同。」

    高個那人大笑道:「我見索盧參,不是為了論道,自有別的事。也罷,今日這酒我看你我也沒有喝下去的興致,你回去告訴索盧參,就說我二人邀他相見。總歸,當年公子連派遣了十人跟隨他西行,總不能全都成為了墨者入了墨家,我總要把那些尚且不是墨者的帶回去。」

    那人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回去通告一聲。」

    說罷離開,高矮二人看著離開的這人許久,對視一眼,矮個之人忍不住說道:「如今墨家之義已經圓滿,竟不能夠用說知之術反駁了。這樣的道理,很快就能傳遍天下啊。這都是適的想法,這的確是個禍亂天下之人。」

    高個那人思索一陣,搖頭道:「非是不能反駁。多年不在墨家,咱們已經忘了墨家的辯術了。」

    「如今好好想想,其實這是一個陷阱。若是認同他說國民財富的增加,源於勞作,那麼怎麼推論都是這樣的道理。」

    「可如果能夠從根源上,反駁掉財富的增加源於勞作,那麼他們的結論也就是錯誤的。」

    「他說財富的增加源於勞動,我還說財富的增加源於土地呢。只不過……想要成體系地辯駁這一點,只怕有些難。」

    矮個那人擺手道:「罷罷罷,與墨家故舊相辯,你我都沒這個本事。辯五十四尚在,適如今也正壯年,天下誰人能與之辯?」

    「依我看,還是勝綽的想法正確。嚴禁各家學說在秦地傳播、閉塞民眾的耳目,以吏為師只取子墨子尚同的前半句——只斷章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而不去談後面的集眾義、天志衡量、規矩判斷是非的說法。」

    「依我看,邯鄲富庶,但是富庶的地方,民眾的想法也就多,就不容易效死,而且容易被墨家的學說蠱惑。所以,秦地無論如何不能這樣,否則秦地苦寒,用同樣的手段,必不能與河東中原之國相爭。」

    高個之人擺手道:「這些事,不是用來講道理的。你我當年叛墨,就不可能再認同利天下的理念。若按墨家的道義,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利天下人才算是利天下,我們那麼做是錯的。」

    「可若以國論,國如一人,我們在秦地的變革就是對的。最終看的還是目的。你我追求的是功名封地與財富,他們追求的是利天下,這品評是非的標準都不同,和他們沒什麼好談的。」

    「只要把我們要做的事做好就是。真要是引起了這樣的爭論,最好避而不談,不要爭辯自己做得對。只談各自的利益,不談對錯,只有這樣才可能和墨家談下去,要不然咱們定要無功而返。」

    「索盧參此人原本就善辯,雖不如適,可如今墨家道義已成、方圓已畫,爭辯無意,又容易惹怒對方……切記不談。」

    他們二人來此,自然有別的目的,當然不是因為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特意來見見故舊這麼簡單。

    矮個那人聞言,笑道:「你說的對,可你之前為什麼要和那人爭辯?」

    高個之士嘆息一聲道:「我以為我能辯而勝之,不想墨家組織太過可怕,理論自成方圓,上下同義一致,這個當年我都沒有印象的平凡人,竟然也能與我相辯我不能勝……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也是墨家的可怕之處啊。」

    「他們是想人人成士。一萬墨者,便是一萬士,天下諸國,縱強如魏,可有萬士?」

    「他們可怕之處,是讓一些原本不如你我的人,如今可以與你我相辯,所見所聞所談所議,都是集眾義而成。每個人的背後,都站著萬人,中原各國的君侯,根本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矮個之人思索了一番,點頭道:「是這樣的。著實可怕。哎,說起來,你後悔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嗎?」

    高個之人哈哈大笑道:「於求天志真理,確實應該後悔。可你我追求的,是天志真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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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目的

    笑聲雖亮,可終究有那麼一絲不甘失落之意。

    探求天地之理,這並非是每個人都追求的。況於就算知道一些東西是對的,如那些諸侯王公,當年仲尼墨子遊說諸國,國君稱善,又有幾人真的去做?

    笑過之後,兩人起身結賬,便在已然繁華、藉著牛首水與黃河溝通之利、冶鐵毛紡畜牧交易而日趨發展的邯鄲城中隨意漫步。

    正如之前在酒肆中說的那樣,邯鄲城內如今當真是帶著一股「工文繡不如倚門賣笑」的風氣,趙地又近胡,切近夷狄中山,女子也多豪邁,穿長袖而舞。

    趙地多美女,戰國之時,常有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的說法。又說趙女鼓鳴瑟踮屣游媚貴富。

    尤其邯鄲等地的舞步優美,常引外地人來學,不分男女。如今倚門賣笑者極多,一些歌舞場也就出現,多有美姬做「踮屣」之舞。

    屣,謂小履無跟者也;踮,謂輕躡之也。

    所謂踮屣,便是穿著無後跟的舞鞋,以類似芭蕾的動作踮起腳尖旋轉伸展,是以多有少年來邯鄲學舞步以至於不會正常走路。

    女子媚貴,男子趨利,市井之間,高談闊論,金銀銅聲不絕於耳。

    兩人轉了一大圈,暗暗搖頭,矮個之人道:「如此風氣,趙國豈不是要完?這樣的風氣,是不能夠打仗的,只怕亂世之內,趙族難存。」

    「民富,則智開。闊論,則心亂。求財,則無戰心。日後趙族眾人,又如何能夠說動趙人為君侯死戰?」

    高個那人道:「正是這樣的道理,所以我們在秦地不能夠助長這樣的風氣。遊學之風、講學之習,都要取締,不可開鄉校以亂民心。使民不得變業,耕戰為業。否則,如邯鄲風物,秦地怕是難成大業。」

    「泗上之地,只怕如今已經不下邯鄲之盛。只是,那裡有宣義部,有集眾義之說,有天下人的天下的想法,知為何而戰故能戰。邯鄲終究是有君侯的,趙國也終究是君侯的,民智一開,誰肯為君侯死戰?」

    兩人感慨著眼中看到的繁華,想的卻是天下將亂的戰爭,以及一種對君侯末路的慨嘆。

    不多時,轉到邯鄲城內一處庭院樓台之處,立刻有僕人迎接。

    這兩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和勝綽求富貴功名,數年前聶政刺死剛成年祭河伯的秦君,公子連與勝綽等人擺脫了魏侯的監視返回秦地即位,這些早早下注公子連的人物,現在已經是公子連手中用以強國、集權、對抗貴族的利劍。

    他們來到邯鄲,當然不僅僅是為了見見古舊。

    當初追隨勝綽的三十多名叛墨,互稱兄弟,這一處莊園庭院內也有他們的另一位兄弟。

    兩人進到室內,另一人叫僕人離開,展開一張密信,說道:「你們兩個回來的正好。魏國傳來消息,吳起確實被排擠了,魏侯對吳起極不信任,又重用公叔痤,連西河之兵也已經不歸吳起統轄。」

    「勝綽的意思,當年在離開魏地回秦前,已經和吳起談過。雖然之後再無交流,但是當年那番話想來還是足以觸動吳起。現如今楚人借墨者之力,吳起奔楚已然不能,韓齊趙皆在中原不敢接納吳起,此次就要趁此機會,盡快想辦法讓吳起入秦,避開魏人耳目。」

    高個那人道:「天下敢用吳起的君侯不多,君上有此雄心,倒是不錯。你我的長處,在於制政、定法、守城、稅賦。若論攻無不克,不如吳起多矣。」

    「君上既有雄心,守城之術用的就要少了,能夠鼓而進戰的良將正合重用。」

    對於吳起入秦之事,這是勝綽在十年前就開始謀劃的,現在終於等到了機會。勝綽等人也不怕吳起分權,如今秦地正在變革,遷都之後避開了舊貴眾多的雍城遷都涇渭分明之地,秦君設縣改革,直轄三縣先行變革,暫時不觸動別處舊貴族的利益,而這三縣的官吏,都是勝綽等三十餘人的弟子,他們掌控著秦國變革後的基層官僚,因而就算吳起去了,也不會分到他們的權柄。

    矮個那人道:「如此這樣,你我等人行政,吳起領軍,大事可成。只是吳起這樣的人物,只怕魏侯就算不用,也不會輕易放他走。也就是怕擔上勾踐那般兔死狗烹的惡名,無法殺他……」

    「想要讓他偷著離開魏國入秦,走河西怕是不行。魏人追兵若至,吳起必死。到時候魏侯寧可擔著殺賢人的名聲,也不會放吳起入秦的。」

    高個那人哈哈大笑道:「這就是魏侯啊,有好賢之名卻不敢用賢才,魏擊的才能,比之他父親文侯差得遠了。現如今他倒是有了名聲,又替田氏求到侯位,韓人又求他尊他,只怕他以為自己已經是晉文齊桓了……哈哈哈哈,庶子也,難成大事。」

    三人大笑,早在不曾叛墨的時候,他們便常品評天下英豪君侯,哪裡會對君王有什麼尊重之心?

    笑過之後,持信那人道:「既然不能走西河,那就要趁著這一次與墨家商談之後的事,將他沿別路帶走。勸他離開這已經無需考慮,他是必然要離開的,這件事的難處,就在於如何安全歸秦。」

    「依我看,就要趁著這次因為南鄭事和墨家相談冶鐵術事,經趙地過齊、從齊至泗上,再從泗上入楚,經南陽入秦。」

    「這件事還需要我們仔細謀劃。這一次趁著索盧參回來,還需要將那些不曾加入墨家的死士帶回去,義渠以西的土地風俗,這都是需要知曉的。中原將亂,西河地暫時不急,以洛渭為渠向西方是正途。」

    兩人也都同意這個想法,對於吳起離開魏國這件事,三人都覺得這是必然,難點只在怎麼將吳起安全帶走。

    吳起的才能如今天下皆知,西河固守武卒強盛,秦人不能越洛水;大梁一戰楚國四封君一右尹或死或俘,這樣的人物魏擊不可能輕易放走。寧可不用,也不會放到別國。

    而他們這一次前往邯鄲真正的目的,也正是趁著索盧參回來這件事,和墨家接觸,談一些事情。

    自公子連回秦之後,初步變革,為了增強威望,向西擴展,連戰連捷,地位已經穩固。

    此時便盯上了蜀國南鄭,之前秦蜀就因為南鄭爆發過多次戰爭,互有勝負。

    南鄭漢中地,也是一片沃土。

    只是蜀國因為地勢險峻石牛道尚未修建、秦國出兵漢中也因為褒谷秦嶺而很難出動大軍,是以多次易手。

    可去年蜀地傳來消息,蜀王授予造篾啟歲為南鄭守,墨家開始在南鄭活動。

    本身運輸有秦嶺相隔就難,墨家執政變革的能力這些叛墨也知曉,守城之術更不用說,所以南鄭這邊看來短時間不能謀取。

    在和秦君商議討論過之後,達成了一項想法:用南鄭附近的一些秦人佔據的小邑,換取墨家的冶鐵術、一些技術人才。

    南鄭在墨家手中,要是都靠開發土地、積累民眾組織兵力,秦嶺之南的幾個邑完全不可能守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還不如早點做交易。

    褒谷棧道已經存在,正是後世漢高祖燒的那條,秦嶺相隔,漢中想要攻入關中也難,所以秦君認為只要守住棧道,以阻礙墨家的滲透,將那邊的小邑交換更為有利的東西。

    勝綽等人歸秦之後,二十年前謀劃的事已經完成了第一步,下一步就要勤修政治完成變革,等待時機。

    向西可以掠取馬匹、人口,鐵器的出現也讓黃河地有了農耕發展的可能。

    向東的話,可以不急,依靠渭水洛水防線,頂住魏國的攻擊,等待中原有變。

    至於中原是否有變……在勝綽看來,這也是必然之事。他可不相信那個當初把他趕出墨家的適,會這麼安安靜靜,現在天下基本都知道禽滑釐之後的鉅子十有八九就是適了,之後的事,洛水之東有的亂!

    鐵器的作用,勝綽知道到底有多麼巨大,也正可以配合他在秦國進行的改革。

    斷絕與外地的聯繫,官營鐵器壟斷,打破舊貴族的封地時代,集中王權,編戶齊民,獎勵耕戰,以此成大事。

    以南鄭以北、秦嶺以南的一些城邑人口,換取鐵器,怎麼看都是合適的。有秦嶺褒谷相隔,秦國也有不少善於守城的叛墨,墨家將來就算是想要對秦國有什麼想法,棧道一燒,總不可能飛過去。

    而鐵器,對於現在的秦國、對於現在想要加強王權進行變革的秦君、對於想要做一番事業的勝綽等叛墨,絕對值得用人口來交換。

    再加上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這讓勝綽看到了另一條積累財富的辦法:通過回來的那些秦人,知曉西邊的風土人情,地理山川,壟斷向西的商業,積累財富。

    這一系列的事,都是這些人來到邯鄲的目的,而又因為趙國公子之間的矛盾被勝綽抓住,也希望利用這次機會修好和趙國的關係,利用外交手段徹底讓三晉同盟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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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變革

    小小的邯鄲,不起眼的此時,可以算是能夠決定秦國今後幾十年的命運。

    三人各自準備之後,便出面開始以正式的身份進行活動,將趙國國君將死、公子之間明爭暗鬥、新貴舊貴之間各自懷恨的渾水,攪合的更加渾濁。

    在邯鄲城暫時逗留的索盧參,已經接到了泗上那邊的信,也知道了那幾個叛墨出現在邯鄲的消息。

    他是覺得這些人來邯鄲肯定別有目的,但暫時又不知道,因為那個矮個的人和他年輕的時候是老相識,都是魯國出身求學於禽滑釐,也都是當初周公遷徙的殷商六姓的後代。

    因為在邯鄲這邊的墨家負責人,希望索盧參能夠以私人的身份,先行和這些人談談,詢問更多的東西。

    兩邊都想要見面,於是相見。

    說是幾十年的故舊,可是見面之後卻沒有絲毫故舊相見的喜悅。

    索盧參見到這幾人後,笑嘻嘻地問道:「前幾日我聽聞,你們和一位新的墨者相辯,他也只是粗通道里,恐怕不可能表達我們墨家的道義。今日前來,是不是要辯這些?」

    這裡面說的是「我們墨家的道義」,就是在提醒這些人已然叛墨,只是故舊,再也沒有那份同志情誼。

    高個那人微微一笑道:「東方之巨狡,我又怎麼能夠與你相辯呢?你也不必說什麼道理是對的便可不敗、與人無關之類的話。今日不談對錯,不談道義,只是隨便聊聊。」

    他已認慫,也算是羞答答地承認了墨家的道理是對的,將索盧參可能與他相辯的路徹底堵死,索盧參便一笑,說道:「既如此,那就飲酒,不談道義,只談些別的。」

    「我聽聞,勝綽已經在秦地變法?說來聽聽,我也不以道義論對錯,只談是否有利。」

    矮個那人一聽,點點頭面露微笑,剛要開口,卻被高個那人制止。

    高個那人看著索盧參,笑道:「是否有利,這是墨家的說法。關鍵是『是否對誰有利』,你莫要省略對誰。沒有對誰有利,也就沒辦法判斷對錯。墨家說,對萬民有利那才是利,我們說的利和你們想的不同。所以,我還是想聽聽,你覺得是否對秦君、對我們有利的評價。」

    矮個之人聞言,暗暗擦汗心驚,心想這二十年不與墨家同門相辯,這手段確實差了許多。若不是他補充這麼一句,只怕索盧參必要抓住機會將我們批判一番,到時候可就尷尬了。

    又想,果然是極西之行除適之外的第一人選,這人的心思細膩言語多變,不能夠不警覺。雖非是墨家內部頂尖的人物,卻也遠勝於尋常人,不可大意。

    索盧參聞言卻只是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就聽你的,便論是否對秦君、對你們有利。」

    高個之人這才道:「說起來,在秦地的變革,一共三步。」

    「第一步,便是遷都換地……這遷都換地,是這樣的,七年前……」

    這人說起遷都換地四字,便從最開始秦公子連歸國事開始談起。

    聶政刺死秦君,秦君當時剛成年而無子嗣,貴族相爭,秦公子連抓住機會擺脫了魏侯的監視,在勝綽等人和在秦地的舊識的幫助下即位成功,拉一派打一派,先行以政變的理由處置了一批政敵,賞賜那些支持他的貴族,靠著那些政敵的死空出來的封地,分配了利益。

    隨後,以不忘奪西河之恨為名,挑動國內貴族的情緒,用這個藉口遷都。

    口號喊得響,貴族就不好直接反對,從更靠西的雍城遷都到涇渭分明交匯之處,築造新城。

    貴族們反對,就攻擊他們和魏國有勾結,這樣一個大帽子扣下來,貴族也不好反對。

    實際上遷都的原因,根本不是為了奪取西河,至少現在不是,因為魏國如今如日中天,根本沒可能奪回去。根本原因還是為了避開舊貴族扎堆的雍城,在那裡根本無法施展,處處掣肘。

    遷都之後,秦君便換地,將之前處置政敵的那些地,和貴族們交換,沒有直接剝奪新都城附近的貴族封地,而是採用交換的方式,將渭水涇水附近數百里的土地變為秦君直轄地。

    以此,為變革做好基礎。

    說起來的時候,輕輕鬆鬆。可這些輕輕鬆鬆的話語背後,是無數的陰謀、死亡、政變、夷族,人頭滾滾。

    索盧參聽完這遷都換地的第一步,點頭道:「若以秦君、你們這些人的利處來看,這一步走的極好。」

    高個之人笑道:「這也是多虧了墨家之前做的事啊。泗上之前,鉅子雖有道義,可是國君無人肯聽。弱國國君守城的時候想起我們,可守城之後要變革那就絕無可能。」

    「然而適去了墨家之後,在泗上墨家有了根基,商丘一戰後,這說話就有了份量,諸侯便聽了。你看,你們現在不也是依靠著沛縣彭城,佔據……不,行義於泗上十五國嘛。」

    「放到秦地,還不是一樣?秦君的曾祖,被大臣逼殺,貴族權重,想要變革,不如先行離開,積蓄力量。」

    「萬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一鳥在手,餓不死,才能做弓削箭,再捕萬鳥。」

    「適說的好嘛,矛盾和利益,這個抓住之後分析一下,矛盾不可緩和,將來總要兵戎相見。與其做個有名無實能被貴族逼殺的君,不如先做秦地最大的封君……」

    索盧參點頭道:「能夠想到這一點,看來你們這些年也沒少學墨家的道義啊。」

    高個之人點頭道:「道理是對的,關鍵是怎麼用。民眾知道了,他們可以求他們的利;我們知道了,一樣可以求我們的利。」

    既然之前已經說了,不以道義論對錯,索盧參也就沒辦法說別的,又詢問了一些細節後,高個之人又說起了第二步。

    「這遷都換地是第一步。第二步嘛,就是置縣變法。」

    置縣變法,正是之前遷都換地的下一步目的。

    因為換地之後,新都城附近的土地已經沒有大貴族,於是將附近的數百里土地置三縣。

    編戶齊民,統計人口,統計了土地的數量,將直轄的土地分為三縣,率先在這三個不會和貴族矛盾衝突的地方進行變法。

    統計了人口和耕地數量後,利用稅收馬匹,從墨家這邊購買了大量的鐵製農具。

    三個縣所有的土地,都是歸屬於秦君所有,於是重新授田,以每戶授田大畝百畝的數量進行分配。

    那些已有的耕地,先不配發的鐵器。

    那些授田不足需要墾荒的土地,配發鐵器。

    土地的使用權歸屬於私人私戶,但是嚴禁買賣,而秦君的身份,也就相當於從秦君變為了三縣唯一的大地主。

    每戶分了土地之後,將賦稅直接繳納給秦君,收六取一,用六一稅程度進行積累。

    雖然六一稅挺多,但是相對於之前貴族封地的層層盤剝,民眾竟然欣喜萬分,以為善政。

    以重稅遏制商人,實行秦君壟斷工商業的政策,利用和義渠等西羌的貿易交換壟斷,積累財富的同時,讓商人不能夠積累財富,將財富集中在秦君手中。

    按照戶口分配土地,因為正常人口的話,一戶人耕種百畝土地已經是極限,沒有動力也沒有精力開墾更多。

    大肆打壓商人,土地不能買賣,開墾更多的土地也沒有意義,加上按照戶口人數徵收人頭累進稅的政策,逼迫分家,增加收入的同時,也可以保證「依靠農業開墾的原始積累」不可能完成。

    嚴禁遷徙變業,頒布《逃亡法》,任何逃亡到山林的人一旦抓獲,立刻貶為奴隸,實行連坐。

    嚴格控制人口流動,也嚴格控制可能逃亡的方向,以使民眾除了耕田之外,難以生存,不得不在土地上勞作。

    取締任何影響農業生產的娛樂活動,禁止人殉,禁止祭河伯,在農閒時候鼓勵射箭、習武、角力等娛樂活動,其餘活動均為違法,抓住後重罰連坐。

    嚴禁遊學風俗,嚴禁各國的學說在三縣內流傳,外來的商人可以進行貿易,但如果進行講學,則要重罰,嚴禁民眾聽到其餘的聲音。

    糧食買賣違法,除非秦君親自收購,否則進行糧食買賣的商人,一經抓獲,立刻重罰,同時貶斥為奴隸。

    實行手工業統一定價,不得私自轉賣,不得讓手工業者和商人從農戶手中獲取高額的利潤。

    建設直屬於秦君的各種作坊,所有在作坊工作的人,不得變業。因為不給他們授田,除了在作坊勞作,別無存活的可能。再加上商人不能買賣糧食,這些人就算有錢也難以存活。

    增加商稅,使得一些非必要的手工業品漲價才能獲得利潤,從而使得農夫厭惡商人,覺得商人在坑他們,同時又靠增稅讓商人很難獲利,從而讓農夫也別想著去做商人。

    實行普遍軍役制,按照墨家在泗上的經驗,適齡的年輕人在軍隊服役,而不適齡的則需要服勞役。

    強制興修水利,挖掘灌溉渠。

    繳納的糧食、布匹越多,就能減少服徭役的天數,從而鼓勵民眾生產。

    編戶齊民,五戶分馬匹或是耕牛一頭,還有鐵器,但是只有使用權,並未實行泗上那種分期贖買歸於個人的政策。

    一系列的政策說完,索盧參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高個之人卻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即便這樣,民眾的生活依舊比以前好得多,人心振奮,皆呼萬歲。你根本不知道在之前,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六一重稅,民眾竟然都稱善政,你可以想想之前。鉅子當年曾說,民有三患,我們這麼做,是不是也算是利秦國萬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3:30
第二十七章 物辯

    在說論之前,就已經先說過不以利天下、利萬民這個準則來判斷,可是高個之人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那番話。

    最偽的偽善,也比惡更好。

    因為偽善的存在意味著善戰勝了惡,成為人們心中的一個標準,所以才有偽善出現的必要。

    此時是一樣的道理,因為墨家學說如今傳播的太廣,儒學尚未在稷下學宮與五行天命陰陽之類的東西融合,不能被統治階層接受推廣,此時天下唯一的顯學只有二十年來不斷發展的墨家。

    正因為墨家已然成為了唯一的顯學,所以墨家的一些評價善惡對錯的準則,已然在不經意間影響到了天下人品評政治的準則。

    所以高個之人不能在索盧參面前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就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因為他已經受了這些學說潤物無聲的影響。

    索盧參卻恪守著之前的準則,搖頭失笑道:「你之前已經說了,不以此論,我今日也不是來批判你的。只是,我想說,但凡做事,總要符合天志,你們這樣不談利與不利,終究是阻礙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的。」

    這些東西早已經隨著《墨經》的傳播,有了定義,關於勞動創造財富的說法也已經頗為流行,尤其是富裕的經營性地主、商人、手工業者對此大為贊同。

    因為只有這些道理是對的,商人、手工業者、經營性地主、作坊主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反對貴族對土地的佔據和特權。

    屁股決定腦袋,利益決定是否相信,而此時勞動創造價值的觀點,正是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和新興地主所樂於相信的。

    高個之人在上次與人相辯吃癟之後,就一直在思索怎麼從根源上反駁墨家的道理,結合這些年的思索和見聞,當索盧參今日又提起什麼天下財富總和的說法時,高個之士終於想到了反駁的說法。

    於是他問道:「索盧參,現在墨家的道理,總結起來,其實無非四個字。」

    「道法自然。」

    「你們認為人的經驗、理性、推理、總結,可以知曉自然的規律、天下的規律、興衰的規律。只有知道了規律,法之,才能夠天下大利。是這樣的吧?」

    索盧參覺得這話沒錯,點頭道:「是這樣的。」

    高個之士大笑道:「那麼,如果你們對於一些道理的推論是錯的,是不是指導的規律就是錯的?」

    索盧參反問道:「什麼規律是錯的?」

    高個之士道:「勞動創造財富的說法,是錯的。」

    「土地、稼穡、農耕,才是唯一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東西,勞動並不是。」

    「財富是物,物的來源不是商業交通而是生產。所以財富的生產意味著物的創造和其量的增加。」

    「你們認為,工商都是增加了社會財富的。實際上是不對的。」

    「如工,手工業不創造物質,只是變更了組合和天底下原本就有的物的形態。」

    「比如說,一團泥,你可以做成陶罐。但是,天底下增加了什麼物了嗎?那個陶罐是泥做的,做成陶罐,這泥並沒有增多。這是改變原本就有的物的形態,不能稱之為增加。」

    「比如說,一張風箏。這風箏不過是布帛與竹片、棉線的重新組合。你可以做成風箏,也可以用這些布帛、竹片做成篩籮。所以,這是變更了物的組合,也不能稱之為增加了天下的物。」

    「至於商,那就更不用說了,他什麼都沒有創造,只是改變了原本的地、時,你不能說天底下的物增多了。」

    高個之人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然興奮起來,覺得已經勝券在握,正該乘勝追擊之時。

    這是一種經濟學觀點,起源正是戰國時代出現的「農家」,本質上也是對天地道理的一種探究,也是一種在「道法自然」的前提下重農輕商的理論基礎。

    這種經濟學觀點經過千年的發展,在後世的法國大革命之前達到了頂峰,形成了重農主義這一學派。

    學派存在的基礎,就是認為工商業沒有讓天下的「物」的總量增加,手工業本質上就是改變原本就有的物的形態、或者是變更了天下已有之物的組合。

    高個之人曾說過要反駁墨家的道理,就必須要釜底抽薪,今日所說的這些,似乎正可以從根源上解決。

    他既要乘勝追擊,便提高了聲調,看著索盧參的眼睛道:「工、商都沒有讓天下已有的物增加,但是唯獨農耕稼穡,是讓天下已有的物增加了。」

    「我春天種下一粒種子,秋天可以收穫百粒。」

    「我春日養殖了一頭牛犢,冬天牛犢長大增重。」

    「可工商都不行。你做陶罐的,並不能讓陶泥的數量增加,只是改變了陶泥原本的形態。一斤陶泥做成陶罐,還是一斤,並未增加。」

    「所以我說,天下財富唯一可以增加的方式,就是農耕。因而,從你們所謂的天下財富總和的說法上來看,我們在秦地做的,也是正確的。」

    說完之後,高個之人一臉得意之色地看著索盧參,他覺得索盧參已經無法反駁。

    如果這個不能反駁,那麼墨家的一些政策,就是不符合「天志」的,至少是推論錯了天志。

    由此,墨家的政策本身,就被墨家道義的「天志為規矩」所打敗,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圈。

    似乎,唯一反駁的方式,就只能從「天志為規矩」是否一定合理上來解決了。

    而且這個說法,此時聽起來的確是沒有辦法反駁的。

    事實上,這種學派思潮,直到後世《國富論》和李嘉圖學派興起之後才逐漸被徹底棄用。這涉及到一些列的大部頭的、哲學和經濟學意義上的論戰。

    然而索盧參卻淡淡一笑,說道:「你錯了。」

    「最近一期的墨家的『報』你看過嗎?適在泗上讓一個大布袋靠著熱氣載著人升到了空中,證明了氣是可以分出輕重的。他又做了一些『實驗』,證明四周的氣,不是空的,而是有實體的,只是你我看不到而已。」

    「而且之前也有一期,說了這麼一個實驗,證明作物生長需要氣中的濁氣。濁氣是陽氣與炭燃燒之後產生的,可以讓澄清的石灰水變渾濁。」

    「你也追隨過鉅子一些年,知道鉅子當年就說過,看不到的東西未必不存在。比如他老人家對於聲音的研究,認為聲音存在,但是看不到,而且可以影響到水震動、並且以此做出了守城時候聽敵人挖掘城牆的『聽音甕』。」

    「我在極西之地,聽一名叫德謨克利特的人說起過,他認為天下萬物都是由原子組成,這一點與適這幾年所說的一些東西是相似相同的。」

    「農耕需要水、需要肥、需要氣,並不需要土,這也是幾年前的稼穡『實驗』所證明的。」

    「所以,農耕本身也並沒有讓天下的『物』增加,只是改變了物的形態和組合。消耗了水、肥、氣,變為了果實。」

    「這就像你說的,如果你認為捏陶罐燒陶的人,並沒有增加天下的物,那麼你說的這個『物』,不是陶罐、泥這樣的大物,而是極小的原子的物。」

    「那麼,種植農耕,難道不是和捏陶燒陶一樣嗎?把那些原子的物,變了形態和組合,把氣、水、肥變為了糧食,和你說的捏陶有什麼區別嗎?」

    「所以,你還是要多看看那些報啊,不要臆斷猜測,以為自己又知曉了天志!」

    高個之人愣在那裡,他平時也會經常看看墨家的報,但是這一陣著實太忙,根本沒有時間去看。

    他又知道索盧參這人,雖然狡猾,但是涉及到道義上的爭論時,並不說謊,不由無可奈何。

    看著索盧參臉上露出一種彷彿嘲諷一樣、讓他去多讀書多學習的神情,臉上登時一紅,訥訥道:「這……這……」

    索盧參笑道:「你呀,你要是想要從根源上反駁這些東西,需要證明一件事。不是靠辯術去辯論,而是你只要證明氣無重量、氣是虛空、作物生長不消耗水、肥即可。」

    「然而,鉅子當年也說過。同一件事,或是、或非,不能既是、又非,這是墨家最基本的說知之理,這個你不會不懂吧?」

    「現在適已經論證了『是』,那麼也就不可能同時是『非』,所以你不可能從根源上反駁這些道理。」

    「你以為那些延續了十多年的『報』,僅僅是為了讓市井之人覺得神奇、像是戲法嗎?」

    「也不枉你跟隨鉅子求學多年,雖然二十年前叛墨而出,可是那些道理你不該忘記啊。陶罐是陶罐,陶泥是陶泥,你不能夠說陶泥就是陶罐。」

    「如果你要是認為陶泥就是陶罐,那麼就可以認為,糧食就是水、肥、氣。」

    「你連墨家辯術的基礎都忘了,也難怪你忘了鉅子的義,而求個人的欲利。」

    這一番話說完,對面兩人的臉色更紅,低頭不敢與索盧參對視。

    索盧參嘆息一聲搖搖頭,說道:「如今墨家的學問,已經完善,你們用這些臆想的學問去攻訐,那不就像是當年鉅子所言的用雞蛋去碰石頭嗎?」

    「要麼,你們就不要說什麼利天下、天志規矩。你們這麼做,為了不過是個人的私慾,卻偏偏要扯什麼利萬民、天志規矩,難道不是自取其辱嗎?」

    「你們呀,這是在戰場上逃走,卻不知道羞愧,反而非要說自己逃走是一種英勇,這才是可笑之處啊!」

    幾句話懟的兩人不能反駁,無言訥訥。

    墨子曾言,天下萬物的本質本源,都是相通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句話是沒有錯的,尤其是在這場索盧參與的這場爭論更是展現的淋漓盡致。

    自然科學、哲學、經濟學,在某些層面上是相輔相成的。

    正如當年重農學派的基礎就是認為農業是唯一可以增加世界的「物」的人類活動。

    這個學派徹底倒台,源於1776年《國富論》的出版,在之後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發揚光大後徹底沒有了信徒。

    然而這個學派原本可能不出現,因為拉瓦錫證明了「質量守恆」是在1777年,真正發展並且完善、被天下人所接受更是要到一百年後。

    假如質量守恆學說早數百年出現,那麼重農學派的根基也就垮掉了,因為在質量守恆的宏觀概念和微觀概念下,農業並沒有增加「天下的物」,那麼這個學派的物質基礎就不會存在。

    經濟學概念能夠反駁的東西,有時候也可以用自然科學來反駁,天下的思潮就是這樣的神奇,而往往這種反駁竟是致命一擊,釜底抽薪。

    抽象的思維,必然源於物質的基礎,這是不可更改的至理,當物質基礎改變,一些理論還未發揚就已經成為了臆想,不可能被天下士人學說門派接受。

    天下的制度,也必然源於物質的基礎,這是不可更改的至理。所以墨家這些年一直在悄悄改變世界的基礎,以鐵器牛耕火藥,來瓦解世卿貴族存在的物質基礎,等待著天下基礎成熟,然後再做他們想做的事。

    慢慢的做,等水到渠成。而不是先挖渠,等待水來。

    如今這水,還不夠大。

    而這水,正在逐漸漫漲,正如自然科學和平等博愛等思潮源於「文藝復興」的基礎,既有復興,必然可知在復興之前曾有過湮滅和消亡,所以才能稱之為「復」興。

    如今諸夏之地,也正是百家爭鳴將起之時,若不曾湮滅,又何必「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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