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1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2
第一二零章 仇怨無解孰能分

    適聽著身後絞索的咯吱聲,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伸出來的紫黑色的舌頭,想的卻和墨子想的兼愛之心完全不同。

    他想,落在我手裡的通神之人,只怕死的比要比絞死慘得多,你們運氣不錯。

    後面可能有個人身子太重、麻繩太細,竟然落下來一個。

    泣涕滿面,卻因為頜骨被卸下來難以說話,又被後面的墨者用絞索給拉了上去。

    等這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驗了驗確定沒氣之後,全都解下來。

    入土為安什麼的就免了,掛在這裡以後恐怕也沒多少人來沒有效果,不如帶回到沛邑,掛在城牆之外以儆傚尤。

    這些屍體被收攏後,又讓各個村社各選兩名壯漢,再選一名老者,跟隨墨者一同回沛邑去「要債」。

    人死了,錢卻還在,那些孤兒寡母什麼的生前也是享受了這些錢財所帶來的優渥生活的,總得要回來才行。

    在這之前,適與各個墨者各拿著一張紙,徵集所有人的簽名和手印,以確定沛邑的萬民律就此生效,同時也算是解決了看起來無需解決的合法性問題。

    這些人當然不夠,今後還要深入村社,將大部分人的名字都記錄下來。也是為了今後什伍管轄更為方便。

    編戶齊民,有紙的做法和有竹簡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別的地方還沒有適應也沒有機會適應紙張帶來的種種改變。

    …………

    沛邑之內,這一次完全失勢的巫祝餘孽們,已經聽說了那裡發生的事。

    大族豪族掾吏們,在這個關頭,全都閉門不見,他們也不想惹禍上身。

    墨者放他們走,是在轉告他們這件事暫時不追究,沒有明說但很容易想透。

    如果真要是不知死活,還在這件事上打滾,那墨者已經殺過不少人了,也就不差這幾個了。況且這種事大族之間不可能心齊,事更難為。

    沛邑北門外的阡陌間,二十多名墨者持劍擋住了一些想要逃走的巫祝的路,用了一些手段讓他們回城內等著。

    欠債還錢,在私田私畝都已經露出可以租賃買賣曙光的時代,那就是天經地義。

    沛邑存活的巫祝家屬們惴惴不安,終於等到了氣焰洶洶的墨者們帶著各個村社的壯漢到來。

    剛殺過一批人,又有民意支撐,更有欠債還錢這個大義在手,大族在這件事已然膽寒,竟是無人敢於阻擋。

    幾十名墨者在沛邑外面挖坑,埋好柱子,將那些被絞死的屍體掛起來,作為震懾。

    市賈豚尚未歸來,墨者中也有別的商人出身的人物,辨玉識寶的本事雖然不能與猗頓這樣的豪商相比,但沛邑這些巫祝怕是也沒有多少需要猗頓這樣的眼光才能辨認的寶物。

    並未被判處絞刑而是被判處「如錢不夠償還則在墨者工坊中服勞役償還至還清為止」的祝寡婦霏,被幾名墨者押送著回到了她在沛邑的住宅。

    她的兒子、十歲的祝淮茸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些平日的叔伯都在忙著逃竄躲藏,亂成一團。

    他聽過墨者的名號,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自己外王父,都是被墨者毒殺的。

    或許他並不知道外王父是什麼意思,原本也不是這樣叫的,但後來家中的錢財逐漸多了,便用上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稱呼來稱呼自己母親的父親,據說是那些真正的大族都這樣稱呼。

    在小小年紀的他知道被墨者毒殺的之前,對墨者還是心存許多好感的。

    因為那時候他相信自己的父親與外王父只是去夢與神遊去了,並非是他還沒有深刻觸摸到恐懼的死亡。

    在不知道親人被墨者毒死之前,他甚至還去聽城內西南角的那家墨者的房屋聽過故事、喝過豆漿、買過麥餅。

    直到一夜之間,有人告訴那些人死了,是被墨者毒殺的。

    所以他穿上了麻衣,放聲大哭。

    他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卻知道那個疼愛他的外王父再也不可能給他糖怡吃了,知道那個看似嚴厲但卻在意他的父親再也不會教訓自己了。

    曾經對墨者的那些些微的好感,不可能敵過親人死亡的仇恨。

    而現在,自己的母親被那些墨者綁縛著,押送到了屋內,一名年紀不大雙眉秀麗的年輕人拿著一張奇怪的彷彿布帛一樣的事物,正拿著筆在寫著什麼。

    祝淮茸咬牙切齒地看著這些五大三粗的仇人,沒有退縮,而是從旁邊抽出了一支短小的木劍。

    朝著那個正在詢問母親錢財藏於何處的仇人刺去,可他心中雖有仇恨,卻哪裡是那個常年舞劍見過真正戰場的仇人敵手。

    仇人輕輕一推,祝淮茸便站立不住,向後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他哭喊著跑過去,死命抱住一名仇人的大腿,用力撕咬著喊道:「放開我媽媽!還我的父親!還我的舅翁!」

    這一刻,他還是脫口而出了原本的叫法,並沒有叫那拗口的外王父。

    可是那個仇人的身體壯碩的如同家中庭院內那棵粗壯的梧桐,任他怎麼搖晃也不能扭動絲毫,不遠處那個拿著古怪布帛雙眉秀麗的年輕人反還在那笑道:「你看,小小年紀也知道償還的意思,孺子可教啊。」

    祝淮茸帶著仇恨的雙眼盯著那個剛才說話的、牙齒很奇怪地干淨的年輕人,咬牙想要把媽媽從這些惡人仇人的手中拉開。

    不想那個抓著他媽媽手臂的粗壯的如同梧桐樹一樣的仇人只是搖頭看了他一眼,並不在意他的廝打,而是回應那人道:「既是孺子可教,咱倆便可做個博戲。你看看能不能和這孩子講清楚道理,讓他不恨咱們?」

    另個仇人咧嘴一笑,明亮乾淨的牙齒在祝淮茸看來格外刺眼格外噁心格外讓他仇恨。

    「免了吧,我哪有這時間?祝寡婦霏,事已至此,錢財何處就說了吧。」

    祝淮茸看著臉色蒼白的母親,恨意更盛,卻不想母親竟然說出了地點。

    祝淮茸年紀雖小,卻知道錢是何用,也知道那些青綠色的如同足鏟一樣的錢是可以買到吃的用的等等許多的。

    這是自己家的錢,這些人憑什麼拿?

    想到這,他退到了母親說的藏錢的木箱旁,毫不畏懼那幾名粗壯的仇人,嘶吼道:「這是我家的錢,你們憑什麼拿?放開我的母親!」

    十歲的弱小的身軀阻擋在眾人身前、這些人一折便斷的木劍揮舞殘影,卻只引來了那些仇人的嘲笑。

    那個粗壯的如同梧桐一般的仇人回頭笑道:「適,你若舞劍怕也是這般模樣。我十歲的時候,便已經學會刺了,你若學劍,不知道多久才能不出劈砍揮舞?」

    祝淮茸盯著那個雙眉秀麗的牙齒乾淨的仇人,心道:「這個人就是適!就是殺死父親和舅翁的人!我還小,等我長大,已經要學會劍術!殺死這個人!」

    他正想著,只聽母親用沙啞而惜弱卻又帶著平日憐愛的聲音道:「茸,讓開吧……讓他們去拿,聽話……」

    祝淮茸聽著母親的話,終於不再揮舞自己的木劍,惡狠狠地盯著那些仇人,退到了一旁。

    這些仇人或許只是要錢,便放開了母親。

    祝淮茸跑到母親身邊,哭道:「媽媽,他們為什麼要毒死父親?為什麼要毒死舅翁?為什麼要搶我們的錢?沒有錢,我們吃什麼呢?」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想從母親這裡聽到回答。

    「孩子……他們是壞人。他們殺死了你的父親,殺了你的舅翁,殺了你的叔伯,殺了好多親人,還要搶走我們的錢和田產。不為什麼,他們是壞人,記住這一點就是。你要記下每個人,將來將他們全都殺死!」

    「你要做勇士,你看,你揮舞著木劍,這些敢殺死你父親的人,卻不敢殺你!」

    祝淮茸哭道:「我記住了!等我長大,一定要把他們都殺掉!」

    祝寡婦霏憐愛地撫摸著孩子的頭,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墨者都不會殺她,因為墨者講道理。

    所以她便當著一眾墨者的面,訴說著仇恨,因為她知道墨者不殺孩子。

    所以她告訴孩子,做個勇士,即便她知道墨者不殺這孩子並不是因為揮舞木劍,卻依舊這樣說。

    祝淮茸咬牙切齒地發著誓言,盯著那些屋內的人,記住了名字也記住了墨者這兩個字,發誓將來總要將他們全部殺死。

    他也記得母親的話,做個勇士,做個隨時都敢揮舞木劍去復仇與保護的勇士。

    可他的咬牙切齒,換來的只是那個叫適的墨者的一句質問:「祝寡婦霏,你說你這個做母親的,非把孩子往死路上逼嗎?他長大了就算復仇,還不是死路一條?那又何必呢?想殺我們的多了,等他長大了,還輪不到他。墨者之中,讓諸侯封君恨的咬牙切齒的人多了,你以為你是誰?算個什麼?」

    祝淮茸不知道為什麼這人聽到這樣的恨意,竟會毫不在意,也並不知道這種殺人不殺絕的做法也僅此一家,所以他才有機會仇恨。

    他聽到母親用一種惡毒仇怨的語氣,癲狂地喊道:「你們怕了!你們怕了!把我們都殺了吧!」

    祝淮茸盯著那個叫適的仇人,卻聽那人嘲諷道:「墨者之義,不殺孩童。再說,殺你做什麼?你還要去草帛工坊服役呢,差這麼多錢,慢慢做吧。殺了你,誰來還錢?」

    祝淮茸再也忍不住,心道你們騙我,什麼墨者之義,是你們害怕我的劍!

    於是握緊了木劍,喊道:「是你們搶我們的錢!」

    可對面連聲回答都沒有,而是繼續翻找著錢財,把家中任何可以換錢的瓶罐物件全都拿走……

    很久後。

    祝淮茸知道自家只剩下了一個屋子宅院,剩餘的都被那些仇人搶走了,而仇人的範圍也擴大到了所有墨者和周圍村社的所有農夫。

    原本美味的飯菜變為了粗糲難嚥的粗粟,原本雍容和善的母親也變得一天天消瘦,那雙曾經撫摸自己雙臉柔軟的手也變得粗糙。

    白天母親要干活到很晚,據說是在製作草帛。

    回來後也只有一些最難下嚥的粗米食用,甚至沒有了肉只剩下葵菜。

    城內的人也用一種嘲弄、快意、仇恨的目光看著他,這讓祝淮茸更難忍受,於是把仇人的範圍擴的更大,只盼著將來有一日屠滅沛邑。

    當這種生活繼續了很久後,祝淮茸明白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永遠不能復仇,想到父親母親曾說過彭城尚有族親,便在一日拿著自己的木劍,出了城。

    彭城在哪他不知道,只知道要朝南走,小時候走過一次。他想,總能走到,至於路上吃什麼他還沒想,但他知道這樣在家中是無法復仇的。

    出了城,走了很遠,遇到了狼。

    他小時候見過狼,自己的父親曾笑著射殺過剝去了他們的毛皮,所以他並不怕,衝著那些狼揮舞著木劍。

    母親說,自己要做個揮舞木劍的勇士。

    可那幾頭狼並不害怕,而是跳著撲咬過來。

    在鋒利的牙齒切斷祝淮茸喉嚨之前,祝淮茸嗅著腥臭的味道,終於怕了。

    可他想不通。

    這狼是怕人的啊,父親帶他射獵的時候,這些狼只會遠遠逃遁,哪裡可怕呢?

    父親死在墨者手中,曾經一同射獵過的叔伯們也死在墨者手中。那些讓他仇恨的墨者,應該比狼都凶殘,否則父親又怎麼會死在他們手下呢?

    可自己揮舞木劍的時候,墨者都沒敢殺他,為什麼這些按說不如墨者凶殘的狼,怎麼會敢來撲咬揮舞著木劍的自己呢?

    浪吃的飽了,鬆散著尾巴,離開了被咬的支離破碎的祝淮茸。

    那柄曾經讓墨者嚇得「不敢」殺他、那柄發誓要把沛邑屠滅的木劍,沾滿了血,再不能揮舞。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31 00:24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4
第一二一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一)

    戊寅年五月。

    距離沛邑遙遠的洛邑,正發生著一件影響著諸夏格局的大事。

    而在沛邑的人,並不關心那件讓九鼎震動、天子又要少一位同姓親戚大國的天下大勢,只是關心田地中馬上要收穫的冬麥。

    距離上次萬民約法已過去了大半年,時光可謂荏苒。

    此時的荏苒尚不是斬不斷的時光,而只是可以斬斷入藥的紫蘇,幼小的芽苗在仲夏的風中搖曳出芬芳,為那些嘴饞於將紫蘇種子與鹽一起焙熟的孩子們搖曳出希望。

    同往沛郭鄉的道路上,從商丘遷到這裡的葦,推著一輛墨車,上面有個大大的竹筐,裡面裝著一些奇怪的粉末。

    田埂邊,有很多像他一樣粗壯的漢子,用著墨者傳出的麥浪一詞,對這金黃的麥穗想像著他們一輩子都未見過的大海是什麼模樣。

    葦的打扮有些奇怪,不少田埂邊的人看著略微奇怪打扮的葦,卻即便不認識也會來打聲招呼。

    因為葦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鬼布」所制的巾幘,用來擦汗的同時,也意味著這人是一個開田種田的好手,否則墨者的鬼布可不會掛在這人的身上。

    葦有些喜歡這種被人重視的感覺,所以故意將白白的鬼布不擦汗,就那樣掛在脖頸上,每天晚上都要仔細洗乾淨,生怕別人認不出來。

    推著的墨車剛剛上過油脂,發出吱吱卻不咯咯的聲響,在這歡快的輪軸轉動聲中,葦有了一個一路同行的夥伴。

    葦不認得這個人,但對方很善談,也是同去沛邑。

    這個人的口音有些奇怪,葦便問道:「兄不是沛縣的人?」

    半年時間,本地人已經習慣稱呼自己是沛縣而非沛邑,若問的仔細還會說出自己是何鄉何亭。

    同行那人大約三十多歲,看上去不像是做農事的,倒像是商賈,說話的時候帶著一些三晉的口音。

    葦聽不出是哪裡,卻足夠感覺到非是本地人。

    「我是去沛邑,做些買賣。在陶邑就聽人說墨者來沛,沛必大治,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五月便要收麥,真要一年兩收嗎?兄是農人?我聽聞凡開田稼穡之事做的好的,墨者便送與鬼布擦汗,看來兄便是這樣的人了。」

    這人說話的時候很有趣,似乎並不在意便恭維了一番,眼睛卻一直盯著葦墨車上的竹筐。

    葦憨憨一笑,拿起棉布巾虛擦了一下臉上的汗道:「我就是去年開田開的多些。開了便是自己的,緣何不開?」

    那人也笑,心裡卻道:「這些墨者的手段,倒是與季充君在魏行的盡地利之策並無不同。我魏有法經,沛邑墨者也有十二草帛法,卻要知道其中區別,也好回報季充君與西河守知曉。」

    他不動聲色,又閒聊幾句,問道:「你這推的便是墨車吧?我曾在陶邑也見過,墨者的工匠會在陶邑可是大有名望。聽你口音,倒像是商丘來的?」

    葦點頭道:「是啊,適最早就在我們村社傳義講道。正是商丘遷來的。我們來的時候,墨車還只在商丘,如今陶邑也有了?」

    他的見識不多,不曾去過太遠的地方,又和那些見多識廣的墨者接觸久了,自然喜歡與他同行的這個和藹的商人,總可以知道外面發生的事。

    那商人模樣的人笑道:「何止陶邑有,這物按墨者所說,大利天下,又無需喂養牛馬,只怕再過些年洛邑也有,天子或也可得見。適,便是墨者的書秘吧?」

    葦點頭,又問:「你聽過?」

    那人笑道:「既來了沛縣,如何能聽不到?總帶人出去講學講道,哪裡能聽不到?你既和適早就相熟,怎地沒在鄉亭裡村之間做個長?不是每年也有些民俸可拿?」

    葦停下車,擦擦汗咧嘴笑道:「哪裡能呢?墨者之中,識文斷字的極多,墨者尚賢,只以賢論,哪管親疏?適常笑說,天下都說墨者兼愛無父無親,何況親疏呢?我不行,將來若我有了兒子,若能進得沛郭的鄉校,許是可以。卻也不是為了那些民俸,只要利天下最好。」

    那商人點頭稱讚幾句,心道:「這人不過是個農夫,可見識竟然不淺。墨者兼愛、尚賢、利天下之言,在沛縣竟連一個農夫也能知曉?」

    想到這,他便問道:「既說起鄉校,我又聽說墨者多寫簡化的隸書,不知道兄可會寫?」

    葦見這人健談,也停下來墨車,憨憨咧嘴道:「我就會寫自己的名,會寫幾個數。」

    說罷在地上寫了簡化後的蘆葦的葦字,又寫了幾個在商人看來彎彎曲曲奇怪的符號,正是沛縣通用的數字。

    商人半真半假地稱讚道:「了不起。若放在別地,農夫哪裡會寫名字?墨者治沛,果然不同。兄這次去沛縣府,是去買鹽?」

    他看著葦推著的墨車中的土筐裡那些白花花的彷彿鹽一樣的東西,心中猜測會不會就是傳聞中彷彿天雷一般兵器的原料。

    葦也沒在意,衝著商人道:「你才來,並不知曉。鹽不准私賣,只在各亭、鄉府中有售。我這土筐裡不是鹽,是糞硝,不能吃的。墨者用來做守城兵器的,以金錢回收,折算到租賃贖買的牛馬之中。」

    商人心中一動,暗道果然如此,想不到墨者如此大意,對這事竟不嚴守?

    他聽說當年公輸班做鉤拒,使楚人舟戰無敵大勝越人,後公尚過游越越人才有應對之法。

    那鉤據可讓越人再難攻楚,墨者如今做的守城之兵,只怕效果不下於公輸班之鉤拒。

    心知此物大妙,需得查探清楚回報,必有賞賜。

    他見葦這人並不在意,便忍不住問道:「我聽說半年前巫祝淫祀為害,墨者便引天雷之力誅巫祝頭目,就是這些守城之兵吧?」

    葦嘿嘿笑道:「是了,好多人倒是再也不怕打雷了。」

    那商人也大笑道:「既來沛縣,哪能不知?我還知聲震數里,粉身碎骨,數匹馬被嚇得飛馳不停。墨者得了此物,守城之時必有大用啊,那些駟馬戰車衝擊之時,哪裡能夠不被驚怕?到時候混亂逃走,怕是萬軍不戰自亂啊。那些天雷就是用這糞硝做的?」

    葦指著那些因為吸潮性而有些濕漉的糞硝道:「裡面肯定有這個,墨者說這是天志,人們應該知曉,並不隱瞞。只是這東西如劍,可守天下也可害天下,是以到底怎麼做旁人難知啊。都是墨者親做的,我們只要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彷彿皮橐被壓爆的聲音就好。」

    那商人連道:「極是!極是!若用以不義之戰,也可殺人,墨者所做極對。兄這一筐糞硝,怕是可換不少錢吧?」

    葦嘖了一聲道:「若只是我們裡的,其實哪裡會問墨者要錢?這一亭才弄出這些,極為不易。去年才挖廁,又要發酵糞肥,實在不多。前日亭長讓我前往沛郭,順路推車來,換了錢記在賬目上,以便將來算贖牛馬的錢。墨者說,他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的,若送與眾人不可久,他們要利天下不止是利沛縣,所以還是要錢的。」

    商人打扮的人並不在乎什麼利不利天下之類的屁事,在乎的只是墨者的行動與聽聞的那樣可以轟鳴若雷的兵器,於是假意稱讚,又問葦去沛縣府做什麼。

    一問起這個,葦便有些激動,指著道路兩旁的那些成熟的、正在翻滾波浪的麥子道:「馬上就要收麥了。各亭都要選出人去商討收麥之後的事。沛縣府有墨玉米、鬼指、土豆、地瓜的種子,要分到各個鄉亭種植。還要選一些人前往東北邊,那裡新成立一鄉,說是叫近滕鄉,要選人前往幫助教授種植稼穡事。為期三年,三年每年可得不少錢財,非是能手又不能去。」

    商人頓覺古怪,心說這難道不是機密事嗎?新成一鄉,我怎麼不知道?這些農人反而先知道了?

    他既問出,葦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疑,想了想亭長當中宣讀的那些事都不是秘辛事,便道:「亭長說,越人滅滕,法令不與本地相近。墨者又要盡地利,凡無人之土,開墾之後三年便可立契,滕地多有逃亡至此者,人數一多,便成立了近滕一鄉。」

    「亭長說,人越多,便越能守護公意,所以這也是利天下,因而各亭都要選幾人去那裡做三年,家裡的土地由同伍的幫著種植。如今宿麥已收,大家都信墨者之言,況且又是利公意的事,又有錢財可拿,都想要去呢。」

    商人看似恍然大悟,發出驚奇之聲,實則心中暗暗比較。

    心說這些墨者的手段,竟與西河守與季充君所做之事相差不多。西河開田,便屬私,當地秦人之怨,半年即消,秦地也多有翻山越河前往魏地只求私田之人。

    如此一來,只怕滕地眾人多逃亡至此。若宋公用墨者治宋,也未必不能再行襄公之霸。

    他又想之前的法經與約法、私田與開田等等,心道:「如此看來,墨者的手段也止於此?所需在意的,怕是只有那些古怪的器物,若能重金得到最好,尤其是那件驚雷般的兵器,若能帶回魏地,定可賞田十萬。」

    只是他卻並不知道,這個新成立的近滕鄉的鄉府所在,並不在宋地之內,而是在薛、滕之間;並不是如同西河守郡那樣的存在,而是並行於原本的管轄模式的新的自治單位。

    暫時,只管人、只利人,只約通約之人,並沒有超越種種之上而擁有絕對的治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4
第一二二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二)

    兩人說說笑笑繼續向前,快要抵達沛郭的時候,便已不再是兩人。

    從兩個變為四五個再變為二三十個,結伴而行。

    遠遠地還沒有看清楚那些新建造的房屋,就先聽到了一陣喧鬧聲,不知道誰家的公牛趁著春日的暖,趴在了母牛的背後,旁邊圍著一群人在那笑。

    「趴上去誒,再不趴上去可是要把你趕到架子上了!」

    「適可不管你是牛還是馬,讓他看到你不趴,他非要給你上刑不可……不配也得配。」

    「你可別學大黃,長得那麼大,女牛抗不住,次次配種都要上架子。墨翟先生做的木架子可是結實呢……」

    不少人在那圍觀,揶揄幾句,發出陣陣笑聲。

    遠處立著一個木頭架子,上面綁著一頭壯碩無比的大牛。公牛太大而母牛太小,因而弄出了這樣一個像是刑具一樣的東西。

    商人心說,這墨者管的可真多,連牛交合的小事也管。

    一群人的哄笑聲中,那頭不怎麼碩大的公牛也不顧及旁邊好多人,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哞哞地叫了幾聲。

    可看看架子上綁的壯碩無比的大黃,叫了兩聲便灰溜溜地被趕走了。

    葦看的心熱,心道這樣一來,明年又會有一頭小牛了。只可惜不是那頭最壯碩的公牛配的,只怕未必最好。

    牛生出來,也不是他的,可是終究是沛縣的、是墨者的,是想著利天下之人的。

    看熱鬧的人群也不散去,談論著各個村社明年誰又能得到一頭牛馬,互相之間打著招呼,或有不認識的便說自己是哪一鄉哪一亭的。

    葦也湊過去,閒聊了幾句。

    這和他無關,但他喜歡這種期盼未來美好的對話,因為他這一年多也常幻想,而且居然敢想了。

    「今日人可是不少啊。五鄉十八亭的人都派人來了?」

    「馬上麥收,墨者們要教垛麥垛,防止過一陣的雨。」

    「是哦是哦,原來收麥的時節都是秋裡了,哪有雨?這要是學不會,可就要全生了芽了,只能賤賣給酒坊了。」

    「上回高孫子和適在這裡因為酒坊事在台上相辯,到底還是適勝了。高孫子的話我聽不太懂,可適的話卻能聽懂,到頭來墨者也多同意他的話。」

    旁邊人嘲笑道:「你聽懂什麼了?你聽懂了倒是給我們講清楚啊,還是學學怎麼垛麥子吧。」

    一時哄然大笑,葦心說,垛麥子的辦法我在商丘的時候就學會了,我倒是不用學了。

    心裡隱隱有些自得,又問道:「今日沛郭鄉的人怎麼這麼多?都是來學垛麥子的?」

    旁邊幾個人道:「這倒不是,亭裡去幾個人學就好。今日是來抽取本鄉各亭用磨坊的先後的。」

    「是啊,吃過麥粉了,都想著收了麥吃麥粉,誰還想吃蒸麥呢?今日便要抽竹籤長短,挨個向後輪。那邊太亂,我們亭的人先在外面等著。」

    「家裡孩子也盼著再吃油炸的天梯,只好換了麥粉去買一些。今年村社的田,用了墨者教的發酵的糞肥,看起來就比那些沒用的多。明年都用這辦法。雞豚狗彘牛馬再多些糞,再有那些畝產數石的種子,地有的是,只要有力氣,稅賦不改,這樂土啊我看也快。」

    葦想了想,笑道:「這倒也是。任誰吃了麥粉之後,也不願意再吃蒸麥。一年前可是沒這樣的惱人事,還要爭搶磨坊的先後。」

    旁邊眾人都笑,又想到麥粉的細膩,便想到了墨者的好處,一個個又說了許多別的事。

    可不管談什麼,似乎都少了不了墨者。

    那跟在葦後面的商人暗道:「倒是奇怪,這種事何必抽籤?隨意選一個人分出來叫亭長知會下去不就好?墨者做事,有時候可有些蠢笨。」

    他正琢磨著,就聽著遠處一人拿著一個彷彿牽牛花一樣的古怪陶器籠在嘴上喊道:「蕭草亭的!蕭草亭的!去抽磨坊的順序了。」

    這邊正說話幾人紛紛回應著,便朝那邊擠過去。

    除了這裡的人,沛郭道路之間還聚集著不少類似的人,與別處的那些農夫不同,一個個臉上滿漾著笑容。

    整個沛郭之內看起來都是亂哄哄的,但經常有穿戴皮甲手持長戈的鄉民巡視,雖然亂卻也沒人敢於藉機生事。

    遠處立著幾根木頭,上面掛著二十多個烤乾的死人。

    有些顯然已經掛了半年,還有一些則顯然是最近才掛上的,隨風一吹來回搖擺,旁邊人卻都不當回事。

    商人有心再看看,就問葦道:「你不去送糞硝嗎?我與你同去,想要買一些種子。」

    葦一聽更無懷疑,常有人來此買那些新谷的種子,擦擦汗道:「明日中午交割,此時那裡正忙做別的事,先找地方睡下,吃些東西。你既是第一次來沛郭,怕是也不懂這裡規矩,且跟我走。」

    「買谷種要到初十,沛縣府新建,人手也不足,不是每天都可以的。」

    商人連忙道:「如此多謝。」

    葦推著墨者,繞開這裡亂哄哄的人群,朝著一間大泥屋走去。

    裡面人也不少,幾個人正在那分裡面的麥草,地上鋪著木頭隔開潮濕的地面,顯然是一處睡覺的地方。

    葦解釋道:「各亭都有,若是趕路就在這裡休一夜。裡面的麥草不能隨意動,想要自己造飯就去外面拾柴,想去外面吃也有。」

    商人打量了一番葦,看他身上似乎並沒有什麼飯糰粟米,車上也沒帶陶罐。葦撓頭笑道:「難得來一次沛郭,便吃些好的。不值幾個錢,馬上就要收麥,又要再種菽豆,一年作兩年用,稅又不加,偶時吃一次。」

    商人也道:「早就聽聞墨者有麥粉、油條、天梯、豆漿之類的食物,確是要吃一吃。」

    兩人選了一處睡覺的地方,把上面的木牌插好,從旁邊抱來一些晚上睡覺用的麥秸草。

    又出了門,將墨車推到一處空地,那裡已經停了不少的墨車、雙轅的馬車或是牛車。

    一個老鰥夫坐在那一旁,葦將墨車停在一處有蘆葦席的陰涼處只怕下雨,去老鰥夫那領了半個合契。

    老鰥夫遞過半張寫著商人看來古怪符號的合契道:「莫要丟失,丟失可領不回。也不要鬧事,旁邊的甲士抓這個可是嚴,昨天剛有人被抽了二十鞭子。」

    葦笑著接過,心說挨抽的肯定都是少來這裡的,規矩可嚴。

    將那半個合契仔細收好,又朝北走了大約二百步,遠遠地邊聽到一陣叫喊聲,還飄來陣陣香味。

    一間泥土屋,前面也是一個支起的蘆葦席,旁邊幾個大陶缸中燒著滾沸的水,一個正在那拉動皮橐的幫工赤著上身,滿頭是汗。

    葦指著那個滿頭是汗的幫工小聲道:「巫祝徒眾,在這受役呢,這些做飯食生意的最盼著有人犯錯,要不然如今都忙著種田,若不犯錯誰人來做這樣的工?」

    商人看那人身上並無鎖鏈,也無繩子,心說這和那些隸奴還不一樣,小聲問道:「怎麼不跑?」

    「受役而逃,役期加倍。他已無可在加,若逃可殺。這是萬民定下的規矩,哪裡敢逃?這裡有吃有喝,跑又能跑到何處?山林沛澤之中又哪及此自在?」

    葦又解釋了一些規矩,猛抬頭看到了牆上寫的幾個字,一拍腦袋笑道:「之前你問我可曾識字,實則我雖只會寫那幾個字,但識的字卻多。牆上那個飯、酒、麥餅、湯、魚之類的字,我可都認得。」

    商人也笑,抬頭看看上面的字,心說這字可真是奇怪,看著倒像是字,但卻又不怎麼像。這酒字若無旁邊三點,倒有十分像,可終究不是。

    再看旁邊那些正在吃飯的人,心中更怪,這些人並非是跪坐於地或是各有小桌,而是坐在一些橫木上。

    橫木更高處,則是一排木頭所制成的,寬寬長長,看上去就像是橫放的杵盾。

    那些吃飯之人顯然已是習以為常,坐在橫木上,一邊吃著一邊和旁邊之人閒聊,多說些過幾日麥收的事,或是村社間的見聞。

    上面雖寫著酒,卻少有喝,只因昂貴,實在不是這些村社人所能消受的,即便今年年景不錯又似乎能收兩季,卻依舊少。

    葦帶這商人找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坐下,便各自要了各自的食物。

    商人也不認得許多,只要了在陶邑商丘聽聞的幾樣,卻大多沒有。

    葦則要了一大碗的魚丸湯水,就是旁邊河裡的魚,全部用石頭砸碎後摻上麥粉,扔到熱湯之中,按此時的叫法應算作齏糜。

    又要了兩張烤的硬麥餅泡進去,呼嚕呼嚕地吃了幾口,說道:「這湯水不要錢,只是魚丸要錢。若是無錢,只帶著粟米做好的飯,來討一碗喝也行。」

    喝了幾口,正和商人談著一年前適在商丘村社弄魚簍的事,就聽到後面一女子喊道:「哥,你怎麼在這?」

    女子邊說著,邊回頭和後面的人說了幾句稍等之類的話,葦回頭看到是妹妹蘆花,沒有回答妹妹的問題,卻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兄妹倆互相打量著,也不回答,先各自笑了起來。

    商人打扮的那人看著這個面色因為日曬而有些黑的女子,覺得眉眼很好看,只是打扮的極為古怪。

    一身白色的、沛縣人或叫鬼布或叫棉布的長袍,頭上還有一個樣式古怪的冠帽,女子少有帶冠的,極不尋常。

    帽冠的布料很長,所有的頭髮都收攏在裡面,看不出裡面的頭髮是什麼模樣。

    肩膀上斜背著一個麻布的兜袋,裡面鼓鼓脹脹地不知道裝著一些什麼。

    商人覺得,有點像是楚人巫覡穿的服飾,又不太一樣,總之不像是正常女人的服飾。

    商人卻不知道這樣在他看來古怪的服飾,在沛縣的各地卻受人愛戴與尊重。這是可以治療病痛的人穿戴的服飾,或許只能治幾種病,但卻至少可以治。

    即便少,之前也沒有人去嘗試治過。最少的有,也比沒有高出無數倍。

    商人隱隱聽到兄妹倆的對話,大約這個女子是墨者的巫醫。在他看來巫醫不分,卻不知道在墨者內部已然分開。

    那些斜背在肩上的布兜裡裝著的都是些草藥,一些名字商人也從未聽說過,但聽這女子的意思可以治療毒蛇咬傷。

    聽起來好像這女子要和後面那幾個墨者的巫醫去各個鄉亭,準備應對收麥時候的毒蛇咬傷事,同時收集各個鄉亭的一些治療疾病的傳承下來的草藥,整理出來。

    商人暗笑,心想這些墨者還真是古怪,似乎什麼都要管,只要賦稅收上這些事與治人者何干?

    如今就算學到了這些,西河守、季充君就算想用此法,又有誰人來做?

    天下為利天下可以不惜身的人多在沛邑了,又去哪裡去尋?況且那樣的人若是天生如此,何必不去直接找墨者?

    聽到最後,他似乎隱隱聽出了這女子似乎和適很熟識,也並不隱晦那種相思之意,此時女子多是如此。

    只是提及的時候有些黯然,似乎如今很少見,各有所忙。

    但這黯然很快消散,換來的是一種商人從未見過的、女子不應該擁有的、做事與忙碌的心思。

    咭咭格格地說起了上個月發了些錢、草帛、好看的衣衫、刷牙的豬鬃刷等等,或是哪怕學會了寫幾個字的事,任何一件都可以說上好久,做哥哥的聽起來也不沉悶。

    兄妹倆又說了幾句後,終於分開,女子與身後的那幾名類似楚人巫覡打扮的墨者一同離去。

    葦似乎還在回憶剛剛小妹說的那些關於相思愛慕卻少見的話,終於哎嘆了口氣,搖搖頭。

    商人卻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了《國風》中的一句詩,心中默唱:「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又想,士可脫,是可做事成業立名,剛才那女子也隱隱有做事成業的心思,只怕未必便不可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4
第一二三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三)

    沛郭鄉外面亂哄哄的時候,墨者內部什伍長之上的人,大多聚集在一個泥土牆圍成的院落內。

    按照規矩,每隔三天就要來這裡聽一次講天下大勢,以便讓墨者內部對天下的局勢有所瞭解。

    下面聽講的人,並不只是中層墨者,包括七悟害、鉅子之內的人也都各在下面聽著。

    具體講什麼未定,也未必是同一人講,今日正好輪到適講。

    他背後的木板上,畫著一幅簡易的山水地形圖。

    伏牛山這座距離此地數千里的山脈用密集的三角形作為標誌,讓每個人都能看清楚伏牛山這座位於楚國內部山脈的重要性。

    伏牛山兩側的山谷缺口平原,左側向北是三晉韓與周之洛邑;右側則是鄭國。

    向南,則是楚國的幾處重縣,拱衛著楚都。

    伏牛山右側,再向右下方則是桐柏山、大別山兩座山脈。

    桐柏山、大別上向北,是楚國攻佔的陳、蔡,以及淮河平原,再向東是與吳越爭奪了將近百年的淮水以北區域。

    原本模糊的地理概念,被這樣的地圖解釋的很清楚,大部分墨者也已經看出了其中的味道,靜靜地聽著適在前面講訴。

    這一次講訴,並非是適自己決定的,而是七悟害與鉅子商議後,讓適提前給墨者做一下心理準備,做好上下同義做那件大事的準備。

    適拿著一根木棍,指著伏牛山以北的平原地區,指著洛邑道:「昔年,周天子手中有十四個師。宗週六師、成周八師,外加直轄的虎賁。後又成軍,天子六軍,若天子之勢不衰,一共三十個師。加上天下共主的地位,楚人原本又自稱蠻夷,其迫可知。」

    適把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後世的南陽方向,說道:「後天子勢微,楚滅呂、申、息等國,但當時楚人還未得到淮水以北,陳蔡亦千乘之國,所以若想北上中原,只有兩個方向。」

    「沿伏牛山左翼魯關北出,威脅伊闕、洛邑和周天子;從伏牛山右翼北上威脅鄭國,保證鄭國在晉楚之間搖擺,隨時可以攻擊晉國。」

    「魯關、申、呂、息、葉等地,正是楚人與中原各國爭霸的爭鋒線。晉人南下,必經此地。而楚人只要守住,不但可以北上,還可以向東不斷威脅淮水以北,尋機拿下陳蔡。」

    「後因為夏姬事,楚人終於在淮水之北打開了局面,在之後幾十年滅陳蔡,打開了淮水以北的局面。立楚公子棄疾為陳公、蔡公。便是後來被伍子胥、孫武子亡國的平王。」

    他講到這,下面不少人已經哄哄地笑起來。

    倒不是笑適講的這些大勢,而是笑適剛才提及的夏姬,不免想到之前聽講《山海經》中那個極西之地名為海倫的女子、和那場傳說中打了十年圍城戰的特洛伊之地。

    這些墨者是與眾不同的,適儘可能將自己知道的很多事,用玩笑或是故事或是笑話的方式傳出去,此時能夠做這種聯想的放眼天下除了墨者再無其餘人。

    視野需要開闊,才能做那些開闊之事。

    之前與眾墨者講到極西之地特洛伊的時候,便有精通史籍的墨者笑道:「若論此樣女子,中原也有,只怕比及這海倫還要厲害。昔日鄭穆公之女夏姬,前後七嫁、死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八族。」

    墨者中的楚人貴族屈將知曉這件事,適算是大開眼界,原來百餘年前九州還有這樣的女子。

    夏姬出嫁前睡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嫁到陳國懷孕七月便生子,後做寡婦的時候,與陳國國君外加兩臣經常四人聯床大戰,這便是貴族的生活。

    夏姬之子夏徵舒宴請陳靈公,席間陳靈公開玩笑說夏徵舒長得像一起同床的行儀父、行儀父也當著夏徵舒的面說夏徵舒其實長得更像國君您……

    這些話就當著夏徵舒的面說,生怕夏徵舒不知道席上三人都是自己的野爹,於是大怒弒君,射殺陳靈公。

    楚人借此機會,終於抓住了維護維護周禮的大義藉口,染指陳國,為之後滲透陳國直至滅陳做好了準備。

    夏姬被掠至楚,後以四十歲高齡,仍舊引誘了楚國忠臣申公屈巫臣放棄楚國的封地和所有地位以及自己的家族叛逃。

    留在楚國的家族被滅,屈巫臣為了報復楚國,前往吳國教會了吳人如何應對楚人的戰術,因為屈氏本來就是楚主管征戰的莫敖家族。這件事也使得蠻夷吳國軍事開化、學會戰車和應對車戰,為日後楚被吳人滅國埋下了根基。

    這些故事總比那些枯燥的天下大勢更容易被人記住,適也樂的如此,也便於他們知道其實外面的世界和九州的世界,本質上並沒有多少不同,有著太多的相似,想來他們也更容易接受《山海經》中的內容。

    眾人笑過之後,適便道:「既說起了夏姬、說起了申公巫臣這些事,便要說說楚國的縣公。申公叛逃、白公作亂、葉公復國……種種這些事,他們靠的是什麼?」

    「這股力量可以滅國、亡國、復國、作亂……那麼可不可以用來行義?可不可以用來約束天下不義之戰?」

    下面聽講的墨者們不再發笑,適借此講起了楚國的縣公制度、依靠本地大族鄉老形成了縣自治團體;楚人王權、封君、王族、本地大族之間的力量平衡等等。

    從物質層面上講清楚這一切,指著既是晉楚爭霸鋒線、又是楚人攻略淮北橋頭堡的魯關、申、息等地道:「便是因為楚國的縣制。滅國立縣,但當地人又要反抗,於是對於這些縣只徵賦、不徵稅,亦不做貴族封田。」

    「之前說周天子先有十四個師、後有三十個師。楚人有多少師?如葉、陳、蔡、不羹、許、繁陽……這些地方各有一千乘之軍,按一軍五師來算,楚人如今最多可以動員四十個到五十個師。」

    「以四十個師來算,這些兵力已遠超鼎盛之時的天子。可楚人爭霸出擊,卻往往沒有這麼多的兵力。」

    「如果要滅楚,這些各個縣的軍賦,就不能不考慮;可如果楚人進攻,各個縣的軍賦就不能考慮在內。滅楚難,楚霸亦難。」

    「原本申息之師因為位置特殊,所以每每與晉爭霸,總要出動,磨礪而成精銳,也多參與不義之戰。」

    「但隨著楚人滅陳蔡、公輸班改進戰船做鉤拒立足淮水,楚人戰略東移,這幾個師只能做守備用再難出擊。可若晉人攻楚,申息之師依舊會動員守備。」

    「當地自治、王命縣公、不收王稅、只在徵召時出動軍隊做軍賦。當年子重伐宋有功,請楚王將申、息二縣作為他的封地,申公反對,理由之一就是此地只有賦而不是貴族封田,所以才能動員可以與晉人爭霸的軍事力量。」

    「城濮之戰,子玉率申息之師被晉人擊敗,楚王告訴子玉這樣回去無顏見申息父老,逼子玉自殺,可見申息之地只是於楚王達成了某種無言的契約:我們只出軍賦,不做貴族封田,本地大族已成勢力,楚王也不得不考慮他們的意見,不然子玉又何必自殺?」

    他說到這,不少墨者已經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已經知道適要說什麼的墨子與七悟害對於適的解讀也頗讚賞。

    適又拿著木棍敲了敲木板道:「如今的大勢,從這圖上便能看出。伏牛山之險,又有魯陽、申、葉等大縣,晉人難以突破。三晉勢大,想要與楚相爭,只能沿鄭國,繞開伏牛山爭淮北。宋、鄭兩地,便是此時晉楚相爭的焦點。」

    「商丘傳來消息,三晉前往洛邑獻俘於天子,宋公、魯侯、鄭伯、衛侯、齊侯也都一同朝覲。三晉借伐齊之威,又成霸主,一旦鄭宋親晉,楚人淮北之地便暴露在晉人兵鋒之下,這是楚人不能接受的。」

    「一旦楚人圍宋,我們墨者自然是要救弱國、反不義之戰的。但是我們終究是要行義天下的,墨者人數不多,奔波來回總有不及……我們能不能趁著這個機會,讓沛邑做宋的申、息、葉等縣?」

    「墨者行義宋人皆知,司城與其餘六卿之爭,我們並不參與,而即將大治的沛除了墨者之外,司城與其餘六卿都不可能接受作為對方的封地,此其一也。」

    「其二,若我們擁有了稅權、賦權,與宋公之間只履行類於申息守備的義務,是不是更為可行?宋國弱,所以若將來成沛之師,只守而不攻,正合墨者行義非攻之義,又能讓我們在此地更為方面行義。」

    「其三,沛邑已然約法,讓他們用義戰之責,換自治之權,他們肯定會同意。楚人北上已算是迫在眉睫之事,晉人新戰於齊也已力竭,恐怕短期也不能出兵,商丘能否守住靠的還是宋人自己,或者說必然要靠我們墨者。若在守城之戰中,沛邑父老立下大功,借此請自治、義戰之賦事,宋公必可答允,司城與其餘六卿為了沛邑不被對方所得也不會反對,也只能接受墨者治沛。」

    「其四,我們與沛邑萬民之契,是沛邑大治;我們將來與宋公之契,是只守不攻,而且宋國國弱,也不能攻。這半歲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如果擁有治權、軍賦、稅權,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也可以做的更好,所以這是有利於將來利天下的。」

    「宋公想要與司城六卿相爭,也希望有一支勢力維持平衡。昔年後昭公苦於司城壓迫,請楚人為援,如今的形式比之當年更迫,宋公是不是也願意有一支力量維護這種平衡?至少讓權臣之間不能輕舉妄動,也需要一支勢力約束,墨者是不是最好的選擇?權臣可借楚、晉之力,宋公不能借,此其五也。」

    他說到這,眾墨者也都基本聽出了他的意思,於是適道:「由此,我提一議:此次收麥夏種之後,成立沛邑義戰之師。人數不需多,只要守商丘之時得立大功,則可讓沛地類楚之縣。想約天下,需有兵鋒在手,方能止不義之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4
第一二四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四)

    適的話音剛落,眾墨者們紛紛咂舌。

    適的說法有些奇怪,或者說和以往墨者的行徑並不相同。

    雖然他整日和民眾說:墨者是戰車,需要後面跟隨一些徒卒。

    可這些話說歸說,真正做起來墨者還沒有嘗試過。

    墨者向來都是把前驅的戰車做全軍使用的。

    不管是現在的守城,還是將來的墨者殉小義百八十人死於陽城,都是墨者自己去做,那些行義之事從沒有不是墨者的存在。

    道理都對、分析的也沒錯,配合著地圖和矛盾夾縫的說辭,每個墨者都能聽明白適的意思。

    無非就是成立一支屬於墨者的師,只做行義事,趁著楚人圍城的機會解商丘之圍,調和貴族之間的矛盾作為一個調節者,以此換取沛邑的自治地位,如同楚國的那些強縣一般。

    墨者的守城之術天下無雙,十二種攻城手段各有應對之法,即便吳起這樣知兵的人物也認為若墨子、禽子親守三里萬戶之城,自己也只能圍而不攻。

    此時正是英雄輩出的年代,公輸班可以讓楚人舟戰勝於強越,在淮水爭霸中取得先機;公尚過也可以憑藉一身的本事說動被公輸班的鉤拒樓船打的無還手之力的越王願意以五百里土地封墨子為大夫。

    但是,封地事是墨子絕不可能接受的,除非君王同意行義。哪怕白送我五百里封地、讓我做大夫貴族、可你不用我的義,那再見免談。

    先秦諸子都是原則性極強的人物,也是驕傲到極點的人物。

    只是適這番說辭,又是和封地事完全不同的。

    墨者不是做沛邑宰、也不是沛大夫,而是沛邑萬民自己來爭取沛邑自治,只不過恰好選擇了墨者作為萬民公意與每個人之間的中介。

    其中的區別,便是名正言順,也正是許多墨者所看重的。這和墨子直接受封為沛邑大夫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二十年後那些慷慨赴死絕不旋踵的墨者此時都還年輕、都還坐在這裡,都還活著。

    並無什麼勾心鬥角的事,即便七悟害書秘吏各部首這些人物,只要墨子還在一天,就沒有人想著勾心鬥角——沒有意義。

    不管是半年前高孫子和適關於酒坊的爭論、還是一個月前關於開田二百四十步一畝還是一百步一畝的爭論,都只是為了如何更好行義的內部討論,看似互相紅臉但事情定下來後便會一致努力絕無二話。

    適對這些人絕對信任。

    因為他們在他所熟知的歷史中,已經用自己的性命證明了他們死不旋踵的誓言。

    也因為一年前,他用最尖銳的言辭,逼走了勝綽之類意志不堅定的墨者。

    所剩下的,若無改變,大部分都會在二十年後死在陽城。

    只因為那時的鉅子告訴他們這樣一死,墨者的義還會流傳下去,天下還有君王會用墨者,總有一天墨者可以將君王也染黑。

    於是將近二百人就這樣死了,兩名送信於田襄子的墨者跑回了陽城只怕趕不上這一次殉義的死亡。

    面對這些人、這樣的人,適可以說的更直白一些。

    今天這件事適也只是提前吹吹風,一眾墨者們互相討論了一番,駱猾釐先聞道:「適,如你所言,需要多少人?馬上要收麥、夏種,還要開渠、挖礦、煉鐵這些咱們早就定下的事……」

    適伸出三根手指,駱猾釐吸氣道:「三千?三千可不行,這是一師之兵,至少也要五十輛駟馬戰車、一百輛乘車,這就是二百匹馬三四百頭牛,用不得!」

    他這一說,其餘墨者也紛紛搖頭。

    如今牛馬根本不足,墨者之中也有不少農人出身的,知道正是農忙時節又見了那些可以大利於人的牛馬拉動的木器,實在不忍這時候徵調農夫。

    雖說麥收之後,墨者的威信和信任將會達到一個頂峰,徵調三千人並非不可能,但是墨者向來是講究節用的。

    非攻是為了節用,節用是為了再生產。

    在適出現之前,墨子就給眾墨者算過,哪怕是人口這種最難翻倍的,只要二十年不打仗每家生三個也能翻倍。

    而打仗、勞役等等這些導致男女散多聚少也是人口不能增加的重要原因。

    適在前面說的是成師,眾墨者想的也是正常的軍隊,當然不可能和守城的墨者相比,也就沒想那麼多訓練花費的問題。

    適聽了駱猾釐說三千這個數量後,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心說你們還真敢想。

    等下面人議論紛紛的時候,適才苦著臉道:「三百……哪裡是三千。」

    駱猾釐等人一聽這話,也反應過來,笑道:「若是這三百人,都能訓成備城門的墨者,倒也確實可以守住商丘。」

    還不等適說話,主管錢財的市賈豚忍不住道:「訓成備城門的我們墨者?且不提備城門之士,是跟隨鉅子苦訓了七八年的人物,便是人手一柄劍、一隻杵盾、一身皮甲……這要多少錢?」

    「如今墨者可拿不出這麼多錢,三千農民徒卒或可能,三百持短劍大杵的備城門之士,訓不起,也沒這麼多錢!」

    他急的如同火燒屁股,墨者這一年是賺了不少錢,可是花的更多,他這個管錢財的最知其中可怕。

    適也清楚,他也和人討論過類似的事,知道訓練成墨者最精銳的備城門之士,那是絕無可能的。

    市賈豚已經談及錢財的問題,也談及到這些墨者都是各國銳士,且跟隨墨子守城多次、苦訓數年方才能戰。

    此時沒有衝擊騎兵,守城戰外圍戰鬥,戰車也無法衝擊。

    刨除掉衝擊騎兵和戰車,此時最強的衝擊兵種可能就是墨者中的備城門之士。

    然而他們這些人的出身,可不是從小只接受過徒卒演武的農夫,而是一部分落魄貴族和小貴族,至少也是家有餘財的一些工商業者。

    自小接受了劍術訓練,成為墨者之後又互相演練學習,訓練陣法、劍術、衝擊、格甲等等。

    饒是從小接受了訓練,仍舊七八年的時間這些持劍盾的備城門之士才算是一支足以恐嚇各國攻城的力量。

    若是將農夫訓練成靠劍盾備城門士,就算有足夠的金錢糧食稅收,也不合算,訓練週期也實在太長。

    那些備城門的墨者,拿出來一個就能單人格殺,可沛邑的農夫怕沒這樣的手段。

    再者這三百人只是將來的基層軍官,也不可能用劍盾兵作為將來擴軍的主力。

    就算越人的君子軍,都是貴族和越王的夥伴私兵,真正披甲持劍的也不過數千,便足以爭霸。

    真正大數量的、農夫訓練而成的、將來可以配合火藥的,還是方陣。如今可能只是守城,將來那就未可知了。

    此時的步兵水平都不是很高,剛剛出於車戰為主向步兵崛起的轉型階段,只要擁有一支能夠在行進中隊形不散、可以以方陣陣型快速行進的步兵,就算是此時步兵的巔峰了。

    或許同等數量之下打不過持劍的越君子軍,但勝在訓練簡單,轉型容易,性價比較高。

    這些事已經提前和鉅子以及墨者高層討論過,這時候只是吹風,也不便說清楚將來。

    適便道:「我只是這樣一說。具體訓練成什麼樣,也要聽從大家的看法。錢、糧、甲、兵器、時間這些都要考慮進去,這是日後再說的。今日我只說之前組建沛縣義師的事。」

    在場眾人聽這樣一說,大致也都同意,紛紛道:「如你之前所言,這事做的。如果和民眾講清楚道理,他們也是同意的。」

    「宋國的守,宋人來做,若是其餘弱國,自有我們墨者去做,也不必他們。」

    適見眾人基本同意,知道這件事基本就算是定了,便道:「想來他們也會同意。如今馬上麥收、夏種,這些事都要大量的人手。」

    「一旦夏種結束,還要準備冶鐵、挖掘水渠這些利於民的事。所以演武成三千人之師,是不可能的。但是三百人應該可以編練。」

    「以這三百人來算,講清楚道理,說清楚這是為了沛邑萬民將來、或是為了勸說君王將稅發還,總歸民眾是願意的。」

    「三百人專職為兵卒,不事生產,專門訓練。各亭各鄉也要為他們離開後耕種的事做好準備,讓他們無憂。或是各鄉各亭鼓勵眾人開墾一部分田,將來以作獎賞——他們為沛邑其餘人換回了自治稅賦,其餘人也要為他們做些事才對。」

    他也只是說個大略,具體怎麼做,還要等最後做出決定。

    不過既是吹風,就不可能只是吹給這些墨者聽的。

    等他說完,墨子親自上前,與眾墨者道:「適說的,我覺得是有道理的。但此事還未定。」

    「先忙麥收、夏種這兩件事。待這兩件事忙完,一旦這件事定下來,就需要眾人同心同義。

    「各鄉亭裡村,也要和民眾們講清楚其中利害。」

    「適不是說了其一到其五嗎?這都是簡單的道理,民眾豈不理解?到時你們就要說清楚這些。一會散了後,書秘吏會發幾張草帛,上面都是些大致,你們也回去看看。」

    「去歲秋天,大部分墨者都能認得二百個字。如今又是仲夏,又有了草帛、墨、筆,還有鄉校可以聽講,便都多學一些。殺人是行義、學字也是為了將來行義。收麥的事之前已經安排下去定了下來,今日就先散了,三日後的講學道義暫停,麥收夏種之後補上。」

    墨子既出面說此事有道理,眾墨者本來也不反對,心中心思已定,知道這件事算是定了,便知道恐怕一年之內一場血戰不可避免。

    他們倒也不怕,反倒是覺得若是不死,終究還是要多學幾個字的,散去之後各去書秘吏的人那裡領取了這個月要學的字和草帛。

    便是到時死了,死前總也是有用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5
第一二五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五)

    大部分墨者離開後,還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

    除了墨者高層之外,有六名吳越之地的墨者,他們屬於墨者中的第三代了,是公尚過游越時候收下的弟子;還有幾名楚地夷陵、雲夢澤等地的墨者。

    那六名公尚過游越收下的弟子,即將前往吳越之地,做好在那裡立足的準備。

    有些事普通墨者並不知曉,半年前那位號稱勇士的滕叔羽已經帶著自己的夥伴朋友,回到了滕地,遊說那些滕地的貴族。

    很顯然,靠滕人自己的力量復國是不現實的,墨者也絲毫不願意弄出一堆的小國。

    但是滕叔羽之類的滕國貴族想復國,而墨者希望越人早點離開北方儘可能快些南撤,以便於墨者在滕國舊地秘密發展,因而一拍即合。

    適清楚越人南撤只是時間問題,但對墨者來說時間也是大問題,所以要想辦法加速這個過程。

    滕叔羽等人想做的事不是墨者想做的,但在之前卻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滕叔羽等人會在遊說滕地的貴族後前往吳越。

    吳越不同舟,古來如此。

    吳國從屈巫臣因為夏姬叛逃開始幫助吳國軍事改革開始,就一直強於越國。後來伍子胥、孫武子等人又進行了多次的改革、築城,雖然最後勾踐復仇成功,但是吳國的底蘊還是比越國要深。

    越斷髮紋身,之前也是自稱蠻夷,見楚國稱王自己也早早稱王。

    勾踐復仇後,更是大舉分封,各種王、各種君,在長江口、在此時尚且被稱作縣區澤的太湖附近比比皆是。

    如今越人主力都在山東半島的琅琊,一直想要爭霸中原。

    越王翳也是雄主,又滅數國,滕國距離魯國又近,越人不南下,墨者在滕地做事就大為不方便。

    如今旁人不知,適卻知道越王翳今年正是最風光的時候:耀武揚威地到了曲阜,魯侯為越王駕車、齊侯為越王做警衛員參乘,齊國割讓了建陽巨陵兩城外加數千齊人做奴隸,當真是猶如猛虎。

    只不過這種風光在適看來,並不長久。

    靠楚人擊敗越國那不用想都不可能,況且墨者如今也不希望楚人在淮河以北全面大勝。靠齊人逼迫越人南下,就齊國如今田家親戚爭霸的局面,沒有三十年也無法崛起。

    反倒是釜底抽薪之計最為好用,只要吳越、會稽、長江口、縣區澤等地出現了問題,越人就不可能不大舉南遷,戰略收縮放棄滕地。

    越國北遷,定都山東,本來就是一步爛棋:沒有文化優勢,只有武力優勢,而齊魯又是周公之子、太公望之子的封地,文化底蘊昌盛,在那裡爭霸不可能有效果。

    若是改革還好,但是越國的分封制度和氏族制度存留嚴重,按照周禮那麼改也沒用,這也就注定了白費力氣。

    吳人仇恨不減,卻反而把吳人留在了自己的根基之地,這就是作死。

    只要那裡出點情況,原本二十多年後的越人大舉收縮,可能十年甚至幾年之內就可以完成,從而讓墨者抓住機會控制滕國、逼迫薛國。

    反正都是些一縣小國,越、楚二十年之內都會戰略收縮,齊魯二十年內都在舔舐傷口,誰也管不到這裡。

    況且最多三年,鄭國就會放棄世仇和三晉合作一起扶植有強宣稱的王子定繼位楚王,三晉的力量也沒精力達到沛地、滕、薛等地方。

    中原大亂在即,這片原本在越楚齊強大時的死地滿上就要活起來。

    因而時間緊迫,需要提前佈局,真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隨時可以抓住機會。

    滕叔羽等人屬於和墨者合作,走貴族路線。

    而這六名墨者,則是繞開貴族直接走基層路線。

    按照墨者如今的手段,在吳越長江口走基層路線極為簡單。

    越國是繼大禹的祭祀,涂山就在後世的紹興,墨者編造的神話故事中墨者和涂山與大禹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那種精神上的親近足以讓越人喜愛。

    越國在滅國之前一直祭祀大禹,立國者是少康的庶子無餘。

    此時關於當年禹聖涂山會盟中涂山的說法,或有說在此時的壽春城以北,但吳越所作的《越絕書》中則聲稱「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縣五十里」,可見越人堅信當年女嬌感嘆「候人兮,猗」的地方就在縣區澤附近。

    只要將那個神話在越地廣為流傳,難免讓越人覺得這些墨者和禹聖與涂山氏還有那個傳說中通曉天志的大巫有親密的聯繫。

    而此時越國的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冶煉技術尚可、軍事科技也還行,但是種植業水平和已經開始灌溉農業的三晉相比實在是差了一大截,甚至都不如此時沛邑的種植業水平。

    此時都傳,越王有鳥田之利,而鳥田多以所獲祭禹。

    換成適能理解的意思,就是越王保持著神權和祭祀權,用祭祀權的藉口,佔據著鳥田,利用勞役收穫鳥田中的作物,名義上用來祭祀,算作越國特有的公田。

    這種越國最好的田地,實際上則是利用每年候鳥的遷徙,在秋季大雁等候鳥在長江口過冬停留的時候,將一些水淹的淤地叼啄踩踏,從而省去了翻土這一道工序。

    每年秋天收穫後剩下的稻米,吸引大量的鳥。

    鳥類吃掉這些田地中落下的稻米和被水稻遮蓋的嫩草,留下大量的鳥糞和被鳥踩踏之後非常鬆軟的土地,這便是鳥田。

    中原游士可能很少見到這種萬鳥齊聚的場景,認為這是天帝賜予,所以多有感慨。

    越王也是借助這種場景,以祭祀權的名義,把持著這些土地的強制勞役,以此讓越人無償勞作這些公田。

    越國的劍不錯,可是農具就差得遠,從鳥田還是上田這件事便能看出。

    此時越國也還是一年一收,種植技術水平也不高,只要稍微改進一些就足以聚攏極多的人,也足以讓墨者在基層成為一種超然的存在。

    哪怕因為那裡是吳越腹地,不可能如同在沛邑一樣建立政權,可是在基層如同野火一般借助傳播技術而傳播思想是並不困難的。

    吳越腹地的生產力一旦發展,那些在吳越腹地並不安分的吳人貴族也一定會更不安分,越人南撤的時間也就會提前很久。

    對墨者來說,這是行義之舉。

    但對那些爭權奪利的貴族而言,這就是讓他們擁有了反抗、篡位、弒君的力量。

    反正越王的繼承權問題是無解的難題,越王翳的父親便開始弒父,後世子孫也都有學有樣……越王翳還有個凶殘的弟弟,快把越王翳的子嗣殺光了。

    墨者行義幫助他們提升生產力水平,也就是加速催化他們的野心。

    這六名公尚過從越地帶回的弟子,本就熟悉越人,他們去做這些事最是適合。

    之前幾個月,他們已經跟隨適學了不少的東西,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這是陽謀,沒有陰謀,所以他們去越地只是行義、促進當地的生產水平、講講傳說故事、改進種植技術等等這些。

    至於吳越長江口附近的那些封君們,會因為生產力水平的提升產生什麼樣的想法,那是他們的陰謀,和墨者無關。

    既然沒有陰謀,說起來也就簡單的多。

    墨子和公尚過感情很深,那是一種名為師徒實則靈魂能夠相互理解的關係,所以墨子對所有弟子讚譽最盛的一句話也就出現在公尚過身上。

    對於公尚過的弟子,墨子叮囑道:「你們不少人在越地便有名望,當年你們的夫子游越,在越人那裡名聲也高,正好可以借此多行義舉。」

    「適教你們的種植之法、治療濕熱病症的一些草藥,都記下了?」

    這事是歸適管的,六人均道:「鉅子所問之事,我們都記下了。書秘所囑託之事,也都一一記在草帛之中。如今沛邑已有樂土之曙,我等本為越人,也是希望越人能夠不再饑饉的。」

    墨子點頭,適又道:「越人不比楚人。昔年吳越之爭,以煮熟的米做種子,吳人大飢,越人也一定記憶猶新。一些老人幼時尚且經歷過,他們不懶惰,所差的只是不曉天志,不能將那裡肥沃的土地種植出熟一年則三五年不愁饑荒的手段。」

    「先收穫的多,日後墨者紮下根基,再談怎麼稅賦的事。後者先不急,先把前者做好,讓越人多知曉墨者之名。」

    太湖周邊,本是後世的魚米之鄉、富庶之地,但此時尚且荒蕪,遠不如後世落寞的中原。

    此時需要的便是依靠技術領先,以技術傳播思想,將二者綁定。論起來如今的人口,只要鐵器出現,九州一統,實則很容易創造一個盛世。

    這六名墨者聽了幾個月,雖然不多,可是引領吳越的種植業技術提升一個台階尚無問題。

    市賈豚將裝著黃金和一些種子的馬車趕過來,也囑咐道:「越人以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你們在那活動,先帶些黃金,將來適不是說自己可以燒璆琳嗎?到時候可要記得把黃金換回來……」

    眾人知道他自墨者在沛邑行義之時便壓力頗大,紛紛取笑。

    這六人衝著墨子三拜,又沖著適等囑託的墨者一拜,趕車離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5
第一二六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六)

    前往吳越的六人離開後,便剩下了那幾名出身與夷陵、雲夢附近的楚人。

    墨子便先道:「你們前往巴蜀的事也已知曉,適也與你們說過。屈將子和幾人和你們同行,先去陽城。屈將子他們要先去陽城替回與孟勝同往的墨者,順便教授墨者之義,以及那些文字,說清楚墨者現在在沛邑做什麼。」

    「你們到了陽城後,由孟勝再給你們安排些人手,一併前往巴蜀。這一次帶頭的,是造篾啟歲。到了巴蜀,還是之前的規矩,有什麼事,以大義為準商量著來,但造篾啟歲有否決之權。」

    「與你們同行的,還有三名工匠會的皮匠,路上多熟悉一下。他們尚不是墨者,但距離墨者之義已經很近了。」

    墨子說完,公造冶從後面遞過來幾個葫蘆,裡面裝著的都是墨者酒坊生產的烈酒,遞給在一旁的造篾啟歲道:「這些烈酒,最是上品,是我們幾個與孟勝相熟的人私錢所買,你們送去。」

    「孟勝之父當年在雍丘大戰中被晉人射中了腿,楚地陰濕,這些烈酒最能緩解。若是泡上一些治療痠疼的藥草也好。」

    造篾啟歲伸手接過,笑道:「孟勝之父當年隨楚之莫敖陽為出戰雍城,是為了制宋。如今楚人圍宋在即,只怕孟勝要是知曉,必然會離開陽城前來助鉅子守城。父子之間,怕有罅隙。」

    公造冶嘆息道:「既是墨者,當然以鉅子之令為準。誰讓他是墨者呢?」

    眾人也知道其中的癥結所在,不免覺得有些唏噓。

    當年宋公因為司城勢大,而司城又結好晉人,甚至要和宋公約法成立類似貴族約憲之類的條文。

    為此還沒有昏聵到篤信天命占星術的宋公親自朝覲楚王,請求楚王出兵幫忙。

    楚人也正樂的如此機會插手宋、鄭兩國的內政,在被吳國滅國後的修養生息後正好抓住機會北上中原。

    於是為了震懾司城,在雍城、黃池兩地築城,準備插手宋國內政。

    這是晉人不能容忍的,於是韓趙魏三家為卿,魏斯、趙浣、韓啟章親自帶兵對抗。

    晉楚雙方在雍丘黃池大戰,楚莫敖陽為與晉人交戰不勝,孟勝的父親作為楚人貴族也是在那一戰中被晉人射中,留下了舊傷。

    再後來晉人不斷反擊,楚人終究抵擋不住,逐漸放棄了對鄭的控制,但因為宋國位置更靠東南,因而才引出了如今宋國內政的亂局:楚晉雙方誰都不能徹底控制,但誰都在暗中扶植宋國內部的貴族親近自己。

    墨者內部都清楚的即將到來的這場守城戰,不過是二十年前那場大戰的延續:新一輪的霸主到底是楚還是晉,就看這場即將圍繞著宋鄭展開的文章誰做的更好。

    當年為了楚人霸權的孟勝之父參與了楚人的霸權戰爭,可作為兒子的孟勝卻篤信墨者的義戰非攻,二十年後的延續孟勝終究會站在墨者這邊,這是墨者們從不懷疑的。

    即便他自小和楚此時的陽城桓定君之子交好、即便他父親當年也是莫敖陽為手下的將領,真到涉及到義與不義之時,終究還要做出抉擇。

    見眾人都有些感慨,適站出來打趣圓場道:「帶些烈酒,也是怕孟勝與他父親相談時,為義戰與非攻爭起來的時候,多喝些酒醉了便不提了,免得相爭傷了父子情。」

    「本來公造想的是讓屈將帶去,可屈將這人雖和孟勝之父相熟,但終究脾氣太硬。只怕孟勝之父質問,屈將作為子木之後,不去助自己家族,反去非攻行義拒楚……不等孟勝相辯,兩人就先吵起來。」

    眾人一聽這話,也知道卻有可能,不禁莞爾各笑。

    屈將是此時楚國息公之庶子,是屈原祖父、後阻礙吳起變法的屈宜咎之叔。

    申息之師雖然因為楚人戰略東移、開闢淮北等緣故不再是楚人北進的主力力量,但依舊是楚人對抗三晉的重要支撐,此時息公之庶子卻要對抗楚人,恐怕定會非議極多。

    眾人也能明白墨子安排的仔細之處,讓屈將此時赴陽城自有深意。

    終究守商丘事,還是儘可能不讓孟勝、屈將等人參與為好。

    都說墨者兼愛無父,實則那是儒生的誤解,愛己與愛人的辯證墨者早就清楚。

    前往陽城的事,很多墨者都能做,但墨子卻偏偏選了屈將,就是為了將他支開,不讓他參與即將到來的商丘守城戰。

    到時候說不準申公也會親自參與,畢竟息之師還是楚國的重要軍事力量。

    到時候父子倆在陣中敵對相見,總歸不忍。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屈將去陽城,和孟勝之父、桓定君等人打打嘴仗罷了。

    造篾啟歲也明白過來墨子的安排,只道:「想來屈將也明白鉅子的苦心。」

    他倒是沒像從前一樣又講出許多道理,因為眼前這些人講道理都比他強,這些人既然不說,他也只能忍住想說話的慾望,就這樣淡淡說了一句。

    適笑道:「墨者均知你願意與人相辯,此次去巴蜀,卻沒辦法與人相辯了。語言不通,兩三年後語言即通,怕是你也不愛說話了。」

    與他隨行之人均想,他倒是語言不通不與巴人、蜀人相辯了,我們可是慘了。但既然鉅子與七悟害定下他帶頭,總有深意,他們豈能不知?

    造篾啟歲哈哈一笑,想要說點什麼終究還是忍住。

    適又叮囑道:「事情之前鉅子也和你們說了,你們去巴蜀是去獲利的。墨者利義統一,你們在那裡熬鹽,鹽多價便低,當地人便可得利。你們又能將錢財支付墨者,用在別處行義,這是好事。」

    「總歸,靠竹筒、牛皮、轆轤等取井鹽的手段你們學了幾個月也學會了。啟歲你又是竹匠出身,其餘一同前去的還有木匠,以及工匠會的皮匠。」

    「巴蜀熬鹽成業,多有鹽池鹽井,你們帶著黃金去,很快便可積累錢財,站穩腳跟。」

    「沿大江而下,售賣於楚地,所得必豐。你們若做好了,墨者便可藉機深入楚地,在夷陵、雲夢等地售鹽。」

    「巴蜀好巫祝之風,你們深入巫、魚、巴、成都等地,也要熟悉他們巫祝的形式。昔日我的夫子唐漢先生游蜀,那裡常成大澤人為魚鱉,祭祀之風必盛。此事你們先不必管,只要先做好井鹽事。」

    「平日裡多傳文字,巴蜀文字不多,正是時機。等此間事一了,這裡也會多派人前往巴蜀協助,你們也好回來聽鉅子之義,各有輪換。」

    這些跟隨造篾啟歲一同前往巴蜀的墨者均想到之前看到的那種精妙而又簡單的竹筒牛皮取井鹽法,又專門學習過熬煮之術,知道適所說的溶解度之說,因而信心滿滿,覺得要在巴蜀地開採井鹽賺取錢財並不難。

    一則可以利於巴蜀人,二則可以將錢財集中於墨者,做一些利天下的大事。

    唯獨造篾啟歲卻想的有些多。

    他是書秘吏的人,跟隨適時間長,常聽適講起天下形勢。

    那些據說是唐漢先生走遍山川所繪製的天下大致之圖放在此時便是驚動天下之物,但對於書秘吏內的造篾啟歲而言卻已常見。

    想到之前適畫的那幅圖,又想到鉅子安排人前往吳越,又安排他們前往巴蜀……恐怕並非那麼簡單。

    宋地、吳越、巴蜀……這三地恰將楚國邊緣圍住。

    日後若墨者在吳越已有名聲,向西便是鐘離、壽春、下蔡。

    而巴蜀沿大江而下,便是夷陵、郢、雲夢……

    如果真的是為了售鹽取利,怕也並非如此。

    造篾啟歲記得適曾說過以陽光曬鹽的手段,若只是為了取利,藉著墨者在齊國的勢力與田氏內亂各求賢人、同時田氏已壞官山海之策的時機,在齊國曬鹽取利一樣可以,而且更為方便得利也更多。

    凡事一旦多想,就總會覺得其中定有深意,造篾啟歲覺得自己暫時還是不要多想,只先把安排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他暫時不去想今後幾十年後的可能,想著如今要做的事,心中也覺得不是太難。

    以皮筒竹節轆轤取鹽滷的手段,雖說並非那樣容易,但知大略,又都是些墨者中的上好工匠,又有適教的「總結分析改進法」,想來不會太難。

    可想要在那裡立足,不免要遇到很多事,他先問墨子道:「先生,那些前往吳越之人,都有學過粗陋醫術的人跟隨,我們是不是也跟隨幾人?巴蜀重巫,必有熟悉藥草的,跟隨一人也可以與當地人學習識別藥草,整理成冊,將來利天下。」

    「我們終究非此術業,這事做不成。」

    聽到這事,墨子搖頭嘆息道:「等著吧。適這邊還要慢慢教那些孩童,我看三五年後或可用。現在?沛邑尚且不足呢。鄉校之法甚妙,可總要三五年。三五年後,你們或在那裡成事,屆時再說。」

    造篾啟歲又問:「那如果蜀王、巴子聘我們為官呢?」

    墨子笑道:「三五年內,怕難。你們只要不專職遊說,總要做成井鹽事、傳文事後,方有可能。屆時墨者必然多去,自有定奪。先不必想此事。」

    造篾啟歲道:「非是我想,萬一有墨者做呢?」

    適大笑道:「墨者成事,是靠一眾墨者。離了墨家,單獨的墨者能做什麼事?或如勝綽,集結三五十人闖出名頭,難道一個勝綽可以行墨家的手段嗎?」

    他打消了造篾啟歲的擔心,從身後取出一小包辣椒籽道:「巴蜀潮濕,這包種子可在那裡種植,萬一取鹽事不成,也能靠種植此物積累錢財。」

    造篾啟歲接過去,與眾人拜別,轉身欲行時,忽然問道:「那些三晉、衛、魯、齊等地來求穀米種子的商人,又該如何應對?此事非與我關,我想知道,也便於日後有此事我好以此為鑑。售與不售?若售,三晉強依舊要行不義之戰。若不售,這些穀米又不能讓萬民得利。」

    適揮手道:「利天下。利天下萬民。劍可殺人,亦可救人,於是便不做劍了嗎?啟歲,山高路遠,一切小心,謹記利天下萬民便不迷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5
第一二七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七)

    造篾啟歲登車而去,在場的墨者們不在意適說的最後關於利天下的話,而是想到了之前造篾啟歲問起墨者叛逃的事。

    又想到適經常提及的「三不欺」之說,越想越有道理。

    宓子賤治單父,需要依靠當地大族三老的力量,只要結好這些人單父的確便可大治,而不依靠這些人的力量,他一個單父宰什麼事也做不成。

    墨者則恰恰相反,在適畫出的地圖上,沛縣六鄉的範圍相較於天下實在太小。

    而沛縣的墨者多達三百餘,都是各國銳士精華,集中於一地,根本不需要依靠這些大族掾吏三老的力量,反倒恨不能將他們清理乾淨騰出位置。

    如今看似矛盾並未激化,然而一旦鄉校裡的那些孩子們學成長大,沒有這麼多的位置讓他們管轄和發揮自己的學識能力,他們豈能安心?

    而沛縣這種看似寬鬆、實則嚴密的體系,也是各有所長的墨者和那些即將長大的鄉校學徒們唯一能夠發揮的空間。

    就算再有不堅定者叛逃,也最多去找勝綽融入那些放棄了義、但卻沒放棄體系的團體。

    他們絕不會去巴蜀楚等地為官:墨者的強大在於整個體系,缺乏了這個團體單一的墨者大部分都非無雙國士,那些貴族鄉族強大的國度根本沒有這些人的發揮空間。

    墨者的這一套機構中的人才,放到別國半數是賤民半數是游士,各國尚未變法他們也就沒有發揮的空間。

    然而變法中看似最簡單的「尚賢」二字,實則也是血雨腥風。

    簡化的文字、配套的知識、方便的紙張、即將開始摸索的印刷術,其實完全已經有了「尚賢」的基礎。

    可問題在於墨者如果拿著這四樣東西去找君主,說咱們變法吧,尚賢、考試、選拔、以學舉賢……君主要是腦子一熱覺得這確實挺好,今天敢實行,明天就得被貴族以破壞禮制的罪名逼著自殺另立新君。

    這些墨者中的精華們常聽適講這些事,此時再一聽適與造篾啟歲的對話,心中更歎服:沛郭鄉校裡的那些孩子,長大後即便不是墨者,沒有行義之心,離開了墨者的體系又能去哪?

    想的更深一些的則想:將來這些鄉校的孩子長大了、源源不絕、每年一批……若只是小小的沛縣,哪裡能容得下這麼多識字、懂天志、軍陣、天下勢的人物?

    況且適又說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這些在墨者鄉校裡求學的孩童,在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墨者道義之下長大的孩童,長大後想的又是什麼呢?

    與貴胄儒生,或需要相辯此事,但對於自小如此並相信天下就該是這樣的孩童,相辯這種事便無需再做。

    一些人這才咂摸出適當日說的草帛書義墨子走入書中化身萬千的味道,不禁唏噓,或有感慨自己年老者只怕二十年後這些孩童都長大成人自己已然長逝……

    如今行路難頗難,今日送別便有幾分蹉跎訣別之意,這番意境引出將來衰老難見之無可奈何,更是感慨。

    這裡面最年輕的便是適,作為墨子的親傳弟子,他的年紀甚至比大部分墨家的三代弟子還要年輕,這番中年之上才有的感慨他卻沒有,也無法體會。

    別了眾人,他自去外面隨意走走,以緩解這半年多每天上午要教孩子、下午要教大人、晚上要寫東西的疲憊。

    馬上就要麥收,來到沛郭的人都喜氣洋洋,他喜歡這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不是春天的那種生機,而是人的那種朝氣與充滿希望的勃勃。

    兩名公造冶管轄派給的劍士墨者跟隨適的左右,這半年他的重要性逐漸體現,雖只是書秘而非七悟害,卻也得到眾人信服。

    不時有下學的孩童經過,叫一聲「校介」,行禮便跑開。

    這些孩童都是各個村社選送來的,人數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再多適暫時也教不過來。

    這幾日放麥假,過幾日孩子們要跟隨人去田中幫著拾取麥穗,其實拾取不了多少,但主要是培養他們做事的習慣,知道稼穡之苦。

    這些孩童按照適的要求,稱墨子為校長,稱適為校介。

    他們都這樣叫,習以為常,不會去想為什麼這樣稱呼。

    而那些熟悉典籍的人,也覺得這兩個稱呼極妙。

    管仲治民,「二百人為連,連長率之」,是故鄉校之長稱之為校長正合適。

    至於校介,也頗合此時意境。

    半年前的三晉伐齊之戰中,三晉貴族各受賞賜,以青銅做禮器記錄這件事。出征的主帥便是韓趙魏三家宗主,而副帥都自稱為介,其實就是副貳的意思。

    譬如韓軍副帥骉羌被賞賜之後做的青銅鐘的銘文就是這樣書寫的:「唯廿又再祀,骉羌作介,厥辟韓宗虔帥……賞於韓宗、令於晉公、昭於天子……永世不忘。」

    介便是副貳之意,校介的意思便是副校長……實際上墨子也只是掛個名,具體的事都是適在操辦。

    一路上不斷有人過來打招呼,兩名護衛的劍士跟在左右,提防著可能的意外。

    適這半年多一直挺活躍的,即便墨者之外的鄉民也大約知道了墨者的一些奇怪的叫法。

    成年人多叫他書秘,熟悉的便叫適,孩子們都叫校介。

    此時亂哄哄的,適卻很喜歡這種活泛的喧囂,想到肚子餓了,便也去吃飯。

    墨者去年秋天大聚一次之後,有了一些變動,每個人每個月都會領取幾個錢作為平日之用。

    平日吃用自然有墨家內部分發準備,平日出去吃飯之類都需要用自己的錢。兩名劍士的吃用與適無關,適自去吃飯,劍士就跟在左右並不去吃。

    他到了飯肆,葦也看到了他,高喊了一句打了聲招呼。適也半年沒見葦了,但是之前在商丘村社的時候都是在他家住著,兩人極為熟悉。

    笑著過去坐下,正在葦身邊的商人看了一眼適,心說多聽聞此人名聲,也聽聞此人年輕,卻不想竟是如此年紀?

    這商人在從魏趕來之前,吳起便和他說過幾個墨者中的人物,當時又是麥粉之類的東西剛剛在魏都傳開,這商人自然知道適的名聲。

    適看了一眼葦旁邊的商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沛地各地來的人不少,各懷目的,他也不在意,自己還不到被人刺殺那般重要。

    他笑著走過去,按著自己的習慣和葦握了握手,這也算是此時的禮儀,後藺相如的家主宦者令繆賢就被燕王握過。

    「半年未見,今日前來,正好,一起喝酒。」

    適坐下後,飯肆的主人笑吟吟地過來,打了聲招呼。適便隨意要了一些平日常見的食物,要了一疊鹽煮豆,外加一壺烈酒。

    葦嗅了嗅那些烈酒,讚道:「早就聽說這些烈酒了,往常每年歲末能喝一碗酸酒就算好的,如今竟能喝上這樣的酒……」

    適也笑道:「我當日在兩位夫子那裡求學的時候,常喝,如今成了墨者,手中無錢,喝的卻少。你若不來,我也舍不得喝……」

    謊言的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都信了。

    兩位根本不存在的夫子,適已經說的爐火純青,葦便讚道:「當日在村社,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都說你有本事,卻不求那些富貴,怕是那些富貴入不得你的眼啊。要不然縱做大夫,也吃不上麥粉喝不上這烈酒,確實無趣。」

    適舉碗大笑,知是笑談。

    既然已經不是貴族式的分餐跪坐制,這裡的習慣也逐漸朝著適熟悉的那種世俗味道而去。

    兩人碰了一下碗,各自小飲了一口。

    一旁的商人暗道:「這人也算是墨者中的人物,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竟然平日喝不上這些酒水?這倒是怪了,我只聽說墨者在魏地就換了不少金子,這酒也不太精貴,哪裡會喝不起呢?墨者的錢,難道不就是這些人的錢嗎?」

    他是怎麼也想不通墨者內部的運作形式,可葦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知道適此言不虛。

    烈酒入吼,各自夾起一枚鹽煮的豆子,隨意閒聊,竟是毫無滯澀。

    葦說到自己是來送糞硝的,順帶還有近滕鄉的事。

    適用被酒辣的有些不舒服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拿筷子點著桌面道:「近滕鄉的事,你不要想了。你去不成。家裡就一老父,蘆花又做墨醫在外,你便是想去也去不成。」

    「這事當時鉅子已經有令,家中無昆弟者,不得去。你們去了,家中的地誰種?雖說什伍已編,可少了勞力,什伍中其餘人家心中難免不滿。即便如今沒有不滿,將來總會。你們亭長沒說清楚?」

    葦笑道:「哪有的事,說的清楚,是我非要來的。什伍共耕的人也都說讓我去,家中的田什伍自有照應。亭長聽我說的急切真誠,也就同意了。」

    「再者,墨者不是說要行義兼愛嗎?我去近滕鄉幫助他們,將來他們一樣可以幫我……比如萬一哪日這裡遭了災荒,不是一樣嗎?」

    適笑著搖頭道:「道理是這樣的,但規矩終究還是規矩。你是墨者嗎?還不是吧?既不是墨者,那就要以利相導。墨家可不是只談義不談利啊。墨者是為了利天下,但也不是想要每個親近墨者的人都變得越發窮困啊。量力而行,不妨他人之利,方是長久計。」

    「這天下,哪能讓每個人都成墨者呢?要是想著實現樂土就要讓天下人都成為墨者,那可便錯了。」

    他無意中透露出一些墨者內部的路線分歧,不過尚不嚴峻,只是隨口一提,葦也不在意。

    葦嘿笑道:「難不成我想做點行義的事,竟不對?」

    適舉起碗和他碰了一下道:「你對,但那亭長不對。規矩就是規矩,於情理對的於規矩未必對。你若是墨者,此事不消說,但你不是,那亭長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況,他還同意……的確,心是好的,也覺得你的田什伍共耕的人能先幫你耕種,但這是不合規矩的。鉅子最重規矩了,這事免不得要把他召回談談的。」

    「好了,不提這事了,這是墨者內的事,就算你來了最終書秘吏還是要審核的。我也好久沒見村社那些人了,如今你們在齧桑鄉,開墾種植,眾人有什麼迫切想要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5
第一二八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八)

    聽到適中斷了之前的談話,談及到村社眾人的期盼,略喝了一些酒就已腦熱的葦打開了話匣子。

    「適,墨者將我們從商丘帶到沛邑,在齧桑開田墾殖,好得很。要真說起來也沒什麼不滿意,就是盼著兩件事。」

    適端起酒碗敬了一下,也來了興致,問道:「說說看,不是有什麼事就說嘛?」

    葦搖頭道:「我們村社是和別的村社不同的。我們已經經歷過一次麥收啦,也聽了太多樂土的傳說,所以我們想的事未必是別的村社想的。」

    適哈哈大笑,輕啜了一點酒道:「到最後想的都是一樣的。你們想哪兩件事呢?」

    葦將筷箸放下,指著其中一根道:「鐵。」

    然後又指著另一根道:「如今田雖然開了,可是並未有竹契寫下各家的田畝數是多少。我們花了一把的力氣,開出了自己的田,可是這田若是沒有契,終究心中不安。」

    「只此兩件事,村社眾人最盼著了。」

    適砸了一下嘴唇,舌尖不自覺地舔舐著上唇,說道:「鐵器的事……可能要等一段時間吧。但也快,等麥收夏種之後,和眾人講清楚其中的利,應該可以。我以為你們是想要種子呢……」

    葦用一種喝醉的人特有地姿勢擺手道:「那些新穀米的種子,我們都是做農事的,哪裡能不知道?總要過幾年才能種出來,這個不急。」

    「倒是鐵器,我們是真想有啊。在齧桑開田,靠著骨頭木頭,一天又能開多少?你之前拿著銅器給我們看,說鐵器比銅器還好用,還賤,還結實……大家現在就盼著有這東西呢。」

    「你們既然能做,緣何不現在就把其中的利說與眾人聽?眾人為了得利,哪裡還能不去呢?」

    「別的村社我不知道,可真要是說要弄鐵器,我們村社的人定然會自己帶著乾糧去做的。」

    說到這,葦便想到了如今牛耕馬耕用的犁。

    要說好用,是真好用,比起之前的那些工具也好方便的多,尤其是那種彎曲著身軀的犁,一頭牛就能拉動,控制起來也很方便。

    比起他曾見過的那些需要兩頭牛、以駟馬戰車的單轅一樣拉動方式要方便的多。

    可是犁頭是硬木的、要麼就是石頭的,聽說多了鐵犁,心中不免與這個想像中的物件做著比較。

    村社中的人又都和適相熟,兩年前便認識,聽他說的也最多,所以也都盼著那些鐵器打造的農具。

    如今這蚌殼、骨頭、木頭的農具,雖然一直如此,但是想到適和墨者弄出的那些器具,誰不想著更好用的?

    在商丘的時候,種麥還是用石錘敲起震動麥籽。

    來到這裡,為數不多的耬車先給了葦所在的村社使用,確實很快,但是下面埋土的小犁角是木頭的,很容易折斷。

    初始還好,時間一久被潮濕的泥土浸潤,就遠不如原本鋒銳,牛馬拉動起來也要慢得多。

    和別的村社不同,別的村社用了現在墨者弄出的一些工具、開始種植宿麥就已經心滿意足。

    但葦等人那是聽過適說過更玄奇的事物的,這種基於想像的想要更好的想法,讓他們對傳說中的鐵器農具極為重視。

    藉著酒勁夾雜不清地說了一些後,適皺眉道:「這事我也著急。只是要等到今年夏種之後。你們村社才多少人呢?哪裡能夠?還要讓這件事成為沛縣的大事,每個人都在意,才能做成。」

    「我們能依靠的,也就是你們。靠這點墨者,這件事可是不可能做成的。你也不要急,到時候真要做了,也會很快。對了,村社今年開墾種植的事還好吧?」

    說起這個,葦便有些眉飛色舞。

    他們村社從商丘遷徙至此,在齧桑劃分了一片荒地。

    若是像往常一樣,在春日裡種植粟米,那些荒地的草都是要清除的,否則不能有好收成。

    然而選擇了種植冬麥,這就簡單了許多。

    秋季大部分的草都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一把火燒乾淨種上麥子,到了冬日麥子分蘗的時候又是野草不生的時候。

    今年天氣又好,春日裡一熱,野草也開始返青的時候,麥子已經長得老高,壓蓋住了其餘的草。

    齧桑地又都是些上好的膏腴地,又有堆積發酵糞肥的辦法,這些糞肥集中使用,村社中最好的一片地,估計一畝地能產三石。

    畝是此時的小周畝,石也是此時的小周石,可是畝產已經相較於之前的種植技術增加了不少。

    原本麥子只是粗糧,甚至大部分是軍糧或是用來喂牛馬的。

    在沒有磨盤之前,麥子的麩皮讓麥子的魅力遠遜於粟米之類的作物,這是適這種吃慣了麵食的人不能想像的,但對於葦這種自小在這種情況下長大的人來說則是從來如此的。

    昔年計然為勾踐制定了官市的糧食價格,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甲貨粟,石七十;乙貨黍,石六十;丙貨赤豆,石五十;丁貨稻粟,石四十;戊貨麥,石三十;已貨大豆,石二十。

    僅就越國來說,上等的糧食是小米、黃米、紅豆。

    最次等的才是麥子、黃豆。

    此時也都流傳一個說法,麥飯豆羹,賤人之食。

    賤人才吃麥子和黃豆,有錢人和貴族則是以小米和大黃米作為上等食物,周天子宴請群臣要是用賣飯非要被人嘲笑,反而用小米飯才是符合周禮的。

    可隨著適和墨者推廣了磨坊、豆漿、豆腐、豆油之類的食物,在沛縣這樣的地方,完全顛倒過來了。

    小米、黃米已經居於小麥和黃豆的後面,而不是他們貴而麥豆賤了。

    去年開墾的土地雖然還未收穫,但是麥子成熟的很緊致結實,早有人嘗試過將麥粒咬的咯咯響。

    看得出今年要是不下雨,會有一個好收成。就算下雨,有了科學的垛麥垛防止雨淋的辦法,只要不是陰雨連綿一個月,收成不會差。

    葦等人又早早嘗過麥粉食物的味道,雖說捨不得那些麩皮,但是摻雜在裡面也比小米和大黃米要強,更別提那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馬上麥收,今年的麥子足以吃到明年,再加上還能再種上一季黃豆,日子要比以前好過的多。

    美中不足的就是墨玉米的種子還不足,否則的話在麥子之後種上墨玉米是最好的,秋季又省了去外面割草喂養牛馬的時間。

    適見葦說的眉飛色舞,便問道:「關於墨者要求眾人都種黃豆的事,村社怎麼看?」

    葦攤手笑道:「還能怎麼看?種別的亭長鄉長都已說了,未必能趕上收穫,誰要是不怕顆粒無收就種,誰人還敢種?再說種豆也沒什麼不好,墨者收購不說,自己留著榨油、換豆腐,也好。」

    如今沛地還沒有鐵,更別說鐵鍋這個農耕民族的標配之物,豆油的吃法實在是乏善可陳,但熬熟之後淋在各種煮熟醃製的青菜上也是美味。

    隨後適便聽到了一句葦看來很正常、但他看來極為玄幻的話。

    「如今大家盼著的最好的食物,便是麥餅配上凝固的、加了鹽的豬油羊油。有那樣的飯,我能吃上兩升。」

    「次一點,便是燒熱了豆油,炸的那些麥粉食物。」

    「我記得你在村社的時候,喜歡去河中捉蟹吃……其實家裡最沒錢財土地的,才吃蟹、魚、貝這些。又沒有什麼油,吃起來味道可是不好。」

    適舉著酒碗大笑,也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

    油脂是熱量最高的食物,而蟹這些東西……實在沒有什麼油脂。從能量產出比的角度看,抓蟹吃蟹消耗的能量和補充的能量能否平衡都是個問題。

    如今的人,一年吃不到什麼油脂,最好的食物可不就是麥粉餅配加鹽的豬油羊油……

    葦放下抿了一口的酒碗笑道:「要不當時在村社就有人說,你或是貴族,否則哪裡能願意吃那些東西呢?給你一罐豬油你不喜歡,反倒是帶著六指他們去捉蟹……拿著芥辛來吃。」

    說起一年半前的事,兩人都笑起來。

    適道:「如此說,種豆的事,眾人並無怨懟?」

    葦拍著胸口道:「絕無!我原本想著,宋公能吃的最好的飯,就是粟米飯配上肉,再有油脂。後來才知道其實單單是豆腐、豆油炸的麥餅便足比得上了。」

    他解答完適的疑惑,終於忍不住道:「可是如今開了田,這田到底算是誰的呢?若是你們墨者管著分配也好,可萬一……萬一將來做來別人的封田,我們卻怎麼辦?」

    「這事雖然眾人未說,我卻知道,若是這田產能定下來,眾人做事更為賣力。做了別人封田,我們可不願意。」

    適頭腦還清醒,心道這事可也快了,只要楚人北上的消息一定下來,墨者就敢這麼做,只是現在還不便說。

    想了一陣,問道:「如果現今,將公田的賦攤入到各家田畝上,再將公田分了,保持原本的稅不變,眾人可會反對?其中的多寡利害,墨者是算過的,我只問你,就你現在不聽我說、也不要考慮你與我們的親近,村社眾人可有反對的?」

    葦看了一眼適,忍不住笑道:「適,我們雖然不如你懂九數,可是你不要總以為我們蠢笨?這樣的利害我們能分不清楚嗎?可你們不做,我們誰人敢做?去歲秋季約法的時候,眾人對墨者尚不熟悉,如今已經可做了啊!沒有人會蠢笨到分不清利害的,我們不懂九數,可我們真的不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5
第一二九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九)

    公田賦改私畝稅,實則就是把勞役地租變為實物地租。

    對整個宋國而言,這需要一系列的變革,因為賦不只是糧食,還有與之對應的軍事義務變革帶來的軍制改革。

    極難。

    只改公田賦為私畝稅,糧食可能收的一樣,然則原本的軍事動員體系也會瓦解,難以適應。

    公田不只有君主的,還有一部分貴族的,那些農戶需要履行對貴族的封建義務。

    這種變革,適根本不在意遠在商丘的宋公,在意的是本地的小貴族。

    戰國時代的很多變法變革,實際上並沒有完全觸動貴族的利益,而是在保留貴族利益的前提下,將貴族的勞役地租收入變為實物地租收入。

    貴族所擁有封地轄區內的公田,變為貴族私田,再由租賃、經營等方式獲利。

    這種變革如果生產力再發達一些、貨幣交易更為盛行一些,很容易發展出僱傭經營性質的農業。

    《韓非子》中,曾說過類似的場景。

    夫買傭而播耕者,主人費家而美食,調布而求錢易者,非愛傭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傭客致力而疾耘耕,盡巧而正畦陌者,非愛人主也,曰:『如是羹且美,錢易雲也。此其養功力有父子之澤矣。而心調於用者,皆挾自為心也』。故人之行事施予,以利為心,則越人易和,以害為心,則父子離且怨。

    韓非子也是講利害的。

    而且對利害的定義,也正是用的《墨經》中定義的利害。

    利:得是而喜,則是利也。其害也,非是也。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

    只不過作為諸子之一,韓非必然也是大毒舌,他也曾用毒舌評價過墨家學說。和墨子對待孔子的態度一樣,對於本人很讚賞,但是對於他們的意識形態極為反對。

    說是墨子水平那麼高、手段那麼多,為什麼楚王不用他?韓非子編造了兩個故事,說是曾經秦伯把女兒嫁給晉公子,結果晉公子喜歡陪嫁的媵妾卻不喜歡秦伯之女;鄭國人賣珠寶,把珠寶盒弄得很漂亮,結果人家要了珠寶盒送還了寶珠……墨子就是這樣的問題。

    韓非子認為,墨子的手段很高、技術很好,但是他錯把墨者之義當做珠寶、把自己的一身本事當成了珠寶盒;你以為你最重要的是你的義,你把你的義作為秦伯的女兒,把你一身的本事當做陪嫁的媵妾,實則人家只喜歡媵妾不喜歡你認為重要的公主……君王看重的是你的本事,而非你的道義。

    買櫝還珠,用韓非子用來毒舌墨家的;守株待兔,是韓非子用來毒舌儒家的。

    他這個故事說的,說的是地主給雇工吃得好、工錢結算的快,不是因為心善也不是因為愛雇工,而是這樣雇工會好好耕耘。

    雇工給地主努力工作,也不是愛主人,而是為了掙錢。

    他算是第一個把這種利益關心很裸露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的諸夏第一人,比起後世封建主宣揚的仁愛地主與租佃的和諧與愛,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這樣的故事,在適聽來就是經營性質的農業的反映。

    這些土地肯定是靠近城郭的土地,所以可以供給城市將收穫變為商品流通,從而獲利。

    而且從事這些行業的,很可能是一些城市出生的人,他們沒有土地,手工業受制於農業生產難以獲得高利也無法容納那麼多的從業者,所以出租自己的勞動力耕耘土地。

    這屬於什麼性質的經營方式已然很明顯。

    這些擁有大量土地的人,恐怕也不是自己開墾的。

    應該就是變革過程中默許了貴族佔據原本的公田,而將公田自然地變為貴族私田,在私有制的前提下由勞役農奴變為僱傭勞動獲取剩餘價值。

    這是進步的。

    這樣的事在沛邑一樣可以用,現在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土地兼併,而是舊的農奴公田體系束縛了生產力的發展。

    葦的期盼,不只是平民階層的期盼,也有一部分落魄貴族、或是由原本的勞役地租貴族轉化為新興地主階層的期待。

    墨者要做事,必須要有一個支持的、代表的階層。

    而這個階層的主體就應該是自耕農、新興地主、私營手工業者和商人的聯盟,來對抗舊的血統貴族和近千年的諸夏貴族傳統。

    舊的血統貴族已經不可能照舊統治下去;新興的地主階層商人手工業者還處在舊血統貴族舊統治的壓迫之下,不斷膨大擁有了一定的力量;一個有明確目的、吸收了大量新興階層力量和代表他們訴求的團體已然組織起來。

    似乎什麼都不缺了。

    想到即將到來的機遇期,適也不避諱什麼,直接說道:「這事既然大家都這樣盼著,我就先說說,你看看你能不能同意。」

    葦連忙點頭,適侃侃而談,儘可能說的淺顯易懂,葦並不難聽懂。

    原本的公田加畝稅,一共是五分之一,所謂什二稅。

    只談稅,不談舊組織形式下的軍事組織基層。

    這是按照舊畝產來算的,是一個定額,甚至比定額還少,因為公田的收穫數量往往比私田要低許多。

    將公田制度打破,只朝著宋公動手,將公室的公田全部拆成私田,將這些公田裡的全部應收的賦稅,平攤到私畝當中,保持原本的稅率不變。

    本地的一部分還有把柄握在墨者手中的舊大族,一旦時機成熟就動手搞掉他們;那些願意接受新的土地制度,願意自發轉化為新興地主靠實物地租和租賃或是經營性農業獲利的大族,則承認他們的私畝。

    那些棉花之類的經濟作物,還要優先給予那些新興的地主,同時還要想辦法將新的種植技術在各國普及,提升市場流通總量促進商品交換發展。

    讓那些在沛邑的新興地主覺得有利可圖,自發選擇經營而不是分散租賃的方式,逼著租賃他們土地的已有的隸農要麼被迫離開被墨者組織起來新開墾新田,要麼成為僱傭性質的雇工農。

    怨恨的矛頭指向那些新興的地主,有利可圖,是他們自願不准租賃而是選擇經營的,看起來並非是墨者逼迫的。

    至於沛邑絕大多數的村社制下的農夫,則基本按照自耕農的方向前進,將公田軍賦平攤到他們的私畝當中,變賦為稅。

    成不成,如今只在於墨者做不做,一旦楚人北上新一輪晉楚爭霸展開,宋國大貴族必然無心管轄這裡的事。

    將畝產提升上去、改進一些農具和種植方式、由一年一熟改為一年兩熟,保持原本的固定稅額,那麼農夫終究還是得利的,只要講清楚他們也會支持。

    只是這種支持暫時只能以信任為基礎,所以這一次的麥收就格外重要。

    適大致說完,又道:「這事也算不上秘辛事,你說說看,如果一年前你們在商丘麥收之後,我就說這個辦法,你們會不會同意呢?」

    一年前的商丘村社,正是現在沛縣的許多村社。

    葦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慎重地放下了酒碗,仔細思索著一年前的記憶,回味著一年前的心路,許久才點頭道:「會同意。適,你不知道冬麥對我們來說多重要。好吃不提,原本三百畝的份地,分成三年輪休,如今如果按你說的那些種豆種苜養地、再種麥的辦法……只要稅賦不變,每家又要多收多少?」

    葦考慮的慎重,並不是說那時候是在同意與不同意之間,而只是覺得適問的這些話很重要,因而不得不仔細考慮清楚。

    他知道墨者要做決定,肯定不會只是問他,但他也知道墨者總講的公意,而自己算是公意的一部分,是有必要說出自己的想法的。

    適笑著又問道:「那麼……你們願意為此付出什麼呢?你看你手上的繭子,那是為了獲得收穫。想要獲得收穫,就會有繭子……為了這些私畝,恐怕也要有別樣的『繭子』。」

    葦也大笑道:「無非是死。我總要有兒子的。」

    兩人相視一笑,將酒碗一碰,一飲而盡。

    適放下酒碗,呵呵笑道:「既已說到這,那我也不妨告訴你。你按著規矩適不可能去近滕鄉的,回去後可以先大致說說我的想法。其實我不說,鄉亭之間也會在麥收之後說的,只是你們村社可以先說說。」

    「不是每個人都自願為了這一切哪怕去死的,但真需要這個人死的時候,總不能逃避,這就是公意。都不想死,那就照舊過下去吧。墨者人少,總有死光的時候,我們死光了難道你們就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了?」

    葦的酒勁已經上來,胸膛拍的咚咚響道:「我是願意的。如果真要非死才能利天下的時候,我可不會跑……」

    說到這些激情無限的事,竟也忘記了之前想問一句的蘆花的事,葦的臉因為喝酒漲的發紅,適又說了些別的事,便要將他送回去睡覺。

    不想一旁商人模樣的人忽然伸手想要幫忙,看似無意地問道:「您難道不是墨者中的書秘嗎?」

    適聽著這人的話,便知道這人應該也是有些文化的人,因為他稱呼適為子,以子的敬稱反問句問的,這不是沛縣農夫的習慣和所能企及的高度。

    這並不是疑問,只是一個打招呼的方式。

    那商人問過之後,自己介紹了一番,說自己原本是晉人,名叫禾。

    雖然並非貴族,但因為是做商人的,所以比起農夫的社會地位要高一些,因為出生在晉之焦邑,所以外人可以稱呼他為焦禾。

    這也是此時商人們習慣性的起名方式,源於范蠡和猗頓這兩位此時商人的偶像。

    范蠡居於陶邑發家,自己取名為朱,本意是一種松柏。後來因為在陶邑定居,所以眾人稱之為陶朱,意思是陶邑一個叫朱的人,等到發達後便加以公字。

    猗頓原名就叫頓,後來在猗這個地方發達,所以後人稱之為猗頓。正如陶朱公一樣,是先有了猗這個地方,然後才有了猗頓這個稱呼。

    這年月敢做商人的,都非尋常人。

    墨子就說,此時的人們殺人投毒劫財之類的事常有,這時候做商人是個風險度很高的職業,尤其是從晉地來到這裡的商人。

    適倒並不在意這人的身份真假,沛縣已經這樣了,來來往往的人多了去了,各懷目的也無所謂,反正一切公開,有些東西就算想學也學不去。

    適就多問了幾句此人做什麼生意,焦禾笑回道:「昔年猗頓公在魯之時,耕則常飢、桑則常寒……後隨陶朱公學以商術,遠赴晉北,從幾頭牛幾匹馬開始逐漸繁衍,以二十年時間成為巨富。」

    「牛馬可以繁衍,穀米種子春種秋收,正是一樣的辦法。我曾聽說,墨者以天下不饑饉為寶,是以將一谷取名墨玉。既連墨者都認為是寶,這正是商人可以獲利的至寶,只是並沒有多少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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