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5
第二五零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八)

    墨子倒是也明白其中的關鍵,想了想說道:「如此這般,若是楚人參加了弭兵會盟,他們得到了火藥,也就逼著晉人參加,是這樣的吧?」

    「晉人不參加,他們就會恐慌。所以他們不得不參加,一旦參加,那些小國才有膽量參加這次弭兵會。」

    「你所謂的二十年停戰,或許是可以達到的?」

    適點點頭,心中卻對這二十年停戰一事表示極大的懷疑:楚王一死,楚國內亂,晉人就算會盟弭兵,也絕對不會放過這個百年遇難的機會:那可是鄭人反水,陳蔡復國,許多楚之大縣支持王子定反對王子疑的大分裂。

    關鍵是魏文侯即死,公子擊又沒有魏斯的雄才大略,根本不可能安耐得住。

    他要利用這個機會,大發戰爭財,為墨家積累足夠的資金,吸引更多的人才:沒有什麼比一個專門賣武器的中立國最為賺錢的了。

    而宋國位置就算不好,二十年內也沒有太大危險,三晉前十年要忙著對付楚人,十年後三晉要是不反目成仇那就鬼了!

    糧食、棉布、火藥、鐵器、鐵甲片、璆琳、黃銅、軍裝、甚至於原始的火門槍……這十年可以讓墨家積累讓猗頓陶朱乃至後世呂不韋都不能匹敵的財富,也可以培養出一群可怕的手工業市民階層。

    這年月,巴寡婦清都能與秦王分庭抗禮,呂不韋可以操控一國政治,更遑論一群有組織,有思想,有武裝……而且更有錢的人。

    只不過這種暗黑的想法,適不敢在墨家眾人面前明說,只能說他是想要促使晉楚二十年和平,從而利天下之民。

    聽起來,似乎也說得通:把火藥賣給楚人,那麼晉人為了保持優勢也不得不參加弭兵。

    適知道不可能,但邏輯上講得通,眾墨者也都贊同表示同意。至於楚王被政治謀殺這種事,這是小概率事件,不能影響適的「說知推斷」的正確性。

    適心想,做什麼都不如做軍火和奢侈品生意賺錢,墨家不可能再去靠製作低利潤的戰車墨車之類的東西賺取資金了。

    而火藥可以讓貴族的作用日趨下降:即便沒有火槍火炮,戰馬衝擊之前聽到爆炸只怕也會散亂。

    奢侈品可以讓貴族加劇搜刮百姓:他們搜刮的同時,自己的地位又隨著火藥的出現日趨下降,那這就是明擺著讓他們自己作絞索然後自己跳進去,可或許會有幾個清醒者,但卻絕不會讓整個階層都清醒。

    適的可怖心思之外,披著的是利天下之說,墨子考慮許久,終究沒有想這麼多,也就表示同意。

    「既如此,那麼有些東西是可以說給楚王聽的。甚至如果他真的有變革之心,我們倒是可以幫助他培養一些士。」

    「沒有士,怎麼對抗大夫上卿呢?而我們幫著他們培養士,用的還是我們的道義,我們的賤字,這倒是也為將來天下同義做準備。」

    墨子既已表態,眾人原本也都是支持適的,便紛紛議定下來這一次交談的底線。

    適在出發前,兩名劍士在身後相隨。

    一名作為翻譯,一名則是當初約適之十三劍之一,他們全程記錄適與楚王之間的交談:這是適自己要求的,也是墨家的規矩,適可不想將來因為這件事說不清楚。

    這種明白的規矩之下,彼此之間也無什麼鄉愿之情,誰也不會做好人,但也不會因為規矩的監視而產生什麼罅隙。

    三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到了楚人營地後,一名墨者傳達了鉅子的命令,公造冶也要跟隨這一次談話。

    若是適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那就直接斬殺。

    公造冶笑了笑,拍拍適的肩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只是除了我墨家知道你居於首功之外,剩餘人倒是多以為你不過是火藥的製作者。楚王這次想見你,也是因為你上次在帳內的那番話而已。」

    適笑道:「虛名爾。我是一心利天下的,豈在意這些事?公造,你不也是放棄了單人擒王的天下之名,將這名聲讓給了沛縣義師?你我都是一樣的人,哪裡有心思在乎這些呢?」

    「墨家勝了,我這部首你這悟害,便也是勝了、成名了。」

    公造冶朗聲長嘯道:「正是如此,不過我也不瞞你,當時我是動了生擒楚王的心思的。」

    適攤手道:「論跡不論心嘛。」

    兩人又互相說了一番知己話兒,那些圍繞四周的墨者已經將楚王的營帳仔細圍住,不准其餘人靠近,包括楚王的一些侍從。

    楚王也知道墨者沒有謀害他的心思,若是刺殺也不會如此麻煩,也正好裝作大度,便讓那些特許靠近的侍從近衛散開。

    適等四人一同步入之後,也無什麼酒水,只是分了賓主跪坐。

    公造冶橫劍跪坐在適的身旁,距離不過三尺。另外那十三劍之一,持劍站在帳門,那名負責翻譯記錄的墨者就在適的身旁五尺左右。

    這不是正式的會面,一如當年漢文見賈生。

    只不過墨家重鬼神,這一次楚王卻不問鬼神問天下。

    楚王知道墨家眾人不喜禮儀客套,也知道這次會面時間很短,有許多話未必能夠問的完。

    他與適之前已經見過一面,知道此人言辭尖銳又善於挑撥離間,製造矛盾,因此也就沒有動那些說動說服或是諷刺的心思。

    楚王拜問道:「以先生看,以墨家看,寡人可以做利天下而一天下之君嗎?」

    適對曰:「不能。您連楚國都不能一,又怎麼談得上天下呢?您連尚賢都無法在楚國做到,所以您不需要考慮什麼利天下一天下之事。」

    「正如您馬上就要餓死了,卻不問我哪裡有吃的,卻問我吃太多撐死怎麼辦,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楚王聞言,默然無語,也沒有慍怒,反倒是長嘆一聲道:「先生那日所言,加強王權強楚四策,我極有感觸。我想,當年文王聽於太公、秦伯見於百里奚,這感受竟是一樣的啊?」

    適大笑道:「您的話,實在是在誇讚自己。」

    楚王臉上微紅,終於稍微有些不滿,說道:「我縱不如文王,但難道秦穆也是遙不可及的嗎?」

    適搖頭道:「我並不是質疑您的才略,而是認為你所做的比較是可笑的。文王之有四友,之有虎賁甲士,群臣用命,並無二心。」

    「穆公即位元年,即親帥軍與茅津大敗戎狄,群臣折服。鄰晉又有重耳、夷吾、驪姬之亂,秦人無憂。」

    「可反觀您呢?你可能做到如文王一般統御群臣,士無二心?」

    楚王搖頭。

    適又道:「難麼您難道帥軍作戰勇猛大勝,收服了百姓士人之心嘛?」

    楚王臉上一紅,心中大怒,知道適說的是什麼意思:人家秦穆公那是帥軍開戰大勝,聲威壯闊,你熊當領兵北上爭霸,被墨家數百精銳偷襲將你俘獲,你覺得眾人會服你嗎?

    他心中既怒,就要起身,可終究一想,事已至此,便是發怒也不能改變,於是拜道:「這也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適回拜道:「您能夠忍耐怒氣,這我就可以繼續和你說下去了。」

    楚王再拜道:「先生請繼續。」

    適又問道:「秦穆之時,晉有驪姬之亂。那麼您現在面臨的,可是那個驪姬之亂時候的晉國嗎?三晉合力,您的將軍可有能夠擊敗吳起的?您的令尹可能比得上季充君?您的兒子也能比得上魏擊?您的威望難道可比的上二十年前在黃池雍丘大敗楚人的魏斯?您的楚國可比得上破中山奪西河戰姜齊的魏?」

    楚王再度搖頭,心中黯然,又道:「此人看天下之勢,如此清晰,墨家果有手段。他既問了,那一定有對策,我且詢問一番。」

    待適又問了幾句後,楚王嘆息道:「這些都是我所不如那些人的。先生您說的對啊,這是我不能夠和他們相比的。」

    「可難道不正是因為不能夠相比,所以我才對您當初在帳內所說的變革之法極為讚賞嗎?楚若不變革,只怕數千里皆要亡於後輩之手。」

    適急忙道:「楚之千里,是否亡於後輩之手,這是您的事,也是您的宗廟與社稷。墨家既不認為您是可以利天下、一天下之君,那麼這些事也就與我們無關。」

    「只是,魏人也非有利天下之心,也非是一天下之君。所以,為了保持各國平衡,戰端十年不起,楚的變革我們還是希望能夠看到的。我們只是利用楚人來保證三晉不能夠侵吞各國而已。」

    「請您一定要弄清楚,墨者並不是在幫助您,只是為了天下的暫時的安穩和弭兵休戰,讓百姓休養生息。」

    這是立場問題,一定要講清楚。

    楚王知道墨家的那些規矩,也知道墨家做事一定要符合其大義道理,但聽適這樣一說,心中還是有所期待。

    如今看來,適的意思裡竟然有幫助楚人加強國力的意思,連聲詢問。

    適便講了一番墨子常說的「節用」和「再生產」的道理,又道:「如今我墨家之所以派我來見您,正因為您有非攻的機會啊。」

    「您當初立下三年之約,只怕想的是破了商丘三年之內佔據優勢。可您沒想到會被我們擊敗,所以您現在除了防守三晉之外,三年之內是無力北上的。可三年之後,只怕三晉更強。」

    「所以,不管您真的是想非攻,還是不過為了喘息為了日後我墨家可以助你們守城來維護弭兵之約,您都要非攻。」

    「論跡不論心,你到底是要非攻的。所以可以配合節用,發展楚國。」

    「上回與您看到的那些鐵器,還有您之前看到的火藥,以及一些良種作物,都是可以出售給您,讓您用來讓百姓生產以增加財富的。」

    「而天下產鐵之法,墨家最強。天下產鐵之地,如今以沛地為最。暫時,沛縣產鐵,您需要保證沛縣不被越、晉、齊等國攻擊,這樣才能夠源源不斷地得到鐵器和火藥。」

    「墨者冶鐵、熬練火藥的沛縣,應保持絕對的中立和安全。今後或許會和齊晉等國盟誓,但明日與宋公的盟誓中,楚人保證三十年內沛縣、彭城一帶不動戰火,是對您最有利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6
第二五一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九)

    楚王對於墨者的言辭,雖然覺得其中頗有道理,可卻依舊小心翼翼。

    聽了適的話後,楚王考慮一陣,也覺得對自己頗為有利,似乎看不到什麼不妥之處。

    而且聽適這話的意思,竟似乎墨家準備連昨日夜襲使用的那些如同引雷鳴之力的武器也可以售賣給自己,這是始料不及的驚喜。

    他在營壘之中,親眼見到了墨家精銳用火藥造成的混亂,也親眼所見攻破營壘那一刻造成的宛若地動山搖般的震撼,對於此物頗為在乎。

    原本,他就根本沒有思考這種可能性。

    在楚王看來,這就像是墨家所秘傳的一些手段,或者說用來守城的秘密武器,不可能輕易示人。

    適給他帶來的意外驚喜,反而讓他在驚喜之餘更加小心。

    只是原本就要與宋成盟罷兵,似乎沛縣彭城之事根本不需要談及,因為楚王知道沛邑並非是封給了墨家,而是依舊屬於宋公。

    想到這,他似乎明白了墨家的意思,問道:「如今一戰,難道宋公竟要分封你們墨家百里之土?」

    適搖頭道:「宋公不能夠用先生的義,所以先生不會用百里之土賣掉自己的義。」

    「只是沛縣擁有冶鐵火藥等等工坊,您不動兵的話外之意,便是您能告知天下,若是齊、韓、趙、魏等國有出兵沛縣彭城留邑的可能時,您一定會出兵支持沛縣民眾。」

    以一個邑的身份在盟約中佔據特殊的一席之地,也並非沒有先例,這倒算不上是驚世駭俗。

    第一次弭兵會,是各國君主親自參加的。

    但第二次弭兵會,便是各國的有實力的大夫參加的,只是那時候晉楚太強而其餘各國太弱,第二次弭兵會整體上就是一次晉楚冷戰劃定勢力範圍的會盟。

    夾在晉楚之間的小國,或是歸屬於晉國的勢力範圍,或是歸屬於楚國的勢力範圍。

    只是當時促成弭兵會的宋國,國君朝於晉,而執政大夫朝於楚,屬於兩邊都不敢得罪。

    今日與當年不同。

    當年宋人是被圍困到撐不下去,算是請和,所以不可能和楚人平等,只能選擇朝問。

    而這一次是宋人依靠自己的力量俘獲了楚王,逼迫楚人成盟締結合約,雙方的關係是平等的聘,不是不平等的朝,因而這件事就必須要拿出來說清楚。

    適希望楚王告知天下,用楚王的態度宣告沛縣的特殊性:名義上隸屬於宋國,但卻又在外交上獨立於宋國。

    同時也其實就是在把宋國賣了:楚王如果說誰打沛縣就等同於和楚開戰,那麼如果沛縣被宋大夫襲擊,也可以給楚王以出兵的理由。

    實際上,如果適算宋人的話,那這件事也算是「挾洋自重」,讓宋公和宋國大夫對沛縣的地位有更為清醒的認識。

    適自覺自己根本不是宋人,所以賣宋也就賣的理所當然。

    楚王考慮之後,問道:「如你這般說,那楚人又能得到什麼利呢?」

    適道:「當然是源源不斷地鐵器、糧食、火藥可以售賣給您。如果您連這個都不答允,那麼顯然在我們墨家看來,您這是沒有利天下之心啊。」

    「所以如果您不答允,我們就會以您沒有利天下之心的理由,嚴禁任何的鐵器和火藥流入楚國,對楚禁運禁售。」

    「我想,您要是不答允,晉人肯定會很高興,樂於您不答允而他們答允。」

    楚王被適這一番強詞奪理的話說的極為無奈,嘲笑道:「難道一個小小的沛縣,就能和利天下扯上關聯嗎?」

    適對與強詞奪理的狡辯極為嫻熟,反問道:「您連一個沛縣都不能利,又怎麼可能利天下呢?」

    楚王哈哈大笑道:「你們墨家不是與儒生死敵嗎?如你們這般講,儒生先修身,而再治家,最終才能恢復天下禮樂,這又有什麼區別?」

    適笑道:「道理是一樣的,區別就在於他們看到的將來天下,與我們看到的將來天下,並不相同。」

    適又收斂了笑容,問道:「您真的準備聽道理嗎?」

    楚王聞聲不語,許久才道:「先生還是講利吧。我喜歡利,勝於義理。」

    適點頭道:「那麼這不就是利嗎?你宣告天下,若攻沛,則等同於與楚交戰。我們便保證給你供給鐵器火藥等。」

    「墨家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所以是否是利天下、是否可以與之合作的解釋權,在我們手中。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是規矩是不變的,我們也一樣可以用規矩衡量您所做的一切,是利天下還是害天下!」

    「如果您想聽為什麼這樣做就是利天下的道理,我可以和您講。只是您願意聽嗎?」

    楚王再次無語,心說是不是利天下,由你們來衡量,這自然是你們說的算。

    可換成周禮,難道不是一樣嗎?當年是否違背周禮,也是有規矩可循的,只是以前違背了就要被天子和公侯攻打。

    現在墨家似乎沒有力量約束天下守護自己的規矩,也沒有讓墨家的規矩成為天下規矩的力量,但卻擁有技術和兵器優勢,借助天下數分的局面來維護這規矩。

    仔細一想,竟無什麼不同。

    楚王思索片刻,長嘆一聲道:「寡人明白你們一定有道理,也不是不能夠答允這件事,只是答允了,又有什麼別樣的好處呢?」

    「如果我答允了,那麼三晉與齊也一定會答允。你們也一樣會售賣鐵器和火藥給三晉與齊,我卻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好處。」

    適笑道:「您還是沒有理解我們鉅子所說的權字啊。如今您答允了,會得到一塊玉璧。而如果您不答允,那麼一塊都沒有得到。」

    「所以,什麼是利,什麼是害,難道您不能夠分辨嗎?您現在想的不應該是得到兩塊玉璧,而是應該想著先把第一塊玉璧拿在手中。」

    這話已經說的極為無恥了,頗有當天下規矩仲裁者的意思。

    楚王沉思許久,終於道:「會盟之中,我會盟誓天帝鬼神,說及沛縣之事。」

    話畢,公造冶等在場的其餘墨者都衝著適點點頭,以示讚賞,明白適為墨家自己爭取到了足夠的利益,也為墨家爭取到了足夠好的外交局面。

    楚王表態,那麼就可以借助這個表態,逼迫三晉與齊表態,同時也為那些對沛縣之事不滿的宋國大夫和上卿們,增加了許多壓力。

    楚王既已答允此事,便又問道:「你們既要利天下,楚也是天下之一,難麼難道除了提供鐵器之外,就沒有其餘的手段了嗎?」

    適早已經準備好,連忙道:「自然有。」

    「您可選五百戶工匠,填於沛。」

    「另外從您的府庫之中,資助一些年輕士人,前往沛地遊學。」

    楚王一怔,片刻笑道:「此事,寡人只能看到於你們墨家有利,卻不知道與我何利?沛在宋,而非楚,寡人也看不到此事與楚何利!」

    適也笑了,反問道:「您難道認為楚國不需要變革嗎?」

    楚王回道:「楚國自然需要變革,只是變革與你所說之事,有何關聯?先生之前說的遷徙封君、加強法度王權之事,寡人是有興趣的。可是先生現在說的這些話,寡人並未看到與變革有何關聯。」

    所謂平等談判,就是一個雙方都認為對自己有利的結果,否則這談判也就進行不下去。

    楚王即便暫時被俘,但墨家不敢動他,也就談不上什麼一些強制性的條約。

    終究,還是利益在驅使。

    和君王講什麼利天下,很多時候都是一個說辭,真正能夠說動他們的還是利益。

    適起身道:「如今假使屈、景、昭、項、莫敖等氏族,盡皆衰敗,而楚國又無韓趙魏智等外姓卿族。那麼這種情況下,您就可以變革了嗎?」

    「您的法令如何施行呢?制定政令又與誰商量呢?管轄民眾的才智之士又在哪裡呢?誰又能在您遇到危險的時候拼盡全力為你作戰呢?」

    「這一切都沒有,所以您即便想要變革,那也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等待您有了足夠的可以替代那些大姓內外親貴的才智之士才行。」

    「假使,如今您有數百才智如墨者一般,但卻又非墨者之士,您認為變革起來還會這樣難嗎?」

    楚王默然。

    適又道:「再者,我學墨之前,兩位夫子曾走遍九州天下,知楚地亦有鐵礦,也便開採,就在宛邑!」

    「您以五百戶工匠填於沛,學成之後,難道不是就可以自行開採了嗎?」

    「冶煉鐵器,只是墨家利天下的手段之一,墨家弟子稀少,不可能遍佈天下。而本地宋人,即便學成,難道願意千里赴楚嗎?言語不通,習慣不同,終究能夠回楚國開採冶煉的,還是您填充來的楚人啊。」

    楚王思慮許久,終於道:「如先生所言,楚若變革,豈不是要等十餘載之後?」

    適點頭道:「如燒水煮繭,難道您認為提前焚燒木柴而水沒有滾沸的時間,是沒有意義的嗎?」

    「文王、武王,兩代方伐商紂。楚人封地五十里,篳路藍縷,數百年方能問鼎。韓趙魏跟隨晉文逃亡,歷經數代方能封侯。便是莊王亦需要三年不鳴才能積力而崛起。」

    「你如今的局面,內有勳貴封君,外有三晉強勢,難道你還希望三年就能變革成功嗎?」

    「莊王三年,可一飛衝天。您之三年,只能化為齏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6
第二五二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十)

    適的話,配合上月前在帳內已經說的很清楚的挑撥,已經說動了楚王。

    他知道內外局勢已經對自己極為不利,如今自己只能慢慢積蓄力量。

    原本希望借助北上爭霸一戰之威,開啟變革。

    但因為墨家的介入,這一切都已不可能。

    適在引誘楚王達成自己的目的,因為沛縣缺人,缺工匠,還缺一個環境。

    一個合適的語言環境,一個集中了晉人、齊人、楚人等等天下大國口音的語言環境。

    沛縣不僅僅應該是個技術和思想發源地,更必須要成為一個方言島,一個集中天下各國方言的縣。

    從適將賤體字作為墨家的工作語言並得到了鉅子認可之後,語言問題就是他想要做的下一步打算。

    文字和方言不同,尤其是此時交流不變,墨家的許多行動受制於語言不通。

    正如後世的天津衛一樣,經歷了燕王從淮北帶來的軍戶基礎,又經歷了後世淮軍駐紮天津衛的轉換,愣生生將一個距離淮北千里距離的地方弄成了一口與淮北口音相近的城市。

    適希望沛縣能夠形成一個獨特的方言,或者說沛縣的許多人可以接觸到不同的方言,從而讓必然會越來越多的墨者或是工匠有熟悉各國方言的機會。

    熟悉了方言,才可以做後續的一系列滲透之類的計畫。

    適明白,以自己現在的語言能力,只能在宋國周邊活動。即便他可以從其餘墨者那裡學到各地的方言,但是太耗精力,也不能讓更多的人方便掌握。

    文字已經簡化,那些下一步就是讓集中在沛縣的新生代,能夠聽著各地的方言長大,為他們提供一個至少去了別處能夠聽懂的環境。

    楚國作為工商食官制度依舊牢固,有大量諸如工尹、中織室、工師、冶師、藍尹等工商食官官職,也有大量的不能變業的手工業者受到官府管轄,是官營手工業者。

    這些手工業者,本來也如同那些土地上的庶農一樣,是可以轉讓的。

    甚至於在戰國時期,這種將人口直接轉讓作為禮物的事,也經常存在。

    且不說幾年前越人破齊,齊侯以男女作為禮物轉讓給越王,以此換取越國退兵一事。

    便是再過幾年,邯鄲城建成之後,鄭國也曾以五百戶工匠作為賀禮直接送給趙人。

    士之下,皆是物,而非人,在國君眼裡都是可以作為禮物贈送的。

    聽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贖金,像是楚王為了贖回自己支付給墨家的贖金,但卻換了一個聽起來極為好聽、又似乎關乎未來的理由。

    宋公不可能也不敢和楚人提太多要求,底線就是退兵而已,而墨家卻可以提。

    對於工匠五百戶遷徙的事,楚王倒是認可,也沒有多想適背後隱藏著什麼想法。

    不過對於以府庫資助游士前往沛縣遊學一事,他有些別樣的想法,擔心這些游士去了幾年都成為了墨者,到時候又怎麼可能全心全意忠於自己?

    墨家人對於俸祿這種事看的極淡,卻整天談利天下,楚王心想,我以自己府庫支持的游士求學,回來之後一個個滿嘴人人平等、兼愛非攻,這哪裡能夠對自己有利呢?

    將這疑問問出之後,適大笑道:「鉅子行義數十年,天下墨者不過五百。即便一直跟隨鉅子,依舊有勝綽之類的人,叛墨家之義。」

    「您要說,一個游士都不能順從墨家的義,那是不可能的。可要是說即便覺得有道理,卻依舊喜歡俸祿功名,那樣的人才會更多吧?」

    「您為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就捨棄更多的可能嗎?」

    「如今,您要變革,需要學習耕種稼穡、軍陣火藥、九數方圓、築城蓋廬、編制什伍、冶煉鑄造、機械木器、法令施行……種種這些,天下墨家至強,您不派人來我們這裡學,又去哪裡學呢?」

    「仲尼已逝,天下學問之首,在於墨家鉅子。難道您認為論及這些事,還有別人比我們墨家更為擅長嗎?」

    他這番聽起來極為狂妄的話,於此時竟並不突兀,也不讓楚王反感。

    楚王相信適的話,也明白適說這些話的底氣與自信,所說的那幾件事,只怕的確是天下間無人能及。

    哪怕仲尼復生,有些事還是比不上的,單單是稼穡之學、機械木器、九數方圓,恐怕依舊不能及。

    沛縣到底是怎樣的?

    墨家是如何施政的?

    稼穡之學與鐵器牛耕之下的法令又該是怎麼樣的?

    沒有貴族掣肘的縣邑又是怎麼治理的?

    那些火藥的使用又該如何訓練?

    賦稅水利如何建設?

    種種這些,楚王明白都是需要學習的,也是自己將來變革大計中不可或缺的人才。

    況且,墨家終究是勝利者,向勝利者學習,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楚王聽了適的話,思索許久,終於說道:「如此,寡人應你們墨家三事。」

    「佈告天下,沛縣之稼穡冶煉等事,大利天下,各國凡有想要戰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討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國。」

    「以工匠五百戶為賀,遷於沛邑,以為將來利楚之千里萬民。」

    「每年以府庫之財,資助窮困之士前往沛縣遊學,學成歸來者以墨家尚賢之選,擇其優者為官吏。」

    「之前與墨翟先生所盟弭兵之事,也自會遵守。墨家眾人,出入楚地,絕不驅逐。」

    楚王之言,眾人聽得清楚,在場墨者便對拜,這種事是講利益的,也是對雙方都有利的,至少看起來對雙方都有利。

    所以也就不用搞歃血為盟那一套,更不用鬼神監察之類。

    只有不能靠利益維持的盟約,才需要歃血為盟,而鬼神天帝是否存,能夠參與會盟這種事的人心裡都清楚。

    看上去適只是為墨家爭取到了一定的利益,可在公造冶聽來,這件事的意義卻遠勝這些表面的利益。

    他沒有考慮到方言和未來滲透這樣的事,但卻從楚王的第一句話中聽出了幾分讓他興奮到驚駭的內涵。

    楚王說,「沛縣之稼穡冶煉等事,大利天下,各國凡有想要戰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討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國」。

    很明顯,這就是個說辭,但即便是說辭,也是天下好戰之君,第一次說出「利天下」、「害天下」之類的話,也是第一次在言語上把「害天下」作為出兵的理由。

    即便只是說辭,那也算是石破天驚。

    甚至不比前歲九鼎震動三家分晉所帶來的震撼小。

    在這之前,公造冶明白各國出兵的理由有很多,但更多的時候,是以周禮作為出兵依據的。

    楚國被齊桓公會盟諸侯暴打,理由是違背了周禮,沒有進獻貢品。

    陳國被滅,理由是陳國臣弒君之類的事,違背了周禮,楚人借此出兵。

    齊國被三晉討伐,那是因為下克上,家主被殺害,違背了尊卑禮儀,於是周天子授權三晉出兵。

    種種這些,雖然都是藉口,但這藉口卻可以堵住天下眾人之口,因為這就是天下的規矩,天下人基本都能接受的規矩。

    違背了這規矩,就要挨打,或者說就可能挨打。

    公造冶知道,楚王不可能有什麼利天下之心。

    但與今日之前,沒有一個君王因為利天下或者害天下這樣的理由出兵。今日之後,似乎天下間又多出來一個戰爭理由。

    而這個戰爭理由,則是合乎墨家的規矩、墨家的理念的,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至少做到了名義上有人重視「利天下」這三個字了。

    公造冶想到墨子奔波一生,在適出現之前,沒有一個君主願意哪怕敷衍地說一句「利天下」之類的話。

    即便願意五百里以封的越王,那也不過是被公輸班改造的楚舟師暴打之後,無可奈何想要對方楚人的技術優勢而已。

    公造冶想,這與當年公尚過說越王之時有些相似,楚王看重的還是墨家的技術。

    但區別就在於,如今的技術革新太過重大,重大到楚王為了這個,可以敷衍地說一句「利天下」的道理。

    即便是敷衍,那也說明這一切足夠沉重。

    公造冶想著年前的三家分晉之事,在想著今日密室之內楚王說利天下之語,恍惚間覺得彷彿是春夏的第一聲雷:這天下,要變了。

    周天子的規矩,已經等同於沒有了。

    三晉請命於天子伐齊,便是周天子規矩最後的殘光。三家封侯的鐘鳴,便是周天子規矩徹底崩潰的輓歌。

    只是這天下,新的規矩,還沒有出現。

    天下的新規矩,會是墨家立下的規矩嗎?

    公造冶想,天下終究需要一個新的規矩,從如何喪葬是三年還是三日、如何製法是從民還是貴族秘密、從天下征伐是違背周禮還是違背利天下……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需要種種規矩。

    周天子的規矩,源於武王伐紂,源於分封親戚,源於周天子的十四個師,更源於原本落後的稼穡種植之術。

    適一直是這樣的講的,而且道理也是極為通順的,公造冶更是深信不疑的。

    於是他想,若是墨家的規矩成為天下的新規矩,似乎適的路走的是對的……畢竟,楚王說出了利天下這三個字,哪怕是敷衍的虛偽的,可總還是說了。

    從無到有。

    公造冶想,適的路,應該是對的。從無到有,再做下去,可不就能從一到萬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1:56
第二五三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十一)

    及至適從楚營返回,楚王與墨家密商的事,已經在楚人中傳遍,只是具體商討了些什麼,並無外人知曉。

    明日一早就要會盟,會盟這種事適沒資格參與,各種過程準備暫時也不需要來準備,一如從前,並無變革。

    商丘城下,締結過許多次盟約,這也不是頭一遭。

    回到商丘城內,適與隨行的兩人一同去見了墨子和墨家的其餘高層,將今日與楚王所商談之事事無鉅細地講訴一遍。

    確認無誤後,墨子又加讚賞,便讓適去忙他應該做的事。

    適又不需要忙碌會盟之事,便連夜挑燈,將這一次商丘之戰的過程寫下來,謄寫幾十份。

    天一亮,宋人忙著會盟的時候,宣義部的人也開始忙碌起來。

    改良的挽具的輕便雙轅馬車,將從商丘奔赴四方。

    洛陽、安邑、中牟、邯鄲、鄭、濮陽等巨城大邑,都有墨者在那裡的店舖和落腳點,也是傳播一些文章信息的中轉站,這些都是明面上的。

    二十餘人帶著適書寫的文章和通告,仔細檢查了一遍後便即出發。

    商丘城之後發生的事,這些傳播通告的人並沒有親眼見到。

    他們出發的時候,會盟還未開始。

    按照既定的路線,快馬加鞭不顧疲憊,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些消息傳遞到各國都城,以便讓各國知曉。

    論起來,此時傳遞消息的速度,墨家應該是最快的。

    從商丘離開後,二十多人便分了三路。

    一路向東,在陶邑換乘馬匹和車輛,不做休息,立刻前往齊魯兩國。

    一路向北,經濟陽、濮陽,到邯鄲、中牟,傳於趙衛。

    一路向西,過榆關、新城、鄭,一直到洛陽、安邑,唐與曲沃,告知於韓、鄭、周天子與魏。

    沿途墨家在那裡的店舖多做接應,一些地方的貴族與不少墨家弟子有交情,也可以從那裡借馬匹或是食宿。

    這些墨者用儘可能快的速度,將這些消息在短短一月之內,傳遍到天下除秦、燕之外的大國,那兩國墨者暫時還未曾有所活動。

    魏都安邑。

    都城內的人一早就看到很有墨家特色的雙轅馬車疾馳而來,市井中不少人便舍了今日的事,去看熱鬧。

    磨坊、烈酒、麵食等等新奇事物在安邑已經流行,而適之前多次與列禦寇、楊朱等人隔空論戰,討論「天問」之類的新奇事,又有《山海經》等書籍在市井中流傳,引人入勝。

    是以這些墨者一到,便有不少士人知道今日又有什麼好消息。

    好文辭的,便盼著再有一片諸如青出於藍的雄文。

    好思辨的,便盼著再有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故事。

    好天下大勢的,也知道墨家每隔一段時間送來的草帛上,都會介紹一些天下之勢。

    而這一次,更為不同。

    因為魏侯決議出兵救宋,都城內的人已經得到了消息,據說是公子擊等人據理力爭。

    又有傳聞,西河守吳起對於出兵救宋一事極為不贊同,屢次表示反對。

    而眾人又都知曉,墨家這一次全員前往商丘,抵禦楚人不義之攻,這一次墨家竟然還有心思傳播草帛文章,難道那裡出了什麼事?

    一家食肆之內,已經聚集了不少的市井之人。或有遊俠,或有游士,亦或有學會了一些文字的工商業者。

    在這裡經營的幾名墨者,都是安邑本地人,他們早年遊學跟隨墨子四處奔波,如今被安排回到這裡經營食肆。

    他們對於商丘之事極為關切,恨不能自己也前去做這利天下之守,又擔心這一次楚人勢大,以至於墨家折損太多。

    那些遠道而來的墨者,顧不得休息,下了馬車之後就先前往密室,將商丘之戰的消息先傳給本地經營的墨家弟子。

    眾人驚訝驚喜之餘,抑制不住興奮之情,轉眼就將這消息傳播出去。

    這一次不但講訴的極為詳盡,而且還畫了圖形在草帛之上。

    楚人如何佈陣、墨家如何用草人誘騙楚人羽箭、如何讓楚人放鬆警惕、夜襲的時候又是選擇了如何的路徑……

    可謂是清清楚楚,細緻無雙,那些好讀書又好軍陣之人,早就聽過墨家對當年武王伐紂牧野之戰的分析,如今又見了這些圖畫,更為驚嘆不已。

    「楚王被墨家俘獲,五步成盟,楚人退兵,商丘圍解!」

    這消息關乎著許多人的命運,關乎著魏國這一次還是否出兵,因而只是一天時間,便傳遍了安邑。

    除了戰爭的過程,還有一篇關於號召晉楚弭兵利天下之民的文章,也在市井間大肆傳播。

    魏侯宮中。

    年事已高的魏斯正和群臣商討著最後的出兵事宜,公子擊願意領軍出征,而且這一次楚人北上嚴重威脅到了韓國的安全,韓軍也會作為魏人此次出征的堅強盟友。

    趙人對於伐齊之後的利益分配頗為不滿,這一次出兵也是推諉,完全沒有太大的興趣。

    群臣之間一件也不和。

    西河守吳起執意反對,言辭激烈,甚至不惜得罪了公子擊。

    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而最終魏斯還是決定出兵,並且派人好意安撫了遠在西河鎮守的吳起,賞賜了許多禮物。

    群臣畢至,李悝老而未亡、樂羊功而未冷,子夏之徒俱在,當真是魏國人才最盛的時候。

    正在眾人在酒宴上商討出兵之事的時候,一名近侍匆匆趕來,將市井間流傳的消息回報了魏侯。

    「楚人已敗!墨者以七百眾夜襲楚營,盟楚王於五步之內。宋公與楚王盟,互聘,弭兵!」

    震撼的消息如同驚雷,震落了許多人的酒樽,年逾七十的魏斯愣在那裡,驚道:「此事當真?」

    那近侍道:「當真!墨家弟子星夜而來。六月十六日夜,夜襲,十七日會盟。距今已有二十餘日!」

    墨家的信譽還是足夠有保證的,這消息頓時引發了轟動,群臣震撼,不敢相信。

    魏擊喝問道:「以七百人夜襲?此事絕無可能!那楚人雖不如西河武卒,卻也陣整,圍城數萬,豈是七百人可以撼動的?」

    「昔年武王尚有虎賁三千,勾踐且有君子一師,方能成事。這些墨者莫非各個有惡來之勇?」

    「我便說早日出兵,卻有許多人只說等待楚人疲憊!如今荊宋成盟,我等如何出兵?」

    他雖喝問,但心裡也只是不敢相信,卻已經不得不信,這種事不可能作假。

    墨家守商丘,在眾人看來都在盼著魏人出兵,不可能墨家自己製造這樣的謊言阻礙出兵之事。

    他本就是想要利用這次出兵名動天下,從而在繼承父位之後,成就更大的一番事業,收服眾人之心。

    在秦公子連派人說動之下,他更堅定了出兵搏名之心,為此甚至不惜與吳起有了一些衝突。

    然而好容易說服了父親與眾臣出兵,卻在最後關頭被墨家生生打斷,他如何能夠如平日一樣再溫潤如玉?

    這言辭既有不信,又有驚恐,甚至還有幾分怨恨。

    魏擊正要再詢問幾句的時候,席間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

    「君子戒驕戒躁。」

    「若為王,更應不問過去之事,只問今後若何。公子不可心急,不可心焦。」

    「環珮叮噹,難道公子忘記了君子緣何佩玉嗎?」

    魏擊聞言,強忍住心中的不滿,衝著那老者低頭道:「先生的話,我記下來,是我還不能夠不焦躁,這是我的過錯。」

    說罷,在眾人面前認錯,做足了禮賢下士的姿態之後,重又坐好。

    說話老者,正是田子方,乃是魏斯奉之為師的賢人,也正是公子擊在面上最為尊重的老師。

    當年公子擊極為高傲,田子方更是士中極品,在宮室之內從不對公子擊行禮。

    魏擊不滿,眾人指責,田子方直接反駁道:「昔日楚恭王禮敬天下名士,素有陳規:『敬其父者不兼其子』,如硬要門客也以主公禮敬奉少主人,必會使有才華之士為之卻步,如此舉措豈非對魏國不利!」

    一句話說的魏斯啞口無言,還親自出面為田子方致歉,自此之後教育公子擊的事就交由了田子方。

    因為田子方嘴巴太毒,舉得楚共王的例子實在是讓魏斯膽顫。

    楚共王繼承了莊王遺產,又禮賢下士,收攏了許多人才,雖說下場不算太好,兒子作亂,屈巫臣叛逃,自己眼睛又被晉人射瞎,但不可否認當時楚國確實人才極多。

    在晚年之前,養由基,屈巫臣,子反等臣,皆是天下聞名之輩。一個屈巫臣導致了吳國崛起和楚國之後的種種悲劇,說其沒有才華那是不負責任的。

    而楚共王在晚年之前,也確實尊重士人,當然是為了對抗貴族,留下了不少禮敬天下士人與寬容大度的故事。

    當年他手持后羿曾用過的繁弱之弓與忘歸之矢,在雲夢澤射蛟,結果繁弱之弓自此遺失。左右要去尋找,楚共王便道:我是楚王,也是楚人,楚人丟了弓,最終拾到的也是楚人,那還找什麼找?

    由此一事,許多士人歸心,聲望大振。

    田子方的借楚共王來說魏斯,就是在告訴魏斯:楚共王如此收攏人心,最終還導致了許多禍亂,你做的若是都不如他,你一死,如此傲慢的公子擊即位,魏可就危險了啊!

    是以魏斯將公子擊交於田子方,田子方也是盡心盡力,調教公子擊……至於聽沒聽進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5
第二五四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十二)

    田子方知道公子擊的性格,也知道公子擊並不是如同他父親一樣的雄主,但在魏斯的兒子中,這已經是最為優秀的了。

    尤其是自小帶兵,連戰連勝,年輕人不可避免滿身傲氣。

    只是這種傲氣,並不適合作為一國之君。

    田子方至今還記得,即便有過上次楚共王之故事作為教育,即便魏斯讓魏擊以對待老師的態度來對待田子方,可是魏擊心中的傲慢終究是不能更改的。

    平滅中山國侯,公子擊在路上遇到了田子方,按照父親的教育在兩車交錯的時候,避讓了田子方已是尊重。

    可避都已經避開了,卻在避開之後又怨氣滿滿地嘟囔了一句,大聲說:「到底是低賤的人有資格傲慢?還是高貴的人有資格傲慢呢?」

    田子方錯車的瞬間,聽到了魏擊的這番話,內心充滿了無奈。

    你讓都讓了,那又何必再發出這樣的怨婦之言?要麼不讓,你繼續你的高貴。要麼就讓了,成就你的尊士之名。

    讓開之後,卻又叨逼這麼一句,簡直就是幼稚。

    田子方當時心中暗罵,知道魏擊真的難成氣候,單此一事就能看出此子難成大事。

    可魏斯敬重他,讓他從一介士成為大夫,又多加禮遇,收攏其心,田子方明知道魏擊不可以成大事,卻依舊教導。

    在魏擊問出那個毫無風度的問題之後,田子方便道:「高貴的人,哪有資格傲慢呢?有家有業的,傲慢如商紂闔閭,下場是什麼呢?反之,低賤的人才有資格傲慢,我便傲慢了,四海漂泊,此處不順心轉身就走,又能如何?」

    言辭間已經露出了警告,魏擊擔心父親責怪,這才認錯,也算是挽救了一絲名聲。

    田子方已經盡力,若是當時他不說那番話,而是讓魏擊的原話流傳出去,恐怕很多士就會轉身離開:你高貴的傲慢去吧,不合我的心境,我便走就是,天下之大哪裡沒有容身之處?

    如今這些事已經過去了三兩年,魏斯的年紀也越來越多大,可公子擊的脾氣秉性已經無法更改。

    田子方哪裡不知道公子擊的想法,又何嘗不知道這一次楚人圍商丘意味著公子擊有機會在即位之前,就有滅一國、敗兩大國直戰其君的名望。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作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難道不應該是考慮之後該怎麼辦?而不是如同怨婦一般念叨當初應該如何?

    田子方暗嘆一口氣,也知道魏斯已老,已經儘可能地為兒子創造名望和機會,自己的教育只怕未必能夠成功。

    看著此時坐下去的魏擊,田子方心道:「公子啊公子,你既傲慢又好勝,對於過往的事總抱遺憾因為不達成便急躁、即便表面要裝出禮讓賢士可心中終究不滿……君上已老,您可擔得起這表裡河山?」

    「秦人勇悍,齊人富庶,楚人眈眈,趙人勇武……四戰之地,你這樣的性子,只怕是魏之禍患啊!」

    他強忍著當著眾人的面說出的想法,平復了心情後,起身問魏斯道:「君上,既是墨家眾人傳於市井的消息,想來楚人已與宋人成盟。如今出兵之事已不必再提,可速遣人前往西河,告知吳起,以示之前的決定是錯的。」

    魏斯知曉吳起的為人,心底也是一個驕傲的士,點頭道:「此事即刻可辦。」

    他又問那近侍,近侍又將市井間傳聞說出,不多時又有人將用草帛抄錄的適寫的文稿和圖畫全都帶了進來。

    展開那幅商丘圍城戰圖示之後,在場中善領兵作戰者,一一露出驚奇之色。

    城邑大小,皆有比例。城外楚人,陣型嚴密,各個營寨之間相距遠近各有標示。

    墨者夜襲之時如何攻,楚人如何調動,都一一在上面畫的清楚。

    饒是魏擊心有不滿,可卻還是讚道:「楚人陣整,一如既往。墨家精銳能夠穿陣而擊,著實可怖!」

    在場許多人都是貴族,常年征戰,幾眼就看出了其中關鍵所在:墨家眾人的穿擊速度太快,以至於兩翼的楚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便衝擊到了楚王身邊。

    這些重臣之中,也有好學者,讀的懂墨家的文字,又將那些各種奇怪計策、草人借箭、幾何埋穴等等手段念出,更添驚詫與傳奇。

    待到最後說起墨家弟子如何穿陣而擊的時候,則極為細膩,不像是那些記載的史書那般精簡,而是讓人覺得身臨其境栩栩如生。

    公造冶如何思索,如何借助夜半擂鼓掩護整隊,如何齊行幾步便整隊又因何要整隊,如何點燃「火藥」撕開楚人防禦……

    種種這些,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彷彿要把戰爭的細節教會天下人一般。

    在場諸人都知道陣型齊整的作用,也都知道步戰緩步整隊前行的好處,但是做不到。

    至於火藥之物到底如何,上面也沒有說一炸糜爛數十里之類的說辭,只說了如同驚雷爆炸可傷及一丈之內云云。

    在場眾人即便不曾見過,也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

    魏擊哼聲道:「果不其然,這武器正是墨家眾人穿陣而擊的關鍵。」

    他手指輕指著圖上楚軍精銳集結攔截之地,說道:「若無此武器,墨家眾人也不過如此,他們若與楚人精銳車廣接戰,楚人兩翼席捲而來,他們也只能逃散了。」

    「按這草帛上所言,一齊投擲之後,楚人陣散,借勢衝擊一鼓而破,這才在楚人兩翼席捲而來之前衝擊到楚王面前。」

    「我若有此武器,也能夠以區區數百之中直襲楚王,將其俘獲!」

    在場眾人,唯一能夠與魏擊相比帶兵的,也就只有其父魏斯。

    武器在西河,樂羊非在安邑,魏擊又是千年伐齊的三晉主帥,他這話說出,眾人也不好反駁。

    魏斯看了一眼驕傲不平的兒子,指責道:「你既知兵,也知道陣整而進有多難。三軍之中,可能集結出這樣整隊前進的勇士?」

    「我素日說你,知兵不如吳起,你難道還沒有明白過來這是為什麼嗎?」

    「吳起在西河,可訓武卒,武卒既成,進退有度。」

    「你卻只能臨機接戰,不能夠訓練兵士,這是你所不如他的地方。」

    魏斯雖年已七十,卻還未昏庸,頭腦清醒,訓斥之後又看著那草帛圖畫道:「此事可怖之處,就在於兵而非在於將。」

    「這上面所說之公造冶,我不曾聽聞其名,他所做之事,也不過是整隊前進,判斷時機何時衝擊何時整隊。」

    「可真正可怖的,是這些兵卒。按這上面所言,公造冶能做的事,許多為將者或都能做,可這訓兵之法,卻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上面說三百庶民少年俘獲了楚王,這些人非是墨者,卻依舊齊整,這難道不是天下強兵嗎?」

    「若我魏得三萬這樣的兵卒,又何愁天下不定?西河武卒若是能夠編練更多,齊秦楚趙如何能敵?」

    魏擊聞言,低頭認錯,退後一步。

    魏斯又問道:「這火藥,又是何物?如其所言,守城兵卒可以於城牆之上投擲而下,若有三萬人手持此物,便有十萬人不能破城。」

    他轉頭面向在一旁不語的段干木道:「先生與墨家禽滑釐為友,難道他們的才能,真的已經可以參悟天志了嗎?」

    段干木起身拜道:「君上,世人皆知,我與田子方、禽滑釐三人為友,皆學於儒。禽滑釐之賢,勝於我。」

    「而他學成之後,覺得並不能解天下紛爭,於是孤身侍墨翟,三年不語,以作僮僕奴隸之事。三年後墨翟邀其登泰山,考察其心性,方才授予其平生所學。」

    「君上以為,以禽滑釐之才,甘願忍受三年不語只為求學之人,才華又如何呢?天下之士,多有親儒親墨者,儒可與墨翟相比者,唯有仲尼。」

    「墨翟通天志機械工匠之巧,此物玄妙,我不能知。但其說此物大利於守城,那必然是真的。」

    魏斯點頭,對其賢才羨慕不已。

    沉默之後,又道:「如此說來,如此看來,墨家守城之術當真天下無雙。不但能守,尚且能野戰而勝強楚,其勢不可小覷。」

    「所以他們便希望依照當年華元、向戍,促成弭兵。」

    草帛上的內容,自然有宣揚利天下促成第三次弭兵會的內容,大部分是講道理,因為這是說給市井國都之人聽的。

    但幕後隱藏的許多東西,則是這些君王才能夠聽懂的。

    年邁的李悝笑道:「昔年舜帝之時,有苗不服。於是舜帝乃叫武士持干戚而舞,軍陣齊整,有苗乃服。」

    「這些墨者是在效仿此事啊!講道理,只怕墨翟講了一輩子,他所謂的『天下好戰之君』,可有聽他的?」

    「如今倒是換了個辦法,卻是有效。」

    魏斯嘆息一聲,指著那些摘抄以篆的文字道:「這些道理,利天下的道理,道理是對的,這是賢才的道理是不能夠反駁的。」

    「可這些墨者要給我們講的道理,卻不在這些,而是在那張破陣草帛圖上,在那些火藥上,在那些守城無雙之術上!」

    「看看他們怎麼說的?鄭、宋、衛、魯,盡皆小國,夾於晉楚之間,不堪其苦。天下好戰之君爭霸中原,必擾此四國。墨家兼愛非攻,便要助此四國守城。」

    魏斯唸完之後,猛拍案几道:「他們若是守城,急切間如何能攻得下?楚人既與他們會盟,我們若在城下耽擱許久士卒疲憊,楚人興兵來援又如何能夠抵擋?」

    「楚人這一戰,並無大損,死傷不多,退兵之後,尚有餘力。」

    「我若不參加弭兵會盟,便是不利於天下?哈哈哈哈!只怕墨家是在逼我不擔這害天下之名啊!」

    「可我擔憂的,哪裡是這害天下之名呢?我擔憂的,是墨家助小國守城,甚至助楚人守城,而讓楚大軍待我等圍城疲憊之時以逸擊勞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5
第二五五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十三)

    公子擊聞父親有弭兵會盟之意,心中更為不滿。

    兩年前自己為帥,與韓趙兩家會於平陰,大破姜齊,築京觀三萬,天下震動。

    可這樣的武功,比起墨家眾人以數百精銳夜襲楚營逼楚王成盟這件事,終究還是少了幾分傳奇色彩。

    如今聽聞父親竟有這樣的意思,便起身道:「父親,魏如今帶甲之士數萬,豈畏區區數百墨者?再者,那墨者如何夜襲手段俱已寫出,只要加以提防,難道還能夠重蹈楚人之敗?」

    他又想到秦公子連的說服之詞,說道:「如今良種稼穡鐵器俱已革新,鄭、衛、宋等中原之地,皆膏腴之土。如今弭兵,那些膏腴之土豈非再難得手?」

    一旁的李悝起身道:「公子,君上豈是懼怕那數百墨者?你可曾聽聞墨家那名適之人所寫的寓言?」

    「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虎以為然,故遂與之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

    「墨家,狐也。晉楚,虎也。楚成盟弭兵,所懼者非墨,乃晉。晉成盟弭兵,所懼者亦非墨,乃楚。晉楚若弭兵,則齊鄭衛魯小國皆盟。」

    「墨家機械之法中,有標本槓桿之術,便是如此。如其言,一樽酒,可撬千鈞之鼎,這等標本之術他們用的嫻熟,實在是讓人敬佩其賢其智。」

    楚宣王時候才出現的狐假虎威故事,早了幾十年出現,並未改動原意,李悝用的情境也沒有用錯,正是此意。

    狐狸說,天帝使其長百獸。墨家說,天帝使其得天志,以天志來判斷天下規矩對錯。

    到頭來,天帝是否存在那在其次,其餘野獸看到的是跟在狐狸後面的老虎,而不是狐狸所說的天帝。

    公子擊無奈重又坐下,魏斯遍問群臣道:「這狐假虎威之事,墨家假借天帝之名,卻無人可以反駁。」

    「那些火藥之類的守城利器,已經售賣給楚國,只說為了守城用,又說熊當已經盟誓終其一生,不興不義之戰。」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公子擊嘟囔道:「若是早日出兵,墨家便無機會假借楚人之威。」

    魏斯搖頭道:「早日出兵又能多早?我觀墨家眾人,只怕從一開始就不曾想要靠我們三晉出兵。他們只怕從前往商丘之時,就已經想到如何破楚人,以為他們『利天下』之說!」

    「從四月圍城,到六月破陣,兩月之間,即便四月便出兵,可能趕往商丘擊敗楚人嗎?」

    魏斯嘆息一聲,將那幾張草帛捲起,如今魏宮之中也有草帛存在,他也常使用,墨家的許多東西已經如潤物之雨一般化入天下。

    李悝進言道:「墨家眾人既在市井間如此傳播,或過些日子,禽滑釐可能親至見於王上,促成第三次弭兵會盟之事。」

    「我觀墨家之言,大有傳播鐵器良種稼穡之意,他們既想利天下,弭兵也不妨。百姓利,則國強。一年兩季,賦稅倍增,民用倍足,士卒用命,武卒也可訓練更多。」

    「楚人封君廣眾,難有作為,到底還是對我們有利。」

    魏斯點頭道:「我也有此意。」

    「宋國墨者甚多,此國不必談。」

    「韓武子伐鄭,殺幽公,國人立其弟鄭駘,誓報此仇,幾年前負黍一戰擊敗韓人,至此不休。」

    「墨家如此,鄭人必盟。屆時,墨家助鄭人守城,待楚人來援,我們勞師遠征困頓城下,豈能不敗?」

    「況,魯陽公、陽城君,皆勇力知兵,楚人隨時可出兵……鄭人又與楚人姻親,有王子定,楚人焉能不救?」

    魏斯尚未和楚王熊當打過交道,但從熊當此次北伐這件事上,也能看出此人必有稱霸中原之心,而且所選的時機極好。

    若非墨家在商丘弄出這樣的傳奇,楚人這一次北上,從大梁出擊逼迫衛人朝覲幾成必然之勢。

    三家分晉,剛剛伐齊,疲憊不堪。

    而熊當為了師出有名,雖然是為了避開戰勝齊國之時的士氣兵鋒,但卻對外可以宣稱自己是個仁義之君:服喪之期不征伐,宋公死期正好三年,這才出征,外部也對此沒有什麼太多的質疑和詰責。

    楚人封君極多,縣公又有勢力,有些事應對起來也極快:若三晉圍鄭,被墨家守城阻礙,士氣疲乏,陽城君與魯陽公等縣公定會抓住機會興兵救援開戰。

    再者,魏斯也聽人說,魯陽公曾以師之禮待墨子,而墨家又有弟子與陽城君之子交好,一旦有機會,此二人也絕不會錯過出兵的機會。

    墨家這一次以傳奇之戰、火藥駭人、煽動市井這三樣並不沉重的砝碼,撬動了整個整天的局面。

    聽起來有些可笑的第三次弭兵會,竟似真的可能成功。

    晉楚兩國爭霸,是此時天下的兩極力量,兩國只要互相制約達成恐怖平衡,其餘國家也都會紛紛加入。

    因為秦人被打的丟了西河只能退守,連函谷關崤關似乎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齊國田氏政權,姜齊勢弱,又剛剛經歷了大敗;越人沒機會染指中原;趙國對於三晉合力攻打中原自己連湯都喝不到的行徑早已不滿……

    種種錯亂的局勢,楚人被逼著成盟,那麼魏人也就不得不盟。

    如今看來,墨家只是在造勢,還沒有正式派人朝見君主,這件事尚可再商議。

    既要商議,那就還要考慮不在安邑的其餘重臣的意見,以示對他們的尊重,也屬於是兼聽則明,更是為了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重視。

    於是魏斯便道:「如此,便將這些整理出來,傳於吳起、北門可、西門豹、樂羊子等人,詢問他們有何看法?」

    …………

    在西河的吳起,早於魏侯傳信的人,就先知曉了商丘發生的事。

    等到魏侯的信使抵達後,又傳魏侯之令,賜給了吳起諸多賞賜珠玉,這才問及對於這件事的看法。

    吳起心中感激魏斯的重用,自己一介士人,名聲不好,能被如此重用,他自覺也只能盡其全力報其知遇之恩。

    只是,前一陣子關於是否出兵一事,他與公子擊之間起了衝突,心中大為不安。

    留在安邑的僕從門客,又將安邑的一些謠言傳過來,更讓吳起焦躁。

    在商丘事之前,安邑不知為何出了一些傳聞。

    這些謠言吳起覺得,很可能是秦公子連,以及那些善於言辭的叛墨傳播的。

    因為吳起這兩年也讀了不少墨家的文章,覺得這些謠言的理論很符合墨家的那些矛盾之說。

    謠言只說:吳起是士,沒有封地,只是西河守。所以,他是賢才,去任何一國都可為相,因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的拖累。

    如今李悝已老,若是將來不用吳起為相,吳起必亡。齊秦楚趙四國皆可成名為相。

    又說他知兵善用、凡有賞賜必分給士卒,與之共甘共苦,其心必大。以致西河百姓只知有西河守,而不知有魏侯。

    再說吳起此人殺妻求將,野心極大,若不為相,必不能在魏久留。其人出將入相,天下之大何處皆可去云云……

    魏斯倒是連這些謠言都沒提及,顯然對於吳起極為信任,可是吳起卻知道魏斯已經七十了,還能在位多久?

    他和田子方一樣,善於知人,哪裡不知道公子擊的性子?

    只是前一陣出兵之時,他實在是為了報答魏斯的知遇之恩,不得不秉持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為了魏的崛起。

    他根本就不同意出兵救宋,也根本不希望魏斯在意這毫無意義的霸權。

    因為在吳起看來,時代變了,不再是那個霸權為上的春秋了,而是列國紛爭的真正亂世。

    救宋又能如何?得了宋的朝聘又能如何?

    鄭韓死敵,如果宋人朝楚,楚人在宋、大梁、鄭一線佔據優勢,壓力最大的不是魏,而是韓。

    韓人首當其衝,既要應對鄭,又要應對楚,到時候除了貼靠魏國,哪裡還有活路?

    魏楚接壤之地,無非西河。

    可是有熊耳山、華山、夸父山桃林之險,楚人根本沒有機會在那裡組織進攻。

    再者吳起也有自信,楚人敢來,他便能讓楚人知曉武卒之雄。

    中原一代,魏宋之間還夾著一個衛國做緩衝,宋人就算被迫朝楚,那也有二心,楚人也根本威脅不到魏之精華膏腴之地。

    可韓國呢?

    他們和鄭國犬牙交錯,西線又正應對這楚國的精華之地南陽平原,大梁城又如同一枚楔子將韓國隔出兩塊飛地。

    若想當霸主,那麼去救宋就理所當然。

    可若不想當霸主,吳起覺得這時候救宋,完全沒有必要。

    到時候先慌張的,必然是韓國,韓國打不過鄭楚聯軍,擔憂鄭人復當年血仇。

    十幾年後,韓國便只能附庸於魏。

    十幾年,吳起覺得這十幾年,自己完全可以不斷壓迫秦人,攻入關中,讓秦人衰弱。

    到時候,有關中平原,有韓國附庸,有西河之富庶,才能走出三晉的表裡山河,攻伐中原。

    何必去做這徒有虛名的霸主呢?楚人南退,韓人必生二心!趙人就在背後虎視眈眈,等著魏國衰敗,這時候哪裡還能做琢磨著當什麼霸主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5
第二五六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完)

    或許,剛剛封侯,便稱霸有諸國朝賀,這的確是件很風光的事。

    只是吳起看來,這樣的風光,毫無意義。

    爭霸的時代,過去了。

    因而當墨家信使先於魏侯將消息傳遍天下大城的時候,在西河的吳起看到消息後,先是震驚於墨家的精銳穿陣之事過於傳奇,隨後便仰天長笑,慨嘆天帝相助。

    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中原弭兵?

    當然好!而且很符合他對魏國發展的戰略構想,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

    只要……把秦國排除在弭兵會之中,那麼大勢便定!

    況且,秦國又是墨子當年點名評論過的「好戰之國」,而且距離又遠離中原,根本不可能參加這場會盟,或者說這場弭兵會參加了也無意義。

    對吳起而言,這意味著只要中原弭兵會成盟,那麼魏國的戰略中心就會一直放在西河,全力壓迫秦人。

    不用太久,吳起覺得十年弭兵足以,十年之內他就能壓迫的秦人連關中平原都守不住。

    因為那些在沛縣的細作,源源不斷地將沛縣變革和農業技術革命的消息傳回。

    除了沛縣,吳起知道這天下最適合新農業技術的兵制,就是自己的武卒。

    貴族戰車與封建徒卒?在吳起看來,毫無戰力,而且完全不可能符合新時代的農業生產。

    魏國已經開始了土地私有制變革,開始了小農經濟,阻力本來就小。

    那些沛縣的鐵器與農業技術傳播到西河,原本計畫的三十年壓制秦人攻入關中的計畫,完全可以提前十年。

    現在一年一熟,而且農具落後,牛耕技術也尚未普及,所以許多很多戶才能養一半脫產武卒。

    如果農業變革完成,武卒的數量何止翻倍,到時候十萬武卒,天下誰能抗衡?

    在吳起看來,武卒一萬,可敵農兵十萬,若有十萬武卒,天下局勢將會大為改觀。

    中原弭兵,魏人全力壓制秦國,只要拿下秦國或者削弱秦國,魏人便沒有了後顧之憂。

    趙國死地,只要卡住趙國南下的路,十年之後中原膏腴,皆屬於魏,趙人便更加不敢妄動。

    這種大略構想,他已經心中有數,早在魏侯使者來臨之前,便已經叫人準備了紙筆,將自己所想之事寫在紙上。

    雖說在西河,紙張尚且昂貴,但是書寫起來實在方便,而且也總便宜過絲帛。

    在他看來,大略對,才能夠戰勝敵人,成為天下至強。

    今日魏侯使者前來,賞賜之後又說明了目的,吳起便設宴款待,又讓自家的親信門客等人相陪。

    席間,門客多談市井間傳聞的那些「草人借箭」、「九數掘穴」之類的傳奇,吳起卻笑而不語。

    眾人見其微笑,便問何故。

    吳起笑道:「這些事,是小略,倒是最適合市井流傳,以為傳奇故事。」

    「卻不知道墨家這一次穿陣而擊,依仗的不是這些小聰明小策略,而是三件事。」

    「只是這三件事,頗為無趣,並不適合在市井間流傳。」

    「其一,墨家之陣法,正合我用兵。陣型齊整,始終以多敵少,整隊不亂,三十步衝擊尚可維持陣型,此商丘五步盟最大的依仗。」

    「其二,火藥之物。若無此物,按草帛上所說,只怕楚人車廣精銳接戰之後,楚人便可能從兩翼席捲,以至墨家精銳被圍。他們人數稀少,又少弓弩,一旦天明,戰車衝擊,縱然都是些死不旋踵之輩,又豈能支撐?」

    「其三,宣義鼓動,士卒用命。世人皆知墨家苦極,並無賞賜,連死後都要節葬,他們何以死不旋踵?那些沛縣義師,不過是農人,又緣何如何勇猛?」

    「此三件事,方是這次五步成盟的根基。」

    「只不過,此三件事無趣至極,市井間反倒是更喜歡那些草人借箭之事。若無那些有趣之事,墨家名聲倒也不至於快速傳遍天下……」

    「適此人與列禦寇楊朱等人的爭辯,我也曾讀過,於宣傳鼓動或是搏名天下事上,墨家無出其右者。」

    「數年前,安邑知曉墨家名聲的,寥寥無幾。現如今,安邑市井,誰人不知道磨坊?不知麥粉?不知烈酒?不知草帛?不知青出於藍?不知墨家利天下之說?」

    「以至安邑游士,多有捨棄家業,前往沛邑求學的。墨家數年之內,只怕數量更多,皆賴此人之力!」

    想到這,吳起又慨嘆道:「惜勝綽等叛墨,不能為君上所用,卻去投靠了公子連……公子連之心,雖說不可不防,在我看來卻也是一場空罷了。」

    「待他能回雍城的時候,秦只怕已失關中,只要我於西河,趙韓賓從而秦人懼怕!」

    或有親信門客問道:「君既猜測安邑於君不利之謠言,皆出自勝綽等叛墨,難道這樣的人是可以用的嗎?」

    吳起大笑道:「緣何不能用?我當年在魯為將,擊敗項子牛,斬殺極多齊人。只可惜齊侯不能用我,若我離魯,齊人用我,難道我就不能將領齊兵斬殺魯軍?」

    「如今勝綽之輩,於西河倒也無用了。但其才用於別處,便又可以有一西門豹之鄴!」

    魏侯使者知道吳起與李悝曾經想要聘用那些叛墨,今日卻忽然說出這些人於西河無用的話,不解其意。

    便問道:「當年您說他們有大用,緣何如今又說無用?」

    吳起笑道:「今天下善射者,以伯昏無人為最強。今天下善用戈者,以楚之魯陽公為最強。如今有一敵於百步之外,選此二人接戰,是選伯昏無人呢?還是選擇魯陽公呢?」

    那使者也知道此二人之名聲,伯昏無人乃此時天下第一射手,市井之間的名聲猶如當年楚之養由基。

    列禦寇作為諸子之一,也自善射,曾去挑戰伯昏無人,讓伯昏無人看看自己的箭法。

    諸子嘛,好勝心都強。

    列禦寇把弓拉得滿滿的,放一杯水在左肘上,發射出去,箭射出後又有一隻扣在弦上,剛剛射出又一隻寄在弦上,連續不停。

    射藝之法,用的極為純熟,那些觀看的都大聲叫好,只說可追仲尼之射藝。

    卻不想伯昏無人直接告訴列禦寇,你這射法太俗。於是自己登上高山,腳踏險石,背對著百們深淵向後卻退,直到腳下有三分之二懸空在石外,在那裡揖請列禦寇退至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列禦寇拜服,伯昏無人卻站在那裡用了列禦寇之前曾用的手段,自此名滿天下市井間。

    而此時雖然還未有魯陽揮戈而日返一刻的傳說,但魯陽公之戈法確實聞名,多年征戰與三晉交兵,三晉眾人皆知。

    於是那使者道:「百步之外,自然是伯昏無人。」

    吳起又問:「那若敵在三尺之內呢?」

    使者回道:「那自然是魯陽公為先。」

    吳起稱是,笑道:「就是這樣的道理啊。」

    「原本我所想,是以勝綽等人守陰晉、河曲、臨晉等邊城關塞。我便可將武卒一分為二,秦人若攻,叛墨善守,待秦人疲憊,我再以武卒反擊。」

    「如此一來,西河若有五萬武卒,則可分出三萬攻略中原。」

    「可如今,墨家在商丘做出此等大事,中原弭兵,魏可全力壓秦,已不用守。他們於西河便無大略之用。但是用來做一縣之令,卻是可以的。」

    使者聽吳起這樣一說,急道:「您是同意弭兵會盟的?」

    吳起點頭,又道:「不但同意,而且要快,要在秦人知曉之前。此次會盟,一道要將秦人排除在外!」

    他又說了許多,酒後自回去書寫給魏侯的書信,濃墨毛筆,淡黃草帛,吳起提筆揮就。

    「邦國之固,在德而不在險、在政而不在霸。」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

    「今守西河,修以德政,私田畝稅各屬於人,於是百姓用命,五年忘秦。」

    「河曲之地,逾關而亡晉之秦人不下五千。秦人入西河,稼穡為稅,操練為賦,復攻秦地,則魏益強而秦愈若……」

    洋洋灑灑數千言,不必再以刀筆吏刻於竹簡上,書寫起來也就不可避免地趨向於長篇大論,不再是以往微言大義的風格。

    吳起希望魏文侯繼續深化變革,修明政治,闡明了私畝制改革對於魏國和西河的意義,以此作為基調,引出了自己的戰略構思。

    從引入新農業技術,到發展武卒募兵,再到戰略中心利用中原弭兵的機會攻略關中讓魏國徹底不用擔憂四面受敵的情況。

    總而言之,就是希望魏侯把這次弭兵,看作一次絕佳的機會,放棄虛無縹緲的霸權思想,轉而休養生息快速變革,從而平定天下。

    哪怕是把秦國削弱成宋、衛這樣的小國,魏人的局面也就算是徹底打開了。

    機會難得,齊人正衰敗,楚人商丘新敗,正是難逢的不必擔心背後捅刀子而全力攻秦的機會!

    除了告知魏斯自己的想法,書信中還希望魏斯的政策,能夠明確下來讓公子擊即位後執行。

    不要急功近利,要戒驕戒躁,不要追求短暫的霸權,而是要以二十年為目標,讓魏國成為天下第一強國。

    畢竟,魏斯老了,吳起希望用魏國的強大來報答魏侯的知遇之恩,而魏斯死後魏國依舊還在,他不得不開始考慮之後的事。

    吳起知道,此次中原弭兵,主角就是魏楚。只要魏楚參與,其餘齊衛鄭宋等國必然會參與。一旦成盟,魏國就可以放開手腳,全力改革後積蓄力量,徹底削弱秦國這個背後之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5
第二五七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一)

    中原諸國的君主為商丘之事震驚、為弭兵之約而決斷之際,這件事的幕後推手適,卻對這場弭兵會毫無幻想。

    所謂的弭兵平衡,要麼是兩國都內部撐不住打不動了,要麼就是一種力量平衡之下的暫時安寧。

    如今來看,只能是後者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很快就會被楚王被政治謀殺、楚國繼承權危機這件事而打破。

    三晉現在可以與楚弭兵,墨家從中做攪屎棍,也能夠促成中原的恐怖平衡的和平。

    然而楚國一旦出現繼承權危機,這種力量平衡瞬間就會被打破,魏韓絕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很可能即刻撕毀盟約:因為鄭國這個此時親楚仇韓的國家,會因為楚繼承權問題放棄前怨,反水親晉。

    適現在所作的一切,都只能加速楚王的死,因為他之前埋在貴族與王權之間的楔子,加上他與楚王的那次密商,造就了楚人多傳言:楚王要變法。

    變法,是楚王的催命符。而墨家那一套財富源於勞作,貴族都是蠹蟲的理論,更加速了矛盾的激化。

    適對之後的一切都充滿信心,於是對於此次弭兵會也就毫無信心。

    只是,墨子已老,他需要給墨子一個年邁之時可以看到的希望,也希望墨子最後的一點幻想就此破滅:依靠道義和平衡政策以及一個精英組織做攪屎棍維繫的和平,根本不可能長久。

    這對墨子很殘忍,因為這是他一生追求的勸說君王非攻理念的徹底破產。

    但這對墨家很重要,因為這樣會讓那些年輕的墨者放棄幻想,做最壞的打算和準備。

    這一切,適都不會說出口,而是在墨家眾人一片其樂融融中,訴說著這一次弭兵會成功的可能。

    如果楚王不死,似乎真的可能會有二十年的平衡,晉楚誰先完成變法和農業制度變革,誰就會吞併另一方,二十年足夠。

    此時的商丘,不只是墨家眾人在歡笑,整個商丘城也沉浸在一片興奮當中。

    那日之後,宋楚盟約達成,楚人正式退兵,並且與宋人盟誓:宋國自此保持一個絕對中立的地位,拒絕晉楚的任何借路、借兵、強迫進貢等要求。

    如果三晉有對宋人提出無理要求,楚人將會出兵,決不允許三晉染指宋地。

    這看似是對楚人單方面的盟約,實際上這份盟約達成的瞬間,也就意味著並未參加商丘城外會盟的晉人也已經加入了盟約:三晉也決不允許楚人佔據宋國。

    商丘百姓歡欣鼓舞,楚人雖然暫時還未退兵,但已指日可待。

    楚人已經在會盟時對楚軍宣佈退兵,而主職是農夫的楚人對於這樣的消息也是興奮不已,他們也不想打了,想回家種植自己的土地,想著回去還能趕上秋天的收穫。

    正如宣義部宣傳的那樣,他們在這裡攻城,家裡的老幼沒人照料,家裡的土地楚王和貴族也不會幫著開墾,而就算攻下商丘賞賜也輪不到他們。

    楚王既然宣佈退兵,即便暫時未退,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可能再食言。

    墨家眾人倒是趁機和楚軍中人說了許多種植技術變革的事,給他們訴說了許多似乎觸手可及的希望。

    這一次動員的縣兵主要是陳和陽夏兩縣,也屬於淮泗流域,新的耕種技術與宋地正好土地和季節相差都不多。

    商丘宋人既然知道楚人即將退兵,心中也歡喜於今後的美好生活。

    看上去,似乎要迎來十幾年的和平了,看上去那些期待已久的生活也即將來臨。

    而在這一切實現之前,首先要等到的就是沛縣的糧食。

    商丘人這幾個月,欠了沛縣人許多的人情。

    作為交換,一個嶄新的流言開始在商丘城內傳播,從工匠會到那些種植為生的農夫,都在歡慶中聽到了這個流言,並且深以為然。

    流言大體上是這樣的。

    既然沛縣人俘獲了楚王,解救了商丘之圍,那麼看起來沛縣的軍事義務已經做得比許多貴族都要好。

    至少,這一次商丘圍城戰,很多貴族根本不出力,也根本沒有動員自己的私兵參戰。

    都說有功既賞,總要酬謝沛縣的功勞。

    再者,這一次商丘糧食不足,沛縣願意以低廉的利息供給商丘一部分糧食,而沛縣人能夠支付這些糧食的基礎,就是沛縣的變革。

    既是這樣,為什麼沛縣不每年支付之前繳納的稅額,然後承認宋公的合法性,同時盟誓:如果宋國遭受了不義之戰的進攻,就會即刻出兵救援,絕無二話。

    這樣的流言越傳越廣的時候,沛縣詢政院庶民院的選拔事項也已經開始。

    在守城之前,墨家已經清查了城內各家的糧食儲備、份田數量,並且為了守城而將商丘城的民眾編為什伍。

    雖不比傳聞有七萬戶的臨淄,但是商丘城三十里之內,包括城內,庶農工商和落魄貴族士的數量,依舊有將近四萬戶。

    這些人不只是住在城內,還有部分人是在城外附近居住,結成村社。

    刨除掉一些貴族封田之內的人,依舊還有三萬多戶,商丘城附近大多都是一些小貴族封地,大貴族封邑都不在商丘,而是在其餘地方。

    商丘不是宋國最富庶的城市,陶邑才是,但商丘作為宋都,依舊算是天下雄城。

    這三萬多戶因為之前守城戰中已經編組,所以就按照人數和什伍編制來推舉進入庶民院的人選。

    春秋時代的氏族政治和軍事民主依舊還有殘餘,國人還是有控制國都的勢力,而宋國之前的每一次政變也都需要先得到民眾的支持。

    不管是公子鮑的邀買人心,還是之前幾十年的公子德聯合六卿逼走自己兄弟,得到民眾的不反對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大量沛縣本地人對於沛縣這三年變化的描訴,也觸動了許多商丘百姓的內心最渴盼之處。

    同樣是農夫,彼此間交流起來也就更容易,尤其是三年前幾乎都是一樣境遇的農夫,這種相同感觸的交流,有時候比起宣義部的宣傳更為蠱惑。

    沛縣發展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不重要,沒人會去細究。

    重要的是,沛縣此時過得確實比商丘要強,

    只要過得好,那麼一切都是合理的,也一切都是更好的原因。

    至於到底是牛耕鐵器堆肥帶來的?還是沛縣的政治制度帶來的?這是一個深奧的話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訴清楚的。

    於是沛縣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強於商丘的原因,正好中了墨家宣義部的手段。

    牛耕、鐵器、堆肥種種這些,能夠帶來多大的變化?

    商丘人與沛縣人的交流,也就帶來多大的驚詫。

    來到這裡的沛縣義師,都是親眼見過墨家的試驗田的,也親眼見證了適用盡一切水肥和良種手段堆造出的一個樣板兒。

    大畝產數百斤的小麥,種植後廣泛施肥以至於產量驚人的地瓜土豆,那些花開後清香四溢而又個體驚人的玉米,即便只是在試驗田中,也依舊讓沛縣人充滿了希望。

    這種希望用著可以聽懂的預言,用著手勢來比劃著,給商丘人帶來希望和羨慕的同時,也將沛縣的許多制度蒙上了一層充滿希望的色彩。

    商丘百姓也想過上那樣的日子,尤其是傳唱許久的樂土讖詩早已在商丘傳遍,於是商丘的百姓開始為了自己的希望,討論需要怎麼樣的變革。

    拆公田並私田,將公田賦攤入私田稅,這已經成為了商丘民眾每日不停討論的話題。

    固定數額,君主不得私自加稅、加稅必須得到詢政院的許可,也成為了商丘百姓的底線。

    因為宣義部一直在宣揚一件事:如果不定下稅額,那麼君主就會覺得,之前可以餓不死的糧食已經足夠,剩餘的全部繳納上來即可。

    加稅權必須掌握在詢政院手中,這也是適一項包藏禍心的手段。

    加稅權必定會觸動矛盾,暫時可能會緩解矛盾,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暫時看起來緩解矛盾的權力成為商丘百姓都接受的權力後,便會變得有趣起來。

    比如:憑什麼貴族的封地不徵稅?憑什麼宋國的稅額要全部由百姓提供?或者當有一天戰爭不再是貴族戰車為主角的時候,貴族們的軍事義務是否還能頂稅便會被質疑。

    當經過數年積累富庶起來的民眾開始詢問憑什麼的時候,貴族與庶民之間的矛盾也就會爆發出來:貴族肯定是不願意在自己封地徵稅的,國君當然是願意的,那就聯合民眾打壓貴族。

    民眾的力量,不是可以隨意借用的,一旦借用的後果往往會超出預計,超出控制,但這是國君和貴族們還不知道的道理。

    固然,這一次推選庶民院成員,除了一部分墨家控制的人之外,還有一部分當地大族或是很有名望的老者。

    但即便墨家無法控制的那部分人,也不得不接受民眾的種種條件,否則民眾在利益和平日名望間選擇的時候,會很容易做出決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5
第二五八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二)

    商丘城在為第一次庶民院人選討論的時候,適也忙得厲害。

    一方面要為沛縣自治地位的事造勢,另一方面也在引領輿論,準備達成一個相對平和的第一次詢政院會議。

    不能要的太多,以至於不可調和,從而斷絕了民眾學習成長的機會。

    不能要的太少,以至於如今這麼好的形式、民眾們的武裝組織還沒解散的時候,都沒爭取到足夠的利益讓民眾對此失望。

    此外,還有號召民眾準備木材,製作獨輪墨車,以便於從沛縣運來糧食,支撐商丘度過青黃不接的歲月。

    這一切事情,他算是有經驗的,也算是可以統籌計畫的,墨子與墨家高層討論後,也就理所當然地讓適專門負責這幾件事。

    如今他的名聲在商丘已經足夠響亮,不再是那個小小的鞋匠之子,而是可以煽動號召足夠民眾的墨家部首。

    他在忙碌的時候,墨家為了不讓轉移貴族和君主的注意力,拿出了當初調解紛爭的第三條,也就是喪葬那些混亂中死去之士的承諾。

    墨家是反對厚葬的,一直希望節葬,但這種節葬的要求只對墨家內部有效。

    平民百姓不可能有厚葬的機會,也就無需要訴說太多,因為財產已經剝奪了他們厚葬的機會,就不需要墨家來「剝奪」他們厚葬的「權力」。

    而貴族和士們的喪禮,他們不是墨者,又因為公孫澤死前的要求,這場規模盛大的喪禮也就勢在必行了。

    墨子所講的楚王好細腰的故事,是為了讓君王起一個帶頭作用,既然楚王好細腰而宮中多餓死、齊侯好紫衣而臨淄多紫色,那麼墨子看來若是君王好節葬那麼下面也就會多節葬。

    正所謂上行下效,墨子舉了晉文公喜歡粗布衣服所以很多為臣子的也都穿粗布衣服的故事,這對於移風易俗還是有用的。

    只是如今墨家已經逐漸有了政治目的,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學術團體,這一次的喪葬之禮,便有些別樣的意味。

    墨家眾人明白,這是為了拖延時間,轉移國君和貴族的注意力,讓他們沒有精力去面對城內的很多變故。

    儒生可以主持喪禮,儒本來就是祭司。

    墨家內雖然不少叛儒,也有不少專職的祭司,但因為節葬學說,不可能出面來主持。

    墨子也清楚這件事的真正目的,可內心終究疑慮,問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在宣揚厚葬之風?」

    也有弟子回道:「鉅子,即便我們不去做,難道他們就不厚葬了嗎?我們的規矩,終究還不是天下的規矩。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我們的規矩成為天下的規矩所做的準備,弟子以為並無不妥。」

    墨子也清楚,卻依舊嘆息道:「適曾說,孝一事,在心不在行,論行庶民無孝子。這道理是對的,可如果天下厚葬之風興起,天下人難道不會都追尋這種風氣嗎?」

    「如今掌握了天志,看似民眾的財富會越來越多,那麼原本沒有能力厚葬的,也會厚葬。原本有能力厚葬的,更是如此。」

    「這些財富白白埋入地下,又有什麼用呢?」

    「若天下人都認為厚葬是對的,又怎麼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墨家呢?這件事,對我們將來的利弊,還是需要考量的。」

    見弟子們還要說話,墨子擺手道:「我知道,我知道。終究這件事,我們不參與,君主和貴族也是要葬那些士人的,總歸要收服眾人之心,不能讓人們不滿。」

    「如今政變失敗,那些人的死便沒有了意義:他們什麼都沒改變,死於非命。這種情況下,若是不喪葬,只怕士人們不滿。」

    長嘆一聲,說道:「天下人何時才能知道,白白將這些財富埋入地下是天帝所不喜的呢?也是對利天下不利的呢?」

    長嘆之餘,想到自己年邁衰老,只是天下的規矩卻只改變了一點,終究有些美中不足。

    城內,在多方勸說之下,也算是為了表面上彌合眾貴族與國君之間的矛盾,一場葬禮就這樣繁瑣而複雜地舉行了下去。

    每繁瑣一分,都會為適爭取更多的時間,來宣傳一些東西。

    公孫澤的屍體,被石灰包裹著,依舊微微發臭。

    這個臨死前渴盼著自己死去的君子,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切,死在了戰國亂世之前,於是死前還帶著微笑。

    在城內的一間大屋內,停放著許多在政變中死去的士,很多人都是當時響應了公孫澤的號召,自行來救援宋公的。

    那些當時未死的人,暫時沒有因為觸犯了墨家守城的禁令而斬殺,卻也有許多人自刎而死,做了一個信守承諾的士。

    這些人是為宋公而死的,也讓宋公明白自己能依靠的,還是周禮:因為他是宋公,所以這些人便義無反顧地死了,而不是因為他是子田。

    商丘城還有多少能夠殉禮的人?

    子田並不知道,但卻知道這些可以殉禮的人,是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正如他的前輩逃亡出國的時候所發的那些感慨一樣:在宮中為君的時候,甲士們皆誇讚君主勇、近臣們皆誇讚君主美,可真正陪他逃亡的卻沒有幾個。

    如今民眾靠不住,貴族更不要提,子田知道自己必須做足姿態:去維護周禮,就是維護自己。

    充斥著屍體輕微臭氣的房間內,公孫澤的遺體已經被清洗過,那些腐爛的青紫色的傷口被仔細地縫合好。

    一條新被子,蓋在公孫澤的身體上。這條被子大約是一戶份田農夫一年的余財。

    負責招魂的儒生,穿著純色的熏衣,其上衣和下裳的左邊連在一起,並插其領於帶間以固定住。

    等待時辰到的時候,他走出屋子,從梯子上爬上東邊的屋簷,站在屋脊的中央,拿出一套斂服。

    面對的北邊,大聲喊道:「哎!公孫澤回來!」

    連續大喊三聲之後,將揮舞的斂服從房頂扔下,下面的人抬著衣箱,找準位置接住之後,再將衣箱抬入到屋內,將斂服先給公孫澤蓋住。

    負責招魂的儒生,從屋頂走到西邊,從西邊的屋簷爬下來,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招魂的儀式。

    在旁圍觀的墨者暗暗不滿,心說這新被子只怕一戶農夫積攢一年才能夠積攢出來,這就埋掉了?

    再者,那斂服也不是便宜的衣物,有這些衣物難道給那些商丘的窮苦民眾不好嗎?

    他們想的,只是如何利天下,與這些禮儀格格不入。

    原本正式的儀式,在這些墨者看來,說不出的彆扭,他們已經接受了墨子節葬的觀點,從內心就拒絕這種繁複的禮節。

    當斂服蓋好之後,另有負責祭祀的人,用一件角質的禮器,將公孫澤的上下牙齒撬開,又將他的雙腿用矮幾固定好,在上面按照士的身份和規格,擺放了許多的乾肉,肉醬和甜酒。

    這一應費用,都是當時參與政變的貴族們一同出,但歸根結底這些東西還是從他們的封地中得來,或是利用封地的財富放貸收回利息所得。

    公孫澤的家中最親近之人,站在西階的東面,面朝南,囑咐一名報喪者。

    「公孫澤死,請告知國君以報喪。」

    再三行禮之後,報喪者接受拜謝後,便起身離開,去通知早已經知道的宋公,這是一個必須完成的流程。

    堂內開始布上帷幕,作為靈堂。

    遣派人報喪之後,公孫澤最親近的家人進屋,坐在屍床之東。他的兄弟、堂兄弟皆面向西站在此人之後。

    主喪之妻妾面向東坐於床西。死者的父兄姑姊妹在內室。五服之外的親屬,婦人在戶外向北而坐,男子在堂下向北而立。

    公孫澤的侍從,也算是有資格在堂下向北而立,披帶的是弟子該用的喪服。

    早已經知道消息的宋公,在完成了程序收到報喪之後,即刻派人去弔唁。

    鑑於士的身份太低,以禮法來看,公爵是不可能親自去弔唁的,所以必須派人去。

    而即便是很多人死於那場變亂,宋公也不能同時派人去,而是必須在宮室之內,等著一個又一個來報喪的人,得到消息之後再一個又一個地派人去弔唁。

    不只是宋公,那些參與政變的貴族也都需要履行這樣的儀式。

    宋公派去弔唁的人,一定要先到,其後才能讓貴族們派去弔唁的人抵達,這都是演練過的,也就井然有序。

    當弔唁的人抵達後,帷幕立刻撤去,主喪之人要出門迎接君主的使者,但是不能哭。

    見禮之後,主喪之人先進門,站在右邊面朝北。君主的使者從西邊進來,面朝東。

    隨後,按照那一整套規矩,說幾句君主悲痛之類的言語,這時候主喪之人就要開始哭了,而且必須要哭。

    不但要哭,而且還要跪在地上哭,哭的時候要拜,還要扣頭。

    扣頭之後,立刻起身,拍著自己的胸口,大聲哭泣,此名為哭踴,此時必須要哭的嗓子都無法正常發聲才算是表達了悲痛。

    哭過之後,弔唁的使者離開,主喪之人也即刻起身,收斂哭聲,將其送到門外,然後再拜。

    大夫之類的貴族需要親自到場,但是這時候就不用出門迎接了,而是直接在裡面迎接即可。

    哭依舊是要哭的,但是此時萬萬不能捶胸大哭,那是接待國君的使者才能使用的哭法……

    這一切,便需要花上將近半天時間,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因為這場事情的特殊性,宋公雖然因為身份問題不能第一時間來弔唁,可是在弔唁之後卻可以派車前往,親至以餽贈一些斂服之類的物件。

    主喪之人要袒露左臂,迎接國君,然後讓國君坐在屋內,撫摸公孫澤的胸口,其餘人迴避。

    待撫摸胸口完畢後,傳喚主喪之人入內,然後再命令主喪之人撫摸屍體,主喪之人不能摸胸口,因為那是國君才能摸的地方……

    如此繁瑣的禮節,眾多死亡的士,而為了收服眾人之心和維護自己的禮儀的舉動必須要做下去,

    這些死去的士,為適多爭取到了五天左右的時間。而臨死之前對適一直唸唸不忘的公孫澤,適也將他的屍體利用到了極致,將他死前和號召的一番話託人轉告了宋公,逼得宋公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親自來。

    這一切繁瑣而又充滿儀式感的禮儀,全程由儒生主持,而這種繁瑣在墨家眾人看來,可笑至極,卻又暗喜——時間,墨家最缺的時間,由這些屍體爭取到了。

    死人,也是有用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06
第二五九章 庶貴商政民意足(三)

    葬禮依舊進行時,那個當初公孫澤想要與適賭鬥的年輕侍從穿著一身麻衣,被帶到了適的面前。

    適打量著這個年輕人,或者說他有資格稱之為年輕人的大孩子。

    不得不承認,自小接受過武士教育的公孫澤,挑人的眼光不錯,這孩子是個拉弓射箭的好苗子,身材已經有些魁梧,背部的肌肉都能撐起寬大的麻衣。

    兩人算是很早就見過面,如果加上適背後侍立的六指,可以說是三人早就見過面了。

    短短數年,六指的箭術沒有什麼長進,恐怕早已經被這個年輕人超越,當時用的初始方便易學的三指射法,在拇指射法為主流的年代,時間稍微一久就會被反超。

    公孫澤死前求了適,讓適找一位儒生教授這孩子,以完成將來十年的賭約,順便還要因為守喪的緣故延長了三年。

    當然,這也意味著公孫澤死前,承認這孩子是他的弟子,而不僅僅是侍從,否則不需要守喪這麼久。

    適還未說話,身後的六指終究也是個大孩子,便開口道:「你要守喪那麼久,只能喝稀粥,難道不會餓嗎?難道只有餓了,才算是盡了禮儀嗎?」

    那侍從板著臉道:「我從只能吃粗粟米和葵菜,到後來可以吃肉,這是君子所賜予的。他高興的,我就該做。」

    說完,他又有些猶豫,看了一眼適,許久才道:「君子讓您給我尋找夫子,繼續教授射禮射藝。十年之後,比試過之後,我又要做什麼呢?」

    「那時候我依舊是庶民,沒有士的身份。空有一身的箭術,又怎麼才能繼續吃肉呢?」

    侍從並不羞愧,半晌又道:「君子讓我守禮,他可以為國君而死。而我並不是國君的士,十年後我便是想死,又該為誰而死呢?」

    這個簡單的問題,讓站在適後面的六指直撓頭,忽然覺得能夠知道自己可以為什麼而死,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六指想,我是可以為利天下而死的。適說,死不旋踵,我是不會旋的。

    再看看那個當初和他比射的侍從,想要說點什麼,適卻先搶先道:「現在的事,又哪裡說的準呢?你服喪之後,先去沛縣吧,到那裡去找我,我先安排你學習文字。之後我會完成公孫澤的遺願的,說不準那時候你就知道可以為什麼而死了。」

    那侍從衝著適拜了三拜,又從懷裡摸出一張絲帛,說道:「這是君子之前交給我的,當他決定下城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必死,就算不死在亂陣之中,也會自刎或是去找你們墨家的行刑者求死,以維護宋公的命令。」

    「君子說,請您代為保管。如果有一天,墨家的規矩成為了天下的規矩,請把這張絲帛獻祭到他的墳塋上,讓他知道自己死的很好。」

    適伸手接過去,那侍從拜謝之後,便先離開。

    六指輕聲問道:「適,難道之後真的要和他比射?我隨著公造冶學劍,他說做事需專一,在劍不曾學好之前,不要再花精力去學射。到時候我要是輸了,總怕墮了我墨家的名聲。」

    適搖搖頭,笑道:「你不會輸的。比射,也沒說非要用弓啊。當時公孫澤可是說,用什麼都行的。這個你就不要管了,學好你要學的就行。」

    「再者,我墨家的名聲又不是靠這個。論射,鉅子本也不能與仲尼相比嘛。對了,你隨公造冶學劍,那些文字可不要落下。」

    六指急忙道:「你放心,我學了很多了。會寫很多字了。」

    說罷,他便蹲伏於地上,用那柄當初在沛縣得到的銅劍,開始書寫幾個適認識且熟悉的字。

    適心道,如今自己也算是識字的人了:做個識字的人,未必要學,也可以教。

    倉頡在其餘人識字之前,並不識字。

    …………

    墨家很多人會寫字了,而且會寫的正是適認識的那種字,帶動的沛縣也有很多人會寫那種字。

    庶民原本不識字,適所會的賤體字也原本不是字,但會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字。

    字很重要,這是天下定於一和天下同義的基礎,所以商丘的民眾也不得不學這種字。

    就在他們忙著推舉各個連的代表之時,也在按照墨家宣傳的那樣,推選出一些年輕人跟隨墨者前往商丘學習文字九數和田畝等等,這些人的種植需要其餘人家幫忙。

    連是商丘城內比較大的編制單位了,按照管仲的做法,一連有四里,一里有十軌,一軌有五家,算起來也就是二百戶為一連。

    既然商丘要成立義師,這一連既是基礎的行政單位,也是基礎的軍事單位。

    詢政院能做的,只是商議法度,而商議完法度之後的事,就不是現有的農正之類的官吏可以完成的了。

    新的種植技術,新的田畝制度,新的稅收制度,種種這些,都需要有相對應的文化知識才能完成。

    因而在講清楚道理之後,每個連都要推選出一個大家信得過的、聰明伶俐一些的年輕人跟隨墨家去沛邑脫產學習一段時間。

    墨家如今有錢,脫產學些的衣食倒是可以提供,但是他們的土地尚且需要別家人戶幫著種植。

    墨家承諾會調派人手,幫助商丘民眾在制定法度和新的田畝制度後,開井田、通阡陌,劃分土地。

    一整套的事,需要耗費很多的精力,墨家的人手不足,這已經成為一個很嚴重的制約墨家發展下去的大問題。

    只是,人不是莊稼,可以一年一茬收穫。

    想要學會基礎的文字、九數之類,少說也要三五年時間。

    幾年後這些各連的人返回後,將會成為基層的連長里長之類的職務。

    除了這些年輕人之外,宣義部還希望每裡抽出一名兒童跟隨墨家去沛縣學字,回來後將要教授其餘孩童學習文字,然後由各家共同提供此人的食宿。

    此時如果能夠學習文字,就是一種奢侈,非是士出身,很難有學習文字的機會。

    而原本的各種鳥篆,學習起來又極為複雜麻煩,因而導致識字的人極少。

    墨家如今有冶鐵技術在手,資金可謂源源不斷,提供數百兒童的食宿並不是問題,這是一件將來壟斷知識的大事,墨家眾人極為重視。

    商丘的民眾也極為重視,說都知道這樣的好事若是能輪到自己孩子,簡直就是天上掉餅。

    至於說離家太遠,數年不能見之類,對於兒童動輒夭折,全家每天吃葵菜粟米的庶民而言,並沒有這麼多矯情。

    一時間為了公平,也就只能選擇抽籤的方式,畢竟太多的兒童墨家就算能供養得起,也沒有那麼多的老師來教授這一切。

    為了提高女性的地位,這一次抽籤不分男童女童。

    一里五十戶內的百姓,符合條件的孩童全部集中起來,由他們自己抽籤,抽中的就可以跟隨去學習。

    一時間除了商議詢政院庶民院的第一次會議之外,抽選兒童前往沛邑學習的事,就成為了商丘的第一大事。

    民眾們自然不會去關心宋公弔唁死去之士的事,反正也與他們無關。

    街巷之間,民眾們不是在討論即將到來的變革,就是在討論誰家的孩童抽中了可以前往沛縣的名額。

    抽中之家一個個喜形於色,沒有抽中的也只能暗罵幾聲:這些抽中的孩童回來是要教授文字的,但是回來的時候,只怕已是五六年過去,不可能再教授此時一般大的同伴了,也就意味著那些人家的孩子只怕也沒有學習文字的機會了。

    名單已經定下,鄰里之間也就沒有了之前的不安。

    正如子反當年講給楚共王的故事一樣:一隻兔子在街上跑,數百人都會去追,然而當這個兔子屬於一個人的時候,那麼其餘人就不會去追了。

    抽籤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卻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選擇,負責這件事的適也沒有時間在這個商丘考察哪個孩童更為聰慧。

    重新恢復了平靜關係的鄰里,便開始討論詢政院會議之後的種種。

    「聽說詢政院會議定下法度之後,咱們就要去外面砍伐木材,準備製作墨車,前往沛縣運糧了。」

    「是的,昨日遇到適,他是這樣說的。除了運糧,還要抽調一些人去平整道路。他說這是為咱們自己忙的,也不是為君子貴族王公,這是有道理的話啊。」

    「到時候,那些被選中的孩子,都要坐在墨車上,一路送到沛縣。我聽說是這樣的。」

    一群人討論著,便幻想出一幅場景。

    渾黃的道路上,數千人推著墨車,上面坐著一些孩童,有男有女。人們攜帶著簡單的乾糧食物,前往沛縣運輸糧食,回來的時候那些坐著孩童的地方,換成了一個個的裝滿希望之種的大竹筐……

    這是一幅很美的場景,因為充滿了希望,而不是逃荒的絕望。適與墨家眾人,也曾幻想過,絕不會讓墨車成為民眾逃荒的標配工具。

    在民眾們討論著希望的時候,貴族與宋公則對這件前所未有之事充滿了不安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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