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4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3
第一五零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完)

    這個問題,對魏使與楚使來說,既不好回答,也好回答。

    墨子原本是存了那麼一絲年已七十、再去和王公貴族們講道理的心思的。

    可隨著昨日因為二十歲就存在的夙願導致的年老衝動後,這點心思也已經淡了,再者墨者內部已經做出了決定。

    這個問題原本不必問。

    魏使與楚使都不可能替君主回答,但是他們也不需要問就知道君主不可能用墨者的義。

    因為這兩國是此時天下兩極,正值看似強盛的時候,還遠不到一定要用墨者的窮途。

    不言而喻,這個問題不作答,那就是默默否認。

    適心中暗爽,明白任克最後的那番話,可謂是讓一些墨者喪失了最後的幻想。

    自己沒有輸,也算是讓在場的墨者再一次認可他的能力。別的尚且可以再論,但是宣義部部首一職確實可以勝任。

    至於說與楊朱、孟孫陽、列禦寇等人的辯論,尚且還不能確定可以勝利,但是紙面上文章的論戰適暫時是佔據優勢的。

    魏楚兩使者也對墨子最後的那句話各自安心,只要墨者不全部到對家出仕,窩在這小小的沛縣,他們就不擔心。

    宋國的事,注定了宋國沒有自主權,主要還是內部貴族親楚派和親晉派誰獲勝的問題,所以兩國也都不擔心墨者政宋。

    一眾墨者知道兩使者的答案會是什麼,也不著急。

    直到雙方吞吞吐吐地說這件事自己不能做主後,墨子才道:「既是這樣,那你們可以回去詢問一番。如何對答,我們也會一一寫在草帛上,由弟子帶去。」

    「昨日你們既然說到利天下之物,今日我也就告訴你們。這些利天下之物,墨者是願意讓天下人得利的。但是,你們不用墨者的義,墨者就不會出仕。」

    「你們也可以回覆你們的君上,墨者可以將這些傳播出去,但不是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你們可以明白墨者的意思嗎?」

    任克想了一下,點頭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任用墨者為官吏而又不用您的義,那就是說墨者捨棄了自己的義。而如果以墨者單獨的身份,那麼終究墨者還是在遵守著自己的義來利天下。」

    墨子點頭,自己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而更深一層的意思,適在昨日已經說的相當清楚。

    不管是玉米、地瓜、土豆還是牛耕、雙轅車、磨坊,這一切,都要讓天下人記住一點:這是墨者弄出的,是墨者推廣的,墨者推廣的目的是為了利天下。

    這是大張旗鼓的事,不可能作為家臣和官吏去做,否則民眾並不能更知曉墨者的名聲。

    至於造成的各國力量增長,那本來就是適的目的。

    農業發展才能帶來手工業發展、魏國壯大才能更快引發中原大戰,讓各國精疲力竭難以注意到悶聲發財的墨者在悄然壯大。

    任克想了一下來之前翟璜、李悝等人的交代,覺得墨者的這個絕對,對於魏國有利而無害。

    墨者願意去哪去哪,只要傳播技術,得益的仍舊是魏侯。

    到時候墨者就算說什麼非攻、兼愛之類,魏侯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反正東西都學會了,誰還會在乎墨者說什麼?

    墨者中能人眾多,任克此時已算是見識到。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就可以說一些天下間的道理,那些已經名滿天下的墨者又會是怎麼樣的手段?

    他想了一下,起身道:「墨者在魏地行義的事,君上定然是欣喜的,並不會阻礙。通行各地,也可以發給一些名契。」

    楚使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在他看來這簡直是意外之喜。

    原本以為需要用大量的禮物和說辭,才能換回墨者手中的一些東西。

    可現在看來,似乎什麼都不用,墨者會主動願意利天下——天底下這樣的傻子,在墨者之中極多,因而無所懷疑。

    至於說怎麼行義,那是墨者要做的事,與他們就無關了。

    任克想到西河守吳起很重視的草帛,又問道:「如今草帛傳遍大城巨邑,士人皆贊此物。」

    「我曾聽適所作的文章中,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此言大善。魏侯願以千金,請此漁。」

    這個墨者內部也商量過,適的意思很明確:當然可以賣,但不是現在賣,而是要打一個時間差。

    一個三年到五年的時間差,讓市井之人基本上熟悉了墨者內部通用的賤體文字,再讓計畫中的陶泥或是鉛字印刷技術成熟起來後,將造紙術流傳出去,降低紙張價格,而墨者保持著印刷術的壟斷來壟斷私學知識。

    如果紙張出現的太早,反而未必是好事。

    秦有秦的文字、楚有楚的文字,一旦紙張導致知識變得廉價,各國的文字還未統一,後世可能要麻煩百倍。

    在不能做到墨者的「賤體字」成為諸夏學術界的通用文字之前,紙張決不能大規模出現。

    這一點牽扯的墨者的底線:同義。

    同義的基礎並不是同文,但同文絕對可以促進同義。

    因為涉及到底線,這件事就沒有商量的餘地。

    昨夜已經討論過種種細節,此時任克問出,墨子便道:「草帛一物……學起來極慢。昨日墨者群議此事,已有計畫。」

    「墨者利天下的道理、技巧、天志,這是人人可以學習的,墨者也不準備藏私。如今鄉校已建,我也算是能與仲尼齊名的人物,收些弟子也不是不可以吧?」

    任克急忙道:「自是可以。干木大夫還常誇讚您的學問、西河守也說當年在魯時常聽您的名聲。您若收徒,我想便是君王亦可得師視之。」

    他的話,不是恭維,此時天下能夠自稱自己和仲尼相較的人,也就任克面前這個老叟了。

    楊朱等人尚且年輕,屬於和禽滑釐相較的人物;魏斯的老師算是卜子夏,那也不過是仲尼的弟子。

    墨子道:「既是這樣,我便想,一些利天下的事物總要傳下去。你們既來聘叛墨勝綽,想來為的並不是勝綽的義……」

    任克有些羞赧地一笑,這是顯而易見的。

    魏人看重的是如同勝綽一般有術而無義的墨者,墨子既然已經說的清楚,那也就無需隱瞞什麼,只當承認,說確實如此。

    「你們既然聘的不是墨者的義、而是墨者的術,那倒是簡單了。如今鄉校已存,大可以選些才俊青年之輩,來此求學。」

    「墨者尚賢,也自有選拔賢人的手段,不遜於伯樂之識馬、猗頓之辨玉。墨者可在大城巨邑或是國都內活動,選拔可教之才。」

    「這些人,墨者不會讓他們成為墨者,而是學成之後各歸己國,傳播利天下之物、活著出仕為政。但他們不是我墨翟舉薦的,只是在墨者的鄉校中學過,用不用是君王的選擇。」

    「願意的,君王可以投金玉錢財,用以做鄉校的開銷,墨者便可以幫著培養各國的可教之才,亦或是各國自行選拔。」

    墨翟說到這,大笑道:「天下關於稼穡、百工、天志、新技的學問,這裡最高,別處是不能比的。天下之大,再無人可比。」

    任克急忙點頭道:「這我是相信的。您如果不說義,而只說術,這是天下人都敬佩的、也是不能相較的。只是……鄉校在沛地,頗為遙遠。各國士人往來,並不方便……」

    「若是可以在商丘或是陶邑,那是最好的,都是天下之中,四通八達。魏侯求賢,倒是縱有戰火,也必約束士卒不得侵入鄉校。」

    墨子手一揚,只道:「此事再說。」

    「你們今日來的目的,我也知曉。」

    「能得到的,不需要你們的金玉;得不到的,這點金玉我墨家還看不上。」

    他所謂的知曉,既是指那些明面的事已經知曉;也是在說暗裡的事也已經知曉。

    既然明面上說已經決定,只收一些學術不學義的弟子,那就是在警告任克,不要太明目張膽地拉走墨者。

    而如果只是之前那樣的以金玉遊走一圈就主動離開的墨者,墨子覺得也沒有挽留的必要。如果是那種半猶豫半拒絕之間的,還是要想辦法不要讓任克用些手段拉攏。

    墨者現在也沒時間去應對這些事,馬上就要趁著楚人北上維持霸權的機會做很多事,墨者內部的心思也不可能把重心放到保持墨者的堅定性上。

    兩國的使者也都聽懂了墨子的意思,可以算作這就是墨者最後的答覆。

    只要他們回去說清楚,那麼他們想要的東西,墨者自然會主動送過去,甚至主動幫助傳播良種和播種技術,至於怎麼傳播、選擇什麼樣的方式,那是墨者的事。

    但墨者守信,只要答應,定會去做,況且墨者也已經承認傳播技術確實可以利天下,那麼就一定會做。

    而如果想要一些低級官吏人才,也可以選擇送到墨者這裡學習,無非就是由各國公室出一部分錢。

    想給你的,只要利天下,墨者會免費給你;不想給你,你們想搶也搶不走。

    至於那些想要說動墨者集體出仕的想法,這一次也算是借魏、楚二使的口高遍天下:不用墨者的義,一切免談。

    楚、魏,當然不可能用,單單是一句非攻,就拒絕了用的可能性。

    哪怕再講清楚財富增加未必需要戰爭的道理,兩國也不可能聽,因為此時天下還未出現過生產力爆發增加導致國力劇增的情況。

    這是眼界決定的,也是以史為鑑決定的:前無古人,故而無人相信墨者的推論。

    除了墨者,此時天下還不是一個講推論說知為主流的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4
第一五一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一)

    楚魏兩國的使者,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同時也得到了墨者不會集體出仕侍奉另一國的保證,心滿意足。

    道理這種東西,有時候即便是對的,但並不是對的道理一定就會實行。

    魏楚兩國各有自己變革的難點,而墨者過於激進的「義」,也可謂是只要這「義」還在,各國君主都不可能用墨者的義來變革。

    兩國的使者在沛縣逗留了一小段時間,在秋收前就選擇了離開。

    他們走後不久,適所領導的宣義部再一次指在「宇宙」的問題上,和列禦寇用紙張相隔千里打了第二次嘴仗。

    這一次嘴仗算是把這位傳說中可以御風而行的列禦寇拉進了墨者的概念之內。

    適用戰國時和墨者時空觀相近的概念說「荊楚,非無東西,而謂之南,蓋其南多矣」。

    這是闡述空間位置相對概念的論述,列禦寇對此反駁。

    列禦寇已經看過墨者流傳出去的篡改後的《山海經》,對於腳下大地是圓的這個概念頗有微詞,但又沒辦法從別的問題上反駁,只好覺得在墨者的邏輯中找出邏輯不自洽的地方。

    他反問墨者,如果腳下的大地是圓的,那麼一直向南走,過了所謂的極點,可我並沒有改變我的朝向。

    那麼,事實上我卻是在向北走,可我沒有改變向南走的方向,所以如果大地是圓的,那麼是不是墨者就認為北就是南、而南就是北?

    這是個好回答,但又不好回答的問題,同時也是個讓適極為高興的問題,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很顯然距離「毀人不倦」的哲學又近了幾分。

    除了列禦寇寫文反駁,楊朱、儒生、老聃徒眾等百家也紛紛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或有認同的,或有反對的。

    在魏楚兩國使者離開後,適一直忙著鄉校和寫文章打嘴仗的事,竟是不知春秋。

    秋末冬臨的一天,他剛剛寫完如何反駁列禦寇的疑問的文章,公造冶推門而入,看到適正在那裡整理紙張,問道:「寫完了?」

    適抖抖手腕,看看公造冶臉上的傷疤,有心要問一句這疤痕到底是誰留下的,想了半天還是忍住,問道:「出什麼事了?」

    公造冶坐在一旁,笑道:「大事。如今秋收已經結束,冬麥也已經種植完。通過三晉的工匠會,也找到不少會鍛鐵的工匠,只是他們好像都不知道你說的那種爐熔、退火的辦法。齧桑向南,倒是有礦石,那裡的黑石頭也能燃燒,你說的東西都有。如今民眾的事也忙碌晚了,你們宣義部也把道理講清楚了,就差抓緊時間做好這件事了。」

    適搓了搓手,興奮地問道:「三晉的那些工匠已經來了?」

    「來了。只不過他們可是未聽說你說的那種冶鐵的辦法。」

    雖是這樣說,公造冶卻並不懷疑適的話,相信適既然說了那麼就定能做出來。

    鐵器在適所「說知推論」的「樂土」中,佔據著最重要的角色,能否用便宜的辦法冶煉農具用鐵,也關係到墨者的樂土推論是否可以立住腳。

    就此時,通過宿麥和兩季輪作法,墨者在沛縣的威望暫時抵達了一個小小峰值,今年第二季的黃豆又豐收,墨者的油料也在陶邑打開了銷路,大量的黃豆被墨者收購,也為農夫帶來了不少的收入。

    宣義部的人也已經將能講清楚的道理都講清楚了,正是人心沸騰的時候,這時候不趁著機會冶鐵,那就真是浪費時間了。

    三晉用鐵比較早,但除了隕鐵之外,最早的人工鐵還是塊狀鐵。

    幾十年前三晉鑄刑鼎的時候,就是以軍賦的名義,徵收了民間的大量的鐵,三晉的冶鐵水平尚可,尤其是再往後幾十年韓國的冶鐵水平會不斷提升。

    塊煉鐵和爐熔鐵走的是兩個不同的方向。

    爐熔鐵適合大量製造農具,弄出足夠好的耐火磚,砌成弧面熱反射爐,將燃料和鐵分割在兩個室內不至污染,就可以用攪拌法獲得熟鐵。

    墨者之中一堆熔煉過銅的、還有一堆的陶匠,只要明白原理搞爐熔鐵加高溫退火窯,完全可以批量製造農具。不退火生鐵還是太脆,退了火生鐵做農具是毫無問題的。

    陶范、你范、鐵范,各種澆築方法也是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從底層積累了許多技術的技術型手工業墨者不少,他們便是墨家此時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爐熔鐵、退火、或攪拌脫碳為熟鐵這幾個步驟,和三晉那邊的塊煉鐵方法完全是兩個分支,不過這些諸夏最早的第一批鐵匠,還是可以用來教授一些鍛打鐵的技術的。

    此時的生鐵只能鑄不能鍛,而弧面反射、鐵染料分離的熟鐵是可以鍛的,適希望培養一批足夠合格的鍛打工匠,三晉來的那些塊煉鐵出身的工匠就是最好的人選。

    公造冶既然出面來找適,想來也是墨者的其餘高層也已經到齊,適收拾了一下,便跟著公造冶去了另個房間。

    三晉來的工匠方言口音很重,適也是個只會宋魯方言的,聽不太懂他們說些什麼。

    不過墨者之中懂方言的不少,三晉出身的人大把,稍微一說也就知道這些人對於能來這裡很高興。

    他們不是工匠會的人,但是墨者的一些道義和符合手工業者的想法,加上如今墨者有錢,用黃金聘來,這些人自然滿意。

    既收了墨者的錢,免不得要幫幫墨者,一工匠大致聽了墨者要熔鐵冶鐵的手段,連連搖頭道:「世上怕是還沒有這樣煉鐵的。」

    「凡是煉鐵,都要將礦石和木炭在一起燒,燒成一個粗糙的疙瘩,再用錘子一點點擠出裡面的雜物,到最後變軟再加木炭捶打……」

    「像你們墨者說的,像是冶銅一樣直接出鐵,我是尚未聽過。」

    墨者對於適的一些想法相當信任,對工匠說的話也是笑笑,很多事物如果適沒有提出來之前,人們都不會相信。

    適看了看這些工匠粗壯的胳膊,心說水力磨坊之類的積累已經足夠做水力風箱、水力錘,你們這胳膊以後怕是也不用如此粗壯了。

    聽了工匠的疑惑,適讓其餘墨者將之前在齧桑以南山丘上收集到的鐵礦石拿來。

    鐵礦石剛一拿過,那幾名工匠眼中立刻露出了滿意的光澤。

    即便語言不通,通過他們的表情,適也能看出。

    果然,工匠的話經由墨者翻譯後,適明白工匠的意思是說這些鐵礦石不錯,完全可以用來煉鐵。

    適沒有回答,而是衝著後面那幾個知曉內幕的墨者點點頭,後面頓時發出一陣陣歡呼。

    這樣的鐵礦在沛、彭之間不少,徐州後世本來就是個重工業礦業城市,而還未形成的微山湖一帶更有大量的煤礦,漢代就曾在這裡冶鐵。

    如今黃河不曾改道,這裡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也足以支撐大量的非農業人口。

    向北到陶邑、向東南走邗溝,地理位置也可謂四通八達。

    萬事俱備,所差的就是適早早提及的冶鐵爐,甚至可以說墨者在沛縣行義許久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製造一個基礎。

    鐵礦既然可以做塊煉鐵,那麼用來做爐熔鐵,也不是問題。

    適便和那幾名工匠道:「墨者知曉天志,自有辦法。我只問你們,若是墨者弄出軟鐵,就是那種不需要捶打就已經沒有雜質的軟鐵,你們可以打成墨者需要的形狀嗎?」

    待墨者轉述了適的話後,多數工匠滿臉詫異,並沒有回答適的問題,而是疑問於適的假設。

    塊煉鐵是海綿鐵,溫度太低,根本還不到融化的時候,大量的炭、礦渣和鐵融合在一起,需要不斷地捶打才能去除裡面的雜質。

    這玩意可以做兵器,但是用來做農具實在是效率太低。

    唯獨一名鐵匠道:「若是真的可以直接有不捶打就可以用的軟鐵,我倒是能砸出你們想要的模樣。」

    他也沒說不過、但是之類的話,適滿心歡喜,問了幾句此人何地人、打造過什麼。

    這工匠出身晉地、共邑。共邑此時屬魏,原本算是周天子京畿地區,曾經的共和行政的共伯和,原本的封地就在共。

    曾是周之京畿,又處在衛、鄭之間,正統的中原,技術先進。

    這工匠說自己曾經用塊狀鐵打造過鐵鍤,適覺得能用塊狀鐵打造鐵鍤,水平已經不低。

    鐵鍤是三晉一些最中原地區已經出現的稀少的鐵製農具,鍤這種工具早就出現過,銅的、石頭的都有。

    看上去像是一個凹凸的凹字,下面像是月牙刃,上面撞上木棍可以用來挖坑、除草,其實使用效果和鐵鍬差不多。

    但是鍤不能翻土,而鐵鍬可以翻土,可能也是因為青銅太脆、塊煉鐵很能做出鍬的輕便的緣故。

    退而求次,能用塊狀鐵做鍤,適已經相當滿意。

    適又問了幾個頗為古怪的問題,工匠倒是能聽個大概,做了或是合乎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

    他問的古怪,卻有墨者聽出了古怪中的真正含義。

    公造鑄聽了適問的那幾個古怪的問題,輕輕拉了一下適,伸出手虛握成一個擼成管的手勢,小聲問道:「你要用鐵造這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4
第一五二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二)

    適心領神會,微微點頭,小聲道:「我想試試。銅,太貴。」

    公造鑄心說這銅可是很貴,按你說的那辦法配合火藥用,算起來可比弩要貴的多。

    此事尚未到真正做的時候,只是從上回沛澤那一聲巨響之後,公造鑄就帶著一批銅匠在嘗試那東西。

    嘗試的多,瞭解的也就深入,適一問那個古怪的問題,公造鑄就知道適的心思在琢磨什麼。

    適最多也只能問個大概,又問了幾句塊煉鐵除去雜質的小問題後,這些工匠暫時被帶到一旁休息。

    剩餘的墨者都在看著適,適攤手道:「這種事,我也只是知曉其中的道理,但如果真要做,卻是難。」

    「不過這礦石可以冶煉,那多多嘗試,應當不成問題。」

    他說不成問題,也算是胸有成竹。

    墨者之中手工業者、工匠出身的人不少。

    世上最好的木匠就在這裡,皮橐風箱之類的物件,又是墨者守城備穴備地道的必備之物,鼓風通氣可以解決。

    大冶山銅礦裡做過礦僮、做過礦師的,也有。而適又有火爆法之類的現在還沒有大規模使用的開礦手段,礦井支撐的問題,把青銅文明搞到這種程度都不是問題。

    前期燒炭後期嘗試土法煉焦,墨者之內也有燒炭工匠;做耐火磚和通風陶管,也有陶匠。

    模具有公造冶、公造鑄這些家族可以鑄鼎鑄編鐘的人,縱然他們做模具未必上手,但多少還能明白一些。再者適準備等到出鐵之後直接上可以重複利用的鐵范,算作從頭開始,這都無所謂。

    如今按照適的建議和要求,大部分可以從事這項工作的墨者都被從各地調集回來,濟濟一堂。

    墨子問道:「你要的人,如今都在。說說你們宣義部的事。」

    適笑道:「宣義部的事,一切都算準備好了。道理講清楚了,各個村社也都盼著早點能夠用上鐵,他們雖然沒見過,但是咱們墨者的信譽既在,他們自然相信。」

    「只有一樣,就算按照每伍出一人的比例,三月輪換,數年之後人手可能就要不足。數年之後,鐵器可以售賣四方,恐怕還要從各地召一些人來。」

    「我只怕,到時候不好招。若以此時每天要發的錢,想來在別處很容易招到挖礦流民的。」

    「只是一旦鐵器農具出現,各國俱承認私畝,開墾土地的收益可是要比做工更能獲利……」

    眾墨者不少聽適常講這種生產關係的人聽懂了適的意思,考慮一番,也沒什麼主意。

    墨子道:「此事先不急,總要三五年。屆時再說。按你說的辦法,其實最難的也就是三五年之內。再過十年二十年,人口增加,到時即便鐵器行於天下,也會有許多少地而無依者……你要這麼想,那將來這樣的事都要解決,又何止這一件?」

    「先不去想,我原以為我能通曉天下的規則,後來聽你講了許多,越發發覺規則時變,無窮無盡……不要學那些杞國遺民,遷徙連連以致連天塌都要憂慮。」

    「我已七十,有些事怕是看不到。你們雖還年輕,有些事怕也看不到。可列禦寇說得好啊,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後面的事就交由無窮匱的子孫啊。」

    「他與你爭辯宇與宙,落於下風。可他說的愚公之事,倒可以用。墨者便做愚公吧,樂土便是無太行王屋二山,不求天帝,只求子孫。」

    適點頭,又考慮了一下道:「如今冬麥已經種完,房屋也差不多都修繕完畢,冬季又不演武,也不太冷,今冬準備冶鐵事正合適。」

    「礦山已選好,修一條路,可以推動墨車不至泥濘。各個鄉亭出人,忙上幾日應可完成。」

    墨子笑道:「此事就不消你管了。我守五里之城,四萬人家,一樣井然有序。墨者不怕人多,人多也一樣可以令行禁止。」

    「禽滑釐曾問我,守城應該如何?我說:『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

    「這既是守城的道理,也是治天下的道理。若能做到,天下亦可治,況於開礦?」

    適一聽這話,以手加額道:「先生,您追求的,怕就是最後的樂土。各盡所能、各展所長、所做之事俱是各人所喜……只怕便是我死時也未必能看到啊。」

    眾人大笑,紛紛道:「先生不是說了嗎?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咱們便是看不到,可只要墨家不亡,總有墨者看得到。」

    在場眾人心意已齊,又被墨子剛才的話鼓舞,興致更高,想到鐵器將要大利天下,均覺得自己從成為墨者之後利天下的心思終於要實現一些,甚至可以從適所作的推論中隱隱看到了新時代的曙光。

    想到自己處在這樣一個變革的、前無古人的年代,一個個心中滿滿的都是利天下的浩然之氣,氣息間便連說話都帶著喜悅,絲毫不去想自己看得到與看不到。

    墨子見眾人如此,朗聲道:「既這樣,明日便開始做這件事。我已與七悟害商量完,禽滑釐、公造冶、適,你們三人負責此事。鄉校的事,暫且緩緩,或做複習,或由別人教導,或操練隊列行進。」

    「來年春日之前,此事必須有個結果。商丘傳來消息,那裡已經不穩,我只怕禍起蕭牆之亂,傷及商丘無辜百姓。」

    「春日分公田、改私畝、量荒地、變稅賦之事也需要完成。最晚到五月麥收,必須趕回商丘。」

    「墨者既在,楚人攻不下商丘,那些不管百姓只謀權勢的貴族,也不准他們做成事。」

    他自說的威風凜凜,眾墨者齊聲領命。

    …………

    齧桑鄉,那日適曾來訪過的老人家中,在家的大兒子正在收拾行囊。

    二兒子在沛郭做義師的頭排矛手、小兒子在沛郭鄉校學習,家中自認和墨者已經割捨不斷,這種一伍之內先出一人的事,家中自然積極。

    除了這種割捨不斷的關係外,一旦鐵器出現,對於這種人口勞動力尚多的家庭來說,很容易依靠勤勞步入到富裕自耕農的行列。

    墨者此時的主張是利於手工業者和富裕自耕農的,奴隸什麼的與墨者關係不大,墨者不代表奴隸階層和僮僕的利益,但是卻希望他們變為自由的手工業者和自耕農。

    幺妹在忙著給長兄收拾行囊,用火烤過的乾乾的餅裝了半麻布口袋,裡面還裝著一把鹽、一大塊豆餅。

    老人在屋外把墨車翻轉過來,轉著輪子,聽著吱吱嘎嘎的聲音,用麻籽油小心翼翼地澆淋在上面,側著耳朵聽著墨車車輪的動靜。

    回身看到小女兒在那收拾那些食物,老人嘿了一聲道:「多裝一些,墨者找人做事雖管飯也給錢,但只怕吃的粗糲,磨坊忙不過來。若是夜餓了,就啃些餅,用水泡泡吃。」

    「那豆餅晚上若是生火,在旁邊烤一烤,烤的焦香,最是好吃。」

    大兒子笑道:「爹,人家墨者說以後豆餅都是喂牲口的。」

    老人瞪眼道:「以後,那是以後。如今咱們伍的牛,還是借用墨者的,錢還差一些沒還上。」

    說到牛,老人眼中露出了比之看兒子更暖和的神采,暢想道:「今年收了兩季,明年就算改了稅賦,一樣比以前過得好。明年墨者的那些上好的種子,便可以發給一些家中做的好事的人家。」

    「咱們也不缺力氣,家裡人也多,許是兩三年就能償還同伍之牛馬的錢。我那日去鄉里,見牧牛馬的場地又多了不少馬駒、牛犢,待三五年後便買個自己的。我已經看好了一頭,是大黃那頭大公牛配下的,嘖……小小牛犢就……」

    說的正起勁,不由眉飛色舞,小女兒掩嘴偷笑,在那紡麻的老伴兒忍不住嘟囔一句,心說若是旁人不知,還以為那牛犢是你配下的呢!

    大兒子倒聽得起勁,心道這樣極好。

    二弟四弟都在外面,二弟每個月還能送回些錢,算起來真要是有了鐵、有了自家的牛,那日子可就好了。

    齧桑還有許多荒地呢,到時候只要有力氣、有牛、有鐵,哪裡怕沒有地呢?倒是墨者一直沒有發地契以證開田這件事,叫人憂心,也不知道君上能否同意。真要是不同意……哎,不同意那就問問墨者怎麼辦吧。

    眼看幺妹給自己的包裹收拾完,正在那費力地打結,卻怎麼也勒不緊,嘟著嘴道:「哥,你自己來。」

    大兒子笑笑,用粗糙的手結果口袋,用了一頓,立刻空出來一段空間,看似粗糙卻靈活的手指熟練地打了一個活結,將口袋背在身上,走到墨車的旁邊。

    老人翻過來墨者,遞過去一小葫蘆麻籽油道:「時常撒一些,木頭容易干。磨壞了,雖說墨者給賠,只是都忙著做別的,誰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賠上?給錢的話,也無處弄去。」

    兒子伸手接過,揶到繫帶上,將包裹放上墨車,推了幾步試試輪子的聲音,很是滿意。

    出門的時候,一家人一直跟到門外,他回頭道:「回去吧,我去鄉亭和其餘人一起走。」

    「下個月輪到咱家喂牛,爹,你可別捨不得那點豆餅,真要是餓瘦了,且不說亭長要來質問,在亭裡面上也不好看。」

    「我三個月就回來,那時候還不是收麥的時候,但是我那日看好了那邊池澤旁的一大片地,正好開墾,你多去看看,莫要讓人先佔了。不行你就先拿著石鋤圍一圈,我那日在鄉亭和人摔角力,聽說墨者可能明年就要丈量田畝了。」

    「家裡的柴放心用就是,三個月我就回來,到時候再去推幾車。糞肥的事,一定要聽亭長的,不要自己胡亂來……」

    「墨者若要堆硝,那就暫先不要偷藏著自己堆肥。明年要發新種,不要這時候做出些事輪不到我們,又要被伍內的怨恨……」

    他又嘮叨了許多,若是平日非要挨罵,今日卻無人罵他,只說讓他小心一些,但也別偷懶叫墨者笑話。

    回過頭,總覺得心裡還有什麼沒囑咐清楚的,始終放心不下,可又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但大多都是些美好或是萬一搶不到的美好。

    正思量時,同村之人吆喝一聲,便不多想,推著墨車吱呀上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5
第一五三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三)

    聚集到齧桑鄉的人越來越多,用木頭或是茅草搭建的簡易住處到處擠滿了人。

    外面生著篝火,有沛縣義師在巡查以防出現火災,各個鄉亭的人按照熟悉的程度聚集在一起。

    正式開工要再等幾天,從商丘來到了齧桑的葦也到了這裡,手中拿著一張麥餅正在那啃。

    推著墨者來到這裡的那個臨走前有些嘮叨的某家人家的大兒子也在這個火堆旁,拿出了一塊豆餅放在木炭上烤著,發出豆類特有的讓人難以拒絕的香味。

    都是一個鄉的,很快就熟絡起來,聽到葦的名字後,那個正在烤豆餅的男子也聽過名字。

    在家中他並不靦腆,如今看到許多人終於靦腆了許多,不知道怎麼表達善意,便將烤的香噴噴的豆餅掰下來一塊遞到葦的手中,說道:「我叫蒲,也曾在鄉亭聽過你的名號。」

    葦從商丘遷徙到這裡已經許久,沛地的口音帶著濃濃的徐夷古味,但和宋地方言還是有幾分相似。

    接過示好的豆餅,返還了一小捏鹽,笑道:「我在商丘村社的時候,那些聽過名號的人,可都是鄉里能打不怕死的少年。」

    蒲也笑道:「如今沛縣哪有這樣的惡少年,凡有的要麼在義師當中,要麼就被墨者打了一頓後老實了許多。如今能在鄉亭間有些名聲的,要麼便是開田廣闊、要麼就是在義師勇猛。以往那種與人私鬥而成名的事,怕縱然有,也難成名了。」

    他的話引來一陣笑聲,圍坐篝火旁的一人笑道:「私鬥怎地不能成名?被摹成子抓到,且不說要罰沒許多、做役,還要帶到各鄉亭巡遊……」

    蒲與葦等人一起大笑,這算是一兩年來沛縣的新風氣,與之前不同,而這些都曾經歷過之前與現在的人便有些許多的共同語言。

    葦因為開田賣力、又因為在商丘就跟適許多開田稼穡的本事,因而這兩年在鄉亭之間常被提及。

    如今是做事勤勉的人成了聞名人物,那些鄉間的惡少年則成了笑柄:論打,被墨者中集九州銳士的劍士暴打,又要依著沛縣的萬民通約拉著巡遊,早已不再是年輕人覺得此人英豪的時候了。

    風氣的扭轉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的,但矯枉必須過正,靠著墨者掌握的暴力,用暴力強制扭轉了沛縣的風氣,並扶植了墨者所認為正確的「價值觀」取向。

    至於是不是絕對正確的,那無所謂,這東西沒有絕對正確的。

    蒲既聽聞過葦的名聲,又知道曾深入到村社、穿著墨覡女巫服、偶爾路過村社幫著治療一些疾病的蘆花是他的妹妹,便覺得更為親近,稍微談談幾人便就熟絡了。

    抓著機會問了問一些開田稼穡的事,葦便用當年從適那裡聽到的一些道理做回答。

    如今很多深入村社的鄉亭間的墨者,稼穡事都是從適那裡學來的,而適在商丘村社的時間又最長,葦也算是得其傳授。

    篝火旁的人聽的興起,這都是他們關心的問題,全都圍了過來,不多時連旁邊篝火堆旁的人也吸引了過來。

    一群人談的火熱,適慢悠悠地走過來,頓時幾個熟悉的人起身打了聲招呼。

    兩名跟隨適的劍士手從劍柄上鬆開,這裡是沛縣,來到這裡的人都拿著紙制的戶籍什伍證明才能聚攏到這裡,並無危險。

    適在村社許久,雖說今年一直忙著和見不到的那幾位「子」打嘴仗,可畢竟早已習慣了和這些人交談,極為自然。

    「朝那邊擠擠,這天有些涼,我離火近一點,比不了你們厚實壯大,我可怕冷。」

    火堆旁的人笑著給讓出來一個地方,上次在楚使來的時候,適在吃飯的時候已經見過蒲,他記憶力尚好,這些人的名字見過就會記下來,有時候記不下來也會記錄在隨身攜帶的紙上,以後見面直呼名字也顯親切。

    和幾個見過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那些一時記不起名字的放到最後打招呼,只當是人數太多不一一招呼,他們也並不知。

    墨者組織過守城、組織過萬人的祭祀、也組織過一個縣的政事,因而組織能力不低,這裡聚集的人安排的井井有條。

    幾處鐵礦礦山已經選定,就在齧桑向南不遠,都是些半露天的礦,很容易開採。

    至今為止沛縣還未開採過煤鐵,很多礦就露在外面,遠不是兩千年後的模樣。

    從六個鄉一共趕來了大約四千輕壯,也就是說六個鄉加入墨者基層體系的一共有大約兩萬戶,算起來有將近八九萬人。

    這些戶數,可能尚且不及陶邑一城的人數,更別提臨淄洛邑之類的天下大城,但墨者深入村社的有效統治可以讓這些地方迸發出一座大城所能擁有的極限動員力量。

    這種動員極限也和適所領導的宣義部有直接的關係,數年之後的鄭楚交戰中就出現過四萬鄭人一箭不放就逃走的事,因為那些鄭人反對與楚交戰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因而對於這種貴族間的繼承權戰爭屁事毫不關心,能跑就跑。

    在沛縣,至少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後日開始的事,算不上一場戰爭,但也必須講清楚其中的利害。

    第一期徵召的勞作極為重要,如果這三個月不能做好,後面的事只會越發難。

    修路、挖礦、建爐、夯基、準備陶泥等等這些,都需要在三個月之內完成,任務極為艱巨。

    三個月也是依靠熱情所能保持的一個巔峰時間,超過了這個期限,就有些過於漫長,一些不滿情緒就會滋生。

    好在適是真的見過鐵製農具,也知道一些鐵製農具大規模使用後的歷史,因而他可以用所見到的一切,說出圍坐在他身邊的這些人最喜歡聽的話。

    一個人能否宣傳,不在於懂得多少道理,而在於能否知道那些宣傳的對象想聽什麼樣的話。如果拿著天志兼愛大義之類的話說給此時的農夫聽,效果會大打折扣。

    適又不是空畫大餅,他是真正知道;就算這是畫大餅,實現的時間也沒有太過漫長。

    因而適剛剛講到那些鐵器普及後的美景時,火堆旁已經聚集了百餘人,使勁地向前擠著,想要聽適繼續講下去。

    適知道農夫想要什麼,知道他們害怕什麼,知道他們期待什麼,也知道他們的耐心與激情可以持續多久。

    因而,他所描繪的藍圖中,沒有百年以上的故事,也沒有十年之後的夢想,而最多都是三年五年為期限的、明確的東西。

    篝火旁的人越來越多,可四周卻越來越安靜,只有適的話音和篝火的聲響,有些出奇地詭異。

    當他說到三年之內要讓沛縣每家都有一兩件鐵農具的時候,篝火旁爆發出一陣直衝天際的叫好聲。

    蒲高聲喊著,心裡明白以自己家中的情況,只要鐵器出現,不到一年自己家中就能買上一些。

    想到這,再想著適說的農具,不由想了許多極為美好的事。

    比如葦之前和他說過的除草用的鋤頭,那最好是用鐵的,輕便不說,也足夠鋒利。

    只要有力氣,可以讓十幾墨畝的豆苗中沒有一根雜草。墨者又講過雜草會和豆苗爭水爭肥爭陽光,若是沒有一根雜草,只怕又要多產不少糧食,說不準以後真的可以用豆餅來喂牛馬。

    又比如之前聽到的開墾土地用的鐵鋤,其實和如今使用的石鋤差不多,可是要薄要鋒利也要更輕便,不用擔心碰到石頭上會碎掉,也不用擔心鋤一陣後手臂就沒了力氣。

    若是有了鐵鋤,那邊荒澤間自己看中的那片荒地,就能開墾出來。不怕沒有力氣,就怕力氣使出去後收穫卻不屬於自己。

    鐵鋤一日一人可以開墾一墨畝的土地,荒地到處都是,忙上三五年,家裡的土地就要翻翻。償還了牛馬錢,從伍中分出,自己買了牛馬,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就算不從伍中分出,鐵犁鏵也需要有牛馬拉動才能開墾荒地。到時候和伍中的人商量一下,大不了一起開墾,這樣修建一些小的田埂堤壩也更容易,開墾的也更多。

    想到這些,蒲便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氣。

    這可都是為自己在忙活啊。為了更多的土地、為了更好的生活,這是很簡單的理由,也是符合墨者以利聚人的理由,更是足以讓農夫獻出許多的理由。

    至於說貴族之間的戰爭,農夫真的沒有興趣。他們要麼是逃亡農奴、要麼就算被徵召參加了戰爭也毫無收穫,反倒要荒蕪了自己的田地,可是定租卻不能免除,餓死的還是自己。

    此時此刻,如蒲這樣樸實樸素的農夫,經過墨者的這將近兩年的宣傳之後,所能接受的唯一打仗的道理,就是守護他們的公意,守護他們的生活。

    而開礦,還不如打仗嚴重,但關乎切身的利益更重。

    蒲以為,自己可以為那些想到的夢想堅持一輩子,哪怕五年時間只要能夠弄出來鐵,自己也一定能堅持下去。

    但,適認為,如今描繪的這些美好,只能支撐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

    那些此時認為可以堅持五年十年的人,可能有,但卻不多,所以需要更多的、不同的激勵手段,而不僅僅是未來的美好生活這一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5
第一五四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四)

    有效的激勵手段,不只是精神上的,還有物質上的。

    對美好生活的願景,可以作為一種激勵,但不宜過長。

    鐵器的普及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尤其處在井田制已經初步解體的時段,配合著已經出現的思想變革,自然會引發更多的思索。

    適在火堆旁,身邊圍著能聽到他說話的人不算太多,不可能將聚集到齧桑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此處。

    這些人可能也不太可能與他討論那些此時看來古怪的問題,但適知道他們要什麼,也知道墨者可以給他們什麼樣的獎勵。

    這些人在一起幹活的時候,也可以很自然地將一些想法傳播出去,而且是用他們的理解、化為他們的預言去傳播。

    適深入村社許久,即便自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很明白農夫們的思考方式和語言風格,但終究不是一樣的人。

    由這些人轉述出去,可以更方便他人理解。

    他所描繪的、栩栩如生的、彷彿親身經歷過一樣的將來美好,如同墨者工坊中做出的最烈的酒,將在場的每個人都醺得微醉。

    能將四周每個人都醺的微醉的預言化作的酒,一定要聽起來真實無比。

    適沒有提及將來的新矛盾,彷彿將來的矛盾根本不存在一樣,所以他說的只是部分事實。

    但部分事實,也是事實,所以這個預言聽起來可以身臨其境。

    當眾人迷醉的時候,適緩聲道:「那是數月乃至數年之後的事。墨者以利聚人,這鐵器之利是每個人的。」

    「但墨者又要求有功則賞、有罪則罰。這功勞其實並非是對墨者的,而是對天下萬民的,只是天下萬民還未約出他們的法、選出他們的聖王做天子,因而這功勞就先由墨者來償。」

    眾人知道墨者不會空耍嘴皮子,一聽適的這番話,紛紛問道:「怎麼才算是功勞呢?又會獎賞什麼呢?」

    這話是很多人想聽的,周圍再次安靜下來。

    適講了許多細則,這些細則不是他制定的,而是墨者其餘人制定的。

    墨者守城、工坊的賞罰辦法,拿到這裡一樣可以用,一群組織術領先於時代的人,制定出種種細則不成問題。秦墨入秦後,那些繁複細節的律令也正是墨者工坊和守城規章的另一種體現。

    精神獎勵,便是一些不能用計件制估算的事。

    比如修路、比如最開始的挖山等等,必須礦井都建成之後才能用計件制獎勵。而這種不太可能用計件制獎勵的工作,精神獎勵的意義是重大的。

    所能做的精神獎勵,無非就是編成隊伍之後,哪個做的公認是最好的一組,便可以由墨者用馬車載著,在沛縣轉一圈,到處揚名。

    墨者在默默改變著沛縣的價值觀,這些轉一圈的人除了精神滿足之外,也可以比別人獲得更多的交配權,會有更多的女子逐漸喜歡這些「勞動英雄」,也願意將這種榮耀做權衡交配權的一種砝碼。

    到時候可以在馬車上披紅掛綠,極盡此時的華麗。

    不要說紅綠染料,就是後世昂貴的拜占庭皇室紫,此時天下也是有的——齊侯喜愛紫色,國內的人都跟著穿,所以愈發昂貴浪費奢靡。後來有人就給了個辦法,讓齊侯靠近那些穿紫衣服的人就捏鼻子做出厭惡的表情。這個故事是個有味道的故事,而拜占庭皇室紫恰好也是個有味道的染料,因為那是尿液提取的,適估計此時齊國昂貴的紫色染料應該也是尿液提取的,否則出主意的不能想到捏鼻子這個辦法。

    適自然是不會做,但是墨者有金子可以買,能做到這樣,便算是讓那些人得到了極大的精神滿足。

    而在物質上,墨者一樣也有可以獎勵的東西。

    那些種植了三年,已經可以小範圍推廣的新穀物的種子根莖,都是可以作為物質獎勵給予什伍或是單獨家庭的。

    反正種子就是為了種植的,早晚都要分出去,還不如趁著此時新鮮昂貴的時候,作為一種免費的、同時還能用手工業品和將來賦稅回收回來的獎勵。

    甚至可以直接獎勵一些鐵器,這應該是眾人最想要的。

    只是鐵器和那些新谷的種子不同,其中有個問題適必須要解決。

    因為新谷是墨者種植的,沒有假借他人之手。

    而鐵器作坊,卻是墨者依靠沛縣的民眾建起的,剛剛宣揚完勞動價值論這個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又靠著沛縣民眾半是自帶乾糧的熱情參與,這件事不講清楚日後會有許多麻煩。

    適想了想,說道:「假使你們許多人在寒冬的野外,都不會生火。只有一個人可以生火。」

    他指著這堆篝火,笑道:「那麼生火肯定是需要很多人去抱木柴。所以篝火升起來之後,每個人都能取暖。但唯一會生火的那個人,請求距離火堆更近,是不是可以呢?」

    不少人想到墨者的那些理念,紛紛道:「若是生火之前,說得清楚,那自然可以。這算是與眾人簽契,他生火換取靠近火堆。可若是生火之後,卻認為這火就是他的,那可就不對了。」

    「適,我們有些話說出來……怕是你們墨者不喜歡。」

    有人悄眼看了一下適,小聲道:「如果是生火之後,我們讓他靠近火堆,那是我們願意。可若是眾人不同意……按照沛縣的約法,是不是也可以不准許呢?」

    適笑了笑,點點頭,又道:「是這樣的道理吧,你們又不是墨者,能做到這樣,我覺得就可以了。以約法來看,也沒人說這事悖法,只是無人情罷了。所以墨者做事,都要提前講清楚。」

    「如今開礦的事,不就是講的清楚嘛。這礦啊、路啊,都是你們修起來的,靠墨者這點人,怕是不可能修起來。但是咱們事先也說好了,將來出鐵之後,墨者一定會優先滿足沛縣鄉亭的需求,但除此之外的售賣,便與你們無關。」

    「到時候,若是鄉亭三月一輪之事都已輪換完畢,你們出力,墨者出錢,這是之前就講清楚的道理。」

    眾人都道:「這是自然。這是你們墨者提前說好的,眾人也都答應的。若無你們,我們空有力氣,也不能做出鐵。」

    見眾人都同意這句看似沒什麼意義的話,適也先放了心。

    這是所有權問題,按照墨者與適融合的一些道理,這爐鐵應該是歸於沛縣萬民的。

    但是,適不希望把沛縣弄成一個獨立王國,弄成一個綁定在一起的利益團體,甚至弄成一個生活水平遠高於其餘地方的半自治地區。

    墨者要利的是天下,不是一個小小的沛縣。如果此時講勞動所有權等問題,將來麻煩會很大——沛縣的人,憑什麼願意幫助沛縣之外的人富足?憑什麼去利他們?

    憑什麼老子在這裡揮汗如土修路挖礦,到頭來卻要資助沛縣之外的人?

    墨者內部沒有太多沛縣本地人,基本都是外來者,也都是一群對「邦國之別」毫無信仰的人,他們想的只是天下。

    如果沛縣是個獨立子爵國,那麼墨者就是一群天然的「賣國者」,他們經營沛縣行義沛縣,只是為了利天下,而恰好天下包括沛縣在內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講,利天下的墨者、與沛縣的民眾,在將來的某一天利益是衝突的。

    適要保證提前就把有些他不喜歡的歪理先弄出來,因為沛縣的萬民不是墨者,不能要求他們利天下。

    一旦私畝制改革之後,批量的自耕農和廣袤的荒地,他們不可能想到利天下的道理,相反可能更願意開墾一些土地。

    畢竟,自耕農是帝制的基石,他們喜愛一個開明的君主,在將來會勝過一群想著利天下的墨者。

    暫時看來,大家其樂融融,可實際上只是順路同行,怎麼把這條順路走下去,是墨者現在就必須考慮的問題。

    似乎只有利用貴族、井田、農奴之間的矛盾,在各國完成變法之前,以搞貴族、變制度的口號奪權。

    一旦各國變法完成,墨者將會喪失很大一部分支持者。但不傳播技術又不可能在各國造就更多的新興地主、新興貴族和手工業者,作為將來奪權的同路人。

    這其中的度,在這件看似只是冶鐵技術革新的事情上,也必須提前準備、隨時保持和沛縣萬民的溝通。

    怎麼讓民眾覺得這些鐵是他們的勞動成果以激發積極性;又讓民眾認為鐵爐的所有權理所當然歸墨者所有……這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適覺得,有些事真的必須提前做。

    至於三五年後,適權衡了一番利弊,覺得寧可不要那積極性,也必須把所有權握住。

    他似乎真的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當初的約定與契約。

    好在,這東西還很新鮮,沛邑的民眾還很相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5
第一五五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五)

    適知道他這些話的真正用意,周圍的人此時未必會懂,但將來有一天他們或許會懂。

    歸誰所有這種事的道理,只在於屁股,怎麼樣都能講出道理。

    農業不夠足夠發達,商品交換不夠發達,荒地數量太多,導致了墨者前期想要發展一些手工業,只能用這樣的手段。

    沒有足夠的窮的活不下去的人,沒有足夠的土地少到連自己都不能養活的人,就沒有足夠便宜的勞動力和足夠發達的手工業。

    好在,蒲葦韌如絲。

    好在蒲葦這樣的人在之前生活的太苦,只要稍微的希望就能讓他們過得更好。

    因而一旦有了希望,他們這些人便會無比堅韌,短時間內不會動搖,只會如同篝火中的木柴,燃燒成紅紅的火炭。

    當將來變為將來的現在,當他們對將來的現在也不滿足的時候,未來的軌跡便已經不可更改,那倒反而是一件長久來看的好事。

    此時此刻,他們聽到的只是適在給他們講道理,講一些原本王公貴族徵召他們做勞役根本就不需要講並且似乎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適盼著他們有一天覺得這不對,卻又盼著他們此時此刻覺得這很對。

    這種矛盾的心情被苦難的過去隱藏去矛與盾的銳芒,只剩下花團錦簇般的美好未來。

    篝火燒到最後,竟然快要熄滅,四周聽講的人沒有一個想起在裡面加一些柴禾。

    他們覺得,適話語裡的未來,有肉和油的味道,那是最好的味道,卻還沒有聽出那裡面的血腥味。

    許久,篝火終於熄滅,適的話也已經說完。

    他站起身,抖了抖坐了許久有些麻木的腿,衝著眾人行禮道:「不管怎麼樣,這是你們的事,也是墨者的事。終究,是墨者欠你們的。墨者想要利天下,而你們沒有這個義務。」

    「墨者也不希望你們這些尚不是墨者的人,去利天下。只盼著有一天當有人想要損害你們所已經得到的一切時,你們能用墨者的道理想著怎麼才算是利自己。」

    「你們的手啊,可以稼穡、可以冶煉,可以挖掘,但一樣也可以拿起戈矛,對吧?」

    旁邊的人紛紛叫嚷,心中是願意的,也是高興的。

    若是有一日有人要侵害他們如今的生活,他們當然要去反對。

    墨者眼中的天下,可能是從寒冷的燕地到炎熱的楚關、從爽濕的東海到巍峨的崑崙。

    可沛縣這些農夫眼中的天下,便只是他們的沛縣,天下二字,寫起來一樣,讀在心中卻不一樣。

    蒲問道:「適,你們墨者總是講道理的。我們就像是羊群中的羊,你們是頭羊,當我們不知道往哪走的時候,你們會帶著我們走,不是嗎?」

    適笑道:「上下同義,不是說頭羊往哪走你們就往哪走。而是頭羊往哪走,你們便會想到頭羊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才跟著走。不過我相信我們墨者,所以暫時你們或許還不懂,但跟著走就沒錯啦。」

    蒲也大笑,說道:「你問問六鄉的人,哪裡有不相信你們的呢?可你們非要逼著我們去想對還是不對、有沒有道理……可不是我們自己願意去想的。」

    適點頭,嘴角暗含笑容。

    覺得這就像是戀愛,只不過戀愛的雙方是墨者和農夫。

    蒲的話只是在表達沛縣農夫的那種對墨者的信任。這很好,將來合則一起、不合則分,只要自己想要什麼,那就是一群足夠優秀的諸夏之民。

    至於墨者,不能也不應該讓諸夏每個人都愛戀,只要知道哪些人在哪些時候是所謂九重樂土之中最先進的那批人就好。

    此時的與將來的不同,此時的愛或許有一天也會變為將來的恨,但只要有個清醒的鉅子,便足夠。

    …………

    那場篝火夜談的兩個月後,蒲與葦這一組的人完成了他們領到了修路任務,比別的鄉亭的人快了許多。

    一條可以通行馬車與墨車的路,沿著一座有鐵礦的山蜿蜒到了一片臨河的平整草地上。

    與別國的路不通,這一條路更寬。

    馬車的車轍寬度是有規定的,墨者因為要普及雙轅車,因為也違背了「禮」中車轍寬度的規定,做了適當的更改。

    夯實的裡面可以保證馬車的車轍碾壓的地方足夠平坦堅硬,沒有馬掌暫時也只能留出中間的軟路。

    兩側多出的,是方便推單輪的墨者的小路。附近都很平整,黃河還未改道,這裡的土質還不是那種一下雨就能以同行、能把鞋子都陷進去的黃黏土,吱吱呀呀的墨車與馬車在上面行走並不困難。

    兩個月前離家時候帶來的那些食物都已經吃光了,好在墨者每天供應足夠保持勞作、但是極為粗糲的食物。

    被徵召的女性負責做飯,蒲端著自己的陶罐領取了一份麥粥、一份豆醬、還有一小勺熟油,就拌撒在麥粥當中。

    麥粥是用稍微砸碎的麥粒煮的,不是完全的麥子,所以煮的很膨大,黏糊糊的,味道也是微鹹的。

    同亭分到一組的人坐在地上吃飯,搖晃著已經發酸的手臂,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明天就要去負責整理地基、幫助挖紅黏土、安裝陶管之類的事。

    他一坐下,葦便道:「明日是初十,可以領二兩烈酒的。也不知道那邊是不是和這裡一樣?」

    蒲扒拉了幾口麥粥,嚥下去後道:「應是一樣的。昨日咱們要完工的時候,適不是說咱們做完了自己的事,剩下的墨者會多給一些錢嘛?就算沒有,也可以買一些。」

    「完工之前,咱們可就風光啦。適說,到時候一定會用馬車載著咱們到處轉轉,墨者要給咱們駕車呢。」

    葦大笑道:「這可好了。六鄉都轉一圈,那些待嫁的女子還不是都看得到?到時候六鄉處處對歌,不過你就不用了。前幾日那個做飯的女子不是對你唱了許多歌?可是好多人都聽到了。」

    蒲嘿嘿一笑,這倒也沒什麼,此時風氣開放,莫說對歌是為了婚姻,就是看的順眼了對歌在野外來上一次也沒什麼,眾人習以為常。

    其餘人也紛紛打趣恭喜,蒲訥訥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到時候不要那些待嫁女子,明年墨者也會先發給咱們那些新谷的種子呢。只是暫時不准隨意售賣,只能供給給墨者,若是隨意售賣被抓到可是要罰沒的,這是大家都答應的事。」

    葦擺手道:「也不用動這樣的歪心思,摹成子的眼睛可是好用的緊。那些種子種下去,收穫了也是自己吃,拿到墨者也能換錢,無非就是別處的人給的價高一些,可不能只看著明年啊。誰知道墨者以後還會弄出什麼?到時候有了這麼一件錯事,那可是將來都錯過了。」

    眾人紛紛點頭,心道摹成子的眼睛自然好使,可書秘吏那群人也都拿著草帛記錄著呢,誰家做過什麼事,上面可都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錯不了。

    他們忙了兩個月修完了自己這一組分下的路,除了因為他們覺得冶鐵對自己有利外,再就是那些精神的、物質的種種獎勵了。

    墨者並不吝惜獎勵,因而這一群人幹的極為賣力,誰都知道若是自家種植了那些新的穀物,每年要多出許多食物。就算墨者回購的價格不高,但是產量在那,錢也總比以前多。

    外地的商人想要收購也不容易,摹成子那邊看的很緊,而且之前就講清楚了達成了不准私自售賣的約法,懲罰很嚴重。

    蒲想了想道:「或許有一天會不管這麼多吧。」

    葦想到適以前講的那些道理,笑道:「以後多了,天下都是了,誰也不會管啊。墨者想著利天下,咱們是因為他們想利天下才有了這些種子,說到底還是要遵守咱們的契。」

    蒲點點頭,又道:「我聽適說,咱們明日要去的那邊已經修的差不多了?是不是真的咱們回家之前,就能看到出鐵啊?我前幾日就看到有不少墨者帶人沿著路往那邊運礦石,有些路沒修好,他們就背過去,如今應該也存了不少了吧?」

    出鐵是眾人最大的心願,也是兩個月前他們來到這裡的最大動力,更加上墨者許諾他們這些做事最快的一組人可以優先獎勵一部分鐵犁、鐵鋤之類的工具,更是心動。

    一說起這個,雖然這兩個月六十天只怕有五十天是談這件事,卻像是家中的粟米飯和麥餅一樣,天天吃卻怎麼吃不厭。

    成百數千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著彼此知道的消息,開闊著各自的眼界,各種各樣的謠言或是真相每一天都在流傳。

    同組的一人道:「前日我去那邊換破損的工具,聽人說好像鐵爐已經建起來了,但是暫時還不能用。」

    蒲奇道:「咋不能用?沒修好?」

    那人道:「我也不懂,聽說是一旦用了,就不能停。一旦停了,鐵就和爐粘在一起了,爐就不能要了。所以路要先修好、礦洞那邊也要先挖好、木炭那邊也要準備足夠,才能出鐵。」

    這些人都沒有見過冶鐵,甚至連冶銅都沒見過,只能憑空想像。

    但是墨者卻源源不斷地講訴一些似乎這些人根本不需要知道的道理,因而他們即便不明白,卻依舊知曉一些消息。

    修路的人,並不是全部,甚至不到一半,剩下的都在忙那些配套的工序。

    這些修路的人想不通其餘人忙得意義是什麼,但聽了那些不太明白的話之後,多少還是對冶鐵這件事有了一定的瞭解。

    蒲想了好半天,還是沒想清楚為什麼不能停下的關鍵,搖搖頭道:「不管了,明日就知道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5
第一五六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六)

    第二日天一亮,滿是汗臭與腳臭味道的、有些陰冷的簡陋茅草屋內,提前完工的八十多人,早早地被一個眼睛熬的發紅的墨者叫醒。

    領取了早飯後,便跟隨沿著或是修好、或還未修好的路,走到了遠處的河邊。

    這是一條能夠通向泗水的河,蒲、葦等人並不知曉,但是墨者早已經乘車量過河流的方向和長度。

    這裡既靠近鐵礦,又有河流可以作為運輸,地理位置也處在沛、留、蕭、彭城、丹水、泗水之間。

    遠遠看去,有一座不算高大的小土丘,一個此時看起來很奇怪的爐就聳立在河邊。

    旁邊有個像是水力磨坊的東西,蒲葦等人看到幾名墨者正在那個彷彿水力磨坊的東西旁邊,不知道說些什麼。

    走近一看就知道不是磨坊,而是拉動著一個巨大的木風箱,正呼哧呼哧地發出響聲,伴隨著水流推動的木輪,發出有節奏的呻吟。

    風箱的旁邊堆放著一堆的陶管,應該是新燒製出來的,樣子有些古怪,但也只是蒲葦等人看來古怪。

    至於像是洛邑、安陽、商丘之類的千年大城,這種陶管城內的人早就見過,只不過用來城內排水卻不是用來冶鐵吹風。

    高大的爐下,是一對鋪著被墨者稱之為「磚」的夯實地面,凹陷於地下,方方正正一個個排列著,似乎是用來盛放渣滓的。

    旁邊一個墨者,正拿著一個前端幫著一個陶或是石釜的長棍,正在往一個木模子裡澆水。

    墨者的旁邊站著幾十個人,蒲葦等人就聽到那墨者一邊在那傳授,一邊說道:「到時候,鐵水出來,你們就要往模子裡灌。怎麼灌,適之前也說過,你們也練了一個多月了,只是鐵水和水總不一樣,恐怕到時候還要多練。到時候莫要怕做不好,我也只鑄過銅,也不曾鑄過鐵……」

    蒲聽到這裡,有些好奇,問那個帶他們來這裡的、紅著眼睛的墨者道:「鐵是灌進去的?」

    那墨者笑道:「我哪裡見過?但適講過,說是就和水一樣,灌到罐子裡凍成冰,再把罐子砸碎,那冰可不就是罐子的模樣了?」

    蒲驚奇道:「鐵是從石頭裡來的,那不是要把石頭燒的和水一樣?」

    墨者指著那個大的水力風箱道:「要不做這個幹什麼?好在之前磨坊修得多,工匠會的人做這個也不難。當時只想著適要弄磨坊麥粉,哪想著那時候他就準備弄鐵了?」

    聽起來這墨者對適很尊重,雖然看上去年紀比適要大。

    蒲又問道:「都說三個月就要回去,這些人練就練了兩個月,到時候回去可怎麼辦?」

    墨者指著那幾人道:「不是沛縣本地的,要麼就是家中就一個人的。做得好了,未必就比種田得利少,他們不是三個月就回家的。如今就領著錢呢,各地的都有,大多都是些大城巨邑的。他們也做助耕,做這個還不是一樣?」

    蒲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再看其餘的東西也看不太懂,也就不再多問,跟隨那名墨者到了一間泥土屋。

    那名墨者進去說了幾句話,適便從裡面出來。

    這些人與適三五天前剛剛見過,適也花了足夠的時間記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此時不厭其煩地一一打著招呼,恭賀他們做的最快,又用了一番利天下的言語作為獎勵。

    既是吃過了飯,又要忙著做事,適便道:「你們來的正好,這邊最近正缺人手,實在是有些忙不過來。」

    葦和適最相熟,便問道:「我們做什麼?」

    適笑道:「還是挖土。別的活,你們一時也不會,學起來又慢。這礦石要洗,要碾碎,洗過之後晾乾。在下游挖一條水渠,到時候直接運送到爐附近。」

    很簡單的工作,蒲卻聽出了一絲興奮,問道:「既是只剩下挖水渠的事,是不是別的事都做完了呢?」

    適點點頭,指著遠處的爐道:「若是路修好,其實過幾日就能出鐵。再剩下的事,就是出鐵之後才能做的了。」

    他又用水結冰的道理簡單地解釋了一番,或是自己也很興奮,或是想要這些人增加信心,適道:「你們知道,這凍成冰再砸碎罐子,總要浪費許多人手去做罐子。鐵也一樣。想要節省人手,就要想辦法不用打碎罐子。」

    「辦法是有,但是要等鐵出來,到時候用鐵做『罐子』,把『罐子』分成兩半,隨時能打開,就不用砸碎了。這事墨者再做,與你們倒是無關,但做的出來,每天可以弄不少的農具。」

    蒲大約明白過來,心說那鐵水難道不會粘在鐵模子上嗎?

    他知道一定不會,因為他相信適一定有辦法,但自己連鐵水都沒見過,想來就算適講的再多,他也不能懂,便也沒問。

    扭頭看了看遠處一堆的奇怪的矮爐子窯,蒲奇道:「這是多少個冶鐵爐啊?」

    適看了看蒲指的那些矮小的退火窯,笑道:「那不是冶鐵的。冶出來的鐵,就像是生雞蛋,很容易碎。放進裡面蒸個七八天,就蒸熟了,縱然能碎,可也不會碎的那麼利索。」

    他用很粗淺的說法,用農夫所能理解的話解釋了一下漢代出現的退火技術,將脆的生鐵退火為有韌性的可以作為農具的鑄鐵。

    不經過退火這一環節,很難保證鐵作為農具的質量,這和爐鐵一樣,都屬於跨時代的技術,而退火技術也可以保證沛縣的農具鐵質量優於那些學到皮毛的別處。

    塊煉鐵做農具,估計能把工匠類似才能普及。

    直接出爐的生鐵做農具,估計脆的很容易被石頭弄壞。

    爐鐵保證了數量、退火保證了質量。

    至於說生鐵以弧面反射、鐵與燃料隔離攪拌為熟鐵的技術,現在欠缺的只是耐火材料,有陶器、原始瓷作為技術支持,應該也不是難事。

    他不是太懂,只是個皮毛,但有足夠的時間嘗試,沒有人天生就會。那些漢代的冶鐵大師,論及理論和他相差太遠,但他們一樣可以從經驗中總結出最好的辦法,他有理論支撐,就算從頭起步,最多慢一些卻也絕對可以弄出來。

    溫度可以嘗試、時間可以嘗試、填料可以嘗試……什麼都可以嘗試,而且沒有追趕他人的急迫,因而做起來也就可以信心滿滿。

    再多的事,他也沒有多解釋,又和眾人說了說每天的待遇之後,便說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忙,先走一步。

    蒲聽了個大概,好像是安裝鼓風管的事,他也沒多問,甚至都不知道來叫他的公造鑄所說的鼓風管是什麼意思。

    之後的半個多月,蒲葦等人有些焦急,因為挖掘水渠的速度也就更快,他們盼著能在自己回到家之前,看到出鐵。

    如果……能夠在回家的時候,帶上幾件鐵農具,那就再好不過。

    越來越多的人做完了分內之事,來幫著一同挖掘水渠,水渠一天天延長,消息也越來越多。

    某天又趕上喝酒的時候,最後一批挖掘水渠的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從礦山到這裡的路已經修好。

    礦山上的礦井已經開始挖掘,好像死了幾個人。

    墨者用火藥炸了一段最難挖的大石頭山,傳聞裡面爬出來一條好大好大的蛇,可能要化作蛟龍了,但是被墨者燉著吃了。

    而在這裡挖掘水渠的蒲葦等人,也給這些新來的人送去了他們知道的消息。

    模具已經做好了,而且將來做鐵模的泥模也已經做完了。

    風箱和陶管都已經連接好了,用來砸大塊礦石的水力錘子要等著鐵出來之後才能用。

    木炭準備的足夠多,前幾天炭窯塌陷了一個,好在沒砸死人。

    炭窯裡有一塊轉被燒化了,挖出來之後,外面滑溜溜的就像是冰一樣,非常好看。

    堆砌在鐵爐旁邊的礦石已經像小丘那麼多,墨者似乎已經準備往裡面加木炭和礦石了。

    遠處為害的一頭老虎被禽滑釐帶人弄死了,以害天下的名義將其分食,適要了老虎的膝蓋說是要泡酒喝。

    鉅子前幾日從沛郭趕來,一直沒走,似乎要等出鐵之後再回去……

    各式各樣的消息,匯聚在一起,終於將原本彷彿籠罩在霧氣中的希望,化為清晨的火紅,即將衝破那些雲霞與山巒,讓每個曾充滿希望的人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熱度。

    水渠修完的第四天,也就是眾人距離三個月的勞役期還有八天的時候,一清早就有人傳來消息。

    今天天氣正好,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點火了。

    消息一經傳開,整個冶鐵地都轟動起來,甚至距離很遠的修路的茅草屋內住著的人也都趕來過來,圍成了一個很大的圈。

    墨者的高層基本聚齊,距離最近。

    料已經填完,那些準備澆築鐵水的人早早等待,即便他們知道要等很久才能出鐵,此時可以休息,但他們遏制不住心中的興奮。

    那些用來堆砌礦渣的坑內,此時還空空如也,但每個聽說了許多冶鐵工序的人,都盼著晚上的時候這裡堆滿許多的礦渣。

    那些各種各樣的泥模具,都準備在了出鐵口附近。

    第一批要澆鑄的,是碎礦的大錘、挖礦的鐵釺、夾鐵的大鉗、重複利用的鐵范。

    並沒有農具,但每個人都知道,這些東西出現後,產生的農具也會越來越多。

    墨子舉著火把,喊了一聲點火後,冶鐵地所有的人都化作了墨子的回音,匯聚成一句兩年前聽到樂土之時就已經想喊出的兩個字。

    「點火嘍!」

    如果,信仰可以封神,那鐵……一定是此時此刻最高貴的最強大的神。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5
第一五七章 爐鐵奇技齧桑沸(完)

    冶鐵這種枯燥的事,在那些懷揣著春意萌動的青年眼中,也會變得有些浪漫。

    鐵與氧結合地圓滿,卻被黝黑的炭橫插一腳。

    隨著越發炙熱的激情,最終鐵與氧勞燕分飛,炭與氧在通紅的火焰中結合在一起,化為青煙飄散到雲端,只留下孤獨的鐵。

    或許很久之後,鐵還是會喜歡氧的味道,再度攜手。退去光澤、慢慢老去、化為粉末,但現在鐵是孤獨的、銳利的、自由的、堅硬的。

    那些被水力風箱通過通風孔鼓入到爐中的氧,先和那些木炭結合,升高了爐內的溫度,也像那些還依偎在鐵身邊的氧宣告與炭的結合才更幸福。

    萬億個這樣的故事就在爐中上演,離合悲歡。

    這是適給墨者們講訴的故事,正合他青春洋溢的年紀,也正合那些聽故事的墨者所能理解的程度。

    那些摻雜進去的石灰,降低了爐渣的熔點,正如撒入水中的鹽讓水結冰的溫度更低。

    那些被風箱鼓入的空氣,也讓裡面的溫度更高,反應更為劇烈。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那些站在一旁觀看的墨者們相信適,那些圍在遠處的民眾相信墨者。

    他們看得眼睛乾澀,看得肚子脹痛,看得想要去解手,但卻都不忍離開,因為他們看不到爐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擔心自己離開將會錯過最讓人心動的一幕。

    漫長的等待之後,通紅的鐵水終於可以被允許流淌出來,那些早已經準備就緒的澆鑄工拿起長柄的石容器,接滿了鐵水,倒退著用腳踩著下面的模子,用練習了數月倒水的技術,將那些粘稠通紅的、含碳量很高、熔點也比熟鐵或是純鐵低很多的鐵水,慢慢地倒入進那些紅泥做好的第一批模範中。

    全程沒有人叫喊,只是緊緊盯著那些通紅的、看久了眼睛會刺痛的鐵水慢慢流入道模具當中。

    天氣尚屬於冬季,即便沛縣偏南,可依舊有些涼。

    適離鐵爐並不近,卻是滿頭汗水。

    與他同列的墨者高層們,也是汗水岑岑。

    公造冶擦了把汗,看著正在冶鐵爐旁邊澆鑄鐵范的弟弟,長呼一口氣,回身看了看同樣緊張地滿頭是汗的適,打趣道:「這爐火果然夠熱,你我離得如此遠,竟也渾身是汗。」

    適聞言輕笑一下,逐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仰天大笑。

    他的笑聲感染了那些墨者的高層,也感染了周圍圍觀的民眾,笑聲響成一片。

    如今,還不知道鐵的質量,但那些知道塊狀鐵製作方法的工匠已經徹底服氣,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直接融化後澆鑄的鐵水。

    原本冶鐵和冶銅並不是一樣的工序,甚至根本不相似,但在這裡卻出奇地一致。

    他們終於相信這些墨者可以直接出鐵水的話,也終於相信墨者的那些想法並不可笑,而是因為自己可笑所以才會把不可笑的事認為成可笑。

    墨子也仰頭大笑,笑的是這種利天下之物終於可以大規模推廣,笑的也是適講過許多更為玄妙的事物。

    既然,爐鐵奇技是真的,並且實現了,那麼那些聽起來更玄奇的東西為什麼就不能實現呢?

    笑過後,墨子看了一眼適,暗暗點頭,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周圍只有笑聲,沒有歡呼聲,似乎人們遺忘了歡呼。

    直到公造鑄等人用泥板抬著第一批鐵器前往退火爐繼續七天到十天的緩慢高溫退火步驟時,周圍才傳來陣陣的歡呼。

    人群中的蒲興奮地搖著旁邊的葦,不斷地說道:「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那是鐵!」

    葦只是不斷地點頭,卻沒有想這個問題多麼可笑,誰能看不到呢?

    在農夫眼中,這不僅是鐵,而是更好用的犁、更方便的鋤、更快捷的鍬。也同樣,這意味著更多的土地、更荒蕪的草甸可以成為土地、更難墾的樹林可以長滿莊稼……

    以及,沛縣自己的管雨旱水澇的神明:那條據說馬上就要開挖的水渠。

    塑造這一尊神明的,將是每個農夫的手,而這個神明將會真正做到有求必應。

    正如墨者所講的那些故事,有巢氏並不能讓陰雨不降落在族人的頭頂,但卻可以建造起房屋遮擋。房屋,就是那些盼著不會淋雨的族人的神明。

    這些原本信奉那些巫祝的農夫,經過了兩年潛移默化地改變,已經開始信奉另一種神明——當年治水的聖王大禹所最熟悉的、集結萬民之力的、源於手掌之繭和腿足之痛的神明。

    慢慢改變這一切的適,以墨者宣義部部首的身份,引領著眾人的笑聲和歡呼,又在歡呼之後,讓眾人安靜下來。

    他想說點什麼,可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墨者看著他,希望他能講更多的道理。

    農夫看著他,希望他能描繪更多的未來。

    但,適在眾人的安靜中思索許久,終於高聲喊道:「春耕之前,沛縣各伍均有鐵犁!夏收之前,沛縣各家均有鐵鐮!」

    此時此刻,這比任何的道理更動聽,也比任何的未來更美好。

    人群轟然,民眾們衝到前面,抬起那些墨者,高高地拋起,用這種方式表達著他們的心情。

    不遠處的墨者中,一直對適被提名為宣義部部首這件事耿耿的告子,回味著適剛才說的那番話,長嘆一口氣。

    若剛才是自己,怕是講不出這兩句話。

    或許自己講的會更好聽,會更有道理,但……絕不是民眾最愛聽的話,至少此時不是。

    他想,或許,適真的可以點燃民眾的激情,而自己終究還是差了一些。

    許久的歡呼後,告子走到墨子身邊,行禮道:「先生,我明白了。」

    他沒有說自己明白了什麼,但墨子知道告子明白了什麼,點頭道:「明白就好。」

    明白不代表去做,也不代表認同,更不代表徹底心服,明白只是明白。

    但對墨子而言,弟子能夠明白這些、能夠解開心中的疑惑,這已經是一種進步。

    當人群再一次安靜下來後,適才真正地開始講未來、講道理、將那些墨者的義、將那些鐵器將帶來的改變。

    雖然還不知道第一爐鐵的質量如何,但至少弄出了鐵,至少比石頭要強,至少墨者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改進。

    距離春耕還有一段時間,犁鏵頭之類的東西可以先弄出來。

    距離秋收還有更長時間,鐮刀鋤頭之類的農具可以慢慢弄出來。

    距離熟鐵打造成鐵器再想辦法滲碳成鋼作為兵器,那可能要更久的時間,但現在還有青銅,還有公造鑄這樣的鑄造青銅的大工匠,墨者的許多兵器還可以用青銅代替。

    距離熟鐵打成卷再團成長筒,需要的時間或許更長,但不計成本不求近願地嘗試,總會在數年或者幾十年內出現。

    而足夠的鐵器,也會讓諸夏的農業生產邁上一個新台階,不只是沛縣的,而是整個九州。

    農業是手工業的基礎,適一直這樣認為。

    當糧食產量大幅提升、大片荒地被鐵器開墾之後,越來越便宜的糧價會催生出一大批的「變業者」。

    這是從管仲齊桓時代就面臨的問題,現在一樣會面對。

    獎勵耕戰的法家、與催生手工業市民階層的墨者,已經不再可能融合在一起了。

    各國、諸子,將會根據新的形式、新的事物,採取各種不同的變革手段,激發出更多的更激進的思想交鋒……以及農產品提升後,更多的有閒階層。

    適和墨者講的一些道理,在石器、銅具、井田的時代,需要苦心思索才能明白。但在鐵器、牛耕、私畝出現後的時代,卻是具象的,可以讓更多人在這個物質基礎上更容易明白。

    因為墨者設計的天下,在堯舜大禹的時代,那是行不通的幻想;但在鐵器、牛耕、造紙、火藥等出現的時代,卻出奇地合拍。

    適揮舞著手臂,激烈且直白地演講著許多的未來,聚攏著民心,講訴著那些此時稍微能聽懂的道理,推算著鐵器普及之後戰國時代的變化。

    而那些聽他講訴的民眾,記憶最深刻的,卻是那些與他們息息相關的一切。

    適說,沛縣的民眾,可以憑藉草帛的性命牌,前往鄉亭賒買鐵器,和耕牛馬匹一樣可以分數年還清。

    民眾很高興,適也很高興,反正鐵器是暴利,而墨者需要的流動資金和黃金,可以從陶邑得到,從外地換取。

    只要能夠保證資金周轉,暴利壟斷,那麼沛縣的民眾越早得到鐵器、越早開墾更多鐵器時代才能開墾的土地,墨者的力量也就越壯大。

    適說,那些得到獎賞的人,如果願意,可以等在這裡,得到他們的第一批鐵器。

    退火需要七八天的時間,除了第一批特殊的工具之外,幾天後鐵范成型,就可以源源不斷地生產各種農具。

    到時候那些提前完成份額任務的,便可以拿走他麼你的獎勵,高高興興地回到家。

    提前完成份額任務的人很高興,墨者很高興,那些沒有完成的也很高興。前者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後者得到了今後的希望,而墨者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適說,第一批拿到外面售賣的鐵器,一定會優先換成耕牛馬匹,希望那些還沒有分到租賃耕牛的什伍,拿到鐵器之後,提前準備好大量的乾草、種植更多的豆科植物,不要等到時候又因為草料準備不足而錯過分牛馬的機會。

    適還說,那些沛縣通用的古怪貨幣,是可以買到鐵器的,而且所有的鄉亭今後都會比用銅稍微低一下的價格售賣——降低的價格低於小販商人少量運輸道陶邑的運費價格。

    這些問題都是農夫們最急切想要知曉的,也因而他們記得最清晰。

    至於適講的那些道理,他們或許聽懂了,或許聽見了但卻忙著幻想未來的美好而沒記住。

    但經此一事,他們會更願意聽墨者講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5
第一五八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一)

    冬天還未過去,沛縣卻熱的可怕。

    在新年到來之前,墨者履行了當初的承諾,那些提前完成了自己份額任務的農夫們,披紅掛綠地在六鄉之間巡遊了一圈,引得沛縣許多人前來觀看。

    不知道唱啞了多少少女的嗓、不知道觸動了幾多村娘的心,一種嶄新價值觀下的「英雄」人物們得到了他們所應得的種種精神上的獎勵。

    回去之前,墨者也履行了對他們的物質獎勵,幾十件嶄新的鑄鐵鐵器隨著充滿榮耀的眾人一同返回了他們的家。

    他們拿回去的鐵器,自然是經過了退火的,也自然是冰涼的。

    但他們拿回去的鐵器,卻像是仍舊燒的通紅,將沛縣這一潭已經不一樣的池水燙出了無數滾沸。

    那些曾經存在於樂土讖經中的事物,其實沛縣民眾已經看到了許多。

    但像是鐵器一樣似乎是一切基礎的、與農耕息息相關、沒有就沒有樂土中農夫生活的重要事物,卻還是第一次大量地走入村社。

    墨者忙完了第二次的勞役徵召後,似乎一切暫時都步入了正軌,並不像是之前幾個月那麼忙碌。

    沛郭鄉最大的那間屋內,公造鑄正拿著幾件剛剛完成的鐵器,和一群墨者說著什麼。

    建立的冶鐵爐已經實現了正常的運轉,退火法和鐵范法保證了源源不斷地鐵器供應,檢驗之後的質量也算是可以。

    他講完之後,眾人都看著適,作為宣義部的部首,宣義部的重要性逐漸體現出來,民眾的情緒與宣義部的作為息息相關。

    「第二批勞役徵召的人,情緒很高。畢竟咱們也不是不給錢,再說給的錢也可以購買鐵器。」

    「澆鑄、制模、冶煉這些事,還是需要更多的人手。這個在各個巨城大邑地,還要盡快收攏一些。這些人一定要長久做一件事,這樣才能愈發熟練,做的也能更快。」

    適想了一下,又說了一些挺隱秘陰暗的道理。

    「為什麼非要從外地招人?本地農夫有了鐵器之後,開墾土地、種植糧食,他們暫時不可能願意成為冶鐵工匠。給更多的錢,我們暫時還做不到。」

    「用本地人,給的錢少了,他們不願意幹,強制來吧,總歸不好。沛縣是墨者的洞窟,這裡的民心不要消耗在這種事上。況且,真要是逼急了拿著鐵器往山林大澤裡一躲,我們也沒辦法。」

    「用那些大城巨邑給別人『助耕』的人,他們一則沒有土地,二則本身也是做工的,三則他們來到這裡就算不想幹想跑,也對附近不熟悉。」

    「不是說我們給的錢不夠多,給的錢放到別處僱傭,已經算是極高了。但相較於沛縣農夫的生活,終究還是差一些。三年前,我們可以用一樣的錢招本地的農夫,他們會興高采烈地前來;但現在,我們用一樣的錢招本地的農夫,他們就未必願意了。」

    「還是那句話,這種事不值得消耗民眾對我們的信任。我們宣義部已經盡力了,好容易得到了這些信任,萬萬不能消耗掉。」

    適現在最頭疼的就是這個問題,沛縣發展了,大量的開墾荒地和墨者組織的共耕組,讓本地的流民數量銳減,也讓本地的勞動力期待佣金升高。

    墨者將來要依靠的那群人,應該是工商業者和隨著農業革命逐漸形成增多的市民階層。

    但現在,要依靠的還是自耕農,還不具備捨棄他們的支持來完全代表城市市民階層的條件。

    因而墨者暫時還沒有收超額稅賦,這幾年暫時又還沒有水旱,農夫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好在墨者放眼天下,而不僅僅是一個沛地,所以招收流民和城邑少地者作為工匠的政策還能維持下去。

    墨子同意適的看法,雖然後面那些說的很直白醜陋,但這只是事實,也是利義統一論的墨者必須遵守的準則。

    考慮了適的說法後,墨子又問公造鑄道:「冶鐵爐那邊,咱們守城用的那些挖掘地道、水渠用的鐵器,準備的怎麼樣了?」

    公造鑄拿出一張紙,也知道墨者即將集結一部分墨者基幹和沛縣義師,前往商丘的事,仔細核算了之後道:「守城的話,應該夠用,這樣能節省出一些銅做兵器。」

    墨子又問道:「適所說的那種,外面是鐵、裡面灌滿火藥的兵器,那些鐵殼也準備夠了嗎?」

    公造鑄嗯了一聲,他只負責冶鐵的事務,並不管火藥的事,說道:「那種外殼也在產,也不用退火,做的不慢。積累了不少。」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有資格知道這些秘密事的人物,所以這些事並不隱瞞。

    沛縣的義師已經開始了宣傳鼓動和動員,講清楚他們為何而戰:很簡單,為了能夠換取宋公承認沛縣的半自治地位,因為墨者還沒有能力直接翻臉不承認整個貴族體系。

    在沛縣折騰爐鐵的時候,也在密切地關注著天下的局勢。

    楚人這一次出兵北上爭霸是適原本就知道的事,而且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如今的楚王就會被刺殺,楚國將會陷入繼承權內亂。

    楚人縣公群體也已經開始徵召本地守備部隊,這一次不僅僅是要問罪宋人,更重要的是要給鄭、宋、衛三國一個信號:不要和三晉走的太近。

    鄭伯和韓侯有血親仇,鄭伯又和楚王是姻親。衛國藏在宋國的北邊,思來想去能敲打的也就是宋國了。

    原本守城止不義之戰就是墨者的重要信條,適雖然不接受,但既然成為了墨者就必須服從命令。

    守城不難,難的是怎麼通過這次守城達成墨者想要的目的。

    兩個目的。

    一個是沛縣的半自治地位,宋公只能有名義上的主權,但是治理權、稅賦、政策一切獨立,以保證宋公地位和如被三晉和楚攻擊會有守備義務來換。

    另一個,便是墨子希望利用適弄出的火藥等新武器,來一場震驚天下的守城戰,讓墨者干涉大國內政的能力更上一層。

    當年齊魯交戰的時候,墨子就憑藉墨者強大的守城能力說服了齊侯退兵,也間接導致了吳起去魯往魏。

    墨子希望這一次止楚攻宋能更勝一籌,三十多年前勸說楚王已經過去了太久,天下許多君王似乎忘記了墨者守城之術的恐怖,這一次墨子希望能夠給天下好戰之國一個清晰的教訓。

    若是以往,可能不過是守城,能守住就好。

    但現在,新的武器、鐵器工具等,等於直接廢掉了十二種攻城術中的七種。

    最有威脅的蟻附攻城,在火藥武器的面前,將會更加容易被破解。

    新武器就是裝滿火藥的鐵罐子,外面有引線,點燃後從城牆上往下扔。

    用來野戰,效果或許不佳,但是用來守城,效果極好。

    野戰投擲這玩意,需要有公造冶那樣的力氣,才能不炸到自己、擊破對面的軍陣。

    守城戰,只要能稍微扔遠一些,站在商丘的高高城牆上往下扔,效果定然顯著。

    本來適弄出來火藥之後,墨者想過用石頭做外殼,也想過用青銅。

    但是青銅太過昂貴,尤其是這種火藥武器完全就是一次性的,扔出去一枚,可能幾家沛縣自耕農一年的餘糧就沒了。

    如今有了鑄鐵,很自然地便想到了用鑄鐵外殼,這樣最起碼可以便宜許多。

    至於到時候到底怎麼守,還要看具體的情況。

    墨子認為守城中的「上守」,是要出城與敵人野戰,野戰獲勝就不需要守城。

    但宋國的軍力,不要說一個楚國,可能連楚國的申息之師這樣的縣守備部隊都打不過。

    這些想法適都明白,也都清楚,既然墨子希望讓火藥武器在這次戰役中第一次亮相於戰爭之中,那自己便要完全配合。

    適琢磨了一下,問道:「先生,我守城之術雖不精通,但楚人既然知道先生尚在,恐怕未必會選擇強攻。如果楚人選擇圍而不攻,商丘能支持多久?」

    墨子伸出兩手,比量一下苦笑道:「十個月?商丘那些肉食者豈不知道楚人要來?只是各有掣肘、各有打算,至今還未準備。」

    「楚人又不亡宋,也不割城,只是讓宋朝聘於楚。這種事……有些人不願意,有些人願意,很難齊心。」

    適想了想道:「楚人恐怕也最多支撐十個月。」

    墨子搖搖頭道:「你說得對,但也不對。十月圍城,楚人固然耽誤了種植,但商丘也是一樣。吃完了存糧,明年商丘必然大飢,王公貴族又豈能拿出糧食救濟?」

    「到頭來,還是讓萬餘人饑荒。城外又經戰火,明年種植也是問題。所以十個月能守住,但我們不能想著守十個月。」

    適咂摸出一點味道,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具體的軍事部署他暫時還不能知曉,又問道:「如今商丘那邊傳來的消息,墨者回去守城的事,怕是有人會反對吧?」

    墨子聽了這話,笑道:「反對也無用。宋國不管是司城還是其餘六卿,皇、樂、子等族,都不可能直接來反對墨者,招致我們的怨恨。」

    「他們能怎麼做?派人來刺殺我?且不說他們能不能找到能近我身的刺客,就算殺了我又能如何?禽滑釐還在,禽滑釐就算不在,會守城的墨者極多,難道他們還能把墨者屠滅不成?」

    「況且,一旦刺客敗露,墨者怒氣衝天,誰敢承受?」

    「他們反對與否……沒用,也不敢真的出面反對。最多守城的時候,給我們弄些阻礙,到時候為了利天下,我們免不得就要殺些人了。我要回去守城,宋公會給我虎符的,墨者的守城之律令,他們敢違反,那就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0:36
第一五九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二)

    墨子說到這,不自覺地笑起來道:「這也算是適你所說的,利用君和權臣貴族的矛盾吧。你的矛盾之說,倒是很有用。」

    眾人哈哈大笑,適頗為自得地說道:「若是只做沛地事,宋公樂於如此。但不管怎麼樣,先生,您是不可能做執政、相、上卿或是令尹的,那樣就是讓怎麼成矛,而讓君侯與貴族攜手為盾了。」

    墨子想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行義幾十年一直曾抱有過的幻想,慨嘆一聲。

    「適,本來我想著,你用劍、射弓的本事,都不強。就算是你弄出的火藥,投擲的時候你也只是中人之資。我本想著,你和高孫子、巫馬博留在沛地,主導沛地之事……」

    「但我想了一下,你還是跟著一同去商丘吧。在去之前,先把沛地的事能想到的都儘可能做完。」

    「守商丘,不只是我們墨者能不能守住的問題,而是商丘城內民眾、貴族、六卿、宋公之間的那些齟齬。你這個宣義部的部首,在商丘能做許多事。」

    適嗯了一聲,他知道自己用劍的本事實在稀鬆,恐怕都未必如跟隨公造冶學了兩三年的六指。

    他也知道戰爭無眼,很危險,連楚王這樣的高位都被射瞎過眼睛、令尹之類的高官都被半夜摸進帳篷強迫結盟。

    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參與到這一場守城戰中,而且一定要想辦法立下足夠的功勛,讓很多墨者知道他即便本事不濟但也不是慫貨,更希望能夠立下一些軍事上的功勛。

    適也知道,如今墨者已經默認沛縣就是墨者最後的巢穴了,所以一定要經營好。

    從墨子的話中,適覺得墨子對於自己的治理才能很認可,否則不會想到讓他和巫馬博、高孫子留在沛縣。

    同時也能感覺到墨子已經逐漸認識到宣傳鼓動的重要性,有時候這些東西不亞於數千精兵,所以才希望適也一同前往商丘。

    商丘圍城戰,可以預見會持續很長時間。

    商丘作為此時就可以稱作千年的古城,自有其雄偉之處。楚人知道墨者的存在,也未必會選擇圍攻,或許真的要持續十個月甚至更久,引動新一輪晉楚爭霸。

    這是將近一年的時間,沛縣的冶鐵作坊剛剛建立,那些新作物的種子也可以小規模推廣,可以說一切欣欣向榮。

    而幼苗又是最脆弱的,墨者想要維繫住這個「巢穴」,就必須慎重經營。

    這一次守城戰,只會帶領沛縣的那三百義師,外加一些基幹墨者,加起來不過六百多人。

    就算冶鐵事需要用半徵召勞役的方式進行,但距離沛縣的極限動員力量還差得很遠。

    冶鐵事是五戶抽一,而非五丁抽一,這不是變法之後的秦國,沒有強制分家,因而還有更多的潛在力量。

    如何利用這些潛在的力量鞏固墨者在沛縣的立足,這是墨子、七悟害、以及適等部首都必須慎重考慮的事。

    一年的時間,太漫長,許多事必須提前定好基調。

    這一次召集墨者高層的會議,本就是這個意思,從參加的人數上來看,算是一次擴大會議。

    適之前考慮過許多,墨者內部也有進行過討論,因而此時便不遮掩。

    「我覺得這一年,主要做兩件事。」

    「一個是挖掘灌溉溝渠;另一個就是私田的地契和變革沛地井田。」

    「挖掘溝渠,如今條件已經成熟。鐵器工具優先滿足沛地的需要,可以說是事半功倍,挖掘起來要比別處容易。」

    「當年夫差都能令人挖掘邗溝,那時候估計還是用銅、骨、石,現在有鐵,又不需要挖掘一條邗溝那麼長的河,並非難事。」

    「也未必要在一年之內完成,但一定要盡快開始挖掘,哪怕是分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完成,但不能因為看起來難就不去做。」

    「我們毀掉了巫祝,總需要一個水旱不憂的存在。」

    墨子點頭同意,說道:「你曾說,鄴地的西門豹曾說『民可以樂成、不可以知始』,這話到底對不對,就看沛縣的這條溝渠了。」

    此時西門豹正在北方經營魏國插入趙邯鄲、中牟兩城楔子的鄴,修水利的事西門豹確實是這樣感慨的:民眾愚昧,他們樂於見到成功,卻不能夠去想成功之前要做的開始。

    從沛地經營冶鐵作坊的事來看,這話便未必對了。

    適對此笑道:「西門豹說的未必錯,我們的辦法他在鄴地用不了;但一樣,他的辦法在如今的沛地也用不了。」

    「這便是宣義部的作用,讓民眾知道為什麼要去做、做了後會有什麼好處。而宣義部的話能被民眾相信,又因為墨者的確做了許多利於他們的事。這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

    「挖水渠的事,宣義部已經做了準備,這個不必擔心。具體的河方數、水渠的方向,也提前有過準備。」

    「夏收之前、夏收之後,都可以發動民眾做這件事。但是,我還是覺得,這件事要在夏收之前、墨者前往商丘之前做。」

    「因為這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須要聯繫在一起做。」

    一部分人已經知道為什麼要聯繫在一起做,另一部分人此時還並不知曉。

    但很快,適就闡明了自己的意思。

    第二件事私分公田、承認私畝、徵收私畝稅、改軍賦為稅、改徵召兵為義務募兵制,這涉及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觸及利益,如殺人父母。

    墨者需要手中有一支武裝,隨時準備應對本地受到侵害的貴族的反撲。

    不是說要分貴族的地,這沒必要,而是斬斷農奴和貴族的人身依附關係,這就足以讓那些小貴族拚命。

    原本公田、賦田作為貴族所有,上面的農奴歸屬於土地,他們需要為貴族履行封建義務:種植、收穫、開墾、狩獵、采冰、燒炭、建築等等。

    君主將這些公田、賦田賜給貴族,換取貴族履行對君主的軍事義務,因為車戰存在的條件下,駟馬戰車的擁有者其實和封建騎士差不多。

    不是什麼人都能在戰車上放箭的、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駛戰車衝擊的,這需要脫產的軍事貴族。

    而步兵沒有完全崛起之前,沒有戰車,就沒有軍事力量。用一百個徒卒的勞役,供養一名下士,這是極為必要的。一輛戰車用好了可以衝開一百多訓練低下的徒卒。

    一旦改私田制,鐵器又出現,墨者又有錢財和利天下之心,那些原本依附在土地上的農奴一定會想辦法逃亡,墨者敢收攏,那就算是正式和本地小貴族翻臉。

    一個一輩子只能做農奴、被束縛在土地上;另一個可以成為自耕農,還有大片的草地荒原可以開墾……這都不需要太費腦筋推算,就能知道後果。

    舊貴族希望繼續保持原本的人身依附關係,獲取最多的收益。

    這和墨者覬覦他們的土地沒有太大的關係,墨者覬覦的只是那種人身依附關係。

    隨著鐵器的出現,這種人身依附關係可以被打破。看似只是打破這種人身依附關係,實則是農奴的大規模逃亡,而沒有農奴的土地是不能獲得收益的。

    很簡單,你把農奴解放成自耕農,你們墨者提供鐵器和貸款讓他們去開墾,那我們貴族就算還有土地,有個卵用?難道我們自己去種地?

    你們墨者承認私田,改革封建義務,提供貸款和鐵器扶植大自耕農和小自耕農,農奴紛紛逃亡到那些荒地去,沒人給我們貴族種地,我們的地還有價值嗎?

    農奴脫離了人身依附,駟馬戰車後面沒有徒卒,我們就帶著一輛車去履行對君侯的封建義務?沒有軍事優勢,我們憑什麼獲得特權?

    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墨者可以做的很堅決,因為墨者不需要這些小貴族的封建軍事義務。

    魏國已經開始變革軍制了,步兵方陣已經開始逐漸成為戰爭的主力。

    墨者可以做的很血腥,因為墨者不需要這些小貴族作為基層管理者。

    墨者的學校雖然初建,但是小小的沛縣已集中了大量的可以被稱之為「士」的人才。

    就要堅決,又要血腥,還不能讓外部勢力干涉,最好的時機就是楚人圍宋、宋國大貴族無暇顧及沛縣的時候。

    而這個基礎,就需要墨者手中有一支隨時可以鎮壓的武裝力量。

    三四百名墨者、外加三百多嚴苛訓練的沛縣義師,完全可以對付那些沛縣的小貴族。

    但是一旦大量的墨者離開、義師前往商丘博取一個沛縣的自治地位,小貴族或許會找到機會反撲。

    徵召勞役用來冶鐵的農夫是一支力量,而如果能以挖掘水渠的名義將沛縣的動員力量抵達極限,則可以保證絕對的優勢撲滅任何的反撲。

    按照沛縣萬民法的基礎,法理上其實墨者沒有資格管轄沛邑的貴族,因為他們沒有簽名承認十二草帛法。

    但如今力量足夠、時機夠好,要是還琢磨著那些可笑的法理和合理性,墨者現在就可以解散了。

    墨者說,貴族的封建權利不合理,講清楚道理之後請貴族簽名承認……這顯然是可笑的。如果認死理覺得貴族不承認不簽名,那麼就沒有合法性……墨者也不用想著利天下了。

    先干了再說。

    這是適的想法,也是墨者高層基本同意的想法,因而可以在不驚動那些小貴族的前提下,先將民眾以挖掘水渠的名義集中起來,到時候分發武器,強制那些貴族放棄公田封地上的封建權利。

    腦子清醒點的,墨者可以不折騰他們,讓他們衍化為經營性地主,讓他們轉型為新生產關係下的剝削階層。

    腦子不清醒的,墨者有一萬種辦法鼓動那些公田封地上的農奴逃亡。

    正如適當初和任克的辯論一樣,土地沒有人的耕種,是可以產生財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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