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1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5
第一三零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十)

    只焦禾這一句話,適便覺得此人不一般,能說出這樣話的人顯是深得猗頓第一桶金之精髓。

    猗頓當年在魯國怎麼也發不了財,只好去求教陶朱公。

    陶朱和端木賜基本是同一時代的人,而孔子多在魯國活動,只是端木賜的發財之路猗頓學不來。

    因為端木賜是搞投機的,低買高賣,需要雄厚的資本支撐。

    但是陶朱公起家則算是經營,很少搞投機,所以猗頓學不來端木賜的手段只好來問陶朱。

    陶朱說你得先有第一桶金,可你現在太窮,不如去西河搞畜牧業。晉國內亂,正是需要馬匹的時候,而且畜牧業可以繁衍增多。

    於是猗頓來到西河,靠養殖幾匹馬起家,借助晉國內亂急需馬匹的時機搞到了第一桶金。

    馬匹作為軍需品,很容易和貴族打上交到,隨後投身煮鹽業和珠寶業,最終成為可以與端木賜、陶朱公匹敵的富豪。

    焦禾的意思便是,他希望能夠從墨者這裡購買一些種子,還有這些種子的種植方法,從而借此發達。就像是猗頓當年靠幾匹馬繁衍一樣,第一桶金還是需要經營為主。

    這是一個相當成熟的思路,焦禾又說墨者利天下為先,這種事既可得利,又能利天下之民云云。

    適奇道:「你從何知道墨者之義?」

    焦禾早有準備,即刻回道:「我往來於晉、鄭之間,楊朱、列子等人俱常講學,那裡墨者不多,但是常聽到他們非議墨家之言,是以知曉。」

    「我做商人,只為得利。然而我若得利,晉鄭之地的百姓種植這些新谷,也能得利,因為覺得可行,便從陶邑前往沛邑。」

    「況且,陶邑、安邑、洛邑等地,都有麥粉磨坊豆食,如今麥豆價格陡升,非再是賤民之食,哪裡會不知道墨者的名號呢?」

    這話說的可謂是天衣無縫,基本沒有什麼漏洞。楊朱等人本來就和墨者敵對,墨者又利用之前的機會廣播名聲,聽到也屬正常。

    焦禾又道:「如今晉地,誰人不知三谷嘉禾事?昔年唐叔虞封晉而得嘉禾,可見珠玉雖貴,卻依舊不如嘉禾。珠玉可換城,而嘉禾可封侯,這其中的利,是做商人不能不察覺的。」

    這件事墨者內部也已經討論過,適便道:「你說的正有道理,這確是利天下的事。售賣新谷,並不是不可以。」

    焦禾一聽,心中竊喜,萬沒想到墨者會答應的這麼爽快。

    他這一路在沛邑已經見到了不少新鮮事,金黃色的麥子整個沛縣都是,此時此時五月,往年這裡哪裡會有這樣的場景?

    再說剛才聽適與葦對話,焦禾也知道了種完冬麥之後應該種植菽豆,當然最好是那些種子還不多的墨玉,但是這裡能種,三晉能否種?西河能否種?

    還有堆肥發酵之農耕肥田之術,等等這些,都是常人難以解釋清楚的。

    在從魏地來到沛邑之前,本以為會是一個極為艱難的事,卻不想這件事如此容易。

    這時候先進的技術、組織術等等,都可以興國滅國。

    屈巫臣傳車戰、伍子胥築城改軍制、范蠡軍改、越女傳劍、陳音教射、公輸班改戰艦鉤拒等等這些,都是利用技術優勢短期強國的手段,俱是一時興衰。

    種植,當然是一門技術。

    或許一些貴族瞧不起,但鎮守西河的吳起、主持變法的李悝卻清楚其中的難度,並非是有了種子就能解決的事。

    尤其是便隨著吳起的募兵制改革,這種種植技術的提升也就更為重要。和血統貴族分封封建義務兵制不同,募兵制需要強大的經濟為基礎,支撐專業士兵。

    只是焦禾實在沒想到對方會答應的如此痛快,他本以為還需要自己再陳訴一番道理。

    他卻不知道適巴不得這種新的種植技術傳遍天下。

    一則是確實可以利天下,讓天下少許多饑饉;二則就是這種陽謀之下,血統貴族的經濟基礎也將不斷崩解,新興地主階層和自耕農階層會借此不斷崛起;三則農業是城市手工業和交換經濟發展的基礎,沒有農業基礎,他所掌握的技術優勢根本無法換取更多的利益。

    最重要的,中原、三晉這樣的國家,越快崛起,三晉崩解就越早到來,中原大戰、齊楚秦遏制三晉霸權、以及三晉正式分家也會更快。

    越亂,墨者的機會也就越大,也能給墨者更多的發展時間。

    一個穩定的體系之下,墨者做事太難。

    他又不好將自己的這種想法說出來,只能用此物可以利天下之人的說辭說服墨者獲取支持同意。

    不管是不懷好意的間和諜;還是純屬就是為了發財的商人,適都極為歡迎,恨不能他們明天就把這些新技術傳播出去。

    沒有農業大發展,哪有更多的墨者中堅力量城市手工業者?而一旦新的生產力發展,舊的生產關係又哪裡那麼容易立足?變革與復辟之下,也會有更多的人認同墨者的道義。

    他心中有了計較,便先和焦禾將喝醉的葦抬回到鄉亭內住宿之處。

    適先問道:「我曾聽說,三晉以北,土地已可買賣?用土地獲利的人極多?」

    焦禾知道墨者的消息靈通,又多聽說適在成為墨者之前有兩位走遍了天下的夫子,對於適知道的消息並不驚訝,只說確實如此。

    三晉畢竟是此時強國,商品經濟發展較快,基本和宋國陶邑處在差不多的水平。但是晉國土地買賣的事因為有國家變法的支持,因而土地問題上又和宋國不一樣。

    焦禾道:「雖有買賣,但多是抵債。三晉定租,又有放貸而食人者。年景不好,便要買賣土地。」

    越是改革早的地方,也就越早出現打破井田制份田制下的土地兼併情況,晉國的情況雖還不嚴重,可是已有端倪。

    孟子曾評價過幾十年後開始流行的實物地租定租制:一旦遇到災荒年頭,定租是不能少的,於是到年末交完租子連父母都養不活。

    不但定族制的弊端已經出現,連高利貸的情況也已經極為流行。

    孟子也曾說過,如果定租又遇到不好的年頭,就需要開口問別人借高利貸,從而導致越來越窮,最終拋屍山溝之中。

    後世孟嘗君經常放貸,利息越來越多薛地的人還不起利息,多有逃亡的。

    社會看似還處在舊時代,但新時代的曙光已經先以弊端的形式展現出來。

    封建社會的定租、欠債、舉貸、破產、逃亡的一條龍崩潰體系此時就已經出現,而且成為了社會的大問題。

    否則也不可能僅僅幾十年後孟子、荀子、韓非都諸子都會提及高利貸和小農破產的事。

    適聽焦禾這樣一說,卻不甚在意,這種事想想就知道一會會出現,悲哀感嘆無意義,不如想辦法去改變。

    他道:「若是如此,可見地價並不貴?又多有欠貸而賣田者,他們無以為生,只能租傭謀活。這倒是一個可以取利、又能利於人的機會。你問的正好。」

    焦禾急忙做請教的姿勢,適就講了講破產農戶做廉價勞力做經營性地主的致富方式。

    適只說三晉之地的事墨者管不來,房貸食人還是土地兼併這種事,墨者尚不能解決,但總可以讓那些失田之人不至餓死,也算是行了義事。

    焦禾也聽出來了適的意思,無非就是在靠近城市或是河流的地方,購買土地,種植作物,將作物換錢。

    同時僱傭那些失地和被高利貸逼迫的農戶,讓他們作為田地勞力使用,既可以讓他們不至餓死,自己也有可能積累致富。

    至於河流運輸,此時也已經形成了規模,之後秦從巴蜀攻楚便沿江而下,以致「日三百里」;而到楚懷王時代頒發的鄂君啟的免稅通行證,更是表示免稅物資裝船不能超過一百五十條……

    種種這些已有或是尚未有的事實,都支撐著適的觀點:在三晉靠河流運輸方便的地方、或是直接在靠近城郭附近,做經營性農業生產,是絕對有利可圖的。

    但前提是要有高超的種植技術。

    一個一心想要快點把種植技術變革送出去,以便將來大規模銷售鐵器能夠有足夠的人買得起,賣上高價的同時又能發展手工業。

    另一個本就是來刺探在吳起李悝等認為這是秘辛事、墨者會當做瑰寶不會輕易示人的稼穡之術的。

    雙方可謂是一拍即合。

    焦禾連聲稱讚適的想法,對於適做的那番破產、合力、經營之類的內在聯繫的說辭極為贊同,心中恨不能將這番話全部記住也好回去訴說。

    適則道:「只是稼穡之事看似簡單,實則極難。如稻無水,豈能收?如麥遇霜,豈不飢?況且墨者直接賣給你們墨玉之類的新谷種子,你們不會種植,又怎麼能利天下呢?就算是你們自己,豈不是也是虧損難熬?」

    焦禾心說我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細節的,你但說就是。

    適又解釋了一番其中的道義,在焦禾的連聲稱讚中,適道:「墨者已經將稼穡之術寫於草帛之上。然而能講述的,都要教授鄉校孩童,所幸其中的字並不多……墨者又有經說等辭書,又有句讀標點之斷句,只要認字就不會有歧義的。」

    「如你一般的人有不少……我看你們不如先住在這裡,學習文字?也好觀察這些本地的稼穡之法,將來回去種植致富,亦能傳播天下……」

    焦禾怔在那,半晌問道:「留下學文字?」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31 00:32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6
第一三一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十一)

    焦禾驚訝於適想讓他們這些人學字。

    他其實識字,因為他是魏人派到沛邑的間諜。

    吳起善用間諜,所以他當得起當世名將、知兵第一人。

    幾十年前,孫武子就曾說過:「軍隊人事中,沒有比間諜再親信的,獎賞沒有比間諜更優厚的,事情沒有比用間更機密的。不是才智過人的將帥不能使用間諜;不是仁慈慷慨的將帥也不能使用間諜;不是用心精細、手段巧妙的將帥不能取得間諜的真實情報。」

    吳起才智過人、仁慈慷慨、用心精細,所以他可以用好間諜。

    而焦禾是李悝親信、獎賞優厚、事情機密,因而他可以做個好間諜。

    按照孫武子之分,間諜分為因、內、反、死、生無種,焦禾屬於生間,並非因間,所以需要極高的文化素質。

    諜字的本意,就是靠嘴炮說動別人的,而此時的嘴炮必然需要認字,而且需要相對人普通民眾來說很高的文化水平,否則也不可能學到太多的東西。

    而按照孫武子的定義: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故惟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之所恃而動者也。

    伊尹、姜子牙,這都屬於間諜,而且都是技術型間諜。他們都是在原本的朝廷內為官,掌握著夏與殷商的組織術,熟悉對方的弱點,有人脈可以拉攏內部的不滿人員。

    吳起對墨者的態度,其實與後世的韓非子是一樣的:買櫝還珠、愛妾而賤公女。對於墨者的非攻兼愛的說法很不在意,但是卻很在意墨者所掌握的技術,但他又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建大功業不可能非攻兼愛。

    所以他很希望得到墨者認為的珠寶盒而把墨者當做寶物的珠子扔掉……在他眼裡,墨者眼中的珠寶盒才是真正的珠寶,而墨者眼中的珠寶則是可以丟棄的陪襯。

    焦禾不知道適所說的這些文字,算不算魏人派他來到這裡的目的,卻知道這時候很少有人專門教人學字的。

    除了那些開私學的大能,誰又會輕易把這些東西傳給別人呢?

    他見過葦之前寫的幾個字,也見過沛郭內四處可見的一些也不知道當地人能不能認得全的字,因而覺得墨者的行為很古怪。

    適見他詫異,笑道:「詫異也屬尋常,除你之外,還有不少人也是這樣的神情。我知道你們或許識字……但天下的字,都不一樣。可是天志的道理,卻是天下一樣的。既是這樣,那便用一樣的文字,傳一樣的天志吧。」

    「墨者利天下,也盼著天下文字一統,一如天志。燕人與楚人,沐著一樣的太陽、冷著一樣的月亮,為什麼要寫不一樣的字呢?」

    焦禾攏手笑道:「墨者利天下之心,我在楊朱列子講學時常聽聞,如今見了方知道此言不虛。那便學就是。您的意思是,假如學會了這些字,便能看懂那些稼穡之術的草帛了嗎?」

    適指著遠處一輛正被人推著的獨輪車道:「又何止是稼穡呢?學會了這些文字,墨者的所有奇技難道不是都可以學會嗎?」

    焦禾早就知道墨車的方便,若以此物運送軍糧,可以省去許多牛馬。又向來知道墨子做車的水平,更在陶邑知道這種墨車做的最為熟練的,是那些和墨者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工匠會。

    聽適的意思,似乎這些東西都不是秘密,忍不住問道:「如這般,我聽聞工匠會與墨者極為相近,別人若是學會,那誰又加入工匠會呢?」

    適泰然大笑,反問道:「若是有人做出了只需一人便可負百石之車,又非是工匠會的人,您以為工匠會會怎麼樣呢?」

    焦禾知道想要讓墨者記住自己,不能裝傻,反而要留下印象,於是道:「若其不入工匠會……則殺人而毀車。只是我素聞墨子手藝極高,當年與公輸班賭鬥,木鳶亦能做,只要能利於人,未必便不能做出更好的車。」

    適點頭稱是,許久道:「墨者代表著最先進的器物的方向,今後一直如此。」

    他沒有回答,真要是遇到那種情況到底是會選擇說服那人?還是選擇仿造?

    但焦禾也聽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許是自信,亦或是……驕狂。

    然而若驕狂都可實現以致沒人能夠指責,這驕狂便似乎驕狂的有道理。

    幾番對答之後,焦禾接到了一張草帛,適在上面隨意了寫了幾個字,示意如果他願意可以在麥收之後前往鄉校聽學文字。

    實際上也不只是他一個人,還有許多帶著類似發財夢想的真真假假的商人,一樣接到了邀請,絲毫沒有太多的防範。

    這幾日要麥收,焦禾也知道墨者可能沒有時間,只讓他利用這些時間到處逛逛。

    反正只要有錢,鄉亭之內都能解決吃住等問題。如果隨身攜帶的黃金,也可以到墨者那裡兌換成一些草帛批條,可以在各個鄉亭通用。

    收麥之時,整個沛縣都在一種忙碌中度過。

    收麥之間,焦禾也在一陣又一陣的驚詫中度過。

    幾日後,那些聚集到沛郭鄉的人,先行幫著墨者收割了一片不算大的地。

    這塊地是按照墨者內部通行的一步寬、二百五十步長為標準畝的一片地,一共二十畝。

    墨者的畝,比起百步長為畝的周畝要大出不少。

    二十畝的土地被分為了四塊,每一塊都是五畝。

    焦禾不知道這二十畝土地為什麼要分成四塊,也沒有多問。

    在清晨那些聚集到沛郭鄉的人幫著墨者收割這二十畝麥地的時候,焦禾也早早來到了地頭,與許多好奇的人一樣,觀察著這片看起來就能分出四塊不同的土地。

    最先收割的是一片相較於其餘三塊較為稀疏的麥田,可即便稀疏比起別處的麥田,長勢依舊喜人。

    五畝地不大,聚集到沛郭鄉的人極多,也知道這是墨者講道理的田地,幫忙的極多。

    拿著各種各樣的工具收割之後,跟隨在後面的女人孩子一同將落在地裡的麥穗收起來,歸攏到那些沒有做麥垛的麥秸之中。

    巨大的石頭碾子在馬匹的拉動下壓著這些麥穗,眼看著那些麥粒在地上越積越多,壯實的男人拿著木頭做的鍬朝著天空揮灑那些混合著麥草、泥土的麥粒。

    正好有風,乾淨的麥粒就在風中剝離了雜質。旁邊的女人則拿著墨者用的連枷,在那裡砸那些麥穗。

    焦禾暗暗稱讚那個巨大的石碾子,這是三晉還不曾有的東西,更別提那些更加落後一些的楚、燕、秦等地。

    「此物極妙,可以省去許多人,只要有牛馬,一頭牛怕是能及得上十餘人用木棍敲打。」

    他暗暗記下這一樣可以省力利人的事物,心想這東西做起來也不難,只要有石匠都能做。

    西河地有許多軍墾之田,還有不少僮、僕、奴隸耕種,如果用上這東西,確實能省不少人力,這些人便可以開墾更多的田地。

    等到麥粒基本從麥秸中壓出之後,包括焦禾在內在場的人都紛紛盯著穀場地頭正在稱重的墨者。

    墨者不用石,也不用釜、更不用豆之類的古怪容器,而是直接用槓桿做的雙人抬起的秤來稱重麥子的重量。

    在場的人都秉著呼吸,期盼著一個他們能接受的重量。

    墨者讓在場的很多農夫看到了希望,但對於地裡的莊稼來說,沒有完全收穫裝入容器之前,那終究只是看到的希望而非真實的實現。

    稼穡之事看似簡單,實則極難。

    很多土地上的莊稼看著長得很好,但是收割之後會發現大多不成熟。

    很多土地上的莊稼在收割前用牙齒咬動已然成熟,但是收割之後會發現產量不高。

    冬麥的種植,源於對墨者的信任。

    而冬麥的收穫,則意味著這種信任可以延續並加深。

    如今每個人都已經知道這些麥粒成熟了,因為可以看到那些金黃色的麥粒在曬穀場中發出那種成熟女人才有的光澤。

    現在所等的,就是一個最終的數量。

    焦禾看到,適正拿著一個由草帛彙編在一起的本在那記錄著什麼,離得不遠可以看到臉色輕鬆,至少相對於其餘人的臉色更輕鬆。

    等到五畝地的小麥全部稱重後,適報出了一個數量。

    短暫的沉默後,在場的眾人都將適很淡然報出的那個數字,化為興奮的狂吼。

    「一百四十斤!一畝地產了一百四十斤!」

    這樣的聲音不絕於耳,不絕於耳的聲音中滿滿的都是喜悅。

    一百四十斤,是個可喜的數字。

    只是可喜,尚不足以驚人。

    但在第一次種植冬麥的人聽來,這邊足以狂吼。

    焦禾換算成三晉與天下通用的周畝,知道一週畝的產量約在此時小石的一石半,心中暗暗點頭,盛讚墨者的手段。

    小周畝畝產一小石半,算不上太高的產量。三晉最好的上田產量,種植粟米或許比這個更高一些,但是平均下來周畝產一石半已經算是不錯的收穫了。

    最關鍵是冬麥是秋天種植春天收穫的,這種收穫意味著這件事是絕對可行的。不要說已經畝產將近一石半,就算是畝產一石,也足以讓農人多收入不少。

    一個不低於平時種植春麥的產量,就足以讓在場的民眾將這種平常化為興奮。

    就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適壓了壓手。幾乎只是片刻,周圍的聲音就靜了下來。

    焦禾暗驚,心說這些只是農夫,卻有西河精銳士卒的模樣,至少能夠做到令行禁止,而能做到令行禁止的,豈非天下強兵?如今天下又有幾人可以做到?

    況且這些只是農夫,並無棍棒皮鞭之類的懲罰,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墨者的威望。

    焦禾想,墨者的威望竟已至此?實是驚人!農夫如此,已有西河銳卒的氣勢,若墨者成師訓兵,又將如何?

    遠處的適用一種聽起來刻意淡然,但卻誰都能聽出來鬆了口氣和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道:「種植稼穡,俱有天志在其中。若天志果真如此,那麼這塊地的產量應是四塊之中最低的!眾人再加把勁!咱們看看剩下三塊各產了多少,便知道稼穡事到底與什麼相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6
第一三二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完)

    焦禾大驚,他這幾日已知墨者在民眾面前並不虛言,以信取人。

    聽適這樣一說,似乎適對這塊地中的產量並不滿足,而且這種不滿足的心態可謂為從話中飄了出來。

    若是一畝地只多產個三五斤、十餘斤,難道還有必要分成四塊嗎?

    這顯然剩下那三塊地的產量,一塊比一塊高。

    焦禾明白,只要自己親眼看到了冬麥可以收穫、哪怕一畝只能收一石,只要問清楚了三晉之地是否可以種植,那麼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哪怕只收一石,便足以在西河推廣。

    只一石,西河武卒便可以多養兩成。

    他對一石半的數量已經極為滿足,卻不想適以及那些墨者,信心滿滿地認為這根本並不可以滿足。

    果然,適道:「我曾學過,凡稼穡,無非四件事。光熱、雨旱、肥料、籽種。此四樣,便是稼穡的關鍵。」

    「這是我從兩位夫子那學到的,但墨者之辯,以驗為先。」

    「子墨子便問,是不是這樣呢?口舌相辯,並無用,既然可以驗,那就以驗為先。」

    「光熱之事,我非祝融,不能改變,因而這四塊地便是同等的光熱。籽種之類,也都是一樣經過挑選的,此二者先不必管。」

    「以此地為甲、其餘為乙丙丁。甲地無肥無水,只憑雨水。乙地只施了未經發酵之法的糞,雨水照舊。丙地施了發酵後的肥,雨水照舊。丁地則施加了發酵後的糞肥、又挖取了澤中淤泥、冬春二季均引河水澆灌……」

    他說完後,笑問道:「你們想先看看那一塊的?」

    下面的人紛紛喊道:「直接看丁地的!」

    「就是,直接看丁地的。你們只要告訴我們怎麼做才對就好。」

    「驗與辯,那是墨者關心的,我們雖然也想知道,但我們更想知道怎麼樣才能多產麥子。」

    「適!你們墨者說就是,我們都聽……」

    焦禾聽著這樣的呼聲,心中讚歎,暗道:「嘗聽聞人言,以信取人,既長且久。如此一看,墨者之信在沛縣已然無人能及。西河守治西河,也先取信於人,只是若論眾人之信,恐怕西河之民信西河守終究不比沛縣百姓信墨者。」

    「以利聚人,方可取信。」

    將這些話記在心中,又跟隨著眾人去看丁號地的收成,只是收割的時候便能看出來這塊地的產量一定極高,單單是那些打成捆的麥秸就比甲地多出不少。

    漫長而又充滿期待的等待後,焦禾聽到了一個數字。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仔細掏了掏耳朵,卻聽到旁邊眾人如同瘋狂一般重複著那個他以為自己聽錯的數字。

    顯然,那些人對於墨者極度信任,根本不會考慮是不是墨者說錯了這樣的事,甚至都不會去看看那一桿秤是不是端平了。

    他們在聽到這個數字之後,就陷入了一種癲狂地喜悅之中。

    焦禾這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看著那些裝入麻布口袋的麥粒,焦禾的心砰砰地亂跳。

    如果這個數字說給西河守、季充君,他們會相信嗎?

    焦禾暗自搖搖頭,卻又點點頭。

    心說西河守、季充君,都是知曉墨者的人物,他們早知道墨者並不虛言,所以才會聽聞了墨者的傳聞之後便派人前來。

    那個曾籍籍無名的叫適的人,離開了墨者沒有人會很在意這樣一個人。但因為他是墨翟之徒,所以他的話便讓很多天下知名的人在意。

    剛才聽到的那些,若是說給那些旁人,他們定不會相信,如果有人這樣說,恐怕會被當成瘋子。

    然而這些在別處可能被當成瘋子的話,就在他的眼前,一點都沒錯。

    他看了全程,看了全部。

    剎那間,他想到了適在幾天前講的那些買地、雇僮僕種植以學猗頓致富的辦法,第一次覺得這些東西,竟然真的有些吸引人。

    甚至吸引了他。

    他在魏地有妻子家庭,在魏地是親信,在魏地也有足夠的賞賜。

    如果就按這個數字種植,如果按照這些墨者所說的犁鏵耬車一人百畝的數量,如果再種上那些堪稱神物的新谷……或許發家真並不是難事。

    當然,他不會傻到不去權衡,而是覺得如果自己都能心動的事,一定會吸引那些真正的商賈。

    焦禾抬頭,發現自己愣神的時間,站在馬車上的適已經講起了天志,然後又從天志講到了萬民通約,又從萬民通約講到了麥子搶收之後種植黃豆,再講到喂養牲畜以肥田……

    這一切,焦禾都記在心中,也知道自己可能學會了文字後這些東西都可以在草帛上看到。

    之後,焦禾又經歷了沛縣整體的麥收、麥收後搶種黃豆的忙碌、忙碌後村社派人來沛郭的沛縣聚會、開始跟隨一些商人和幾名墨者一同學字、然後聽人傳授天志和稼穡、有時候也會講一些墨者的道、以及此時可怕的彷彿聽到都不應該的人皆天之臣眾人平等之類的話……

    甚至,他有些喜歡上了每天去鄉校聽講,喜歡上了那些講述的墨者之義。

    大開眼界,因為講學的夫子知道的太多。

    墨者似乎從沒說天下這樣是不合理的,可聽完那些道理之後,卻又忍不住想到似乎這天下並不合乎天志。

    「似乎……有些道理。」

    數月後某日,焦禾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

    對方拿出了半塊銅符,焦禾也拿出了半塊,嚴絲合縫地對在一起後,便尋了一處無人的地方。

    不是房屋密室,而是一處河岸的山坡,那裡最是空曠,四周有什麼動靜可以一覽無餘。

    從魏地來的人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我這一路,便聽說了墨者麥田事,難道是真的嗎?」

    焦禾點頭道:「真。我親眼所見,從頭至尾,絕無疏漏。」

    對面的人知道能被西河守和季充君選來為諜的人,定非等閒,又不虛言,驚道:「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連問兩句,並未多言,卻將自己的震驚與疑惑表達的清清楚楚。

    焦禾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只當我聽錯了。可這就是真的。你若回去,請告之季充君與西河守……沛邑,必大治。」

    那人見焦禾這樣說,笑道:「沛邑大治,只怕這是天下能士皆知事。墨翟才可為大夫上卿,況於區區沛邑?」

    焦禾搖頭道:「非是尋常,而是大治。我聽墨者說天志之事,方知天下萬物皆有道可循。順之責昌、悖之責難。墨者曉天志,非只有稼穡事。若是墨者治宋,宋必大治!」

    來人笑道:「墨者治宋?非攻尚可。尚賢事,司城六卿豈能同意?墨者只能治沛,治不了宋。」

    他聽焦禾說的鄭重,又問道:「難道稼穡這樣的事,便能看出沛邑大治嗎?」

    焦禾想著前幾日在鄉校聽適講的那些道理,活學活用道:「沛縣,若推廣牛耕、壟作、輪作、堆肥、新種……一戶一牛,可耕墨畝百畝。年種兩季,便相當於兩百墨畝。畝產加一半,便相當於原本土地的三百畝。」

    「墨畝大而周畝小,兩倍不止。沛縣之外,尋常人一戶可種墨畝三十。三百對三十,十倍有餘,焉能不治?」

    「稅賦如今不加,民用且足。稅賦就算加,加到原本兩倍,民用剩餘亦能比之前更多。焉能不治?」

    「況且非是這樣算。農夫要吃,每個人一年吃的東西都是一樣多的,剩下的東西才能做軍賦、稅費、集市交換。四百減三百餘一百、三千減三百卻余兩千七……焉能不治?」

    這些簡單的數字,第一次透露出隱藏在數字之內的內涵,這是那個與焦禾合符的人不曾想過的。

    不曾想過,並非想過認為無理,於是焦禾的話換來了對方長久的沉默。

    這是他第一次考慮人吃完自己吃的、剩下的糧食與人產出的糧食之間,其實是有區別的。

    區別很大。

    也是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墨者所謂的天志,到底能帶來多大的變化。真的不止是五倍十倍的問題,而是更多。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驚奇的語氣道:「這些……墨者並不隱瞞?直接就講清楚?」

    焦禾想到這些日子在鄉校聽的那些內容,點頭道:「有人只要願意聽就能聽。」

    他想了一下還有一些平日聽到的墨者言論,又說了幾句,甚至說到了他聽到了那些墨者討論的天下大勢、三晉分合、楚之強弱、齊官山海與分封的不可調和、矛盾術等等。

    墨者內部似乎很喜歡把這些隱藏在所謂「天命」之下的東西,剝開後,用最險惡的心思去猜測,用利益去分析,卻偏偏極有道理,很容易讓人相信。

    那人驚道:「這……這是治政秘術!」

    焦禾嘆息道:「墨者就這樣並不在意地說,所以我知道他們並不只會稼穡事。只是墨者認為稼穡是基礎,所以要先做。」

    「他們想做,於是便可以做的驚人……那麼他們如果想做別的呢?」

    「是故我說,沛邑必大治。」

    焦禾想了想,又問道:「你見過墨者的草帛嗎?」

    那人點點頭,想到已經傳到三晉大邑的那幾篇雄文,還有伴隨送去的墨者攜帶的草帛。

    焦禾失笑道:「墨者做的這些事,並沒有計謀。可是計謀又怎麼對抗呢?墨者說,人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每個人腦海中都有天鬼賜予的學識,而文字與學習就是打開這一切的鑰匙。既是這樣,當有一天草帛傳遍天下的時候,難道還有什麼辦法不尚賢嗎?你不尚賢,別人尚賢,賢人多聚他國,又能怎麼辦呢?」

    「墨者生怕萬民因為飢困,無法供養哪怕一個子女學文字,所以盼著天下人都不饑饉。吃飽了,便學學天志、文字……這又怎麼逼迫他們不學呢?學多了,他們會相信天命有貴賤?還是願意相信人皆天之臣呢?」

    「就像麥、豆,原本都是賤人之食,可墨者在沛縣一年便把這一切改變了。不是人們願意相信墨者,而是願意相信麥粉和豆食好吃,無非恰好墨者說了實話……可他們知曉天志啊,他們總說實話同時這些實話又是對的怎麼辦呢?」

    「墨者說,或許天命有貴賤有道理,也許人皆天之臣有道理……但都無所謂,有些事人們更願意相信他們能夠得利的。墨辯們忙著口舌爭辯道理、剩餘的墨者則用這些辦法讓人更願意相信……天下人到底是那些能和墨者爭辯道理的人多呢?還是未必能懂、但卻願意相信他們得利之說的人多呢?」

    「沛縣農夫,有幾個能分清楚天命貴賤與人無貴賤皆天之臣到底哪個有道理呢?可他們又願意信哪個呢?」

    那人沉默,焦禾想到自己初來沛縣時覺得墨者的那些無意之事曾還嘲笑,到現在卻只能笑自己。

    就像那些當初抽籤排磨坊號的人,他們也已經習慣了墨者所說的其餘規矩。抽籤本身就是規矩的一種,所以他們習慣的還是墨者的規矩,而規矩不只是抽籤。

    許久,焦禾道:「你且回去稟告季充君,墨者之術能學,墨者之道學不得。我還要在這裡學很久,學會那些文字,看看墨者在稼穡事外如何治沛。至於以口舌說動墨者之中大賢之人為利而亡魏……我怕是不能。」

    「勝綽叛墨在廩丘成名,那只是因為他不再信墨者之義。想叛,便可聞名,去了廩丘便成了名,根本不會擔憂能不能被重用。如適這樣的人,如果想叛墨,哪裡去不得呢?他既知天下大勢,難道不知道君上求賢嗎?」

    「嘉禾麥粉草帛雄文天下多有聞,卻又不叛,那只是不想叛罷了,說之無用。」

    「稼穡之術,墨者並不藏私,我要多學一些,日後必有大用。」

    那人點頭稱是,又留下珠玉黃金,將幾張焦禾用晉文書寫的草帛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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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一)

    戊寅年九月,周天子命魏斯、韓虔、趙籍為侯的大事,已天下皆知。

    韓、趙、魏、鄭、周、越諸國伐齊大勝的同時,持續了近六百年的周禮也基本沒有了神聖性。

    臨淄城外的會盟,是韓趙魏三家下屬的大夫出面,見得也是齊國田氏的宗主田昊,商定了一切之後,再由齊侯呂貸出面承認。

    但終究,是大夫盟諸侯。

    大夫和侯爵會盟……這是天下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不是沒有過六卿出面和弱國君王會盟的事,但是讓大夫出面這種事實在還沒有過。

    而這件在兩百年前足以引發一場被認為是侮辱而可能導致血戰復仇的事,在此時人們已經理所當然。

    三萬齊人的屍首堆積的京觀,至今沒有收回,因為田氏不准,也不想要。死人按說毫無用處,還浪費錢財回收,但田氏卻可以把這些死人利用到極致。

    齊人則把死於國而魂不能歸的怨恨都歸咎在齊侯呂貸身上。

    管仲齊桓留下的官山海之策已經被封地貴族破壞殆盡,齊侯沒錢,回收不起那些屍體。

    三萬齊人的屍首,換來了田氏想要的東西,也換來三晉想要的東西。

    齊侯明白三晉為什麼攻打齊國、田氏一族也知道,於是剛剛給越王在曲阜當過警衛參乘的齊侯又來到了三晉軍中,一同前往洛邑朝覲周天子,請求周天子封三家為侯,換取晉人退兵。

    晉人沒有如同越人一樣要齊國的城池、田地、奴隸,而是讓齊國簽訂了臨淄條約。

    明約一共兩條:

    承認公孫會的獨立地位,不准再討伐廩丘,公孫會無論是將廩丘入趙還是入魏,齊國都不得干涉。

    齊國放棄重修長城的計畫,拆除一部分城牆,今後三十年內禁止修繕從平陰到泰山段的長城,否則便意味著背約。

    至於暗約,那不是齊侯有資格參與的。

    三宗與田氏到底密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他們並不是敵人,相反卻有共同的敵人——周天子的權威。

    就這樣,時隔百年,表面上週天子再一次體會到天子的權威,確信自己還是天子。

    齊侯、衛侯、鄭伯、魯侯、宋公、晉侯、韓趙魏三宗、一同去朝見了天子。

    韓趙魏三家獻上嘉禾,周天子命樂師奏《歸禾》、《嘉禾》二樂相和。

    齊侯承認自己違背了周禮,感謝晉侯與韓趙魏三宗及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對於三家的討伐表示感謝,認為如果不討伐自己,之後的錯誤只會越來越大,於是懇請周天子封三家為侯以酬此功。

    周天子的土地完全被韓趙魏三家圍住,唯一能依靠的姬姓親戚晉侯自身難保。

    周公之後去年才給越王駕車、召公之後遠在燕地。

    除三晉之外接壤的鄭國更是內亂連連,況且最開始挑戰天子權威的正式當年鄭伯射向周天子肩膀的那一箭……

    能挑戰三晉霸權的楚人自稱為王,封縣為公,根本不在意周天子的體系,甚至更是靠滅諸姬起的家。

    周康王時,齊魯衛晉楚五君輔佐康王,結果周康王賞賜禮器玉器的時候故意忽視了熊繹的存在,五百年後楚王仍舊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指望他們維護天子權威更是做夢。

    周天子已無依靠。

    連齊侯這個最大的受害者都已出面請封,周天子便是不想也不能。

    況且童謠流傳,說當年唐叔虞封晉得嘉禾,周自此大興。而如今韓趙魏三家也各有嘉禾,實乃天命,不可違也。

    周天子要講天命,天命是他是天子基礎,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他要比別人都講。

    如今三家勢力已成,又用嘉禾事給足了周天子台階,分封為侯也就順理成章。

    在中土沒法打仗,來朝覲的國君貴族都似乎忘了各種仇恨。

    有血親仇的鄭伯向韓宗道賀,有破國恨的齊侯向魏宗慶喜,有侵國怨的衛侯盛讚齊侯知錯能改……

    這一次眾諸侯看似是去朝覲周天子,實際上是在承認三晉在中原的霸權。

    尤其是晉楚爭霸緩衝國的鄭、宋兩國,更是用這種態度來告訴楚國:我們認為還是三晉更強大一些……

    消息傳到楚都的時候,已是深秋。

    楚宮之中,剛剛即位數年的熊當正在宴請群臣。

    熊當從父親簡王手中接過的,是一個看似強大的楚國。

    向北以幫助宋公定司城的理由讓宋國叛晉親楚、向東以公輸班留下的戰艦鉤拒在與越人爭奪淮水的戰鬥中佔盡優勢、向南不斷派遣封君、向西對巴國形成逼人之勢。

    看上去形勢大好,可熊當看看在場飲宴的群臣,就知道他這個楚王當起來很難。

    令尹是楚國最貴之官,至今為止的三十多任令尹中,只有一任不是王族公族,其餘的全部都是王族公族。

    當年文王滅申,俘獲彭仲爽,為了對抗屈氏一族世襲的莫敖一職,扶植了俘虜彭仲爽做令尹,以對抗自己的近親和遠親。

    彭仲爽沒有家族勢力,正是可以用來對抗親戚們的一柄劍。

    然而就此一任,舊貴族們依舊不可能認可。

    重用外臣,便意味著要加強王權,尤其是任用毫無根基的彭仲爽,更像是在無聲地宣告想要改革、想要對抗自家親戚、想要加強王權。

    於是彭仲爽去位後,莫敖的權勢固然開始衰弱,最高的令尹一職卻依舊被舊貴族壟斷,不可能撒手。

    無數次的政變、叛逃、引他國來攻……讓歷任楚王再也沒有力氣去改革。

    歷史上下一任非自家親戚的令尹,要到幾十年後楚國內亂、繼承權危機、陳蔡復國、三晉無人能擋、榆關一戰眾多貴族絕嗣之後才有機會啟用的吳起。

    宮內樂師敲奏,熊當看著自他以下的群臣,強顏歡笑。

    令尹、司馬、莫敖、司敗、左右司馬、縣公、上柱國……或是實職或是勳官的群臣們,都是羋姓。屈、景、斗、陽、昭……哪一個不是楚國的王族分支?哪一個不是勢力龐大的家族?

    內選於親、外選於舊的政策,杜絕了楚國會像晉國一樣公室衰弱乃至被三家瓜分,可也一樣讓公族的勢力太大以至於出兵征戰這樣的事都必須得到貴族們的同意。

    想用我的私兵?可以,先定下來贏了給我多少封地。

    想用我們縣的兵卒?可以,先定下來我指揮贏了你怎麼賞賜我。

    想加強王權、擴大直轄範圍?對不起,我看你這王是當膩了,換一個吧。你也不看看你直轄的兵力有我封地的私兵多嗎?

    申公不滿,叛逃開化敵國,讓楚一日三驚永無寧日;白公不滿,作亂弒君,自立為王;葉公不滿,帶兵平叛,擁立新君;沈公不滿,令尹子常被吳人擊敗連敢去楚人所屬的葉縣躲避的勇氣都沒有,而是逃亡鄭國,因為葉公是沈公之子,而沈公在戰場上被子常坑過,因而寧可逃亡國外也不逃到本國大縣躲避……

    楚國的政局,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亂成一團。

    從熊當的祖父獻惠王開始,楚王就希望利用本國的士階層和外來的游士階層來對抗這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和強力封臣,不惜使用「封君」的方式,來快速提升士階層的力量,但結果就是飲鴆止渴:新的家族崛起之後成為舊貴族的一部分。

    即位不久的熊當雄心勃勃,對這樣的局面極為不滿。

    他死後的謚號是不怎麼好的「聲」,但與中原記載不同,那些與楚人關係密切長打交道的三代墨者記載的謚是「聖桓」。

    兩個不同的謚號可能只是抄錄轉音造成的差距,但兩種謚號體現出的這個人的生平志願卻截然不同。

    如今三晉封侯的消息傳來,熊當算不上震驚,只能說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楚國的問題不在蕭薔之外,而在蕭牆之內。

    他也知道如今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保住楚國的霸權。

    楚地精華有伏牛山、桐柏山之險,巴蜀又弱。除非是滅國之戰,否則晉人難以攻破。

    但想要維持霸權,就必須保證鄭、宋、淮北地區的攻勢。一旦宋、鄭叛楚親晉,楚國的右翼就會全數暴露,到時候晉人便可繞開伏牛山之險,從右翼過宋鄭、伐陳蔡,讓楚人喪失這些征伐了百年才得以確定的戰略優勢。

    宴會上,樂聲悠揚,穿著曲裾、帶著高冠的楚國貴族們並沒有太多嚴肅的禮儀,談笑晏晏。

    女性亦在宴會之上拋頭露面,包括楚王的姬妾,並沒有人覺得有何不妥。

    從莊王問鼎決心脫夷入夏開始,楚國逐漸開始了改革,只是文化上的改革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楚人重巫術,從大巫的鳥羽冠演化而來的楚國特有的高冠,依舊是楚國貴族和中原貴族最顯而易見的區別。

    漢代的通天冠之類的極高的冠冕,都是依照楚制演化。

    這原本就是巫師的裝飾,而楚人的祖先季連是陸終之子。陸終的妻子難產,剖宮而生六子,便有彭祖、昆吾、季連等。

    而陸終又是傳說中絕地天通的重黎直系,可以說楚人重視淫祀巫祝的習慣已經深入骨髓。

    楚人極為重視巫祝,而在民間因為母系氏族時代的遺留,大多數的巫祝都是女性。覡是楚人對男巫的特定稱呼,但是覡在史籍中出現的很少,反倒是楚人多記載女巫事。

    巫醫不分,楚國女性除了祭祀之外,還掌握著醫術,這種民間地位也影響到了宮廷之中。譬如樊姬、鄧曼等女性參政勸諫的事楚人也習以為常。

    《史記》曾載:莊王想要任優孟為相,優孟直接說我回去問問我妻子。莊王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三日後還問你妻子是什麼意見……顯然對於女性地位頗高之事連楚王都習以為常。

    加之原本楚人又是個氏族同盟,又自稱蠻夷,中原諸國的周禮約束對楚人來講並不太重視。

    莊王之時,莊王的姬妾親自斟酒這才滅燈被摸而有了千古傳唱的絕纓會。即便已過百年,楚人宮廷的禮儀依舊開放,並沒有那麼多的教條。

    在這種歡快而又跳脫的環境下談國家大事,楚國的貴族早已習慣。

    當熊當的姬妾們為諸臣斟了第三輪酒後,熊當終於提出了出兵、問罪宋鄭緣何叛楚的大事。

    他需要得到貴族們的支持。

    說起問罪宋鄭之事,這一任的申公屈篳不由想到自己離家做墨者的庶子屈將,慨嘆道:「宋雖弱,可墨翟尚在,商丘亦是天下大城。久攻不下,傷我軍銳氣,恐三晉救援啊。」

    熊當聽到這話,半是驚奇半是慎重道:「昔日匹夫退萬乘之軍的豪俠,今竟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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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二)

    這件三十六年前的事,熊當知道,許多在場的老臣也知道。

    不是他們不知道,而是一開始並沒有想這個問題。

    因為這人不是貴族,也不是流連各國宮廷的人,習慣性地思維讓這些人一時間沒有想到這一支獨立於各國之外的軍事力量。

    想到這位三十六年前靠一己之力退萬乘之軍的豪俠如今還健在,申公屈篳的話,也讓在場的許多楚國貴族顏色微變。

    宋國商丘本就是天下大城,極難攻取。一旦久攻不下,三晉救兵抵達,楚人氣力衰弱,如何能勝?

    楚國已經不再是莊王爭霸時候的楚國了,經歷了吳人滅國、白公作亂等事的楚國,看上去還強大,可實際上難以在野戰中擊敗晉國。

    宋、鄭兩國,夾在晉楚之間,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晉楚爭霸波及的戰亂,商丘城修建的堅固無比。

    而且宋人多如他們的先人襄公一樣,耿直,甚至有些楞,做起事情來毫不顧及後果,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當年楚王邀請鄭伯與宋公田獵,左司馬文無畏找宋公的茬,說田獵得自帶取火工具,可是宋公沒帶,這明顯是不給他這個左司馬面子。當即拿荊條把給宋公駕車的警衛員抽打了一頓。

    後來楚人讓文無畏出使齊國,故意不通知宋國借路,文無畏出發前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宋人都楞,他們做事經常不計後果,當年自己羞辱過宋公,如今就算楚軍勢大,自己也非被這群二桿子殺了不可。相反鄭國人就圓滑的多,能分析形勢不會輕易做出不計後果的事。

    果然,楚人明顯就是找茬找藉口出兵,可宋人還是抓住了文無畏說他沒有借路就通過,直接在揚梁之堤上殺了,完全不顧及可能的後果。

    楚王聽到文無畏被殺的消息後,大喜過望,終於找到了一直沒找到的藉口,留下一個「奮袂而起」的成語,出兵圍宋。

    結果宋人發揮了楞的精神。

    晉人被不久前的兩棠之戰嚇得不敢出兵救援,宋人卻還不投降,九個月的時間城內易子而食就是不降。

    楚人又是封建動員兵,再圍下去明年就要鬧糧荒,結果最後還是沒攻下。

    因為有這樣一個記憶,所以三十六年前墨子孤身入郢,靠著留在商丘的三百弟子與自己的口舌,說動楚人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屈篳說起墨翟尚在,在場諸人想到當年圍宋事、想到墨翟與公輸班鬥法、想到二十年前黃池之戰晉人的強盛……心有餘悸。

    沒有墨翟的商丘,依舊能守一陣,可如果墨翟帶著墨者們齊赴商丘,怎麼可能攻得下商丘城?

    有墨者在,不管是令尹、司馬,以及各位縣公,都不敢直接攻城,只能選擇圍而不打逼迫宋人投降的辦法。

    沒法打。

    公輸班已逝,攻城需要精銳,可用誰的精銳私兵?誰也不願意自己的精銳私兵死在以守城聞名的墨者手中。

    後世《抱朴子》曾說:班、翟,皆機械之聖。

    機械二詞,此時便已有,後世的葛洪則直接將公輸班和墨翟封為「機械聖」,這是原話。

    面對如今世上僅存的這麼一位機械聖手,楚人明白墨者若在商丘,攻城是攻不下來的。

    十二種攻城手段,三十六年前墨翟在宮中談笑間全部應對,如今三十六年過去,又哪裡有第十三種手段?

    另一位機械聖公輸班靠著雲梯、鉤拒、戰艦等,便讓楚人在對越戰爭中佔盡優勢,借此而成楚之封君,楚人焉能不知道這些機械的用處之神奇?

    可這位機械聖卻在三十六年前的戰陣推演中敗給了另一位,而更可怕的是另一位現在不但活著而且就在宋國。

    農兵、私兵、封建義務兵為主體的楚軍,一年的圍城戰就是極限,再多的話會動搖根基:非專業的士兵還要回去種地,不然要挨餓,他們不是魏的西河卒,並非半脫產士兵。

    眾貴族沉默中,司敗景之舒又道:「都傳聞韓趙魏三宗得嘉禾,順應天命以此封侯,我卻聽聞這些嘉禾都是墨者的。宋之司城從墨者手中得到,借此交好三家。」

    司敗是楚國特有的官職,等同於中原諸國的司寇,但又沒有執法權,而是由司寇職變化而來。執法權在左尹手中,司敗在楚國和上柱國一樣,更多是一種勛爵稱呼。

    景之舒實際上就叫舒,不過恰好同時代還有其餘叫舒的人,所以在楚國內便在稱呼時加上氏,後面再加個之字,以和其餘的名叫舒的人相區別。

    熊當奇道:「昔年惠王時墨翟來楚,以非攻說惠王。難不成我楚人征伐就不義,他韓趙魏三家征伐就義?墨者仍舊視我等為蠻夷?」

    說到這,他頗為不滿地看了一眼屈篳。

    這件事一提起來,眾人也都知道申公屈篳家裡的笑話:庶子屈將當年楚地聞名的勇士,動輒殺人,別人斜視他一眼必殺人全家……結果出去遊走了一圈成了非攻兼愛的墨者。

    如今司敗景之舒說起三晉嘉禾從何而來,熊當頓時不滿,這明顯是用雙重標準來看待楚人和三晉。

    申公屈篳忙道:「非是如此……昔年魯陽公與墨翟相談,談及橋夷事,墨翟對橋夷食子之事尚不譏笑,豈能視我等為蠻夷?我聽聞,似是墨者中有商丘鞋匠名適者,得隱士之傳,墨者只說此物可利天下,而宋皇一族從墨者手中得到,以為至寶轉贈三宗。」

    熊當聞言笑道:「這才對!我自不義,難道韓趙魏便義?怪不得我,只怪宋、鄭二國就在晉楚之間。我知墨者的手段,難道今日他能守住我,明日還能守住三晉?他若能守住,宋公又何必前去朝覲天子?既不叛楚、又不拒晉,豈不更好?」

    「那嘉禾什麼模樣,誰人見過?」

    熊當有些好奇,雖然明知道所謂嘉禾封侯順應天命這事就是韓趙魏三家給周天子的台階,可他還是很好奇這東西到底什麼樣。

    楚人多食稻米,加之墨者知道可能會和楚人發生矛盾,所以並未深入到楚都之中。但是靠近中原更近一些的楚之邊縣,卻是對這些傳聞知曉不少。

    本來楚人貴族和墨者之間打交道的就不少,如魯陽公、魯陽文君、陽城君、申公屈篳等人,只是那些縣公如今都不在,聽聞這些事的也就只有申公屈篳。

    靠著商人、麥粉食鋪、烈酒等物,墨者一邊售賣,一邊宣傳,讓人習慣了墨者的存在,很多事蹟也就隨著這些店舖和商人傳播出去。

    屈篳只是聽聞,便道:「聽說可畝產數石,普及天下,世人無飢。我聽說,墨者認為楚地人少而地廣,又有魚蝦之利、四時蔬果……所以便先北傳,待中原遍佈之後再傳楚地……」

    他又將一些聽到的傳聞說出,終究他和墨者還有自己庶子那麼一層關係,除了魯陽公、陽城君之外,怕是楚國貴族中最為知曉這些事的人了。

    熊當聞言大驚,連聲問道:「此事當真?」

    屈篳點頭稱是,熊當臉色驟變。

    不得不說,按這些墨者所說,其實很有道理。

    楚地不比中原,少有寒冬,蔬果四時皆有、魚蝦眾多。饑饉而死人確實少。

    可蔬果、魚蝦這些東西,只能保證人餓不死,而不能作為軍糧軍賦,更不可能讓民用富足從而隨軍出戰。

    二十年前黃池一戰,楚國的霸權被晉人遏制,如今晉國已經三分,六卿之亂正式結束,楚國想要爭取霸權必須要對抗三晉。

    這樣的穀物傳到三晉卻不傳到楚國,數年之後,三晉富足而楚國不變,攻守之勢必異,甚至連保持均衡的能力都沒有。

    廩丘一戰,三晉得齊屍三萬、戰車千乘,震驚天下。

    而楚秦交好多年,魏之西河守吳起打的秦人毫無還手之力。

    如果三晉的力量再增加、而楚國的力量不變,數十年後楚人只怕再難履及中原。

    最開始聽到屈篳說到三十六年前的豪傑尚在,熊當也只是略微驚異,想著可能需要動用更多的兵力,但終究宋是弱國,只要三晉不動他就有機會逼宋公臣服。

    可等聽到這個叫適的鞋匠從什麼隱士那裡弄來的這些東西時,熊當知道此事極大,必須解決。

    前者最多不過可能是一場城濮之戰,二十年後尚可再來一場兩棠之役重獲霸權;而後者則是屈巫臣授車戰於吳、伍子胥授築城術於吳!

    熊當分得清,考慮片刻後道:「若此事為真,可約車百乘、金玉一車,求取此物。」

    在場貴族俱驚,哪裡想到楚王開口就是約車百乘的大禮、金玉一車的重聘。

    或有人道:「王何故重此物?金玉一車換穀米稼穡,未曾聞也。」

    熊當正色道:「此純鈞之劍也!昔年薛燭觀純鈞,以為有市之鄉三,駿馬千匹,千戶之都二且不可換!物與物豈能相同?你們亦有佩劍,可有人願意以駿馬千匹、千戶之都相換?」

    景之舒聞言道:「我只恐墨者知曉我等欲攻宋,指責我等不義。昔朱勾以五百里之封聘墨翟,墨翟以為不用義而不受。五百里封地而較金玉一車……只怕墨翟也不覺貴重以至可以售義。」

    熊當大笑道:「我自不義!與萬民何干?這些墨者若覺得我不義,大可以行專專諸刺僚事,血濺五步誅不義!難道我做不義之事,竟還要萬千楚人承罪?墨者不迂,此事定可成。墨者又非宋人,屈篳之子不也是墨者嗎?天下事、邦國事,他們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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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三)

    不同的人,對於天下的理解是不同的。

    但至少,楚王熊當似乎明白墨者所言的天下,到底是什麼。

    因為明白,所以才能對症下藥,才能自信滿滿地一邊考慮著攻宋的事,一邊考慮著結好那些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君王忽略、但真到不義之戰時不得不去考慮他們存在的墨者。

    他對攻宋的事信心滿滿,墨者只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阻礙,但他除了楚人之外仍舊有所依仗。

    那便是宋國的部分貴族。

    二十年前黃池之戰爆發的原因,就是因為宋公希望能夠定公室,主動邀請楚人北上,來遏制日益難以控制的司城皇一族。

    當時司城皇的力量已經大到足以「約公室」。

    雖然楚人北上最終被還年輕的魏斯帶三晉之兵阻擋,可是司城皇一族也終於不敢做太過傷害宋公室的事。

    楚人與宋司城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司城皇一族又主動結好三晉,這必然會引動宋國除司城之外六卿的不滿。

    司城原本不是上卿,是多年前的那場政變後才成為的上卿,雖然勢力強大,可還不能做到完全控制宋國國政。

    早在一年前,熊當就已經接待了宋國六卿的秘使,請求楚人發兵攻宋。

    宋國人求楚國人攻打宋國,這樣一件看起來極為可笑的事,在此時確正常。宋國不是宋國人的,而如果司城皇一族獲勝,宋國也不是其餘六卿的。

    既然不是自己的東西,為什麼不能請求別人來攻打呢?

    這正是楚王信心滿滿的原因。

    只要楚人北上,宋國內部就會爆發內亂,親楚親晉兩派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肯定會引動一場波及商丘的騷亂。

    熊當知道三十多年前在宮中的那場兩位機械聖之間關於攻守的推演,也知道墨者守城之術天下無人能及。

    然而,墨者能守住一座貴族恨不得立刻被攻破的城市嗎?

    熊當很懷疑。

    也正是這種懷疑,他需要借此機會來打開楚國的局面。

    不只是楚人在東北方向的霸權,更是他整理楚國內政的開端。

    熊當需要一場勝利來獲得足夠的威望,再由這場勝利中楚人貴族的矛盾,引發一場新士族對抗舊貴族的變革。

    繼位不久,他的威望還不夠,急需這場勝利作為支撐,加強王權。

    當他說出攻宋的意圖、講清楚如何應對那些墨者後,楚之莫敖對於北上一事極為支持。

    黃池一戰,莫敖帥兵被魏斯擊敗,這股怨恨積蓄了十餘年,需要一場報復來挽回聲望。

    而考慮的更為全面的右尹昭之埃卻並不認為這場北上伐宋的事很簡單。

    作為僅次於令尹、上柱國等高官勳位的右尹昭之埃並非不同意此時北上伐宋保持霸權,而是認為必須考慮到種種意外的情況。

    「如今三晉有伐齊之勝,兵鋒正銳。宋國弱,無慮,所憂者唯有三晉。魏斯求賢,有李悝治其政、有吳起知其兵,三晉以魏為首。魏斯新封為侯,必不肯敗……出兵援宋,若墨翟親回商丘,我軍只能圍而不能攻。」

    「半年之內,三晉、鄭、衛等國悉至,又當如何?」

    昭之埃的話音剛落,就傳來一個年輕人清脆而又自信的聲音。

    「右尹無憂,此事非不能解。」

    說話的人正是熊當的兒子熊疑,正值青年,有勇力,熊當極為讚賞。

    熊疑的話說的稍微有些輕佻,但在這種眾貴族相聚於此的局面下,若要顯得無聲無息反而不好。

    只是熊疑的辦法還沒有說,已經有人不滿道:「兄長並不領兵,恐難知軍事。此乃國政征伐大事,務要思慮清楚。」

    這明顯就是在找熊疑的麻煩,可眾貴族倒也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妥,因為說話這人也正是楚王之子、熊疑之弟熊定。

    熊定看著之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兄長,沉聲道:「昔日子舟曾言:鄭昭宋聾。宋人楞且不明,攻宋,宋人必死守。而鄭人昭明,三晉剛剛大敗齊人,得屍三萬,他們豈能不親晉而背楚?」

    「宋人既守,商丘城大且堅,且有墨者為助,豈能輕易攻下?圍城一年,無人耕種,楚豈不糧荒?況且圍城軍心必挫,三晉、鄭、衛兵至,城下決戰,豈能獲勝?」

    支持熊定的貴族也有不少,而且大多都是一些靠近楚國右翼大縣的貴族。一旦圍宋失敗,與三晉鄭衛決戰,敗而歸,遭殃的肯定會是右翼的許多軍縣。

    熊疑大笑道:「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子舟確曾說過,鄭昭宋聾,可鄭人既昭明,又豈能輕易出兵?三晉不敗我師,鄭必不出兵。」

    「韓武子殺鄭伯,鄭人與韓人血仇,數年交戰,又豈能輕易放下仇恨?」

    「衛人勢衰,昔日方伯數年前剛被齊人破城,如今哪裡能夠助三晉出兵?」

    「宋人聾且楞,固有墨者相助,然宋豈一心?宋公新薨,國內未定,我等出兵又非如伐陳、蔡,不滅國,只是讓宋人朝覲,他們又豈能抵抗到底?就算宋公願意抵抗,難道宋人都願意抵抗嗎?親楚、親晉,宋人豈關心?」

    熊疑的話也引來了不少貴族的支持,尤其是一些在當年黃池之戰中受過恥辱、想要借此機會壯大功勛的貴族。

    熊當滿意地看了看爭論中的兒子,問熊疑道:「你的話,是可以算作有道理的。但是這件事要怎麼才能確保呢?」

    熊疑道:「三晉雖勝齊,得勝而還,但兵卒皆疲。數年修養,方能再戰。是固即便圍宋,三晉有心卻無力,非是短期能夠出兵至商丘的。自公孫會亂起,韓趙魏三次出兵,國力必疲。」

    「況且三家新封為侯,必不敢敗。不出兵,則不敗。即便出兵,也必準備許久,力求不敗才敢出兵救宋。」

    「魏得西河,秦人怨恨。西河雖有吳起,此人縱然知兵,也未必不敗。可遣使以金玉美姬厚賄秦,請秦出兵西河。」

    「秦人本就想得西河,只要知曉我等出兵,秦人必出兵西河以為援。縱不能勝,吳起亦不能離西河,魏人已斷一臂。」

    「中山國新定,舊族怨恨,非是數年不能平定,魏人已斷兩臂。」

    「兩臂既斷,魏人為三晉之首,魏人必猶豫,或請趙、韓多出兵。」

    「趙氏素有雄心,可遣人密會趙籍:出兵救宋,與趙何益?趙人與宋相隔魏,三晉南下,魏人得利、韓可得鄭,趙人能得到什麼?既然趙人得不到什麼,又為什麼要出兵來助魏人成霸?」

    「即便三晉有盟,魏人已斷兩臂,又是伐齊主力,必求趙韓多出兵卒。挑撥趙籍,趙人豈甘願為魏走狗?罅隙必生。」

    「昔年韓武子殺鄭伯,血親仇豈可忘?可再遣一與鄭親密之人,說鄭伯:若楚勝,無非朝覲。若晉勝,只怕鄭地皆為晉土。鄭韓本就血仇,鄭人又憂韓人侵擾,也必不出兵。」

    他說到這,便似乎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弟弟熊定。

    這看似不自覺地一眼,讓熊定心中大怒:兄長說遣一與鄭親密之人,說的不正是自己?

    遊說鄭伯,至少也要是大夫之上的貴族,否則禮儀不夠。或者便是楚王血親,才能顯得楚人重視。

    熊定的母親,正是昔鄭伯之女,可以說出使鄭國這件事他便是最好的人選。

    做成了,也不過是聊勝於無的功勛:熊疑已經先說了韓鄭有血親仇,也就是說這件事做成了很正常,但做不成便是無能。

    大戰在即,熊定知道父親必然會親自領兵,作為繼位以來的第一戰,也趁機累積名望威勢。

    誰留在國都?

    熊定當然想留在國都,可是兄長的話卻分明就是想讓他前往鄭國,完成這件說起來毫無功勛、做不好就會有錯、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事。

    而他的兄長熊疑,母親是齊人。

    齊人剛剛大敗,這時候就算是讓他們出兵,他們也沒有力氣出兵,著根本性地杜絕了熊疑出使的可能性。

    鄭國雖弱,可好得也是個諸侯,楚王想要讓鄭國在即將到來的晉楚爭霸中站在楚國這邊,最好還是派遣個王子以顯重視。

    另外有些事也需要和鄭人說清楚:對於你們上洛朝覲周天子的事,楚國可以認為你們是無奈之舉,並不會追究。

    熊疑心中明白,自己的兄長在這件事上佔盡了優勢。

    不但把他在父親出兵的時候支出國都,還順帶著給了他一項看似不需要什麼才能、但卻未必能做成的任務。

    雖未明說,可是不管怎麼考慮,他這個鄭伯的甥男也是最好人選。

    然而他又沒辦法反駁兄長說的那些話,與自己親近的那些貴族,又都是反對這一次出兵的陳、蔡等地的貴族。他們擔心失敗後,晉人優先報復他們。

    可是很明顯父親的心意已定,自己這時候如果再反對,反倒是會招致父親的不滿。

    而兄長卻從一開始就站在主戰派的一邊,可並非是因為他為楚人著想,只不過支持他的那些貴族都是希望獲取功勛的。

    熊疑心中暗罵,卻也無可奈何,總不能把事情說的太明白,那樣於事無補只會顯得自己心思陰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6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四)

    縱楚國內部貴族爭權嚴重,但正值霸業期的楚人內部在大略上還是能達成一致的。

    熊疑的提議極好,熊當本人也相當認可,可以說將這次伐鄭可能的影響都考慮進去了。

    周天子是弱雞,沒人在意周天子怎麼想;齊國剛敗內亂又起,齊人就算有心也無力,況且剛剛被暴打一次連長城都不准修繕,這時候再去招惹三晉那就是慾求不滿回味一年前的那場後入;燕國和中原扯不上關係;越國重心在北,吳地蠻荒交戰困難。

    況且還有熊當以及少數貴族知曉的宋國六卿的事,他們已經與楚王達成密約:楚人一旦兵臨城下,他們就發動政變挑動國內不滿。

    只要秦人出兵、鄭韓交戰,那麼圍宋爭取霸權緩衝地的大略就能完成,而他這個楚王也可以稍微有些威望權勢。

    大略定下來,可真正麻煩的事還在後面。

    人選、後勤、糧草、動用哪縣的兵卒、貴族的私卒出動多少……這些才是重頭戲。

    這些事情解決不了,大略就只是腦袋中的大略,變不成現實。

    而現實的東西,才真正是矛盾之所在。

    如今墨者還在宋國,在場眾貴族沒有一個敢拍著胸脯說自己指揮能攻破墨者的防守,誰也不敢。

    那既然攻不破,就只能圍。

    圍到宋國六卿政變成功、圍到宋人主動認輸、圍到墨者失去貴族支持根本無法守住商丘。

    可要圍城,又需要巨量的後勤。

    當年楚莊王稱霸,的確有邲之戰一戰之威,更有隨後的圍宋九月所彰顯出楚人的國勢、後勤等等強悍勢力。

    沒有強大的國勢、沒有完善的後勤,莫說九個月,三個月都不可能撐住。

    雖然最後楚人也沒糧了,可九個月已經足以震驚天下。商丘大城,那不是少量士兵就能圍住的,九個月的時間意味著楚人可以隨時動員數萬士兵和後勤組織一次為期一年的遠征……小國誰敢不服?

    這也是諸國震懾的原因。

    這次即便有宋國貴族準備政變為內應,但也要考慮萬一失敗怎麼辦?

    況且就算成功,也需要在整合完宋國的勢力後迅速北上,建築榆關、大梁等邊境關塞大城,用來防備三晉的南下,這也需要大量的後勤支持。

    可以說這一次就算有宋國貴族為內應,所要準備的後勤也要至少能支撐一年之上。

    這也正是熊當對於墨者那些穀物傳聞如此重視、甚至以純鈞劍故事做比較的原因。

    而後勤、發兵這些實際的事,又要引發新一輪的爭吵。

    聽著這樣或是那樣的聲音,熊當飲酒暗嘆,知道就算攻破了商丘、抵擋了三晉,真正的王事才剛開始。

    …………

    魏都。

    與楚都一併,這二都是此時天下的兩極。

    破齊、壓秦、迫鄭、滅中山……魏人正強盛。

    魏斯等了幾十年、魏氏等了百餘年的夢想,終於實現。

    祭九鼎、樂嘉禾,魏始為侯。

    從此之後,至少祭祀的時候,可以寫上謚侯這樣的名號。

    封侯在周天子是大事,從周天子那回來之後一樣是大事。

    群臣慶賀,連同那些鎮守四方的賢才名將也都紛紛返回,齊聲稱賀。

    曾殺妻拜將的吳起、強制人民修建水渠的西門豹、吃自己兒子的肉以顯忠心的樂羊子、自己兒子被樂羊兒子所殺依舊推薦樂羊的翟璜、年輕時靠當馬匹販子市井無賴出身的段干木……

    這些舊時代禮制之下不可能被重用的人、周禮道德下的小人們、周禮道德下的殘次品們,在魏地的舞台上施展著自己的才華與抱負。

    魏都這樣的人很多,但在魏都的這樣的人,卻未必都效忠魏侯。

    廩丘一戰成名的勝綽,連同那些和他一起的叛墨們,沒有投身似乎求賢若渴的魏斯,而是投身於流亡在魏都的秦公子連。

    曾在齊魯之戰中與之對戰數次、各曾相識的吳起,聽聞這個消息後,大笑數聲。

    他太清楚勝綽這種人想要的是什麼,因為自己就是這種人,所以比別人都要瞭解。

    對於勝綽的選擇,吳起只有佩服,不得不說這是一條最能博出富貴榮華的路。

    但對於秦公子連的選擇,吳起充滿了警覺。

    厚待與否那是禮、是否支持他回國繼位那是利,這兩點魏人分得清,吳起自然也分的清。

    叛墨拒絕了魏人的求賢邀請,而是投身到了完全看不到什麼希望的、早早流亡在外的秦國公子。

    在吳起看來,不是因為這些墨者與秦人相近,只不過是如同做生意一樣,將來所得的利最多就是。

    魏人能給出什麼樣的價碼來聘用這些叛墨?現在能給,卻並不能給出太多。

    秦公子能給出什麼樣的價碼來聘用這些叛墨?現在不能給,未來卻能給許多。

    吳起對於勝綽等人投靠秦公子連得事,個人情感上是讚賞的,可作為魏西河守,這種讚賞也就變為一種提前準備的敵對。

    派遣至沛邑的間諜已經返回,也帶來了先行抵達那裡的焦禾帶來的消息,將種種情況匯報清楚。

    聽了這一切的吳起驚訝、讚歎、搖頭、不解。

    那回報的生間問道:「如今勝綽已經追隨秦人,當日定下的以車載金玉遠赴沛邑偽稱聘用叛墨勝綽之事,難道還需要做嗎?」

    吳起奇道:「緣何不做?」

    生間道:「焦禾說,在那裡的墨者知曉天下之勢,恐怕已經知道勝綽投靠了秦公子的事。畢竟安邑就有一些墨者活動,他們的店舖、那些往來的商人、工匠都和他們有聯繫。這裡的發生的大事,即便他們遠在沛地,也是能夠知曉的。」

    吳起笑道:「難道派車載金玉去,是去讓那些知曉天下大勢的墨者反駁的嗎?只是為了讓那些不知道我們能如何重用叛墨的人知道罷了。」

    生間又道:「焦禾說,只怕那些墨者大能才智之輩,難以說動,金玉也難收其心。」

    吳起想著之前聽到的那些墨者的言論、制度等等,大笑道:「墨者大能才智之輩,制政者。墨者小能小才之輩,行上制之政者。我不過一西河守,就算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前來,又哪裡夠他們施展呢?」

    「於天下,制政者大才。」

    「於西河、於魏、行令者急需之才。」

    「大才,就一定比小才好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7
第一三七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五)

    有些話,可以對間諜說,有些話則不能說,有些則是說了也無用。

    西河的事、墨者的事、秦公子的事,吳起心中自有打算。

    他說小才未必不如大才,並非隨口一說,而是有自己的考慮。

    他在西河算是制政者,所以他不需要墨翟、禽滑釐之類的「制政」者來西河。

    這些人的確有大才,但是他們的才能大到可以制定政策而不只是執行政策,這就意味著除非與吳起對天下利益的看法一致,否則不可能說到一起去,更談不上用他們。

    吳起需要的是一批又一批基層官吏,不需要他們懂得天下、利益、本源等等這一切,只需要他們能夠執行好定好的政策就行。

    依樣畫葫蘆……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可真正需要這樣的人手的時候,吳起深感這種人太少,這件事太難,絕非聽起來這麼簡單。

    吳起知道墨翟等人的才能,包括剛剛聲名鵲起、雄文草帛新谷等事物傳到魏地的適的才能,吳起都認可,而且相當認可。

    但正是因為這些人太有才能了,有才能到對天下和利益有了自己的理解、並且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解釋天下的理念,所以不能用、也用不了。

    反倒是那些才能不算太多,但是可以遵守墨者紀律、能夠執行好墨者規矩、學過一些文字的人,才是他最想要的。

    魏國暫時不需要相與帥,需要的是吏與士。

    對於在沛地的間諜焦禾傳來的種種消息,吳起並不懷疑這些消息的真實性。

    驚訝之後,他沒有對墨者產生太大的警惕,卻對逃亡在魏都生活的秦公子連有了警惕。

    老聃曾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無論如何評價,單從能力來看,吳起無疑稱得上是上士,因而他看得比常人更遠一些。

    他相信墨者在沛地做的那些事都是真的,相信稼穡之事可以做到那種地步,相信草帛書義的重要性,相信那些隱藏在數字內部的尋常人難以觸摸到的治政之術的內涵……甚至相信關於所謂樂土的推論都是合理的。

    但是,有什麼用呢?

    吳起認為,墨者對於天下的理解有錯、對於人性的理解有錯、對於權力根源的理解有錯。

    就像一匹快馬,是伯樂看中的千里馬,可明明應該往北,卻偏偏向南疾馳。

    即便比別的馬都快,終究還是不可能達成目的的。

    就像是墨者所謂的尚賢一樣,這是極好的,但什麼算是賢才呢?

    就像是墨者所謂的上下同義一樣,這是極好的,但同的這個義是什麼呢?

    在尚賢選拔官吏這件事上,吳起很認可焦禾傳來的那些「關於草帛出現後尚賢之試行辦法」的說法。

    裡面夾雜了不少墨者的言論,但只要去除掉那些言論,不但可以聽甚至可以用。

    草帛他已經在安邑見過。

    那些簡化之後標準的、任何一字都可拆分為八筆的字也已見過。

    因為那些墨者已經依靠那些商舖、商人或是本地的墨者,將那些東西傳播了過來。

    一夜之間,安邑之士,各個唸誦「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那幾張傳到這裡的草帛,也印證了那些墨者宣講的未來。

    那些規規矩矩可以拆分成八種筆畫的文字,也比原本的文字更為方便。

    配合上墨者所說的將來如何尚賢、如何選拔人才的辦法,完全可以想像出一個色彩繽紛而又有根基有細節的未來。

    可吳起卻覺得墨者太傻,傻到真的想要利天下。

    可卻忘了有個夫子叫仲尼,仲尼有個弟子叫子夏,子夏來到了西河,西河興起了學派,學派經世致用也對天下有自己的理解,而且這個學派紮根已久,人才濟濟。

    草帛墨者可以用、八筆字墨者可以用,但別人一樣可以用。

    一把劍,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關鍵在於誰握在手裡。

    子夏學派本就在西河紮根,如果能夠求來墨者的草帛製作辦法,採用墨者那種傳授弟子徒眾的方式,並無滯澀。

    同義,當然要同義,可這義是什麼?

    尚賢,當然要尚賢,可怎麼才算是賢?

    不相信墨者之義的,一樣可以用草帛、八筆字、選賢試、稼穡法……

    魏是如今天下唯一一個可能用墨者這種似乎是「幻想」出來的選拔培養官吏方式的邦國。

    因為魏國是唯一一個有和官方密切的學派的國家,至少此時是,而且學派的思想基本很統一,只有少數分歧。

    這正是墨者所謂的「同義」。只是同的是「子夏之儒」的義,而非「墨者」的義。

    只要保證這種「義」是壟斷的,那麼選拔出來的賢人也一定認同魏人的政策,同時又能成為很好的官吏。

    而墨者想要的利天下,太難了,在吳起看來也不可能實現。

    因而,吳起並不擔心那些遠在沛地、做出來能讓他、讓西門豹、讓段干木、讓李悝、甚至讓魏侯驚詫不已讚賞不休的事的墨者,能威脅到他的野望、威脅到魏的霸權。

    相反,那些源源不斷為了「利天下之人」的事物傳播,只會讓魏變得更加強大。

    至於是否非攻……在於君王的想法,可有雄心的君王會做非攻這樣的事嗎?而沒有雄心的君王又何必尚賢?

    所以吳起對墨者不警惕,不擔心,因為墨者對天下、對人平等的這些理解,根本就是世義之下流,不可能風靡天下,更不可能讓君王相信。

    沒有君王的支持,是可以做成事的嗎?

    吳起認為這是做不成的,自己如果沒有魏斯的支持,什麼都做不成。

    做不成事,又擔憂什麼呢?

    相反,對於秦公子連拉攏勝綽那些叛墨的事,吳起卻充滿了警惕。

    他有自己的看法,也確信必須要盡快將這件事稟告魏侯。

    因為他是西河守,他面對的敵人就是秦國,所以警惕的也就比別人更深。

    秦公子連收攏了勝綽等叛墨,這並不是秘密,尤其是魏人親自聘用勝綽卻被拒絕之後,更是如此。

    叛墨不會講什麼義與不義。

    可魏斯用人也多重才能而輕德行,吃兒子的、殺妻子的、無視兒子之死仇怨的、當過市井無賴的……都可以在魏名震天下。

    況且又有吳起李悝進言,魏斯確實想要招攬勝綽等人,就像當年招攬段干木一樣。

    可那些叛墨一口回絕,反而投靠了如今看起來毫無希望的秦公子連。

    吳起知道,雖秦人屢屢戰敗,失掉西河,但秦人終究是千里之國,也曾成霸業,而且周邊局勢也不像是宋鄭那般險惡——非是處在四戰之地,只要抓住時機就總有崛起的機會。

    可以說魏斯對於秦國充滿了警覺,不然也不會將吳起這樣的大才放到西河。

    當初厚待出逃的秦公子連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晉六卿之亂,智氏的許多失敗者逃亡秦國,魏斯和秦人有沒有秦晉之間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沒有太多理由收留公子連。

    只要將來有機會,便可以送公子連入秦,扶植一個親魏的附庸政權。

    秦人不傻,每一任秦國國君都希望改變那種貴族亂政、甚至可以廢立君王、逼君王自殺的局面。

    君權和貴族權力本就是最大的矛盾,即便如今的秦君贏悼子算是政變上台。

    他在台下的時候自然希望貴族權力大而君王權力小;到了台上則必然會希望君王權力大而貴族權力小。

    如今秦人連連敗績,不復穆公之時,由是秦國國君贏悼子也做出了一些改革。

    為了對抗西河的私有土地制度導致的西河秦人歸心、大量的秦人逃亡魏國的局面,秦國內部也已經開始徵收私畝稅:從法律上承認了那些私田的合法性,這件事懸而未決,國君隨時都可以用破壞井田禮制的緣故收拾那些有大量私田的大貴族——敢不敢做是一回事,有沒有做的藉口又是另一回事。

    不只是私畝稅的改革,秦人的等級制度也稍微出現了一絲鬆動。原本帶劍只是貴族的特權,但是贏悼子還是以秦人好私鬥固需吏佩劍防身為理由,在等級制度上打開了一個口子。

    秦國的賤民階層終於可以佩劍了,能不能買得起是一回事,生下來就沒有資格配劍又是另一回事。

    這種改革,引起了魏人的一些擔憂。

    可在吳起看來,完全沒有擔憂的必要。

    秦人就算改革,也要先來一場對抗舊貴族的屠殺和血雨腥風,而且短時間之內也不可能成功。

    就算改革了,那麼哪裡有那麼多賢明的基層官吏呢?

    秦人地處西陲,東進壓晉、南下巴蜀的戰略,在百年內全部失敗,徹底堵住了和中原的聯繫。

    而魏地處中原,各國的游士都可以很方便地來到魏地,這才是魏國可以變革的基礎,一個獨立於舊貴族、沒有龐大家族力量的新階層。

    吳起、樂羊、段干木等等這些人,俱是如此,他們天然地會和君王站在一邊,對抗那些掣肘的貴族——因為他們除了君王的信任之外一無所有,他們能也只能站在加強君權這一邊。

    這些人作為吳起所說的「制政者」,對抗那些「守舊政」的貴族。

    當然也需要一些「行令者」,來作為基層官吏,這樣才能完善魏國變法後的權力分配。

    而子夏當年在西河,為魏國留下了龐大的遺產:西河學派讓魏國成為了三晉的文化中心,不斷地依靠講學製造源源不絕的基層官吏。

    如今就算贏悼子想要變革,而且看起來已經做了兩件看似雄心壯志以為後來的事,但在魏國高層看來,這還早得很。

    與舊貴族爭權、培養大批新的基層官吏。

    這兩者相輔相成:沒有足夠的士、落魄貴族等基層官吏,就沒辦法對抗舊貴族。與舊貴族爭權不成功,君王就無法提拔大量的新貴。

    秦立國不早,卻至少比今年剛剛封侯的魏早。

    晉六卿之亂,殺了這麼久,魏的貴族們才剛剛站穩腳跟,還未形成根深蒂固不可撼動的集團,沒有舊貴族掣肘,所以三晉變法都容易一些。

    可秦國的貴族力量太大,和三晉根本沒法比。

    魏國變法,看似簡單而不血腥,因為魏國的貴族階層還不成型,所以可以繞開你死我活的這一階段。然而魏可以繞開,秦卻繞不開。

    你死我活之後,還要有充足的游士、龐大的對抗大夫卿家族的士和落魄貴族。

    以及,源源不斷地基層官吏。

    這些秦國都沒有。

    可是,吳起知道勝綽等叛墨投靠了公子連。

    勝綽的才能,吳起還是認可的。當年齊魯交戰,兩人四戰,吳起勝二平二,雖說一個弱魯一是強齊,可吳起認為能和自己打平的人,已經相當難得。

    況且……墨者的才能,可不只是野戰對陣,甚至這只是守城中「上守出城決戰」的一部分。

    墨者的義,吳起覺得不可能成功,所以他可以不警惕那些沒有叛義的墨者。

    但是,勝綽這些人已經叛了墨者的義、叛了吳起看來無需警惕墨者原因的義……

    秦國缺乏一群依附君王的游士去對抗舊貴。

    秦國缺乏一個屬於秦國的「西河學派」來培養基層官吏。

    吳起知道,秦國現在什麼都沒有。

    可萬一有一天公子連入秦呢?

    這部分叛墨入秦,就只能依附君王去對抗舊貴族,來獲取權力。

    這部分叛墨入秦,完全可以建起屬於秦人自己的「西河學派」,去掉墨者的義,而又什伍、明令、尊法、同上的一個新的學派。

    吳起擔憂,秦人將來什麼都會有。

    他必須向魏侯進言兩件事。

    其一,繼續派人去沛邑,求請學習墨者的那些利天下之物,甚至可以百金千金去聘用一些人。

    其二,想辦法解決秦人崛起的可能性。要麼繼續壓制秦人,徹底讓秦崩潰後再南下、東進;要麼……放棄對公子連的幻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7
第一三八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六)

    在吳起希望招攬一些叛墨前往魏國、在楚王熊當希望從墨者手裡得到一些有用的事物時,遠在沛地的墨者內部又成立了一個新的部門。

    年紀輕輕卻從進入墨家開始不斷嶄露頭角的適,按某種說法來看,是「陞官」了。

    新成立的部門叫「宣義部」,由鉅子提名墨者們大多數同意後,適成為了墨者第一任的「宣義部」部首。

    同時他還兼任著書秘吏的書秘、沛郭鄉校的校介。

    如果僅以部首的數量來看,適也算是躋身到了墨者真正的高層,而且是真正的高層。

    雖然他從進入墨家之後就以書秘的身份,一直跟隨鉅子左右,也能參與墨者的內部高層會議。

    但是書秘的身份畢竟尷尬,地位也有些不尷不尬。

    按照適的理解,這就是個鉅子的秘書,負責整理文書之類的工作,有那麼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意思。

    宣義二字,於此時並不好理解,因為這個宣字,在此時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尚書、皋謨》中,有「日宣三德」之語,這裡的宣是宣佈、宣讀的意思。

    如果以《尚書、皋謨》中的宣字來看宣義部這個部門,似乎與書秘吏的職責重合了。

    原本書秘的職責之一就是整理鉅子的言論,並且發佈出來。

    而宣在此時的另一種含義,則還有廣泛傳播的意思。

    比如「叔向賀貧」一事之中的「宣其德行」的宣字,就是廣泛傳播的意思。

    這個故事發生在晉國六卿之亂之前,韓宣子剛剛成為上卿,可是家中田產不足、封地不多、甚至和其餘卿交往請客的錢都沒有。

    羊舌肸聽聞後,就去見了韓宣子,講了一堆道理,總之就是希望韓宣子「宣德行」之類的事。

    墨者新成立的這個宣義部,用的正是宣的這個含義。義則無需解釋,宣義部的職責就是廣泛傳播墨者之義。

    這是個新成立的部門,適作為首任宣義部部首的人事安排,算是鉅子和七悟害都同意的,在墨者大聚的時候只要沒有半數反對就算通過。

    過程進行的還算順利,但也出現了一些狀況,墨者內部有一人不但反對,而且還親自面見墨子,認為適做宣義部部首並不合適。

    反對的這個人名叫告,也是墨子的親傳弟子,而且年齡很小,只比適大七歲。

    作為墨者,告的年紀並不算小。

    但作為墨子的親傳弟子,告的年齡已經算是僅比適大的了。

    他在投身墨家之前,就已經在衛國闖出的名頭,以言辭善辯為人稱道,那時候便有人稱之為告子。

    到了墨家之後,便將自己的名字自稱告子。

    原本子是敬稱,在衛國的時候人們稱之為告子那是尊重。

    但到了墨家之後,子這個稱呼他在內部有些擔當不起,論才華能力出身比他高貴的人太多,他自己改了名字,這個子就只是個名字。

    這個人很有名。

    有名到適都知道這個人。

    只要提及一個使用度極高的詞彙,就能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是常人。

    「食色性也!」

    這句往往被傳為孔夫子所言的話,就是告子所說的。

    這是原本歷史線上,墨翟去世之後,告子跑去和孟子辯論時,用來反駁孟子的仁義觀和「人性本善」論提出的一個說法。

    孟子感慨良多,兩個人打了許久嘴炮,最後成就了那篇「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雄文。

    孟軻算是墨翟去世後首屈一指的嘴炮,而能和孟軻打嘴炮、並且逼得孟軻寫書反駁的人,可見他的辯論功底很高。

    但這位能和孟軻打嘴炮的人物,在墨家內部則是一個經常被嘲笑的對象。

    在勝綽叛逃後,很多墨者閒極無聊開玩笑,都認為下一個叛逃的就會是告子。

    然而這個賭約竟然維繫了一年多,直至現在告子竟然還未叛逃,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告子這人很聰明,可以說比半數以上的墨者都聰明,很能領會墨子的意思。

    但早在適沒有來到墨家之前,就有人跑去像墨子告狀。

    說是:子墨子,告子這人嘴裡整天說義,但是卻不干義的事,把他開除算了。

    墨子卻說:「哎呀,他能聽我的義,也不算是一無是處。至少還沒有直接反對我的義,甚至說你墨翟的義不對。他只是沒做而已,也不能說一無是處啊,還是可以繼續教育的。

    可能是告子聽到了墨翟的評價,收斂了自己的行為,變得開始行義舉了。

    其實誰都知道告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因為墨子可以舉薦人當官……而且舉薦去當官的人,一定要有能力、要能講清楚義、還要能做到義。

    雖說不敢說直接讓弟子做到大夫上卿之類的職位,但是魯陽公、陽城君、魯侯、鄭伯、宋公、越王這些人,還要是給墨翟幾分面子的。

    而且稍微活動活動,讓弟子做到大夫那也不是難事。當年就有在鄭國當大夫當了幾天,認為鄭伯根本不行墨者之義,扭身就走的弟子。

    所以告子照著墨子喜歡的模樣改變之後,直接去找墨翟,直言不諱地說道:「子墨子,我可治國為政,請讓我出仕。」

    墨子卻說:「政務,口能稱道,自身一定要實行它。現在你口能稱道而自身卻不能實行,這是你自身的矛盾。你不能治理你的自身,哪裡能治國家的政務?你姑且先解決了你自身的矛盾吧。」

    告子可能還是不甘心,又找了幾個平日不嘲笑他的同學墨者,跑到墨子身邊說:「告子這人,已經開始做義事了,這是個能行義舉的人。」

    墨子則說:「不一定啊。告子這人行義,就像是踮起腳尖讓自己變高、躺下之後讓面積增大。不可能持久啊。所以我不準備讓他出仕。」

    這一句話,就算是斷送了告子的出仕為官夢想。

    進入墨家的、跟隨墨子學習的,很多人初始之時就是為了混個小官小吏,但是墨子用教育的方式讓他們懂得了行義。

    而平民出身的人物,從墨家起步,竟有墨翟舉薦的方式做官算是唯一可用的選擇。

    畢竟除了墨翟的面子外,還有不少墨家的人物在外做官、或者本身就是貴族,道路很多。

    當時勝綽叛逃的時候,很多墨者就憑告子之前做的這幾件事,認定告子的叛逃是遲早的。

    告子也不以為意,討厭他的墨者很多,可他終究還是覺得墨翟的學問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

    等到開除勝綽之後的墨者十五天大會之後,墨者內部初步改組有了各項部門之後,告子的希望又重新燃起。

    他希望有權力,而不是為了做官的俸祿,只是為了那種擁有權力的感覺。

    墨者內部的這些職位,雖說得不到太多俸祿,可是終究是有權力的。

    在一個,告子的人性觀是「人的本性沒有善惡」,和適的想法有些類似的地方,也和適一直悄然改變的墨者所秉持的人性觀極為相近,因而他還是喜歡在墨者內部。

    選七悟害的時候,告子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禽滑釐、摹成子、公造冶這些人,論能力、學問、行義、威望,都要強於自己,所以他算是心服口服。

    墨者人數不多,各部部首倒是齊全,一共三五百人,一堆部門,告子覺得混個部首也稍微有些難,但也混了一個吏長的職位。

    他是以言辭著稱的,除了鉅子之外,適沒來之前辯五十四為首。

    造篾啟歲也算是善辯,但是話語繁複有時候不得要領,比起告子要差一些。而造篾啟歲前往巴蜀的時候,告子本身也不願意做這件苦差事,對於選了書秘吏的人前往巴蜀一事他也沒有反對。

    可是如今新成立了一個宣義部,辯五十四又做墨辯一職,告子信心滿滿地認為這個宣義部的部首完全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誰曾想名單一出,竟然是才來到了墨家不久的適,這讓告子極為不滿。

    此時墨者內部的紀律還不是太嚴苛,活潑而又不失嚴肅,人數也不太多,內部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在墨者大聚之中表現出來,或是通過書秘吏傳達上去。

    只是告子對適擔任宣義部部首一事極為不滿,完全不可能通過書秘吏將自己的不滿轉達給墨翟,於是便直接去找了鉅子,說出了自己的不滿。

    屋外的樹下,聚集了不少人,適並不在,他帶著宣義部的幾個人前往齧桑鄉處理一些事還未歸來。

    樹下,墨翟、禽滑釐等人俱在。

    告子跪坐於地,一如從前那邊直言不諱地說道:「宣義部部首,需要口舌銳利,能夠講清楚墨者的義。先生認為我行義不能持久,但是卻也認為我能說清楚先生的義。既然這樣,難道宣義部的部首不該是我來做嗎?」

    「難道先生認為,我的口舌不如適嗎?他的言辭極為粗俗,甚至不懂雅語,反倒是和那些糞土稼穡的農夫之輩講的清楚,恐怕並不能很好地傳播墨者之義。所以先生難道不認為自己錯了嗎?難道我的口舌真的不如連雅語都不會的適嗎?」

    告子本來以為墨子會講一番道理,至少也會安撫一下自己,哪怕自己做不到宣義部部首,但至少做個部介也有可能。

    卻不想,墨子直接回絕道:「是的,我就是認為你的口舌不如適,所以你不能勝任宣義部部首的職責。難道你不記得當年儒生程子來與我辯論時我的那番話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27
第一三九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七)

    孟子還未成才、稷下學宮還未建立、五行五德之說尚未融合、墨翟還未逝。

    於此時,儒墨相爭,墨家佔據了全面的優勢,與儒生之間互相打的嘴炮基本都贏。

    墨翟與程子、公孟子等儒生辯論的時候,告子還未加入墨家,但是那些故事肯定是早已聽說過。

    聽墨子這樣一說,告子心中卻有些不解,問道:「先生這樣說,弟子並不能理解。難道先生認為適這個人,是可以與儒生辯論並且獲勝嗎?先生如果這麼想,那麼我也能夠與儒生相辯並且獲勝。所以我並不是不如適。」

    墨子微笑搖頭道:「告,你能辯論贏儒生。但是你能辯論贏田埂邊的農夫嗎?」

    告子臉色一變,覺得墨子是在侮辱自己,正色道:「先生的話,我是不能接受的。田埂旁的農夫愚鈍,與他們相辯,正如飛到高空的天鵝與樹上的蟬相比誰飛的更高一樣。您這樣說,並不能讓天鵝驕傲,反而會讓天鵝覺得是侮辱。難道天鵝不應該和鷹隼相比誰飛的更高嗎?」

    墨子仰天長笑,許久才止住笑聲道:「天鵝不飛到和樹木一樣高,不是它不能飛,而是不願意飛。蟬不能不飛到可以沐浴雲霞,不是它不願意飛,是它不能飛。」

    「告,你應該仔細想想當年程子與公孟子與我相辯的時候,我到底說了什麼。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那麼你也算不上是聰慧了。」

    告子見墨子說的極為鄭重,低頭沉思,回憶著聽說了無數次的那場辯論,也在回憶著那些與墨子相辯之人的性格,逐漸咂摸出了一點味道。

    公孟子這人喜歡用比喻故事來講道理,而程子這個人不喜歡講故事作比喻,反而喜歡用排山倒海般的排比氣勢來壓倒對方。

    公孟子這人層次比程子稍微低一些,稍微有那麼些市井味道;程子這人師從子思,屬於君子,極為重視名正言順也極為自制。

    當年公孟子來辯論之前,先感慨了一番墨子活的太苦,每天奔波。

    墨子便說:現在的人們,喜歡追求美女;美女即便不出門,在家裡,那些追求的人也都會擠破門。現在的人,不喜歡追求義和善,所以義和善不能在家裡等著別人來求取,而是需要自己走出去傳播。義和善並不是美女,而是醜女。

    想要解決只有兩個辦法,要麼讓世人改變美醜的看法,那麼醜女就會變為美女,坐在家中等著別人來求就好;要麼不改變世人對美醜的看法,醜女就要自己出門去追求別人。

    與公孟子同來的程子聽了這話後,覺得墨子言語粗俗,比喻市井。便嘲弄墨子的話太世俗,不能夠效仿先王先聖們說的那些大義至理。

    墨子當即勃然作色,也不粗俗了,直接開噴儒生的四種亂天下的道理,用了程子最喜歡的排比句式,噴的程子臉色慚愧,起身便走。

    結果程子剛一起身,就被墨子罵了回來,又重新跪坐於地無奈道:您是在誹謗詆毀儒家,我不能再和你說話了。

    墨子卻說:要是沒有,我卻說,這叫誹謗。如果是有,我說出來,那只是陳訴事實。

    程子無言以對,又說墨子說話前後不統一,既粗俗又講義、既市井又聖王,這是可笑的。

    墨子卻認為,能用常習的言詞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見這個人的敏達。對方嚴詞相辯,我也一定嚴詞應敵,對方緩言相讓,我也一定緩言以對。如果平時應酬的言詞,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像舉著車轅去敲擊蛾子一樣了。

    換而言之,就是對不同層次的人,要用不同的語言來講道理。

    此時此刻,墨子見告子還在思考,見他臉上也已經露出了一些似乎明悟的神色,墨子心中還是高興的。

    到了他這個年紀,對於告子這樣的人,他已經不再如年輕氣盛時候那邊憤怒,想做的只是多尋找這個人的優點,想辦法引導他走向行義之路。

    墨者之中投機的、想要出仕的人,不在少數,至少最開始的目的是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可墨子認為人都是可以改變的,自己完全可以將這些人說動,讓他們改變。

    而適則屬於認為這些人可以教育,但還是要想辦法讓他們既行義、又滿足自己的慾望、同時又有足夠的約束——他知道天下的理想主義者太少,需要大量的投機分子在其中,否則做不成事,也很容易變為一個詭異的苦修社團。

    四周寂靜,侍坐左右的弟子們多數已經明白了墨子的道理,也明白了墨子為什麼會選擇推薦適成為第一人宣義部部首。

    然而墨子卻沒有立刻說話,就那麼靜靜地等著,等到告子終於點頭的時候才說了話。

    「告,你可以和儒生辯論並獲勝,這是我相信的事。但是,你與田埂農夫、市井工匠交談的時候,也是如同和儒生辯論一樣講道理。並不是你講的道理不對,而是你講的道理別人未必能夠聽懂。」

    「講道理、宣講義,難道不是為了讓別人聽懂嗎?行義是為了利天下,吃苦也是為了利天下,可如果把吃苦作為目的,那就是不對了。」

    「你和田埂農夫講道理,用和儒生辯論的言辭,難道不正是我說的『荷轅而擊蛾』啊。你這就是舉著車轅桿去拍打飛蛾,未必及得上用蘆葦帚拍打飛蛾的婦人啊。你到底是為了舉轅桿?還是為了拍打飛蛾呢?難道你不如婦人嗎?並不是,只是你不善假於物啊。」

    墨子很自然地用上了《勸學篇》中的話,裡面將不善假於物的情況劃分出許多種,也曾說過墨子所說的「荷轅而擊蛾」這樣的事也屬於不善假於物。

    告子低頭不語。

    墨子覺得講完道理,對告子這樣的人需要適當讓他明白自己的水準,以免過於驕傲目中無人,需要適當打擊一下這人的信心。

    正色道:「況且,和儒生、楊朱、列禦寇等人辯論,有五十四去做。難道你認為在這件事上你比五十四要強嗎?」

    辯五十四算是鉅子之下、那些善辯弟子死後墨家的第一嘴炮,告子向來佩服,聽墨子這樣一說,心中並無憤怒,只有服氣和自知。

    正如墨子所說,沒有而說那是侮辱誹謗詆毀、有而說那只是陳訴事實罷了。

    半晌,告子跪坐低頭行禮道:「先生的話,我明白了。如此看來,適的確比我更適合做宣義部部首。」

    墨子欣慰點頭,叫告子起身,又和旁邊侍坐的弟子道:「我曾說,人無非老幼貴賤,皆天之臣。有能則舉,無能則免。適雖年輕,但卻能夠勝任這樣的職責,這沒有什麼可以疑惑的。」

    「給他職位、給他權力,並不是賞賜他,而是為了讓他把事辦成。這是我一直認為的為官之道,目的是為了利天下、辦成事。如果你們將為官出仕作為賞賜,那麼你們並不是真正的墨者。」

    一眾弟子紛紛行禮道:「先生的話,我們記下了。宣義部的事,我們也認為適可以勝任,他有的那些權力是應該的。」

    本來已經信服的告子,聽到權力二字的時候,心再一次生出了一絲火熱和嫉妒。

    因為這個宣義部的權力,似乎有些大。

    隨著草帛出現,那幾篇宣揚墨者之義的雄文已經傳到了各國的都城大邑,借助一年前就在那裡佈局的店舖、工匠會等,快速傳播。

    宣義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四個下屬的吏處部門。

    曰交通吏、曰稼農吏、曰工匠吏、曰校生吏。

    交通二字,取的並不是適最熟悉的那個交通的含義,而是取自《易經、泰卦》: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

    這一段卦辭可以衍生出兩個詞彙:交通和同志。

    這裡的交通,取得便是天地交、各國通、上下同、其志一的意思。

    交通吏建立在各國的都城大邑,以工匠會、店舖、新奇事物的售賣部門為依託,在各國開展活動。

    在各個都城大邑內,廣泛地交通墨者之義,將在沛邑產生的許多理論傳播出去。同時還需要發展一些秘密的墨者,不過這件事最終負責的是書秘吏,但適身兼兩職,正好可以發揮。

    稼農吏與工匠吏兩個部門,則完全就是本來的意思。一個是面向農夫的,另一個是面向工匠的。

    而校生吏,則完全就是主管沛郭鄉校的意識形態工作,從小灌輸一些理念,從而讓那些鄉校裡學成長大的孩子相信人人平等之類的墨者之義。

    如果實際算起來,辯五十四管轄的部門完全可以併入這個宣義部,成為一個專門的屬吏,負責與貴族、各學派的交流。

    但是墨者一開始走的是上層路線,即便適嘗試著改變,可是上層路線的想法根深蒂固,因而辯五十四這種專門負責理論宣傳辯論的人,是一個專門的部門。

    工匠與稼農的宣傳,在告子看來也就那麼回事。他不擅長,也不覺得意義重大。

    但是交通吏這個下屬部門,卻讓告子眼熱。

    墨者的許多收入都是來自其餘邦國的大城大邑,而那裡的墨者組織基本上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兩三個部門,而且很顯然將來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宣義部。

    因而這是一個面向天下的大權,而稼農工匠只是沛縣之內的。況且沛縣內部的一些職位,也只是在一縣之內,比起宣義部的下屬部門交通吏遍傳天下,還是差了許多。

    而且每年所需要的金錢數量也不少,宣義部所能花費的黃金數額也極多,多到讓市賈豚面如土色的地步。

    告子自然有些嫉妒。

    只是他並不知道,他所嫉妒的,卻並不是適所最在意、最自得、最竊喜的事。

    在適看來,他得到了自己在墨子去世前最想得到的東西:意識形態解釋權。

    換成現在的話,就是天志、義、利天下、天下、法權、仁義、利義辯、認知論、等等問題的解釋權。

    對於上下同義的墨家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墨子活著,這個職務似乎毫無意義,似乎只是個傳聲筒。

    然而一旦墨子去世,這意義就會瞬間提升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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