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6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7
第三八零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一)

    判斷已定,越王翳當即命令,原本已經在義師左翼和中軍展開的部隊繼續進攻,弓手卻被調離到中軍,準備跟隨前往左翼。

    君子軍整隊,也放棄攻擊義師左翼中軍結合部的計畫,轉向前往義師的右翼。

    因為正面不寬的關係,越人可以動用繼續維持進攻義師左翼和中軍的部隊,約有一萬五千人。

    而之前被擊潰的、退逃的一些部隊尚在收攏,左翼被擊潰的潰兵退散二百步之後總算被攔截住重新集結,但是已無戰心。

    近三千弓手,六千君子軍,六千多炮灰徒卒教士,外加一部分死囚和奴隸組成的敢死奮戰之士,一共將近兩萬,在中軍重新佈陣,維持一個寬大的正面,力求君子軍居中突破,一舉擊潰義師的右翼。

    臨陣變陣,極為危險,但越王翳在賭,賭義師的左翼和中軍確實就是一群僵死數陣之兵,只能防守不能進攻。

    …………

    越人陣型的變換也落入了站在高處的適的眼中,他有些疑惑的同時,又為了給越人更好的集結機會,下令中軍的九門大炮停止射擊,給越人更完美的變陣整頓的機會。

    他在等結果。

    右翼他不怕,孟勝已經停止了進攻,就按照之前的計畫停留在山坡上,做出了整頓隊伍再次進攻的假象,但實際上依舊未動。

    所以適不怕右翼出現冒進被越人圍攻的狀況,他需要看看越人到底想要幹什麼。

    當義師的左翼和中軍對面的越人再次發動衝擊的時候,當越人軍陣後方的旗幟開始朝右側移動時,適的心中砰砰亂跳,差點支撐不住坐在地上,死死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這一戰太重要了,關係到他在墨家今後的地位,關係到墨家內部爭端的解決,也關係到墨家的未來。

    他最擔心的越王翳放棄左翼逃走的事,終於沒發生,這算是萬幸。實際上他在戰前的部署上犯了很多錯,尤其是左翼和中軍這邊,頂的太狠,狠到他很擔心越王翳看清楚局勢轉身就溜。

    如果越王翳想要溜,不會再派人進攻。

    如果越王翳想要繼續選擇中軍和左翼作為突破點,那麼也不會臨時變陣。

    很有可能,就是越王翳上鉤了,準備幹掉自己的右翼,以左翼和中軍的這些炮灰,換義師右翼的潰滅。

    他判斷越王翳可能看出來義師的左翼和中軍,只有防禦能力而無進攻能力。

    適也在賭。

    賭的是越王翳確實準備進攻義師的右翼,而不是準備有秩序的撤退,否則現在就可以命令全軍進攻以取得一場雖非圍殲但也是比較大的勝利,而不是放走越人。

    但是對適而言,除非是殲滅戰,否則大勝和小勝區別不大,所以他寧可冒著越人是準備集結開溜的風險,去賭這一次越人是準備主攻義師的右翼。

    所以就在越人旗幟散亂的片刻後,適興奮異常地喊來了傳令兵:「急速告訴孟勝,越人上鉤了,兩個旅和騎兵迅速撤回!」

    他原本計畫是在右翼留下三個旅,而剩餘的三個旅和騎兵繞到左翼,利用局部優勢和義師軍制變革之後的機動性,完成包抄。

    但之前的計畫,是在越人猛攻中軍,只是分兵支援其左翼的情況下做的。

    現在似乎越人放棄了中央突破的戰術,而是轉而在己方的右翼想要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那麼就需要留下四個旅作為防禦。

    原本認為最危險的戰車衝擊,現在看來並無問題,義師步卒在獲勝一次之後,便有了心理優勢,不再懼怕,完全可以撐得住已經損失過半的越人車兵。

    墨家最精銳的那個旅作為預備隊,完全不需要再用作防禦,自己手裡的這個旅也可以全都拉到左翼,再加上撤回來的兩個旅,五百騎兵。

    這樣只需要再撐半個時辰,自己的左翼就有四個精銳的旅,十一門大炮,五百騎兵,完全可以徹底擊潰越人的右翼,完成包圍。

    而從現在傳令,到開始機動,再到擊破越人右翼完成包圍,可能一共需要一個半時辰的時間,這就需要右翼的四個旅完全撐住越人的主力和精銳的進攻。

    那邊的指揮並無問題,孟勝一旦帶人撤走,剩下的早已擬定了臨敵指揮官,由第六旅的一個老墨者擔任,以及內部代表委員們會在第六旅的旅帥陣亡後遞次擔任指揮。

    就在他下達命令不久,一名負責觀察越人動態的墨者指著對面越人動亂的旗幟道:「越人的弓手再重新整隊,正朝中心集結。」

    旁邊還有一人報告道:「越人崩潰的左翼也正在收攏,正在往潡水方向移動。」

    適點點頭,又觀察了一陣,終於放心。

    中軍和左翼越人的衝擊,已經沒有意義,一鼓作氣尚且不能撼動分毫,現在衝擊也最多打成焦灼。

    自己和公造冶手裡還捏著兩個旅做預備隊,若是撐到孟勝等人機動到這裡,那麼就可以加入左翼的進攻,若是撐不住這兩個作為預備隊的旅還能投進去和越人對抗。

    局勢已經明朗,一切勝負,就在於義師的右翼,能不能在孟勝的兩個旅和騎兵機動到左翼發動進攻後崩潰。

    適暗暗擦了擦額頭的汗,大聲命令道:「讓炮兵轟擊越人的中軍,遲滯越人的集結!」

    他心想,自己只能幫到這裡了,右翼能不能撐住越人主力的進攻,就看右翼自己的表現了。

    現在自己救不得也不能救,更不能遠距離指揮,只能看這些年訓練出的老兵、那些連隊中的墨者、以及一整套火槍長矛大炮配合的戰術運用了。

    越人沒有騎兵,所以少了許多意外的可能。

    …………

    義師右翼。

    六指站在高處已經看清楚越人的調動,他叫人去建議孟勝:局勢已明,無需再等,可以直接帶人撤走了。

    他有建議權。

    軍陣不是過家家,一旦動起來,再想停下就很難,而且變陣的瞬間也正是最混亂的時候。

    這時候若是右翼有一支兩千人的騎兵,完全可以一舉沖散越人的萬人大軍。

    所以,軍陣一動,也就意味著越人已經上鉤。

    他能看出,孟勝也看得出,在六指派傳令兵建議孟勝的時候,孟勝也派人立刻按照組織程序召集了各個旅的旅帥和旅代表,商議一下計畫。

    眾人相聚不遠,最近的越人尚且在一里之外,十餘個人碰了個頭,孟勝先道:「六指建議說,越人已動,我們可以按照既定的計畫迂迴了。我同意。」

    這種決策會沒有那麼多的廢話。

    說話間,越人的中軍被義師中軍的九門大炮轟擊了一次,六指便道:「既然轟擊越人的中軍,看來咱們的判斷是對的,只是傳令兵還未到。早動一步,咱們早佔優勢。」

    其餘人見狀,便即表決,半數都同意後便道:「那就立刻組織防禦?」

    這種時候,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迂迴的部隊早動一步,局面也就越有利,右翼留下來固守的壓力也就越小。

    眾人表決之後,即刻同意,由資格最老的第六旅的旅帥擔任留下的三個旅的指揮。

    從義師成立那天開始,脫產訓練的隊列轉向等效果,終於在這一刻體現了出現。

    各個旅的指揮官快速歸隊後下達的命令,原本在第二線的連隊迅速補替原本在第一線的、需要撤走迂迴的那各旅的連隊。

    各個連隊的連長下令,司馬長傳達,以一司馬二十五人為列,八人成行,迅速變換了隊形,完成了交接。

    三個原本要迂迴的旅迅速整隊,放棄了進攻陣型,而是以八人成行的行軍隊列快速調整,在山坡的側面用了若被越王看到必然震驚的速度完成了展開隊形到行軍隊形的轉換。

    騎兵已經先行退回,步兵旅緊隨其後,軍鼓聲笛子聲此起彼伏。

    如果變陣是戰場上最危險的時刻,那麼義師右翼的變陣只需要越人五分之一甚至更短的時間。

    原本有兩個旅根本就是在二線,只需要替換前排的一個旅,交替掩護造成一種主力全在的假象,不要讓越人發覺即可。

    三個旅集結完畢正要行軍,傳令兵也騎著馬抵達,傳遞的命令是只帶兩個旅回去,留下一個旅。

    孟勝立刻命令最後面的那個旅留下,其餘兩個旅呈行軍隊形,快速沿著山坡下的視線盲區朝著左翼機動。

    之前的陣前組織表決,和開戰之前說清楚的戰略構想,為義師爭取了大約一刻鐘多的時間。戰場上的一刻鐘,極為寶貴。

    留下來四個旅將近六千人,二十五門小炮,沒有騎兵,右翼給越人留下來大約一里的迂迴空間,這就是義師右翼的全部人手。

    以五分之一的兵力,牽制吸引越人的主力,撐到義師的左翼完成包抄,這就是他們面臨的任務。

    幾個旅帥和旅代表們再次碰了一下頭,這時候越人那邊的局面也越發明朗。

    中軍遭受著義師的炮擊,集結的速度有些慢,但還是基本完成了集結。

    原本潰散的越人左翼正在朝潡水那一側行軍,看來準備包抄這四個旅的右翼。

    看來越人的弓手和精銳君子軍仍舊是準備從正面進攻,因為山坡的緣故,只有正面才能展開這麼多的部隊。

    怎麼守,成為了這一次戰前碰頭會的商定目標。

    六指想到適之前講的許多事例,評價了一下越人的戰鬥力後,提議道:「越人準備靠之前的那些人,從右翼包住我們。我建議這樣,我們第七旅佈置在右翼。」

    「二十五門小炮,分出來十門在正面,剩餘的十五門部署在我們旅的背後。」

    他指了指右側的一處位置,說道:「到時候我們的幾個矛手連隊擋在炮兵的前面,越人若是攻來,矛手迅速散開,以炮兵和火槍手齊射,一次齊射就足以讓右翼的越人膽寒,步卒反衝擊,打退右翼的威脅。」

    「然後那十五門炮不需要移動,只需要我們旅向前機動,打退了右翼的威脅後,反包抄越人,那十五門炮只需要轉向,就能轟擊越人。」

    「右翼的威脅解除,我們可以分出四個連衝擊潰兵,不讓他們集結,把他們驅逐出戰場。剩餘的六個連從側翼加入到正面的戰鬥。」

    「越人想包我們,我們再反過來包他們!越人軍陣不和我們一樣,散而隙大,壓的越狠,我們矛手越有利,他們那些持劍的君子越施展不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7
第三八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二)

    他的計畫,幾人聽來有些大膽,但細細一想還真的是可行的。

    用步兵隱藏炮,等到越人靠近後忽然齊射,其實就是把這些小炮當做火槍用,利用瞬間打崩越人的陣型,造成威懾,右翼的那些越人又多是一些之前的潰兵。

    解除右翼的威脅,再利用步卒死守正面,便可支撐。

    第六旅的旅帥琢磨了一下,說道:「我原想,咱們這裡也擺成厚厚的步陣,只要撐到左翼圍過去就好。」

    六指連聲道:「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啊!咱們右翼的這幾個旅,考核之時均在甲下之上,何必非要擺成厚陣丟掉咱們陣整不亂、行軍如風的長處?」

    「咱們陣型本就密,若擺厚陣,越人或許真的沖不散咱們,可是四面八方就全都是敵人了。擺厚陣,炮兵也發揮不出,火槍手射了兩次之後就只能持短劍掩護步陣側面……咱們和左翼的那幾個旅不一樣,咱們可是四成的火槍手啊。」

    他是明白適軍改的這幾個旅的作用的,之前學過很多,可以說都是紙上談兵。

    但紙上談兵未必無用,或者說一個紙上談兵的人,怎麼也遠勝於不曾談兵的,尤其是這幾個旅的組成是史無前例的,也就不存在實戰經驗碾壓紙上談兵之輩的說法。

    大戰在即,這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後,還是認同了六指的想法。

    這時候也能注意到,義師的中軍也正在緩慢而不亂地朝著右側稍微挪動,以增加右翼和中軍結合部的防禦。

    剛正面的話,雖然越人的精銳君子軍尚未與義師接戰,但之前累積出的心理優勢,讓這些人順理成章地認為剛正面的話義師不懼天下任何強軍。

    那麼唯一的威脅就是右側,被人繞到側後那就會出現危險。六指的提議也正是針對此事,以攻為守,用一次猛擊解除右側的威脅。

    隨即,六指所在的第七旅就按照商定出的結果,被佈置在了右側。

    矛手連隊的後面,藏了十五門裝填完畢的小炮,不參與正面對越人軍陣的轟擊和對弓手的壓制。

    炮兵正面的兩個矛手連隊,是第七旅中考核中最好的兩個矛手連隊,按照命令擺出了稍微稀疏的陣型,一旦敵人靠近就要迅速集中,為後面的小炮留出射擊的視角。

    庶輕王所在的火槍手連隊,被分在了第七旅的左側,按照計畫如果越人崩潰,他們是跟隨矛手連隊追擊的火槍連:這一次追擊是要把潰散的越人追的沒有重新集結的機會,墨子守城術中對此很重視,平時訓練的時候也說的清楚,潰軍雖多,實則毫無戰力,你在後面使勁追,不能重新集結的潰兵就是一團散沙,十幾個人就能追上百人。

    這種事本來是騎兵做的,奈何義師的騎兵一共五百,這種事也只能靠僅有的兩種步卒來做了。

    越人的軍鼓響動,庶輕王也分不清這些越人都是些什麼人,或者是屬於哪個大夫統領,亦或是君子軍還是教士徒卒,在他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都說越人勇悍,可之前的進攻戰看得出越人的勇悍也就是那麼回事。

    這種心理上的優勢一旦建立,恐慌的情緒也就消失了。

    戰前說的清楚,他們就是個釣餌,垂釣成功後他們要從釣餌變成沛縣鐵匠鋪裡的鐵砧,而義師的左翼則是打鐵的大錘。

    既是鐵砧,那自然堅硬勝石。

    看看自己的連隊,這一次進攻戰,自己連隊只有三個受傷的,並不影響作戰。

    旁邊的矛手連隊傷者也少,因為根本就沒有發生太多的短兵相接的戰鬥,之前六個旅展開那是將近九千人,越人的主力一開始也不在右翼的對面,以九千精銳對一萬越人徒卒,而且還有火槍與炮以及騎兵的支持,當真是有如燒熱的鐵刀去切割士卒行軍口糧裡的醃豬油。

    現在他們的任務就是右側的那些越人,既說正面的事暫時和他們無關,庶輕王也就不去想辦法墊腳看看正面鼓聲震天的地方發生了什麼。

    他只是盯著自己正面的那些越人。

    那些越人大多數之前交戰中被擊潰的,若是義師的騎兵足夠,或者就想著在右翼突破,這些越人就沒有再投入戰鬥的機會了。

    但現在越王將他們重新集結收攏,看起來人數極多,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

    越人鼓聲催動,這些越人開始靠近,前面有貴族率領,乘著乘車或是步戰持劍,緩慢靠近庶輕王所在的位置。

    他們不敢提前衝,總算是聰明了一些。

    好在第七旅下達的命令是嚴禁提前開槍,而是等到越人靠近到三十步左右的時候再三排同射,依靠火炮一舉擊潰越人。

    沒有了火炮轟擊,也沒有了火槍亂射,這些越人比起剛才顯得整齊的多,鼓聲隆隆中不斷靠近第七旅的長陣。

    庶輕王盤算著距離,終於等到了己方的笛聲,和於菟一左一右一前一後同時喊道:「舉槍!」

    自己喊的同時,也用力將火槍舉起,仔細檢查了一下火繩,然後半蹲在了地上。

    這一次為了一次性將越人打崩,第七旅豪賭了一場,火槍手全都是三行排列,就是靠一輪齊射和藏在矛手身後的火炮,一舉打崩越人。

    庶輕王蹲下後,第二排的士卒站在原地舉槍,第三排的則稍微向後挪動了一個身位,正好利用火繩槍手間隙必須大的「缺點」,可以打到敵人而打不到自己。

    之前的短暫交戰,這些火槍手也已經適應了戰場的氛圍,累積的心理優勢也讓他們相信平時學到的那些東西:向死而生,看似越近越危險,但越近打中敵人的機會越大,敵人也一樣更危險,就看誰更不惜命,誰反而最終惜命。

    越人靠的越來越近,庶輕王的火槍也舉得越來越堅決。

    …………

    對面的越人覺得有些幸運。

    他們之前可是被義師嚇破的膽。

    之前的進攻戰中,火炮齊射,火槍齊射,然後矛兵衝擊,騎兵側翼衝擊後追擊……

    對面義師六個旅用了最奢侈的配置,打了越人中最弱的一翼,當真是接戰瞬間即崩盤。

    很多越人都不知道之前怎麼就跑了。

    就看到自己身邊的夥伴之前瞬間倒了了一片,死掉的人慘不忍睹,活下來的驚慌失色,不知道誰先反身逃離,也就引發了更多的人逃走,只想著離這群人遠一點。

    離會飛出鐵丸子的奇怪東西遠一點。

    而現在,則幸運的多。

    那些會飛出鐵丸子的東西正在轟擊別處,自己面對的義師死沉沉的,並無動靜。

    不少越人心想,讓那些鐵丸子砸別去去吧,只要不砸我就好。

    他們之前畏畏縮縮地前行了一段,並無危險。

    等到靠近到只有七八十步的時候,義師的陣線還是死一般沉靜,彷彿另一側的廝殺絲毫沒有影響到這些人。

    終於前進到五六十步的時候,越人終於放心,原本失去的勇氣也逐漸重生,貴族們持劍叫喊著,旗幟揮舞,準備衝擊。

    最前面的幾個越人跑起來後,忽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

    五六十步的距離,一旦開始衝擊跑動,其實很快就到。

    最前面的幾個越人發現自己對面的義師矛手,原本鬆散,忽然對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號角聲,那些鬆散的矛手迅速朝著一側移動,露出了後面一整排黑洞洞的炮口。

    陽光下,銅製的小炮反射著青兮兮的光澤,那些義師炮手舉著的火把、那些放在炮後面用來燒紅鐵釺子的火盆刺的這些越人雙眼灼痛。

    「完了!」

    衝在最前面的越人看到那黑洞洞的對準他們的炮口,頓時想到之前那一戰的恐懼,他曾親眼見到自己夥伴的腦袋被這東西直接打碎。

    這一次衝擊的勇氣,就是源於他們以為這些可怖的武器都在轟擊別處,可卻沒想到現在就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而且如此之近,如此之多。

    最前面的越人幾乎是下意識地趴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自己的腦袋,這在衝擊途中很容易被踩踏死,可他寧可被踩死也不想要被鐵丸子把腦袋砸下來。

    而他身旁的幾個人則是扭頭就跑,狂喊著:「跑啊!跑啊!」

    就在那個下意識趴在地上的越人抱頭趴倒的瞬間,十五門裝填了碎石小鐵丸的火炮同時開火。

    火炮的響聲也是火槍手開槍的信號,三人成排的火槍手也同時扣動了銅勾。

    鉛彈、碎石、鐵丸……這一切被火藥帶出灼燒的東西,帶著可以收割生命的速度,形成了一片衝不過的雨。鉛彈和鐵丸組成的雨。

    三十步的距離,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打中人。

    一次齊射,越人瞬間就放倒了五百多人,很多人處在那十五門小炮的扇面之內。

    五百人的死亡,相對於萬人的戰場或許不算太多,但若這五百人同時死亡,所帶來的震撼無以復加。

    原本還算有些陣型的越人軍陣,瞬間出現了巨大的缺口,比起之前更加的鬆散。

    打仗需要陣型,沒有陣型支撐,就是一群散沙。

    打仗需要士氣,膽顫心驚之下,便是貴族也不敵一名士氣正烈的徒卒。

    而這一次齊射,讓越人失去了這兩點。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7
第三八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三)

    很多人拔腿就跑,回頭撞上了還在往前衝的人,又把這種驚慌的情緒傳遞給別人。

    很多人聽到義師那裡傳來了急促的鼓聲,還有那讓人驚恐的整齊的踏步聲。

    三個連隊的矛手,一個連隊的火槍手,按照命令同時發動了衝擊。

    越人本來已亂,這時候的衝擊哪怕人數不多,一樣可以造成鋪天蓋地的氣勢。

    庶輕王高喊一聲,本連隊的火槍手扔掉了火槍,從腰間摸出短劍,跟隨在兩個矛手連隊的中央,朝著已經潰散的越人衝擊過去。

    越人已無戰心,這四個連隊的任務就是趁著越人的混亂衝入陣中,讓越人不斷潰退再無集結的機會。

    火槍已經沒用。

    所能用的,只有匕首和短劍,或有一些人拾起了越人扔下的矛。

    四個連隊,不過區區六百人,可對面的越人已經潰敗,這六百人追著向後奔逃的三千多人,如猛虎入羊群。

    追的越堅決,越人就完全沒有集結的機會。

    集結需要貴族,可貴族都已經在逃,誰又會站出來集結隊伍呢?一個小小的徒卒,何必有這樣的能力?有何必有這樣的心思?誰跑得快,誰就贏了死亡,那些貴族進攻的時候有武藝,可跑起來的時候大家還不是一樣,未必就跑不過貴族。

    集結需要空間,否則亂成一團,彼此都不認識,又怎麼可能重新列陣?不列陣亂作一團,又如何能夠廝殺?

    衝出去的四個義師的連隊,很清楚自己的任務,庶輕王扔掉了火槍之後,很快就殺死了一個越人,從背後刺向了一個正在逃跑的越人的後心。

    三個連隊的矛手還保持著最基本的陣型,開始小跑追擊,但陣型也開始散亂,不過這不重要了,只要衝下去,越人就無反擊的機會。

    這四個連隊衝出去之後,隱藏在他們身後的十五門炮立刻開始調整方向,原本被己方士兵阻礙的視線完全空出,正可以參與正面的戰鬥。

    而第七旅剩餘的六個連,在確信右側的威脅已經解除後,迅速整隊,開始轉向,朝著戰鬥最激烈的正面包了過去。

    …………

    正面的戰鬥,比起右側的一擊決勝要慘烈的多,也焦灼的多。

    越人先集中了弓手,和這邊的炮和火槍兵對射,弓手並沒有佔到便宜,義師也損失了不少。

    隨後越人的一些囚徒便發動了衝擊,被火槍打了一輪之後,稀稀落落,和結陣的矛手們廝殺在了一起。

    精銳的君子軍也已經加入了戰鬥,他們憑藉自小脫產訓練的一身本事,是越軍中的絕對精銳和主力。

    只不過,他們面臨的義師,卻也有很多進行過三年脫產訓練的人,密集的矛陣只要隊形不散,很難衝進去。

    義師的火槍手已經沒有齊射的機會了。

    前排的,抽出了短劍參與到矛手的戰鬥中,後面補替的矛手連隊也在阻塞那些缺口。

    後排的,則撤到後面,繼續裝填,隨意開火。

    猛衝過來的越人,就像是漫漲的秋水。義師的軍陣,就像是一道堤壩。看上去似乎水只要再大一些,就能夠漫過堤壩,至少能夠看到勝利的希望。

    越王翳對於義師的頑強也有了新的認識,更加確信自己選中的這隊人就是義師中可以機動野戰的精銳。

    現在雙方混戰在一起,越王翳也觀察了義師左翼和中軍的動靜,看起來義師的左翼和中軍也在準備朝這邊支援。

    只不過動起來的速度,實在是太慢,越王翳覺得自己判斷的沒錯,義師的左翼和中軍防守有餘和進攻不足。

    義師最左翼的那個旅級方陣,確實在挪動,緩慢向前。可在越王翳的眼中,那個大方陣挪動的速度,就像是陸地上的烏龜,按照這個速度,挪動到這裡天就要黑了。

    天黑之前,當然要結束戰鬥,天一黑雙方都打不了,而如果天黑之前還不能吃下眼前的墨家義師,越王翳也明白這仗就不用打了。

    可眼前這支義師精銳的能戰程度,實在是讓越王翳感慨又豔羨。

    以往數次的戰爭,只要君子軍開始衝擊搏殺,對手往往頃刻潰散,罕有意外。

    而現在,自己集中了兩萬餘人,對面看起來也就是七八千人,但就是這樣,居然還沒有選擇結陣死守,而是用了詭計主動出擊,再一次打崩了自己派去包抄的左翼。

    越王翳看著左翼正在潰散的逃兵,心中大罵。

    左翼本來是包抄義師的右側的,卻不想被一支偏師打敗,不但沒有包抄到敵人,反而被義師威脅到了自己的左翼。

    戰場本來就被義師選定的過於狹窄,根本無法全部展開,或者因為兩個支撐點的猥瑣,開局就想著進攻的越人也無寬正面展開的必要——弄出一萬餘人在堡壘的左側展開,毫無意義,繞不開堡壘不能突擊義師側後,也加入不了正面的戰鬥,等於是死的。

    之前戰鬥中義師出現的騎兵,越王翳心中一直提防。

    再加上剛才那十五門炮忽然露出,一次打崩了現今的左翼,越王翳一直擔心義師的那些騎馬的士卒隱藏在什麼地方,等待機會給自己全力一擊,所以他的身邊依舊護衛了不少人。

    墨家有前科,有商丘城下以數百死士突襲楚王的前科,所以越王翳擔心那些騎兵就是在等機會突襲自己。

    他身邊還留下了兩千君子軍精銳,以及不少的徒卒教士,一直不動。

    現在左翼再次崩潰,越王翳卻不敢動身邊的精銳,而是命令寺區率領兩千徒卒教士加入左翼的戰鬥。

    忽然露出的十五門火炮,和第七旅剩餘的六個連隊,給越王翳帶來的極大的壓力。

    他實在沒想到己方人數佔優的情況下,這一支義師依舊敢於行險,主動反擊以詭計陰謀打崩了自己的左翼後,派了數百人追擊,剩餘的由包抄的態勢。

    至於那些潰兵,越王翳已經沒有心思和精力去管了,現在就是在拼時間,拼這一支義師的主力什麼時候崩潰。

    看上去,似乎真的已經搖搖欲墜,但左翼的戰局又帶來了太多的轉機,那十五門和那九百人一旦包抄過來,勝負尚未可知。

    而第七旅這邊,六指和旅帥很明確自己的任務和優勢。

    越人的陣型需要空間維持,越人左翼再次被打崩,派出了六百人追擊使之不能重新集結,這樣越人的側翼就暴露出來。

    剩餘的六個連隊整隊之後,配合那十五門火炮包抄越人的側翼,就等於給正面減輕壓力。

    想要靠這九百人打敗越人的主力不可能,但這九百人卻能嚴重降低越人的戰力。

    戰場需要空間,就算越人有十萬人,在兩翼不能展開的情況下,正面只能擠下來和義師人數差不多的士卒。

    左翼不崩,越人可以展開的部隊就越多,義師的局面就越難看。

    而左翼崩潰,第七旅包過去,越人側翼受到威脅的同時,只能把原本就有限的戰場空間再擠壓出一個對抗第七旅這九百人的地方。

    擠壓的越狠,越人的陣型就越難維持,施展不開。向右展開,右邊又是義師的中軍所在,也沒有空間。

    現在第七旅的任務,就是掩護這十五門炮,利用還成建制的火槍手優勢,和足夠的距離空間,給越人的左翼造成最大的恐慌,擠壓越人的空間。

    於是六個連隊重新整隊之後,迅速從側面壓向了越人,利用己方的機動速度優勢,逼得越人無法做出繼續在左翼展開的變動。

    越王翳擔心那五百騎兵的存在,不敢再讓陣線繼續向左展開,因為原本的左翼已經崩盤,己方再往左翼展開,那麼到處都是漏洞,很可能被義師的騎兵繞後衝擊。

    同時寺區的那兩千人,如果繼續相左機動,需要的時間太多。戰場已經亂了,徒卒的機動性和義師那些人差的太遠,真要是繞到左邊繼續威脅,說不定要半個時辰時間,半個時辰誰知道會出現什麼意外。

    與其這樣,不如維持現有的戰場空間,寺區的那兩千人也不繼續向左運動繼續製造側翼,而是直接加入到中間的戰場,頂住第七旅的九百人。

    否則機動到左翼重新展開,相當於半個時辰的時間內,義師的那九百人可以直接加入戰場,而寺區的那兩千人在半個時辰之內等同於不存在。

    原本已經很密集的戰場,隨著寺區這兩千人的加入,更加的密集,可越人的戰陣不是義師矛陣那樣密集的陣型,雙方軍陣的套路完全不同。

    持劍持盾的,需要矛手兩倍的空間才能施展,真要是被壓成人貼人,很難發揮出全部的優勢。

    但現在越王翳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寄希望於快點把這一支義師消滅掉,趕緊撤出戰場,日後再慢慢圍城。

    六指和旅帥指揮著第七旅的六個連已經接近到了越人中軍的左側,但卻沒有立刻展開肉搏,而是命令火槍手排成五排,採用輪序射擊的方式,用火力進行打擊。

    因為這幾個加強了火槍手的旅在改動之初,在六指被派到第七旅做旅代表的時候,適就給他講過:這幾個旅,靠的是火槍殺人,而矛手只是為了掩護火槍手而存在的。

    現在隨著三個矛手連隊去追擊越人左翼的潰兵,第七旅剩餘這些建制中火槍手和矛手的比例已經達到了一比一,抵近衝進肉搏全無優勢。

    於是,在距離越人五十步的地方,第七旅的六個連隊停下腳步,火槍手開始依次射擊。

    那十五門轉向的火炮,也開始轟擊越人被擠壓的越發密集的中軍。

    只不過,戰場正面的情況對義師也頗多不利,正面的火槍手半數都在持短劍格鬥掩護矛手的邊側,剩下的也只是撤到後面自由亂射,戰線已經岌岌可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四)

    義師中軍。

    孟勝率領的兩個旅和那五百騎兵已經抵達,之前在右翼戰場上幾個人的集思廣益的決定,為義師爭取了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

    如果真要按照傳令兵傳達了消息再進行整隊集結,那麼傳令兵行動的這段時間就等於右翼那些人在那裡乾等。

    憑藉著良好的行軍訓練,這一次迂迴極為成功,現在已經抵達適所在的位置。

    原本的兩個作為預備隊的旅也已經朝著左翼行動,但現在收網還是為時過早。

    所以,適繼續傳令,讓左翼最左側的那個行動最遲緩的旅級方陣,朝著戰場中軍緩慢擠壓,用來驅逐中軍還在交戰的一些越人,也為包抄部隊留出出擊的空間。

    右翼的戰鬥適現在只能看個大概,離得太遠,而且戰場上瀰漫著白色的硝煙,但是能夠看到越人展開的數量越來越多,和右翼的義師焦灼在一起,已經基本沒有全身而退退出戰鬥的可能了。

    但現在,越人還能維持住最基本的陣型和陣線,得讓他們把所有能用的兵力都加入到戰鬥中才行。

    如果只靠左翼的那幾個旅進行包抄,可能真的就是依靠笨重的方陣移動過去的時候,天都黑了。

    右翼的戰鬥很艱苦,這一點適能夠想到,也能夠看到,更明白以現在火繩槍的射速,以及戰鬥經驗尚不豐富的現實,在短促的空間內最終還是會進行肉搏。

    結陣肉搏,義師的優勢並不太大,畢竟越人人多,可以連續不斷地進行潮水一般的衝擊。

    適現在手裡還剩下一支並不屬於義師的部隊,就是那七百應墨家的請求和號召來助義的「遊俠兒」。

    這些人或是和墨者有私交,或者是對於墨家的一些道理頗為讚賞但又不喜歡墨家嚴苛的紀律和組織模式,亦或是還有部分和墨者有部分交情的貴族出於之前的一些人情……甚至裡面很明顯還有三晉等國的「間諜」,用以觀察戰場戰局和作戰方式。

    這是適所唯一能夠動用的、既不會影響整個戰術包圍、又能減輕一點右翼壓力防止自己左翼好容易包抄過去結果右翼崩盤的情況出現。

    但這七百人一直沒有出動,適知道這些人技巧高超,持劍格鬥的水準極高,以單人戰鬥能力來看至少有各國精銳甲士的水準。

    只不過這七百人基本上不要指望他們「令行禁止」,很可能不聽命令擅自衝鋒,也可能會引發全陣的混亂。

    因而適從一開始就一直將他們安排在後面,用「待戰事不利、大廈將傾、狂瀾既倒之時,方可用」的藉口說服眾人。

    遊俠兒、游士,多喜好面子,這麼說總比說「你們紀律性不足有可能壞事兒」要好聽。

    原本,他以為越王翳會選擇在戰車的配合下,以君子軍猛攻自己的中軍左翼結合處,將義師分割。

    但因為孟勝那邊初始進攻打得太猛,也因為越王翳判斷右翼是義師唯一可以機動野戰進攻的那萬餘人,所以越王翳的胃口變小了。

    不再是準備左側突破將義師分割,吃掉義師的中軍和右翼,而是只選擇吃掉義師的右翼放棄中軍。

    情況變化之下,適也只能多給右翼留一個旅,指望他們能夠撐住。

    而這些助義的遊俠兒和市井游士,原本計畫是等到君子軍衝擊的時候,讓他們出去和君子軍搏殺的。

    現在情況有變,那就只能指望他們替右翼分擔一下壓力。

    萬軍交戰,七百人的勇士遊俠兒,不熟悉陣型陣法,只有一腔勇力和技巧,很難產生什麼扭轉戰局的作用。

    這一戰之後,只要義師獲勝,想必各國都要進行軍制改革了,步兵取代車兵成為戰場的支柱和決定性力量、以及馬鐙騎兵開始步入歷史的舞台這種事都會提前。

    世上,恐怕再不需要什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勇士,也根本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從天下大局上,這一戰會導致車士貴族的沒落,會讓王權和貴族之間的矛盾更加嚴重,也讓各國君王看到了軍隊不需要貴族車戰私兵來組成的可能性。

    而這些個人驍勇善戰的游士遊俠兒們,可能也會是他們最後一次以遊俠兒的身份參與一場戰鬥。

    這些前來助義的遊俠兒勇士中,頗多名人,至少適親眼見到了公造冶說的聶政。

    他老母既死,如今許數人為友,但感情最深的既非幾年前開始和他接觸的秦公子連,也非重錢為賀的嚴仲子,而是那個當年和他在軹城打了一架互相斥責對方「無義」的公造冶。

    幾個月前墨家在各地開始宣傳的時候,有人帶著公造冶的信物找到了聶政,聶政二話不說便從齊地來到了沛邑。

    公造冶不想讓聶政參與那些貴族之間的勾心鬥角,也希望通過這一次接觸讓聶政明白人若將死,到底該為什麼事而死,這義又該是什麼樣。

    只是一個人的想法絕非是那麼容易改變的,而兩個根本不怕死的人之間想要說服對方更是困難,二十年前不怕死,現在更是如此。

    聶政想的很簡單,人生一世當為朋友之義不惜身死,既許以為友,那麼一身本身和一腔血,都是可以送給朋友的。

    他這次來,不是為了什麼墨家的大義,而僅僅是因為他和公造冶是朋友,是最早許身為友的朋友。

    老母病亡,他自己便可以放手一搏。這一次若是死了,也便死了,倒也省了聽公造冶的聒噪勸說。

    若是不死,便要反身北上,那秦公子連幾年前就派人和他交往結交。

    在他看來,那秦公子連是什麼身份?能夠折節下交自己,對自己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榮幸,自己所能償還的只有一條命和一腔血,否則的話自己又憑什麼稱得上是朋友?

    論錢財,人家極多;論美玉,人家不少。也只有自己這條命了。

    可墨家卻說人人平等,這話聽起來好聽,但公造冶和聶政相談的時候,這番話便不免有了些刺耳的意味。

    公造冶質問聶政,若人人平等,那麼你覺得他身份高貴而折節下交這就沒有任何的意義。公子連想交往你,那一個街邊的乞丐也想交往你,以心而論,兩個人的交往之心應是平等的,你為什麼要覺得公子連就是朋友但乞丐就不是呢?

    所以說到底,你心裡對於人生有高低貴賤深信不疑,你所謂的遊俠兒傲世,從不是以人人平等為想法的。身份高貴的交往你,你就覺得榮耀,覺得要以身相許為友之義,這算是什麼奇怪的想法?

    兩個人依舊是不歡而散,聶政卻沒有離開,而是決心全此之義,既然已經來了,那麼就一定要幫著墨家打完這一仗再走。

    他想,公造冶當年無非也就是率人擒獲了楚王,以至於覺得自己是「君子之勇」。

    今日我若以朋友之義挺身而出,奮身廝殺,也將那三尺劍遞送到越王脖頸之前,你又如何說我?

    我就算是五刑之勇、就算是只知小義而不懂你說的大義,我卻做了和你一樣的事,結果也是一樣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只不過真打起來,他卻發現自己這些人根本就是在這裡觀望,每每看到前面廝殺正烈,適總說「尚不是時候,你們乃是劍之鋒刃,需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可都打到現在了,他們這些劍之鋒刃卻還是在這裡看著。

    聶政來到沛縣之後,和適一起喝過一次酒,公造冶相請。實則在來到這裡之前,聶政就早知道適的名聲了。

    如今市井間有烈酒,那劇飲千杯的男兒事,現如今便是再能喝的,也不過三五盞就敗在了沛邑的烈酒之下。

    他好飲酒,自然聽說過適的名字。

    現如今齊地也有不少的磨坊,從宋地傳過去的麵食美味,也頗多。還有那些新奇的穀物,叫人嘴裡如著火一般的辛菜,都和這個人有著說不清的關係。

    只不過,他和適之間並不投機,雖說那次私人酒宴上適也沒說什麼,但是公造冶和他聊天的時候經常會提及適的名字,動輒說「適曾言」之類的話,讓聶政很是不開心。

    一則是朋友之間總提別人的話來揶自己,二則就是這些話實在是不怎麼好聽。

    聶政記得,公造冶曾說,適覺得他聶政這種人就屬於是有時代的侷限性,公造冶又絮絮叨叨地解釋了一番何謂時代侷限,用的也是墨子說的「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的說辭。

    只說他這種人,是有一腔血的,但卻不知道這一腔血如何用,以至於在市井成名以為「全義」,卻不知道到底怎麼做才算是義士。

    所以需要墨家的引導,才能讓這種空有一腔血的人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怎麼才能跳出時代的侷限之中。

    若是旁人這樣說,聶政必然震怒,多會想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臧否天下英雄?

    只不過適這幾年名聲漸起,墨家又向來以自己的「義」評價人,今天說君王好戰,明日說君王不義,後日說遊俠兒是五刑之勇,天下人早已習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五)

    習慣雖說是習慣,可聽起來終究還是不舒服。

    聶政來到沛邑後,也算是見識了不少個各地「江湖」上聞名的人物,這些助義而來的遊俠兒,很多人對於墨家的批評一笑而過,或者是心中腹誹。

    這些人之所以不加入墨家,也在於這樣的原因,對於墨家「同義」的想法,並不是很贊同。

    正所謂十人十義,百人百義,你墨家憑什麼要天下人「同義」?你說平等,天下人就得都覺得平等才對?你說要為利天下才是第一等之義,其餘義舉都低於此,憑什麼對?你說若以救萬民利萬民,才算是君子之勇、勇之極點,憑什麼就得由你來評價這個極?

    再者,墨家規矩之嚴,實在是曠古含有,之前墨家也是「守紀律而行利天下之義、死不旋踵」,可是終究還沒有這麼嚴苛。

    自從當年商丘墨家大聚之後,墨家的規矩越來越嚴,如今戰場上已經能夠看出端倪。

    當真是令行禁止,鼓聲響動,不准追擊,這些義師竟然眼看著越人敗退而不追。

    而且陣型嚴密,數百上千人行動如一,不免讓這些遊俠兒心有不甘,誰人願意做這樣行動如一的人呢?

    除了聶政這樣的因為墨家的朋友之義或者人情而來的,這七百人中也有不少三晉來的「細作」。

    很容易混進來,墨家在大城巨邑宣讀此戰之意,希望天下朋友來幫忙,而一些和墨家有舊的貴族也可以派幾個自己的死士賓客門客去幫忙,最起碼的態度還是要有的,最起碼的情面還是要給的。

    這些人中,便有三晉派來的探子,他們受命來看看墨家弄出的這些火器到底該怎麼用?

    商丘之戰只是天下震動,但作戰模式還在天下貴族君王所能理解的範疇之內。靠著楚人紮營,疲憊楚人,麻痺楚人,出城夜襲,一舉俘獲楚王。

    牛闌邑之戰,便有些不同。墨家刊行的那冊關於理性與天志與幾何學和戰爭勝負關係的小冊子,君王貴族們已經看不太懂了。而且在魏人看來,墨家那一戰也確實有吹噓的成分,要不是駟子陽背盟偷襲韓國都城、要不是韓侯和趙侯同年而薨,也未必就不能攻下牛闌邑。

    可等到去歲滕地一戰之後,各國君王真正看不明白了。他們想不通墨家是如何做到不死一人,三日破城的。

    而隨著火炮、火器開始流傳,這些東西會不會對戰爭模式帶來巨大的改變?

    有志於爭霸天下的君王們在思考,吳起這樣的知兵之人也在思索。

    墨家的義師,與別處不同,想要看看火器與馬鐙到底如何作戰,這一次和越國的戰爭就是一個絕佳的觀察機會。

    這些帶著各種目的的人來到了沛邑,再利用這次絕佳的機會上了戰場,觀察著這一切。

    實際上從之前適帶人在泗水小國武裝遊行的時候,這些人就感覺到了這天下戰爭的局面要出現變化。

    圍城,似乎在火藥出現之後變得沒有意義,至少現在的城邑城防體系在火藥和那種坑道接近攻城法的壓迫之下不再有意義。

    野戰的意義變得更大,城防體系也必須依照墨家的那本關於幾何學和戰爭的小冊子進行改變,甚至於大炮已經成為守城的必備之物。

    墨家之前已經通過守城能力,讓各國君王不得不重視墨家的意見,或者說墨家已經有參與各國會盟的實力。

    而現在對越一戰,則是墨家野戰能力的體現,而且這一次是越王翳親率近五萬大軍進行決戰。

    雖說此時動輒說舉十萬之兵,但真正的野戰精銳也就不過幾萬,越國也算是瘦死的駱駝,總不是宋國這樣的千乘之國。

    若是這一戰大獲全勝,看上去只不過是戰勝了五萬越人,但對於天下各國而言,這樣一支講求「非攻」的義師,就不是可以招惹的了。

    是否能夠打得過,尚在其次,而在於螳螂若捕蟬,可能黃雀會在後。

    為士者,無需謀一國,這些在這裡觀察義師與越人戰鬥的死士門客,所需要評判的,不是墨家會對天下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而只是義師戰鬥的風格。

    他們所能看到的,也不是全局,而只是中軍的戰鬥。

    評價起來,無非就是那麼幾句。

    陣整且久,但守有餘而攻不足。

    火槍齊射,勝於弓弩,但不能百步壓陣。

    這是他們的眼界所決定的,他們能看到的也只有這些。

    之前幾次,越人如潮水一般衝到了義師陣前,看上去似乎馬上就要衝破了義師的防禦,已經有些搖搖欲墜的意思,但卻怎麼也不能突破,到最後還是義師憑藉「呆陣」而守住了防線。

    至於現在戰場上是勝是負,誰優誰劣,他們也並不清楚。

    但是依據以往的經驗,他們只能猜測現在勝負難料,正值焦灼。

    因為不論哪一方勝負,他們這些可稱之為「精銳甲士」的這批人,義師都會動用他們。

    按照以往的經驗,若是哪一方有這麼七百善格劍之士,動用他們的時候要麼就是戰局出現了危險、要麼就是戰局出現了勝利之息。

    的確,若是以往天下征戰,這七百多善於擊劍的遊俠兒游士,往往有決定勝負的作用。

    不說之前,就算是各國改革之後,信陵君竊符救趙之後,依靠三千士人作為主力突擊方向,依舊獲得了大勝。

    只不過現在,在適的眼中,這些人不過是一群「不知紀律、可能擅自衝鋒」的人。

    適沒有指望他們來獲得戰役的勝利,而當右翼的戰鬥最焦灼的時候,適想到的只是這群人可能會衝擊的很猛,給越人造成一定的恐慌和混亂,為右翼分擔一定的壓力,為迂迴包抄的部隊爭取更多的時間。

    所以,適讓傳令兵請求這些人從右側衝擊越人的時候,很多人以為他們才是決定戰役勝負的最後力量。

    於是,戰場出現了這樣的局面。

    義師左翼的旅級方陣,開始緩慢地向前移動,同時朝著右翼支援,做出包抄的態勢。但是他們移動的過於緩慢,所以越人無需擔心。

    四個旅外加五百騎兵的真正鐵錘,正在整隊,準備從左翼進行一個大包抄,利用戰場機動性的優勢,將越人全部包圍。

    右翼的第七旅擊退了右側的越人,利用四個連進行追擊防止潰散的越人重新集結,而剩餘的六個連隊在越人的側翼發動進攻,擠壓越人。

    這一點適並不清楚,但他知道右翼現在面臨的壓力極大,所以他把那七百遊俠兒游士放了出去,希望他們能夠衝擊越人,為右翼分擔一定的壓力。

    適根本就沒指望這七百人能夠決定戰役的勝負,只是希望他們磨礪了許久的戰意能夠被越人帶來一定的壓力,分擔一下右翼正面面臨的威脅。

    但這些人投入戰場之後,憑藉之前積聚的戰意和信心,必然會對越人主力的右翼造成威脅。

    適不知道右翼義師的第七旅正在包抄越人的側翼,希望擠壓越人將越人的戰場空間壓小。

    更不知道自己作為支援右翼分擔壓力的這七百人,會和第七旅一同壓縮越人的戰場空間。

    但這都不是決勝的力量。

    真正決勝的,還是左翼準備包抄的四個旅和五百騎兵。

    現在,機會已經出現,部隊也已經機動到了位置,在最左側的旅級方陣開始運動的同時,他們也即將展開,以縱隊行軍的方式進入戰場,利用縱隊的速度優勢抄越人的側翼和後路,再進行橫隊展開。

    這是越人最後的撤退機會,如果一刻鐘之內仍舊沒有下定撤退的決心,那麼這些越人就會被徹底包圍。

    這一刻鐘,也是戰場上最關鍵的一刻鐘。

    無論是越人撤退,還是義師右翼崩潰,只要在這一刻鐘內發生,那麼之前計畫的一切、之前一切的陣型對抗、之前一切的變陣和誘敵,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五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六)

    這七百人衝入越人軍陣後,立刻給越人帶來的一定的混亂,但也讓越王翳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他登車遠眺,遙遙能看到這七百人的衝殺,與身邊貴族道:「大事定矣!那些人,應是義師之『車廣』、『君子』,這些人既已衝陣,義師已無辦法,只能靠這些人決一勝負!」

    其餘貴族也都望著那處,均信了越王翳的說辭。

    現在的局面,在越人眼中看到的,實則是對自己極為有利。

    在越人看來,自己的中軍和右翼雖然不能攻破結以「數陣」的義師,但是義師一樣也沒有能力驅趕他們。

    至少,到現在為止,中軍和右翼面對的義師,挪動起來和烏龜差不多。最右邊的那個大方針動起來的時候,越人也確實曾緊張了一下,可是等看到了大方針挪動的速度後,終於放心。

    越人不知道那個四個旅的存在,借助山坡視野盲區的掩護,越人唯一擔心的就是那五百人的騎兵,但是越王翳尚留有一些精銳在身邊。

    越王翳將那七百人看做是義師的「車廣」,車廣是楚國對禁衛軍的叫法,和君子軍之於越人差不多,但還不一樣。

    越人的君子軍人數眾多,約在六七千,往往可以單獨成軍,之前還流行三軍對壘的時候往往可以承擔中軍主力的職責。

    而楚人的車廣看,往往是在戰局焦灼或是勝負一線的時候才會使用,人數更少,更多的承擔的是戰場上的壓軸作用。

    現在越人主力面臨的情況,打的極為艱苦,越人貴族越發相信越王翳的判斷:左翼面臨的這群人,就是之前帶著他們繞圈子的那支可以野戰機動的義師精銳。

    正面打的焦灼,看上去尚未衝破義師的防線,但又感覺若是再稍微用力,就能夠定出勝負。

    最左側的那九百人和後面露出的十五門大炮,給越人帶來的一定的麻煩,也讓越人下意識地朝著右側展開,第一線展開的部隊越來越多,甚至有一部分人已經在和義師中軍的最右側接觸,而那七百遊俠兒正是從那個位置加入的戰場。

    越人也看出來了,只要這些義師的方陣隊形不散,想要衝破就極為困難,但是側翼包抄的可能已經被堵死。

    左側寺區率領的兩千人沒有選擇機動包抄,而是直接投入到正面以最近的距離對抗義師第七旅的九百人,他們的任務也只是頂住這九百人,不要讓他們繼續擠壓己方的空間。

    再擠下去,局面會更難看,但越王翳也不指望寺區的那兩千人可以擊潰第七旅,只希望能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在大炮的配合下,寺區的這兩千多人已經搖搖欲墜。

    但是同樣的,義師在正面對抗的三個旅也已經有些撐不住了,火槍手完全沒有齊射發揮的機會了,只有蜷縮在矛陣的身旁偶爾射幾發,要麼就是持劍在矛陣的周邊對抗。

    幸於第七旅趕走了越人左翼包抄的那群人,讓越人無法全部展開,在有限的空間正面上,那三個旅在等長的距離內還能保持一定的人數優勢,維持著方陣不散。

    七百遊俠兒衝擊的方向,雖然也帶來的一定的混亂,但他們沖的太快,問題很快就暴露了出來。

    越王翳既然猜想這七百人是義師最後的底牌,心中當然高興,於是下令在後面尚未展開的一部分兵力加入到對抗這七百人的戰鬥中。

    這時候,適也在做最後的「誘騙」。

    在義師左翼的旅級方陣開始向戰場中心席捲擠壓之後,中軍和左翼也開始敲動軍鼓,在保持陣型的前提下,用方陣特有的緩慢速度向前挪動著。

    以旅級方陣為基準,那個旅級方陣向前挪動三十步,即刻擊鼓整隊,貼近旅級方陣的剩餘方陣也跟在後面向前推,保持平齊。

    整個軍陣就像是一條波浪,隨著波峰一點點地向前挪,這樣的挪動是安全的,也是越人無法擊破的,只不過……速度實在是太慢。

    如果義師十六個旅,都完成了改建,訓練程度和老兵墨者的比例都能達到右翼最開始部署的那六個旅的程度,如今也沒有這麼麻煩,變為進攻陣型推進即可。

    這是無奈之舉,也是在誘騙越人:義師想要救援右翼,右翼確實撐不住了,而且連壓箱底的「車廣」都已經拿了出來。

    越王翳甚至以為那七百人,就是當年商丘城下突襲楚王的那部精銳。

    看著義師整體陣線的移動,越王翳終於放心,看著戰場最焦灼的地方,終於下令:讓剩餘的兵力全部投入,除了自己身邊預防那五百騎兵衝擊的近衛之外,全部投入。

    一部分投入到正面,另一部分則要頂住義師中軍和左翼的擠壓,為殲滅義師的右翼爭取時間。

    適在高處遠眺,看到越人朝著中軍這邊又增加了數千人,不但沒有緊張,反而終於放心。

    他現在最盼著的,就是越人進攻,越人把所有的兵力展開的進攻。

    一旦開始交戰,再想跑就沒那麼容易了,雙方戰陣黏在一起,想溜所需要的時間更多,而且亂哄哄一團,跑都不辨東西。

    如今越王翳興奮不已,讓剩餘部隊展開,以弱兵抗住有席捲推進趨勢的義師中軍和左翼,以兩千君子軍投入到突破義師右翼的正面。

    叫人擂鼓助戰,以壯聲威,以求決勝。

    適也是興奮不已,讓已經機動到了左翼的四個旅和騎兵準備包抄,一旦越人的兵力展開不能收回命令的時候,即刻出擊。

    他搓著手指,聽著隱隱傳來的越人鼓聲和右翼的廝殺聲,等待著越人最後一波的進攻。

    當如潮水一般襲來的越人已經和中軍的矛兵接戰的時候,適用一種幾乎顫抖的聲音對著旁邊的傳令兵道:「舉煙!吹號!」

    傳令兵迅速將一堆早已準備好的乾草點燃,等到火焰開始升騰的時候,覆蓋上一直在用水保持濕潤的漚爛的麥草。

    濃烈的黑煙衝天而起,悠長的牛角號也沿著軍陣傳遞。

    一直在左翼等待的公造冶和孟勝等待這一股濃煙已經等得急躁,同時躍起。

    他們等這一股黑煙已經等了太久,既不能早,否則越人尚未完全展開以至於仍可成建制撤退;也不能太晚,否則右翼可能會撐不住,甚至導致那幾個堪稱精銳的旅被越人打殘。

    兩人起身的時候,對視一眼,眉眼中皆是笑意。

    想到之前的計畫,已經走到這一步,意味著構想已經變成了現實。

    兩人上馬之前,公造冶大笑道:「經此一戰,越人二十年不敢窺泗水,天下諸侯會盟無人不敢不邀鉅子,墨家之義無人不敢無視!」

    說罷,豪氣干雲地縱馬來到了在遠處隱蔽的部隊旁,高聲號令道:「出擊!」

    已經機動到左翼的四個旅和騎兵也紛紛聽到了號角,各旅的旅帥和代表們傳遞著剛剛下達的命令:縱隊衝擊,抵達戰場,在越人側後展開。

    左翼的越人已經不多,在交戰的那些也只能維持一個看似焦灼的態勢,主要的戰場在右翼。

    這裡的越人兵力不多,騎兵從側面一沖,原本就已經啃不下方陣的越人頓時潰散。

    和之前潰散到後面,還能重新集結向前不同,這一次潰散之後,騎兵迅速衝擊,四個旅成八列縱隊的方式快速沿著騎兵衝開的側翼缺口向前。

    越人在左翼展開的兵力太少,陣線太薄,也已經基本沒有了後續陣線,大半的越人都已經集中在了義師的中軍和右翼。

    加上之前與方陣的疲憊戰鬥,固然方陣沒有追擊衝擊的速度,但對抗的過程依舊苦不堪言。

    那個旅級方陣已經朝著潡水的方向移動了五十步,早已經有了一個出擊的缺口。

    四個旅中的三個,會快速插到越人的側後,而其中的一個會選擇從左翼開始反擊,擠壓越人到最戰鬥最激烈的地方,靠其餘移動緩慢的方陣為盾配合把越人擠在狹小的空間內。

    沖散了越人左翼的陣線後,騎兵按照既定的計畫,快速朝著越人退卻路線的角度前進,反正越人沒有騎兵。留下了一個一百五十人的騎兵連隊,用以擊潰可能靠近步兵的小股越人。

    要在越人覺察到不對的時候,騎兵大隊要保證可以墜上潰逃的越人貴族們。

    如果想要收攏部隊成建制的退走,已無可能,騎兵也就不需要擔心無法對抗。而就算越王翳是天縱之才,在部隊已經基本全部展開交戰的情況下還能收攏部隊成建制的後撤……那也需要時間,真這樣的話三個旅的步兵也可以參與堵截和追擊。

    這種可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三個旅的步兵以八列縱隊行軍的方式,以一個和義師中軍陣線呈六十度夾角的方式前進,他們不需要考慮側翼的安全,也不需要考慮包抄之前的小規模戰鬥,那一個留下的騎兵連隊會解決掉的。

    在前面打頭陣的,是完全隸屬於墨家自己的那個旅,正是義師精銳中的精銳,作為預備隊一直沒有參與戰鬥。

    但是裡面墨者和老兵的比例極高,訓練最好,在戰場上走得也就最快。

    相較於在右翼給越人帶來的一堆麻煩的第七旅,相較於被越王翳認為是壓箱底的那七百遊俠兒,這一旅才是墨家義師真正的「車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七)

    義師右翼,尚在苦戰。

    除了第七旅的那九百人還維持著長矛和火槍夾雜的陣型之外,其餘的旅陣型都已經出現了問題。

    雖然側翼有了保護,可是越人的悍勇也確實讓人震撼,尤其是那些斷髮紋身的越人貴族君子軍們衝擊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們武藝高超,精於格劍,與依託陣型的義師矛手完全不同。

    三個連隊其實已經被這些越人沖垮,但後續預備的連隊死命抵住驅趕走了越人維持住陣型,左側的十五門大炮也在第七旅的掩護下有完美的發射視角,這才堪堪扛住沒有讓陣型散掉。

    陣型一散,義師的眾人就是被屠殺的命運,他們心中很清楚,這都是早早講過的。所以各個旅的旅帥才對一開始六指在側翼反擊的想法如此贊同,因為他們聽得最多的就是側翼被包抄的矛陣會是什麼後果。

    也所以這些庶農出身的小夥子,在連隊前排的矛手一一倒在越人劍下的時候,依舊堅決地從後面挺身上前維持陣型。

    連長在後,連代表在前排,連代表死掉,自有墨者主動接任站在頭排,維持陣型的緊密。

    他們的前面已經堆滿了越人的屍體,也堆滿了己方的屍體,有一個因為殺紅了眼衝出去的連隊被越人包住全員被殺,死後的屍體已經保持著陣型。

    人太多了,一旦衝出去被包住,跑都沒有地方跑。

    所有後備的連隊都已經壓上,火槍手也基本沒有成列射擊的機會,甚至於一些戰鬥最激烈的地方連自由漫射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抽劍而上蹲在長矛之下和越人互相捅。

    當隱約的號角聲傳來的時候,第六旅的旅帥下意識地抬頭看著中軍方向冒起的黑煙,忍不住嘶吼道:「事定矣!」

    更多的人看到了那股象徵著勝利的黑煙,原本已經疲憊至極的精神迸發出最後的力量,互相轉告著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知道越人已經撐不了太久,此時不怕死的廝殺才是活命的最好應對。

    久違的振奮人心的軍鼓聲也在各個旅之間傳起,在最後一次敲擊振奮的軍鼓之後,這些年輕的軍鼓手也扔下了牛皮鼓,抽出短劍加入到最後的廝殺之中。

    …………

    越人中軍,一名貴族望著遠處,用一種失神而驚慌的聲音大喊:「墨家的騎兵!騎兵!在我們的右翼!」

    驚慌的叫喊聲,引動了其餘貴族的觀望。

    此時騎兵已經衝開了越人右翼單薄的陣線,騎兵的後面是整隊成列的步兵,行進的速度極快。

    越王翳怔怔地看著己方右翼已經能夠看到身影的騎兵和步兵,心中駭然。

    渾身的力氣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只是喃喃道:「原來他們在這!原來他們在這!」

    已至此,他也明白了墨家的意圖。

    從一開始,墨家眾人就根本沒想打成一個防禦戰,甚至都沒想打成一個左翼擊潰迫使越人退走的小勝。

    從一開始,墨家眾人就根本是想把他帶來的這四萬多善戰的越人精華全部吃掉,從始至終,從無改變。

    越王翳不是庸才,他從一開始就判斷對了義師軍陣的「七寸」,中軍和左翼的結合部就是義師的七寸,若從那裡突破,的確可以分割義師殲滅大半。

    然而,衝不開。

    隨後他判斷義師的右翼都是精銳,左翼中軍的義師守有餘而攻不足,也沒錯。集中兵力,在戰場上冒險變陣也成功了,縮小胃口吃掉義師的右翼也想的沒錯。

    然而,吃不掉。

    他唯一判斷錯的,就是那七百遊俠兒,他認為是墨家最後壓箱底的手段,認為墨家已經無計可施,於是把剩餘的兵力全部展開,進行決戰。

    以往,都是這樣的。

    可墨家的義師不是以往的軍隊,也不是靠數百精銳車廣就能決定戰場局部勝負的一支軍隊。

    現在,越人大軍已經全部展開,他身邊只剩下兩千君子軍和一部分徒卒和弓手,以及各個貴族的私兵精銳。

    想跑,已經來不及了。

    這時候收兵,引發的將是連鎖的混亂。

    撤退,在兵力全部展開後就是個妄想,能夠做到兵力展開還可以撤退的軍隊,這天下還沒有,將來數百年也不會有。

    此時若能做到兵力展開已經接戰,又能局勢不利從容撤退而非潰退的軍隊,五萬人足以席捲天下。

    越人不行,義師不行,連最精銳的墨家的那個旅也做不到。

    越王翳必須盡快做出判斷,和之前將近一個時辰的陣型對抗不同,此時耽擱哪怕極短的一瞬間,也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後果。

    現在唯一可能「小敗」的情況,就是此時此刻義師的右翼崩潰,在崩潰後迅速重整隊伍向後突擊,趕在義師全力合圍之前衝出去。

    但這種可能,已經不是微乎其微,而是絕無可能了。

    越王翳心中大慟,這一戰自己的精銳幾乎全要斷送在了這裡。

    這不是一場戰役的失敗,而是整個戰略的失敗,乃至於他為王生涯的失敗。

    四萬餘精華全軍覆沒,越人再無機會在泗水立足,二十年內再也別想佔據泗上,這裡很快就會成為墨家的「封地」,沒有冠冕和封建認可的封地。

    憑藉區區三個邑,墨家能夠全殲這四萬精華,那擴展到泗水七國,越人哪裡還有翻天的機會?

    臥薪嘗膽,二十年生聚?可勾踐夫差之事人人皆知,墨家眾人又知天下大勢,哪裡還會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齊國難道能放棄這個絕佳的南下機會?魏韓正在和楚國對峙,根本無力分兵齊國。而趙國就算想出手,魏國為了防止趙國趁機做大,不但不會支持,還一定會在後面扯後腿——擴張可以,對齊開戰也可以,但我正忙著和楚國打,你趙國想要自己幹那是絕無可能的。

    君子軍死傷過半,他就算逃回了琅琊,又要面對著貴族逼他自殺、弟弟兒子弒親上位的可能。

    貴族們大為不滿,想要遷都回到南方的那些人肯定會趁機機會逼他自殺,扶植公子上位,自己的弟弟也不是什麼好鳥。

    江口的吳人,聽到北方大敗的消息,也不會坐在這裡安安穩穩,一定會想辦法復國,或者是扶植聽話的越人公子分裂越國。

    ……怎麼就敗了?怎麼就敗成了這個樣子?

    越王翳覺得眼前一黑,生平第一次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出征?

    後悔的時候,只會後悔眼前之事,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出兵的必要性,只餘下無盡的悔恨。

    不出兵也是死,只是是緩慢病死。

    出兵,總還有一絲獲得主動權的可能性,但隨著義師中軍的那股黑煙、隨著隱約可見正在包抄後路的騎兵,這一切都化為泡影。

    幾個貴族也已經看出了問題所在,急聲勸慰道:「王上!退吧!留有兩千君子,尚可拚死突破墨家的圍困。若此時不撤,全數都要被俘獲啊!」

    「那墨家的騎兵非比戰車,沿路追擊,迅捷無比。況且義師軍陣與別國不同,他們若合圍,固守又有何用?」

    「結陣自守,撐到天黑,尋機突圍?若在別處,尚且可用,可墨家有『炮』,我們結陣自守,墨家銅炮猛轟,火槍齊射,如何能夠撐住?」

    「大勢已去,不如撤走!昔年先王勾踐三千甲士亦可復仇,如今越地千里,何愁不報?」

    越王翳心想,狗屁!如今退回去,我的兒子們豈能放棄這個機會?他們的祖父便是弒父上位,君子軍半數折損於此,我回去也是個死!

    小貴族們失望、憎恨,大貴族和親戚們野心勃勃,分封建制之下各個貴族都有祿田封田私兵,他已經失勢。尤其是有著弒君弒父傳統的越國。

    敗局已定,越王翳帶著一絲癲狂,心想自己已經完了,與其逃回去受辱或者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殺死,不如死在這裡。

    若無墨家,他本可以借助晉楚再爭霸的機會在泗水站穩腳跟,可墨家的出現讓這一切都毀了。

    盛怒之下,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反正都是死,自己死也要讓墨家眾人不好過,也要拚死拿下義師的右翼……或許,他是因為失敗也不希望敵人好過;也或許,他想著自己就算死了也總好死在內鬥之中,不如在這裡給義師帶來更大的損失……

    絕望之下的癲狂,讓他怒吼道:「拚死一沖,讓禁衛君子再投入戰場,猛攻面前的墨家義師!」

    可他的命令下達,身邊的貴族們卻不執行,從前面退回的寺區狠狠抓著越王馬車的韁繩,苦勸道:「王上,退回去事尚可為!昔年楚人被吳人破郢都,楚王亡於雲夢,依舊復國……如今尚有機會啊!」

    他一邊說著,旁邊的貴族們也紛紛勸導,甚至直接算是挾持著越王的車架,朝著後面退卻。

    前面正在交戰的那些人已經管不了了,也根本沒法管,現在就只能靠著身邊的兩千君子軍和各個貴族的戰車私兵死士,向後退卻。

    對於越王翳而言,失敗意味著政變。可對於貴族們而言,活著就好,活著回去不管誰人當王上,依舊需要貴族的支持。可若是在這裡擅自逃跑,可能會背上「棄主而逃」的罪名,成為新君繼位後收拾他們的手段。

    必須要挾持著越王翳一同逃走,這樣才能命令這兩千君子軍一同逃竄,否則單獨逃竄又容易被義師的騎兵追上。

    戰車上被「挾持」的越王翳最後看了一眼焦灼的戰場,心中萬念俱灰,看著已經阻攔在他們後方的騎兵,心中清明了片刻,心道:「待我回去,就先把兒子和弟弟都殺光,或許還能坐穩位子,大不了遷回會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七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八)

    越王翳和大貴族們逃走的時候,沒有鳴金退兵,因為一則這時候退兵也是潰逃並無意義,二則擔心這些徒卒們逃竄的時候可能會擋住他們退卻的路。

    在貴族們看來,徒卒們戰鬥的時候讓他們進攻很難,可要是逃跑的時候卻跑的比誰都快。

    大貴族們基本都在附近了,還有一些仍在前線指揮,但現在已經完全顧不上他們了。

    再遲疑下去,自己也跑不了。

    義師的堅韌頑強他們已經見識到了,根本就沒有什麼扭轉戰局的幻想,側翼被包,再不跑那就是自殺。

    只是即便不鳴金,越王翳他們的旗幟倒伏向後逃竄不久,前面正在廝殺的越人貴族很快發現了情況不對。

    暗罵一聲,也自向後逃竄。

    原本雙方都已經拼盡了全力,勝負有時候只差一口氣,貴族和主帥一逃,其餘人再無戰心,驚慌的情緒佈滿戰場,爭先恐後地向後逃竄。

    六指看到了越王的旗幟倒伏向後退卻,只可惜他不懂越人言語,不能夠給越人造成恐慌。

    他也不擔心越王翳是在搞什麼詐敗,仗打到這個份上,他這個旅一級的軍官也足以看明白戰場的態勢。

    黑煙升起的時候,他就知道越人的失敗只是個時間問題,心中興奮莫名,暗道:「我墨家今日事成矣,泗水至此盡屬墨家!」

    他知道眼前還在廝殺的越人潰敗也是即將發生,他準備一旦越人潰敗,立刻不管整體陣型,率隊衝殺過去,這時候再猶豫就是愚鈍了。

    當廝殺的越人終於意識到大局已定主帥逃散的時候,六指抽劍喝道:「連隊衝擊,不管全旅陣型!」

    率先跳出去,火槍手扔掉火槍,抽出短劍或是匕首,跟在他的後面衝向了已經瀕臨潰散的越人軍陣之中。

    越人想逃,只是,對於越人大軍而言,已經晚了。

    義師左翼出擊的四個旅已經堵住了他們逃竄的路,唯獨之前奪路而逃的越王和那些大貴族們,似乎只有騎兵可以阻攔。

    在左翼指揮的公造冶看到了越王旗幟倒伏,正在退卻,他心中大喜,急忙命令騎兵阻攔,讓最前面的墨家的那個精銳的旅全速前進,讓騎兵阻滯片刻以求步兵跟上,從而獲得決定性的勝利。

    因為之前分兵的緣故,騎兵還有三百五十人,命令下達之後,騎兵開始慢跑,朝著越王翳的後路抄去。

    那裡有越人君子軍兩千,以及諸多貴族和死士甲士將近一千,他們心無戰意,但若奪路而逃依舊可能會迸發出求生的慾望,於是騎兵準備在側面突襲,只要能夠爭取時間。

    越王翳逃竄了不過千步,身邊的君子軍已經不能夠保持陣型了,騎兵越發逼近,隊形也就越混亂。

    可這些騎兵狡猾的很,只是在側翼逡巡,並沒有直接衝擊。

    越王翳明白這些騎兵的想法,無非就是靠側翼的恐嚇,迫使自己身邊的親衛和僅存的兩千成建制的君子軍陣型散亂,到時候再衝擊,根本就無可阻擋。

    他心中明白,但卻無法做出相應的對策。他不敢驅車狂走,戰車跑不過騎兵,這他明白。一旦自己逃走,那些騎兵必然會緊追自己,到時候又怎麼能夠逃竄?

    正在焦急的時候,一直在側翼逡巡的騎兵終於忍不住發動了衝鋒,君子軍倉皇應戰,但很快就被沖散。

    越王翳大喜,身邊的大貴族們也大喜,只要兩軍交戰,騎兵就沒那麼容易追擊,於是驅車狂奔。

    …………

    戰場的最外圍,庶輕王和四十多個義師士兵蹲坐在一處小山坡上。

    他們之前奉命出擊,追擊那些潰逃的越人,早早地脫離了戰鬥。

    四個連隊的追擊,讓越人無法重新集結,當潰逃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了指揮,各自逃竄。

    只是四個連隊追擊的義師,也完全打散了陣型。

    最開始還能夠以司馬長為中心,聚集二十餘人,但到後來完全也就是各自夥伴一伍追擊,甚至有些追的興起,已經全然不知身在何處。

    好在各個連隊的墨者和士兵委員會的存在,讓士兵之間彼此熟悉,而且就算建制全亂,也會下意識地找到指揮者。

    庶輕王已經完全找不到於菟的身影,自己身邊一開始也就剩了七八個人,他具體殺了幾個越人完全數不清。

    那些潰散的越人寧可背後被插一劍,也不願意最起碼的回身反抗,庶輕王想若是這些人拚死反抗,義師的這四百人恐怕很難追的這麼輕鬆。

    現在他們跑的太遠,遠到只能聽到隆隆的炮聲。

    好在他登高疾呼,很快便有墨者帶著人圍過來,或者是各個連隊的士兵委員會成員,亦或是司馬長之類的低級軍官。

    眾人很多認得庶輕王,在這裡他的職務最高,也最能服眾,畢竟是將長矛遞入到楚王五尺之內的人物。

    在場四十餘人,其中有六名墨者,大家商量了片刻,當即推選了庶輕王為這四十餘人的頭目。

    有人便道:「也不知道現在打成什麼樣子了。」

    其餘人便寬慰道:「想來已經包圍了越人,你聽,炮聲還在響呢,咱們沒敗。」

    庶輕王道:「如今戰場還在廝殺,咱們領的命令是驅逐追趕越人,現在事已畢,我看咱們還是回去?」

    「總不好眾人在那廝殺,咱們卻躲在外面。」

    「若是得勝,回到村社,眾人都問:說我們和越人廝殺的時候,你們跑哪去了?這可不好回答。」

    幾個人咂摸一下,均道:「是這麼回事。」

    如今他們算是脫離了戰場,若是以往作為徒卒之時,莫說主動回去,就算是在戰場上也不會奮力廝殺。

    如今知曉了為何而戰,這庶民和貴族本身就是一樣的人,並不缺乏勇氣,一直以來缺乏的只是為何而戰的信念。

    以往打仗,自備糧食,繳納軍賦,家裡的土地無人耕種,打完之後作為貴族的封地。

    或者是自己打輸了,那也無非是換個貴族繳納軍賦,並無有絲毫的區別。

    這種好容易脫離了戰場,卻又返回的情況,世所罕有,但偏偏就在這裡不罕見。

    這四十餘人有火槍手,有矛手,但火槍兵手裡的火槍早就扔了,庶輕王從戰場上之前撿起了一支短矛,身邊還有一支短劍,身上的火藥罐子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

    其餘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樣,亂七八糟。

    正商量的時候,有人望著遠處,急聲道:「你們看那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幾輛馬車向前狂奔,並不停歇。

    山頭上的人都面露喜色,紛紛道:「看來是越人逃了?」

    「定是這樣!」

    「咱們下去堵截他們?」

    有人提議一句,庶輕王看了看山下的地形,想到之前學習過程中學到的奔逃之策,知道山下的那條小路正是逃亡的必經之路。

    於是他持矛起身道:「那咱們就蹲伏在草叢之中,待他們靠近,穿刺馬匹。馬若受傷,他們想逃也不容易,說不準咱們還能抓一個越人的貴族呢!」

    眾人既然推選他為頭目,便遵從了命令,沿著山坡的草叢溜到山下。

    六名墨者和庶輕王,以及兩個司馬長,各持長矛蹲伏在前面。

    剩餘人蹲伏在兩側,待墨者出面捅傷了越人的馬匹,他們再一擁而上。

    眾人蹲伏下來,靜靜等待。

    …………

    越王翳的御手策馬狂奔,越王翳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後,之前義師騎兵的突擊,徹底讓那兩千君子軍潰散。

    三百人衝擊兩千,原是不可能之事。可是士無戰心,爭相逃散,騎兵一沖,貴族又爭先逃亡,竟成了這樣的局面。

    來的時候,信心滿滿,四萬多大軍,六千君子,洶洶之勢只望一戰而定,入滕而食。

    逃的時候,頹廢絕望,身邊只有四輛戰車,幾輛乘車,還有幾名貴族甲士,再無多人。

    身後的戰況已經不需要去想,結果顯而易見,越王翳心中慌亂,之前戰場上失敗的必死之心,已經化為回去之後把兒子和弟弟都殺光的決斷,此時又湧出了生的希望,因而不住的回頭張望,生怕義師的騎兵追上。

    駕車而逃,此時已經顧不得感慨失敗,也顧不得戰車顛簸。駕車的御手已經將馬匹抽出了血,幾隻馬蠅牛虻嗅到的鮮血的味道,蜂擁而至。

    若是以往,以御手之術,免不得要抖一下手腕將那些嗡嗡飛舞的牛虻從空中抽落,然而現在哪還有這樣的心思?

    有潡水阻攔,上面又有荊河,想要逃回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退逃到糜邑,這是一座小邑,隸屬於費國,退到哪裡便可以換上幾匹馬。

    越王翳心中盤算著,計算退入城內也不敢停留,墨家義師的攻城手段他已見過,如今只能趁著消息還未傳回琅琊,先行逃回,糾集留在琅琊的親信發動「政變」,趁夜殺死兒子和弟弟,萬萬不能讓自己大敗而歸的消息傳遞出去。

    只不過身邊跟隨他逃亡的這幾個人可信嗎?如果不可信,是不是需要再許諾一些利益封地?否則的話,這些人的支持很難保證,君子軍覆滅,他這個越王已經失去了最大的政治資本。

    車輪旋轉,他思考的也更快,可忽然間就聽到馬匹嘶鳴一聲,接著原本平穩的馬車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越王翳驚抬己頭,眼前一黑,前面的草叢中竄出了七八人,嚎叫著不惜性命悍不畏死地舉著長矛朝著馬匹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八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一)

    庶輕王不知道車上的人是越王,只是猜測這車上是個越國的貴族,大人物。

    他見過大人物,比如楚王。

    所以心中既沒有要俘獲一名大貴族的興奮,也沒有出於血統身份數百年積累下的對貴族的恐慌。

    他只是在盡一名義師墨者的責任。

    長矛撐在地上,斜斜地刺向奔馳的駿馬,駟馬的衝擊力極大,矛桿應聲而斷。

    留著血恐慌的駿馬朝著庶輕王狠狠地撞了過去,彷彿是沛縣鐵匠的大錘砸向了胸口,巨力之下向後猛倒,眼前一黑,腦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等他醒來的時候,胸口劇痛,每一次呼吸彷彿都有刀子割在肺裡。

    「肋骨好像斷了。」

    他呼出一口氣,咬著牙又吸了一口,胸腔的起伏帶來的是無盡的痛楚,耳邊傳來一陣陣廝殺聲,庶輕王用力歪了一下頭,看到了一個背影。

    他的眼前有些黑,但能看到那個背影手中的銅劍極長。

    銅劍不能做的很長,會斷,所以劍越長,身份越高。

    庶輕王見過楚王的佩劍,也熟悉墨者的佩劍,知道這樣的長劍不是義師的標配,明白那是敵人。

    這個敵人的劍術極高,腳下已經躺倒了三個人,庶輕王從衣服上判斷那是自己的夥伴。

    於是他用盡全力站起來,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胸口的劇痛讓他無法呼吸。

    可他還是強忍著痛,抽出了自己的短劍,在前面那個人奮力隔開一人的長矛時,庶輕王把所有的力氣用在了腿上。

    猛力向前一蹬,他知道自己已經撐不起下一步。

    最後的一步,他撲倒了那個持長劍的人背後,身體相碰,胸前斷裂的肋骨再一次讓他的牙緊咬在一起。

    左手勒住了那個持長劍之人的脖子,右手的短劍抵在了脖頸之前,想要用沛縣的土語衝著旁邊還在廝殺的敵人喊一聲「誰動我就弄死他」,可這一句也沒有喊出,就覺得胸前劇痛,似要暈厥。

    暈厥之前,他隱約聽到後面傳來了馬蹄聲,仍舊在想……是戰車?還是義師的騎兵?

    …………

    戰場上,一個壓縮之後的口袋已經完成,剩餘的越人突圍不出,被擠壓在越發狹小的空間內。

    等到大炮開始朝著密集的越人轟擊後,越人連逃走的慾望都喪失了,很多人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傻傻地站在那裡,扔掉了武器。

    大局已定。

    適騎在馬上,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從三個月前開始誘騙越王逼他野戰,再到戰場上陣型對抗,誘騙越人在靠近潡水一側展開,再到最後的包圍成功,適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猛跳過多少次。

    四萬多越人已經全數潰敗,除了最開始被第七旅驅逐出戰場的那些,以及最後跟隨越王逃竄的那一些,剩餘的全都被圍困在義師的包圍中。

    一場利用機動優勢的圍殲戰,適犯了很多錯,但最終憑藉義師遠勝於越人農兵的素質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笨且呆,錯過的很多戰場的時機,甚至於右翼差點崩潰,因為越人並沒有完全按照他的計畫來,可最後勝利的還是義師。

    身邊的傳令兵看著已經大獲全勝的戰場,感慨萬千地說道:「適,一場大勝。」

    適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道:「是啊,一場大勝。」

    想了想,又道:「平庸之將,善戰之兵。這是軍制的勝利,決勝在戰場之外。」

    那傳令兵想了一下,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戰勝於朝廷?」

    適點點頭,點頭道:「算是吧。嗯……就是。」

    正要解釋一番,幾名騎兵從遠處疾馳而來,傳令兵皺眉道:「這樣跑,馬要受不了的……」

    嘀咕幾聲,那幾名完全不惜馬匹的騎兵衝到了適的身前,喘息了幾聲,為首的那人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庶……庶輕王……又俘獲了一個王!」

    適反應了一刻,忍不住大笑道:「自此之後,庶民亦可輕王侯!」

    …………

    夜裡,城寨內。

    油燈點起,時不時傳來傷兵被烈酒清洗傷口的慘叫聲,忙碌的、穿著巫祝服飾的女人跑來跑去,那些剛剛在戰場上廝殺過的精壯漢子卻不敢擋住這些女人的路,她們都是醫者。

    大戰已經結束,以義師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越人被殺八千,兩萬八千人投降被俘,剩餘的逃走了一些,還有一些跳河被淹死或者靠著在高超的游水技術逃到了潡水對岸。

    義師陣亡兩千餘,右翼的四個旅陣亡人數最多,但除了三個連隊因為擅自衝鋒等問題被全滅之外,剩餘的建制全在,而且已經見過了血,假以時日恢復過來,便是一支強軍。

    戰場的事,自有專門的人清點。

    適、公造冶等人,正在一間屋內,幾名傳令兵就在外面等待。

    適藉著油燈,正在起草一份建議,這份建議是以這場大勝的結果為基礎的。

    越人君子軍覆滅,越王被俘,大量的貴族被抓或是陣亡,這簡直是超乎了之前最好的估計。

    戰爭,是為政治服務的,而戰果決定了今後的走向。

    紙上,適用一支削出了尖頭的鵝毛蘸簽奮筆疾書。

    前面的內容,是這一仗的結果,以及一些軍事層面上的建議:比如增加騎兵的比例,按照右翼那幾旅的樣式將步卒改制等等。

    軍事層面之後,則是最大限度地借助這次戰果的後續準備。

    「此一戰,越王被俘,越人多有弒君的傳統,我們也曾知曉越人那邊的一些情況。」

    「故而,我認為,越王翳被俘,越國必然內亂,這對我們而言是個極佳的機會。」

    「當然,這個機會不是佔據琅琊。一則我們缺乏足夠的墨者,用以實行在沛地這樣的政治,而且越人不服必然叛亂。二則會讓天下諸侯震動側目,太過招搖。」

    「越國失敗,齊國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們不能夠趕走越人,卻讓齊田染指泗上。」

    「但如果放任越國內亂,又值此大敗,齊國田氏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們需要一個……放棄泗上的越國,但暫時不能夠承受一個全面南逃放棄琅琊的越國。」

    「越國戰敗,齊國的局面也向南打開,這必然是三晉所不願看到的。」

    「晉楚相爭,我始終認為晉國會獲勝,因為戰勝於朝廷,魏已變法,楚封君太重,必不能勝。」

    「所以,如今越王被俘,需要立刻利用我們在巨城大邑的據點,將潡水一戰的消息傳遞出去。」

    「三晉希望有一個能夠在南面壓制齊國的越國。」

    「齊國田氏需要一場勝利獲得威望。」

    「越王面臨著國內政變,他這個越王的位置岌岌可危。」

    「越王的兄弟兒子,可能也需要更多的外部支持,甚至可能與齊國媾和或者放棄琅琊。」

    「楚國……十年之內恐不能再入中原,遑論泗上。」

    「我們,需要時間,需要更多的時間消化掉泗水七國。」

    「所以……我們現在還可以繼續喊『弭兵』的口號,佔據天下大義之高。」

    「現在各國尚未知曉消息,我們應該迅速派人出面與各國磋商,面見各國君王。」

    「爭取達成一場會盟,由魏人出面,他們樂見於一個繼續在琅琊的越國,所以我們要以弭兵為名,爭取這場會盟。」

    「其一,魏、韓、墨家、齊、越,會盟。越國歸還建陽、巨陵兩城,歸還被俘獲的齊人奴隸,將此功勞讓於田氏,我們是調停者。田氏現在需要的是名聲,此時尚不是越人的土地。」

    「其二,魏、韓、墨家、齊、越,會盟。齊越弭兵,墨者做中間調停者,在齊越邊境幫助修建堡壘。由魏、韓出面給田氏施壓,保證越國的都城尚在琅琊。」

    「其三,我們等待越國政變後,魏、韓、墨家支持越王翳復位,我們可以釋放被我們俘獲的越人士卒。由魏、韓出面做保,讓越王翳承認放棄泗上。」

    「其四,四國與我們會盟,承認滕、郯、繒、祝其、鐘吾、向等九國復國,但由墨家幫助行政。」

    「其五,其復國九國,與鄒、邳、費、倪、薛等六國,共十五國,以成泗水非攻同盟。並且獲得魏、韓、齊、越的承認,非攻非戰。」

    「其六,趁此機會,動用我們的一些秘密墨者,借此大勝,前往趙地,最好是趙地本地的墨者。魏楚相爭,數年之內必見分曉,宋國詢政院已近十年,亂局將現;鄭國分裂已成定局,魏韓戰勝楚國,鄭國必是下個目標。然而一旦鄭地事完成,魏楚爭雄魏國獲勝,那麼魏國可能會把目標盯住泗上諸國。」

    「趙侯新薨,其弟即位,必親魏以固其位。趙籍有子,可遣秘密墨者入趙,接觸趙籍之子,力爭在我們消化了泗水十五國非攻同盟後,有時間解決宋地之事時,魏國的目光放在趙國繼承權問題上。」

    「其七,表面上疏遠楚國,但同時將潡水之戰的消息盡快送往楚國,若楚國戰敗於大梁,必來相求,與當年我們求請楚人弭兵的局面大為不同,主動權在我等。」

    「以上七點,需快,且要盡快。」

    「晉楚相爭,局面未定,魏人此時不會直接干涉泗上,若在魏楚之爭出現結果魏人獲勝,魏人必然比此時強硬,會盟不會取得最好的結果。」

    「魏人需要一個越國牽制齊國,幫助越王翳歸政、對齊施壓促使齊越弭兵,讓越國歸還建陽、巨陵兩城,這是我們給魏人的條件,所獲得的回報就是讓他們出面承認他們暫時無力經營的泗上『非攻』。」

    「齊國現在還在觀望結果,不會知道的這麼快,我們必須要在齊人反應過來,大規模動員出兵之前,達成此次會盟,借魏韓以制齊,同時又歸還越人佔據的齊城讓田氏感恩。」

    他寫完最後一筆,起身問身邊的公造冶、孟勝等人道:「你們還有什麼意見?若沒有,就署名吧,今夜就要送回沛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38
第三八九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二)

    二十五個墨者高層中有七人在這裡,除了四人正式參與了戰鬥之外,剩餘三人在白天的戰鬥中一直堅守城寨,負責後勤之類的事情。

    適在起草這封建議信之前,已經和眾人商議過,不過主要還是他拿的主意。

    眾人想了一下,倒是不反對,只是覺得若是自己想,未必能夠想的這麼深遠。

    這幾條建議,也是一如適既往的建議,環環相扣,為的就是適之前一直說的「更多的時間」。

    按照適的說法,墨家掌握天志,那麼時間就站在墨家這邊。時間越久,墨者越多,可以按照墨家的規矩道義行政施政的人越多,泗水流域積累的財富也就越多。

    從魏韓齊越外加墨家五方會盟開始,這些建議便充分利用了各國貴族君主之間的矛盾,為夾縫中生存的墨家爭取時間。

    晉楚之間的矛盾,可以爭取三五年時間。齊越三晉之間的關係,可以保證三晉無力入泗上的同時,又防止齊人入泗,同時又讓越人作為齊國的威脅。

    鄭國又可以拖延魏韓數年的時間,鄭不定則不能取宋,宋不定則不能染指泗上,而宋國馬上就要面臨十年之約到期,又會是一場亂局。

    現如今泗水的局面對墨家大為有利,若是宋國這邊能夠平息矛盾,那麼墨家就真的可以做到與天下強國比肩。

    可是時間到底要多久,誰也不能確定。現在的局面墨家眾人都相信時間越久越有利,那麼就不得不考慮想辦法讓三晉反目。

    這件事若是以往,違背了墨家非攻的道義。但現在,墨家的路線已經確定,隨著墨家逐漸獨立不再寄希望於諸侯,這件事至少在這七人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妥。

    可能墨家內部的其餘派系會對這件事有所質疑,不過利用趙籍之弟與趙籍之子之間的繼承權問題讓魏國將心思放在北邊這件事,終究只能在小範圍之內探討,不會引起大規模的轟動。

    公造冶想了一下他以往在趙國結交的朋友,說道:「昔年趙籍喜好音樂,墨者非樂,所以墨者難以在趙地活動。」

    「當年鄭地有兩位知名的音樂家,名叫槍和石。他們知曉趙籍喜好音樂,於是前往趙地,趙籍想要賜予這兩個音樂家萬畝土地,最終還是被公仲連說服。」

    「三晉同源,趙人如今任用公仲連、牛畜、荀欣、徐越等人變法圖強,雖說並未至非樂的地步,但是也知道尚賢為任、為政仁義的道理。咱們墨家的一些手段,倒真是可以用得上。」

    「現如今趙籍之弟為趙侯,公子章年幼。你的意思是說,趙籍的弟弟和兒子之間,將來總要出問題?」

    趙國之名,適不免想到了後世以趙為姓的那個朝代,也是類似的情況,哥哥弟弟之間的關係只怕也是如此。

    這種事,以史為鑑來看,將來必然要出大問題的。

    趙籍之弟又非周公,而且這件事只怕也沒那麼簡單,真要是趙籍有心讓弟弟做周公輔佐成王事,他弟弟也不能夠上位。

    而且從趙地傳來的消息,趙籍之弟的上位本身就是一種妥協,是國內一部分貴族支持的,同時自然也少不了魏國的身影。

    趙籍之弟算不得得位不正,總算有貴族擁護,但是等到公子章成年,公子章與叔兄弟公子朝之間總要出問題。

    按照趙籍之弟的年紀,估摸著這件事也就十幾年之內,甚至可能更早,這就需要提前佈局,否則等到臨時再用這樣的辦法,很難有足夠的影響力,也很難按照既定的計畫發展。

    趙國公子不爭位,魏國就沒有完全介入趙國內政的理由,反目這種事也需要一定的理由才行。

    適聽公造冶的說法,笑道:「其實趙國既已尚賢、行仁義之政,墨家的一些手段自然是可以在趙國實行的。」

    「但其實,已經不只是可以在趙國實行的問題,而是墨家的一些技藝技巧,最適合在趙國發展。」

    適又道:「你可別忘了,馬鐙和鐵器!趙地北近婁煩、林胡,又多駿馬。南下之路有魏人阻擋,他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北上,從婁煩、林胡這些蠻夷那裡奪取土地和人口,輔以華夏教化仁義。」

    「昔年我的兩位夫子就曾說,若是趙人北上得九原、河套,便可南下攻秦,可是趙人之前多用戰車,林胡婁煩多以騎射之技,難以攻取。」

    「現如今我們墨家有馬鐙、鐵器,諸夏之兵與林胡婁煩對陣,只怕可以一敵五。」

    「正所謂,國弱則親強鄰,國強則遠交而近攻。魏人以之後二十年來看,正是我墨家行義天下最大的阻礙。我們需要一個無法染指泗水、卻能制約魏人的強援。楚人這一戰我覺得必敗,原來靠楚來制魏,現在就需要提前琢磨一個可以制約魏人的幫手了。」

    他一說完,公造冶頓時明白了關鍵所在。

    趙人暫時不會墨家起衝突,泗上一帶,始終是齊、越、魏、楚四國爭霸的戰場。

    越人被墨家打殘,取代了越人在泗上的勢力,那麼一個強盛的趙國正是墨家急需的援手,用以給墨家更多的時間,培訓更多的「行墨家之義、利於天下」的士才。

    趙地多馬,馬鐙和馬鐙騎兵的戰術,正是趙人所急需的東西。向北拓地,林胡婁煩在馬鐙騎兵、火器、和戰車防禦的新戰術之下,只怕不需要吳起那樣的無雙之將,就像是潡水一戰一樣,平庸之將依舊可以拓地千里。

    這正是墨家可以切入的一個點,這個可以明著來。而那些隱秘的秘密墨者,自然會有別的辦法滲透到趙國之內,參與將來公子章與公子朝之間的繼承權爭鬥。

    若論火器、馬鐙騎兵的掌握,天下無人能出墨家之右,而適委託兩位夫子所說的趙人北上的戰略,也算是為趙國找了一條出路。

    而且短時間之內,不會威脅到墨家。真到有一天魏國完蛋的時候,墨家也不必懼怕一個學會了新戰術的強勢趙國,天下終究還是定於一。

    適知道後世趙武靈王會胡服騎射,而他準備更進一步,直接把馬鐙、火器之類的弄過去。遊牧民族想要熟練掌握這些技巧,完成變革,少說也得百十年時間,百十年時間若是還怕什麼五胡亂華之類的事,不免杞人憂天。

    適覺得,墨家在中原折騰的這幾十年,那些燕趙之類的靠近北境的封國也不能讓他們閒著,總得為將來的「天下」做點貢獻,不如就去打打遊牧民族得了。

    有魏、齊、韓作為緩衝,北地諸國想要和墨家起正面衝突也很難。

    魏、齊、韓、越和墨家會盟的事,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板上釘釘了,魏國為了壓制齊國不會不答應,這基本就是為了今後十年之內的謀劃。

    而趙國向北發展的事,往近一點說可能是為了十年之後,往遠一點說,那是為了萬域萬世。

    遊牧民族現在不過是使用骨頭箭頭的部落,佔據不到適宜農耕的土地,就很難擁有半遊牧半農耕的帝國潛質,早點解決也為將來少點麻煩。

    以適看來,如今諸夏各國正處在一個「好戰」期,若是馬鐙、鐵器、火槍、車營之類的東西幫著趙國改革,想來一個趙國收拾林胡婁煩直至草原絕無問題。國力碾壓,更是技術碾壓,沒有不勝的道理。

    縱然沒有李牧廉頗,只要實力足夠強大,以力破巧,依舊可以讓趙人闢地千里。

    這樣既能短時間內讓趙人不再參與中原之爭,又能引起魏人的恐慌猜忌,同時實力一旦到了,就算沒有公子朝和公子章的繼承權內亂,魏趙反目也是必然。

    適想了一下,又道:「我覺得,這一次趁著邀請各國會盟的機會,應該派遣咱們中一名能言善辯之士,借潡水之戰天下震動的局勢,出使趙國。明面上我們要和趙人合作,可以獲取更多的駿馬,對我們短期也是有好處的。」

    「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再多寫一些在建議信上。會盟之事,想來大家都能清楚這件事的意義,但趙國的事若不說清楚,則恐怕會有人覺得為時尚早,不必著急。」

    「我還是那句話,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不謀萬域者,不足以謀一隅。」

    公造冶信服地點頭,憂慮道:「這件事寫清楚,想來大家也能明白。只是現在……人手奇缺。十五國非攻同盟一成,到處缺人。去趙國的人手少了,怕是難以奏效。去的多了,這邊人又恐不夠。」

    「不過這件事終究還是需要眾人商議的,具體派多少人,具體怎麼實行,甚至是不是可以派遣一些非墨家但在沛邑求學的人前往,這都需要商議……」

    他看了一眼適,很鄭重地說道:「真到商議的時候,我是支持這個意見的。」

    他算是提前表態,示意到同義會的時候,會支持適的想法。他既帶頭,其餘人也紛紛點頭,適便再次提筆,將趙地之事的重要性仔細寫清楚後,眾人這才紛紛簽上名字。

    以蠟密封之後,叫騎手連夜傳回沛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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