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3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6
第一六零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三)

    後世有雲,春江水暖鴨先知。

    墨者將要做的事,最先能感知到的,反而是那些舊貴族中比較聰明的一些人。

    早在焦禾這樣的「商人」在鄉校學習稼穡之術的時候,原本一部分和墨者做對的小貴族便已經開始和墨者接觸。

    尤其是一些私田比較多的小貴族,其實他們並不反對墨者的破井田、認私田、攤公田軍賦於私畝稅的政策。

    曾經的敵人,在利益面前很可以成為朋友。

    比如當初巫祝事件時,想出血親復仇的辦法來對付墨者的那位夏杞之後,他在親眼見到了墨者的手段、力量,聽到了一些關於將來的設想之後,便很自覺地秘密和墨者接觸。

    當初巫祝事件的時候,他就給過那些小貴族忠告,如果墨者要改私畝,不要試圖去對抗,而是想辦法在這種不可逆轉的潮流中獲得最多的利益。

    可惜其餘人未必聽得懂,也未必願意聽。

    夏杞氏並沒有再去管那些人,早在今年秋季收豆的時候就主動來會面墨者。

    等到鑄鐵鐵農具在沛縣引動沸騰的時候,夏杞氏更是再一次與墨者接觸。

    其實,墨者和這種人真的是可以的合作的。

    像是夏杞氏這種私畝較多、但權力不足的舊貴族,他們很容易轉變為新貴。

    他們有錢,可以買鐵器。

    他們有土地,墨者要的是破井田認私畝,而不是地少人多情況下的分土地。

    一旦鐵器開始普及,他們的土地根本不需要那麼多的人種植,想要獲取最多的利益,就是主動趕走一部分已經出現的租賃土地者,而轉為自己經營土地,種植棉花、油料等作物。

    隨著農業技術革新傳播到沛縣之外、甚至是墨者主動幫著傳播到沛縣之外,農業基礎之上產生的更發達的交換經濟,會讓手工業和經濟作物發展起來。

    這關鍵在於墨者的政策,如果墨者拉攏那些僱農、井田農奴,提供貸款、提供鐵器、提供新墾地五年免稅的政策,這些原本土地上的人很快就會逃亡到墨者那邊。

    而如果墨者不對這些人提供貸款、提供鐵器等,稍微的政策改變,那些原本依附土地的人還是很容易成為「助耕」者,即農業雇工。

    稍微的政策搖擺,區別就是支持和堅決反對。

    適考慮到不久將來的手工業發展,其實並不希望沛縣全是富裕的自耕農,他甚至……希望有一批貧苦至極的無地者。

    所以其實墨者是和那些私畝較多、不依靠大量公田的舊貴族是有合作空間的,只要他們願意放棄人身依附這種已經阻礙鐵器牛耕出現後生產力提升的剝削方式。

    他們可以做經營性地主、他們擁有牛馬和土地金錢、他們可以種植一些新作物獲取財富。

    而那些還指望著井田制農奴人身依附關係獲利的舊貴族,他們不願意自己走入垃圾堆、又不願意自發變革自己的身份,這讓墨者很無奈,只好送他們一程。

    這個時機,適覺得已經差不多了。

    這些道理和在場的墨者講清楚之後,墨子道:「楚地傳來消息,楚王已經出動了王師、陽夏之師、陳之師。按孟勝和屈將傳來的消息來推算,楚王如今應該要到安陵。」

    適回憶了一下,算起來時間也差不多。

    楚聲王不是今年死,就是明年死,這一次出兵圍宋已經是不可更改的必然了。

    馬上,趙、韓、秦三國都要死君主,加上楚聲王比他們要早死一年左右,可以說各國都要狠狠地亂上一陣。

    不趁著這麼有利的外部條件搞點大動靜,適覺得實在愧對自己頭腦裡的那些關於戰國初年的記憶。

    墨者具體要在沛縣怎麼辦,其實大部分是適提供的思路。

    但現在,這件事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議,所以這些話不能由適來說,墨子選擇自己來講,以壓制內部的爭議。

    墨子同意適的意見,但也知道適畢竟還是年輕,墨者內部改組之後的很多事是要經過商量達成上下同義的。

    同樣的話,墨子來說和適來說,在墨者內部獲得的支持並不會完全相同。

    當墨子將那些已經在高層討論過的意見說出來後,許多剛剛知道的墨者暗暗驚訝。

    四月末五月初麥收,墨者的基幹和沛縣義師,會在三月末就前往商丘。

    在前往商丘之前,先在六個鄉之內承認私畝、廢除井田公田,將井田公田中的軍賦、丘甲賦、牛馬賦攤入到畝稅當中。

    在麥收之前,按照十戶抽一的原則,預先挖掘六鄉內的幾條可以在夏末之前完成的水渠。

    這需要冶鐵作坊全力配合,生產挖掘溝渠的鐵器工具。

    最好挖掘溝渠的動員徵召,在二月之前完成,如果一切順利就只是挖掘水渠;如果並不順利,就分法武器準備對抗那些小貴族。

    墨者以前並沒有完全控制沛縣的掾吏,沛縣內只有墨者的工匠會,以及一部分加入了沛郭鄉的農戶,並沒有真正有效的統治。

    因而在三月前,墨者需要一次性清理掉沛縣內的掾吏,以墨者「尚賢」的標準,換上墨者自己人,徹底控制沛縣。

    在不觸動沛縣原本有地民眾的前提下,強制變革軍賦制度,破除小貴族的封地和公田,強制他們繳納畝稅。

    一旦開始繳納私畝稅、將沛縣的掾吏換上墨者,那麼這些小貴族的私有土地的地租一定會提高,到時候那些租種土地的農夫就要面臨選擇。

    如果他們配合,那就不動粗,承認小貴族的私畝,同時給予那些租種土地的農夫以貸款和鐵器的支持,讓那些小貴族被迫售賣無人耕種的土地。

    如果他們不配合,那就動粗。

    反正動粗之後,數年之內沒有力量會觸及到沛地——哪怕墨者在守城過程中與楚國發生了矛盾,只要能夠達成盟約確保宋國在晉楚爭霸中絕對中立,那麼若是三晉的力量能夠深入到沛縣來攻擊墨者,楚人也會拋棄前嫌來幫忙。

    總結起來,大體過程十分清晰。

    集中墨者和義師的力量,保證對沛縣舊貴族的絕對軍事優勢和政治優勢。

    二月初以興修水利的名義徵召沛縣農夫,分發武器,集中訓練。

    二月末搞掉沛縣本地根深蒂固的掾吏,換上墨者成為基層官吏。

    三月初,進行私畝改革,廢除井田,平攤軍賦和丘甲賦、車馬賦進入到私畝稅中,但暫時不徵收,而是在秋季徵收。

    三月中,應對一場可能的反撲,留下本地的冶鐵徵召農夫和水渠徵召農夫,以及一部分墨者,墨者主力和義師前往商丘。

    四月末麥收,五月初進行地契丈量,一直持續到秋收,秋收後正式按照新的稅賦制度進行稅收。

    如果能夠保持稅收效率深入到本地舊貴族的土地上,那麼明年之前,這些舊貴族一定會把稅轉嫁到租種他們土地的租農身上。

    墨者提供鐵器和貸款以及私畝承認,鼓動那些被提高實物地租的租農逃亡,組織他們開荒,主動激化矛盾。

    一切順利,明年春天墨者的主力會返回,並且得到了宋公承認的附庸國地位,在矛盾激化到最烈的時候,再殺一批,徹底解決沛縣的舊貴族,完全控制沛縣。

    這是一環扣一環的,如果沛縣的掾吏不是墨者,那麼很多事就有漏洞可鑽。

    墨者不是本地人,和本地人也沒有什麼瓜葛,由他們暫時作為沛縣掾吏,加上他們的業務能力和背後的軍事力量支持,完全可以控制住局面。

    對於這一整套計畫,有幾名墨者心有疑惑,即便是墨子說出口的,但心頭的疑惑仍舊是問出來了。

    「先生,沛縣屬吏的選拔……怎麼才算是尚賢呢?又怎麼保證怎麼才能是我們墨者呢?這畢竟關係到尚賢,也關係到墨者的誠信……」

    墨子笑道:「適,你能解答嗎?」

    適大笑道:「簡單了!我們有草帛,管轄畝稅之類的事,需要會九數吧?需要識字吧?那就考教嘛,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問出問題的墨者想了一下,說道:「那些屬吏雖然當年和巫祝勾結,但他們終究還是懂一些的,只怕到時候考教合格,墨者又要講信諾,怕是不好做。」

    適指著牆壁上的一些賤體字和幾個很明顯心的阿拉伯數字,笑道:「若是草帛上考教的題目,都是這樣的字和數書寫的呢?」

    一時間許多已經知曉的人憋不住笑,而一些尚未知曉的則對這種「無恥」目瞪口呆。

    適攤手道:「我們尚賢,我們守信,我們重諾。但是,他們不會寫字不會寫數,明顯不賢啊,我們有什麼辦法?我估計沛縣一共需要二十人,我們墨者就出二十人嘛。內部討論一下讓誰去,誰就去。以後鄉校的孩童學會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有人又問:「二十人會不會少了?」

    適搖頭道:「不少。許多沛縣的農夫本就是沛郭鄉的,工匠的事由工匠會引領,集市上一切如常。這二十人,不過只是將沛邑做一個鄉,沛縣真正的政之府還是在沛郭鄉那些人。」

    那人又問道:「那些掾吏……無事可做,豈不怨恨?他們趁我們前往商丘之前作亂怎麼辦?」

    適聽了這話,更是仰頭大笑道:「當初巫祝事,我們可是留下了三個活口。那些掾吏是否也與巫祝同斂財?當時沒說,可不代表我們忘了啊,更不代表這件事不存在啊。」

    「既參與了,那就收回來嘛,算上利息,就按沛邑大戶的利息來算,這麼多年了也得償還啊。」

    「償還不起?那就做勞役苦力,通通抓起來。鐵礦山不是正缺人?能從那裡逃出來作亂,我算他們有本事!」

    那幾人想到兩年前金烏棲事件時留下的三個的巫祝,頓時明白過來……當初哪裡只是因為功能抵過才活下來,這分明就是留著等到墨者的拳頭夠硬的時候當藉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6
第一六一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四)

    計畫定下來之後,就需要墨者內部上下同義、齊心協力去做成。

    興修水利這事,講清楚道理,不要只爭朝夕,動員起來並沒有太大難度。

    以什伍為單位,各出一人,剩餘人可以繼續開墾荒地。

    興修水利這種事,可以換錢,又可以優先購買鐵器,加上各個墨者在各個鄉亭已經徹底控制了基層,在二月初很快就完成了動員。

    有之前的守城組織術為基礎、有之前冶鐵組織活動的實踐經驗,組織起來千餘人並非難事。

    鐵製的鍬、鎬、釺之類的挖掘工具也在優先準備,墨者又用鐵器作為等價物換取農婦們編織竹筐等工具,此外還有徵召之外可以來挖掘做工換錢買鐵器的政策,人數上並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鐵是暴利行業,利潤之高足以讓墨者有充足的資金完成這件事,加上有效地控制著墨者手中從外地換取的黃金和銅不加入沛縣的市場流通,墨者控制的貨幣價值也不會出現巨額波動。

    千餘人以修水利的名義組織起來後,卻沒有立刻分發工具,而是先分發了武器。

    原本這些農夫就都有過演武之類的訓練,將他們組織起來後也不指望他們作為主力,只是做一個人數上的威懾。

    二月末,沛縣的義師和成組織的墨者正式進入到沛邑之內,千餘名義上挖掘溝渠的農夫就駐紮在距離沛邑不遠的沛郭。

    墨者不需要立木成信,之前所作的一切已經得到了足夠的信任,因而可以直接宣讀自己的政策。

    《禮》雲,季春之月:生氣方盛,陽氣發洩,句者畢出,萌者盡達,不可以內。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發倉廩,賜貧窮,振乏絕,開府庫,出幣帛,周天下,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

    墨者雖然不把《禮》當回事,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但在季春之月做「尚賢」選拔的事,正合時機。

    沛邑之外的村社,基本上都在實行一年兩季、輪耕休耕的辦法,沛邑之內的公田、份田上,卻還保留著原本二月耕田的習慣。

    按《禮》所描繪的完美情況,二月末應該是開倉放糧接濟窮困的日子,所謂賜貧窮,振乏絕。但是王公貴族們沒有一個遵守的。

    墨者便給沛邑內的農夫提供了一些低息的貸款、分發了一部分用鐵器耕牛從周邊村社換來的糧食種子之類。

    馮諼為孟嘗君買義,花的就是高利貸的利息部分。墨者在沛邑買義,基本也是差不多。

    原本不能做這件事,因為會得罪本地那些放高利貸的大戶。

    如今楚人都要圍宋了,天下形勢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這時候墨者手裡握著備城門師和沛縣義師,外加徵召的農夫,武力強勁,正是徹底翻臉的時候。

    六百多墨者和義師進入到沛邑之後,很快控制住局面。

    在墨者的工坊附近,分發貸款、糧食,組織戲劇演出,宣講墨者之義。

    幾日後,適身後跟著幾十名用作威懾的劍士,來到了沛邑中心,沛邑內的人不斷朝這裡聚集。

    無需立木,信用已有,威望早存。適站在馬車上,壓壓手便可以讓四周安靜。

    「季春之月,正是聘名士,禮賢者的時候。墨者尚賢,如今正是季春,也正是遍訪賢者的時候。」

    「既說尚賢,你們也聽過墨者所說草帛出現後,選賢的方法。據說沛縣是有名士的,可你既然是名士,就不怕墨者的尚賢選拔之策。」

    「我聽人說,本地的隱士、名士,對於墨者成立沛縣政之府不去聘用他們,十分不滿。」

    下面大多數聽適這麼講的人,都不是名士、隱士,一個個聽了這話都笑。

    適笑道:「墨者也不是吹噓,天下名士隱士見的多了。楊朱、列禦寇、段干木、孟孫陽……這些名士我們墨者哪個沒見過?他們想要和我們辯論,尚且還要主動來找我們,我們在這裡這麼久也沒見有人主動來找我們,說自己有才能、能做利天下的事、或是能做好沛縣的小吏。一個都沒有。」

    「是不是名士,不是靠嘴來說的。一個個連天下大勢都看不清卻在談天下;一個個連九數都學不好就在談為臣吏……這算名士賢者嗎?」

    「我們墨家的鉅子說,為官為吏,不是獎賞,而是為了為了把事情做好。做什麼事?當然是利天下、利萬民的事。」

    「你有利天下、利萬民之心,又覺得自己有才能,那就主動來。指望著墨者去訪尋你們,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沒這時間,愛來不來。」

    「官吏是什麼?其實就是和稼穡、百工一樣。領一份俸祿,做好自己的事而已。」

    「做木匠的,要會用斧斤規矩;做石匠的,要會用釺錘繩輪;做農夫的,要動節氣耕種……」

    「既然這樣,做農正的,就要比農夫更懂稼穡;做府吏的,至少要比常人更懂九數;做工官的,就要比工匠更懂各種技能。」

    「鉅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只有這樣才能利天下。」

    「為此,墨者為沛邑之農夫、百工、市賈等萬民之利考慮,將於三日後選拔賢才。」

    「有賢則上、無賢則罷。讓沛邑的官吏都和鄉亭一樣,把沛治理好,你們說好不好?」

    沛邑之外的鄉亭發展了兩年,對比已經相當強烈。雖然其實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多方面的原因中肯定有官吏的因素。

    適這樣一問,用的是沛縣鄉亭做沛邑城內的信任,立刻得來了一陣陣叫好聲。

    有叫好的,自然有反對的。

    當民眾的歡呼聲安靜下來後,那些反對的人大聲問道:「這是誰給你們墨者的權責呢?你們憑什麼可以選賢?」

    墨者不會無故殺人,所以這些人問的也就無所顧忌,他們認為自己似乎沒有什麼把柄在墨者手中。

    適聽到這樣一個可笑的問題,心說這就像是問那些造反起義的人……誰給他們的權力不做安安餓殍一樣,簡直是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問題。

    於是,他很淡然也很隨意地說道:「以利天下的名義!」

    立刻有人嘲諷道:「好一個利天下的名義!你們墨者做的事,就算真的是可以利天下,但天下的規矩不是這樣的!你們憑什麼改?你們是王公貴族嗎?你們是天子嗎?你們什麼都不是,憑什麼改天下的規矩?」

    適又重複了一遍道:「為了利天下。」

    那人早就對墨者的許多行為頗為不滿,又知道墨者不會無故殺人,所以視適身邊的劍手不存在,邁出一步質問道:「天下的規矩,是聖人定下的。難道墨者自認比聖人更要瞭解你們所謂的『天志』嗎?」

    適十分從容地點點頭,說道:「論稼穡,后稷與神農,不如我;論車工,奚仲不如我們鉅子。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天志如高山,遠古聖人想要追尋天志,向上爬了許久。那些後繼者從聖人爬到的地方開始爬,這才是聖人想要看到的。墨者在一些事上,當然要比聖人更瞭解天志啊。」

    那人大笑道:「狂妄!聖人或許知曉天志,只是沒說出來而已!」

    適勃然作色道:「你竟然侮辱聖王!聖王一心想要利天下,難道你認為聖王不是想利天下嗎?難道你認為黃帝、大禹、商湯、文武……都只是獨夫,只想著執掌天下嗎?」

    那人被適這麼一嗆,就這個問題上根本難以反駁,總不好說聖王不是為了利天下,可他想不透這侮辱從何而來。

    人群中,魏人的間諜焦禾聽到適的話,點頭暗笑,心說那人不知死活,竟和墨者相辯?

    那人無奈道:「聖王當然是為了利天下,可我又何曾侮辱聖王?」

    適冷聲罵道:「你就是在侮辱聖王!倘若聖王是為了利天下,我們的火藥之術可以用來疏通水利,倘若大禹知道,他難道不會流傳下來為了天下人將來更容易順通河道嗎?」

    「聖王既然為了利天下,那麼所有利天下的事物都會流傳下來、說出來。那麼,沒有流傳下來的、沒有說出的,一定就是他們還不知道的。」

    「你說聖王知道那些卻不說出來,難道不是像是在說:有人餓的要死,而聖王手中有糧食,卻偏偏不給那個餓的要死的人嗎?」

    「墨者說,聖王不給那人糧食,其實是因為手中沒有。你卻偏偏說,你們墨者說的不對,聖王手中明明有很多糧食……」

    「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如果聖王是有糧食而不分給將要餓死的人,聖王的規矩為什麼不能改?如果聖王是沒有那麼多糧食,為什麼不能用新的規矩種出更多的糧食?」

    這是一種偷換概念,那人訥訥半晌,終於琢磨出一點問題,反問道:「可是聖王已經給出了任用官吏的辦法了。」

    適攤手道:「那是因為聖王的時候,尚無草帛、筆墨。如果聖王時候就有草帛、筆墨,難道聖王不會想出這樣尚賢的辦法嗎?」

    「天熱的時候,人們想要乘涼,可只有一棵樹,聖王便讓眾人輪流來。如今天還熱,墨者依託天志種出了一棵可以庇陰百人的叔。你們卻說,聖王說,必須一個一個輪流來……只怕聖王若是復生,非要車裂你們這群迂腐之人!」

    「你們這麼說,就是在害天下!」

    他罵過之後,上前一步,身後的劍手即刻跟上。

    適衝著人群道:「誰還有什麼問題?」

    那些反對的人看看適身邊的劍手,想著那些湧入沛邑的墨者和持戈矛的義師,心說如今打又打不過,講道理又講不過,殺了你讓你閉嘴又不敢……那誰還敢有問題?

    只是今日先由著你們墨者折騰,只怕明日便有辦法讓你們為今天的張狂付出代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6
第一六二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五)

    既無需立木立信,墨者又有自己的學堂培養人才,墨者本身內部大量的士也足以填充小小沛縣的權力體系,因而適便簡單的講了講道理。

    沛縣可能有賢才,但是適估計此時的賢才也就那麼回事,不學習的話,能不能適應新時代的管理都是個問題。墨者又不缺那種主持大局觀的人,需要的只是些技術官吏。

    以利天下的名義,聽起來有些可怕,但只要掌握住「利天下」的解釋權,就沒有問題。

    解釋權,不能只靠嘴,還得靠暴力。

    適現在可以直接用利天下這個聽起來駭人的理由,因為沛縣六鄉民心已服、墨者與義師正在沛邑內、火藥糧食在手、銅兵戈矛堆積。

    周天子當年能立規矩,那是因為周天子手中有兩個軍團十四個師,有京畿千里平原,有晉、魯等一票親戚,有馬匹貢賦將乘車補足為戰車保持對親戚們的每個男爵領四倍戰車的軍事優勢;齊桓公當年能立規矩,那是因為手裡捏著五個男爵領外加六個工商業城市;墨子當年能和楚王、齊侯講道理,那是因為禽滑釐帶著三百善於守城的墨者在身後。

    這個道理不需要適講清楚,墨子心裡很明白,當初公輸班說有辦法破墨子的計策無非就是說可以殺掉墨子,但墨子很明確地表示殺了我也沒用,因為我背後還有一個武裝集團。

    這其中的道理,墨家早在三十六七年前就已經知道,根本不需要適再和墨者內部講講這裡面的道理。

    很快,墨者定下的規矩,就被適在沛邑內宣讀,此時還不是丈量田畝的時候,因而需要分散敵人各個擊破,所以先只是用新的「尚賢選賢」的辦法對付掾吏。

    農正、府吏、市官、工官之類的職位,不再由王公貴族或是可能出現的沛宰隨意任命,而是需要在公開的條件下選拔出優秀者,制定統一的標準。

    醫官之類的墨者並不擅長的地方,則是廣招天下賢才,可以提供治療疾病藥方的會有黃金獎勵;願意前來做沛縣醫官的,可以給予俸祿;願意加入墨者為利天下而努力的,可以領取墨者內部的薪資補貼。

    俸祿和墨者內部的薪資,並不是一回事。

    那些願意加入墨者的醫官,領取的是墨者的薪資,是墨者用各種技術和手工業產品換來的錢,和沛縣沒有任何的關係。

    如果那些醫官被安排為沛縣的醫官,那俸祿就需要從沛縣的賦稅中出。這其中可能有交叉,因為可能那個人既是墨者,又是被安排到沛縣做醫官。

    墨者內部可能最缺的,就是這種醫術人才,譬如此時的隱士、扁鵲的夫子長桑君。

    至於別的,墨者實在是不需要。

    冶鐵事,是墨者自己開辦的,別人並不會,塊煉鐵和爐鑄鐵根本不是一條分支,就算把韓地最好的冶鐵匠人找來,也和那些從頭做起的差不多。

    鄉校教師,舊時代的那些賢才也根本用不到。墨者有自己的文字、數字、語法、教材、世界觀……那些舊時代的賢才完全無法融入到體系當中。

    稅吏,墨者有自己的數學體系、幾何學體系,不管是丈量還是計算田畝,完全不用舊時代那種井田制度下數步數的方式。

    所以墨家對於沛邑原本的那些舊官吏、所謂賢才,絲毫不在意。

    這不是天下,而只是一個小小的沛邑,墨者內部的士已經足夠管轄,甚至嚴重超額。

    一切考核,如果三日後沒有陰雨的話,就在沛邑中心舉行。

    所有人都可以前來觀看,當天就可以定出結果。

    至於考核的公平性,暫時無法監督,就用墨家的信譽作為保障,這一點沒有人會懷疑。

    那些原本作為吏的,如果不能夠合格,那麼就要被罷免……以利天下的名義,而不是以宋公給予的權責的名義。

    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賦稅制度改革和私畝稅改革,墨者其實需要很多的人才。

    從外地大城巨邑源源不斷趕來的、仰慕墨者、或是想要成為墨者的人已經不少,就算要去應對楚人圍宋需要分出大量人手,沛縣的官吏一樣不會缺人。

    態度已經很明確,時間又短,墨者的武力在沛邑內集結,那些不滿的人即便想要反對,也不能明著反對。

    適講完這些事情後,消息很快就通過種種渠道傳遍了整個沛邑城牆之內。

    沛邑原本的掾吏、本地的賢人們聚在一起,探討起怎麼讓墨者吃癟,他們還沒有意識到在他們的脖頸後面,墨者已經舉起了長刀,而且是名正言順地長刀。

    如果墨者只是強行用武力,他們或許不會想辦法。

    但墨者給眾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很守規矩,說到做到……

    在本地那些人看來,越是這樣,似乎越好欺負。

    相反那些不講道理直接以武力壓服的人,這些人並不會在武力最盛的時候想到反抗。

    既然明面上還講道理,那自然有講道理的對抗方法。

    有人問道:「你們說,墨者所謂的選賢,到底是怎麼選呢?我聽今日適的話,似乎是說……將為吏需要的才能,都書寫在草帛上,能答上的人就是賢才?」

    幾人點頭道:「應是這樣的。適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

    這種以考試選拔人才的方式,正式出現要到千年之後,此時這些人完全想不清楚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選拔方式。

    《禮》中所言的季春月,訪名士、聘賢才,實際上還是一種傾向於貴族、士階層的、隨機的選拔方式。

    名士、賢才,不可能是純正的賤民出身。都傳聞秦公用五張羊皮換回了百里奚,聽起來極為勵志,

    實際上早在之前,百里奚就是虞國大夫,後來晉侯以假途滅虢之計順道滅了虞國,百里奚作為虞國大夫被俘,才有了後來五張羊皮換來穆公之相的美談。

    在村社種植的,字都不識,更別說能有名聲的。要不是仲尼開了私學先河,可以說兩個凡是:凡是識字的,一定都是貴族;凡是能被稱為賢才的,看看祖上一定都有血統。

    於此時,其實能識字,就能算做是某種意義上的賢才了。

    基本上沒有系統傳授具體管理方式的學術,導致了很多學問都是血統相傳。

    之後幾十年的農學興起的時候,許行等人為了對抗血統傳承的農正,都只能偽托「神農氏」的名義,書寫一些農學稼穡的書籍,因為這涉及到龐大的家族、傳承、血統和習慣。

    因而,在這些人看來,墨者就算是想要選拔賢才,肯定還是按照舊的管理方式來出一些題目作答。

    他們不懷疑墨者之中有許多大賢,墨者在沛縣折騰的這兩年他們已經看出來墨者的底蘊了,裡面貴族、士比比皆是,一抓一大把。

    但這些人依舊有些自信。

    比如公田的僮奴怎麼管理?比如工商食官制度下怎麼管轄?比如集市工商業者的稅怎麼收?

    以及,沛邑城內各個家族的情況、各個人家的財富、各個家庭之間的親緣……

    按他們所想,既然要選拔賢才,可能就要考核這些東西。

    如果只是考核這些,他們覺得自己還算是合格的。

    平日裡強取豪奪、通聯巫祝、勾結大族、侵吞公田這些事,他們當然在做。

    但具體的管轄職責,他們也並不是一竅不通,這是家族流傳下來的本事,耳濡目染之下的確比平常人懂得更多,也更熟悉。

    這些人絞盡腦汁想了想墨者的「賢才」標準,覺得他們應該沒有問題。

    再者,墨者的信譽在那擺著,他們相信以墨翟的為人,是不可能弄出一些舞弊親親之事。

    他們想不透墨者選賢的標準,只能按照自己的經驗去猜測。

    猜測之後,他們便以自己的猜測,來想出一個讓墨者難堪的主意。

    既然墨者想要「尚賢」、「選賢」,那麼只要被墨者承認自己是賢才,那就有許多辦法讓墨者難堪,讓墨者反過來求他們。

    …………

    沛邑城外的沛郭鄉的那間大屋內,昏暗的油燈閃爍,一些人還在忙著書寫一整套的新規矩。

    墨者想的辦法,與那些掾吏大族想的完全不同。

    比如公田的僮奴怎麼管理?比如工商食官制度下怎麼管轄?比如集市工商業者的稅怎麼收?

    墨者中是有懂得的,也知道其中的許多隱秘的道道。

    但是,墨者覺得這些東西太麻煩,不如直接推倒重來。

    公田分掉,僮奴解放,那就沒有管理公田僮僕的貓膩;工商食官解散,或是成為私營手工業者、或是成為墨者工坊的雇工,那就沒有工商食官制度下的弊端……

    可能會有新的問題,新的貓膩,新的漏洞,但至少不需要費腦子和那些舊制度下的人鬥智鬥勇,直接以力破之,再不斷總結新制度下的漏洞。

    換上新鮮的血液,可能會有暫時的不適,終究是符合對未來的推測的。

    這些東西已經過時了、阻礙了,那就不如徹底推倒重來。

    除了這些還在書寫全新規章制度的,還有書秘吏的人在抄錄幾日後考核選拔賢才的試題。

    內容並不難,只是所有的題目都是用墨者內部、沛縣農夫、沛郭鄉校通用的賤體字和古怪的數字符號書寫的。

    一二三四、加減乘除、黑白對錯……很簡單的東西。

    但正如適當初和墨子的對話一樣,他識字與否,不在於自己,而在於天下的「字」。

    所以,那些舊時代的基層管理者……在沛縣,從原本的識字者變為了不識字者。

    他們沒有絲毫在墨者的選賢標準下當「賢才」的可能,因為他們「不識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三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六)

    墨者內學字最快、最能寫字的一批人,基本都集中在這裡幫著抄錄。

    適做最後的檢查,六指一邊在那抄一邊在那嘀嘀咕咕,顯然有些不滿。

    「草帛這麼昂貴,那些人又曾和巫祝一同斂財,馬上就要抓他們去鐵山挖礦,又何必浪費這些草帛?」

    嘴裡嘟囔著,手卻未停。

    適又聽了一陣六指的嘟囔,又聽了一下別人附和的嘟囔,忍不住搖搖頭,拿手敲了敲旁邊的木頭,說道:「且先停一下。」

    隔壁在那整理今後法令的不歸適管轄,他們只是好奇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就繼續忙著手中的事。

    適看著自己這邊的人,走到六指身邊問道:「在說些什麼?」

    六指對適是敬而不是怕,心想自己又沒錯,理直氣壯地回道:「我就是覺得,草帛留著教人學字也好。那些人和巫祝一同斂財,本就要殺了的……」

    他又指著上面書寫的那些賤字和數字道:「這些他們又認不得,你也沒準備讓他們做吏,那又何必做這些?」

    眾人既已停下,都聽到了六指的話,對此事也是不太理解。

    適想了想,問道:「你們說,衣服是做什麼用的呢?」

    墨者內部原本的文化水平都不算高,墨子也常用這種比喻的方式講道理,眾人聽到適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便知道這是在給眾人講訴道理,便紛紛七嘴八舌地回答起來。

    「遮羞。」

    「夏天涼爽、冬天保暖。」

    「王公貴族用以區分貴賤。」

    「祭祀。」

    奇奇怪怪的理由都說出來後,適笑道:「我曾聽聞,楚國有這樣一個人。他原本貧窮,後來富貴,於是買了一套華麗的絲衣、用的是齊國最昂貴的紫色染料,乘坐馬車回到家鄉的時候,正好是夜晚。」

    「他卻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城門外等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回家。有人不解,他便道;『錦衣夜行,旁人豈能知我富貴?』在這裡,衣服是為了彰顯富貴,所以一定要讓別人看到。」

    適指著那些已經抄錄了一半的紙張,說道:「這些草帛,就如衣服。選拔賢才,如同遮羞保暖;而讓那些不可能是賢才的人回答,則是如同為了彰顯衣服背後的富貴。」

    「如果只是讓墨者直接去做吏,卻不經過這次考核,那難道不就是錦衣夜行嗎?錦衣可以遮羞、可以保暖,但還可以彰顯富貴。」

    「這選賢的辦法,就如同錦衣,自然要把錦衣能做的一切都做出來才好。」

    「同時,也是希望天下看到,原來還有這樣一種選拔賢才的辦法。至於那些本來為害的吏,在我們墨家眼中,那不過是一隻趴在手指上的螞蟻。」

    伸出手指,輕輕碾了一下,伸開手掌道:「輕輕一碾,就會死。可是他們在被碾死之前,也能做些利天下的事。他們未必願意做,但我們可以讓他們配合著做。」

    六指撓頭道:「可若是天下君侯都用了這種選賢的辦法呢?他們不用墨家的義,卻用這種選賢的辦法選賢,難道不是更難利天下嗎?」

    適搖搖頭,心道君侯想用這辦法,恐怕要先問問那些貴族、旁庶、大宗、小宗的人是否答應,至少也要先把他們收拾掉。

    天下那些游士,如果知道這種辦法,一定會希望君侯都用這種辦法。只可惜君侯想用,要先削弱貴族,此種選賢辦法一出,游士只怕就要和貴族不死不休了。

    有些陰暗的話,這時候還不便說,笑著不答,又解答了眾人的一些疑惑,便重回位置坐好,繼續檢查那些紙張。

    …………

    三日後,正是個大晴天。

    又是一季種植法春耕之後的日子,城邑內大量的人都湊過來看熱鬧,義師用繩索隔開了眾人,維持秩序,不准眾人喧嘩。

    考場佈置的很有時代交錯的特色。

    墨者和沛縣的一部分人習慣了桌椅,因而考場中有一部分桌椅。

    一些死守著舊規矩的,不習慣桌椅,因而地上有小案几,地上放著一些蒲草團。

    但是,紙張、毛筆、炭筆這些東西,卻又都是一樣的,並不會去顧及其餘人。

    因為本來這就不是一場絕對公平的考核,而桌椅和案几則只是看起來公平的象徵。

    墨者內部選出了二十多人一一走入。

    那些準備趁著這次機會讓墨者承認自己是賢才、到時候卻要倒逼墨者求請他們才會出來做事的人,也大部分到場。

    摹成子站在適的身後,拿著一張紙,小聲嘀咕著一些名單,旁邊一名沛縣本地新加入的工匠墨者在一一指認。

    名單上的人,都是需要被抓起來、罰沒家財、準備送入礦山勞作的那批和巫祝勾結的。

    適覺得墨者做的真是挺仁慈了,西門豹可是直接把這些小吏扔進漳河淹死的,墨者這邊缺乏勞動力,還真捨不得讓他們死。

    那些想要給「講道理」的墨者一個難堪的小吏按照以往的習慣,跪坐在蒲草上,四周安靜下來後,紙張分發下來。

    適在那屈著手指頭,算著多久才會出現轟動和不滿。

    才屈了三下,就有人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質問了一句。

    「這上面的字,我們並不認得!」

    他這一說,其餘那些小吏也都紛紛起身,頗為不滿,吼道:「墨者就是這樣選賢的嗎?」

    適沒有看他們,而是面向著在外面看熱鬧的民眾道:「你們說,連字都不認得,這能算是賢才嗎?」

    看熱鬧的民眾哄笑說不算,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

    適今天只是為了搞宣傳,根本不在意那些小吏,因而面向的也是民眾。

    一名原本的小吏怒道:「我們認字,只是不認得這上面的字!」

    適哈哈笑著,指著遠處食鋪上寫的那些字,問四周的民眾道:「你們可認得那個最上面的字?」

    那食鋪在沛邑已久,上面寫的幾個字都是和吃有關,民眾未必會寫,但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認識,紛紛喊道:「那是個餅!」

    適帶著奚落說道:「你看,你們都認識的字,他們卻不認識,這怎麼能算是賢才呢?我看啊,你們都比他們有才能。到時候多認一些字,你們也可以來參加,只要認字就可以參加選賢,擇其優者而仕。」

    「我們墨家說,官吏其實就和木工、農夫一樣,做事賺錢養活自己。你們想想,若是出仕,每年的薪俸總還是比做木工多,讓你們選,你們肯定也願意出仕。」

    「我看你們是做不到了,但是你們的兒女倒是可以做到。都說子承父業,我看以後在沛縣,就未必。說不準啊,你是農夫,你的兒女可能成為了賢才,竟做了官吏。你們說,這樣選賢好不好?」

    這是十分露骨地喊出了類似於寧有種乎的話,這種話本來就極具煽動性,尤其是對於此時宗法製為天下規矩的時候,更是極度蠱惑。

    看熱鬧的民眾紛紛叫好,那些小吏的臉色越發難看,有人拿著紙張走到適的身旁質問道:「這上面的字,我們雖不認得,可是上面的道理我們未必不懂。」

    適隨口問道:「一三角,勾十九、股一百八,試問弦幾何?」

    勾三股四的道理,一些人還是知道的,只是其中隱含的平方相加的秘密,卻並不是很多人知曉的。

    那小吏怔了片刻,問道:「難道這上面的題目,竟是這樣的嗎?」

    適搖頭道:「並不是,上面大約是問勾三股四那麼弦幾何?」

    小吏怒道:「這上面的題目,若是我們認得,自可作答!勾三股四,其弦必五!我還知道勾六股八其弦必十!」

    他對此頗為自得,面對適卻又無奈道:「我知曉你的本事,也知道你既問出勾十九而股一百八,必知弦長。可我不信你們派來的那些人也能算出來!只怕要論九數,他們未必如我,只要讓我認出題目,我倒是可以比比!」

    「你們墨者這樣選賢,怎麼才能讓人信服他們是賢才?」

    適仰臉問道:「要不你先和我比比?」

    那小吏臉部抽搐一下,剩餘的那些憤怒的人也都收斂了氣焰,知道適的本事,又知道那幾篇雄文,哪裡敢與他比?

    適學了幾分墨子自傲的模樣說道:「你們不如我,你們可有不服氣的?我便這樣說,論九數,從燕到楚、從齊到秦,天下人沒有比我算得更對更快的。」

    他其實只學了半分,墨子可是能對著天下知名的儒生侃侃而談自己的學問已經太高、其餘人攻訐自己的學問就如同拿雞蛋碰石頭了……

    適沒有這樣的機會,只能在小小沛縣的小吏面前吹噓幾句。

    可這話說的也算有氣勢,那些人低頭信服,反正也比不過。

    適打壓了這些人的氣焰後,摸出一本自己編寫的九章算術,抖了抖道:「我這九數的學問,都寫在這些草帛之上。你們連字都不認識,可那些人卻認得字,也就能看懂上面的學問。」

    「這就像是,一個成年人只有五尺高,而另一個孩子年紀小卻也五尺高,但孩子的父母都高九尺。如今要選一個十年後個子高的,你會選那個成年人?還是會選那個孩子?」

    「他們也許現在不知道勾十九而股一百八,但是將來會知道。你現在知道勾三股四弦五,他們也知道,可他們還認字,那麼到底誰是賢才呢?」

    「賢能是要有比較的。同樣是農夫,都會種植,可有的人可以畝產三石,有的人卻畝產一石,若選農正,又要選誰?」

    「擇優而選為賢,總不能說凡事會種植的,都是稼穡事上的賢才吧?賢才首先是人,皆天之臣,需要比別人更賢才能算作人中的賢才。」

    適衝著民眾問道:「你們說,這麼選賢對不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四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七)

    正如適給六指講的那個故事、做的那個比喻一樣。

    今日的事,墨者並不是想要選賢。

    因為墨者內部就有賢才,能通過考核的很多,內部已經選拔完了。

    選賢之於今日的這一場不倫不類的考核,就如同錦衣的遮羞保暖,那是最基本的作用。

    這一次大張旗鼓地弄出的不倫不類的選賢,最根本的目的還是為了和沛縣的民眾說清楚今後,以及靠在沛縣的商人、間諜的嘴巴,將他要說的東西傳播出去。

    以考核選賢,其實也是一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只不過想要實現,需要兵刃在手的寧有種乎配合才行。

    他只是在想辦法製造游士和血統大宗貴族之間的矛盾,用一種實踐告訴天下這種選賢的辦法是可以實行的。

    不然那些游士還要考慮今後的制度建設,適怕他們一時想不到紙張出現後的變故,預先幫他們想出來。

    不管哪國,只要游士站在君權這邊戰勝了貴族實行變法,墨者的這些學問、文字也一定會全盤傳過去,這是最完美簡便的教材。

    墨者有些事還不能做,但生產力的發展卻可以讓各國的君主幫著先做,順便讓墨者的賤體字成為各國官吏的通行文字。

    圍觀的看熱鬧的民眾很容易贊同適的那些煽動性的話。

    適根本不在意那些即將要被抓捕送往礦山的小吏,緊接著說道:「天下的賢才,有很多種。」

    「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

    「善於耕種的,就讓他做農正;善於田畝的,就讓他做田官;善於九數的,就讓他管理府庫。」

    他恬不知恥地衝著眾人說道:「只是天下最善於耕種的,在墨者之中;最善於計算田畝的,在墨者之中;最善於九數的,還是在墨者之中。」

    「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治理洪水;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讓畝產增加;不懂天志,就不能夠準備分配田畝……」

    「當然,墨者是懂天志的。所以墨者將我們所懂得的天志,寫於草帛之上,這樣就可以讓天下人都看到。」

    「不會墨者所用的文字,就看不懂。看不懂,就不能掌握天志。不能掌握天志,就不能稱為賢才。」

    「所以,想要成為賢才,第一件事是什麼呢?」

    早有墨者領頭道:「自然是學會墨者的文字。」

    他們這麼一說,適又將道理講的明白,很簡單的推斷,民眾們紛紛稱讚這個說法。

    適又拿出幾本編纂的書,都不算厚,加在一起有十餘本。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為司星,測量冬夏天時。」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為工官,熟悉百工之巧。」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為農正,精通稼穡之學。」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

    他一本又一本地拿出,說的也越來越張狂,但也無人反駁。

    反正都是一些技術性的官吏職位,墨者和適,都有這樣張狂自信的資本。

    「墨家鉅子曾說,美女不需要出門,上門求親的人就會擁擠不堪。這幾本書,便是學問中的美女,也是利天下的美女,更是成為賢才的美女。」

    「所以,墨者會將這些書本放在沛縣和大城巨邑之中。有志於學的,可以看;有利天下之心的,可以看;有想成為賢才以出仕的,還可以看……」

    他說的唾沫橫飛,人群中沛縣的民眾自然相信,而那些各懷目的的人,也是各有所想。

    魏人間諜焦禾已經在墨者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對於適說的唾沫橫飛的話,深信不疑。

    甚至於那幾句吹噓,也是深信不疑。

    焦禾心想,墨者並未吹噓。

    就稼穡之事來看,普天之下能比墨者更為瞭解的,怕是沒有。九數之學,一些鄉校中聰慧的孩童,也能熟練背誦九九歌,這若在別處,已算賢才,可在這裡卻不過孩童。

    他也知道墨者的文字書寫起來簡單,方正有骨,正適合在草帛上書寫。

    一兩年的習慣,加上原本的文字功底,焦禾已經熟悉了墨者的書寫方式,雖說直白如同村語,但卻鮮有歧義。

    尤其是他學了不少字之後,真的可以不需要別人教授,就能看懂墨者的一些關於天志的簡單文章,甚至他已經知道了莊稼生長到底需要什麼。

    焦禾覺得,墨者可能真的只是為了利天下,所以將很多本該私藏的東西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草帛上。

    他這個間諜,只覺得要比其餘的間諜更愜意,卻也更忙碌。

    很明顯,他知道無法說動那些墨者中的大賢,而自己想要知曉的那些東西,又根本不需要費心打聽,只需要做好很簡單的事就可以——學會墨者的文字、熟悉墨者的寫文方式。

    知道了方向,便無比愜意,可每天也過得極為忙碌,恨不能把每天時間都用來學習……

    焦禾覺得彷彿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求學之時,每天都不疲倦,每天都要學新的事物,每天晚上都會不厭其煩地誦讀文章。

    原本他想,他知道自己即便認同墨者的義,也不可能去施行墨者的義,但是自己將來回到魏國後,卻可以把在這裡學到的墨者的術都傳授出去。

    但是現在看來,自己回到魏國,恐怕要做的只需要教授那些墨者的文字……因為墨者把那些技術都明明白白地寫在紙上,傳播天下的巨城大邑,自己知道的那些……恐怕當不得傳授技巧的夫子。

    想到這,焦禾苦笑一聲。

    原本以為自己做生間,可到頭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做個學文字的學徒……而且似乎只有這麼做才能將自己的任務完成的更好。

    焦禾覺得,自己怕是自夏至今,最為無趣也最為安全的一個間諜。

    聽著適的那些話,他心中也是有所觸動,甚至有所心動。

    如果……有一天魏侯也用墨者的這種方式選賢,自己熟悉墨者的文字,也可以比別人更知曉墨者所謂的天志,自己或許會成為魏國的賢才。

    若是那樣,又何必給別人當門客呢?沒有家主的推薦,自己就沒有出頭之日,自覺自己的本領尚可,在墨者這裡學了一陣更是覺得勝於那些庸碌貴族。

    聽到適說的那些鼓動的話,焦禾心中竟也暗暗生出了一些讚賞、認同、甚至想要和旁邊的人一起呼喊的心態。

    焦禾想:「其實適說的很對,不管做什麼,都需要有才能才能做好。」

    「不管是為了利天下、為了治好一方,沒有才能和學識又怎麼可能做好呢?」

    「我焦禾自認學問尚可,如今又在沛縣知曉了許多天志、明白了許多道理,如今卻只是一個門客。」

    「憑什麼那些大宗嫡子生下來就要高人一等呢?憑什麼那些大夫的封地根本不需要什麼才能就可以獲得?憑什麼我一身的本事卻需要做門客以求出頭之日?」

    「若是魏地也按沛縣的選賢之法,又有幾名公族親貴能算賢才?我就算不能做一邑之宰,但做相差不多的事,怕也未必就做不了!」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滿,回味起墨者常說的尚賢,竟在心頭忍不住誦讀起來。

    又想,原本墨者只說尚賢,卻沒有具體如何選賢的辦法。

    如今草帛也有了,筆墨也有了,選賢的辦法也有了,尚賢便真的可以在天下實現了。

    這是自己都明白的道理,為什麼天下的君王還沒有這樣做呢?

    一想到這,便又不禁想到了墨者宣傳的那些道理——聽起來就能解釋為什麼君王不這麼做、簡單卻又無法反駁的道理。

    這些道理,就像是麥田中的蒺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他的心底長滿、鋪開、不斷地瘋狂生長。

    他知道,蒺藜有刺,知道這樣想很危險。

    可是,他卻怎麼也壓制不住,有時候夜裡會驚醒,有時候也會靜下心想一下墨者所說的那些簡單道理眾的漏洞,卻怎麼也找不出可以完全反駁的說辭。

    知道墨者說得對,卻又告誡自己不能去相信,這是一種極端痛苦的壓抑,會一直潛藏在心底。

    適今日說的那番話,引動了焦禾潛藏在心底的蒺藜,扎的他心頭劇痛,頭腦昏沉。

    如果,墨者尚賢的道理是對的,並且可以用合適的辦法選賢……那麼墨者的其餘道理,到底是錯的?還是因為自己愚鈍還沒有完全理解呢?

    適還在那裡宣講一些道理,舉了許多例子,那些墨者的道理一點點地滲透到焦禾的腦海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墨者,卻無比痛苦地發覺自己越發認同墨者所講的道理。

    心頭陣亂之下,焦禾終於想到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或許,墨者選出的算是賢才,但這樣選出的賢才,就一定可以治理好沛邑嗎?」

    「若是治理不好,恐怕他們算是賢才,但這樣的賢才並不能用來治理一邑。」

    「墨者在鄉亭所做的事,並非整個沛邑,一座城邑,他們能管好嗎?若是管不好,只能說墨者選賢才的辦法是對的,但是這樣的賢才未必能有治理一邑的能力……」

    「那還是繼續看看吧,或許,墨者是錯的……」

    他這樣想著,似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道理是對的,但效果不好,那麼未必就是好的。

    城邑,終究與鄉亭不同,涉及的人更多,還涉及到對上的交代、城內的管轄、公田的稅賦、農兵的訓練、商人的狡詐囤積、手工業者的粗製濫造、戰爭時候徵召士兵等等這許多問題。

    焦禾想,鄉亭算是大治了,但沛邑才剛剛開始。若是墨者連城邑都能治理好,或許他們的道理……真的就是天下最正確的道理,用了他們的道理就能讓天下安定……

    好在,如今才剛剛開始。

    焦禾心頭矛盾。

    既希望墨者治理不好,因為那樣自己就可以擺脫知與行並不合一的苦痛煎熬;但又希望墨者能夠治理好,因為他希望能夠知曉如何讓天下安定的道理,現在看起來墨者的道理是距離最近的。

    胡思亂想的時候,猛一抬頭,就看到幾十名持劍的墨者正慢慢散開,看似無意地圍住了那些小吏。

    焦禾心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踮起腳尖向後看了看,隱約間看到遠處有些手持戈矛的人正在街巷中疾馳。

    焦禾暗驚,心道:「墨者今日要做什麼?難道不只是選賢這麼簡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五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八)

    焦禾覺察到墨者異動的時候,墨者已經控制住了沛邑的局面。

    義師和墨者駐紮在城內,控制了大部分的街道。

    那些以準備挖水渠的名義集結在一起的民眾,分發了武器之後出現在了沛邑城外。

    守城的士卒早已經被墨者控制,除了留出了南門外,剩餘的城門全部關閉。

    守衛城門的,是墨者最精銳的成組織的備城門之士。

    適還在那裡侃侃而談,他談的這些東西,並不是給那些小吏聽的,到後面也不是給那些民眾聽的,而是給那些隱藏在沛邑之內的間諜、有能力遊走他國的商人聽的。

    原本只是一場看似公平的選賢,因為墨者根本不重視那些「賢才」,竟生生被弄成了一場宣揚「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普天之下眾人平等」等等極端思想的集會。

    很多選賢的想法,需要實踐讓人更清楚地認知,也需要適用自己的口舌將內部隱藏的許多規矩講清楚。

    就在他準備講最後一條規矩的時候,摹成子衝著那些坐立不安的小吏們揮了揮手,吹動了胸前的木哨。

    幾乎是同時,早已經做好準備的墨者劍手忽然間抽出短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些在摹成子名單上的小吏全部抓獲。

    人群短暫的混亂中,適站的高高,喊道:「不要慌亂!墨者為利天下,除天下之害!你們又沒有害天下,驚慌什麼?」

    摹成子的凶名在沛邑早已傳遍,即便鄉亭並不屬於沛邑,可是沛郭鄉內的不少人也居住在沛邑之中。

    加之那些被墨者在鄉亭絞死的人還掛在城外,圍觀民眾見到墨者忽然動手,不免緊張。

    可正如家長需要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樣,適平日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看上去人畜無害,又在沛邑有足夠的威望。

    他這麼一喊,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現在,我說清楚選賢的最後一條標準:凡犯禁、違令、出法、害天下之人,不得參加。」

    「墨者以害天下之罪名,宣佈禁止……等人參加這次選賢。」

    他將那些和巫祝有勾結的小吏的名字念了一遍後,不用說罪名,就問眾人道:「你們可知道為什麼他們害天下?」

    民眾或是親身經歷過、或是親耳聞聽過墨者對付巫祝的罪名,這些掾吏和巫祝勾結,本就是沛邑內人人皆知的事。

    適若是在兩年問,或許沒人敢回答。

    可如今,墨者劍手在旁、身後又有城隊列的墨者或是義師,眾人哪裡還有不敢?

    「勾結巫祝斂財!」

    「私吞公田!」

    「授田不均!」

    「偷賣賦車!」

    各種各樣或是確實知道、或是自己猜測的罪名,就這樣叫喊出來。

    適聽了一陣,說道:「既然這些罪行大家都知曉,那麼墨者立下的這些人不能參加選賢的規矩,難道是不對的嗎?」

    「對!」

    「對得很!」

    眾人吆喝起來,幾名小吏臉色蒼白,只有一人尚且支撐,忍不住問道:「適!墨者憑什麼抓我們?」

    適笑道:「因為你們害天下啊。」

    那小吏或是為了掩飾自己言語中的驚慌,大笑道:「我不聽聞這天下有這樣的罪名!你們墨者不是講求萬民約法嗎?不是講求唯害無罪嗎?你們憑什麼抓我們?」

    適搖頭道:「你們沒有犯罪,沒有悖法,只是因為害天下,所以墨者要懲罰你們而已。以利天下的名義,這樣的事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做。」

    那小吏怒吼道:「難道王公貴族們害天下,你們也會這麼做嗎?」

    這個問題適早已經解釋過,這時候又解釋了一番,隨後說道:「你們沒有悖法,所以處置你們的不是法,而是墨者的利天下之心。你們有什麼仇怨,盡可以對著墨者來,我們並不害怕。」

    他這話說的,沒有絲毫的色厲內荏。

    馬上宋國就要大亂,三晉的心思放在與楚爭霸上,數年之內沒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夠威脅到在沛縣的墨者。

    他退到後面,摹成子面無表情地上前,幾名墨者又押送著當初的三名巫祝,將小吏之中與巫祝勾結斂財的人一一指認出來,可謂確鑿。

    至於處理的方式,有上次巫祝事件作為先例,很多民眾都已經猜到了墨者的處置方式。

    果不其然,摹成子念出了這些小吏侵吞私分的財物後,念道:「以上錢財,均按他們平日放貸之息收取,數量如下:……」

    「其田產、產業、金玉等,如不能補足,則前往礦山挖掘鐵礦,以償還萬民之債。其家中幼童、確認不知情者,免除勞役。其知情者、其享用過錢財者,一併前往礦山勞役。或至死,或還清。」

    「家中奴僕、僮、隸、贅婿、賣身者,皆先由墨者管轄,一年後為其謀生路。」

    他說完,那幾個小吏還要喊道理,摹成子心道道理早已講得清楚,你們的道理我可不願意聽,適說了許多嗓子已啞,他也未必願意說。

    衝著那幾名墨者點點頭,立刻沖上去幾人卸掉了那些小吏的下巴,或是用麻繩勒住了嘴。

    等待在附近的墨者立刻將消息傳遞到那些等待著抄家核算的同行那裡,遠處哭聲一片。

    附近的民眾已經見過一次,又知道墨者做事不會殃及到他們,不知道誰人帶頭喊了一聲好,

    很快,叫好聲響成一片,與遠處的哭喊聲相得益彰。

    等眾人安靜下來後,適道:「墨者既要利天下,又要依法度,想來你們也聽說了鄉亭之間的法度了。」

    這兩年時間,墨者所深入的鄉亭生活水平不斷提升,畝產增加、副產品增多,加上暫時沒有徵收稅賦,可以說生活水平比沛邑普通的民眾要高出不少。

    正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人都盼著自己過得更好,不過是一個城牆之隔,城外過得好城內的農夫過得卻不好,一個個早就期盼。

    聽墨者這樣一說,早有人喊出知道、願意之類的話。

    適道:「鄉亭間,萬眾約法,這是你們都聽說了的。」

    「今日,墨者便提出了沛邑的約法,是否同意,那要你們承認才行。」

    「各個鄉亭與你們不同,什伍分組,各選代表,再選出赴會之人,人數不多。沛邑城內,還未如此,今日就先說清,五日後就在城外商定是否贊同、或有修正。」

    「諸位且先不要亂,聽我說完各項法令!」

    附近維持秩序的墨者、書秘吏負責傳達之人,早已就位,可謂是駕輕熟就。

    一份墨者內部起草的沛邑改革計畫,適用沛縣本地的方言,娓娓道來。

    「其一:田賦田稅。」

    「自明歲春日起,所有軍賦均添至私田之內。」

    「所有在籍農夫,不再需要在公田勞作以為軍賦,所有軍賦平攤至個人私畝當中,畝稅相同。」

    「以一年為限,墨者傳授稼穡技巧,凡能掌握者、且原本在所屬公田耕種之人,皆可購買公田,或可以什伍一組購買。」

    「公田購買,無需一次付清,凡被墨者認定合格之人,可分十年還清購買公田的錢財。」

    「其中,墨者可借貸所能掌握稼穡技巧之人以鐵器,亦三年還清。凡掌握稼穡技巧之人,亦可以什伍為組,優先獲得耕牛馬匹。」

    「丘甲賦、匹馬丘牛賦廢除平攤於私畝稅中,沛縣所有公室之牛馬,暫由墨者管轄。」

    「所有士、貴族,不再承擔軍賦,其封田之農奴,皆繳納賦稅於沛縣,凡有被貴族威脅者,貴族受罰。具體如何懲罰,五日後再議。」

    「貴族之私田,需在五月之前如數報上,凡隱瞞者,五倍稅賦懲罰;凡不承認或轉嫁與租農身上的,皆為租農所有。」

    「所有貴族全部繳納賦稅,沒有特例。不繳納者,罰沒田產以充數,由沛縣售賣歸公。」

    「所有公田、私畝,皆在五月之前丈量清楚。具體稅率,由墨者暫定,五日後相商。」

    「凡無地者,可於今年十二月之前,前往沛郭鄉說清登記。由墨者安排,或安排耕種,或安排百工。」

    「所有田畝,三年之內暫不能買賣出售。」

    「所有荒地之開墾,需上報鄉亭、沛邑之田官。若被准許開墾,三年免稅,三年後稅率另定。」

    「凡有墾草意願者,可於十二月前於沛郭登記,由墨者準備鐵器農具,三年還清。」

    他的聲音並不算太大,但是四周安靜的可怕,即便沛邑是座城市,但城中依舊有大量的農夫。

    準確來說,他們才是宋國沛邑真正的「人口」,因為原本宋國公室和貴族,都很難管轄到城牆之外五十里的地方。

    大量的農夫,自然也就最關注私畝稅的變革。

    稅和賦並不一樣,公田裡的收穫,大部分是賦,少量的是稅。

    稅田和賦田,名義上不同。做稅田的公田,名義上是做祭祀之用;做賦田的公田,名義上是戰爭用。

    但實際上從春秋開始,這種規則已經無人遵守,甚至於從一開始就只是存在於竹簡之上的理想社會。

    私畝稅改革,但是公田稅賦仍未消失,整個宋國的賦稅制度都是混亂的,因而適一談起私畝制改革,立刻就引發了轟動。

    這是……破天荒的大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六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九)

    君主的各種變革,都是以能得多更多的賦稅為準。

    宋地的制度相當混亂。

    有授雙倍田的,因為沒有堆肥、深耕等技術,需要兩塊地一塊撂荒,另一塊耕種,以作輪流。

    這種雙倍田的,將撂荒地也徵收什一稅,因此被稱之為什二稅。

    有單份田,徵收什一稅的同時,又要參加井田制下自己私田數量的公田勞作,九戶而一公,也算是什一稅,因此也是什二稅。

    還有原本的麻稅、帛稅等等古怪的稅種。

    貴族封地之下的農奴還需要為貴族承擔一定的勞動義務,打仗的時候也需要作為徒卒被徵召,履行軍事義務。

    非貴族封地之內的農夫,則要承擔讓他們相當不滿的稅和賦,還有包括喂養軍馬、乘車牛之類畜生的勞作,讓他們苦不堪言。

    土地是誰的?

    這是一個怎麼都說不清的問題。

    天子、公爵、侯爵們說這些土地按照禮來說是天子的。

    天子分給諸侯、諸侯分給大夫、大夫分給士、士再分給農夫耕種。

    所以農夫要為上級履行各種義務,名義上就是以土地來換取的。

    土地到底是誰的?

    如果是周天子的,那麼墨者這麼改私畝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墨者是講求道理的,尤其是和別人辯論的時候,更要求講道理。

    土地是誰的問題,在墨者內部早已經有了定論、財富從何產生也完全有了統一的意見。

    只不過這道理暫時不需要給民眾說明,而是需要慢慢地灌輸……

    民可以使樂成、不可使知始,用在這裡不算完全錯,民眾對於私畝的要求不是一天兩天了。

    只不過私畝需要鐵器牛耕為支撐,最好還是以十戶一組的方式,才能更好地應對自然災害。

    如今鐵器已經出現,宋國馬上大亂,墨者兵鋒正盛,這時候不做這種變革,日後機會更少。

    沛縣名義上不是墨者的,仍舊是宋公的,所以賦還是要收。

    但是,這一次墨者前往商丘守城,要的就是賦和稅的支配權,所以這賦到最後仍舊不會交到宋公手中。

    貴族以軍事義務獲取封地,墨者實際上也是用義師來作為軍事義務,換取一整塊封地。

    只不過因為宋國經常挨打,很難打別人,所以又符合墨者「非攻、拒不義之戰」的理念,這裡打了一個小小的擦邊球。

    如果稅和賦保持不變,沛邑的民眾已經親眼見到了墨者在稼穡事上的改革,因此對於這種攤賦入稅的變革極為支持,這很顯然對他們有利。

    不談那些其餘條件,單單是墨者想要從貴族的私畝中徵稅這一點,就已經足夠讓民眾支持。

    很簡單的算法,再愚笨的農夫也可以知曉:稅賦總量不變,貴族的私畝徵稅,也就意味著稅賦也由那些貴族承擔一部分,分到其餘田畝上的就少了。

    這種事,就算到戰國末期在一國之內做起來都極為困難。賢名的平原君,就因為征自己家畝稅的事,和徵稅者翻過臉。

    再者,這涉及到私畝制度之下,那些租農的租稅問題。一旦從貴族的私畝上徵稅,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從租農的手中徵稅,如果這個問題不能妥善解決,很容易被煽動起一場叛亂。

    墨者必須保證五個條件,才敢做這件事。

    其一,天下局勢有變,君侯的目光數年之內不會放到沛邑。

    其二,墨者的軍事力量足以鎮壓可能翻臉的貴族。

    其三,墨者對沛邑足夠熟悉,有足夠的可以丈量田畝的「士」作為基礎官吏。

    其四,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在承認貴族私畝不分田的情況下,保證貴族私畝上的租農不會反叛,而是會主動加入到墨者這邊,一同逼迫貴族售賣無人耕種的私田。

    其五,墨者的稼穡技術傳播、各種試驗田、鄉亭畝產可以直觀地讓沛邑民眾認為,攤賦入稅,是一項對他們有利的政策,不需要太多宣傳就會支持。

    為了這一條法令、為了這五個條件,墨者等了兩三年,如今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哪裡還能錯過?

    所有權制度是一切變革的基礎,所以一旦動了這個,剩下的配套政策也必須要全面配合實施。

    適在民眾歡呼之後的安靜之後,又開始說明剩餘的幾條必須做的變革。

    「其二,度量衡變革。」

    「所有沛縣及其周邊鄉亭,全部禁止使用原本的度量衡。」

    「長度、畝數、面積、重量、數量……全部由墨者書秘吏核定,具體的度量標準物就在沛郭鄉。」

    「其後,賦稅、田畝等繳納;平日交易,全部以新度量衡為準。」

    「廢除舊尺、釜、豆、鎰、斗、石、升等度量衡,統一為墨者規定的新度量衡。」

    「所有想要成為官吏者,必須熟悉沛縣的新度量衡。」

    「其三,書文變革。」

    「沛縣自今日起,所有的公文、畝稅、地契、財契,全部由隸書書寫。」

    「數字,則通用隸書與墨者的數符,便於民眾理解、聽懂。」

    「所有為官吏者,若不能夠熟練使用文書,則無資格參加賢才的選拔。」

    「其四,工賦。」

    「凡百工,廢除原本實物軍賦,一切軍賦由稅購買。」

    「鹽、鐵、棉等物,由沛邑專營。」

    「其餘物,則每件繳納物價三十分之一的稅,具體各項稅額五日後頒布商量。」

    「沛縣稅官提供印戳,以印戳為稅之標記,凡無印戳者,則視為逃稅,除罰沒原物外,徵收一倍的物錢。」

    「印戳造假者,罰十倍。」

    「凡有印戳之物件,均可在沛邑銷售。」

    「其五,商稅。」

    「往來商人,貨物若有沛縣之印戳,則無需再度繳納。」

    「從外地轉運之物,具體徵收稅費再行額定。」

    「其六,勞役。」

    「所有勞役,由墨者提出,沛縣萬民商定同意與否。」

    「若同意,則或為勞役、或每日發錢財,具體數額五日後再商。」

    …………

    涉及到沛縣各行各業的種種變革,一條條地從適的嘴裡說出來,在賦稅問題上基本涵蓋了整個沛縣。

    工商業的低稅,可以適當讓一部分原本想要開田的無地農夫選擇成為手工業者、或是進入到墨者的工坊中做工。

    間接稅的徵收,也只是走個形式,墨者在工商業上的大頭收入,還是來自自己掌握的工坊,以及暴利的鐵、酒等貨物。

    井田制的存在,是適應原本低下生產力的最優結果,與之配套的還有一整套的管理模式、軍事制度。

    墨者在沛縣變革了土地所有制,破了井田,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原本的管理模式、軍事制度也在沛縣毫無意義了。

    沛縣特殊的情況,讓沛縣的變革是別處無法複製的,配套的基層官吏、墨者工坊的暴利、完全精兵路線為將來基層軍官可以隨時擴軍的軍事制度、為十年之內沒有大規模戰爭準備的軍事徵募……

    種種這些,可謂是沛縣特色。即便已經變法的魏國、已經大規模實行另一種私畝制的西河地區,也是根本無法複製的。

    宋公爵要是敢按照沛縣的樣板,在全宋國推廣,適可以肯定一個月之內就會被殺。

    種種這一切的變革,都會觸及到很多人的利益,但觸動的最大利益還是土地制度的變革。

    既然已經決心變革土地制度,那麼就不妨一次性徹底將各種基礎性的變革全部提出,在墨者的主力離開沛縣前往商丘之前,粉碎掉任何可能出現的叛亂。

    貴族的封地特權被剝奪,這是必然會引動很大一部分人的不滿,但也會有一部分私畝較多的貴族會選擇隱忍沉默。

    墨者並沒有把所有的貴族都逼到對立面去,至少貴族的私畝墨者是承認的、也是不分掉的。

    至於之後利用租農逃亡逼著貴族賣地、逼著舊貴族投身工商業或是投身經營業,以現在這些貴族的眼界,暫時還不能看出來。

    貴族會分為兩派,一派會和墨者不死不休;另一派會接受墨者的變革,暫時看不到他們面臨的危險。

    農夫們對墨者絕對支持,不只是因為墨者的私畝制改革,還因為墨者手中捏著鐵器、鹽、耕牛馬匹等物資。

    最關鍵,墨者有錢。有錢到可以提供各種貸款:這錢未必是黃金和銅,而是這錢可以換到農夫急需的鐵器農具種子。

    工商食官制度被打破之後,墨者有自己的工坊,可以容納一部分原本工商食官內部的工匠,還有工匠會等組織可以隱性管轄這些私營手工業者。

    反正墨者不玩車戰,不需要大量戰車,而且有自己的軍械工坊,所以可以不從工商業者手中徵收軍賦。

    商人階層很難將一些貨物運到沛縣內銷售,無論是糧食、布匹、鐵器、木器等,沛縣都佔據價格和質量上的優勢,而且這些東西運送到外面也可以大為得利,這是墨者暫時親自管轄的。

    民法法令,可以直接使用當初的十二草帛法,再增添一些就可以完全契合變革之後的沛縣。

    這次變革只是個開始,需要民眾適應、生產力發展個三年左右後,再進行一些修正。

    與之配套的政治制度,也會在五天後的集會中定下來,有外面的六個鄉的建設為基礎,這也並非是什麼難事。

    民眾支持的歡呼聲中,有人在聽完墨者第一條關於土地制度變革的提議後,就準備悄悄逃離將這個震驚的消息傳遞迴去……

    墨者之前絲毫沒有透露出這個意思,也沒有人敢想墨者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種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七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十)

    沛縣內的小貴族們,能夠看清楚天下局勢的幾乎沒有,也注定了他們不想到墨者會忽然翻臉。

    第一條變革的消息最終還是傳回了沛縣本地貴族的耳中。

    適拉攏了沛邑的商人、解放了工商食官之下的工商業者、對工商業者降稅、略微增加了農夫的稅但同時以新的農業技術作為補償、又先藉機收拾了本地的吏,最終下定決心反對的墨者,只剩下那些利益受到極大損害的舊貴族。

    在沛邑算是奢華的宅邸之內,幾名舊貴族滿臉怒容,痛斥墨者的惡行。

    第一條變革嚴重傷害了這些舊貴族的利益,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損人利益如***女,這種仇恨是不可調和的。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是說給外人聽的。如今聚集到這裡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就不用講那些「壞祖法」、「破井田」、「不利天下」之類的屁話,明明白白地講清楚該怎麼對付墨者就好。

    二十餘名本地的大族、貴族們聚集一起,一如當年墨者對付那些巫祝的時候。

    只是這一次比起上一次,明顯能夠看出眾人的心不齊。

    當年出過血親復仇辦法、事後又悄悄墨者的夏杞之後與幾個人坐在西側;剩餘的人坐在東側。

    人數多一些的那邊先說到:「墨者隱忍許久,終於竟做出這樣的事。要我說,當日就該不管後果,拚死搏殺墨者,哪裡有今日的禍患?」

    眾人均想,你說的容易,當日搏殺墨者……且不說能不能殺絕、打得過,就算把沛地的墨者都殺了,日後外地的墨者復仇又該怎麼辦?

    這些墨者都是可以抵抗一國圍城之軍的力量,憑我們這些人,哪裡能夠觸動?

    說話那人也知道自己只是過過嘴癮,可心頭的不滿著實需要發洩。

    他有自己的封地,可以從小塊封地內徵稅,提供封地範疇之內田畝數量的軍事義務即可。

    自己封地之內的農夫,需要再對他履行種種勞役義務。

    還有一部分名義上的公田,也可以驅使農奴無償勞動。

    墨者這樣一改,等於是分掉了公田、不承認封地內的土地稅權歸貴族所有、免除農奴對貴族的勞役義務……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只留下土地,有什麼用?難道自己去耕種?

    自己不耕種,那些土地又和荒地有什麼區別?

    跪坐在西側的夏杞之後卻不這樣想,他身後那幾人,都屬於在墨者變革制度中可能獲利、受損較少的一批人。

    他等了片刻,慢聲道:「以我看,墨者的變革,未必不可以。墨者有鐵器,又有各種良種,原本需要百人的土地,可能只需要十牛十人就能完成。」

    「若那棉花、墨玉米、地瓜土豆等新谷新麻可以售賣,大可以種植這些。我們既有土地、又有牛馬,只要出錢便可僱人助耕。」

    「棉布、地瓜土豆所釀的烈酒,如今商人轉運頗為得利,種植這些我看得利頗多……」

    夏杞之後本非本地貴族,而是杞國覆滅後逃亡至此的,又是旁支,難以融入到宋國內部,只在沛邑以小貴族的身份,依靠那些跟隨的族人開墾了不少的土地,從中得利。

    井田制並不是一日瓦解的,私有制也不是一日產生的,當年的族人逐漸淪為租農僱農,生產關係實際上在漫長的百年內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身後的幾人大多都是這種情況的貴族,本身封地的數量並不多,原本依靠神權、族權等特權積累了不少私有土地。

    在他們看來,墨者怎麼折騰都無所謂。

    就說尚賢,日後他們的土地眾多,自己的子女都可以脫產學習,就算日後天下都尚賢了,他們也不怕。

    說不準天下真的尚賢了,他們還能往上爬一爬。

    他們是低階貴族,宗法制下本來也難以爬到上層圈子,對下雖然特權,但在他們看來將來就算尚賢選賢,他們的特權依舊可以存在,畢竟他們的子女有更多機會學習。

    對上希望踐行「普天之下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對下希望踐行「貴賤有別、勞心勞力」的區分。

    這種完全相悖的理論,不是不可以作為道理,但需要打贏上面又壓住下面,所以現實不能讓他們的道理成為道理。

    考慮之後,他們還是覺得墨者的那些道理,其實還是能夠做到對上平等而對下壓迫的,他們還是挺喜歡的。

    這也有墨者宣義部的一份功勞,講清楚了許多的道理,瓦解分化沛邑內部的貴族。

    夏杞之後的話一說完,對面那些這一次變革被損害利益最多的貴族們就同聲咒罵。

    原本同一戰線,如今卻在不知不覺中涇渭分明。

    舊派貴族罵道:「且不說墨者的那些道理對與不對,也不說他們如此做必然天下大亂,就說這私畝稅一事,難道真讓我們繳稅?」

    「哪一任邑宰,不是先與我們為友才能治邑?」

    又痛心疾首地罵了幾句墨者的行為無恥、喪盡天良、人神共憤、必將天下大亂之後,這些舊貴族終於說到了最實質的問題。

    「承認私畝,我們憑什麼要求那些農人替我們耕種?」

    「分掉公田,軍賦從哪出?我們難道用自己的錢帛糧草養戰車駟馬?」

    「尚賢選賢,我們竟然要和那些出身低賤的人一起去爭奪官吏的位置,這是可以忍受的嗎?」

    「鼓勵墾草,又提供農具鐵器,又有幾個租農不願意擁有自己的土地?」

    「沒有人耕種,土地在那有什麼用?」

    夏杞之後聞言,笑道:「就算如此,我們又能怎麼辦?」

    他剛說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驚雷般的聲音,隨後就是一陣陣民眾的歡呼。

    不用問也知道,墨者又在那裡展示那些威力強大到可怕的武器。

    夏杞之後說道:「聽聽,這是墨者想讓我們聽到的聲音!民眾皆服,我們又能怎麼辦?」

    「兩三年前,我們還不知道墨者的深淺,以為不過百人,未必不能敵。如今若是還這樣想,可真是可笑了!就算民眾不服墨者,憑我們又怎麼能對付得了墨者和那些義師?」

    說到最實際的暴力問題,對面那些人的臉色便難看了許多。

    墨者之中,大多數算是「士」,而義師則屬於擴充之後的「甲士」。哪一個大貴族若是手下能有三四百武力強勁的「士」,在商丘這樣的地方就可以有足夠的話語權。

    這些小地方的貴族,縱然也算是車馬嫻熟,可真要打起來還真不是墨者的敵手。

    對面之人聽這樣一說,半晌才道:「如今墨者已經收拾了那些吏,用的就是當年與巫祝斂財害天下的名義,難道他們就不會來對付我們嗎?」

    夏杞之後起身道:「巫祝就是被墨者殺絕了,剩下的人都在做勞役。那些吏地產不多,他們償還不起。可我們卻能償還的起。」

    「墨者真要是逼迫我們,便還錢就是。墨者終究還是講道理的,除了那些被雷決和絞刑的巫祝,剩下的大多都是償清就不追究。」

    「可要是和墨者作對,我們可是要拿命去換。墨者殺人之凶,你們也都見過!」

    說到殺人,這些人不禁想到了那些被處以絞刑和雷決的巫祝,又想到掛在城外搖晃的那些屍體,知道墨者殺人可絕不會考慮什麼刑不上大夫,正如那日處決巫祝之時站出來的那些墨者,那是連君主都想過去刺殺的瘋子。

    時代大潮之下,這些舊貴族已經落伍了。

    不要說思想更先進的墨者,再過幾十年他們在一些國家連君權都鬥不過,更何況從來沒把血統這東西當回事的墨者。

    墨者擔心的也不是這些貴族的叛亂,而只是這些貴族煽動那些「不明真相」的租農反對,能夠解決租農的問題,墨者其實根本不怕這些人叛亂,甚至恨不得他們快點叛亂以便一次性解決。

    但這些人也能夠知道自己的勢力微弱,如今內部已經分化,墨者的凶名又多傳播,當真是無可奈何。

    沉默許久後,一老者道:「我們不能對付墨者,但墨者要讓天下大亂,這是王公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墨者勢大,我們就先不要招惹他們。」

    「但各家需湊一些錢財,前往陶邑聘請能言善辯之士,以重金許之,讓其遊說君上,讓君上六卿出面解決此事。」

    「墨者這樣做,怕君上六卿皆不知情,只消報上此事,再以口舌之利說動,此事必成。」

    「只要君上有令、六卿有命,墨者一旦離開,本地的事,我們自己便能處置。」

    他們並不知曉墨者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間動手,也並不知曉宋國內部如今已經亂成一團,所以仍舊將希望寄託在上層出面反對。

    墨者終究不能對抗一國,即便守城也只是起到一個催化劑增加弱國力量的作用,因而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在場的這些人又沒學過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關係,只覺得墨者一旦離開,那些民眾就算有了鐵器,再以壓迫也一樣可以回到原本的宗法制分封的舊制度上。

    這麼一看,似乎真的可行。

    夏杞之後身邊的那幾個人也有些心動,唯獨夏杞之後心中暗嘆,心道只怕這個辦法也不行——他不知道宋國內部即將出現的大混亂,卻隱約覺察到就算墨者離開,沛邑恐怕也再難成為以前的樣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八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完)

    聰明的人,會做出聰明的選擇。而聰明的選擇,日後看一定是符合大勢的,否則以後來看那就是愚笨的選擇。

    貴族之間暗暗商量之後,認定了這個辦法,也定下來各家一共出多少錢財,只說暫時並要直接出面反對墨者。

    這時候出面,就是找死。

    夏杞後裔卻在這場密商之後,派遣了心腹人,偷偷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墨者,但也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暫時還在觀望。

    他只是隱約覺得墨者此時這麼做,一定有深意;又覺得恐怕將來墨者就算離開沛邑,沛邑的民眾也很難再接受井田制與工商食官制度的束縛,此時還是多留一條退路的好。

    幾日後,沛邑的民眾集會如期舉行,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有了遠超上次的資金和糧食、還有遠超上一次的人數維持秩序,這一次的集會舉行的極為成功。

    鄉亭之間百人選一代表出席,沛邑城內非沛郭鄉之人全數出席,在春日裡開了一場持續了四天的民眾集會,商定通過了墨者的變革法令,並且選出了沛邑的政之府人選,幾乎就是把沛郭鄉的建制挪到這裡再加上一些人。

    忙完這些事,已經是三月中。

    大規模的丈量土地等事,有大半年的時間可做,墨者也不是全數前往,而是要留下一部分人。

    在墨者內部的高層,那些貴族的異動作為機密已經掌握,這一次就是要商討這件在離開沛縣前往商丘最重要的事。

    適對此只是一笑,說道:「看來他們還並不知道商丘即將大亂,還在盼著王公貴族能夠維護舊法。墨者人數眾多,他們也不敢動手,這倒是個機會。」

    墨子問道:「什麼機會?」

    「引蛇出洞。我們這一次只要做好,數年之內,沛邑無人敢管。但我們離開之前,放出消息,只怕他們會以為我們有去無回……如今還未正式丈量土地,一旦真正丈量土地分發地契的時候,才是他們最痛的時候。」

    他說到這,已經有不少人明白過來。

    摹成子接話道:「你是說,到時候他們以為我們有去無回、再真正分發地契丈量,他們就會叛亂?」

    適點頭道:「正是這樣。如果他們不叛亂最好,但我們需要知道萬一我們離開,他們會不會叛亂。所以,要引誘他們叛亂,一旦叛亂,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

    「隱藏一部分墨者、抓緊訓練一部分新的義師,在偏僻之處隱藏不要被人知曉。一旦出事,立刻返回沛邑,殺個乾乾淨淨,確保新法令可以執行下去。」

    墨子想了想本地貴族的勢力,擺手笑道:「這是小事,如適所言,我們擔憂的只是租農不滿。如今既能解決,又何必擔心這些人?」

    「反倒是之前定下的挖河渠之事,才是大事,利天下之事。我們墨者既以大禹為聖,倒是可以用禹聖的故法,讓沛縣無水旱之憂。」

    「適滅殺了祝融的巫祝,總要有個新的『祝融』來賜福民眾無水旱事。」

    墨者的大部即將開赴商丘,離開後七悟害之中只有兩人留在此地,還有剩餘的那些一部分部首人物。

    在離開之前,必須要安排好可能長達一年的事。

    這一年沛縣不可能有戰火,貴族叛亂的事墨子沒放在心上,適也只是想要引蛇出洞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興修水利就是重中之重。

    其實也已經算是大部解決,在之前的討論中,適、墨子、一部分七悟害達成了一致的意見。

    沛邑新變法,民眾還未完全服從,再者制度新變,都在忙著土地的事,最好暫時不要徵召。

    剩餘的六鄉,召集的勞役人數不多,算了算工程量最多只能挖掘一條溝渠,而且只能方便一個鄉。

    這是作為樣板用的,為的是一年後墨者全數歸來後,可以繼續發動民眾全力挖掘。

    六個鄉的人,只能挖掘一個鄉的溝渠,如果是強制去做也不是不行,可墨家如今終究有個宣義部,還是更願意講清楚道理。

    宣義部的人已經將道理講清楚,第一條溝渠都是側支,但也可以冬天小麥灌漿的時候便能灌溉,算是立竿見影。

    因而六個鄉的六條側支溝渠以抽籤的形式來保證先挖哪一條,這也算是無奈之舉,但至少看上去公平一些,再有墨者的信譽保證日後一定會修其餘鄉,也算是得到了認同。

    怎麼說,在齧桑挖溝渠,沛澤鄉的人並不能享受到便利,但又需要他們出力,這就必須講清楚道理。

    適展開了一幅簡單繪製的水流圖,與在場的墨者道:「抽籤的事,已經完成,先開挖的是沛澤的溝渠。」

    「我最怕的,就是先挖掘近滕的溝渠,一旦沛邑有事不能迅速回援,這個結果還是不錯的。」

    沒有裁開的紙上,簡單地畫著一些湖泊、沼澤、田地和河流的分佈,一條虛線所畫的簡單溝渠就在紙上。

    適指著那條虛線道:「選擇挖這裡,一是方便挖掘、二是中間有兩處小水泊無需太大工量、三就是農田較多灌溉最好。」

    「只不過這一片暫時還沒有村社居住,一旦溝渠挖好,需要並幾個村社的人搬遷至此,這樣就能沿溝渠灌溉。願意搬來的自有支持,或是將那些無地者安排到這裡。」

    「做這些土方事,需要留下不少人,鉅子已有安排,這不是我管的事,我也不必說。」

    「我就說下,宣義部要趁著這個機會,多與聚集在一起的民眾宣揚道義。答應民眾的工錢,也最好以鐵器償還。」

    如今墨者有鐵製工具,對於挖掘這一條工程量並不太大的灌溉水渠的事信心滿滿。

    本來墨者內就有不少擅長「土木」作業的人,墨者守城的備穴、備水篇中,測量、挖掘、施工、引流等守城的「軍事技術」都可以化為民用。

    墨子不會留在沛縣,但墨子的弟子中擅長土方的人,將會留下。

    適既說完,墨子又做了一些安排,最後道:「這張圖你們要好好保存。若我們能回來,自會做完剩餘的水渠。」

    「若我們回不來……你們也要做完。利不得天下,便先利一縣之地,以作天下的模具。」

    「其餘鐵器、烈酒、作坊、火藥事,我已囑咐禽滑釐。」

    「原本禽滑釐是要隨我前往商丘的,但我想了一下,終究還是讓他留下。」

    「之前的大聚之中,也已定下了替代。我若死了,禽滑釐為鉅子。」

    「當日定下的規矩不可變,禽滑釐便為鉅子,也需按照墨者的規矩,選出七悟害,繼續利天下。」

    禽滑釐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也知道此去商丘也有危險,當即盟誓。

    各部的部首凡事去商丘的,都會留下副手;冶鐵作坊等一些技術性的人才也都不去商丘;留下了一部分軍事力量隱藏起來,以應對可能的貴族叛亂;適編寫的幾本書也都全部留在了沛縣,也是做好了萬一的準備。

    …………

    四月初,二百五十名墨者、三百二十名義師、二十多名墨者的「巫醫」,還有七百多名僱傭隨行的民夫,浩浩蕩蕩地朝著商丘而去。

    回商丘的路有很多條,墨者選擇走沛澤鄉的那條路。

    糧食、兵器、火藥、紙張、烈酒等,或是裝在馬車牛車上,或是被後面隨行的民夫以墨車推著。

    沛澤鄉的水渠已經開工,遠遠地能看到許多的人在那忙碌,揮舞著閃亮而好用的鐵鍬、鐵釺等工具,熱火朝天。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了這些墨者的蹤影,許多人背過身,朝著這些前往商丘的墨者與義師的隊伍中跑過來。

    宣義部已經做了宣傳,這一次前往商丘,就是幫助守城的。

    而且也很直白地講清楚了為什麼要去守城:為的就是換取沛縣的半自治地位,換取沛縣的稅和賦沛縣政之府有支配權,換取宋公承認沛縣的變革。

    這是關乎到每一個沛縣民眾的大事,一如這些挖掘者正在干的那件事一樣。

    圍過來,既是送行,便不免要唱幾曲墨者傳出來的雄壯之曲,只說盼著他們一個不少地回來。

    義師的長矛、墨者的短劍、役夫的鐵鍬……交應在一起,倒無哭聲,只餘雄壯。

    適走到一輛馬車的旁邊,與御手交談了一句,御手便將馬車停在了路邊。

    幾個墨者幫著將馬車上裝滿糧食的麻布袋堆積的高高的,適爬到上面站直了身體,衝著那些民眾揮舞著解下來的頭巾。

    「兩年前!你們問我,沒有了溝通祝融的人,要靠什麼保證沒有水旱之災?」

    「我說,當年大禹治水的時候,也是沒有辦法溝通神明,但卻一樣可以靠手中的石頭來治理天下的洪水。」

    「這是禹聖的故法,卻也是最合天志的手段。今日我便告訴你們,沒有了溝通祝融的巫祝,你們還有自己的手,還有墨者的智。」

    「用這禹聖的故法,不是說再無水旱之災,卻可以讓水旱不再成災。正如有巢氏建了房屋,外面有雨,又與我們何干?」

    「我現在告訴你們,最有求必應的神明,是你們手上的繭。」

    「你們求有飯吃,於是稼穡耕種,手上有繭,於是秋天有糧;你們求有水喝,於是挖石掘井,手上有繭,於是炎夏有水。沒有什麼神明,比這個更為有求必應,只不過要祭祀你們的汗水。」

    「我說過,你們可以用手來建成樂土,也可以用手來保護你們喜歡的一切,憑什麼你們滴汗祭祀的一切,卻要被人無端搶走?就因為他們血統高貴?你刺他一劍,看看他的血和你們的血,有什麼不同?」

    「誰來搶你們的東西,你們也別忘了,除了汗水和眼淚,你們還有一樣可以作為祭品的東西,那就是你們的血!」

    他登高大聲疾呼,從血開始,不斷地加重拔高自己的語氣,到最後化為一縷叫人血脈賁張的銳利,開始煽動那種不平的激憤之氣。

    當他說完,民眾開始歡呼的時候,民眾中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你們都要回來!回來看看我們挖的這可以讓水旱無憂的渠!」

    一個人的聲音,如同春天的地一聲蛙鳴,引動了千餘人的齊聲祝禱,聲勢如海潮。

    適站在上面,看著熱情如火的民眾,看著他們手中領先於時代的工具,心道:「會的,會活著回來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9
第一六九章 墨守成規心餘悸(一)

    適再一次返回商丘的時候,距離他離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年。

    這座宋楚爭霸必爭的城市,依舊保持著天下雄城的身姿,高大寬闊的城牆不弱於其餘大國的都城。

    楚國人熟悉商丘附近的一丘一水,幾次圍城,更是在城下籤訂了第一次弭兵會盟約。

    數次圍城,都未攻破,這裡算是晉楚爭霸東線晉楚兩國所能抵達的極限。

    城內,也是歷經了數次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慘劇。

    商丘人對於庇護他們的城牆,有著極端的自信,修築城牆也是宋國權臣們一直重視的事。

    一力促成第一次弭兵會、鑽入楚司馬子反的被窩逼子反說服楚王退兵、曾擁立宋公的權臣華元,也曾主持過城牆的修築。

    當時還是商丘國人勢力強大的時候,面對這樣的權臣,商丘的國人一邊修築著城牆一遍嘲諷著曾被鄭人俘虜過的華元:眼睛鼓鼓、肚子脹脹、像蛤蟆,丟盔棄甲逃回來。

    華元位高權重,當年依舊要選擇在車上與農夫對罵,結果發現兩張嘴罵不過萬張嘴,只好灰溜溜地逃走。

    雖是咒罵華元在農忙時節讓農夫修築城牆,可是城內國人也知道商丘的城牆是他們最大的依仗,因而修築的時候也極為賣力。

    近兩百年過去,國人已經無力也不敢和位高權重的六卿們對罵了,可是商丘的城牆依舊雄壯。

    墨者的到來,就像是一根萬斤鐵塊鑄就的門閂,更讓商丘的民眾安心。

    不論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守城戰需要墨者全力支撐,還是因為這幾年逐漸在商丘外風靡開來的宿麥種植和磨坊等新事物,都讓商丘的民眾自發地來到城門迎接墨者的歸來。

    曾經的鞋匠之子,如今已經站立在墨者之中,沒有乘坐馬車,但已然名聲在外,無需馬車來彰顯身份。

    適的兄長、商丘的鞋匠、商丘第一家麥粉麵食鋪的男主人麂,和適的嫂嫂一同擠在人群之中。

    適因為要先忙別的事,便遠遠地衝著他們揮了揮手,又和一些兒時記憶中的玩伴齜牙咧嘴地笑了幾聲,便先跟隨墨子進了城。

    墨者的規矩很多,加上名聲極佳,因而入城之後眾人並無任何的不適。

    墨子要直接去見六卿和宋公,將適召喚過來道:「見王公大臣的事,你就不必去了,和他們聊,還是五十四更適合。」

    適嗯了一聲,問道:「先生,拿到虎符,你有把握嗎?」

    墨子朗聲道:「這點事,並不難。宋公想守城,司城也想守城,即便有些人不想,但墨者既然來了,他們便不得不同意了。這是槓桿,原本平衡,我們墨者又加入進來,已然不同。」

    「適,你去城內轉轉,帶著宣義部的人,問問城內眾人的想法。守城的事,你也學到不少,雖然學的時間短,可你學的極快,你也知道守城的關鍵是什麼。這件事還得你去做。你先回家看看。」

    十餘名宣義部的墨者、幾名護衛的劍手從墨者的隊伍中脫離出來,跟在了適的後面。

    墨子帶著那幾個經常出入宮廷的弟子別了適,又讓其餘的墨者去工坊附近休息,暫時不要亂動,整理一下各種武器。

    適帶人回到家中的時候,習慣沉默的麂跑過來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嫂子招呼著其餘的墨者在庭內坐下,端來了各樣的食物,看得出這日子已過得比三年前要好許多。

    既是進了自己家,墨者們也不客氣,只在那裡吃喝。

    適則問了一下商丘城內的情況,上層的動向墨者基本上是瞭解的,但是底層的動向卻需要仔細問詢清楚。

    楚人出兵的事,商丘已經知曉,楚人的大軍已抵達了沙水,司城出面保證三晉一定會來救援,以讓眾人安心;又說墨子必會返還商丘守城,更叫眾人心安。

    城外不少的土地,已經開始嘗試著種植宿麥,採用兩季輪作的辦法,但稅收也增加了不少。

    城內的工匠會發展壯大,墨者的名聲在商丘日漸隆盛,在城內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就算不想知道,每日那些墨車、那些雙轅馬車、那些免費使用的集市旁的墨車、那些麥粉豆油……可謂是讓人堵住耳朵、閉上眼睛依舊不可能不知道。

    又問詢了幾句,有些沉悶的麂嘟囔道:「若是守城,我是不願意去的。楚人來了也好、晉人來了也罷,倒也沒什麼分別。」

    適想了想歷史上的情況,笑道:「還是有分別的。楚人來了,怕是要讓你們去修築榆關城;晉人來了,可能會要你們出征伐楚提供軍糧……」

    麂就在那笑,說道:「那我們這些做工匠的,可是不好。楚人來了我們要出勞役、晉人來了我們出軍賦甲冑……弟,墨子既然來了,這城我看定是能守住了,只是如今糧食昂貴……也虧得你們弄出的那些兩季法,這些年糧食還多。」

    適心說宋國果然是一團糟,楚人已經到了沙水,這邊還沒有進行糧價管制。恐怕公室貴族也是有心無力,沒有極強的執政能力,想要管控糧價也只是妄想。

    想到墨者的守城之術,適知道糧價並不是問題。

    一旦墨子拿到虎符,接管了整個商丘的防務,第一件事就是徵集糧食定量分配,做好長久打算。

    墨者在守城的時候,可不會那麼溫情脈脈,免不得又要有不少人頭落地。

    說到糧食,適的嫂子也過來嘮叨道:「如今麥已不是賤人糧,價格可比粟米了,家裡糧食還多,自家吃倒是夠吃許多年……」

    適勸道:「嫂嫂,墨者若是守城,可能會徵集糧食。只按照平價強徵,日後償還的也是糧食。我是墨者,與你們倒是無關,我也只是說一句,到時候若是徵集……」

    他還沒說完,嫂嫂就剜了他一眼,嗔怒道:「倒是外了。聽來你倒是和墨者一家,卻不是與你哥哥一家。你既是墨者,徵集糧食我們自會獻上,難道還要說什麼你是墨者我們不是這樣的話?」

    適臉上微紅,想到剛來這裡時候嫂子的怒容,陪笑道:「非是這樣,我只是講講墨者的道理……」

    嫂子哼聲道:「當日你們鉅子來這裡,也不曾聽聞他與我們說這些道理。你如今真是只會和別人講道理,卻忘了怎麼和家人說話了。都說你們墨者兼愛,要愛天下人,可不這家人便和別人都是一樣的?」

    夾槍帶棒的幾句話,說的適也不好意思回答,嫂子邊罵著邊從屋子裡拿出來一套皮甲道:「穿著試試,你哥哥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兕皮,還有兩套也算是送給你們墨者的。」

    適順手接過,試了試正合身,也不說什麼感謝的話,問道:「如今來買麥餅、豆腐的人可多?」

    嫂子點頭道:「越發的多。城內工匠本就買糧,工匠會這幾年也做的很好,多有購買墨車、雙轅車的。」

    「城外麥豆收得多,工匠的事便多;工匠的事多,他們便有餘錢買吃食。再者商丘的商人也多了不少,或是來購你們搾取的油,倒是興旺。」

    可能是想到適當年說的話,嫂子又道:「如今倒不是買不起絲綢的衣衫,只是你哥哥說買了又不能穿著做事,便先不買。」

    這是適當年答應的話,適自己可能都忘記了,卻不想嫂子還記得,說到這也不禁喜上眉梢。

    適問了問每個月的買賣,判斷了一下城內商品交換的發展情況,看起來確實比三年前要增加了不少。

    城內的情況,從一個麥粉豆食店舖就能看出一些端倪,糧食產業的發展帶動了城內手工業的發展和交換。

    這裡並非陶邑,適估計陶邑的變化可能比這裡更大,商丘終究是一座軍事意義大於經濟意義的城市。

    又詢問了幾件事後,適便起身告辭道:「我還有鉅子交代的事要做。就先帶人離開,嫂子可以多準備一些麥餅,墨者帶了糧食,屆時交換就是。」

    「晚上可能我也不回來了,鉅子那邊應該還有事要做。墨者守城的規矩……」

    他還沒說完,嫂子便道:「墨者守城的規矩,我們可是比你要知曉,商丘哪個不知道?不消你說,墨者的禁令,我們都會遵守。」

    適見狀,也不多說,心知商丘終究是墨者原本的基地,幾次圍城守城墨者都有參與,城內的人對於墨者的規矩並不陌生,只是平日不需遵守就是。

    轉身帶人要走的時候,嫂子忍不住在後面問道:「我聽聞你在墨者之中也算居高位?」

    適一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以為嫂子有什麼事求自己,正要解釋的時候,卻聽嫂子說道:「我聽聞墨者守城,便是鉅子也要親臨,越是高位越要靠前。你莫要嫌棄兕甲沉重,需時時穿著,萬不可輕易取下。」

    說罷,又從一旁摸出一塊類似於獸骨的小物價,讓適低下頭給他戴在了脖頸間,笑道:「墨者重鬼神,最善祭祀,上帝會護佑你們。」

    聽著這句此時正常、但在適聽來有些彆扭的上帝,適哈哈笑了一聲,卻也沒有摘下脖頸間的護符,與眾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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