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6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1
第一八零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三)

    楚王心道:「我若是稼穡之農、繳賦工商,只怕我已被墨者說服。幸於農人愚笨,只是動搖,尚可穩住軍心。」

    「嘗聞昔日燭之武以口舌退秦伯、申包胥以口舌求秦師復楚、曹沫以口舌迫齊侯盟魯……卻不想墨者口舌之利,竟要試圖說動萬軍!」

    楚王又看了看城頭上已經被大盾護住的適,心中讚賞這番話講的極好,表面上卻又要做出一副憤怒的神情。

    君權最大的敵人,是貴族。

    自耕農可以接受一位開明專權的君主,勝於去接受那些亂七八糟的封君。

    君王願意接受一群擁有自己的土地、將賦稅直接繳納給君王的小農,勝於有無數掣肘的封君。

    墨者的很多東西,適還沒有說的那麼露骨,留下了足夠的缺口——似乎君主可以作為最好的上下同義的制度,至少現在看起來這一點還有理論上的可能,還沒有完全被封死。

    因而,在與君權相爭之前,墨者最大的敵人反而是那些分封貴族,這一點因為墨者暫時弱小,而似乎可以被君王所利用。

    楚王不是傻子,相反卻雄心勃勃,於是不可避免地認為那些「蠹蟲」確實如墨者所說。

    可是楚國的「蠹蟲」太多,而且蠹蟲識字、蠹蟲學文、蠹蟲學射,而還沒有足夠的不是「蠹蟲」的階層來替代他們。

    於是,楚王下令,讓身旁的精銳弓手朝城頭拋射,以壓制城牆上那些還在嗡嗡喊叫的聲音。

    楚王聽不太懂,但卻能從那些農夫的態度上猜測這些墨者不一定又說了什麼煽動人心的話。

    幾輪羽箭之後,城上的聲音被掩蓋,但也沒有射中人。

    城外那些靠前的楚軍開始後撤,弓手停歇的時候,墨者又換上陽夏口音、方城口音、楚郢口音不斷喊話,並不是為了讓人聽到,而是為了讓楚人後撤一段距離。

    適是鞋匠、熊當是王;適不會楚語和雅音,楚王也聽不懂適的方言。

    兩人相隔百餘步,楚王卻懂了適的意思,這是在讓楚人後撤百步到聽不到墨者宣揚的地方。

    這不是退兵,但卻是圍城的大忌,離開二百步,城內有什麼突發情況城外都不能及時支援。

    圍城一方需要讓城內隨時保持緊張,製造一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攻城的假象,才能消耗城內的士氣。

    圍城的一方需要有足夠的士兵境界靠近城牆的地方,應對出城士兵的突襲、應對那些逃亡救援的、接應那些從城上跑下來投降的、傳遞那些城內間諜的消息。

    墨子守圍城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派精兵衝擊那些佈置在城牆之外的敵軍,讓他們後撤到百步之外。

    百步距離,已經超過了弓箭的有效射程,左右腳各一步才是此時的一步,距離很長。

    若是聽的人少,只需要將聽過的人都殺掉,那就不會在軍營中造成影響。

    但今日一曲《鴇羽》引動思鄉與不滿,之後那些血淋淋的話煽動起來的可不是幾十個人,而是數百人千餘人。

    這些人不能都殺,也就只能嚴加防範這些言語流傳出去,只能先整理內部。

    馬上就要麥收,實在不行就只能通過換防將這些人換去割麥,但新換來的人也不能過於靠近。

    原本城下安安穩穩的圍城者,開始出現了混亂,楚軍的精銳出動掩護陣法變動、掩護那些前排的炮灰徒卒後撤一段距離,還要抓緊時間約束紀律、嚴查軍營內的討論、殺掉一批人以儆傚尤、掛起一批作為警告……

    只是一支曲子、幾句言語,竟然做到了需要數百精兵出城死戰才能做到的效果。

    城牆上的公孫澤想到之前的輕視,知道自己今日又被適羞辱了。

    若只是這樣的羞辱,還不算什麼,他覺得適的一些話,似乎含沙射影地在說自己——按適所說的,自己難道不也是墨者所謂的「蠹蟲」嗎?

    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想要和適爭辯一番,卻發現適連看他一眼都沒看,施施然下了城。

    公孫澤並不知道,適眼中的蠹蟲,是整個天下的分封貴族,至於他公孫澤,適根本沒有心思去含沙射影。

    看著城外楚軍後撤了一段距離,精銳的王師和戰車嚴陣以待,公孫澤嘆了口氣,只能看著適的背影仰天長嘆。

    「亂天下者!必是墨家!如此道理,天下豈能不亂?人心豈能安定?隸民豈能忠君?」

    他似乎想慨嘆給適聽,哪怕適回頭和他對辯幾句,也好過這樣一句話不說、甚至連剛才的勝利都懶得喜悅地就離開。

    可,適就是這樣離開了,連去告訴公孫澤讓他看看口舌能幹什麼的力氣,都懶得浪費,就像……忘了城牆上,有個幾年前和他有過賭約、有過恩怨、甚至害怕驚恐過的公孫澤。

    …………

    適回到墨翟駐紮的房屋後,墨翟等人正在那裡配置醯酒,這是一種特殊的藥水,墨者秘傳的配置辦法,可以用來清洗被煙燻傷的眼睛,是用來對付隧道攻城的必備之物。

    一座瞭望用的高樓之外,每隔幾步就挖掘了或是五步、或是三步的水井,水井的上面蒙著牛皮,整個井就像是一面鼓。

    一些瞎子趴在井口的牛皮上,側耳傾聽遠處的動靜。

    適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墨翟道:「這是在傾聽敵人可能挖掘地道進攻的辦法。適,你要記住,若是登高遠望,看到護城河的水有些渾濁、或是敵人看起來像是在挖掘掩牆,但是泥土卻堆積的過多,那可能就是要挖掘地道進攻。」

    「這些技巧,你學得快,但也要都知曉。你懂大略,卻不能不懂這些巧術。」

    適點頭,墨翟又道:「你來的正好,剛才城下的情形我已看到。如今守城,你們宣義部先立一功。」

    「凡守城,一定要想辦法不讓敵人在百步之內安生。」

    「以往都是殺牛宰羊,靠話語激勵守城之人的士氣,你卻反而用之,用來削減攻城之人的士氣。一增一減,並無二致。」

    「我看這幾日楚人怕是無心攻城,反倒是要先清理內部。」

    適想了一下道:「先生,那也未必。我怕楚人可能會試探攻城。凡攻城,必有死傷,但有死傷,那些話便用處不大了。」

    「商丘農夫雖與楚之農夫,都是農夫,但畢有親疏。同夥同伍之人死亡,又豈能不怨恨?」

    「再者,攻城,也可以讓那些聽到這些宣講的人先攻,讓他們速死,屆時墨者又怎麼屆時商丘農夫殺楚之農夫?」

    「又者,攻城,也可以讓楚人心思一致,我們也不能喊話叫喊,因此先生還是要小心。」

    墨翟笑道:「正是這樣,守城者不可大意。我雖認為,我來守城,定讓攻城一方找不到可以進攻的地方,但若大意還是可能被攻破。」

    「你想的極對,不過他們能用的辦法,我也可以一一破解。」

    如此自信的回答,適也覺得沒什麼問題,又說道:「先生,馬上就要麥收,我估計,楚人必會攻城一次,讓城內疲憊,再準備收割三十里外之麥。」

    「收麥之時,我們便要出擊一次,以為後來虛實準備。這一次出擊……還是不要全用墨者。若有損傷……」

    適未說完,但他的意思,墨子聽明白了。墨者的數量太少,死一個少一個,加入墨者的難度太大,選拔的標準也太高。

    墨子笑道:「這次只是為了今後虛實,無需嚴格明律,自然不需要全部墨者出動。那些被扣押了妻子兒女父母的士,倒是可以出戰。」

    適琢磨了一下,覺得這件事還是和宣義部有關,說道:「如此一來,只怕那些士有怨恨,說墨者徇私,不讓墨者出戰卻叫他們出戰。」

    「我曾聞,升米恩而斗米仇。墨者是天下人,卻非宋人,守城本是為了利天下,宋公又不曾給我們封地俸祿。然而既守了,到時候我們不出戰,他們卻又覺得徇私……」

    「我需想個辦法,免得到時候叫他們先行辱罵我們。」

    墨子擺手道:「無需管他們,任他們說去。這些事宣義部還有人可以做、五十四也能做,你先過來,還有別的重要事去做。」

    「這一次一定要做好,若做不好,墨者損傷必重。」

    適一聽事情緊急,急忙掏出個小本本,拿著一支細筆就要記下,墨子笑道:「不用記,不用記,事說出來很小,但做起來極難。」

    收回了小本本,墨子道:「你做書秘吏,也曾抄錄過我的守城篇章,你覺得與別家文章最大不同在哪?」

    這個適倒是真的比較過,孫子兵法之類,都講究的是計謀。

    而墨子守城術,則講究的是技術。

    記錄抄錄中,隨處可見的精密數字、分寸毫釐,

    凡殺以穴攻者,二十步一置穴,穴高十尺,鑿十尺,鑿如前,步下三尺,十步擁穴,左右橫行,高廣各十尺。

    諸如這樣一段話中,一堆的數字和標尺的內容,比比皆是,完全是一本可以通用的技術指南。

    於是適道:「細節完備、數字詳實,這應該是先生文章的不同。」

    墨子點頭稱是,欣慰笑道:「這也是守城的根本。凡兵書,只說如何激勵,如何佈陣,卻不說詳細。我的守城術,只要識字、數數,都可以依樣而學。」

    「這是不同,也是我喜歡的。所以對於你說的將來出兵穿陣迫楚為盟的計畫,一定要詳盡、完美、數字清晰。」

    墨子又說了一些大致,適問道:「先生是讓我趁著第一波城市士的佯攻,看清楚楚人的調動?計算他們的營帳距離?判斷他們互相支援的時間?精確為數目,寫下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1
第一八一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四)

    適的話,讓墨子極為欣慰。

    適沒有系統地學過守城術,不像禽滑釐一樣用了十餘年時間得墨子真傳。

    但僅憑平日聽說的一些事,適就能總結出許多守城術中的精髓,這是墨子最為讚賞的地方。

    在適看來,用他的話總結,墨子很重視數據,重視到恨不能細微之處都要寫明白詳實數據的地步。

    他之所以問墨子自己的任務,就是因為墨家守城術中,對於參照物的建造也很在意。

    城外每隔固定的距離,就要修建一座特殊的參照物,用來守城的時候用幾何學計算敵軍的人數、紮營的距離、相隔的裡數等等。

    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眼睛會欺騙觀察者,從而出現巨大的誤差。

    而有參照物的情況下,觀察這些距離的,是萬世不易的數學,而非眼睛,所以更為準確。

    看似一片平原的城外,實際上墨者依舊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留下了極多的參照物用來計算距離。

    譬如南門外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塊巨石,那是墨者用槓桿和滾木運送過去的,為的就是精確判斷敵軍的距離。

    譬如修築的迎敵祠,高度是確定的,與磚石營寨之間的距離也是確定的,通過計算諸如影子,再根據其餘的參照物就能夠判斷確定的距離。

    這些詳實的數字,是墨家守城中重要的一環,也是將來是否能夠一擊成功的關鍵。

    靠城內的士和低階貴族,做出出城反擊的態勢,利用楚人短暫的混亂和地上遺留的參照物,判斷出楚人各個封君軍隊之間的距離、支援的時間、調動的速度等等,從而制定出一個更加完善的計畫。

    而計算,正是適所擅長的。

    這種計算,也正是墨子看來可意會而不能口傳的精髓,適能夠第一時間想到這個問題,正說明了他有足夠的天賦領悟守城術。

    人力有窮盡,適這幾年沒有學太多守城的技巧,但卻證明可以學。

    這在墨子看來很重要,他向來注重弟子的天賦,曾經又既想學射、又想學文、又想學劍、又想學守城的弟子,墨子觀察後很直白地告訴這名弟子,你非國士,不要想著學這麼多,你學不會。

    墨子因笑道:「你既知曉其中精髓,這件事交由你去做最為合適。」

    「你又說,楚人封君眾多,貴族之間不能契合,各有想法。楚王雖親臨,卻也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各貴族、封君、縣公之間的配合,不能默契,只可用三軍堂堂正正之陣。」

    「又說,論六國之俗,夫齊陣重而不堅,秦陣散而自斗,楚陣整而不久,燕陣守而不走,三晉陣治而不用。」

    「楚軍看似陣整,實際上正是因為他們不能不整而戰,所以才不得不整。即便整,依舊不久,可見封君縣兵之間難以協調,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利用的。」

    適表示同意,墨家自有一整套的觀測工具,內部手工業者極多,各項手工業都有自身的測量工具,墨子加以利用,加上在沛縣準備興修水利等事,這些工具也都齊全。

    雖然簡陋,但仔細測算效果肯定是要數倍強於不測算。

    適道:「弟子認為此事可以做好。測算,無非要靠規、矩、尺、墨線、日影、三角、斜桿等等這些,弟子恰好擅長。」

    「只是想到弟子身為部首,卻未必能隨軍出戰,心有不甘。」

    墨子笑道:「我早說過,天下事要想做好,就要人盡其用。一個眼睛瞎了的人,你非要他去瞭望敵情?難道你就不能讓他去傾聽敵人挖掘洞穴的動靜?」

    「你劍術太差,又有諸多其餘事,我寧可讓劍士護衛,也不想你再花時間去學劍。」

    說到這,又已經第二次開了同樣的玩笑道:「況且,你若為害天下,有十三劍約束你。若你有公造冶的劍術,將來再有護衛,這十三劍也奈你不何。」

    適哈哈笑了幾聲,心說先生到底是忘了曾經開過這樣的玩笑呢?還是真的就是這樣想的?

    墨子卻只當隨口一說,避開此事,又道:「若將來那件事做成,你這測算之功,不亞於親自上陣殺敵。所以,不可怠慢,務必要做好。你需要什麼人,就來找我。這件事乃第一要事。」

    「其餘別事,你且不必多心。所需要的工具,你也去準備。」

    適見狀,也不多說,領命退下。

    …………

    數日後,楚軍營中,夜裡是最放鬆的時候。

    今夜月缺,這時候的軍隊發動夜襲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需要極高的組織力才能完成。

    一旦遇到夜襲,大軍只會原地不動,不能驚慌,以免更亂。

    入夜之後,除了篝火聲,營地內禁止大聲喧嘩,以免驚擾大軍。

    這需要嚴令,因而一伍一夥連坐處斬這樣的事,也是層出不窮。

    幾日前受到墨者宣傳的那些人,已經被安排到後方,有些話一旦在軍營中傳播開,後患無窮。

    楚王軍帳內,楚王熊當與一系重臣正在商議過些日子割麥的事。

    想要割麥,就必須要空出足夠的人手,一定要在陰雨連綿之前割完,麥子很容易發芽也很容易落穗。

    昭之埃進言道:「王上,以往就糧,大多秋日少雨。墨者宿麥之法,卻在孟仲夏之間,或多有雨。必須搶收才行。」

    楚王稱是,說道:「寡人也有此意。如今多收一些,就可以少從楚地運來。民夫運糧,也需要沿途吃用,運一擔倒要少三擔。若能在商丘城外割麥為軍糧,最好。」

    此時度量衡混亂,各種奇葩的度量衡中,楚國用擔作為俸祿的計量單位。齊國用鐘、衛國用盆、三晉多用石,各有不同。

    楚人經常打爭霸戰,因此長途運糧這樣的事很有經驗,沿途的消耗之多楚王心中也很清醒。

    這一次對宋攻擊,只能勝而不能敗。

    不只是楚王自己的地位和威信,還有只有商丘投降,才能夠動用宋人的力量去幫助北上爭霸。

    然而面對守城的墨者,楚王心有顧慮,從那高塔上看,城內井井有條,絲毫也不慌亂,似乎隨時可以出城發動一場反擊。

    一旦分兵去收麥運糧,只怕墨者會趁機偷襲,到時候兵力若是不足,又恐被宋人擊破以致士氣不振。

    熊當踱步許久,慢聲道:「依我看,還是要攻城的,讓城內疲憊,認為我們隨時可能攻城,這樣才可以集中兵卒去割麥。」

    這樣的攻城毫無意義,就是為了消耗城內的力量,自然也就要用那些低賤的徒卒。

    真正的銳士奮勇之輩,並非是這時候用的。

    昭之埃道:「王上,若是這樣,不妨用那幾日被墨者蠱惑的那些兵卒。」

    楚王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高明之處。

    一則這些兵卒若是回去,只怕還是會記得墨者說的那些亂禮之言,最好全都死在這裡。

    二則倒是要借墨者之手除掉這些人,也好讓其餘楚人看到,墨者並非不殺,相反殺起人來並不眨眼。

    略微計議,便定下來該選用哪種工程方法。

    蟻附攻城、填平壕溝、雲梯衝擊、沖車撞擊城門之類的辦法,如果只靠那些徒卒是不可能起作用的,而且明目張膽,一旦攻不下還容易造成軍心不穩。

    如此一來,所能選用的,也只剩下挖掘地洞、羊坽攢射這兩種辦法。

    墨者固然善守,但楚王認為這些日子楚軍一直做出圍而不攻的姿態,城內或許會有懈怠。

    再者就算攻不破,那也沒什麼。羊坽之法,最多不能破城,但依舊可以對城內造成威懾。

    地洞挖掘,就算失敗,死人也不是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會引起士卒看到後心驚。

    說到底,楚王對於墨者的守城術還是極為忌憚的,就怕全力攻城一旦攻不破,墨者順勢防守反擊,又讓楚軍失敗。

    楚王道:「雖不全力,但也讓商丘城內驚慌,不敢輕易出戰,襲擾我們割麥。三番五次之下,城內疲憊,就算知道我們只是佯裝,卻也晚了。」

    帳內貴族對於這個意見也不反對,反正不需要動用自己的私兵,也不需要動用自己的精銳,這種事交給那些聽了墨者蠱惑的徒卒去做就好。

    若是徒卒不做,便可以依律而殺,總不會讓營地內其餘兵卒不滿。

    每個貴族都有自己的精銳力量,這些精銳力量才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因為徒卒這東西只要有封地就可以義務徵召。

    而打仗若是依靠徒卒,恐怕這場仗也就不用打了,在楚人看來戰車貴族才是決勝的根本。

    …………

    很快,楚軍那日聽到墨者宣講的那部分陳人被集中起來,一部分靠近城牆,挖掘土山堆積羊坽,另一部分則準備挖掘地道。

    這兩個需要配合在一起做。

    土山羊坽需要挖土,挖掘地道也需要挖土,想要挖掘的隱秘,地道挖出來的土都要想辦法讓城上看不出來。

    以往常用的辦法,就是假裝修建一道掩牆,這樣挖掘地道的土就可以假裝藏在掩牆上。

    而如果修建羊坽攻城,則可以直接把地道的土堆積在羊坽之上,讓城內不容易觀察到應對的情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1
第一八二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五)

    被下令挖掘地道、建造羊坽的陳人,並不知道楚王和貴族們的真正用意,在他們看來這只是很正常的進攻方式。

    羊坽不可能直接在城下修建,只能選擇城上羽箭的射程之外開始,一點點地向前堆積,不斷利用居高臨下的優勢靠弓手壓制城頭,逐漸接近。

    這在墨家看來是最笨的辦法,但所謂大巧不工,真要是堆積成功,反而會對城牆造成巨大的壓力。

    挖掘地道這種事,也是攻城一方常用,也極為好用的辦法。

    並不是挖掘地道直接挖到城內,而是挖掘地道靠近城牆的夯土牆基,把城牆挖塌陷。

    這種辦法若是配合火藥,幾乎是這個時代的城牆無解的攻城法。

    然而,楚人莫說火藥,就連鐵器工具都不能夠齊備,許多徒卒還是用最笨的辦法挖掘。

    好在楚人這邊也有不少工匠,或是在銅礦、或是在其餘礦山,挖洞這種事還是可以做的。

    挖掘的那些陳人,多數都是聽過墨者宣傳的人,之前已經有嚴令,墨者的那些話都是胡言,禁止在軍營內傳播,被抓到了要一夥連坐殺頭。

    後面有人監督,這些人又擔心有人告密,因而也不吭聲,只是不斷地根據指揮挖掘著,想要靠近城牆。

    …………

    城內,一名蹲伏在井口,聽著蒙著牛皮的陶甕的瞎子,耳朵忽然動了一下,屏住了呼吸,心頭砰砰直跳。

    他是瞎子,在商丘城內原本默默無聞。

    但墨者這一次徵集那些聽覺敏銳之人,不但每天可以吃上麥餅,而且若是能夠發現了敵人動靜,還有賞金可拿。

    若是王公貴族們說的,瞎子自然不信,很多貴族會開這樣的玩笑,只為一笑。

    但如果是墨者說的,瞎子想都不想就相信了,並且確信自己的聽力極好,說不準就能得到那些賞金。

    真正的黃金,瞎子還不曾摸過,也不知道黃金的沉重,但卻聽說過黃金的貴重。

    這些黃金不是墨者出,但墨者作為擔保,將來宋公總會給的,至少瞎子是相信墨者的。

    瞎子覺得自己的富貴就在眼前,聽的極為仔細。

    細微的聲音通過土地的傳播,在井口放大,又在陶甕中在此放大,震動在上面的牛皮上,如同一個巨大的聽診器,這些耳朵敏銳的瞎子正可以分清楚其中的方向。

    瞎子輕咳一聲,旁邊立刻有墨者過來,手中拿著一支矩尺,在旁邊適樹立的方位盤上確定了方位,鋪上一張草帛,靜靜等待著瞎子的指點。

    常年的黑暗生活,讓瞎子練就了一身聽聲辯位的本領,不只是能夠聽到聲音,更能夠通過聲音來辨別方向。

    旁邊的墨者並非是第一次跟隨這些瞎子們聽動靜,但卻還是第一次按照書秘吏的指示,用矩尺定準方向,再把方位畫在草帛上。

    以往,都是靠瞎子聽到動靜後,利用不同的井口來判斷哪口井離得最近,以此來確定敵人挖掘地洞的位置。

    但這一次,適卻說不但可以判斷位置方向,還可以大概判斷出敵人的地道挖掘到什麼地方了。

    這說法,墨者大多相信,他們早已懶得震驚,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既然鉅子也相信,那他們就只好照辦。

    幾十步外、百餘步外,那些耳朵敏銳的瞎子們,各自聽到了不同的動靜,而那些跟隨的墨者也將這些動靜一一繪製在草帛上,標註出方位。

    一間大屋內,適正和書秘吏的一些人,還有幾個木匠在忙著製造一些測量的工具。

    他的身後的大幅紙張上,畫著一幅商丘的簡單地圖,上面標註出城外的各種標誌。

    敵人的瞭望塔、墨者留下的測量距離的巨石、一些河流、標誌性的田地、不可被移平的小山丘,等等這些。

    這張地圖上,標註著一些奇怪的小方格,用來測量距離,上面畫滿了一些細線。

    適正和幾個木匠嘗試著弄一個小的水平尺,還有一個半圓形的刻度板,用來計算角度,以便計算距離。

    這些工具都是之前從未出現過的,但都是極為簡單的,所差的就只是一張三角函數表,可惜這東西要弄出來需要大量的人手和巨量的時間。

    也幸好墨者守城要用,否則大炮弄不出來,三角函數的發展也不會那麼快,有時候戰爭真的是數學的推動力之一。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能用尺量來大概計算的辦法,來計算一些誤差有些大的正弦餘弦等等。

    適正忙碌的時候,一名墨者拿著鉅子的手令走進來,在適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適跟隨而出,來到墨子的軍帳。

    裡面,墨者齊聚,適猜到可能出了事。

    待無關人等退出後,墨子笑著指了指城外道:「楚人靠著修建羊坽掩護,實則在挖掘地道攻城。適之前曾說,楚人可能會佯裝攻城,來掩護割麥,看來倒是說中了。」

    說到這,墨子有些不滿,嘖了一聲道:「三十餘年前,我在楚地與公輸班相鬥,這挖掘地道攻城的手段,我已經說過。」

    「按說,當年聽我說過的那些人,依舊還有不曾逝去的,怎麼還敢這樣攻城?這是令我不滿的。」

    眾人都笑,適大約也能明白墨子的不滿在哪:我已經告誡你們這麼做沒用,你們還這麼做,這分明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

    這種一種極為驕傲的不滿。

    墨子抖了抖手中的幾張紙,說道:「適,你且來。這是按你說的,畫出來楚人挖掘地道所聽到的方向,你要盡快弄出來位置。」

    適接過那幾張紙,樣本足夠多,靠連接線的方式找交叉點,大致上是可以提前判斷出來的。

    公造冶笑道:「先生曾說,應寇,急穴。穴未得,慎毋追。」

    「在敵人的地道沒有確定方向之前,守城一方萬萬不能提前挖掘,一則是容易聽不清楚,二則也容易挖錯方向。」

    「我曾隨先生守城,敵人剛剛挖掘的時候,很難確定,若是你能,倒是又立下一功。」

    公造冶並非恭維,穴未得,慎毋追,這六個字若是做不好,很可能就是敵人的洞穴都挖過來了,這邊還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

    沒提早一分準備,就可以多佔據一些優勢。

    墨子聽了公造冶的話,卻笑道:「適的功勞,早已立下,又豈是現在?只是他之功,多隱於不明,我這個做鉅子的,卻是可以看到的。」

    「如今我們有鐵鍬、鐵釺、鐵鏟之類的鐵器,挖掘泥土甚為便利。想來楚人也未必都用銅器,這其中挖掘的速度就大為不同。」

    「只是常人又哪裡會注意到這樣的功勞呢?」

    公造冶拜道:「先生所言,弟子這才明白。正是這樣的。」

    適謙虛了一番,說道:「先生,既然可以提前準備,先生又準備怎麼對付敵人挖掘地道呢?」

    墨子對於守商丘,並無壓力,所以便趁著這個機會,將自己的許多守城之術傳下來最好。

    適等人也只是大概聽過,但是對於一些細節終究掌握的不如留在沛縣的禽滑釐。

    原來,墨子對付地道攻城的手段極多。

    大體上,有四種。

    小股精銳在地道內突襲;靠毒煙燻;用水灌;靠短弩射。

    短弩是墨家的機巧工匠所制,最適合用在地道之內這種狹小的地方使用,射速極快,但是威力不大,地道內大多也不會披甲。

    適聽了一陣,進言道:「先生,若是楚人以地道挖掘,先生若是破除此法胸有成竹,不妨還可以用些別的手段。」

    「若在地道之內,宣義部的人也跟隨前進,靠用煙燻的辦法讓敵人逃竄,但在逃竄之前又多說一些道理。」

    有人質疑道:「適,你的道理是說給那些庶農工商的,卻不是說給士人貴族的。若是地道挖成,第一批攻來的,可能會是士與貴族。」

    適卻大笑道:「但是現在我們有鐵器、有九數幾何可以提前預判敵人挖掘的方向,從而佔據先機。」

    「在地道沒有挖掘好之前,士與貴族怎麼可能親自挖掘呢?挖掘的人,不是礦山的僮奴,就是徵召的農夫,這些人正是宣義部所能講道理的地方。」

    「所以……」

    他看了一眼墨子,笑道:「先生,若能恐嚇嚇走、用煙燻走他們而不必動手殺伐,一則可以讓這些人回去後多說墨者之義,二來也可以讓楚人再也不敢動用挖掘地道的辦法。」

    「他們未必怕死亡,但肯定怕那些滿口土地、蠹蟲、貴賤之類的言語的活人。」

    墨子大笑道:「好!那就用煙燻吧。」

    他喊了一個墨者工匠的名字,說道:「令陶者為月明,長二尺五寸六圍,中判之,合而施之穴中,偃一,覆一。柱之外善周涂,其傅柱者勿燒。柱者勿燒。柱善涂其竇際,勿令洩。兩旁皆如此,與穴俱前。下迫地,置康若灰其中,勿滿。灰康長五竇,左右俱雜,相如也。穴內口為灶令如窯,令容七八員艾,左右竇皆如此,灶用四橐。穴且遇,以頡皋沖之,疾鼓橐熏之,必令明習橐事者,勿令離灶口。連版,以穴高下,廣陝為度,令穴者與版俱前,鑿其版令容矛,參分其疏數,令可以救竇。穴則遇,以版當之,以矛救竇,勿令塞竇;竇則塞,引版而卻,過一竇而塞之,鑿其竇,通其煙,煙通,疾鼓橐以熏之。從穴內聽穴之左右,急絕其前,勿令得行。若集客穴,塞之以柴,涂,令無可燒版!」

    那墨者領命,適也聽懂了:簡而言之,就是製造通風陶管,就像是燃氣管道一樣,在這邊用鼓風機鼓風,將大量的煙從這些陶管中湧入地道內。

    再利用木板之類的東西,在己方這邊阻擋濃煙,靠陶管的密封性將濃煙源源不斷地吹到對方的地道內,逼著對方逃走。

    既然尺寸都說得清清楚楚,如何製造也不是第一次,這些看起來很重要的問題,在墨家這裡反而不重要。

    唯一要重視的,就是適的幾何學交叉法,能不能準確地判斷楚人挖掘地道的方向。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31 00:4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2
第一八三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六)

    適離開去忙碌的時候,有墨者問墨子道:「適的辦法,是之前沒有用過的。難道那些數字,真的要比瞎子的耳朵還要準確嗎?」

    墨子沒有回答是與不是,而是反問道:「你還記得草帛被製出時,適做的第一件事並非是寫字嗎?」

    那件事過去許久,這墨者卻依舊記得清楚,口中稱是。

    「適說,影不徙這樣的事,用嘴巴辯論並不是正確的辦法。有時候,人的眼睛可以欺騙自己,那麼為什麼耳朵就不能呢?世上無法變更的事,就如同陰晴圓缺一樣,看不看的到,哪怕佈滿烏雲,只要有曆法你就可以知曉。」

    那弟子問道:「先生認為,適所說的天志,就像是曆法一樣?就像是曆法可以提前預知數日後月亮的圓缺?」

    墨子點頭,長嘆一聲道:「他說的許多事,聽起來並不對,甚至覺得這不合乎常理。可是我卻相信他說的那種辦法,如果可以驗證,那就是正確的。」

    「守城之後,若這件事做成,我會遣人前往燕地再往北,看看《山海經》中所載的那些,是不是北地的仲夏夜極短。」

    「若真的是那樣,適於《山海經》中的解釋是一種可能的正確。是與不是,尚且未知,但至少比現在那些人的解釋更可以與事實驗證。」

    「凡事,都有許多可能,但只有道理所推出的與事實相一致,才能說這可能是對的。」

    「若適將此事做成,日後墨者守城,必學其幾何之術。」

    那弟子也道:「弟子也是這樣想的。若其能做成,弟子一定要學那些枯燥幾何。」

    墨子笑問道:「難道你竟有疑慮嗎?」

    弟子搖頭笑道:「非是疑慮,實在是有些玄奇。就像是弟子善奔跑,知道腿腳粗大強壯的人跑的便快,可若有人說自己乘風御雲,那就是弟子所認為玄奇的了。」

    墨子指了指一旁的紙張道:「乘風御雲,若能學,便不玄奇。且看他算得對與錯吧,就算錯了,也還有時間補救。」

    …………

    商丘城內的工匠聚集地,因為守城的緣故,各種各樣的工匠都被集中在一起,製作各種奇怪的守城用具或是甲冑戈矛。

    這不是墨者的工坊,採用的還是工商食官制度。

    但那些陶匠泥瓦匠,卻被墨者集中在一起,按照墨者的規章制度來製作守城的器械。

    長二尺五寸,大六圍的瓦陶管,正在爐窯中燒製,這些陶匠原本就能製作一些城邑排水用的陶管,這些東西做起來也並不難。

    只是墨者要求的大小都要一致,而且用了一些特殊的旋轉陶輪工具,力求每一個生產出來的物品都一樣,有人專門用尺查驗。

    這些陶管都是剖開成兩半的,需要使用的時候再合為一體,這樣才能方便連接,也方便搬運,需要的時候只需要用調和好的泥封閉住連接處即可。

    墨者的工坊都有專門的度量衡,以此來確保這些器具即便不是一套的,也可以替換使用連接。

    只是墨者的管理辦法,實在嚴苛,準確說在守城的時候,其實要比以前的工商食官制度下的管理還要嚴苛。

    嚴苛的辦法可以弄出足夠好的器具,但是這種辦法不可持久,如果用來治國則會讓這個帝國都變為「時時刻刻在守城」一樣。

    建制這些陶管的墨者正忙著檢查,還要準備木炭、稻糠之類的東西,為的是到時候塞入到陶管之內。

    巨大的木製鼓風風箱、橘槔槓桿裝置的拉動裝置,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與之相對應的,適也在忙碌著計算測算楚人挖掘的方向和大致的距離。

    沒有三角函數表,就只能用最笨的手段,靠精細的測量繩來計算。

    幾口聽聲的井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方向也基本算是精細,適在身後的那張商丘地圖上標註出來一個範圍,大體上看沒有什麼錯,只是誤差稍微大一些。

    跟隨他一起忙碌的,大多沒有完全理解這其中的道理,只是他們跟隨適學了不少,在他們眼中已經算不上玄奇。

    適在那精確測量繩來計算的時候,心中暗罵從頭開始的一切都太難,等到二三十年後,一定要抓一批九數學的最好的墨者,讓他們皓首窮函,爭取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弄出來函數表,也不至於這樣麻煩。

    計算出來的結果,總是比測量的要準確,只可惜那些詭異的不是圓周率,並不是那麼容易記住的。

    幾日後,瞎子們不斷地將他們聽到的聲音方向準備地報備上來,適利用多次結果來修正誤差。

    按照他的計算,楚人挖洞的速度並不快,時間是足夠的,但想要在墨者之中再一次立下功勛,總不能得到挖到墨子出面可以判斷的時候。

    等到楚人的隧道距離商丘的城牆還有大約七八十步的時候,適叫人小心地取下那張商丘的圖,來到了墨子身邊。

    大部分負責軍事城防的墨者都在,適指著自己算出來的幾個點道:「基本上,就在這裡。」

    墨子看了看,問道:「約差多少?」

    「十步?」

    眾墨者紛紛點頭,十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誤差,即便墨子出面讓楚人更加靠近,也就在這個範圍之內。

    如果可以確定,那現在就可以準備挖掘地道反擊了,到時候只要準備墨者特製的類似聽診器一樣的瓦罐,就可以在靠近後確定楚人的確切位置,從而先發制人。

    墨者又問那陶匠出身的墨者道:「那些陶管準備的如何?」

    「稟鉅子,已經足夠百步。查驗合格,均可連接。其餘的炭爐、艾草、還有咱們帶來的辣椒皮和秸稈,都已完備。風箱也隨時可以用,跟隨而來的可以熟練拉動風箱的也不少。」

    墨子再看了一眼適畫的位置,說道:「我相信適。」

    他這話不是說給適聽的,而是說給負責軍事行動有表決權的其餘墨者聽的,在場眾人也都同意。

    或說:「適的手段雖看不太懂,但應該對。都說適只是術士,我看他倒是可觀天文地理。」

    這裡的術士,說的是《六韜》中的中的術士,並非方士。天文、地理這樣的說法,此時也早已有之。

    《易》曾說: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本意並非是適所認為的天文地理,但在墨者內部的意思卻更接近於適所熟知的那種理解。

    公造冶打趣道:「能作《山海經》之人,豈不知天文地理?適,先生可說了,若是這一次算準了,日後墨者學守城,必學你那幾何之學。又說若是守城完畢,必要遣人前往燕地以北、或過箕子之朝鮮,看看仲夏夜之時,是不是那裡的天更長一些。」

    這時候還未出千里而日影短一寸的說法,但偽造的《山海經》則已經提出來,適笑道:「這件事就算先生不說,我也要進言先生求做。我說以驗為先,只要這件事可以確定,列禦寇、楊朱等人,關於天下地理的爭論,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是此事不單要我們墨者去,還要帶上其餘學派的人,以此為見證。錢財糧帛,我看我們墨者可以出,這是利天下的大事,他們也未必有這樣多的錢財。」

    他說的隨意,眾人都笑,心說適既如此隨意,並不在意那地穴方位是否正確,看來正是心中有數。

    既已決定相信適,墨子便道:「如此,便要準備開鑿地穴突襲楚人了。既選煙燻,就按適說的,到時候讓那些活著逃走,不要殺戮他們。」

    「一個活著的、聽了墨者之義的人回到楚營,就是將問題踢回了楚人,讓楚人去解決吧,這倒是個對敵的好辦法。」

    「此事若成,這備穴的第一功,當屬適。」

    眾人並無異議,適長呼一口氣,心說數學這東西出錯的可能性小,此事應算是十拿九穩。

    適又挑選了一些口舌銳利、精通楚、陳、陽夏、方城等地方言的墨者,到時候靠近後由他們判斷對方是哪裡的人,以此喊話。

    鑑於挖坑的不太可能是貴族、而一起挖坑的又不太可能言語不通,到時候很可能只需要喊一種方言就可。

    事情商定後,一些細節墨者早已經駕輕熟就,挖坑埋管之類的事早已做的多了,各種細節也已經在實戰中演練過無數次。

    確定了方位後,就在城牆附近動手,這樣城外在高處瞭望的楚軍便因為視角的原因不會注意到墨者的行動。

    大量的墨車被集中起來,假裝運送糧食,在車上裝著那些挖坑挖出來的土。這種偽裝早在發現楚人開始挖掘地洞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準備。

    新式的鐵製工具分發下去,必去那些銅、石、骨之類的工具,效率快出來數倍。

    怎麼打直、怎麼防止塌陷、怎麼避開地泉,這些墨者內部都有實踐過數次的人才,根本不需要適出面。

    但他還是在觀察完遠處楚人的動靜後,便去地道附近,想把那些技術化為理論,從而記錄下來,方便後人學習。

    數日後,一名灰頭土臉的墨者興沖沖地來到了墨子的大帳,連聲道:「適說的沒錯!已經能聽到楚人挖掘的動靜了!和適測算的位置,只偏了兩步不足!」

    墨子聞言,只是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一樣。

    幾名墨者卻是滿臉震驚,望向那張畫面了線的商丘圖,驚讚不停。

    兩步,這就算是敵人挖的已經靠近了城牆,墨子親自出面憑藉幾十年的經驗估算,也已算是極為難得了!

    只要在十步之內,就算是成功了大半,而在兩步之內,幾乎可以說是完美。

    難道那些古怪的數字,真的有這樣的能力?真的有不弱於墨子幾十年經驗的手段?

    墨子只是微笑,心頭卻道:「如我這樣的守城數十年經驗,弟子之中也只有禽滑釐可能做到測算的差於兩步。適的手段卻是可以廣而推學的,墨者守城術,不絕於世,必可流傳!」

    他心頭之喜,遠超挖通了這件事本身。

    就算算錯了,有鐵器工具,有他親自出面,一樣可以反擊楚人的這次攻城。

    而適做成這件事,則是讓墨子興奮於墨者的許多手段,或許真的如適說的那般只要整理成冊,推廣八筆字,就可以傳於天下,永世不絕!

    正在城牆上繼續觀察楚人營地、測算營地之間間距的適得到消息後,急忙收拾了一下,帶著幾名精通方言的墨者來到城牆下的地道附近。

    一個巨大的爐子已經支好,裡面佈滿了艾草和辣椒皮之類可以熏出濃煙的材料,隨時可以點燃。

    粗大的陶管與這個爐子連接,一直通入到黑黢黢的洞穴之內,旁邊有一個大銅鈴,若是已經做好了對接襲擊的準備,裡面只需要拉動銅鈴,就可以即刻點火。

    精壯的墨者正在準備各種奇怪的器械,如鉤拒、鐵服說、夷矛、酋矛等等適叫不上來的兵器。

    預先配置好的洗眼睛的藥水,也裝在罐子裡朝裡面運輸,負責挖掘洞穴的男女都有,分工協作,速度很快。

    洞穴打的非常寬敞,長長的陶管就貼著地面一路延伸,上面已經塗抹了防止漏氣的泥。

    洞**部,每隔十二步,就在兩側挖掘出一個大室用來駐紮兵卒,上面有小陶管可以通風。

    十二步之間,必有一處極為狹小的地方,一個人剛剛可以通過,旁邊還有一堆大盾樣的木門,鏤空的,可以伸出長矛攻擊,必要的時候也可以隨時堵塞防止濃煙來到這邊。

    靠近洞穴盡頭的地方,只有微弱的亮光,墨者不敢用大火以防窒息,只能用一些小火把,好在有松脂和植物油,將將可以照明。

    一些危險的地方,還有木頭支撐,看來負責挖掘隧道的墨者,應該是銅礦礦山之類的地方出身,做的極為嫻熟。

    適走到最後一個大屋內,一名墨者正拿著一個特製的蒙著牛皮的古怪陶甕,將耳朵貼在上面聽動靜。

    適也不敢大聲說話,其餘墨者拿著工具隨時準備著,後面還有阻擋敵人用的木盾。

    適暗暗讚嘆這一切,心說墨者挖坑的手段果然嫻熟,配合上那些陶管、通風、鼓風之類的守城器具,這天下想要冶鐵挖礦,確實沒有比墨者更適合的了。

    那名聽聲的墨者仔細聽了一陣後,小聲道:「應該是陳人,就在我們側面兩步的地方。」

    裡面負責武力的墨者點頭,示意動手。

    適卻忽然想到了什麼,小聲道:「且讓他們再挖一陣,生擒數十人,再行將後面的眾人用煙燻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3
第一八四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七)

    地穴已接近,洞穴之內墨者一方準備充分,便胸有成竹,自有氣概。

    適既如此說,為首那人便想,此時便是再讓楚人挖掘一陣,依舊可勝,並無差別。

    又想即便楚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忽然改變方向,縱然攻進來,也難以從隧道中深入。

    於是遂了適的願,又和適小聲交流幾句後,默默等待。

    片刻後,適發聲喊。

    身後一人猛地一拉連接外面銅鈴的繩索,早已待命手持工具的墨者即刻向前,用極快地速度挖掘著泥土。

    身後負責運送的人則默默地將地上的泥土裝入土筐,間隔著向後傳遞,暫時堆放在那些大屋之內。

    速度之迅捷,遠勝在沛縣挖掘礦山之時,畢竟商丘皆是好土,非比礦山之上碎石嶙峋。

    正在挖掘洞穴的楚人兵卒突然聽到了巨大的動靜,心中大為不安,又在地下照明不亮,不由驚慌。

    帶洞穴挖開,手持短兵的墨者先行衝進去,後面放煙的陶管也急忙連接。

    五人手持巨大的木盾,撞開那些不知所措的楚卒,將地**的楚人一分為二。

    五面木盾卡在洞口,以酋矛支撐,木盾中間有空隙,幾支夷矛向外攢刺,將外面的楚人逼退後,即刻用調和好的黃泥堵住木盾上用以伸出長矛的空洞,陶管連接,登時濃煙滾滾。

    木盾敷上黃泥,可以阻擋濃煙倒灌,卻擋不住對面的咳嗽聲。

    精通陳語的墨者大聲道:「好教你們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且回去告知楚王,地穴攻城,鉅子五十年前便可應對,你們既知還敢如此,只饒你們性命,回去轉告!叫熊當勿做無用之功!」

    他連喊數聲,艾草和辣椒皮等燃燒發出的濃煙早已讓對面難以忍受,對面一片混亂,又沒有墨家特指的洗眼睛的藥水,洞**漆黑一片,連滾帶爬向外跑去。

    被墨者分割開的另一半人,皆是徒卒,這裡又黑,早已心驚膽顫,墨者只喊了幾聲,這些人便扔下手中器具,齊齊投降。

    四五十人挖掘、運送土方的楚人被俘,只在頃刻之間。地穴作戰,楚人又不擅長,哪裡是這些練習過無數遍的墨者的對手。

    再者墨者這邊以有心算無心,適算出的隧道位置又極為接近,這是楚人完全想不到的情況。

    聽了對面一陣動靜後,適知道對面的楚人已經逃走,也不知道濃煙之下是否可能在裡面窒息。

    己方的地**有大屋可以儲存士兵,倒是正可以用楚人的洞穴偷襲羊坽,便留下二十餘人駐守,其餘人押送著那些膽顫心驚的楚人返回。

    …………

    數日後,楚王看著一封城內送來的書信,心中驚服之餘,又有些氣憤。

    本想著靠地道攻擊給商丘守城一方製造一些混亂和壓力,讓守城一方緊張不安,以便應對即便到來的麥收季節。

    卻不想城內的人,如同鬼魅,竟在距離城牆五十多步之外的地方,就挖掘了反擊的地道,這便極為驚奇。

    軍營之內,多有那些被濃煙燻嗆的逃回來的兵卒說起這些,更與鬼神之事聯繫在一起,或有人猜測墨者能夠溝通地底之神,否則怎麼可能相聚幾十步都能分毫不差就挖通了?

    除了鬼神,竟似難以解釋,又想到之前傳聞墨者重鬼神、善祭祀,不由傳聞漫天。

    原本已有禁令禁唱《鴇羽》,如今又有禁令提及此事,只是那日墨者在城頭又說什麼凡不准提及的多是真相,軍營中難免有些別樣的心思,或是恐懼。

    搭建的羊坽土山,也是無用,墨者先是靠羽箭射手對射,然後再派精兵趁著挖掘疲憊的時候,衝擊羊坽,潑以一些古怪的液體的油脂,焚燒那些好容易從三十里外運過來的木料,還抓走了百餘名射手和士。

    敗的如此,楚人也只能嘗試著發動一次反擊,哪怕給城上帶來稍微的混亂,以便提振士氣。

    便以當年公輸班所制的雲梯從羊坽上攻擊,墨者卻用沖機撞擊,根本難以靠近。

    雙方有來有回數日,可城內安穩如故。

    順帶著,城內還送給楚王一封書信,上面將墨者守城的種種手段一一寫明,很明確地告訴楚人我們的手段就是這些,你們可以知道,但你們沒有辦法攻破商丘。

    這封書信寫在紙上,一式兩份,一份是楚篆,另一份則是墨者內部使用的賤體字。

    紙上開篇第一句,便充滿了自信與對楚人的嘲諷。

    「羊坽者,攻之拙者也,足以勞卒,不足以害城。羊坽之政,遠攻則遠害,近城則近害,不至城。矢石無休,左右趣射,蘭為柱後,望以固。厲吾銳卒,慎無使顧,守者重下,攻者輕去。養勇高奮,民心百倍,多執數少,卒乃不怠。」

    後面則是防備地道的辦法。

    楚王看過之後,長嘆一聲,示之左右,傳遞貴族。

    半晌,群臣無語。

    楚王道:「墨者守城之術,天下無雙,便在於此。他們的信上說: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

    「如今墨者將守城的手段一一寫明,你們可以攻破的辦法?」

    原本最為激進主張攻城的宮廄尹,此時啞然無聲,他所能想到的玄妙辦法,竟被這一紙書信完全破解。

    半晌,宮廄尹道:「昔年養叔箭術天下無對,世人均知其善射,卻無人敢以射術而較,恐怕就是這樣的風采吧?」

    養由基是楚人,射術之精天下皆知其名,宮廄尹將守城之於墨者,說為射術之於養由基,便是已經心服。

    楚王微笑,他本就不想攻城,因為他知道攻不下,所以才會選擇圍城靜待城內出現變故。

    老臣都是見過墨子的,也多有親眼見過三十多年前那場用腰帶比喻的攻防戰的,因此並不反對圍而不攻。

    宮廄尹作為主攻一派的,既已服氣,剩下的就算是穩定下來了。

    幾天的攻防,墨者抓了不少楚人,從地道中抓了不少徒卒、從羊坽上抓了不少射手,還有一些小貴族和武士。

    墨者在書信中明確表示: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因此會將貴族、士,還有那些普通的徒卒一併交還,並且會派人來面見楚王。

    楚人知道墨者善辯,但這時候若是避而不見,恐怕會有辱於名聲,而且如果能夠贖回那些低階貴族和士,也更加方便軍心安穩。

    如今既要長期圍城,就不能不考慮軍心的穩定,現在營地之內已經有頗多奇怪的說法,恐怕還要堅持很久才能夠等到城內出現變故。

    而楚王看過墨者的書信、聽聞了墨者的手段之後,對於墨者也生出一些招攬之心,這一場見面也是勢在必行。

    這個時代經常恐嚇使臣,動輒準備上油鍋大鼎,或要油炸或要烹殺,甚至當年齊侯都曾被周天子油炸過,也因此此時常常出現臣請就鼎鑊之類的豪言。

    楚王便道:「我聽聞墨者死不旋踵,既要面見,一些手段也就不必準備。當年墨子孤身往楚,也無所畏懼,這時候再用那些手段,恐遭墨者恥笑。」

    群臣均認為有理,楚王又問道:「看這信帛上,墨者似乎要派遣說客,放棄圍城一事,自是不能。只是若是讓墨者言辭激烈地佔據了道理,縱然不放棄圍城,也總歸不好。」

    「你們誰能與之相辯?」

    群臣無言,他們之中也有一些急智之輩,但聽了一些墨家的故事後,誰也不想在眾人面前丟臉。

    贏了還好,固然名聲大振,可是贏面極小,即便墨翟年邁不能親自出面,若是遇到那日在城頭大放厥詞之人,也是難以支撐。

    楚王環顧群臣,卻無怒意,直笑道:「怕是到時,也只能說他們的話有道理,只是有道理未必便要去做啊。」

    …………

    城內,那些被俘獲的楚人並未受到侮辱,只是用馬車拉著在城內轉了一圈,提升一下城內的士氣。

    隨後,這些人根據各自的身份,被區別開來。

    農夫、奴隸、胥靡、工匠、有封地的貴族、非直系大宗的落魄士……按照各自不同的身份看押起來。

    那些貴族的待遇稍微好些,這裡的好些並非是他們的飲食特殊,只是他們不需要每天都被墨者嘮叨。

    而勝於的人,包括那些落魄的士,都在每天承受著墨者的宣傳。

    不同的人,要講不同的道理,宣義部可謂是將這句話貫徹到了極致,也忙碌到了極致。

    對於那些落魄貴族的士,宣義部給出的宣傳策略,就是宣傳尚賢。

    這些落魄的士,是最喜歡聽尚賢的道理的。

    因為他們屬於有能力、而且這能力雖然也源於血統到來的脫產學習,但他們依舊不滿於權力都被大貴族和大宗把持,因而尚賢這樣的道理幾乎是一說他們就連聲叫好。

    在他們看來,墨者設計的天下極好:有能則上、無能則下,人各盡其能。

    因為生產力的緣故,這些士階層算是識字階層中權力最小、也最渴望尚賢變革的一群人。

    至於農夫、胥靡之類的人,自有其餘的道理講給他們,用的也都是他們能聽得懂的方言。

    不足半月時間,這些被俘的、除了正統大宗嫡子貴族之外的絕大多數人,已經頗為讚賞墨者的道理。

    士渴望尚賢、底層渴望平等、農夫渴望私畝制、沒有妻女的工匠甚至直接選擇留在了商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3
第一八五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八)

    待宣義部的任務基本完成後,適挑選了一部分作為第一批還給楚人的俘虜。

    一個活著的、聽到了墨者宣傳的俘虜,遠比被抓去礦山勞作要更有意義。

    楚人的回覆也很有意思。

    只說墨翟年紀已大,不能請墨翟前往,但希望那個弄出宿麥、與列子楊朱等人爭辯的適,能夠前往。

    適心中暗罵,但臉上卻依舊平穩,只說既然楚人這樣說,自己就只能去了,不然必叫楚人小瞧了墨者膽魄。

    實則他實在是有些擔心楚王把自己扣下來,可轉瞬一想覺得這時候才是戰國初期,多少還是講點信譽的。

    況且後世楚王可以大咧咧地和秦人見面被扣押的,想來楚人也算守信,未必會動這樣的心思。

    加上那些被俘獲的低級貴族,墨者是準備主動歸還的,楚人總不好失信天下。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適便應承下來,心道:「我若不去,怕墨者多有恥笑的。鉅子雖然講究非攻、非斗,可這些墨者骨子裡還是有遊俠之心的,他們絕對看不起沒有膽魄之人。」

    墨子見適並沒有拒絕,提醒道:「楚人應該不至失信,這是其一。其二,陽城君、魯陽公、魯陽文君這些縣公封君,我也是能夠說上話的,就算楚人失信,你也無虞。」

    「你此次去,便要將這些俘虜交還回去,叫楚人難做。」

    「若是處置,則彰顯墨者仁義;若不處置,這些想法便如墨汁入水;若偷偷處置,墨者自有辦法叫楚之士人皆知,到時候士人寒心。」

    適應聲道:「鉅子安心,弟子此去,非是適,乃是墨家之部首,定不會墮墨者之名。我雖無劍,然胸中有膽。」

    他其實並不算文弱,比起一般農夫要強壯。

    但是在一群從小打打殺殺根本不把命當回事的墨者之中,便顯得有些弱氣。

    這樣一說,頓時引來幾名墨者的叫好聲,讚道:「早知你有膽,但在萬軍之中依舊有膽,卻是難得。」

    這時候尚無十三歲殺人的秦舞陽被嚇得兩腿發抖的故事,但是一些市井遊俠真正見識到萬軍廝殺的時候,也會常有緊張不安轉身便逃的舉動。

    在市井殺人,與在軍中保持鎮定,並非是一回事。

    適知道自己已無退路,便道:「先生,這一次既要彰顯我墨家手段,守城之術已經不必,先生前幾日已經再一次重演當年之事,而楚人再無公輸班。」

    墨子考慮後說道:「正是這樣。你有急智,但怕以力壓迫,總要幾個人跟著你去。」

    「這次你且去,那些急智的事由你應對,而力之事,則讓公造冶跟著。其餘再選二十餘人,定要全面,定要讓楚人知我手段,以讓他們以為我們只是為了嚇唬他們不敢攻城,再說一些引三晉救兵之類的話,不要讓他們察覺到我們的意圖。」

    「那些俘虜,也挑選少數一併帶回去,讓楚軍知曉我們言而有信。也好讓楚人不動下扣押你們的心思——全軍皆知你們是送還俘虜的,若是再將你們扣押,楚王面上也不好看。」

    種種細節又商量之後,墨翟又看著適道:「你此去,若是還能再做成一件事,那便極好。」

    適問道:「先生請講。」

    「那日所立之高塔,夜裡縱然月圓,依舊不清晰。你若能引騙楚人在上面點燃油火,日後之事又多了幾分勝算。」

    墨子說完,也知道此事難做,既要說服誘騙楚人,又需要讓楚人察覺不到墨者的真正用意,難度實在頗大。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辦法,但向來覺得適有急智,因而說出來希望適能想個辦法。

    做不到,也沒什麼損失。做到了,便是意外之喜。

    適想了一下,笑道:「先生這是嫌棄那高塔還不夠顯眼,便要楚王想辦法讓自己亮起來,好讓我們更方便一擊即中?」

    墨子笑了笑,也不說話,適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便道:「既是這樣,弟子盡力而為。」

    …………

    兩日後,公造冶為正使、適為副貳,跟隨了二十餘名墨者,外加一部分楚人的俘虜,打開小門,乘車押送著俘虜前往楚人大營。

    適手中帶著炭筆和紙冊,將所言所聞一一記錄,還有兩名偽裝成車伕御手的書秘吏墨者也在暗中觀察,將有用的消息記下來。

    公造冶在一旁,看著適停了手,笑道:「一會楚人便會來迎,我怕他們會弄出什麼陣仗來嚇唬我們。只是他們卻不知道,你年紀輕輕,卻已經在萬人之前張口即言。」

    「我們是去做事的,不是去打架的。我雖為正使,但只要不打起來……想來也打不起來,還是你這個副貳拿主意。」

    「先生叫你去,你可明白先生的用意?」

    適將那幾張紙仔細收好,藏在馬車內的一處暗格之中,回道:「無非三件事。」

    「勸楚人退兵這種事,先生若是認為可以,早在楚人圍城之前就會派人去了,又何必現在?所以這三件事並不包含此事。」

    「其一,是讓我觀察楚人營地的動態,可以更為準確地知道楚王、左尹、司馬之類的高官的營帳在什麼位置、記住他們的模樣、防止將來他們更衣而逃。」

    「這是咱倆要做的。我一直在觀察楚人營地,而到時領著義師與墨者出擊的還要是你。」

    公造冶點頭,嘆息道:「我曾隨先生見過楚王,只是當年的楚王已經死了,這新的楚王還不曾見過。」

    適大笑道:「若是這件事做成了,日後誰人不知你公造冶之名?昔年曹沫也是靠著會盟之時劫持齊侯,你若做成,便是萬軍之中俘獲國君,天下好戰之君,誰人還敢把鉅子的話不當回事?」

    公造冶想到將來若做成之後的場面,心中豪氣頓生,輕拍馬車道:「若做成此事,我便可以去見一個故友,告訴他真正的勇是什麼。」

    說完,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臉上的傷疤,適一直想問,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此時公造冶既仍不說,他便順著問道:「昔年駱猾釐不知,你以木棍說服,難道你那故友竟不能如此?」

    公造冶難得地鄭重搖頭道:「不能夠,此人劍術與我不相上下,勇氣無雙,然而只知小義不知大義。我曾勸過,他只說我若能做出君子之勇,再去與他說話。」

    適還未見過公造冶的劍術,但駱猾釐的劍術卻是見過,心中不知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市井人物……非是市井人物,只怕也不能如公造冶所言知小義而不知大義。

    公造冶思索一陣,不再提這件事,適又道:「其實剩下兩件事,甚至第一件事,都是為了咱們最終的目的。」

    「其二件事,便是想辦法讓楚人相信墨者只願守城,讓楚人放鬆警惕,不會想到我們準備穿陣攻擊,挾持王公。」

    「其三,便是為了想辦法讓楚王的位置更加暴露,或者說夜裡更加方便我們突襲找準方向。」

    公造冶想了一下,說道:「我想的目的不止這三點,但實際上卻夾雜不清,真正論起來還是這三點。這件事上,我不如你。」

    適笑道:「如此來論,世上豈有全能之人?即便先生,依舊射術不精。但天下事,只要能做到如先生所言人盡其用各尚其才,便可大治。」

    公造冶嘆息一聲,問道:「於第三件事,你有多少把握?」

    適搖搖頭道:「尚需交談之中知曉楚王的性情,才知把握。只能儘量。」

    …………

    待適等人進入楚軍軍營,早有人前來,倒是也沒有為難眾人,一應禮節俱全。

    適跟在公造冶的後面,一切禮節由公造冶應對,自己則暗中觀察楚軍的情況,牢記於心。

    楚人對於圍城還是有經驗的,也修築了一些簡單的防止城內偷襲的阻礙,但問題並不大。

    有人引領著這些墨者,進入到楚營之後,先行將俘虜交了出去,又趁機宣揚了一波墨者的一些不怎麼激進的道理,楚人礙於情面也因為這些道理並不是那麼激進,也就沒有管。

    引導著這些墨者進入到楚王營寨的時候,公造冶回頭看了一眼適,兩人互相點了一下頭,這營寨果然就是當初墨者幫著楚人選擇的地方。

    旁邊就是那座高高的木塔,上面正合適作為指揮號令的地方。

    巨大的牛皮帳篷外,站著不少持劍勇士,乘廣戰車也在一旁,這時候都是負劍上前,也算是一種對士人的禮儀。

    進入帳內,貴族環列,也沒有故意做出驚嚇。

    見禮之後,適悄悄看了一眼正位的楚王,三四十歲的年紀,看起來極為精壯。

    分賓主坐下後,各有介紹。

    適正準備開口的時候,不想楚王先聲奪人,朗聲問道:「傳聞墨者利天下,今日我有一問,不知你們可能解答?」

    楚王環顧一圈,緩緩問道:「天下惡乎定?」

    有墨者轉述之後,適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道:「定於一!」

    墨者內部自有規矩,這一次對答的問題,都是適這個副貳做主,立刻邊有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定於一。」

    楚王或許是沒想到墨者會這麼回答,原本還想要說服墨者認同,卻不想墨者直接回了一句定於一,心中暗喜。

    於是問道:「既你們認為天下定於一,又為什麼要守城呢?你們一邊說希望利天下、又知道天下定於一,卻又幫著宋人守城。這難道不是一個人喜歡吃甜,卻不吃柘而去吃鹽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3
第一八六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九)

    楚地有草,其名為柘。榨汁而飲,其甘若怡。

    楚王所說的柘,就是甘蔗,百年後三閭大夫做楚辭曰: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鶬些。

    柘漿者,便是熬粘稠的甘蔗汁,這是楚人特有的一種烹飪材料。

    楚王的言辭,經由墨者的翻譯,傳到了適的耳中,而負責翻譯的人之前只是聽說過柘,卻因為沛縣的特殊物種,可以翻譯的更為準確。

    柘早已有之,但在周的雅音之中,卻不是甘蔗,而是一種可以做弓箭的樹木。

    只是沛縣種植了許多玉米,每年秋天收穫之後,許多孩童都會拿著那些收穫後的玉米秸稈,咀嚼著裡面的汁液,發出陣陣甘甜的讚歎,適便在《山海經》的故事中,虛構了一個名叫巴巴多斯的國度,超越了空間後又超越了時間。

    只說那個神秘國度的人種植柘,可以榨汁為糖,其白若雪,非是麥芽糖怡,由此轉運各國云云。

    甘蔗長得和玉米並不一樣,但在聽說了這個故事的墨者耳中,便和玉米有了幾分相似,也能想像到孩童們一截一截地拿著柘節咀嚼的模樣。

    所以他們翻譯的時候,無比順暢,也沒有去思索墨家是否有「天下定於一」的說法……

    他們相信適,也相信適能夠做出足夠明確的回答,而且一定是符合墨者之義的回答,所以他們心安如井水。

    楚王舉出甘蔗和鹽的例子,也並非是早已思考好的,而不過是因為他喜歡吃甜食、最喜歡楚地南方進貢的柘漿,於是有了這樣的比喻。

    在他看來,柘漿便是世上嘴甜的東西,一如鹽便是鹹的代表一樣。至於咸與甜,是不是如同墨家定義的「利與害」、「賞與罰」一樣是相悖詞,他並未考慮,甚至於天下人也不會如墨家這樣去考慮……甜和咸是相對的嗎?

    這個例子舉得隨意,但那句「天下惡乎定」的疑惑,卻不是瞬時想出的,而是早在準備與墨者會面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的一句話。

    當日便問群臣,沒有人敢和墨家的人爭辯以免自尋其辱,楚王只能自己想辦法。

    春秋的義、師出有名之類的說法,此時還有遺留,楚人這次出兵的名,便是宋人背盟。

    但理由這種東西,只是藉口,正如當年齊桓之時爭霸的時候,就因為楚人沒有進貢縮酒的苞茅,便聯合諸侯進貢楚人一樣,那不是理由,但需要的時候就是理由。

    楚王很欣賞這些墨者的才能,也希望墨者能夠為自己所用,成為自己對抗貴族的班底。

    這時候改革極為困難,燕國國君為了對抗貴族,自小培養了一群「基友」夥伴,想要這些「基友」們長大後能夠攫取貴族的權力,但最終還是失敗,還落了個昏庸而近男寵的名聲。

    楚人作為公族勢力太大而削弱的代表,這種改革比想像的更加困難,熊當作為雄主,也讀過墨家的一切集權的學說,又見識到了墨家的手段,因而對墨者生出了招攬之心。

    於是他才想到了用墨者範疇的利天下的說法,來說服墨家。

    如果不用利天下的說法,就算是他能找到別的理由,但墨者依舊不可能為他所用。

    原本,他是想要和墨者辯論利天下的基礎,是要天下定於一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適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應了一句「定於一」,這讓楚王一時間有些錯愕,那些準備了好久的說辭似乎完全用不上了。

    他仔細地看了看跪坐在側面的適,之前已有介紹,心道:此人如此年輕,這一身學問倒是驚人。只說他先隨兩位隱士學習,我遍問群人,竟均不知有那樣的隱士。

    但楚王也不疑有假,很多學問他看過之後,有茅塞頓開之感,一些問題顯然也不是一個商丘城的鞋匠憑藉自己能夠知曉的,而那些新奇的穀米更不可能是憑空產生的。

    楚宋並非鄭韓之間的血仇,這一次圍宋還是為了爭霸,因為對於守城的墨者,也沒有仇怨。

    楚王察言觀色,見墨者對於適開口便答毫無疑惑,心知適便是這一次墨者說辭的頭面人物,便迎頭問了那樣一句:你們墨家認為天下定於一,卻又幫著弱國守城,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

    跪坐於地的適,真的幾乎就是下意識地回答,這種下意識不是歷史觀所帶來的,而只是前世背誦課文留下的習慣性反射——天下惡乎定?定於一……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知道這句話必須解釋清楚,而且要在墨家的框架之內解釋清楚,否則就算解釋清楚的,對自己也是毫無用處。

    好在他環顧四周,發現包括公造冶在內的人,都沒有疑惑。

    或許,這些人已經習慣了適掌握墨家許多道理的解釋權,已經習慣如此,所以並未疑惑,而是堅信適能說出極好的理由。

    這種信任加在適的身上,適飛快地思索,只怕思索的太久有些尷尬冷場甚至先在氣勢上輸了,於是先仰頭大笑數聲,說了幾句場面上的廢話。

    笑聲不必翻譯,但那些場面上的廢話卻需要翻譯,翻譯便需要時間,也就給適留出了更多的思考時間。

    片刻後,適答道:「您恐怕不知道墨家有大故小故之說。」

    楚王問之曰:不知,請教。

    適對曰:持劍而斬人頭,則被斬必死。而死人,一定就是被砍頭的嗎?這卻未必。被砍頭的人一定會死,但死的人不一定是被砍頭的,這您能夠理解嗎?

    楚王點頭表示可以明白,適又道:「天下想要安定,一定要定於一。而定於一,一定會安定一定可以利天下嗎?這卻未必。如果國君執行的是后羿、夏桀、商紂的律法,那麼就算天下定於一,難道就可以利天下了嗎?反過來,如果天下不能一,諸侯紛爭,凶兵四起,這一定不能利天下。」

    「所以,若利天下,必定於一。而定於一,只是利天下的基礎,卻不能必然利天下。」

    楚王卻笑道:「寡人聞齊人好賽馬,有良馬兩匹,甲乙為名。縱然神駿,難道能夠與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相較嗎?」

    此八駿,乃是《穆天子傳》中駕車前往埃及的八匹神駒,此時文化生活匱乏,墨者的文章也多傳於楚都,楚王自然讀過,也曾幻想過自己有這八駿。

    他以《穆天子傳》中的八駿做比喻,也是一種結好墨者的想法。

    他沒指望墨者就此納頭便拜,也沒指望墨者與他結好就放棄守城,那魯陽公與墨翟算是亦師亦友的關係,魯陽公想要攻打鄭國的時候,墨翟依舊表示就算你是我朋友、視我為先生,我也照樣去幫助鄭人守城。

    楚王自認與墨者的關係還沒有到這種地步,所以他只是希望此時種下交好的種子,等到將來商丘事一了,可以吸引墨者。

    楚王又道:「甲乙縱然神駿,必不能比送穆天子會法老之八駿。但甲乙各有快慢,那匹快的難道不是更接近八駿嗎?如果墨家認為利天下首先要定於一,那麼難道由我來定於一,不正是距離利天下更近嗎?」

    其實楚王的這番道理,適是認同的。

    後世皆說秦有暴政,但適親眼所見了這個時代的血統、貴族、文化不統一、度量衡不統一、語言不通、文字不通等等問題後,真心覺得祖龍之功可謂是造就了天下一統。

    只是,這番話此時不能夠說,至少不能說所有的戰爭都是正義的,這不符合墨者的三觀。

    他只是略微思考之後,說道:「我曾求學與唐漢先生,他有奇技,可醫死人而生白骨。我曾見有一人頭痛難忍,唐漢先生以麻沸散為藥,灌服,此人昏睡,不知疼痛。唐漢先生以刀劍開顱,取出蠕蟲三條,血流如注,告知我說此蠕蟲便是頭疼之緣。後此人康復,頭果然不疼……」

    這又是個穿鑿附會的故事,卻充滿了想像力,也更被戰國時代的人所接受,這時候還沒有走入盲區,解剖學已經有所發展,並非再往後千年那種不能解剖的時代。

    這個故事充滿了新奇,在場眾人均幻想這位唐漢先生的醫術技巧,不由感嘆。

    此時稍微的病痛就會死人,醫學並不發達,巫醫剛剛分離,尚且還處在創始階段。

    扁鵲的師傅長桑君已經開始雲遊各地,這些人多有耳聞,一些貴族也曾受過恩惠,只是即便長桑君的手段,也不如適所謂的名為唐漢實則華佗的編造的故事更為高明。

    或有人想,若真有如此奇技,便是千金也要尋得此人為醫,只可惜聽聞適的兩位夫子都已死,且化為灰撒入大地,若是適那名為共和的師兄能夠找到,倒也可以。

    又有人想,墨者向來不說謊,適既然是墨者中的高層人物,向來其言也必如墨翟一般猶如九鼎。

    卻不知適向來嘴裡就沒幾句實話,這時候先聲將眾人吸引,又道:「唐漢先生之麻沸散,用的便是幾種奇毒之藥,有一種名為草烏,常人食之,必死,需要輔以別樣藥物中和毒性。」

    「由此觀之,難道可以說草烏就是麻沸散嗎?若有一人病痛難忍,需要開顱,難道您就準備喂食大量的草烏,並說草烏距離麻沸散更近,所以一定有用嗎?」

    適起身,衝著楚王行禮後又道:「就是這樣的道理,在墨家,以鉅子之下看來,定於一之於利天下,正如草烏之於麻沸散。而在墨家眼中,您與這些肉食者,其實都是劇毒之草烏,疏為不智。」

    「墨家說,選天子、選聖人為天子!您既不智,又怎麼會支持由您來完成定天下於一的事呢?您在墨家眼中,不過是劇毒草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3
第一八七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十)

    此時只要有了名聲,罵幾句國君也算不得什麼事。孟軻見過梁惠王后,出門就說這人看著就不像個人君,至於諸子經常說各國國君壞話也都是常事。

    適這樣一說,在場的楚國貴族不免忿怒,楚王卻心中暗喜。

    他知道墨家一定會痛罵自己,當年墨子去齊國希望齊人退兵以救魯的時候,也曾做過比喻問齊侯是不是傻?齊侯想了半天決定自己不做傻逼,加上知道墨家守城之術,因而找個台階說自己不是,然後退兵。

    只是楚王從適的這番話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意思。

    自己是草烏……那是不是說只要改動一下、加上墨者這些藥物的中和,就可以成為剛才說辭中的麻沸散呢?

    但這話不能夠問的問的太直接,便藉著適的話問道:「以你們墨家來看,我們如何不智?」

    適知道重頭戲才剛開始,抖擻精神,質問道:「您攻打商丘的目的,其實墨家眾人都很清楚。您不是讓宋人看,而是讓鄭人、衛人看,所以您一定不會如楚滅陳蔡一般置縣,而是希望圍下商丘,讓鄭人、衛人知道楚人隨時可以興兵討伐那些背楚而親晉的邦國,從而與晉爭霸。」

    「再者,若以楚國整體為一人,楚國此人的目的,也不過是希望楚宋結盟,從而楚人隨時可以從伊洛、泗水兩個方向與晉國爭霸。宋盟於楚,則三晉左翼危矣,楚、齊合力,必能在泗水以北威脅三晉。還能減輕大梁、榆關、中陽、啟封、小黃、林等地的壓力,使之無後顧之憂。」

    楚王微微一怔,他實在沒想到適的想法與他可謂是不謀而合,這種對天下大勢的掌握,實在非是一個普通人所能瞭解的。

    這些話,就像是楚王繼位以來無數次想的一樣,可以說完全說出了楚人此次北上的目的……按適的說法,是將楚國做一個人,當然也就不包含楚王自己的一些目的。

    這種大勢,晉人中的卿相或許能想到、楚人眾的令尹司馬或許能想到,但適卻說墨家眾人皆知,楚王登時興致更高。

    暗道:墨家多才,於天下大勢之把握,非是尋常士能比,這番話竟如我自己說出來的一般,這天下又有幾人能想到此次出兵的目的?

    適能感覺到楚王目光中的讚賞和驚奇,心中卻對討好這個楚王沒有興趣:最多兩年,此人應該會死,但是死前總要讓楚王記得墨者的手段,以便後來時。

    他說出了楚國的目的後,朗聲問道:「只是這目的不能夠達成,卻耗費了楚人的兵力、糧食,錯過了陳、陽夏等地一年的耕種,難道不是不智嗎?」

    「鉅子帶領我們守城,難道您認為您可以攻下商丘嗎?城內兵甲齊備、糧食足夠支撐數月,三晉縱然需要休養生息,一旦楚師疲憊,到時候一舉而下,難道楚人不會重蹈二十年前黃池、雍丘的慘敗嗎?」

    「其二,圍城不下,鄭、衛等君皆想:楚軍不過如此!屆時,楚人圍鄭、衛,鄭、衛堅守數月,以待三晉,又有什麼懼怕的呢?」

    「若是您能在一月之內攻下商丘,那又不同。」

    「商丘是天下雄城,又有善守之墨者守備,若能一鼓而下,鄭、衛必然驚懼,皆想:連墨者幫著守衛商丘,楚人都能一鼓而下,那楚人之強,三晉救兵未至,便以破城,那還抵抗什麼呢?」

    適抬頭挺胸,自信滿滿而又帶著幾分驕傲問道:「鉅子就在城內,守城的戰法也已經傳出許多,敢問在場諸人,誰敢說一月之內破城?若做不到,難道不是空廢力氣而不能達成目的嗎?這就像是用濕木頭鑽木取火一般,這難道不是愚蠢不智嗎?」

    一言既出,滿座黯然。

    這話說的驕狂,在場諸人卻沒有一個敢說自己有辦法能夠在一月之內攻下城邑的。

    凡事能夠做到,說的驕傲一些,氣勢更盛。

    適其實一直在暗暗誘導楚人,看起來,墨者守城最大的依仗,按照適所說,還是等到三晉兵來援,而且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以三晉作為這次解商丘圍的唯一方式。

    聽起來,似乎墨家上下是準備做個攪屎棍子,從而維持三晉與楚的爭霸平衡,從而簽訂第三次弭兵會條約,劃分三晉與楚的勢力範圍,保持一種微弱平衡。

    至少聽起來是這樣的。

    但墨家不是這麼想的,適更認為這種微弱的平衡只會促成更大的戰亂,後世無數的條約合約都驗證了這一點:周天子分封體系的瓦解,要麼諸夏一統,要麼就是三晉與楚等國勢力平衡出現諸夏的威斯特法利亞體系,從而引發更大的動亂。

    前兩次弭兵會,都是宋國促成的,也因為晉的六卿之亂、楚的吳越崛起等導致了幾十年的和平,但這一次不會再有這種可能了。

    只是既在商丘,適又這樣引導,楚人不免以為墨家最大的底牌,就是等待三晉出兵、從而簽訂新約。

    適的話,聽起來極有道理,但楚王卻不這樣想。

    他認同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商丘城內的貴族政變,只是他不可能當著墨家的面說:你們懂個屁,就算外部攻不破,但是城內出現問題你們又能如何?

    可這些話不能說,也就不能反駁適的道理,訥訥許久,又不知該怎麼反駁,只好默然。

    一時間帳內尷尬。

    哪怕若有一驕傲無比的小將站出來說:自己能夠一月破城……哪怕只是吹噓一番,也總勝過此時的無言,可在場的都是身份高貴之人,楚人又多有失敗被逼自殺的先例,各個貴族之間也都矛盾重重,一旦說出口,到時候攻不下可就不想死都得自殺了。

    適為了加深楚人相信墨者的底牌是三晉出兵的印象,又道:「墨者善辯,對於天下大勢的掌握,想來也是獨步於天下的。在守商丘之前,我們已派人前往三晉求援,此人言辭不弱於我,於天下的把握更甚。」

    「齊人內亂,三晉初封,吳起守秦,只要說清楚其中利害,未必就不如昔年申包胥!」

    他其實只是在恐嚇,墨家根本不希望三晉出兵,或者說根本不希望三晉出兵才讓楚人敗退,那樣的話,天下好戰之君怕的只是「力量均衡」,而不是怕「約束天下」的墨家。

    至於求援於三晉這樣的事,就算撒謊,依舊是無可尋覓,怎麼都不可能找出漏洞,楚人不信也得信。

    這樣說是在不斷地隱隱告訴楚人:墨家守商丘的底牌,就是撐到三晉來援,所以不可能主動出擊讓商丘陷入危險。

    之前又用黃池、雍丘之戰的例子打楚人的臉,讓楚人頗為不滿之餘,也對三晉的兵勢極為擔憂。

    適見在場眾人都不出聲,又笑道:「我剛才是將楚國作為一心一人,說楚國不智。」

    「但楚國難道就是一心一人嗎?我看未必。」

    「帳內諸君,難道就真的只是楚之王、楚之左尹、楚之司馬嗎?難道就沒有私心嗎?」

    「若有私心,楚國又怎麼可以作為一心之人?所以我說,楚國不智,又要說在場諸君都不智!」

    他不等對方反駁,也趁著對方不知道這話什麼意思、有些錯愕的功夫,起身遊走於四周,言辭激烈地說道:「為什麼說帳內諸人皆不智?」

    「若商丘大勝,楚王必有威望,士卒歸心,名望不下於莊王之時,這時候誰又能反對王上呢?」

    「我若為王,必要收封君之權、收封君之地、收封君之兵!」

    「楚地數千里,若立郡縣、尚賢、選材、不論貴賤……則千里之土、賦稅皆歸於王;千里之士、才智皆啟於王;千里之卒、勇力皆護於王。」

    「屆時,一封佈告:」

    「明法審令,鑄刑於鼎,頒布楚之千里,貴族封君不得干涉司敗斷法,收回私權。」

    「削減爵祿,均楚國之爵,而平其祿,損其有餘,而繼其不足。使封君子孫三世而收爵祿!」

    「遷徙貴族,叫貴族子弟攜族人遷徙雲夢、艾、長沙、辰陽、且蘭、蒼梧!」

    「卑減大臣之威重!楚的最大問題,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廣,以致有白公之亂、葉公平亂之事!是故應禁明黨以勵百姓。」

    「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

    他生怕那些貴族聽不到,示意傳譯的墨者聲音愈發的大,林林總總將楚國變法的種種問題都擺在了明面上。

    這其實就是一種陽謀,也就是當著貴族的面,告訴貴族:你們這群傻叼,楚王威望高了、集權了,對你們有好處嗎?沒好處你們還跟著楚王雄心勃勃地北上爭霸?趕緊回家搞陰謀去吧!

    合著你們忘了齊桓公的時候,除了國子、高子兩家周天子派來監視的,剩餘的貴族都蹦跶不起來嗎?哪個貴族想要個齊桓公這樣的君主?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適不忘再加一把火,說到:「王者,一國政權之代表。楚王可以為楚國、楚之封君卻未必是楚國。楚王希望楚國興盛,若一個只是代表的國君,其財富和榮耀能也只能來自於全體國民的總和,可貴族卻不一樣。」

    「所以我說,楚國不是一心之人。貴族的利益並非是楚國的利益、楚王想要的未必是封君想做的。」

    「而圍商丘事,我覺得諸君是不智的,這對於你們並無好處。」

    「難道楚王會將商丘分封給你們嗎?他得了威望、軍勢,回去變法怎麼辦?你們又如何阻擋?所以,我說,你們封君不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4
第一八八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十一)

    楚王先以利天下質問墨者,而適則用私利反問楚人,因為他知道楚王既然考慮過利天下的說辭,那就不可能讓他將有所準備的話說出口。

    帳內楚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不知如何自處。

    適的這番說貴族不智的話,句句誅心,又說的極為直白。

    在場的貴族或許原本只是依靠那種階層的本能,去做一些反對或是支持的事,並沒有明確的目標。

    但,適的話卻讓他們超脫了本能,很明確地指出貴族與君權是矛盾的,君權的加強意味著貴族權力的衰減。

    一眾大臣既不能反駁,又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只好不做聲。

    楚王面無表情,心中卻暗喜。

    適的話,正中楚王的心思,或者說這本來就是楚人十幾年後要做的變革:大部分都是吳起變法的內容。

    楚王很清楚楚國最大的問題就是封君太眾,從第二次弭兵會之後,楚國的種種問題基本都是封君引起的。

    適那番君王的財富與榮耀可以源自國民的說法,楚王並不在意,可以這樣認為也可以不這樣認為,但可以這樣認為的結果就是王位只是一個擺設。

    楚國的問題很多,楚王也有過變革的想法,但是阻力太大,也沒有一個能夠統籌全局的人主持。

    而適的這番看似指責眾臣不智的話,在楚王聽來則是說:我們墨家可以幫著你們變革,我們有想法、有大局、還有一定的軍事力量……

    楚王似乎聽出了這樣的意思,但適只是在誘惑楚王,投其所好,投其所最好。

    事實上,適對熊當沒有任何想法,這是個兩年之內必死的君主,和這種人結好關係毫無意義。

    楚王想的極多,又不得不考慮帳內貴族的心態,心道:「此人說的極好,可謂是將楚的問題都指出來了,一些是我想到的,還有一些是我也不能想到的……」

    「只是,此時帳內眾人也聽到了,我若欣喜,只怕他們怨怒。墨家說話,難道就是如此直接嗎?」

    他心中一動,便想打破此時的尷尬,也不說好與不好,更不說什麼讓甲士支起油鍋鼎鑊將墨者油炸的說辭,而是問道:「你既說楚非一心,又說帳內之人皆不智。我既在帳內,又是人,不知我又有有何不智?」

    熊當的語氣有些慍怒,實則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喜悅,而這慍怒是說給帳內的貴族聽的。

    總不好興高采烈地說「先生大才、且帳內密商」之類的話,那樣的話只怕今夜就會有兵變。

    只是這個問題,適沒有出面回答,而是讓其餘墨者代為回答,用的也多是「節用」之類的道理。

    墨家內部原本的道理,本身就很有用,像楚國這樣的大國,修好內部所獲得的利益,遠比外出爭霸更有有利,尤其是君權還未穩固的情況下。

    楚國地廣人稀、技術落後、內部法令不通、南部還有許多蠻夷,因而只要二十年不打仗、努力發展內政,其實遠比打二十年仗所得到的要多。

    這些道理都是事實,連楚王也認同,但其實和之前說的封君貴族不智卻是一脈相承。

    想要發展內政,就必須要觸動貴族利益。

    這兩番話看似是在說貴族和國君都不智,實則句句都是說給楚王聽的,帳內的貴族越聽越不是滋味,覺得墨者就是在挑唆楚人內部的矛盾。

    只是這種挑唆,並沒有陰謀的成分,說的都是直白的實話,直白到就像是說草是綠的、花是紅的一樣,根本難以反駁的實話往往充滿了力量。

    楚王已經心動,墨者一句額外的話都沒有,但楚王聽到的則是:墨者有能力幫你變革,只要你答應墨者利天下的條件,我們有人有士有文化有學識……

    這種隱晦的暗示,讓楚王飲了一杯酒來掩飾內心的喜悅。

    可帳內的貴族卻已經坐不住,作為王族公族大姓,他們最討厭的就是變法之類,尤其是適之前提出的那幾條變法的內容。

    誰都知道,那麼變法楚國就變強,但楚國變強與封君又有什麼關係呢?楚國如果是楚王的楚國,封君為什麼要割自己的肉讓楚國強大呢?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也正因為簡單,想要正面駁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終於問道:「你們墨者只說要利天下,於是要扶弱守弱,我只問你們,難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晉兵至,又將如何?」

    「你說我們不智,難道三晉兵至就不攻宋了嗎?就算不攻宋,難道將來若再有爭霸事,難道宋人就不出勞役糧帛嗎?」

    「如果三晉也這樣做,你們守城又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嗎?朝晉而暮楚,又有什麼區別呢?我看你們墨者才是不智!」

    宮廄尹也問道:「你們墨者就說要天下定於一,又要選天子,試問如今天下,哪國國君可謂聖王?」

    適搖搖頭,表示誰都不是。

    宮廄尹又道:「難道墨翟自認乃是聖王?」

    適依舊搖頭道:「鉅子從不這樣想,也覺得連昔日仲尼也非聖王。」

    宮廄尹大笑道:「如此看,這天下便不能定於一!既不能定於一,你們墨者又將如何做才算是利天下?今日圍宋,你們守宋;明日侵魯,你們守魯;後日佔鄭,你們守鄭……難道有什麼用嗎?」

    「況且,你們就算守城,也只能依靠三晉兵至才能解圍,你們既認為天下無君可稱聖王,那便只能征戰不休。」

    適笑而不語,起身沖四週一拜,叫墨者從懷中取出一圖,就在帳內展開。

    這圖是手繪的簡單天下,很多地方畫的極不準確,但是整體上還是第一次將天下全圖展現在眾人面前。

    北方的燕、西邊的秦、東邊的齊、南邊的楚。

    蜿蜒的大致的海岸線、幾字形的黃河……這些東西還是第一次用地圖的形式直觀地展示在眾人面前。

    帳內的墨者早就見的多了,帳內的楚人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天下,忍不住驚呼一聲,起身觀看。

    楚王離得最近,盯著圖上的楚地,看著那些山川、位置並不準確的大城,心中暗讚。

    「原來天下九州,竟是這般模樣。繪製此圖之人,必走遍九州,見聞極廣。能著眼天下者,除了君王,只怕也就是墨家這樣的人物了。」

    適道:「此時天下無聖王,亦無人可以定於一且利天下。但鉅子曾言,兩害相形、取其輕者,是為利。」

    「如今天下強國,無非三晉與楚。」

    「昔年華元、向戊,兩次於商丘城外促使晉楚弭兵,以致天下安定數十年。」

    「不動兵戈,國力難道不能強盛嗎?人民不能富足嗎?賦稅不能增加嗎?人口不能翻倍嗎?」

    「墨者已經講清楚了道理,這是可以做到的。甚至可以讓天下二十年內財富人口翻倍,這正是利天下的辦法。」

    「如今,魯、宋、衛、鄭皆弱,夾於晉楚之間,兵禍連綿,這是鉅子與墨家眾弟子所不願看到的。」

    「若墨者說有辦法,可以讓各國不動兵戈,二十年內財富翻倍,難道不可以促成第三次弭兵會盟嗎?」

    所謂盟約,都是實力平衡的產物,對於盟約適並不信任,也絕對不想九州天下真的出現一種恐怖平衡,他只是在想辦法欺騙楚人。

    道理已經講清楚,剩下的就是看墨者能否拿出一個讓各國國君都心動的事物,來保證所謂二十年人口財富翻倍之類的承諾。

    待適說明了情況之後,幾名墨者出去從馬車上取回了大量的鐵製農具,還有一些其餘鐵器,叮噹一聲扔在地上。

    楚人見過鐵,但要麼是隕鐵要是是塊煉鐵,與適弄出來的這些鐵器完全不同。

    即便這些人是貴族,但是平日春日耕種的時候,還是要去田地中做做樣子。

    這些奇怪的鐵器一經展示,適便道:「墨者有冶鐵之法,使鐵極賤於銅,家家戶戶均可以鐵為器具。」

    「農人有犁、鏵、鏟、鋤;木工有斧、錘、刨、刀;礦匠有釺、鎬……」

    「銅器縱有六齊之分,依舊容易斷裂,鐵器卻比銅器更為堅韌,同樣的一個農夫拿著這些鐵器,比起他們原來用的骨器蚌殼要快出數倍,則一個農夫則墾數倍之田。」

    「墨者又有稼穡堆肥之法,可以讓畝產增半。更有輪作休耕之技,百里之田可做二百里。」

    「這些冶煉鐵器的手段,墨者最為嫻熟,天下不做第二家。」

    「除了鐵器,還有紡織、耕作、製器之法,均可數倍於前。」

    「墨者既要利天下,這些東西便不能藏私,只是如果這些東西要是用來征戰,又會讓天下流離。」

    「若三晉與楚能夠再結弭兵會,一旦條約達成,墨者願意讓這些利天下之物在天下交通。」

    「這還只是鐵器,墨家並無誑語,日後還有更多奇技,均可以使各國不征戰而民用賦稅皆倍增。」

    在展示了這些鐵器之後,他又洋洋灑灑地說了許多聽起來極為玄妙、墨者已經司空見慣、但楚人卻不曾見過、但又相信的事物。

    而適在說這些的時候,心道:「我要信你們的盟約,那可真是幼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44
第一八九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十二)

    墨家是有一些理想化情結的,這是楚王知道的。

    要說適給出的這些東西,楚王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

    楚使從沛縣回來後,將沛縣所見所聞一一告知,對於墨者在沛縣搞的政治變革楚王未必贊同,但那些生產力進步帶來的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

    適一直在偷換概念:君主可以作為一國的代表,那麼國家的強大富庶便是君主的強大富庶與榮耀……但這個君主,只能是個虛化的君主,只是個符號並且當成為這個符號的時候就不再是人。

    在這種偷換概念之下,楚王對於鐵器、牛耕、紡織、新種……種種這一切,極為心熱。

    正因為墨家經常流露出的理想化情結,楚王心道:「若我不答應,在墨者看來,我必是不義之君。若三晉假意答應,只怕墨家又會全力資助三晉。」

    「若是答應,日後國力翻倍,再行征伐事,也未必不可。只是這一次商丘圍城,需要完成,這倒是個問題。」

    若不能完成這次圍城,楚王的威望就不足夠開展變革,加強君權。

    適說的那些玄妙之物,隱藏了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係,讓楚王極為心動之餘,適也在考慮楚王可能會拒絕。

    他本來也沒有準備促成一紙條約,本身這也是不可能的,除非雙方都打的筋疲力盡。

    考慮到楚人的反應,適嘆息道:「此次圍城,終究還是要靠三晉出兵。商丘的得失,與宋無關,卻與晉楚之戰有關。」

    「我們也會派人前往三晉,說服國君,若他們答應。」

    他說到這的時候,露出悲天憫人的表情,嘆息道:「若能達成,則各國少了災禍,也算是利天下之人。」

    「屆時,墨者將先於鄭、衛、宋、魯等君會盟,均嚴守中立,晉楚若有征伐,則墨者幫助守城。晉人攻,則守城待楚;楚人攻,則守城待晉。」

    「以此,再來說服三晉與楚。若三晉與楚弭兵,則秦、齊、燕均可入盟,各國相互提防。」

    「若能消弭兵禍,那是最好,數年之內不再征戰,休養生息,讓財富、人口都翻倍,這對於國君而言也是比戰爭更好的獲利的方式。」

    「凡入盟,墨者將會在各國開採鐵礦、冶煉鐵器、傳授稼穡、組織紡織……凡不入盟者,墨者絕不會將冶鐵紡織稼穡之術傳遞至邦國。」

    他說完,沖楚王行禮又道:「難道墨者的信譽和這些鐵器,以及貴使在沛地的見聞,還不能證明墨者讓天下無爭而財富人口翻倍的說法是可以做到的嗎?」

    楚王深信不疑,楚國有大銅礦,冶銅技術也好,但是用青銅做農具實在是太過奢侈。

    這些鐵器適說價極賤於銅,想來也沒有說謊,而且這些鐵器怎麼看都比那些簡單的工具要強。

    只是,楚王並未答應,而是問道:「會盟之事,非是楚人自己說的準的。若我楚退兵,墨者可能保證三晉不攻楚?」

    適搖頭道:「不能。因為還未說服,所以墨者不說還未做成之事。」

    楚王笑道:「既是這樣,寡人是相信你的話的,但卻不能答應退兵入盟之事。我不攻晉,晉必攻我,除非晉與我成,方可成盟。」

    楚王認為適說了這麼多,還是希望他能退兵,所以直截了當地拒絕,即便心有不甘,卻明白這時候誠信極為重要,若是自己答應了卻又出爾反爾,將來必有禍亂。

    如果真的可以成盟,對於楚王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可以大刀闊斧地進行一些國內的變革。

    但此時,絕對不能答應。

    適心說,我當然知道你不可能答應,你現在認為楚人優勢很大,這時候若是答應,那可算不上雄主。

    於是嘆息道:「您的話,是對的。弭兵會,非是一國之事。這一次商丘圍城,也不是宋楚之爭,而是晉楚之爭,這是沒有錯的吧?」

    對外,楚王可以稱自己是懲罰宋國背盟。

    但在對於天下大勢有所把握的墨者面前,楚王笑而承認。

    宋國根本不是問題,這一次就是為了與三晉爭霸,順便亮亮筋骨肌肉給鄭、衛等國看。

    適道:「既是這樣,不妨以三年為期。三年之內,墨者極力遊說各國,促成此事。」

    「在此事未成之前,墨者依舊守城扶弱。」

    「若三年之後,三晉還未答應,墨者便會深入願意與墨者會盟的邦國,傳授冶鐵等手段。」

    「若是能夠製法、變革,或是流露出有利天下之意,墨者也或許願意助其定天下於一!」

    「畢竟,若是連弭兵會盟這樣的事,都不能答應,又怎麼能夠指望那些君王可以利天下呢?」

    他這樣一說,楚王心中一動,略微思考,頓覺此事有利而無弊。

    三年之期,無非就是一個墨者遊說各國的時間,墨者這樣說也就是說以三年為準,三年之內隨便你們怎麼打,哪怕你們已經同意將來弭兵,但是這三年你們該怎麼樣怎麼樣、墨者該幫著弱者守城就幫著弱者守城。

    但三年之後,遊說一旦成功,一個嶄新的條約體系之下的平衡若是可以形成最好,各國都可以休養生息,從而變革技術,利於天下。

    若是三年之後,遊說不成功,那麼墨者就會率先幫著那些三年內同意弭兵的國家變革技術。

    而楚人這一次,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如果能夠先答應墨者,那麼三年後也就佔據了主動。

    晉人只能被動,一旦接受,就意味著停戰,而楚王認為自己這邊優勢極大,完全可以在三年內獲取更多的霸權優勢。

    當年前兩次弭兵會劃定勢力範圍,也算是有過先例。

    這一次圍城商丘,以現在來算,哪裡需要三年,只怕再有半年就能解決宋國的問題,三年內只要保持戰略優勢,到時候簽訂弭兵會盟約的時候,楚人還是有優勢的。

    三晉若敗,則三晉必然不會簽訂弭兵盟約,到時候按照墨者的說法,曲在三晉而不在楚。

    至於楚戰敗……楚王則是從未想過,覺得以自己的雄才,三年之內必能佔據上風。

    三年之後,利用三年內積攢的威望,利用弭兵會帶來的和平,進行國內變革,也未嘗不是個極好的機會。

    他卻不知道,適選了三年這麼個詭異的時間,看似是要說服各國君主,實際上……則是包藏禍心。

    盟約的簽訂肯定是各國君主簽訂,三年內,天下將要死一大批的君主。

    秦、趙、韓、楚等等,這幾國都要死君主,而且幾乎是集中在一兩年之內。

    繼承權之爭、變法派與守舊派之爭、三晉內部的紛爭……都將在一兩年之後全面展開。

    適根本就沒想過這條約能夠執行,更確信各國誰先完成變法、完成技術革新,都會撕毀盟約對外擴張。

    墨家沒有把利天下這樣的事,寄託在一張必定會被撕毀的條約上。

    三年之期,看似對楚人有利,實則對墨者有利。

    楚人自然認為自己不可能失敗,但墨者卻也認為這一次可以不借助三晉之力擊敗楚人逼迫楚人退兵,從而威震天下。

    春秋時代的殘餘,各國有資格會盟的貴族們在戰爭中打的頭破血流,但在平時仍舊是親戚和朋友,這種事常有。

    無論輸贏,三年之內楚國與墨家都不會有極大的仇怨,無非輸贏而已。

    楚人盼著三年之約,能夠放心大膽地佔據戰略主動,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攻城不會被墨者因此拒絕三年後之事。

    適則盼著三年之約,能夠說動楚王答應下來。

    ……墨者是重祭祀的,那就需要一些儀式,而祭祀儀式似乎沒有比這座之前遺留下來的木塔更為適合的地方了。

    主祭的,必然是墨者,到時候具體怎麼祭祀,還不是隨適怎麼說。

    適給出的三年之期,在最大程度上讓楚王沒有了任何的顧慮,覺得完全就是有利而無害的好事。

    而適的話中,故意留出的一些魚餌,也讓楚王心動。

    按適所言,似乎一個君主如果能夠做到讓墨者認為可以「利天下」,那麼墨者便可以幫著其「定天下於一」。

    這種誘惑,源於墨者的技術,也源於墨者展示出的實力,以及龐大的士階層儲備。

    後有戰國公子養客三千,但刨出去濫竽充數的,只怕數量上還不及墨者,因此墨者一旦走入明面,的確是一支可以讓各國國君有心招攬的力量。

    而且這些力量似乎也正可以對抗那些貴族封君,至於怎麼做才算是能讓墨者認為是有「利天下之心」,在楚王看來這需要詢問,也可以偽裝。

    但,適說的一直都是「墨者認為你有利天下之心,才會助你定天下於一」,至於是還是不是……適說的不算,鉅子說的也不算,墨家自有規矩,也自有天志,自然會有定論。

    眼看楚王似乎已經心動,適又添了一把火,指著地上的那些鐵器道:「這些鐵器,其實也可以冶煉為劍、戈。而且冶煉出來的劍戈,比起齊銅還要鋒利。若是日後守城,墨者也可以用這些鐵的劍、戈,正可謂以一當五,銳不可當。」

    「哎……凡事有利有害,這鐵器若是有利天下之心,則可以民用倍足;若有霸天下之心,也會讓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所依靠,寡母嚎哭……」

    這些看似悲天憫人的話,實則句句都是在誘惑楚王。

    楚王猶豫片刻後,終於說道:「我是有心讓天下再無紛爭的,也是相信你們可以讓民用倍足的。三年之約,楚人可以最先遵守,三年之後若成盟,我絕不興不義之戰!」

    他說的斬釘截鐵,心道:三年之後,楚人佔盡優勢,晉人不盟也得盟,返回回國變革,正合適。

    適露出嚮往神色,心道:算了吧,你根本活不到三年,你的兩個兒子會打的頭破血流不惜讓楚國分裂。

    心中各懷鬼胎,適嘴上卻道:「墨家重鬼神,必以祭祀,由上帝天鬼監察,方能相信。若楚人約盟,三年後三晉若不同意,墨者冶鐵之法與其他奇技必傳於楚而不入三晉。」

    「只願您能遵守盟約,不再興不義之戰。」

    「罷兵戈、促生產、播鐵器、改耕作……二十年內,人口財富均可翻倍,這些都是君主的財富和榮耀,我實在不能明白為什麼還要征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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